[book_name]梁山伯与祝英台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6268 [book_dec]本书于1953年8月开始动笔,1954年1月1日开始于香港《大公报》连载。美丽少女祝英台假扮男妆。来到寒山寺。遇到梁山伯,同窗三载,感情挚深。因父亲得病,祝英台要回家。梁山伯十八里相送。英台表露自己女儿身,梁山伯甚为惊讶,互表爱慕之情。英台被嫁给马文才,英台不从,与梁山伯密会,倾诉衷肠。马家迎亲时。英台来到梁山伯坟前,悲痛欲绝,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 [book_img]Z_14368.jpg [book_title]一、周朝开国有太姒 当三月春光明媚的时候,满眼的树木,都已经翳翳向荣,那翠绿的柳树枝条,拖起丈来长的嫩叶穗子,正借着拂人衣袂的柔风,轻轻的在长空扇动。在这柳树斜对过,有一座蔷薇架,堆翠也似的长着新枝。那艳红色的鲜花,密密层层,都分布在新枝上。这种鲜花,经太阳一晒,正有一股浓丽幽香袭人。而在柳树和蔷薇架中间,正好搭着一座秋千架。这时,正有一个女子,两手挽住两根五色绳索,脚踏在吊着的平板上,一来一去,越打越高。那女子穿了红罗长夹衫,下面露出黄绫裙,脚踏齐云履,真是像大蝴蝶一样,和柳絮花影,贴住秋千架子飞舞。这架子旁边,站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丫环,她身穿紫绫子夹袄,横腰束了一根青绫带,头梳双髻,倒也五官齐整。 她道:“小姐,下来吧!秋千打久了,你又叫累了。”那个打秋千的女子笑道:“今天我颇高兴,多玩一刻,不会累的。”说着,两腿齐站在平板上,手挽绳索一摇,身子一蹲,秋千又高上去。丫环道:“下来吧!我真有事,告诉小姐。若是没有,你尽管责罚我呀!” 那女子听了,就停止秋千不打,绳索慢慢儿缓了,由缓而停止,她就跳了下来。她头上原梳的盘龙髻,额边贴有翠花片,汗珠子正在上面流着。她是长圆的瓜子脸,可以说眉清目秀,通关鼻子,笑不露齿。她虽然不累,但自秋千下来口里还微微的喘气呢。丫环站在旁边望了出神。 女子笑道:“银心,你只管看我脸上作什么?” 银心道:“小姐,你说打秋千不累。我看有些不然吧?你今天多玩一会,你就脸上带了红色,额头上也出汗呢。” 那女子在衣服里取出手绢揩抹额头上的汗。叹了一口气道:“我祝英台的心事,你哪里会看得出。我玩秋千是闷不过,多玩会子出点汗,那算什么?你说有话要告诉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银心点头道:“当然我要告诉小姐。不过在花园里谈,怕有人听见。或者不大方便。我们同到房里谈去,好吗?” 祝英台看她的神气,好像真有话谈,便点头说可以,抬步先走,银心跟着。一刻儿到了房里,祝英台在梳妆台上支起一面铜镜,看了镜里人影,笑道:“这房间里有四个人,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由我的耳朵听了进去,这里没有外人,你就说吧。” 银心站在小姐面前,倒是一楞。便道:“这房间里共只有两个人,何以忽然加起一倍?人在哪里?” 祝英台道:“这有什么不懂?我们在镜子里面(注:晋朝没有玻璃,镜子都是铜制的),各有一个人影呀。”说着,就在梳妆台前团几上坐着,对她微笑。 银心这才懂了。因道:“你不是闷不过,才去打秋千吗?我就能猜着你那番心事。” 祝英台道:“好的,你就猜猜看。” 银心道:“你时常这样说,你要像男子一样,也要出外跟从名师,求学几年,回家来,装成一个满腹诗书,才不辜负父母所生的这一表人才。听到有一位周老师,倒是满腹文章。而且道德高尚,决计想去杭州(注:杭州这个名称,隋朝才有。隋以前,汉朝的时候,名曰钱唐县。唐字旁边加个土字,是唐朝加的。所以这书出在晋朝,应当说钱唐县才对。可是戏剧故事书,都说上杭州,只好从俗),拜进周老师的门下。不过最近听到周老师有离开杭州的一说,所以闷闷不乐。你说,我猜得对也不对。” 祝英台抿嘴微笑道:“正是如此,我也和你提过的。” 银心一按桌子道:“我们家王顺最近曾往杭州一次,他说,周老师依然在尼山设馆,因为去馆不远,有一爿杂货店,是王顺亲戚开的,所以打听的消息,非常确实。” 祝英台望了她道:“这话是真?” 银心道:“你叫王顺来问上一问,便知真假啊!” 祝英台道:“好的,我去叫王顺来一问。若果然不错,今天和两位老人家闲话,我就要提出来。非到杭州去求学不可了。” 银心道:“我说怎么样,一猜就猜中了吧?去叫王顺来吗?” 祝英台点点头。原来王顺是这祝家打杂的,—叫就来了,祝英台一问,果然千真万确,祝英台自己盘算了—会,怎么向父母进言,约莫半下午的时候,父母都在小客厅闲话。祝英台慢步进屋,喊了—声“爹、妈”。 原来她父亲祝公远当年曾作过县令,因为膝下无儿,只有这个女儿,人口简单,银钱有了,不作官也罢。因此告老还乡。母亲滕氏,也是十分疼爱女儿。看见了英台,便道:“打过了秋千吧?瞧,你这身上红红儿的,怕要受累呢。”祝英台道:“上午打的秋千,这会子还会红吗?若真要红,那除非你女儿真害病不可。” 祝公远哈哈大笑。他坐在一张炕床上面,将大袖压着炕几。将手伸出来画着圈儿道:“虽然你母亲的话,有些不实在,然而她肯说出这话来,实在是爱你呀。” 祝英台走近一步道:“那是自然。不但母亲爱我,爹爹也爱我。” 腾氏坐在炕床相对的一只墩子上(注:自唐以前,我国人是布席于地,跪在席子上坐着,两只脚板朝后。晋朝可能用此种法子。自宋以后,跪席这种法子,不大方便,已经不用了。所以作者为读者习惯起见,从略),将旁边一只座位移了一移。笑道:“英台,你坐下。蔷薇开得很好,你没有摘一两朵戴呵!” 祝英台随母亲的指示坐着。因道:“今天很高兴,连蔷薇花都高兴得懒去摘了。” 祝公远道:“什么事这样高兴?”他用手摸摸嘴唇上的长黑胡子。 祝英台道:“今天王顺回来,据他对银心所说,周士章老先生并没有离开杭州,如今仍旧在尼山设馆授徒。” 祝公远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又何从高兴呢?” 祝英台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向父亲道:“儿有下情禀报。” 腾氏望了她道:“我儿有什么禀报呢?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啦。” 祝英台道:“正因为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才引起我一番尊敬。尊敬就尊敬吧,而怎样又引起一番高兴呢?这要感谢父母看得起我,自我八岁时候,就给我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我许多书,教我为人修身之道。后来长到十五岁,爹爹告老还乡,先生就被辞退了。这实在可惜。好比搬梯登楼一般,只爬了一半,梯子又搬走了。如今是登楼既不能够,又不在地面上,就这样不高不低,一辈子让我作个半油篓子,这可是读书人的大不幸。现在好了,周先生还在尼山设馆授徒,儿想和国内少年男子一样,也往杭州拜在周先生名下,当几年好学生,将来学得微末功夫回来,不敢说满腹诗书,总比现在半途而废要好得多吧!所以今天为周老先生还在杭州授馆授徒,大为高兴。特意前来,请示儿要往杭州升学,父母的意思怎么样?”(注:舞台上祝英台要求上杭州的时候,常把花木兰作譬。但花木兰有人说,是北魏人。也有人说,是隋唐人,无论如何,她出世的日子,比祝英台都要晚,似乎不能比。) 祝公远听祝英台的话,还不明白什么事她会高兴,只管手摸胡子,静静的往下听。后来听到她要学少年男子一样,到杭州升学。胡子也不扯了,望了祝英台,才问道:“你要到杭州升学,你是说着好玩,还是真话?” 祝英台站在那里,还是从从容容的答道:“自然是真话!岂能把上杭州读书的正经大事,当作儿戏?” 祝公远对她身上望着。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指着她道:“我儿在这里,为什么说许多梦话?我们就从孔子手上说起吧?他在杏坛设教,收下弟子三千人。这个数目,真不为少。可是,三千人里面,哪一个是女子呢?孔子设馆,都没有女子,他周士章无非把圣人之学,传授后人,他不能在孔子设馆之外,另设一科,专教女子吧?所以作父亲的人,就是答应女儿前去,也是碰壁而回呀!所以我说你的话,完全是梦话。” 祝英台一点也不忙,笑道:“父亲的话,未见得完全顾虑周详吧?孔子当年设教,收罗弟子三千人,请问父亲,三千人里面,可断言没有一个女子吗?可断言就没有女子改装的少年吗?你说书上没有传下来,这里面有女子,所以三千人里面,都算是男生。但是你想想看,这能硬说是对的吗?因为女人穿了本装,人家当然晓得,若是女扮男装,无论什么人,都要被瞒过的呀!那为孔子立传的人,当然也会被瞒过的啊。女儿若去,自然要改扮男装前去,这个不用发愁。” 祝公远听说,连说:“岂有此理?” 祝英台道:“爹爹,不要性急。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啦。周朝开国的人,有女子在内,爹爹可曾知道?” 祝公远听说,昂头想了一想,便道:“没有。” 祝英台笑道:“你瞧,这样放在眼面前的书,都会忘记,当然女儿要去杭州攻读,算是梦话了。女儿这话,也是圣经贤传上找来的呀。就出在《论语·泰伯》章。曾说,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译成白话,舜皇帝有五个能干的臣子,天下就强盛了。武王曾说,我有治理国事的能手十人之多。孔子也很赞叹,说是国家大才,那本是难得的,唐虞的能手也只有五人,周朝盛况空前,共有十个人。不过里面却有一个女子,所以只有九人了。)爹爹,这不是女儿造的呀。至于那个女子,是武王的母亲,她嫁的丈夫叫文王,所以就恭维文母。她真正的名字叫太姒,这似乎没有错吧?” 祝公远倒没有想到她有这么一着棋,便说:“不错,是有的。但这与后人读书有什么相干呢?” 祝英台将头一偏道:“怎么不相干,关联还十分紧密呀!大凡一个女子,自小就不把自己等闲看待,和男子一样读书用功。于是男子可以作的,女子当然可以作。男子们有造就为治国有用之才,女子们也可以造就治国有用之才。所以女子才不才,还看自己觉得如何而定。就说太姒吧,若不是觉得为将来治国有用之才,凡事不肯用心去学,也不过平常一个妇人罢了。当然,人有贤不贤的分别,读书造就也不能完全一样。但是人只要肯念书,总比不读书的要强上好几倍吧。女儿现埋藏在家里,是祝家一位躺在绣楼上的小姐,再过几年,这绣楼上小姐就不能这样叫了。所以这个日子有这一点儿自悟,应当前往杭州加紧念书,他年读书回家,至少比现在好几倍,也好作一点事出来人家看看。”祝英台一说,道理很多,简直没有完。腾氏坐在身边,没法儿拦阻,好容易,这时有了空隙。 便道:“孩子,你说的都有理,可是周先生不收女生,也没法可想呀。” 祝英台道:“女儿不是说了可以改男装前去吗?” 祝公远听着英台的话,胡桩气的根根笔直。这时,见英台依然站着没动,似乎还在等父亲的吩咐,便道:“英台,你要到尼山去攻读,这志气是可嘉的。”虽说改装前去,可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呀!日子久了,谁能说一点儿不出毛病。再说,女儿身上破绽不少。像耳朵眼,胸口,都是极不好掩饰的地方,你能长久瞒得过去吗?这个不谈,我们光谈谈礼记吧。曲礼上说,他对男女之别,防范得很严的。凡是男女衣裳架子不通用,叔嫂不通音讯,外言不得进入门槛以内。请问,这种防范之下,周士章的学馆,女子进去不是很难吗?再说,你对父母的教育,应该听的。父亲痴长几岁年纪,说是不能前去,一定就不能前去。你不听父言,那就为不孝。”说到这里,禁不住生气,气得直把大袖在几上左右乱拂。 祝英台看到父亲这种情形,知道一定不让去杭州的了。但话在口里,还是要说。便道:“爹爹的话,当然是疼女儿的。但父亲的说法,经女儿仔细考量,都不会实现的。第一,儿知道身上有破绽,而且比别人知道多得多。这一些破绽,儿一定会掩藏起来,爹爹不必挂心。第二,爹爹叫女儿守礼,这一节女儿更知道。但圣人告诉我们,在紧要关头上,还应当从权呀!这在《孟子·离娄》章上,他说,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授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译成语体文,淳于髡问,男女之间,要放下或拿取一些东西,都不宜手对手的接授,这是守礼吗?孟子说,是的。淳于髡说,嫂子被水淹了,也应当用手去救吗?孟子说,嫂子淹了,还不用手去救,那是豺狼了)。当今的中国,被人占去了一半,晋朝的天子只好避居南京,这还不是嫂被淹了吗?我们应当救一救呀。男女授受不亲的守礼,现在来不及讲了。第三,说女儿对父亲说话不听,就为不孝。现在孩儿攻读杭州,正是讲求大孝。有一天学业多少有些成就回来,当然不敢说对晋朝天下,有什么贡献,但是比现在绣楼小姐,那总要好得多吧?这难道不是作爹爹所愿意的吗?” 祝公远听了这话,摇着头道:“这还了得,一律强辩。从今以后,你要准备三从四德,紧守闺门,如其不然啦,哼!”他两只大袖,紧贴胸前,自己放宽了大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祝英台看到父亲生气,有话也不敢说。只是呆站在那里两手搓弄衣服的带子。滕氏便站起来,拍着英台的肩膀道:“孩于,你爹爹都是好话,你就不必说了。随妈到房里去休息。” 祝英台才扭转身子来,向母亲道:“儿的话,也不是胡说的呀!都是圣经贤传上摘下来的。” 祝公远走来走去,兀自未歇。猛然听了这话,便站着瞪了双跟道:“多话我也不说,就是不许去杭州读书。” 滕氏道:“说两句大话,不要紧啦。这里也没有第四人听见。孩子,你进房去吧。” 说这话,用手去推她,谁知她站呆了,一动也不动。看时,祝英台在袖子里伸出右手来,拿着白罗手绢,只管在眼角上去擦泪痕。原来她自父亲把脸一变,她立刻脸色一红,眼睛里滚下热泪来。 滕氏把两手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是怎么啦?” 祝英台被母亲一问,却哗啦一声大哭,望着娘怀里一扑,浑身颤动起来。 [book_title]二、一个折衷办法不能接受 祝英台向来不曾在父亲面前乱哭过,现在依靠母亲失声嚎陶起来,祝公远倒没有好法子,叫她别哭。只是不作声的,望了一望。 滕氏道:“哭作什么?有什么话好商量。” 祝公远看看自己女儿,倒在滕氏怀里,正好把脊梁朝着自巴,哭着身子颤动。滕氏身穿紫绫夹袄,远望着也有好几处哭湿了。于是将嘴一呶,将手对后面连指了几下。 滕氏会意,便道:“好孩子,到后房去吧。” 说着,丫环银心,小丫环菊儿,一齐来了。 祝公远还是把手指着。 滕氏道:“我也前去。” 于是把英台一只手轻轻儿的移出,交给了银心。英台将身子掉转。祝公远一看,见她头低着,两只眼睛里是一对一对的泪水,向外面直落。这在祝英台当然是很伤心。但是伤心有什么用呢?自己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吗?他自己摇着头自己走出客厅去了。 滕氏知道丈夫是—百个不愿意,只好跟着两个丫环送英台向后房走。原来祝英台卧室是在楼下,看书绣花却在楼上。祝家没有儿子,就只这位小姐。家里有的是钱,小姐要怎么铺张,就怎么铺张。祝英台卧室,是在后院,到前院正隔一座过厅。这后院正堆了几堆假山石,栽了两三株松树,百多根竹子,这个日子,正长得青翠扑人,越显得这后院格外幽深,没有人到。这卧室一排三间,外面建了走廊。廊两旁里鹅卵石面地,人走着扑的有声,这两位丫环一位安人,蜂拥着引了祝英台进房。这房里都是紫檀长桌面,雕花格子床,地上铺着地毯,堆叠很高。