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梅兰佳话 [book_author]阿阁主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5071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才子佳人小说,四卷四十回。题“阿阁主人著”,首有序,署“时道光己亥岁(十九年)菊月,古云赵小宋拜撰”,据序知作者为曹梧冈,书写于道光庚寅岁(十年,1830),有道光二十一年至成堂刊本传世。《梅兰佳话》从整体上而言,没有超越才子佳人的陈套,语言布局都无甚新意。全书分段不分章,每段皆有段目,与章目一般无异,但文字比别书每章短,估计是写作时作者染病在身,只能坐床凭几,信笔直书所致。因为是信笔,更不免旧时才子佳人小说的薰习。作者自感也不满,生前一直不愿刊印,此书质量可知。唯一可注意的是,该书处处流露出一个落魄文人的心态,读来饶有意趣。 [book_img]Z_14370.jpg [book_title]序 自来传奇,初非实有是事,亦非实有其人,大抵境由心造,以抒其胸中之学。吾友曹子梧冈,洵翰苑才也。厄于病,自食饩后即淡心进取。庚寅岁其病愈剧,余适馆于家,时染病在床,不能行动,遂坐床凭几,信笔直书,撰此一段佳话。虽非诗古文词可传后世,然其结构,有起有伏,有照有应,非若小说家径情直叙,一览索然。余阅之,把玩不置,劝其付之剞劂,公诸同好。梧冈曰:“此弟游戏之作,若付之剞劂,实足令人喷饭。”其事遂寝。越丁酉岁,遂赴玉楼之召。余捡其遗稿,捧读数次,不甚扼腕,因为之校正以待梓。是为序。 时道光己亥年菊月,古云赵小宋拜撰 [book_title]第一段 坦东床梅家结好 迁西泠兰氏定居 河南郑州,即春秋时之郑国也。有兰姓者,为此地望族。昉于燕姞梦兰而生穆公,后世因以为姓。在春秋时,得蒙宣圣一顾,援琴而歌其美,战国时灵均大夫深佩服之。厥后右军与之修褉,谢氏置于庭,盖因一与晋接,直如荀令公香三日不散故也。后裔有兰瘦翁,性幽间,慕罗浮仙迹,遂移家居焉。居近梅氏,与梅癯翁义气相投。 一日,夫人池氏夜梦日月并行,方诧异间,忽见日光闪烁,坠于梅家。少焉,月影困栾,投于怀内。又见一老人,手持长绳,将怀中月系住,牵到梅家去了。夫人一惊而寤,寻思一会,不知是何兆验。听得(土桀)中绛帻咿喔齐呜,院外黄莺间关对语。整衣出户,东方既白。急推瘦翁起,为言幻梦。瘦翁亦不以为意。越数月,夫人自觉有身。再数月,梅癯翁夫人冷氏产一男。方其生也,有鹤集于庭,癯翁心异之。兰瘦翁闻癯翁生子,来贺曰:“闻君得一雏凤,不胜雀跃。君之瓣香,幸有替人矣。”癯翁曰:“年近四旬,始生一子,譬如萌芽初出,要受许多雨露,方能滋长。待得为枝为叶,几乎望得人眼欲穿。”瘦翁曰:“本之深者枝必茂。吾兄素有栽培,令郎必如蒲芦之易生;且为枝为叶,兄尚可望,似我无望者何如?”癯翁曰:“闻嫂夫人分娩已近,兄亦不为无望。”