银心扶她进来,就让她在紫檀桌面前一张四方椅子上坐下(注:坐交椅,晋朝还没有发明这个制度。坐具寻常都是用床。人是膝床而坐。所以文中椅字,照例多半是床字。那末,文中何以不用床字呢?那又觉得与睡觉的床,太相混了。杌子墩子,亦宋初始有),她可不坐,泪痕满面,扶着桌面,起身向床上一歪,便倒下去了。 滕氏连忙走到床面前,将手扶着她身体道:“哎哟!你就这样歪在床上啊!就是要睡,也当好好儿的躺着,盖上夹被啊! 银心听着,也走了过来,两手伸过来搀扶。英台也不理。将两只腿伸着在床外一阵搓揉,胡乱将两只鞋子搓揉掉了。自己将身体随便顺过来挨着枕头睡了。把折好的蓝绫夹被,牵扯过来盖了腿。这就对母亲道:“现在是睡觉的样子了,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滕氏看她脸上,还有泪痕,便道:“你爹爹虽然管你,可是仔细想来全是好话啊!” 祝英台虽听到母亲这样说,也并没回驳,一个翻身向里边躺着,算是睡了。 滕氏发呆一阵,随后叹口气道:“唉!这个时候劝也不是容易劝的,随她去吧。小菊儿同我一路到前面去,这屋里交给银心了。银心,你记着,小姐要吃什么东西,你到前面去问我要。” 银心站在床边答应是。滕氏又看了一遍,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自带菊儿向前面去了。 祝英台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银心挨着床边问道:“打盆脸水来你洗脸吧!” 祝英台道:“不用,安人哩?” 银心道:“带着菊儿回上房了。” 祝英台把夹被牵开,人坐起来道:“真是够气人的,但是这还是刚开头呢。除非我说是不上杭州了,他也就不骂了,也不发脾气了。” 银心笑道:“这样说,你就死了到杭州去攻读这条心吧。” 祝英台道:“那为什么?就为了员外(注:员外称呼,见于《旧唐书》。晋时,好像还没有。不过临时还找不出同样的称呼,只好根据戏剧唱本,照旧使用)发脾气吗?我现在房里床上躺着,就说有病,大概三天两天,母亲会来转弯的。” 银心道:“那敢情是好。我从今日起,无论对内对外,都说小姐有病,他们送了三餐饭来,小姐尽管不吃,我私下给小姐买些可口的食品,背了他们吃,慢说三天两天,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 祝英台点点头,就照银心法子办。于是银心由这日下午,到次日上午,就急急忙忙,向滕氏报告:“小姐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似乎胃口不好,摸摸她的手,有时候烫得沸热,有些时候,也和平常一样。问她哪里不好过,她说,头有些晕。我看,还是你自己去探望一下子吧。” 滕氏听说,立刻向祝英台房走来。本来人走到这绿荫荫的院子里,就恍惚有一种阴凉。银心更走得心慌意乱,鹅卵石子瑟瑟有声。 她道:“小姐,你醒醒吧!安人看你来了。” 那格子窗户,正有一只人影经过,也是等于报告有人来了。这里银心虽报告一声,屋子里并没有人回答。但滕氏来了,已经很明白了。滕氏走进房内,只见祝英台睡在枕头上,满头头发,却没有梳拢,堆了满枕。她脸上没有搽一点脂粉,恍惚黄瘦了些。她盖了蓝绫夹被,簇拥着白绫短袄,她似乎刚刚睡着,被人声叫着一惊,醒了过来。睁着一对不大张开眼睛,对人看了一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临窗户的长桌上,摆着丹凤朝阳的铜炉,正添着檀香,一缕细细的轻烟,只管向上升。 滕氏走到床边,对祝英台道:“你是不舒服吗?刚才银心到我房里去说,你自从昨日到今日,水米没沾牙,这还了得!你应该勉强吃一点啦。” 祝英台对母亲这番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却没有作声。滕氏走过来,侧了身子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角,又伸手到被服里摸摸她的手,似乎有一点热,而又不是怎么十分热。滕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因道:“你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祝英台道:“头有点儿晕。”话说得声音非常之低。 滕氏道:“找个郎中瞧瞧吧!” 祝英台道:“瞧不好。” 滕氏道:“为什么瞧不好呢?” 祝英台道:“瞧不好,瞧不好。” 滕氏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着话,把披散在枕头上的乱发,给她一绺一绺的理好,理得像梳拢了一样。同时,在等候回话。但英台总不作声。银心站在桌子旁边添檀香,在一旁插嘴道:“这个病,安人还不明白吗?这叫心病啦!” 滕氏道:“若是心病,叫为娘也无可奈何。英台,你想一想,周老先生并不收女生呀!” 英台并不作声,稍等一会儿,又是一个翻身向里,不理母亲。 滕氏默坐了一会,对银心道:“我那里有莲子,我叫小菊儿熬上点儿,回头趁热的端来。”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答应着晓得。 滕氏缓缓的站起,向祝英台看了一看,便道:“读书本来不是坏事。晚上等员外回来,和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看了一看安人脸色,没有作声。滕氏又唉了一声,然后走了。 银心隔了窗户,看着滕氏人影子,穿过后院,这就笑道:“的确,相隔三五天安人果然会来转弯的。” 祝英台缓缓坐起,把纷披乱发,扶着到耳朵后面,微笑道:“今天看员外和安人又商量出什么办法。至于我们的办法,那倒很简单,不是放我们去杭外,就是假挨饿。” 银心听到假挨饿,也扑嗤一声笑了。 约过两三顿饭时,菊儿捧了一碗莲子羹进来。 银心道:“我本说去端的,小姐说,什么东西她都不吃,不用去端了。” 菊儿将这碗莲子羹放在桌子上,碗里还放着一把银羹匙,她搓着两手道:“小姐不吃不成啦。由生莲子放在火上去熬,安人都让我看着。莲子熬得稀烂,你想,这要多少工夫。小姐你若是不吃,安人又要说我作得不干净了。” 银心笑道:“好甜的嘴,小姐果当吃两口。”于是就走向床面前,轻轻叫了几声小姐。 祝英台睁了一睁眼睛,坐起来向菊儿点了一点头道:“我恍惚听说你送吃的来了。” 菊儿指着桌上一碗莲子羹道:“那不是吗?”因把刚才对银心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祝英台道:“好的,凭你这几句话,说得怪可怜的,拿过来,我尝一尝吧。” 于是银心捧了碗交给她手上,她拿起里面的银羹匙,舀了碗里几羹匙糖汁,送到嘴里尝了一尝。菊儿还是站在床面前,右手抬起,将袖子衣服角,送到嘴里去咬着。 祝英台望了她道:“我喝一点糖汁,你心里觉得不够吧?好的,我还尝两颗莲子。” 就把银羹匙在碗里和去着,舀了两颗莲子,送到嘴里咬嚼了一会,勉强咽了,就把手里莲子羹交给银心,皱了眉道:“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菊儿看到祝英台那种要咽下又咽不下,不敢勉强,便道:“还是请郎中给小姐看看吧?这好的莲子羹都不能吃,两三天,肚里没一点儿东西,饿也要饿坏的。” 伸手在银心手里接过那碗羹对祝英台道:“小姐,你不吃,我可要回禀安人,这一碗莲子羹我也让安人瞧瞧。” 祝英台点子一点头,鼻子哼了一声。 菊儿告辞了,两手捧着那碗,回到上房,把那碗莲子羹放在桌上,就把祝英台喝点糖汁都难下咽的情形,细说了一阵。 滕氏坐在长桌边,对那碗莲子羹一瞧,叹口气道:“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动也未曾动,又端了回来,什么东西,才合口味哩!” 菊儿道:“小姐恐怕是一点心病。” 滕氏默然,见那碗莲子羹还在桌上,叫菊儿收掉,心里想着,还是同老伙伴商量商量吧。这日晚上亮灯许久,祝公远方才回家。 看到滕氏一人坐在屋里,只是发呆。因道:“今日我出去了一天,英儿这孩子没有闹小脾气吗?” 滕氏道:“小脾气是没有闹,但是两三天水米不沾牙,这究竟不能拖延下去啊。” 祝公远道:“你没有给她一点儿东西吃吗?” 滕氏道:“你叫菊儿进来问上一问吧!” 祝公远就依着安人,叫菊儿一问。菊儿来了,又把吃莲子羹的经过,细说了一番。 滕氏道:“你听,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都吃不下去,还能叫她吃什么东西哩!” 祝公远在屋子里走了几个圈儿,因道:“这个孩子总是任性,好吧,我算闹她不赢,你明天早上去和她说,我正托人邀请一位老先生,在我们家里坐馆,就教她这一位小姐。这自然是要多花钱的,但到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 滕氏道:“我们一家请这位老先生吗?” 祝公远道:“可不就是一家请吗?只要她紧守闺门,我也不管花钱多少了啊!” 滕氏还要说话,一见菊儿又进来了,便道:“你去睡吧,没有什么事了。” 菊儿答应着,缓缓退了出来。离开了安人这间屋,就急忙向后院里来。隔了窗户,见着两个人影子在灯光下,便轻轻地叫了一声“银心姐”。 银心道:“是菊儿妹吗?还没有睡呀!” 菊儿推开门来进去。见祝英台围了被服,坐在床上。银心正捧了一捧针线,在灯下作。 祝英台道:“你半夜里,往后院跑,有什么新鲜事来告诉我吗?” 菊儿因把祝公远回家的事情禀报一番。 祝英台道:“好的,明天再说吧。” 菊儿见小姐并没有欢笑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发愁的样子,平平淡淡的姿势,看不到她对父亲这种办法,是欢喜呢,还是发愁谢绝。她想了一想,便道:“我到这里来,安人不晓得,明天见了安人,银心姐不要说我来了。” 银心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菊儿道:“那我走了,小姐保重。”说毕,菊儿就悄悄走了。 银心细声问道:“员外这个办法,一定猜小姐是会领受的。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 祝英台道:“请个老先生,知道是怎么样子的人。跟这种人念书,不能见得什么好处。再说在杭州教书的周老先生,是中国有名的人,几多有名之士,都不嫌路远,几千里路跑来拜门,不是随便请一位念书的老人,就可以攀比得上的。” 银心道:“那末,明天安人来了,又碰你一个钉子了。” 祝英台道:“好好的说,不让她难过就是了。” 于是两人商议一阵,方才睡觉。次日早上,滕氏果然来了。银心打扫屋子方毕,添好一炉香,正在用火来焚。连忙上前搀扶着道:“你老人家起得很早啊!小姐的病,一点没有好,我正着急呢?” 滕氏让她扶着,直奔床边,见英台已坐起来了,把被子盖了下半截,上身披着绿绸长夹袄,头发虽然不纷披了,但是也没有梳髻,都把聚拢在脑后,垂着下来。齐着头发在脖子旁边,用红丝线压了几道圈而已。脸上依然没施脂粉,犹有几分黄色。她看见滕氏,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妈”。 滕氏就坐在床沿上,握住祝英台一只手,缓缓的道:“你三四天没有吃一点东西,身体可受不了。你爹也说,读书总是好事,现在想开了,决定……” 银心在身后跑过身前来道:“好了,员外许小姐到杭州去了。” 祝英台微微的一笑。 滕氏道:“决定并不是到杭州去。因为英台这孩子,总是要念书,决定请一位老先生在家里设馆教读。你总可以乐于答应了吧?” 祝英台道:“这是好意,我应当感谢。” 滕氏听了,微微一笑。 祝英台道:“虽然是好意,儿可没法子乐于答应。” 滕氏道:“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没法子答应呢?” 祝英台道:“你等儿说完了,就明白了。第一,周先生名闻国内,我们向那里去请。第二,说请一位老先生坐馆,可是这老先生姓张姓李还不知道,儿又怎么答应。第三,儿早年蒙爹妈好意,请先生坐馆教读,现在自己看书,也有个半通。请位老先生来授读,也许……也许不如我呢?妈,你看是不是?” 滕氏没有想到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灰。默然许久,才道:“这样说,你非上杭州不可。” 祝英台低了头没有作声。 滕氏道:“那回头再说吧,但是你应当吃一点东西啊。” 祝英台依旧低了头,把那只右手在被服头上抚摩而已。 [book_title]三、改扮男装向杭州去 这席话,得这么一个收尾,这是滕氏所料不到的。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才道:“你尽管饿,总不是办法,我去跟你爹商量吧。” 祝英台总是不作声。滕氏站起身来,看看屋子四周,埋怨着银心道:“人都要死了,还不快想点办法,让她吃东西。只知道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没有用呀。我走了;你想法子,让小姐吃点东西吧。”银心答应着是。 滕氏起身走出门去,一路只是唉声叹气。 至于祝公远因为这条计,似乎还可以,便自安人去后,便在屋子里等着。这时见安人垂头丧气走回来,又知道不妙,便道:那孩子现在好些了吗?我说的这个办法她答应了吗!” 滕氏道:“这孩子,我是没法子劝了,非饿死不可。”于是自己就把请先生的话说了。接着又将英台说的三点不可的话说了。手扶了桌面,挨了一把椅子坐下。叹口气道:“我也不忍逼她,这样久不吃东西,瘦的不成人样了。” 祝公远走到面前,问道:“难道这样久,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吗?” 滕氏道:“那个还会骗你不成。三餐饭,是稀的也罢,是干的也罢,怎样的送去,怎样的端回来。此外熬点汤送去,也是照样的端回来。” 祝公远听说,也叹口气,没说什么。 过了许久,滕氏道:“孩子长了这么大,向来都很好,没有像这次这样闹过。这次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气,弄得孩子这个样子吧?” 祝公远背了两手手,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口答道:“那也很难说!” 滕氏道:“回头算卦的来了,给她算—卦,你看好不好?” 祝公远道:“可以吧。只要使病人能吃点东西,我送大批银两与他,也是愿意的。” 滕氏道:“算卦的,可不能治病啦。” 祝公远也笑了。便道:“我们只有这个孩子,许久不吃东西,果然有个好歹,我夫妻这样大年纪,还有什么兴趣。真的,谁能使女儿吃饱饭,我真要感谢他呢。” 他夫妻两个人说话,小菊儿在旁边作事,都听在心里。约是半上午,她又跑到后院,悄悄地把找卖卦的话,都告诉了祝英台。她听了这话,还有点疑惑,又重问了一遍。 菊儿道:“小姐,你这几天没吃饭,我们都非常着急。员外的话,千真万确呀!” 祝英台道:“好!多谢你。我好了,也要感谢你呢。” 菊儿这才高兴,叮嘱不要告诉人是她说的,然后跑走了。祝英台也觉得高兴,把话对银心说了。因道:“你在村外看着卖卦的,若是来了,你就多给他几个钱,就把员外安人要找卖卦的卜问家事告诉他。家事是什么事呢?把我的事也完全告诉他。只要他把言语将员外的意见说通了,我这里还把银两感谢他呢。” 银心笑道:“常常上我们村子里跑的吴铁口,我正认得他。一说准成。小姐成功了,我呢?” 祝英台道:“那何用说,我一定带着你一路走啊!” 银心听说,就笑嘻嘻的去办事。 约莫半下午,祝公远夫妻二人正在上房闲谈。谈到祝英台的事,正想着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是叹气。忽然屋角上传来叮当之声,这是算卦的敲着铜磬的声音。 因道:“我们要找算卦的,算卦的就来了。” 滕氏道:“那何妨叫来算上一卦。” 祝公远还没有答言,银心正在外面经过,便两步走进上房来,问道:“安人有什么话吩咐吗?” 滕氏道:“外面有个卜卦的,你去叫他到客厅来,我要问上一卜。” 银心偷看祝公远,见他筒了袖子在小廊上闲步,但是双眉紧皱,脸上带着忧虑,正起身向客厅走。不敢耽误,悄悄地离开上房。一会儿工夫,银心引着算卦的向客厅里来。滕氏老远地见他穿皂色衣服,戴有方巾,脸上长满了落腮胡子。手上拿了一盏铜磬,一个竹筒。 那人走进门来,作了一个揖道:“员外安人要占卦吗?小人叫吴铁口,算卦很灵,村上都知道我的。” 祝公远站在客厅里,便道:“鄙人有个亲戚想问上一卦,以卜吉凶。” 吴铁口道:“员外所问,令亲是男子呢,还是女子?” 祝公远道:“现染病在床,是……是女子。” 吴铁口道:“啊!是女子。” 于是放下铜磬,手抱竹筒,对天先作三个揖,然后将竹筒尽摇,摇毕,将竹筒盖儿打开,向滕氏面前一张桌子上倒下。倒出来是短小的竹枝。数目是六根,前后交错;落在桌面。吴铁口失惊道:“哎呀!这卦不利。员外说是染病在床,那还是小事,恐怕不出百日,还有血光之灾呢。” 祝公远站在一边,心中不住为女儿祷告。听到这话,便问道:“有血光之灾吗?可有解救?” 滕氏也扶了桌子,站将起来,问道:“可有解救?” 吴铁口对桌上仔细看了一遍,因道:“可以解救。去此三百里外,小住几时,倒可逢凶化吉。你看这卦吗?这是六爻,六爻交错,这就应当出外。既是女子,出外更不可缓。” 滕氏道:“真是女子啊!” 吴铁口道:“若是女子,根据此卦,这个女子是个读书识字之人,今年大概一十七岁,这几天正交坏运,睡在床上,水米不沾。父母就只有一个孩儿,非常之着急,员外安人,小人是根据卦来说话,不知对吗?” 滕氏轻轻地拍着桌子道:“对极了。员外,卦上既要躲避一时,那就让她去吧。” 祝公远手摸胡子道:“去杭州怎么样?” 吴铁口道:“正好!那里既无血光之灾,而且今年文运正在那边。你来看这卦,不是正对了杭州方向吗?”说时,将手一指桌上。 祝公远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吧。” 吴铁口见卦爻已经动了祝员外的心,于是又说了许多话,祝公远因八卦是伏羲兴的,不敢不信,一边不住点头。吴铁口收拾卦筒,滕氏亲自送他五钱银子,吴铁口称谢员外安人而去。 这边小客厅里,只见短屏风移动,两个年纪稍大的帮工妇人,扶着祝英台出现,她已挽着髻,淡扑脂粉。 滕氏近前两步道:“女儿好了吗?” 祝英台道:“我听说算卦的来了,勉强起来,偷听他一听。他说的话倒是灵,爹爹说,让她去吧。于是女儿的病症,完全去掉了。” 祝公远对祝英台看了一看,点头道:“果然好了。” 祝英台不要人扶了,离开两个女帮工,走向客厅中间。向祝公远道:“爹妈都在这里,依允孩儿向杭州去求学,现在没有话说了。” 祝公远又筒起袖子,沉吟了一会,才道:“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刚才看到吴铁口占卦,倒似乎真有其事,因之说句让她去吧。其实,那是作耍。” 祝英台重声道:“那不是作耍。父亲刚才当了许多人面前,说了让孩儿前去,这话不但孩儿听见,好多人都已听见。而且孩儿既闹心病,那真是说去就去,说来就来,爹爹总完全明白。” 滕氏见祝英台站着,就一反拖住她的手,向怀里一拉,因道:“你这孩子,有话好好的说啦。” 祝英台道:“好,你说你的话,是戏言不是戏言?” 滕氏微微一笑。 祝公远听了这话,料着英台说心病虽去了,弄得不好,说来就来。因此沉默了一会子,便道:“你既要去,料着是没法拦阻。但为父这里,也有三件大事,儿若能依允,便让你去。若不能依允,父也难让女儿成行。” 祝英台道:“你若能使女儿成行,三件大事何妨。我请问父亲这第一件。” 祝公远道:“你女扮男装,须格外仔细,若不加谨慎,可要让祝家出乖露丑呀!” 祝英台道:“儿自幼就喜欢男装,这装束儿还记得,父亲的话,儿当遵命。” 他父女两个说话,银心站在门边,仔细听去。听到这里,就近前两步,禀道:“小姐前去杭州,少不得要人使唤,我也愿意改装前去。” 祝公远手理胡子,沉默了一会,便道:“好的,让你前去,一路须要小心。” 银心道:“那是自然。”又在原位退下。 祝英台道:“请问这第二件。” 祝公远道:“你母亲身多疾病,你是知道的。你去之后,你母亲忽然感到有病,写信前去,你可要急速回来。” 滕氏自己坐在一边,听了这话,便插嘴道:“是呀!我若睡在床上,苦念我儿,我儿要回来才好啊!” 祝英台道:“这个一定遵命,请问第三件。” 祝公远将几上飞尘,用大袖挥挥,便道:“这事有几分难处。” 祝英台近前一步道:“请爹爹说出来,慢说只有几分为难之处,只要能赴杭州,就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祝公远点头道:“好的!现在你去杭州,父母远离,不能照顾,一定要你这主仆二人,互相帮助。互相照拂。你回家之日,上虞县的稳婆,我要请回家来相验,若稳婆验后相告,还是处女,儿还保持了你的清洁,那自然光彩。” 祝英台道:“否则怎么样?” 祝公远道:“那何待再问?你自寻个了断吧。” 祝英台道:“我以为有什么难处,这是女儿本分之事,自不须嘱咐。父亲提的三个大事,件件依从。” 滕氏坐在一边,听得第三件大事,想着一定为难,只是皱眉,又不便插嘴。现在见女儿毫不为难,件件依从,便一把拖住英台,望怀里一拉,口里道:“这才是乖儿。我儿哪天起程。” 祝英台道:“还听爹爹主张。” 祝公远道:“我既然答应你前去,家中留住几天,也无济无事。我看明日改装,后日登程。关于主仆二人所用的东西,明日叫王顺先挑着走,儿后日起程,家里先备好一匹马归儿骑,银心挑一副挑子,带一些零用的东西,应个景而已。” 祝英台道:“还要爹爹费神,好,就是后天走吧。” 于是主仆二人告别回房,收拾一切。过了两天,天气晴朗。祝英台重要的东西,收拾了一担,头一天,已经让王顺挑起走了。吃过半上午的午饭,主仆二人便向二位老人家告辞。这时候,祝英台是读书人打扮,倒是白白净净的脸,正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银心头戴青色便帽,身穿一件青色对襟夹袄,倒也像一个小书僮样子,来至堂前,二老正在闲话,英台走上前来,拜了四拜。 站起身来,周身一看,因道:“孩儿这份打扮,像还是不像?” 祝公远道:“像倒是像,我吩咐孩儿的话,须要紧记在心。” 祝英台点头道:“紧记在心,时刻不忘。” 银心也过来拜上几拜。 滕氏对主仆看了一看,因道:“刚才员外和小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和小姐要时刻在心。不,现在要称公子,你和公子要时刻在心啦。” 主仆二人称是,含笑而出。遇到家里人,都老远的作个揖,对家里的事,重重的拜托。走出大门口,二位老人,起步依然相送。 祝英台上前止步道:“儿子出门,不敢劳动父母相送。” 祝公远道:“看你上了马,走出村子去吧。” 祝英台一回头,见一匹枣色马,马上备了鞍镫,缰绳却捆在柳树上,正是预备骑的。银心将一挑东西,挑在肩上,只有二十斤重,果然应个景儿,要用的东西都在王顺肩上了。 祝英台掉过身来,对二老两揖,对二老道:“孩儿走了,望多加保重。” 家丁解了缰绳,牵过马来。祝英台顺手牵过缰绳,一跃上鞍,简直是老在行的样子,两腿一夹,马就走出村口。银心挑了一担挑子,在后面跟着。回头看着二老依然望着。只听滕氏一手招着,口里连呼保重。慢慢地后面树木遮住,就看不见了。 祝英台在马上骑着,便道:“你那副挑子,你挑得动呢!还是挑不动呢?” 银心道:“我有挑四十斤的气力,你是知道的,现在只有一半重,太挑得动了。” 祝英台笑道:“以前在家里,真是一点都不敢乱动,现在好了,打开鸟笼子窗户,天空任鸟飞了。我想不必忙,一天只走个三四十里。你看,当此暮暮三月,百花齐放,正是好景当头,我们应当缓缓的经过,以赏玩风景,你的意见怎么样?” 银心道:“那正合我意啦。走到好玩的地方,歇下二十斤重的挑子,在树荫底下一坐,谈谈说说,不知有多好呢。” 祝英台道:“我正是这番意思,慢慢走吧。” 两个人谈话,走上了大路,约莫大半下午,去家约二十多里路。 祝英台道:“今天初走远路,不宜走得太累,前面有家客店,我们安歇了吧。” 银心点头说是。当晚便投宿这家旅店,次日早起,依然慢慢走着,却也还不累。在路上行走,非止一日。这日下午的时候,忽然东南风猛起,天色慢慢的变动,黑云升起,当头已没有了太阳。 银心道:“哎哟!风暴来了,应当找个地方避雨方好。” 祝英台骑在马上四周一看,这里望北,天脚全是黑云遮起,望南虽天脚好些,但也是黑云团团移动,不久,恐也会被黑云挡起的。 因道:“果然要下雨,此地去客店多远?” 银心向远处一望道:“客店相去,恐怕还有两三里路呢,怕是来不及了,找一家人家躲避才好。” 祝英台依然四周观望,见往南相去不远,有一个草亭子,靠亭东边,有几株两人合拢抱不过的大柳树。 便将马鞭子一指道:“你看,这里有个草亭子,我们就到那里暂避一时吧。” 银心说声好的,挑了担子就奔草亭子。祝英台骑马后跟,因为怕雨很快就要来的。银心到了亭子里,歇了挑子。祝英台一骑马,也到亭子边上,立刻滚鞍下马。银心牵马过去,将缰绳捆在亭子外柳树上,祝英台步上亭子,四周嘹望,见西南角面临田野,此时麦已长齐,东南风正卷着绿浪,向西北角上吹来。那麦田中,有几块油菜地,这时,开着正盛的菜花,一片黄绸子,随着绿浪簸动。东南便是柳树林子,大风吹着,丈来长的绿色条子,正像掀动绿色的小山。柳树边上,有一带小溪,水潺潺的流着。那小溪沿上,长了不知名的绿草,还有小如金钱的紫花黄花,看着亭子里来人,媚然相对。 银心在亭子外望着道:“这里风景很好,可以赋他一首诗呀。” 祝英台道:“果然,这里柳浪很好,我正想赋一首诗呢。你听着啊!巨风自南来,掀动桑田绿。旅途倦征人,正思青葱木。忽然草亭湿,而未抱松竹。巍峨子尺柳,……(注:中国的旧诗,向来分个古体今体,大概古体,是五古,就是五个字一句。七古,就是七个字一句。今体,有五律,用字里面,要讲平仄,是五个字一句,三四五六句子,要讲究对起来,共八句。七律,是七个字一句,也是八句,内容和五律一样。五绝,七绝,是五个字或七个字一句,每首四句。六律六绝,是以六个字组成,规矩和五律七律差不多。但是作的人很少。此外,尚有五排七排,不过句子多些,内容和五律七律一样。晋代作诗还只有五古。这首诗的大意说,好大的风自南方来,掀动了桑林里的绿色。长路行人走倦了,正想着青青的颜色树木呢。忽然之间草亭打湿了,是因为没有拥戴松树和竹子。高大的十丈杨柳呵……)。” 银心用手一指道:“你看,你看,一匹马,一挑行李,也望着这亭子路上来呀!也是躲雨吗?” [book_title]四、草亭相会 祝英台听了银心的话,向前看去,果然一个年轻的男子,骑了一匹灰色马,匆匆而来。马的后面,跟着一挑担子,正是铺盖行李。 那挑担子的道:“相公,这亭子里已经先有避雨的人呢!” 那骑马的道:“是的,把行李放在一边,也就是了。” 说话之间,人已滚鞍下马。那人头戴儒巾,身披蓝衫,也是文士打扮。不过所穿蓝衫,丝织得非常的粗,并非文土里面有钱的模样。脸是长圆形的,眉目八字分开,非常明朗。看那人样子,十分规矩,所以将马牵过柳树边下拴住,然后走向亭子里来,他看到先来的人,也是文土模样,便一拱手道:“请了,大雨要来了,这里暂避一避。” 祝英台站在亭子一边,有礼相还。说道:“请了。是的,大雨要来,避上一避的好。” 正在这时,那个挑行李的小伙子,也挑向亭子里,靠外边歇下担子。他身上穿着灰色大襟夹袄,头戴皂色便帽,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因脸上流汗,拿着一方白绢,只管在圆脸上揩汗。但是两匹马拴的太近,只各拴在一棵柳树上,不知争吵什么,两匹马同时蹦跳,同时嘶叫。祝英台的马转过身去,拿起后腿便踢。那小伙子跑了向前,一顿吆喝,将缰绳解了,另拴在一棵树上。银心也自向前,将缰绳牵了过来去,马被拉走一边。 那人将银心看了一眼,问道:“牵马的,你自哪路来啊!” 银心对那人看看,将牵着的马放了,没有作声。 那人道:“哎哟!是哑巴吗?” 银心道:“你才是哑巴呢。” 那人两手一张道:“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讲话呢?” 银心道:“有道是和气生财,你和人打招呼,开口便是牵马的,我觉得不受听,所以没有答言,这才真正不是礼貌。” 那人笑道:“哟!这成了我的不对,大哥,小弟施礼。”说毕,躬身一揖,银心含笑,也就有礼相还,便道:“你们从哪道来的呢?” 那人道:“会稽梁家庄来的。” 银心道:“现在到哪里去呢?” 那人道:“前往杭州念书呀!” 银心道:“你去念书?” 那人道:“不,我们相公。” 银心道:“哪个是你相公。” 那人道:“就是他。”说时,向亭上一指。 这时,那个被称的相公,正对天上雨势留意,站在亭子边上,对天上望着。 那人道:“我也得问问足下,你们是从哪道而来?” 银心道:“上虞祝家村来的。” 那人道:“往哪儿去呢?” 银心道:“和你相公一样,往杭州去攻书。” 那人道:“也是往杭州攻书,念书的就是足下吗?” 银心道:“不,是我们小……小相公。”这时,指着亭子上,这时,祝英台正坐在石墩上。 那人道:“这太好了。到了杭州,诸事还要请教呢。大哥,你是怎样称呼?” 银心道:“小名叫着银心,就是银子的银,心事的心。大哥,你怎样称呼?” 那人道:“我吗?小名叫四九。是我爸爸四十九岁生我,所以取这个名字。” 银心道:“不用说闲话吧。大雨要来,我得请我相公多加仔细。” 四九道:“是的,我也应当告诉相公。” 于是两人各要把听来的话,和大雨要来的话,都告诉相公,都急忙向里走。四九相公在亭边看雨势,相离得更近些,便道:“四九,为何急着向里走?” 四九走到石头阶下,就停步道:“大雨要来,相公留神点。” 相公一点头。四九道:“刚才四九和银心大哥谈话,相公可曾听见?” 相公道:“听到一二,还不曾听得仔细。” 四九向亭子里一指道:“这位相公,也是到杭州去攻书的。” 相公道:“果然如此,实是幸会,等我来动问一二。”说着,掉转身来,见了祝英台正和银心谈话,她脸上似乎现出着欢喜。便作一个揖道:“仁兄请了。刚才四九报道,我兄是到杭州去攻书的,不知此话是真吗?” 祝英台起身还了一礼道:“是真的。仁兄今欲何往?” 那相公道:“也是向杭州攻书的,岂不太妙。请问仁兄,由哪道而来?” 祝英台道:“上虞祝家村而来,仁兄呢?” 那相公道:“会稽梁家庄而来。” 祝英台道:“这真是美不美,故乡水了。” 那相公道:“亲不亲,故乡人,太巧了。” 祝英台道:“这里还有一个石墩,何妨请坐叙谈。” 那相公道:“好,正要请教。” 于是二人重见一礼,那相公近前两步,靠近石墩,祝英台取过行李袋中尘拂,掸去石墩上浮尘,将尘拂归还行李袋。石墩相距三尺路,二人分开坐下。 祝英台道:“请问仁兄高姓尊名。” 那相公道:“在下梁山伯。山水的山,伯仲叔季的伯。我兄呢?” 祝英台道:“在下祝英台。祝是祝福的祝,英雄的英,楼台的台。不知我兄前往杭州,想投哪位名师?” 梁山伯道:“周老先生士章,设馆尼山,我想拜周老先生门下。我兄前往,又是投哪位名师呢?” 祝英台道:“正和仁兄一样。现在名师难得,这位周老先生门下,听说有不远千里而来的学生呢。” 梁山伯道:“正是如此。” 正说到这里,只见黑云遮盖的地方,两道电光由云里钻出。仔细看,电光由头到尾,好像一个人字形,尤其人字形的接栒所在,电光极为强烈。有一道白光,由人字形发出,照得四周山川,全体变白,好在电光所射的时间尚短,一闪就过去。但电光虽过,雷声便来。只听见霹雳一声,哗啦啦直响。这样雷电交作,有十余次,那大雨便来。看那雨的来势,有如密挂珍珠帘子一般,由近而远,那些田园屋合,有些模糊,越远模糊越厉害,顶远的地方,模糊一片,田园屋舍都看不见。银心四九被大雨所赶走,一齐站在亭子角上。 梁山伯道:“四九,大雨你怕么?” 四九道:“大雨我倒是不怕。