瘦翁曰:“兄言诚然,但璋也瓦也,尚在未定之天,恐终成虚望耳。”癯翁曰:“北堂谖草定兆宜男,兄不必过虑。”瘦翁辞归。癯翁入内视其子,命名如玉,字雪香。 数日后,兰瘦翁独坐书室,忽闻异香喷鼻,清若兰麝。方惊异间,青衣婢出报曰:“夫人产一小姐矣。”瘦翁意甚不怿。梅癯翁来贺曰:“恭喜吾兄生一翰林矣。”瘦翁曰:“兄听错了,乃是女儿。”癯翁曰:“兄不闻翰林声价抵千金乎?”二人失笑。瘦翁曰:“古人谓生女为弄瓦,贱之之辞,何千金之足云?且我年已四旬,生个赔钱货,何足为喜?”癯翁曰:“古人云‘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兄忘之乎?且古来好女儿,无殊奇男子,如木兰从军,缇萦救父,曹大家淹通经史,黄崇嘏声蜚翰苑。彤管流辉,不一而足。兄何以女轻之耶?”瘦翁曰:“此乃天地间罕觏之奇,谈何容易。即是如此,到底生女不敌生男之贵。”癯翁问:“取名否?”瘦翁曰:“尚未。”癯翁为取名猗猗,字香谷。”瘦翁曰:“好个幽雅名字,恐小女儿不能称也。”二人复谈叙一回方散。 光阴荏苒,两家子女俱过周岁。虽在褪褓中,梅雪香已觉冰肌玉骨,兰香谷亦复竟体馥芳。父母交相爱悦,这里说兰氏好朵奇葩,那里说梅家好株玉树。一日,池氏悟及前梦,谓瘦翁曰:“前梦老人持绳,将我怀中月牵到梅家,莫非应在女儿因缘。吾观梅家小儿,甚是清秀,与订姻盟何如?”瘦翁称善。 又过月余,是暮春天气,梅癯翁作溪上游,命仆请瘦翁偕往。二人同至溪边,只见芳草极目,杨花扑面。沿溪一带人家,不过数十户。牧童驱犊,蚕妇采桑,却有一些逸趣,都是自然画图。二人行尽清溪,同上峻岭,不数武,见一茅庵,庵名“如愿”。破扉两扇已就倾欹,登其堂,佛面蒙尘。相与小憩,相中为凭吊者久之。瘦翁笑谓癯翁曰:“此庵名为如愿,但不知弟有一愿可能如否?”癯翁问:“有何愿?”瘦翁曰:“罗浮一村,唯弟与老兄差同臭味,其余率多俚俗。因不揣寒微,欲与兄结朱陈之好,不知可能如愿否?”癯翁曰:“不敢请尔,固所愿也。但欲来一媒妁,惜无知心良朋。”瘦翁曰:“割襟亦可定聘。至若媒妁,异日缓缓觅之,未始不可。”时日已西沉,遂同沿溪而归。即择良日,梅家以双股金钗一枝,兰家以玉如意一柄,交相为证,于是梅兰之婚姻定矣。 居无何,郑州兰氏大修宗谱,驰书召瘦翁,瘦翁遂挚家回原籍。年余,有豪某闻瘦翁贤强,欲置之幕下。瘦翁羞与为伍,不就聘,而豪某声势逼人。瘦翁恐其辱己也,遂迁于楚之云中。又年余,豪某得其踪迹,又使人罗而致之。瘦翁不可;豪某怒,将设计陷之。瘦翁知之,复逃至湘南,更姓贾,号遁翁。至是人不复知有兰瘦翁矣。湘南之地本属名区,后来泾渭杂去,清浊不分,有茅氏、艾氏、萧氏互相标榜,朋比为奸,更有藤氏、萝氏为之爪牙。数家见瘦翁清洁,欲引以自重。瘦翁杜门谢客,嫉之若仇。无奈愈相缠绕,锄之不去,瘦翁乃叹曰:“居必择邻,斯言不谬。骚经有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真化为萧艾也。正今日之谓矣。”乃复徙居于澧水之间。 