只是刚才一阵大雷,就像打在亭子外一般,好像有些……” 梁山伯道:“有些害怕。这是人情所不能免的。雷声猛烈,尽管与我无关,孔子圣人,也道个疾雷必变色。” 祝英台道:“仁兄这话,倒讲的是。现在大雨滂沱,一步难行,不免在此多盘桓些时候。请问仁兄,杭州地方,有亲戚没有?” 梁山伯道:“倒未曾有,不知仁兄哩?” 祝英台将手拍着大腿道:“小弟也未曾有呀。” 梁山伯道:“如此说来,倒是情形未免相同。请问兄台。家中昆仲几位呢?” 祝英台道:“家中就剩兄弟一人,所谓独生孤儿啊?” 梁山伯叹口气道:“如此说来,与小弟又已相同,小弟也是孤儿独生,这真是巧极了。苍天下这大雨,与你我两人赶着草亭相会,这真是有缘了。” 祝英台道:“是,正是巧合。” 梁山伯偏头对亭子外看看,雨势略微小一点,便道:“现在雨势稍住,等弟来看一下,下午还可赶路吧?” 说着,站起身来,慢步来到亭子边上。这时,那两匹马被雨势淋漓,站立不住,都已站到亭子边下。天上的雨,恰被屋檐遮住。 梁山伯笑说:“你看,马被雨势所赶,自自然然相聚无雨的所在,可见万物都有个缘字在暗中牵动。” 祝英台听了,只是默然,将两只袖子,按住大腿。 梁山伯道:“呵!雨势更小了。你看,西北已经天开,云势渐渐的向东南移动,今天下午,天气晴明,你我还可以赶路。” 说着,将手抬起,向云开的地方一指。祝英台也为他手指所引,便起身过来相看。果然雨势大停,云势开朗。青天丽日,慢慢现了出来。那屋舍清楚透露,屋外的大小树枝,被雨洗刷过,全是碧绿。过去约半里路,有一弯白色粉墙,围了一丛竹子,七八株柳树,白色和绿色相映,格外好看。最妙的还有两株粉红花,全有绿叶子配着。那人家墙外有一道浅浅的细流清溪,看去也不过三尺,正向麦垄中流去。那两株粉红花儿,正向溪头开着,向亭子里微笑。 祝英台道:“好景致。这一番大雨,正向绿的红的,添了许多鲜艳之色。” 银心四九也都被两位相公引动,一齐向外站立。 四九道:“是真的,经过这一番大雨,景致都非常的好,可惜怎样好法,我又说不出来。相公,你何不作首诗,以表示我们在杭州所遇景致。从前在路上,一路啾啾咕咕你都说是吟诗,我一句也不懂。现在好了,在这里遇到了祝相公,我敢说你作一首,祝相公还要和一首呢。” 梁山伯笑道:“看你不出,还晓得吟诗,人家祝相公大才,我吟出诗来,惹人见笑。” 祝英台道:“我兄说哪里话来,小弟正要请教呢。我兄何不吟诗一首,以开茅塞。” 梁山伯道:“吟诗不必,我们谈谈诗吧。我兄以为曹子建之作品如何?”他说着话,仍旧走回来,依旧和祝英台坐在石墩上。 祝英台道:“好的,愿就教。小弟在家常读曹子建之诗,觉得他怕曹丕害他,所以伤感的多。” 梁山伯后两手一拍道:“此言正合我意。但子建之诗,真不错呀。你看,这里不是‘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注: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说远望千里路那样宽宏,日里黄昏的时候都看得见平原)吗?” 祝英台道:“是。他还有的《浮萍篇》,开头就说,‘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注:这一首诗起首四句,大意说,浮萍托迹清水里面,风吹着东西不停的流。人是把头发结束起来辞了父亲,去与正人君子成为朋友。曹子建名植,曹操第三个儿子,是那个时候才子。哥哥曹丕,常要害死他)这正是说到小弟一样。所以在草亭遇到仁兄正是合拍,以后还望多多赐教呢!” 梁山伯一听祝英台所说,正是读书有得,便道:“既是同窗,切磋之处,彼此共之。你所说的‘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小弟也是一样呀。”于是两个人哈哈大笑。 祝英台道:“现在我们去读书,可以说便当得很。可有一件事,极为不平。” 梁山伯道:“何事不平?” 祝英台道:“你想呀!现在周老先生设馆授徒,可不收女生。便是寻遍国内,也没个女先生授徒,这让国内许多识字的女子,都半途而废,你想,这不是极为不平吗?” 梁山伯点头道:“我兄说得极是。不过这个不平,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呀!” 祝英台道:“我想东汉女先生授徒,还是有的。例如班昭 (注:班昭,字惠姬,为班固的妹。固作《汉书》,其《八表》和《天文志》,未成而死。昭继续成之)是个文学大家,续成汉史,这岂是平常先生所能教的?还有一个蔡邕(注:蔡邕,字伯喈,是东汉时人,博学多能,官拜郎中,后得罪宦官,流朔方,赦还。董卓专权,强要他出来,封高阳侯。后董卓被诛,蔡坐党卓,死牢中。文姬是他女儿,名琰。为匈奴擒去,后曹操赎回)之妇叫文姬,流落匈奴,是曹操把金子赎了回来的。她也极有文学,又解音律,似乎也非平常人所能教的,可惜史书,总没有提过是谁教的。 梁山伯笑道:“吾兄说来,道理很充足,将来吾兄娶位才学嫂嫂,可以设馆授女徒了。”于是就吟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注:诗的大意说,河边上的草是青青的,千万里的远路真是相思不尽,远路是想不到,只有两三天晚上梦寤中可梦见吧!) 祝英台笑道:“我兄对蔡中郎的诗,也熟得很啦。” 梁山伯道:“都是我兄勾引起来的呀!” 说时,大雨已经过去了。只见六七株柳树,排成一道绿雾,笼罩了草亭。行人的衣服,都变成了绿色的。柳树圈以外,太阳又已出来了,阳光照得行人路上,都变成白色。而且这白色条纹,直钻进麦田里去。 梁山伯见祝英台的抱负不凡,又满腹诗书,便道:“现在天色晴了,我们就要上道,一路之上,少不得都要帮助,到了杭州以后,需要帮助的地方更多,所以我们这一会,真的实非偶然。” 祝英台道:“我兄所说的极是。” 梁山伯将头抬起想了一想,然后向祝英台道:“弟有一句话,不能不说。” 祝英台道:“我兄与我一见之下,是十分投机的,我兄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妨。” 梁山伯道:“尼山设馆,所收的学生必多,言语习惯上,一定很多隔阂,我和仁兄就不同了,言语习惯,样样相同,以后先生有什么指示,尚望你我两个人多多的商量,互相勉励,小弟有见不到的地方,我兄要不客气的赐教。这样合作起来,比从言语习惯不同的学友讨教要好得多。” 祝英台点头道:“这好极了。小弟正想找一位书理通达的同学,将先生讲的文章经济,温习议论一番,以便求个实在,我兄能不客气的赐教,弟非常欢喜。愿多多就教。” 四九也站在亭子边看天气,便道:“银心哥,你听见了没有?你家相公正答应了我家相公之请,在一处看书。我想我们也应当帮助帮助,我们不妨求求先生,也给我们一间屋子,没有事的时候,相公给我们两本书念念,我们自己也可以拿着纸,练练字。再其次,相公派我们的事也可以商量商量,这样做法,也许事情作的好些。” 银心站在祝英台身后收拾网篮,听了四九的话,便望了祝英台,想说话又不敢说话。 梁山伯道:“四九这几句话,倒也可取。” 祝英台道:“是的,一二十岁的男小伙子,读读书,写写字,总是本身好处,房子事情,见了先生那一面的人再说吧。” 银心检理东西,东西触动一下响。 梁山伯回头看看,见担子里面放的东西,非常之少。便诧异道:“仁兄所带的行李,非常之少,莫非到了杭州预备再做吗?” 祝英台笑道:“这次小弟出门,携带了两个人。有一个王顺,颇有点气力,关于出门的东西,都是他挑了。他走得快,这个日子应该到杭州了。这里银心所挑,只限于路上零用的,所以非常的少。” 四九听了这话,就道:“我说呢,祝相公就只这样轻便一些东西,银心哥真挑得轻快。但出门的人,这些是不够用的呀。本想问银心哥,又怕银心哥嫌我太罗嗦,心里只管纳闷。原来祝相公已有一挑行李上前了。” 梁山伯道:“祝相公若是觉得身体凉,我这里还有衣服,随便挑一件去加凉。” 祝英台摇头道:“多谢关照,弟尚有衣服加凉,不敢劳动。” 梁山伯看看亭子沙土,已轻轻向干燥边靠近,天上的黑云,已全数飞去。便道:“现在天气已经晴了,我们路上有了伴,一路也不寂寞,我们走吧。” 祝英台看着四周,便道:“是,但我对草亭,尚不能忘记,你看,那七八株柳树,被大雨一冲,柳条枝枝下垂,远望了去,真像一座小小的绿山。柳树下那道曲曲弯弯的水沟,是走亭子右边经过,水沟已被大雨冲洗加深了。站在亭子上,已听到水冲动的泠泠响声,真是耳目一新。” 梁山伯笑道:“我兄曲尽描写,已经是一首诗了。” 祝英台笑道:“但是我还有点不足。亭子左边,缺少个蔷薇花架,以挡亭子左边空隙。” 梁山伯哈哈大笑。这时,四九银心已将马牵上大道。梁祝各让了一路,还是梁山伯先上,四九银心挑上担子随后跟着。那马蹄踩着人行大道,不免沙沙有声。忽然麦田弯处,水沟露出,扑嗤嗤一双五彩野鸭,背人飞了出去。 梁山伯后道:“妙,这才是马蹄声的点缀品呢。” 于是四人大笑,惊破这野外人行路上的寂寞。 [book_title]五、柳荫结拜 当梁祝四人上了官马大路,一路所见,野林桑田,平川秀石,本来也就欢喜。加之梁祝相公都有些诗情画意,一人见物发生点感怀,另一人也就赋起诗来。一路之上,颇不寂寞。约莫三天旅程,就到了杭州。 在路上,祝英台道:“小弟有些东西,王顺先一日挑来杭州的,等着先把东西寻到,再换了干净衣服去拜见先生,好吗?” 梁山伯道:“但凭仁兄的意思。” 祝英台因记好王顺所告诉饭店,前去一问,果然在内。梁祝也就投身这家饭店,先宿一宵。次日,便换了衣服,往尼山周士章所设经馆中来。到了门口,就见白色粉墙,八字门,里面种了几百根竹子,遮掩到门外,决不是三家村里私塾了。两人到了门里,门旁有一人闪出,问来馆有什么事。 梁山伯道:“在下叫梁山伯,这位叫祝英台。我们是特意到杭州来,打算投奔周先生名下读书的。未知能通报否?” 那人道:“我是他看门的。周先生设了经馆多年,各方来读书的,现在共有一百多人。周先生倒是一位博施济众的人,对于来者总不拒绝。请二位稍等,我去给二位通报。” 说着,把姓名籍贯开了,向屋里去禀报。过了一会,便出来相请。二人便随了进去,见一座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案上摆了许多钞写书籍(注:自唐以前,没有印刷,书都用手钞。书不用本子,都是用卷轴。所以一“本”书,古人讲一“卷”书。可见古人藏书以至读书,都是不容易的事)堆叠得像砖墙一样。四围都是书架,大小卷轴摆满。 那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三绺苍白胡须,有三四寸长,正站在案头外边。那看门的就告诉梁祝二人,这是周先生,然后告退。梁祝二人一看周先生倒是落落大方,先作了一个揖,各通了姓名。 周士章道:“两位请坐,有话细谈。” 说着,将手一引身旁,有两排木椅。说道:“请坐下。”自己也在对过一张胡床坐下。然后对梁祝二人道:“二位来这里动机,可以略说一二。” 梁山伯道:“久仰大名,早已想来的,只是堂上二位老人家难以分合,所以未能成行。但是今年春季,眼见山伯渐渐长大,周先生名下求学,也不可耽误,所以就命弟子前来。行至中途,遇着英台仁兄,晓得他也是来求学的。而且神气飘爽,英朗照人,淡得非常投机,于是结伴前来杭州求学。自觉有二人在一处,遇事都可勉励一点,这就是经过实在的情形。” 周士章手摸胡子,只是点头。他在梁祝二人之间,只觉得山伯和英台都有点英气扑人,但英台英气之外,总带几分媚气。便道:“祝贤弟到这里来的缘由,也可略说一二。” 祝英台道:“慕先生大名,正和梁兄一样。想到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所以想求点实用,以备国家采纳。其余的话,也同山伯一样。” 周士章道:“呵!二位可带了窗稿前来。” 二人都答应有。各在衣服里面,将窗稿取出,双手捧着送上。周士章将窗稿取过,看了两遍。便道:“好!二位窗稿,还不少进取模样,我就收两位作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共有一百零八名,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就在这后面,有一所顶大的讲堂,那就是为众生预备的。其余的日子,学生将读的书,前来问问,我倒也是知无不讲。当然,也许有不懂的,留在我这里以待考查,过后再行奉答。” 梁祝二人各答了是。就请周先生上坐,各拜了四拜。 周士章道:“二位既是同气相投的朋友,就在这后面有房两大间,分作读书休息之用。” 梁山伯道:“谢谢先生。还有两个学生家里带了来的书童,也要住房。” 周士章道:“也给你二位两间小住房,这住房就在你二人读书房子对面,正好以便呼唤。” 梁祝称是,告称回寓。第二日,把东西挑了进馆,看门人已经将房间打扫干净。所住的是两间正房,房外靠南院子里两株大樟树,映得屋子阴凉,后屋有雕木窗户,正对屋角上一个小院落。里面有百十根竹子,最妙的还有两株大柳树。外面是一道粉墙,墙外常常听到马蹄声经过,想必外临大路了。屋子里床和几案,都是现成。 祝英台道:“仁兄,这后面一间屋子很好,哪个居住。” 她说这话时,走到后屋的窗户边。梁山伯随在祝英台的身后进来道:“这间屋子,既然仁兄说是很好,那就归仁兄居住。我看先生对我二人,甚为关心,知我二人性情相投,所以挑选房子,也不用我多费唇舌,就分两间彼此相连的。”祝英台点点头,随意将房子观察。忽然哎哟一声。 梁山伯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仁兄,为什么作一个失惊的样子。” 祝英台道:“梁兄,你不感觉吗?这后面房间,没有通外边的门户。” 梁山伯哈哈一笑道:“这是对的。我觉得有门户自前房进出,那就够了。后边再开个门户,又多一层照料,不但本房里不谨慎,连前面房也欠着谨慎。” 祝英台怎好说出所要说的话,因道:“虽然说谨慎些,此原是对一个主人而言。若是两个主人,就怕读书吵闹,所以我主张对看房子的人说一说,把通前房的门户,调上一调,使后房前后不通,摘下那个房门安起来通外。” 梁山伯道:“仁兄若是觉得这样妥当,就这样办吧。” 祝英台一想,这事还是不妥。先生都觉得我两人共一扇门为是,若是把前房通后房的门阻死,另外向外开一门以为进出,那就和其他同学一样,无所谓同气相投了。女子这一关节,千万不可露痕迹,还是不提为妙吧。笑道:“我不过有这个想法,仔细想来,还是兄的想法为是。” 梁山伯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驳,他只好付之一笑。于是打发四九与银心把房子布置起来。因问起四九的屋子。 他道:“出房门左边便是。” 祝英台问银心道:“可有什么不便当地方。” 银心道:“倒没有什么不便当,只是壁缝多些,四九哥若从壁缝里张望,怪有不便。” 四九道:“哟!壁缝多些,怕我由壁缝里张望,张望要什么紧呢。壁缝张望,和打开门瞧,有什么两样呢?” 祝英台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他自小有个毛病,怕人家私瞧,这样会感到周身不痛快。” 四九道:“既是那么着,我不瞧就是。” 他两人口里说着话,手里做着事,不到半上午,房子布置已经就绪。各人长案,都靠窗户。梁山伯对两株大樟树,满院青苔,只是阴凉爽快。而祝英台环境又属不然,她窗外一百多根竹子,那长的几枝,带了绿色,直压到她窗户台上。尤其下雨以后,竹梢比屋脊还高,那滴笃响的雨点,正好打在青苔上,好看煞人。那两株大柳树,也正好长阴遮日,阵阵凉风袭人。这里两人读书,浑浑就是一正午。晚上点烛攻书,倒过了个自在。过了一些时候。 梁山伯道:“小弟倒想起一件事。” 这时,祝英台正点了一支烛,插在铜制的烛台内,放在桌子角上,自己坐了看书。就望梁山伯道:“仁兄,想起了什么事?” 梁山伯手一指道:“我们两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非有重要事情,可同在一案攻书,共点一支烛,仁兄以为怎样?” 祝英台不敢说不是,便道:“是的,以后可以俭省的地方,仁兄作主便是。” 于是祝英台便端了两只烛台放在梁山伯桌上,把原来烛吹熄了,两人对面坐下,温习他们的功课。这梁山伯真是至诚君子,他说着省点一支烛,真是省点一支烛,等祝英台共坐而后,他依然温习功课。两间房里共点一支烛,同坐看书。第一晚是如此,第九晚第十晚也是如此。祝英台着实有些感动。至于日常情形,除了读书作文而外,梁山伯第一件事,就是散步。同学的一百多人,慢慢的混熟到二三十人。散步时候,总是太阳离山不多高的时候。当梁祝一对儿,由学校门口,散步附近的人行大路上,那熟同学,相遇一点头。有时候,谈点先生课余的指示,有时候,谈点古人的得失,有时候,谈点他乡的人情风俗,梁山伯因话答话,倒也谈论得拢。有时候,谈及妇女的事情,颇有引起不正当的兴趣,梁山伯总含笑点头,并不回答。祝英台对他这点涵养功夫,也非常的满意。有时候,遇着混得熟的同学,点头道:“二位散步,总在一处,真个像弟兄一样。” 梁山伯道:“我们熟人很少,只有彼此熟悉一点,所以外面散步,不期然而然就是我们两个人了。” 同学听了这话,有为之一点头,也有不以为然的。但梁山伯倒是实话,每日下午,总是邀祝英台出来。 这日下午,天上下毛毛细雨,祝英台道:“今日同去散步,天气上不能够,仁兄可觉得烦闷?” 梁山伯走到祝英台窗子下,因指着柳树道:“是的,不过因此,我倒想起一件事,草亭相会,还有此物,那时枝叶青青,我想我们相会,也是柳叶青青吧?” 祝英台也站在窗户边,看那柳叶拖了细雨,青得爱人,觉得这书斋让柳树笼罩。因之点点头。 梁山伯道:“现在同学都道我们像亲生弟兄一样,小弟看来,也的确是如此。本来我们都是独生孤儿,都是来杭州同拜名师,求学深造,有许多地方,又属相同。据我看来,多少有一个缘字相引。因此,弟有一句话,考虑再三,还不敢说出来。” 祝英台道:“我兄与弟相见之下,果然十分投机,我兄有什么言语,尽管说不妨事。” 梁山伯道:“我想与我兄更结盟为金兰(注:在晋以前,金兰二字,根据《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后人就假托异姓结为兄弟之辞)之好,虽不能说什么祸福共之,至少有一个帮助,未知我兄对这事意见如何?” 祝英台对窗外竹枝看去,正好枝叶交叉。那竹叶子上,半晌滴落一点水。还有交叉阴密地方,叶子铺张得像一把伞一样,那雨点落下格外来的大,而且急速得像一根绳索一般,只是响得的的扑扑,这就像击鼓催花,好像告诉人说,帮忙越大,成功越快。于是点头道:“我兄的话,也正合小弟的意思。不知仁兄实在年龄多少?” 梁山伯将手一比道:“今年痴长一十八岁了。闻道我兄今年十七岁,是吗?” 祝英台道:“正是一十七岁。” 梁山伯道:“这样说来,我痴长一岁了。” 祝英台两手一拱道:“我敬你为兄了,不知何处结拜?” 梁山伯将手一指两株柳树道:“你看,这房间里面很好,百根竹子,两株柳树,表示这结拜前途,正是绿叶蓬勃的日子。” 于是祝英台叫四九银心进来,将书案扶得正中,焚好了一炉檀香。梁山伯祝英台在香案前跪下,对天三拜。梁祝二人起来,祝英台又过来一揖道:“梁兄,小弟有礼了。” 梁山伯以揖相还道:“贤弟,为兄有僭了。” 祝英台道:“银心,你过来见过梁相公。” 银心对梁山伯拜了一拜。 梁山伯道:“四九,你过来见过祝二相公。” 四九赶紧过来,对祝英台也拜了一拜。 梁山伯对四九道:“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作事,比以前还要尽力。” 四九站在梁山伯面前道:“相公既然和祝二相公都拜把子,我想和银心哥哥也拜个把子。因为我和银心在外,都是一个人,我们虽也互相帮助,但究竟不如手足那样亲密啦。” 梁山伯微笑,目视祝英台。 祝英台道:“银心,四九的话,你听见吗?我觉得相当有理的。” 银心道:“相公都拜了把子,我等自不能例外呀。四九哥今年几岁了。” 四九道:“我比相公还大—岁哩,今年十九了。” 银心道:“我今年一十七岁。” 四九道:“那末,我是哥哥了。” 银心道:“那是自然,要敬你为兄。” 梁山伯指指檀香道:“现在炉香正热,正好结拜。” 于是四九银心对天赶快磕头,爬起来,银心对四九叫了一声哥哥。 梁山伯道;“今天余兴甚豪,回头吃晚饭,要同饮几杯。” 祝英台道:“小弟不善饮,但今天是一桩喜事,稍微尽一两杯吧。” 梁山伯甚喜,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买肉。到了晚上,烧起两支红烛,放在长案上。叫厨子共作了四碗菜,乃是烧鸡,烧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和豆腐,另外两双杯筷。 梁山伯将一只左手袖子卷起,把左手托起右手,右手提了酒壶道:“贤弟,请坐。为兄斟上一杯。” 祝英台在一边看着道:“这就不对了。应该由弟斟酒,怎么梁兄抢起壶来。这似乎不像小弟了。” 梁山伯道:“贤弟,你就坐下吧。一来弟不会饮酒,所以不善斟。二来既是一家人,谁得空谁就斟,毋须客气。” 说着,就把壶向对面空杯子斟了去。古人杯子格外大,一杯就是一两多酒。壶的形式,原不一样,梁山伯抱的这把壶,是陶器,是个扁瓜形,装满了怕不有斤把斤。 祝英台向酒壶笑道:“酒怕打多了吧?” 梁山伯道:“这壶只有半壶,为酒不多。四九买的酒,多了他也不会干的呀,请坐吧。” 祝英台听了,只好落座。 梁山伯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笑道:“其味甚佳。”说罢,方才落座。梁山伯自斟自饮,拿着筷子挑碗里的莱吃。因道:“贤弟,人生所没有的事,一天变成了有,这是人生所最快活的事。你我原是独生孤儿,今天结拜之后,你有了痴兄,我有了贤弟,是人生一乐呀。喝……” 说着,举起杯子来对祝英台一请,自喝去了。祝英台看见梁山伯甚为高兴,也不拦他的酒兴,也不断的微笑。 梁山伯道:“贤弟酒量怎么样,我还给你满上一杯吧?” 祝英台道:“弟只有一杯之量,够了。” 梁山伯一手举起酒壶,一面摇头道:“还加上一杯,至多醉了而已。” 祝英台见他手举了酒壶,始终不肯落下。自己一想,加上半杯,大概不要紧。便举起杯子道:“好,这是喜酒,请还加上半杯。” 梁山伯是信任祝英台的话的,真的,只给了半杯。举起杯子来道:“贤弟饮呀!” 祝英台依然微笑。在这样高兴之下,四九进来了,他站在桌子边,望了一望酒壶。 梁山伯笑道:“大概酒是差不多了,你收去吧。” 于是都为此哈哈大笑,吃了晚饭,祝英台便前仰后合,坐在一边,颇有点醉意。 梁山伯道:“贤弟真有点醉态,对酒真有点不中。那末,去睡吧。”祝英台想打个呵欠。手刚一伸,又猛可的停住,望望梁山伯道:“唯酒无量不及乱(注:《论语·乡党章》上,专门记载孔夫子的行动。有一句话,“唯酒无量不及乱”。那意思说,酒是没有量的,但喝下去绝不会乱来)这句话真是不错。我们不能乱啦。”说着脚一抬,似乎没有着实,人晃了一晃,将手赶快扶住桌子。 梁山伯道:“贤弟真有点不行,我搀扶着吧。”说着,就走过来伸手扶着她后背,笑道:“走吧。” 祝英台这时真不要走,可说不上什么道理。因为真要说出是个女子,那就读不成书,若不说出道理,盟兄扶着盟弟上床,手膀子搂着后背,那是十二分的亲切,怎样可以谢绝?她这样一番考虑,依然没有走。 梁山伯道:“真醉了,走吧。” 说着,手膀搂得更紧。祝英台不容再顾虑,就随着梁山伯一推,半依靠他的手背,竟近了床前,连忙倒了下去。梁山伯给他脱了鞋,他一翻身向里而睡。梁山伯因为他没脱长衣,正想低身和他去解纽扣,忽然靠里的汗衫,发现了钉着许多纽绊。便道:“哎呀!这短衣服上,何以钉上许多纽绊。由袖子直到胸脯,像钉上许多补钉似的。” 祝英台道:“这是有缘由的。是三年前家母常常害病,小弟暗中许愿,将里衣绽上三十六节,所以有许多纽绊。至于绽上三十六节的缘故,就说家母有三十六节的毛病,都移到小弟身上来了。要望解除,须待四年以后,母亲不生病了呢!” 梁山伯两手一拍道:“原来如此,贤弟可说孝心很重。不过这种孝心,是鬼神的说法,将贤弟迷惑住了。” 祝英台道:“完全属于迷惑,小弟也知道,但穿着也有三年了,也没什么不便,所以现在还穿着。” 梁山伯点头道:“贤弟说得是,愚兄去睡了。” 说毕,自去。祝英台听了半天,一点响声没有,不觉私下赞道:“梁兄真是君子人啦。” [book_title]六、莫辜负这绿叶扶疏的日子 祝英台朦胧睡去,便天已大亮。她睁开眼来,向窗户边望去,天已放晴,只见窗外竹子的浓密绿荫,已经爬上粉墙。便失声道:“哎哟!昨夜一床好睡,这时起床,同学大概都已起来了。梁兄已起来了吗?” 梁山伯道:“我早已起来了。因为见贤弟睡得太香,银心进来两趟,我拦阻不必惊动,他就含笑不言出去了。” 祝英台道:“以后你起来,也叫唤我起来,免得同学们笑话。” 说着,忙穿衣起床。银心便进房舀水叠床。祝英台梳洗已毕,便走过前面屋子来。 便道:“梁兄,小弟半夜里可曾惊动?” 梁山伯已在长案上习字,因道:“没有没有,我曾呼唤贤弟,没有答复,睡得很熟呢。” 祝英台过来看了一看,便道:“梁兄习字端正,小弟也要来练习。” 梁山伯放下笔来,在座上抬起头,向英台道:“贤弟习字,自然是赞助。可是别学兄这种端庄有余,而潇洒不足。人家都说,看我写字,知道我是一个书呆子。” 祝英台听了这话,对梁山伯嘻嘻一笑。 梁山伯道:“不说笑话了。今天吃过中饭,先生讲书,贤弟预备笔砚吧。” 这才停止二人笑话。原来他们这里,供饭不供菜。而且为谋学生的便利起见,饭都开来书房里吃。梁祝二人和银心等的菜,天天在厨房里作,每次菜随饭送来。今天是先生讲课的时候,饭菜都照一定时间送到。饭后,梁祝二人就到大堂听讲。至于同学平常日子,各住各人的屋子里,决不吵闹。等待日子久了,方才熟悉,才有来往。否则在讲堂上见面,彼此只一揖而已。所以他们初来杭州,也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听讲以后,自回房去。这样过了三个月以后,杭州慢慢的进了暑天。祝英台银心两个人常穿两件衣服。虽然拿了扇子,他们的衣服,并不脱下来。有一天,梁祝二人并坐。 梁山伯道:“天气有些炎热,现在我们并不外出,贤弟何不脱了长衣。” 祝英台道:“小弟没有这样的习惯,何况这房子是大户所盖,本来就很凉爽,不脱也罢。而且小弟虚弱多病,一脱长衣,反过来受了寒,那就更不好了。” 梁山伯以为这是实话,也自由他。一到将熄烛安眠,祝英台脱了长衣,里面的衣服,也和春季一样,绽了许多纽扣。梁山伯一想,这是祝贤弟为母亲许的愿,小衣上三十六节,不容易解下,也不怕热。人家说我过愚一点,要往衣服上说,祝贤弟比我还愚呢。暗中好笑,可未曾说明。 有一天,银心见屋子没人,便道:“到这屋后去玩玩吧。师母人也是很贤慧的。相遇到也可以拉拉交情。” 祝英台因独自坐在屋子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由银心引路,到屋子后面来。后面一列山峰,全是吴山。顺着吴山的山势,俯望杭州的市景,也觉得千万幢人家,与绕城的两面是山湖,两面是田野,非常的好。尤其是山外面,每丛树木,映着一座山峰,一座庄屋,由近到远,绿色大一片小一片,好像图画一阵。两人玩到傍晚方才回去。走到后门,银心走近前来,轻轻的道:“那个拿桶汲水的,是师母呀!她总挂念着你,今天可以说几句话了。” 祝英台看那后门里,一片菜地,中间一口井。井旁一个穿紫褂的女人,正在汲水。脚旁有一只洗衣盆,盆里正装了苋菜呢。那正是师母何氏。因走耳门进来,见了师母拱手一揖,叫了一声师母。 何氏见着,连忙将手里桶放下,笑道:“祝相公好久不见了,真是对功课很忙呀。” 祝英台道:“那都是周先生教导之功。我们不努力,周先生讲的书赶不上呢!” 何氏点点头,一双眼睛对祝英台银心都看了一看,便道:“你轻轻年纪,就离了家了,怎么样,有些不方便吧?” 银心站在祝英台后面,就插嘴道:“可不是……” 祝英台道:“先生顾惜周到,没有什么不方便。” 何氏对她二人笑了一笑,因道:“你两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的,尽管来借。” 银心道:“眼前要用的,就是针线,你老人家可以借吗。” 何氏道:“可以,回头你到我屋子里去拿。不过针线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你也会用吗?” 银心要答复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哩。祝英台就道:“我们乡下,男子也勉强动几针,所以出门方面,倒便当得多呢。” 何氏道:“是的。这样说,祝相公也能拿针线啦。” 祝英台笑道:“那和小孩拿笔差不多吧?” 何氏又一笑,因对银心道:“回头我在家里等你呀。” 银心点头,陪着相公回来。祝英台回到书房,梁山伯早已回家,问起哪儿去了,祝英台说到屋子后面,看风景去了,这自然算了。可是祝英台听听师母的口风,又像看出什么破绽似的。因在无人的时候,嘱咐和师母讲话,要小心一二。银心自放在心里。然而师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给了针线就算了。关于破绽的,那是过疑。当然也就不提了。 这时,已临七月,南方气候,还热得很。这是七月七日晚上,天正晴朗。看看天上,天河横在天空。半圆的新月,要落下去,照见人家墙角影子,半明半隐。有那吹洞箫的,正在柳树荫下发出,只觉那声鸣亮入耳。祝英台穿了长衣,端了一架胡床,卧在窗子外小院中,对天不语,沉沉的看这夜色。 梁山伯在屋子里叫道:“祝贤弟,你在哪儿?” 祝英台道:“在小院里乘凉呢。你也端小圆几来坐,我们可以闲话。” 梁山伯道:“好的,今天晚上是七夕,乘凉闲话,正得其时呢!”于是端了一个小几,靠胡床旁放下,摇动自己团扇,坐下来消受。 祝英台道:“今晚是七月七夕,你也记得?” 梁山伯道:“自然记得的。家家都记得呢。尤其是有小姑娘人家,家家要预备瓜果,等蜘蛛盘网于上。若是蜘蛛真盘网于上,这瓜果的幸运了不起,以为是丰年之兆。这种瓜果引蜘蛛的玩意书上传下的名词,叫着乞巧。” 祝英台道:“梁兄所说不错。但还有一说,梁兄没有提到。” 梁山伯道:“还有哪层?我没有提到。” 祝英台哈哈一笑,她坐起来道:“小姑娘的瓜果,蜘蛛若盘网于上,那是她今年要提及喜事,还要得个有心郎哩。你们府上,没有这个风俗吗?” 梁山伯道:“是我忘了,是有的。贤弟,你乞过巧没有?” 祝英台道:“我吗?没有玩过。听说,预备瓜果,还要预备七孔针,五色丝线,盘结在瓜上。此外还要供设庭中,等蜘蛛自来,这就太不容易了。” 梁山伯道:“我弟细心,料到乞巧不容易,所以不玩。其实这传说,也有点荒谬。” 祝英台:“何事荒谬呢。” 梁山伯道:“父老传说,织女又名天孙,是天帝的外孙女儿。因要嫁牵牛星,所以织锦误事,天帝因罚她一年仅七月七日,相晤一回,不得多会。你看这事,不太荒谬吗?” 祝英台半天不作声,又对天上望望。因对天叹口长气,因道:“你看,天河这样宽,让他天天望见,不让过去,这个罚,比什么都难受。我看,天河这样东西,人世上就有,一年一会,日子实在太远了。” 梁山伯对他的说话,不十分了解,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早沉得没有。天河横嵌在天空,满天星点,其光灿灿。那织女三颗星是三角形,牛郎也是三颗星,是个一字形,相当明亮。想牛郎织女也许正在相会,一年一会,这也正好呀。 祝英台道:“梁兄对天上,看些什么?” 梁山伯道:“我想,这牛郎织女,一年一会,虽然时间太长了,到底有一年一会,总算不错。人世间不能够一年一会的,那就多了。”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房有些蹦跳,但是坐在胡床上,依然沉静。问道:“梁兄,你说哪种人不能相会?” 梁山伯道:“我不过譬方这样说。譬如看馆的人,他有四五年没回家,他家那位织女怎么样呢?” 祝英台笑道:“你说的是他。当然他家那位织女是难过的。我的意思,还有一个说法。譬如请了一位泥塑匠,雕了一男一女,十分像样。主人的意思,并没有许配他们为夫妻,但他却已相配了。