初,瘦翁之回郑州也,梅癯翁遇郑州商人,托致书于兰氏。及商人回郑州时,瘦翁已迁居云中,商人亦不复至罗浮。癯翁见无回音,心甚怅然。嗣后绝无便鸿,遂未专邮修候。瘦翁屡经播迁,愈迁愈远,亦未寄缄于梅。二家虽为姻亲,不通音问者十余年。 比及迁居澧水,猗猗已长至十六岁。生得情致幽闲,德性贞静。蛾眉和新月同弯,鸦鬓与浓云共扫。白凝梨面,还将胜西子三分;红晕桃腮,却不向东风一笑,倚碧槛以芳,含水仙共丽。启朱唇而气馥,蕙质同清。抑且才同柳絮,谢道韫之吟句可双;韵寄梧桐,蔡文姬之辨琴有二。挥毫学夫人之格,最爱簪花;作赋妙婕妤之思,无庸起草。真个人间少有,天上难寻。有婢芷馨丽而知书,猗猗雅爱之,情同姊妹,偶见小园桃花正放,填《蕙兰芳引》一阕以赏之。其词云: 霞灿芳园,映佳丽、翠楼朱户。偶卷起湘帘,人面花光暗度。春风买笑,看一半、娇红欲语。喜芬芳满目,人在武陵深处。御苑助娇,唐宫销恨,凭他一晤。更斑管蛮笺,谁写断肠旧句。主人珍重,深为藏护。问何人,敢到天台仙路。 填毕,署尾写“猗猗偶题”,草稿夹在韵府书中,也未经意。有荆棘生者,父荆榛在朝当路,权倾一时,喜刺人,见者辄避之。荆棘依父势,欺侮乡里。然见兰瘦翁,独敛手执弟子礼。瘦翁见其不忘恭敬,亦不深为拒绝。一日,荆棘向瘦翁索借韵府一部,瘦翁与之,不知中有猗猗词曲也。荆棘偶翻阅韵府,见之,自思曰:“遁翁家无多人,而猗猗二字又系女郎名,号此必贾,遁翁之女所作无疑。才既佳,貌亦必美,欲作求凰计,舍此吾谁与归?”遂央人向瘦翁道及。瘦翁曰:“以荆公子声价,非不欲附女萝,但小女已许字罗浮梅氏矣。”其人默然退,以告荆棘。棘爽然自失,徬徨无计,其人曰:“以公子气焰,何求不得!譬如奕棋,宜争先乎?”荆棘猛省,遂托制府蔓公,复申前议,将欲以势迫之。瘦翁从容缓议为辞,归,叹曰:“荆棘勾衣,兼之滋蔓难图。如不早为之所,将不能脱身矣。”遂慕西泠幽闲,徙家而去。 [book_title]第二段 游西泠癯翁归隐 开东阁密友论交 罗浮二山冈峦葱蔚,赵师雄得遇仙妹,至今传为美谈,即其地也。中有一村,名曰梅村,盖因梅氏居址得名。后梅氏支派,或泠宅于西湖,或聚族于庾岭,此处瓣香仅留一线。有雪香生者,梅家之公子也。名如玉,字雪香,性情恬雅,繁华不竞,人因呼为“酸子”。嗜书籍,尤好吟咏。有书室号“索笑斋”,自题其额曰“疏影横斜处”。又题对联云: 看十月先开待吹出笛声三弄 问几生修到好锄来月影一帘 雪香寝食其中,绝不稍千俗务。 父癯翁见其必迹双清,才华魁世;已知克继家声,不畏摧折,遂有归隐之思。谓夫人冷氏曰:“余欲至西泠一游,家事可听儿发落,余明朝即行也。”冷氏曰:“仆从可带几人。”癯翁曰:“不用仆从。”冷氏曰:“行李何人担负?”癯翁曰:“到处纸帐皆可栖迟,何用行李。夫人勿忧。”冷氏曰:“此行何日返棹?”癯翁曰:“经年累月不能定期。”冷氏曰:“吾儿与松、竹二子,谊同兄弟。明早请来作别,亦可托以家事。”癯翁曰:“松挺英姿,竹标劲节。自是吾去后,家事彼必关切,何须召彼,多此一番周旋。”乃命童儿鹤奴,到索笑斋召雪香至。