主人一听大怒,把这两个泥人,分隔前后院,永不相逢,这才是惨啦。” 梁山伯哈哈笑道:“贤弟说的话,还不如三岁小孩,木雕泥塑的东西,他毫无人性,自相许配夫妻之说,哪有这种事。不要说然种子虚乌有的话了。” 祝英台笑道:“这是子虚乌有的话?但泥塑的人,有时还男女清楚,可以配一对假夫妻,有些人男女分不清,说死了也枉然,那真不如这一对泥人呢。” 梁山伯道:“不要说笑话。你看,斜月西沉,凉风习习,你进房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祝英台伸个懒腰,缓缓而起,搬了胡床,自进房去。梁山伯以为祝英台闹着玩,也不放在心上,到了第二日中午,银心却笑嘻嘻地,端了两盘水果进来。一盘是桃子,一盘是梨。放在桌上。笑道:“这两盘水果,昨晚上供过牛郎织女,可以吃的。” 梁山伯道:“原来你乞巧来着。” 银心道:“我用不着乞巧,我想,我们的巧,就在眼前,相公你说是不是?” 祝英台坐在桌子旁,将手胡乱摆着,笑道:“你去吧,不说笑话了。” 梁山伯道:“你主仆二人一说笑话,连自己也不懂,这才真是笑话了。” 二人一笑而罢。又过了两个月,已是重阳佳节,这个日子,远自东汉,已经盛传,降至东晋,已经成为风气。头一天晚上,梁祝都在温课。 祝英台道:“明天是重阳佳节,学堂里放假一天,梁兄,你打算到哪里去玩啦?” 梁山伯把面前书推了一推,手按住桌面,笑道:“愚兄对于这个玩字,很是随便。若是贤弟一样不愿出动,咱们就观书取乐,不出门了。” 祝英台摇头道:“这个不好。你想,学堂一年放假几日?四九银心好容易望到今日,正打算问我们哪里去,我们来个哪儿都不去,那未免扫兴之至。” 梁山伯道:“贤弟既如此说,可以一游,贤弟打算到哪里去?”说着,抬起头来望着。 祝英台道:“西湖(注:西湖这个名字,唐末才盛传。东晋这个时候,应该是明圣湖。今以读者之便,还是叫西湖)可以一游。那地方洪荒未辟,颇多野趣。” 梁山伯道:“好的,明天带上些吃的,弄一挑担子,让我家四九挑着,咱们挑个雅致的地方,野宴一回,贤弟以为如何?” 祝英台笑道:“这样就好。只要我兄前去就成,那些小事,你交给我就是了。” 梁山伯依允了。次日早起,正是天高日晶的日子,梁祝二人带了四九银心二人同行。四九挑了一副小小的挑子,便上西湖来。那个时候的西湖,没有一切人工点缀。倒是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天然的景致,却是不坏。大家来到湖边,隔湖一带青山,高的矮的,照见一湖都是水影。也就是湖里的水,倒插高的矮的山,迎接来人呢。 梁山伯道:“西湖景致是不坏,只是欠缺人工,点缀上差一点。” 祝英台道:“这好的景致,总会有当政的人慢慢修起的。唉,梁兄,人生不过百年,好景不可错过呀!” 梁山伯说是。这时,脚踏沙石稀唆作响。梁祝二人的影子,紧紧的靠着,斜盖在路上,那种稀唆之声,恍惚着说略微靠得远一点儿吧。但是梁山伯并无这种了解。至于祝英台当然有这种省悟,不过梁山伯挨着自己走,决不好意思走开。因道:“梁兄,此地有小船,我们雇上一只,以当代步。” 梁山伯道:“好。在水上看风景,比走路看风景安逸得多。” 于是四九歇了挑子,站在人踏成的码头上,瞭望一番。在水旁上停有四五只船,就雇好了一只船,先把担子陆续入舱,然后四人一齐登舟。原来这船很小,船里可容纳两个人,梁祝盘膝坐了。四九银心在船头坐下,没有下舱。留着船尾给一位船家撑船。 梁山伯看那船篷是竹席子编的,四周透风,便道:“这船家给雇船的一种便利,席子破了不用补的,等于两方开了窗户。” 祝英台道:“下起雨来呢?” 船家在后艄撑船,就插言了。他道:“下雨,你不是个个都带有雨伞吗?雨来了,把雨伞撑开,撑住破席子的漏洞,那不好像篷一样吗?” 祝英台道:“梁兄,听见没有,既在船上,就要划到对岸为止,如是一只破船,尚要拿出雨伞,同济到对岸,若是一只好船呢?” 梁山伯道:“自然也要划到对岸。” 祝英台点点头道:“那就好,若是遇到了好船,我们要一致努力呀。” 梁山伯道:“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一辈子船啊!” 银心道:“梁相公实在忠厚得很,这是我们相公一句譬方话吗?” 梁山伯道:“哦——这原来是一句譬方话。” 祝英台看看银心,微微一笑。船家也不管他的话,慢慢划着走。梁山伯坐在船舱里,看看四周山色,缓缓的移动,有些柳树叶子,随水漂流。捞起一支柳叶,叹道:“还记得我们在浓柳荫下看书,说起来真快,看看要到绿叶飘零的时候了。” 银心道:“今日是重阳,梁相公要趁早的乐一乐。现在尚是绿叶密密的日子。” 四九笑道:“好的。我们把酒瓶子打开,我们四人都吃了烂醉。银心老弟你要是走不动了,我背你回去。” 银心道:“我不要你背,你……” 四九道:“我怎么样呢?” 银心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先生看见要骂哩。” 梁山伯道:“倒是银心说的不错,有酒当饮,不可太醉。” 说着,把酒菜分了两份,一份给四九银心吃喝,一份自己和英台吃喝。篮子里有茱萸(注:茱萸是一种乔木,自晋代以来,重阳都戴此物)两串,梁山伯拿起一串,对了船外天光一看。笑道:“这可避除不祥,我给贤弟戴上一支吧?” 祝英台点头一笑,梁山伯就拿起一支茱萸,除了几片老叶,给祝英台插上鬓角。祝英台对船外水中一照,那茱萸几片叶子,正掩藏半边脸的红晕。 梁山伯道:“贤弟,今年是愚兄插的茱萸,明年……” 祝英台道:“明年仍是兄插呀。” 梁山伯道:“好!各饮上一杯吧?” 他于是将黄花酒自瓶子里倒出,将带来杯子斟满了两杯。笑道:“我们喝啊。”于是两个人各举了那杯黄花酒,相对饮干。 [book_title]七、疾病相扶持 梁祝二人这回在西湖上,度过了重阳,倒是兴致甚豪,吃逛得红日西斜,方才回去。祝英台也觉得一个老实人梁山伯,也比重阳前似乎要柔和一点,不像以前一直向前,很少转弯的机会。这个日子,有几位同学,也常到梁祝房里来坐。看到梁山伯一位规规矩矩的夫子,背后都笑他有三分愚气。对于祝英台的脾气,虽然细小文弱上有点儿过分,但是还没有料到她是个女子。 这时,已到次年二月之尾,梁祝快同学一年了。祝英台出来散步,与几个同学闲话一番。有人说:“梁山伯为人很好,不过过于本分。” 祝英台道:“正是如此。我对他十分投缘。你想,我一个对外事务知道得很少的人,交一个繁华子弟,小弟还一同住着,那前途是不可料的。” 同学听到这些话,也都点点头,以为祝英台的话很对。祝英台谈了一些话,回转房来,只见梁山伯抱膝闲坐,望天长叹。自己倒骇了一跳。便道:“梁兄,今朝有什么事不快活吗?” 梁山伯摇头道:“胸中有点烦恼,不谈也罢。” 祝英台看他对天望着,自己问话问不着头绪,就靠了桌子边,将手一摸胸襟道:“莫非小弟年轻,有什么言语,冒犯了兄长。” 梁山伯将两手一扬道:“贤弟说哪里话来,愚兄与贤弟相交,已经一载,向来没有言语冒犯愚兄,就是有,愚兄说明,贤弟改过就是了。贤弟所猜,不是的。” 祝英台道:“莫非周先生那里,对兄功课有些指摘?” 梁山伯道:“周先生指摘,那正是我求都求之不得的。慢说没有周先生的指摘,就是有,我们也应当共勉之呀。” 祝英台道:“这就难猜了。莫不是想念家中两位老人家。” 梁山伯将两手摆了两摆道:“我不想念家中两位老人家,家中很好,两位老人家也很平安。不过你猜的,倒有一半是对了的。” 祝英台将身体一耸道:“我明白了,二位老人家很挂念你。” 梁山伯叹口气道:“挂念倒非挂念,刚才接到家中来信,家中来钱已断,劝我不必在外面念书了,家中以后恐怕无钱接济,最好回家一次,再作打算。贫而不能念书,那倒罢了。只是与贤弟相处,真是如同亲手足一般,一旦分离,那能够不悲伤呀。 祝英台道:“哦!情形如此。就丢下我们异姓兄弟的情分吧,刚刚追随周先生一年,便抛开要走,那真是功亏一篑呀。梁兄!” 梁山伯道:“此层愚兄知道。但家中无钱接济,那怎样办呢?” 祝英台道:“若只为钱的一事,那倒好办。小弟的接济,家里是不会中断的。而且客囊还很充裕,以后梁兄用钱,小弟照拿给兄用便是了。” 梁山伯道:“贤弟之意甚好。但是,……这个……” 祝英台道:“别这个与那个了。你我如同亲手足一般,我兄自己都已承认。这点财物,何足挂齿。” 梁山伯道:“好,就依着贤弟,愚兄写信回禀双亲,便托人带回家便是。” 说到这里,梁山伯已没有了忧容,如同往常一样。这是春天,读书也格外有劲。一天晚上,祝英台坐着温习功课,只是要打瞌睡。 梁山伯道:“贤弟,你是累了吧?那先去睡。” 祝英台扶着桌子,慢慢儿站起道:“今晚果然支持不住。小弟要先睡了。 于是唤银心进房来,点着蜡烛,铺好床,请相公上床休息。可是祝英台离开桌面要走,只觉周身发软。便对银心道:“你过来,搀我一把。” 银心便走过来,扶着她走。 梁山伯瞧了他的后影,问道:“贤弟莫不是病了?” 银心扶着她到床边。祝英台道:“怕是有点儿病。但是睡一两天自然会好的,不必挂在心上。” 梁山伯听到了这话,便抢着走过来。只见祝英台已脱了长衣,倒下就放头睡了,把被子牵了盖着脚。银心见梁相公过来,只好闪到一边。 梁山伯道:“明天请个医生来瞧一瞧吧?”说着,伸手在她额角上一摸,只觉如热石一般,非常烫手。便道:“贤弟真个病了,这多半是晚上少盖被,受了凉了。” 祝英台睡在枕上也没作声,微笑了一笑。 梁山伯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叫唤银心。我在贤弟脚头抵足而眠,有事只管叫唤我。” 祝英台道:“哦!如何敢劳动兄长?银心也没有事,叫他搭一张小床,就挤在我睡的大床边上,他若睡了,我有什么事,叫他一声,他答应了,也就够了。” 银心站在脚头,答应一声是。 梁山伯皱了眉道:“贤弟,有些地方你是过于固执了。现在病势已经来了。我在你脚头,睡个一天二天,那要什么紧。” 祝英台道:“睡在脚头,怕兄长受累。” 梁山伯摇着头道:“何至于。” 银心一听,这可糟了,可是人家是好意,又不能得罪人家。便道:“这是我们当书童的事呀。” 梁山伯道:“说的不错,是你书童的事。可是到了病人真叫唤的时候,我怕睡在外屋的人都醒了,你还在梦见周公呢。这事你休学你相公一味固执,这脚头两三晚,我睡定了。” 祝英台见他如此说了,也不好再作谢绝的意思,便道:“银心,你就不必在我房里睡了。真有什么事,我再叫你。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费心。” 银心站在脚头边,只好不作声。 梁山伯对祝英台道:“若厨房里还有开水,泡一碗茶给你喝,你看如何?” 祝英台点点头。于是银心去和英台泡茶,她喝过茶,侧身向里而睡。小半夜,祝英台翻身向外醒过来,只见长案上点了一支烛,梁山伯就着那支烛光,侧身坐着看书。他听着床上有翻动声,便放下书向床下望着。见英台两眼睁着,便道:“贤弟,你好点吗?” 祝英台道:“不见得好,可也不见得坏。” 梁山伯放下书来,便走向床边,伸手将他手一摸,还是非常烫人。便道:“今日已经夜深,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请位郎中来给你瞧瞧,好吗?” 祝英台道:“好!明天再说吧。请梁兄给我叫一声银心。” 梁山伯道:“叫他什么事?” 祝英台望望她那帐子顶,很久很久,才道:“告诉梁兄,也不要紧,我要小便。” 梁山伯道:“你是病人,大便小便,本来要人扶持,贤弟只管起来,愚兄来搀扶你就是。” 祝英台手扶被褥,慢慢坐起,便道:“不,小弟在家中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大小便都是不恭敬的事情,不宜唤人同去。就是银心跟了我去,也不唤他到厕所里去,在厕所门口等我就是了。” 梁山伯听他所说,大小便都是不恭敬的事,颇觉有理,便依允了,叫银心前来扶持了祝英台缓步而去。一会儿回来,祝英台颇觉吃力,银心送她到床面前,她只是手扶银心的手膀,喘气不已。梁山伯看了,不觉走了过来,伸了两手,上前搀着。 便道:“贤弟,你的病势不轻,不宜上厕所,往后拿了便壶进来,就在房里小便,免得劳累。” 祝英台答应一声是。梁山伯侍候着病人睡了,见银心还站在床边,便道:“你去睡吧,你相公若呼唤你,我自然会通知你。” 银心虽然答应着,可是两只脚并没有移动。 祝英台道:“你去睡吧,我若非叫你不可,梁大相公自然会通知你。” 银心这才走开。 祝英台道:“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梁山伯道:“睡我自然会睡,可是在贤弟脚头睡。” 祝英台道:“我看兄还是回到自己床上去睡吧。” 梁山伯将头一摇道:“不,今天我一定要在贤弟脚头睡,你看,你周身像火一般烫人,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客气。”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上又像擂鼓一样。本来,这一年多,就是亲生兄弟一般,要说床上不许梁兄同睡,说不出一个道理。要说让他抵足而眠,自己是个黄花处女,目前纵然瞒过了,将来总会让人家知道,那时如何交待?自然,百年配偶,已经看定梁兄,可是黄花处女不宜和别人同睡,梁兄也不能例外呀。她心里尽管为难,可是梁山伯并不知道。 便道:“贤弟,你又在想什么心事?” 祝英台道:“梁兄,你要睡弟脚头,可是弟乃……” 梁山伯坐在床沿,因道:“贤弟,弟乃怎么样,弟是病人,只怕弟会传染,那是笑话了。你的病来势不轻,让兄多关照一点的好。” 祝英台点点头道:“兄说的是。只是在家中父母惯坏了,自小就让弟独睡,现在两人同睡,恐怕睡不着。 梁山伯拍着衣袖道:“睡不着,就让他睡不着吧?兄倒可以陪伴于弟。” 祝英台望了一望帐子,又望了望梁山伯,便道:“好,兄可以睡在脚头。只是有个习惯,是家母惯坏了的。 梁山伯道:“是什么习惯?” 祝英台道:“凡是与弟同床的,弄个纸盒子,里面装满了灰。于是共榻的带了棉被,睡在外边,纸盒子装满了灰,放在外边棉被之间,睡觉的时候,谁要不留神,打泼纸盒子里一点灰土,那就明天受罚了。受罚什么东西呢?普请家里人大吃一顿。” 梁山伯笑道:“这是笑话,决无此事。” 祝英台道:“笑话,一点也不是。你叫银心来问问看,他就吃过老母输的东道。” 梁山伯道:“既然如此,我就试试看。当然,我们不请外人,受罚的连自己在内,一共是四人。但是怎么样知道是哪一方面泼的呢?” 祝英台道:“盒子不是四个犄角吗?这就很明白了,里面泼了沙土,是我泼的!外边泼的,自然是梁兄了。” 梁山伯想了一想,然后道:“好,这是很容易的事。”于是出去找了一个纸盒子来,有面盆那么大,里面装满了细沙,把纸盒子放在床中间。这就向祝英台道:“就是这样一个坏习惯。现在照办了,还有什么?” 祝英台想着放个纸盒子,这原是笑话,实在是不愿抵足而眠。不料自己说过了,梁兄说句那是笑话,那就是笑话吧。可是梁兄太相信自己了,稍微给这句一驳正,梁兄就相信了,不但相信了,虽然夜深,也照办了。心里虽有一百分好笑,也不忍笑出来。便道:“没有什么了,你抱锦被来,就在脚头睡吧。” 梁山伯见他没有什么话,就抱了锦被枕头一齐放在床外边,宽解长衣,打算要睡。想起和祝英台说了许久的话,恐怕引起了他的烦恼,因之走到床头边,用手向被里他手心上摸了一摸,觉得他手虽然还热,已不烫人。再看看他脸上,也不像以前一样,喝了酒那样红。他是朝里闭着双眼的,大概是睡着了。这就不敢惊吵他,自悄悄地回转那脚头,掀起锦被睡了。其实,祝英台并没有睡着。梁山伯抚摸着他的手,只是轻轻的感触着,不敢有所惊动,立刻就抽手回去了。祝英台原想以为他还要摸头一下,就只是装睡。但是他并不摸头,就立刻轻轻的走开,她心里暗想,梁山伯心里,真是没有邪念,自己这样做作,任何男子,总要向女子方面猜,但是他却无此思想。刚才若是说破了破绽,现在还是疏远呢,还是亲近呢?她想至夜深,还没有睡着,梁山伯已经睡熟了。 次日早起,银心已来了两回,看看床上放了纸盒子,纸盒子里装着满满的沙,放在两条被子中间。看小姐侧身睡着,一支手伸到锦被外面。玉藕一弯,横起在绿绸锦被上。她心想,这只有梁山伯会猜不出她是女人,若是别人,早已看出来了。她二次进来,祝英台已经是醒了。她对纸盒子指了一指,银心点头。祝英台依旧由银心引路,去了外面一次回来。 梁山伯也为惊醒,对床上祝英台道:“贤弟,已经病好些了吗? ” 祝英台道:“似乎好一点了。” 梁山伯起来,移了纸盒子,看了一看病况,以为病虽好些,医生一定要请的。祝英台也乐意他出去一次,就答应了。后来周先生来过,安慰了几句。随着医生同梁山伯也来了,诊了一诊脉,说是感冒,叫梁山伯好好照应,别转别的病症,三五天之后,自然会好的。自然,别让风吹着。梁山伯答应着是。医生走了,梁山伯送出大门。 过了一会,四九买了一个带盖圆桶回来。梁山伯吩咐放在床脚头,告诉祝英台道:“大小便现在不必出去,就在木桶方便好了。” 祝英台虽是答应了,但是她大小便的时候,总是屋中无人,梁山伯对此,也没有什么领悟。梁山伯虽然睡在她脚头,已经睡了四夜,总不敢惊动他,到了第五夜,病势已大见减退。梁山伯抱过锦被,回到自己床上,已不在脚头睡了。一连十日,祝英台方起床。对梁山伯道:“梁兄,小弟生病,老兄煮药给弟吃,弟现在已好,应当如何报答。” 梁山伯坐在长桌子边,把面前书一推道:“你好了,就算是报答了。” 祝英台站在桌子边,将头一点道:“梁兄,父母待我,也不过如此呀!记得端药我吃的时候,我的烧热,正在狂涨。我兄一手抱住我的头,使我的头仰起来,另一只手端了药碗,让我用嘴从容抿下,这是如何难得呀。” 梁山伯道:“碗放在桌上,已经温凉了,贤弟又抬不起头来,我不那样做,那药你怎么下咽呢?” 祝英台道:“我记得,厨房里送来稀饭,兄将小圆几放好,放在床边,不过我无法吃。梁兄从被中将我抱起,我四肢无力,还是无法吃。梁兄,实在难得呀,你右手拿筷子,左手端稀饭,身子俯在床上,亲自喂我吃,这是朋友做不到的事呀。” 梁山伯笑道:“疾病相扶持,这是圣贤书上告诉我们的,而我们读圣人书就忘了不成?而贤弟待我,也有一样好处。” 祝英台手抚长桌,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呀。” 梁山伯笑道:“贤弟说过,除了伯母,还未曾与人睡过,这四天夜里,贤弟独许我在脚头睡,虽然加上点拘束,究竟是难得的事呀。” 祝英台对他所说,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竟是勉强一笑。 [book_title]八、师母为冰人 自从梁山伯伺候祝英台病体转愈之后,祝英台对梁山伯的友谊,更进了一步。梁山伯也想要个什么东西,还不曾开口要呢,那东西已经在手边了。 梁山伯心里也很受了感动,对祝英台道:“假如我兄弟是两个,那小弟像贤弟一样,那我作什么事,也是放心的,那真是有弟万事足了。” 祝英台站在梁山伯身边从容的道:“小弟侍候兄长,情愿侍候一辈子,也和兄长有个小弟一样呀。” 梁山伯看了一看,笑道:“但贤弟也是兄弟一人呀!将来读书回家之后,撑持门户,岂能随兄一辈子?” 祝英台道:“但是唯其是一个人,更要随兄一辈子。”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贤弟的话,好像三五岁小孩子,请兄吃糖。但小孩子请兄吃糖,完全是真意,我是知道的。” 祝英台想了一想,也就只微微一笑。两个人在学校里攻读,又是两年八九个月。一天,梁山伯习字,祝英台伏在桌子边,用笔调和墨丸。这墨九是用漆烟同松煤两种东西做成的。那时,已经不用竹斗盛汁,改用凹心砚。将墨丸调和以后,笔染了墨汁写。祝英台尽管伸了头,调和墨汁,身子上半截就横桌子当心。梁山伯见祝英台半边脸上溅了几点墨汁,于是掏出手绢,给英台擦掉。他拿着罗绢,卷了右手中指和食指,正在脸上擦,他忽然哎哟一声,手拿了罗绢,坐了下来。 祝英台放下墨丸,站起来问道:“梁兄何以忽然惊讶失声?” 梁山伯道:“贤弟耳朵缘上,有耳环穿孔,是什么缘故?” 祝英台道:“梁兄问的这个,这原因很简单。是我未满十岁,家母因我是孤儿,就对佛盟誓,穿下两耳,算是向佛国讨下来一条牛喂养着。” 梁山伯道:“原来如此。伯母对此小儿,未免太妈妈经了。” 祝英台道:“正是如此。好在这是过去之事,现在不必提了。” 梁山伯因为父母疼惜儿女,果然有这类事,当真就不提了。不过祝英台想把这事说破,又没有这个胆量,这事总在心里,忐忑不定。这事又过了三个月,已经是三月尾上,梁祝同窗已经是三年了。祝英台无事,正在后门口散步。忽然过来一人施礼,口称相公。祝英台见是王顺,便道:“你又来了,有信没有?” 王顺道:“老安人有病,请相公快点回去。有信,相公请看,便知明白。” 说着,从怀里取出信来,双手呈上。古人的信,有一尺多长。还没有信封,里外一卷,把口子糊上。祝英台接过信,就拆开一看,果然说是母亲病了,赶快回家探望。 祝英台问道:“你知老安人是什么病?” 王顺道:“我只知道病了,就睡在床上。什么病,信上想必写明。” 祝英台拿着信,低头一想,记得起程前夕,答应母亲有病,即刻回家。管她是真病是假病,回家是无可推诿的。再说,留学已经三年,也应当回去看看。 于是向王顺道:“好,我回去。但是我还得料理料理行装,至早明日动身,你看如何?” 王顺道:“但凭相公。” 祝英台道:“还是你挑担先走,我和银心随后跟着。” 王顺说是。祝英台命他休息,匆匆回来,碰见银心告知此事,叫她收拾东西。然后进得屋来,见梁山伯正襟而坐,在长案上看书。这时候心里难过,无可形容。便走近书案旁,站定了脚对梁山伯看看。便道:“梁兄。” 梁山伯把书抛下,抬头问道:“贤弟有什么事?” 祝英台道:“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了。” 梁山伯道:“算起来,也不为短,于今三整年了。贤弟问起此话,一定有缘故?” 祝英台道:“正是。刚才家中来信,说老母生病,应该即速回家。不过据弟推测,老母纵然有病,有也不重。只是离家三载,不为不久,叫我回去,倒是不能不去。梁兄之意如何?” 梁山伯道:“当然要回去,况有伯母来信叫你回去,只是……。”梁山伯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望望祝英台。 祝英台道:“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梁兄散学回家,早早到我家去……就是。” 梁山伯道:“贤弟何时起程,愚兄要送你一程。” 祝英台道:“打算明日动身。梁兄相送,小弟不敢当呀。” 正说着,外面四九跑来,见了梁山伯,便道:“银心告诉我说,祝二相公来了家信,家中要他回去,相公,你挽留一下子吗?” 梁山伯道:“母亲有病,叫他回家,也是正理。只是我和祝贤弟意气相投,万难割舍,明天你我二人相送一程吧。” 银心跟着话走进来,便道:“梁相公要送一程,这话不错。我家相公有话相赠呢。” 四九道:“银心,你的担子让我挑一肩,我不会说话,这就算是四九哥哥的交情吧!” 祝英台道:“可以的。我还要禀告周先生呢。银心和我同去。我拜过先生,你也拜上一拜,你在这里也吵闹三个整年了。” 银心说是。于是就在祝英台头里走。到了周士章房间里。 周士章道:“贤弟有何事问我吗?” 祝英台站在房门边道:“弟子有话禀告。” 周士章坐着的,于是把对面椅子指了一指道:“请坐,有话慢慢讲吧。” 祝英台未肯坐下,便道:“刚才接到家中来信,老母说是病了,叫弟子赶快回去,所以前来请问老师一声。” 周士章道:“既是老安人病了,当然回去,你是哪天动身呢?” 祝英台道:“打算明日动身,弟子还要拜别师母。” 周士章对他看看,又摸摸自己的胡子,因道:“你也要拜别师母,好,请她出来,与你作别,请你稍等一等。” 祝英台答应是。周士章起身,自往里面去。不多一会,何氏出来。对祝英台道:“刚才周先生说,贤弟要回家去了。” 祝英台道:“是。吵闹师母三年,特意前来辞行。” 何氏道:“师徒一家,何言吵闹二字。” 祝英台手摸摸衣领子,便道:“就是银心,也常来吵闹师母。他常常说师母为人太好。” 何氏听他的话,见银心站在他身后,静垂了两只手,可是脸上有一种想说话的样子。 于是何氏笑了一笑,便道:“无非借点东西,这是一件极小的事呀。” 祝英台想抬步走开,但脸上又透出不愿走的样子。 何氏道:“祝贤弟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出来。” 祝英台又牵了一牵衣服领子,便道:“弟子要走,这段秘密,也不怕泄漏了,师母,我主仆两个……” 她心里徘徊了一会,最后终于说出来,因道:“我主仆两个并非男子。只因周先生设馆授徒,是难得的机会,所以女扮男装,前来拜师。” 何氏道:“我早已看出来了。但是你主仆十分谨慎,瞒得甚好,我就不放在心里。请坐,有话慢慢谈吧。” 说着,拖了一拖椅子,自己坐下,接着,向对面指了一指。但是祝英台并不坐下。走近了一步,对何氏道:“那位梁山伯仁兄,虽然亲如兄弟一般,人却十分忠厚,同窗已经三年,他却丝毫不知。” 何氏点头道:“这真是难得。” 祝英台道:“虽然说是难得,始终是瞒着他,我却对他过意不去。” 何氏道:“那你就告诉他吧。” 祝英台道:“这样告诉他,那不是让他很难过吗?所以三年之内,我有意想说,但说了就没法同窗了。因之隐忍至今。现在我要走了,有请师母……” 何氏笑道:“那没有难处,我决定告诉他,还有什么话吗?” 祝英台道:“光告诉他,那也不是报答手足情深,所以请师母去告诉他,就说我三年共砚,此身已不容再许旁人,望他早……” 何氏道:“好的,我作你们一个冰人吧!你可能给一点凭证呢?” 祝英台伸手衣服内摸索一会,摸出一个玉蝴蝶来,交给何氏。因道:“这是我从小就带的。那个时候,爹妈疼爱我,叫我九妹呢。师母见了他,就叫他以玉蝴蝶为凭吧。” 何氏接过玉蝴蝶看了一看,笑道:“好,我准办到。” 祝英台道:“多亏师母照顾,秘密幸而保全。请周先生出来,弟子要拜辞了。” 何氏就带了笑容,高声叫了两句士章。周先生出来,祝英台对他夫妻两个,各拜几拜。银心也过来拜了几拜。然后高兴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只见梁山伯已把自己东西归到一边。 祝英台道:“梁兄,你我攻读,比亲生兄弟恩情还深,零用的东西,已经难分你我了,所以梁兄收拾,我认为难分出彼此。” 梁山伯将两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你说的情形吗?这只好就大致说,凡是贤弟喜欢的,就算是贤弟的吧。” 祝英台道:“这是梁兄偏疼小弟,有好些东西,小弟喜欢的,梁兄也就喜欢,只是怎样的分法。” 他说这话时,已经步行到桌子边,见凡是自己所爱的,已归到桌子边篮子里面。祝英台低头一看,见有一对小鸳鸯站在水孟子边。这些东西是钢制的,全体有碗大。便弯身拴起来,放在桌子上。便道:“这样东西,梁兄喜欢他在小弟以上呀。” 梁山伯道:“因贤弟喜欢这东西,愚兄也跟着喜欢这样东西,因愚兄观弟,常常看了发呆,这喜欢的限度,分明是在我以上呀。” 祝英台用手摸摸那鸳鸯的扁嘴,摇摇他的翎毛,两只鸳鸯的形势,差不多挤到一处去。她又用一只手,在两只鸳鸯背上盖着。便道:“不,这鸳鸯的形势,有点像兄的境遇,弟若去后,将这对鸳鸯天天抚摸,也许抚摸得出所以然来。”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贤弟要把这些东西留给我,留给我就是了。至于贤弟的譬方,愚兄倒是不解。” 祝英台以为自己是要走之人,想在东西上点破于他,偏偏梁山伯不懂。因道:“你分的东西,也许还有当留下来的,小弟应当检查检查吧?” 梁山伯站在桌子里边,就用手抚摸着桌子边,对篮子望着道:“贤弟就检查检查吧。” 祝英台将篮子一翻,拿出一只陶器笔筒(注:晋朝尚无瓷器。所以陶器最为上品),那笔筒上画的花,是一棵石榴。 祝英台道:“梁兄,这笔筒何以归小弟。” 梁山伯道:“这也无须解释呀,每当提到家庭人口稀少,贤弟总是笑。后来我明白了,贤弟所买笔筒,大有用意。” 祝英台歪着头,对他笑了一笑,问他道:“有什么用意哩?” 梁山伯道:“石榴这项果木,最容易结子。所以贤弟留下这笔筒,预报他年结子之多。贤弟,你是个独生孤儿,正要结子之多,这一猜猜着了吧?” 祝英台道:“猜是猜着了。我问梁兄,你是不是独生孤儿?” 梁山伯道:“正是同贤弟一样。” 祝英台将那笔筒拿在手上,看了一看,见有一个石榴笑破了口,那石榴子暴了出来。笑道:“这石榴子,意思是暴了出来,请问,这要送人,还是要送人家先生呢,还是送人家的大娘呢?” 梁山伯道:“笔筒送人,当然送人家先生。” 祝英台点点头道:“我还记得,笔筒是我所买,算我送给梁兄。预报他年结子之多吧?” 梁山伯道:“这是贤弟盛意。但贤弟何以不要?” 祝英台看看屋子里,并无第三人,心想现在点破于他吧!因道:“弟吗!只要兄有,弟自然有呀!” 梁山伯道:“这是什么意思,愚兄不解。” 祝英台心想,话都说明了,还是不解。这实在没奈何。把手上那笔筒放在两只鸳鸯一起,然后对梁山伯道:“小弟还要检点检点。” 梁山伯道:“就再凭弟检点检点。” 祝英台弯腰随手翻去,翻到一块陶器板,正是压书所用,陶器有六七寸宽,长也如之,版上画了一双五彩大蝴蝶。祝英台看了心里动了一动,连忙捡了起来,向梁山伯看了一看,将陶器版一扬,因道:“这是梁兄捡了给小弟的?” 梁山伯道:“是的呀!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看你看书,总离不开它,它总压着书的。” 祝英台道:“是的。我总喜欢这双大蝴蝶,我捡起来,特意送给梁兄。” 梁山伯对他望着,因道:“这个你也送给我?我见贤弟没有哪样东西,比他还可爱的了。我要过来,贤弟如有所失呀。” 祝英台道:“原因正是我所喜欢,所以送给梁兄。自我去后,梁兄看到这一双蝴蝶,有你有我,忽然大悟起来,一定大为感动。” 梁山伯道:“你这话不对了。画匠画的是一雌一雄,不会两只都是公蝴蝶,哪里有你有我?” 祝英台看看手上的陶器,又看看梁山伯,见他并没有欢喜的样子。话说到这里,已经大门洞开,只要伸头一望,哦!原来祝英台是女的。然而他不向这方面猜,也看不到这里洞开的大门,这便怎样办?想到这里,忽然噗嗤一笑。 梁山伯望了他很久,因道:“贤弟,你为何失笑。” 祝英台笑:“我兄真是忠厚长者。不过这些东西,一定要兄收下。”说着,把手上的陶器、笔筒和鸳鸯一齐放在一处。 梁山伯道:“一齐放下就是。贤弟尚有何言语?” 祝英台心想,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说的已经开门见山了。便道:“没有什么话说了。明日尊兄还要送第一程。一路之上,也许见物思人,看见的什么东西,说上一两句吧。” 梁山伯始终没有料到祝英台是个女子,所以,他有些话理上欠通点,也许是心乱如麻,所以语气不顺。这样想颇觉有理,也就不追究所以然了。因之就点头说是。两人又把东西检点一次,整理了一担,王顺来了,担子齐了便走。剩了些零碎东西,交给银心挑。 吃过晚饭,梁山伯与祝英台共话。祝英台端了一把木椅靠木壁坐下,两手放在大腿上,尽管去缓缓低拍,因道:“梁兄,放学之时,你回家少待,望急速朝弟家中去,须知弟回家中,唯一的事,就是盼尊兄前来。” 梁山伯坐在对面桌子边,将桌子沿推敲着道:“贤弟既然如此盼兄,兄一定前来。但弟盼兄急迫,莫非吾弟喜事有消息吗?” 祝英台忽然听到喜事两字,有点红潮上脸,因道:“小弟有何喜事?” 梁山伯笑道:“弟家催弟回去甚急,莫非寻到了岳家吧! 贤弟有贤弟妇,兄也很喜欢啦。” 祝英台不由得笑起来,因道:“梁兄这样猜法,越猜越远。好在自小弟去后,梁兄自然明白。 梁山伯道:“哦!我自然会明白。” 祝英台微笑。两人谈谈说说,又将三鼓。 四九就朦胧着两眼,走进房来道:“二位相公该睡觉了。明日,梁大相公还要起早,送祝二相公一程,睡得太晚了,怕起不来啊!” 梁祝二人方才去睡觉。 [book_title]九、十八里长亭相送 天上的云影,被淡淡的东南风,吹成几撮轻烟。太阳已经出来三四丈高,那阳光晒在西边的院墙脚下,正有一股暖气,好像天气告诉人说,这三月艳阳天,正好赶路。四九挑着银心那副担子,银心牵着那匹马,两人在前行走,后面梁山伯与祝英台缓缓而行。祝英台走出学堂大门,见竹荫长得格外浓密,因道:“梁兄,我们先生设馆授徒,名声很好。这竹荫一年比一年长大,这意思先生这馆里,要出人材。你看,应该出在哪些人身上。” 梁山伯道:“依我看,人才莫过于贤弟,人家称贤弟英姿有一二分女性,这真是王佐之才。汉家三杰,张良年少,就带有女性。可是他作出来的大事,大豪侠都不敢作呢。” 祝英台道:“那怎么比得上?不谈这个吧。今日晚上一定景致不错,我随意取来,或吟诗一两句,或作个哑谜,梁兄无事,沿路或和诗句,或猜谜,你看如何?” 梁山伯道:“好的,愿就贤弟高才,略供一二吧!” 于是两人经过一道树林,有棵高大的樟树,绿荫有房屋一样高大,高出丛林之上。那高大的枝上,正有四只喜鹊喳喳的乱叫。 祝英台道:“小弟回家,喜鹊所报何喜,正是,密枝出高林,浓荫赛空谷。上有喜鹊鸣,喳喳悦心目。莫非好风迎,佩之昆山玉。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 梁山伯道:“贤弟好敏捷,刚才走到树林子外,就得了一首诗。但这首诗,为兄不怎么理解。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这是什么意思?” 祝英台道:“这个难解吗?” 说着,笑了一笑。梁山伯也没追着问。转眼间,已步行到了城厢。此处走路的人,略微少一点。七八幢房子,顶出一片绿莹莹树木。来往城厢的人,或者在树下歇凉,或者走进店铺吃些饮食。看到几位挑柴草的,挨身而过。 祝英台道:“挑柴草的人,应该晚上进城的,怎么他们一早进城呢?” 梁山伯道:“这有点缘故。大概挑柴草的,都是附近乡下人。前几天上山,砍下柴草,今天才进城来卖。卖掉了柴草,下午身上有了钱,买点东西,回家去度日。所以和城里挑柴不同。城里的人砍柴一天了事,是晚上入城的。” 祝英台指着卖柴的道:“哦!他是为家小出来奔走的。梁兄,这奔走和你一样呀。” 梁山伯摇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挑柴的为了家中有妻子,要吃要穿,我是为贤弟送行呀!” 祝英台听了,也没法作声。步行慢慢踱过城厢,这是三月天气,满眼全是绿色。前面有一座小山,山前有一个六角亭子。 祝英台指着亭子道:“梁兄,记得当年草亭相遇,非常有缘。今日相别,整整三年,光阴真快呀。这个六角亭子,颇能勾引当年旧事,亭子里看看如何?” 梁山伯说声好。于是叫住四九银心二人,走进亭子里去。 四九把担子歇下,笑道:“银心这副担子,简直轻得很,我挑了担子走路,像没有挑一样。你家王顺实在讲交情。我若是王顺,一定对员外说,银心娶弟媳妇,我要坐首席,预备多喝几杯。因为我总是遇事帮忙,把银心当自己兄弟看待呀。” 银心牵着马拴在亭子柱上,笑道:“我的酒呀,你喝不着。” 四九道:“这是什么缘故?” 祝英台正在亭子上四周观望,便道:“四九,这个道理,你休得问我二人,你问问你们相公,对这亭子回想怎样?” 说着,指了面前一块行路碑,上面写明,风栖山由前面上山,向西而进。 梁山伯道:“不错,这里面有座小花园,名叫凤栖山。我也同贤弟来过两次,此地,所谓牡丹甚好,可惜不能分两棵给人。这更谈不上什么回想,更与四九说的吃酒无关啦。” 祝英台点点头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无关。我说梁兄呀,既爱牡丹,我家花园里很多,只要兄到我家的日期,稍微提早,岂但是牡丹归兄所有,这花园所有的东西,一切都归兄所有。” 梁山伯听了这话,不大明白,低头在亭子里走来走去,只是寻思。 祝英台笑道:“梁兄听了,慢慢想吧。我们走吧。” 于是四人走出亭子,顺了大路走。祝英台心想,梁兄是个老实人,说远了,他就猜不到,说近点,也许他猜得出来。自己低头想着,猛然抬头,见一道黄沙港,水流甚急。凡是水流的地方,遇到河床底下的沙子,唆哕唆哕发响。这急水流过浅滩,便变成小塘,那塘中间有一群白鹅,全在游来游去。 祝英台一见,暗道有了。便道:“你看水平如镜,这鹅好像铜镜上面嵌宝石一般。” 梁山伯道:“是的。水流沙浅,草乱鹅浮,风景甚好。” 祝英台道:“那鹅叫声,兄可听见。” 梁山伯道:“听见啦,叫的并不好听。” 祝英台道:“不,这里面有诗情,这群鹅雄的在前面游,雌的在后面游,雌的怕失散了,只是叫着哥哥,哥哥。” 银心在路上前面走着,对四九道:“你家相公在前面走,真是像一只公鹅。” 梁山伯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道:“你相公只管把鹅乱比,鹅还会叫哥哥吗?银心,你更不成话,把我比起公鹅来,真叫胡闹。” 祝英台低头走着,心里只管为难。心想比喻深了吧,他不懂;浅了吧,他又说人顽皮。把女扮男装的事来说破吧,但在家中临行的时候,明誓三件大事,决不泄漏,还是忍耐吧。 梁山伯一回头道:“贤弟,你又在想什么?” 祝英台猛然抬头,又见一道小河,流声甚急。看那样子,约莫三丈宽,水触着小石,流得哗啦有声。乡下人经过,为过河便利,搬了七八块方石头,丢在水中心,高出水面,一路摆了向前,直达彼岸,乡下人高明,连走带蹦,踏着石头就过去了。 她失惊道:“踏着石头过去,我有点害怕。” 梁山伯道:“不必害怕,我来打主意。” 走到河边一望,两岸都有两三丈高。并有长丈来长的乔木,和几尺长的灌木,树叶蓬密,笼罩全河。走石头搭路的所在,相距约莫十丈路,有板子搭成小桥。便道:“贤弟,不必害怕,有小桥发现了。我扶贤弟过去。” 祝英台看时,这桥并没有栏杆。下面是三角架子,当了桥脚,撑起在河里,一共是四个。桥身是木板,宽不到三尺,就盖在三脚架子上。由这岸伸长到彼岸,这就是所谓板桥了。 因道:“梁兄,你要好好搀扶。” 于是急忙走来,刚到桥头,忽然卜笃一声。原来是祝英台由衣服里落掉下一样东西。 梁山伯在前面回转头来道:“贤弟,你有东西失落了。” 祝英台道:“什么东西?” 梁山伯弯腰拾起,原来是雪白的玉蝴蝶。是平常作扇坠子用的。上面还有红线线穿着,大概有五寸长。因道:“这是玉扇坠,不可失落。” 祝英台道:“梁兄拾起来就是,扶小弟过河吧。” 梁山伯先走到桥上,伸过一只手来,抓住英台的右手,祝英台身子俯就他的手膀,那头巾战巍巍的,几乎人要触及他的胸口。还道:“梁兄,你缓一点啦。”那板桥不会塌下,可是一挤两个人,走一步,顺一步,倒真的摇摇欲坠。 梁山伯道:“你不要怕,我正牵着你呢。” 祝英台故意闭住一口气,不望两旁无栏杆的所在,就只低头看了身子前面,挨了梁山伯身子移动。到了最后,桥快走完了,她让梁山伯抓紧了手,望岸上一跳。笑道:“我居然走过了。自然这总要梁兄保护我的。” 梁山伯跟着上了岸,笑道:“我只能送你一程而已。以后贤弟要胆壮些才好呀。” 祝英台道:“以后我要梁兄做保护人。” 梁山伯笑道:“以后贤弟要做弟媳妇的保护人了,岂能要我做你的保护人。哦!我拾着的这个白蝴蝶,贤弟拿了回去。”说着,把左手捏着的玉蝴蝶送了过去。 祝英台只管望着,并不来拿,因道:“这只玉蝴蝶,送给梁兄吧。这蝴蝶不久能变成双的,你好好收着吧。” 梁山伯忽然见祝英台半路之上送只玉蝴蝶,不解什么用意,但他既然说了,也就只好收下。而且他又说了好好的收藏,益发解开衣服,将白蝴蝶红丝线系在腰带上。 四九银心歇在路边树荫下。四九道:“祝二相公对这样一道桥,也不敢过。你看我,在河里石头路上一跳就跳过来了。这样说,真是我们相公要做几年保护人才行。” 梁山伯道:“你懂得什么,走吧。” 于是四人起身,顺了大道行走。只见前面一带松树林,看那松树有七八丈高。而且由大路那边起,直到这边山边下止。一直往前,绿密的树林,就把大路吞没了。树又长得非常密,一棵挤着一棵,看不到树底下有人行走。 祝英台道:“这是哪家树林,真是密得很。” 梁山伯道:“这是哪家陵墓吧。” 祝英台:“大概不错,我们来寻寻他的墓碑。” 于是顺了一条古路,东望西望,后来在东角上居然找到了,那块碑上,刻得有字,乃是××考妣之墓。 祝英台徘徊在古碑左右,点头道:“哦!这是埋葬的夫妻之墓。他们的后人不错,你看,这丛林拥护这陵墓,长得多好。小弟之意,你我百年之后,由后人将双棺埋在一处,共立一家,将来有人经过,看到满陵林木,也让夸说一遍。” 梁山伯摇头道:“你我是异姓兄弟,这个不行。” 祝英台将脚踢着地面长草道:“我说可以行,就可以行。” 梁山伯见祝英台有发急的样子,便道:“现在我送弟回家,只宜说吉祥的话,这是百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 于是两人拂开拦路松枝,走上大道。只见四九银心已走过一大截路,两人赶了一程,方才赶上。约莫走了一二里路,忽见前面古木葱茏,树枝低桠,那下面有一条青石面的人行路。 祝英台道:“梁兄,这里人行路打扫得非常干净,这里面一定有清洁人家。” 梁山伯前前后后一看,点头道:“果然清洁,就在这里稍歇片刻吧!” 四九银心听见,就在道旁一株冬青树荫里坐下。 梁山伯道:“行路的时候,颇想水喝,我们寻寻,哪里有水。” 祝英台听说,也就四下观望。只见一个农夫正挑着两只木桶,由树荫下,人行道上出来。 祝英台点头道:“大哥,我们走路口渴,想讨碗水喝。” 那人挑着水桶,答道:“要水喝,有的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那里有口泉井,就在路边。那里有水勺,四位尽管喝。” 祝英台向那农夫道谢,四人就依着他的话。由人行道望着前面行走。果然,右边古木分开,闪出一个桌面大小的积水潭。其上是暗沟,埋在水潭底下冒水,只是由水鼓起水泡泡,把积水潭里的水,拚命的往上加。其下是明沟,在积水潭边下。积水潭里的水,盛得太满时,便由缺口流入明沟。这明沟有二尺多宽,水在沟里潺潺作响。全潭像镜子一般圆,人在潭上,照见须眉毕现。四周长的草浅浅深深,有个干葫芦撕成两边,正好像两把勺,放在水草里。正是为行人预备的。 梁山伯用手指道:“好,正好喝个痛快,四九银心,除了我们喝一把勺,还有一把你们也喝。” 祝英台站在一旁,心想,这回对他说明些,也许他会明白。便行前两步,因问道:“水味很好吗?” 梁山伯拾起地上一把瓢,正蹲在潭边舀水喝,连忙将瓢一举道:“很好,这是泉水,还带甜味呢。”说着,舀了一瓢过来,说道:“贤弟,你喝口尝尝。” 祝英台接着喝了。看四九银心喝了好几瓢水,已经走开,便道:“梁兄,这水很清,我们回到水边照照,出门以来,究竟形状如何?” 梁山伯说声很好。于是祝英台将葫芦瓢放在草地上。然后扶着梁山伯一只手,并排站在水边。这时,两个人影,齐齐显出。一个眉目开展,精神疏爽得很。一个眉目含春,精神仿佛若有所属的样子。祝英台笑嘻嘻地把头靠在梁山伯耳髻边。梁山伯蓝衫飘然,一点灰尘不沾,干干净净的。水边上正有一棵柳树,在人影子上拂来拂去。 祝英台道:“这水为我们留影,颇为俊俏。” 梁山伯道:“俊俏二字,用的不妥。” 祝英台道:“这水里双影,一个英姿疯爽,一个容貌俊丽,两人要合作起来,这水也为之生色不少呀。” 梁山伯道:“话虽是好话,但措词不妥。” 祝英台道:“梁兄,这水比人更清楚明白,措词明白不明白,他可知道呀。” 梁山伯轻轻推了一把。便道:“我弟说话,有些错乱,大概是离别之情所刺激的,走吧。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祝英台只好走开,手扶了一支柳树。对梁山伯道:“梁兄我打个诗谜你猜呢。” 梁山伯道:“愿请教。” 祝英台微昂起头来,念道:“清丽古潭水,对我照玉颜。诗情不容己,随流杨枝攀。开怀美貌俊,清风垂髻鬟。临岐惊一笑,何为淡淡山?” 梁山伯道:“这是诗,不是诗谜哩!贤弟真敏捷得很,出口成章。不过措词还是不妥。我辈文人,对这上面应该磋磨磋磨。” 祝英台真是生气不是,笑又不是。便放了树枝,叫一声银心。她在一株大树底下答应出来。 祝英台默然了一会,对银心道:“天色甚好。瞎!走吧。” 于是四人出了绿树丛中,依了大路前进。祝英台远远看到一座亭子遮了前路,便道:“十八里长亭已到,我们可以稍歇。” 四人已到亭子里,这亭子是四面屋瓦垂檐,四柱落地,为四面透风亭子。上亭子经过两层石阶,亭子里有石墩石桌,来人可以落座。四九进亭子放下担子,银心牵马吃草。梁山伯到了此时,无精打采进了亭子,面色惨然,独自在亭子上张望。祝英台跟进亭子,也在四望。便道:“梁兄,你已送了十八里,不用再送了。” 梁山伯道:“是,只是三年同窗,如今分手,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祝英台一路之上,前后都已想了,梁山伯为人十分厚道,左说右说,他都不向祝英台是女子方面猜,这时只好明说了。便道:“是的,胸中很是难过。但弟有个法子,梁兄垂爱小弟,可以永远存在。” 梁山伯道:“贤弟有什么法子?” 祝英台道:“梁兄对弟谈过,堂上两位老人,因兄是独生子,择媳甚苛,所以兄还没有婚配。兄还记得这事吗?” 梁山伯道:“不错,是有的,贤弟何以提起这句话?” 祝英台见梁山伯正注意自己答应这句话,双目对了自己望着。自己攀着柱子,闷看人行路。便道:“弟……” 梁山伯道:“弟什么呀?” 祝英台不攀柱子了,对梁山伯正色道:“弟家有一九妹,愿结丝萝(注:《古诗选》:“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女萝是两种草,非常的紧密,结婚的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丝萝二字,为古人求婚之意),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梁山伯吃了一惊道:“贤弟还有令妹呀!” 祝英台牵着衣领道:“这个……正是。” 梁山伯道:“贤弟为兄作媒,焉有不愿之理。只是未见一面,有点儿高攀吧?” 祝英台道:“此事请梁兄放宽心,弟和九妹,是个双胞,所以九妹相貌,和弟长得一样。而且知书识字,与弟在外求师,简直没有分别。弟既应允了,犹如九妹当面许婚一样。” 梁山伯道:“贤弟的话,料无差错的。老伯、伯母的意见怎样呢?” 祝英台点点头道:“是的,回家当禀明父母。只望兄早点来,早期请媒下聘,这样,也免得弟昼夜悬望。” 梁山伯道:“贤弟约我什么日子?” 祝英台望望梁山伯,便道:“我和你打个哑谜吧。我约你一七,二八,三六,四九。” 梁山伯道:“哦!一七,二八,三六,四九。这就是哑谜。”说着,昂头想了一想。 祝英台摆手道:“梁兄现在,不用猜它,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梁山伯道:“哦!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 祝英台含笑道:“是的。你看白云升起,我向那方面行走,我们从此暂别了。”向对面一指,回头向梁山伯一揖。 梁山伯回揖道:“恕不远送了。沿路保重。” 祝英台站在亭子口上,招手道:“银心过来,拜别梁大相公。”银心道是,走过来深深的一揖。因道:“我家相公的话,你都要记准呀!” 梁山伯回揖道:“我记准就是!四九,你拜别你祝二相公。” 四九在亭子外,连忙进来作揖。因道:“祝二相公,过些时,我家相公会来看你,我也跟着来,看看银心小弟。那那时候,祝二相公要格外关照呀。” 祝英台回揖道:“那是当然。”于是银心走向前,挑着担子试了一试,就开步向前。祝英台也出了亭子,在四九手上牵过马的缰绳,一跃上马,又回头一揖,然后跟着担子走。 这时,梁山伯在亭子里,四九在亭子外,双双的站定,只朝人行道上一骑马一挑担子呆望了去。那边的行人,也时时掉头向这里望着。慢慢的道旁古林交叉,人马的影子也都已消失。 四九道:“他们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梁山伯也没作声,出了亭子向原路走回(注:十八里相送,原唱本即有。但按之晋代社会,不合逻辑者甚多。所以能避免,即行避免)。他们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