冷氏曰:“尔父欲只身游西泠,归期又经□难定,我实放心不下。尔意若何?”雪香曰:“爹爹年过花甲,只宜仗履优游,何必作此远行?”癯翁曰:“吾生平未尝株守家园,此行何独阻我?”雪香曰:“一路风尘,恐难禁受”。癯翁曰:“吾不畏雪霜,哪怕风尘。”雪香曰:“爹爹于老气衰,今非昔比。”癯翁曰:“汝恐我零落他乡乎?十年前遇一方士,赠我寒消九九图,谓八十一岁后,方成朽木枯根。以今计之,尚可迎岁廿年,尔不必忧。”雪香曰:“虽则如此,必须仆辈同行。”癯翁曰:“吾意已决,不必多言。”冷氏及雪香又多方劝阻,癯翁蒂固难摇,决意只身独往。雪香不敢再劝,乃曰:“爹爹远行,何以教诲孩儿?”癯翁曰:“别无所嘱,但望汝立品耳。吾先人世守清贫,不与尘俗为伍。故高人逸士,往往结为良朋,如林和靖、何水部、张功甫等,不一而足。近来二十四番风气,种种不同,大抵春风买笑、秋水伤情。在汝宜栽培根抵,不为动摇,庶乎奕叶,弗替家声。汝其勖之,勿忘训戒。”雪香曰:“谨受教。”时漏下二更,各自就寝。 次日早餐后,癯翁与冷氏话别出门。雪香送至折柳桥边,癯翁遂飘然〔而〕去。雪香凝望久之,怅然而返。行至长青岭头,遇松、竹二子于清泉翠径之旁。松名风,字翠涛,为人气节轮囷,襟怀磊落。尤喜当风披襟长啸,且猛而多力,矫若游龙。重友谊,为人谋事,每一木独支,真天下有心人也。竹名筠,字嶰谷,性情潇洒,风骨干霄,节真心虚,长于音律,真不愧为佳士。二生与雪香臭味相同,订为契友。是日松抚清泉,竹立翠径,正欲偕至雪香家,共谈风月佳趣,不意相逢道左。松、竹笑迎曰:“梅酸子适从何来?”雪香告以癯翁游西泠之故。松曰:“何不遣人召我与竹兄,共唱渭城?殊深怅怅。”雪香邀二人来家,竹曰:“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遂同到索笑斋,分宾主坐。雪香命童儿鹤奴烹茶。松曰:“茶品不一,若红梅,若素梅,是雪香老弟家园风味,究之咀嚼,绝无佳处。”雪香曰:“我家红梅、素梅,风味固不佳,但较翠涛兄家松萝何如?”松曰:“松萝如布帛粟菽,淡而不厌,何可轻视耶?”竹曰:“翠涛、雪香不必争论,吾当向陆羽老子辨其位置,俟异日告君等以优劣之殊。”松与梅俱颐解。雪香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松笑曰:“若非嶰谷老弟妙语诙谐,怎能索得酸子一笑。”雪香曰:“昔日包公一笑,人比黄河清,盖不苟笑故也。翠涛乃以不笑嗤我,不亦左乎?嶰谷你说说看。”竹曰:“不笑固可佳,但我有一事为你愁。”雪香曰:“愁着何事?”竹曰:“愁明日兰家娘子,恨你闺房之中绝少风情。”松大笑曰:“嶰谷老弟的是可人,但兰家自徙居郑州原籍之后,十余载不通音问,恐兰家娘子在幽谷中已被他人折去,不复为雪香有也。”二人拍掌大笑,雪香亦莞然。竹曰:“雪香年近弱冠,宜谐琴瑟,而令岳家自徙去后,不知何故,竟无音耗。癯翁老怕性疏放,日穷山水之游,并不一字问讯,真似人间天上,隔绝霄壤。日复一日,难免冰泮梅标之叹。俟老伯西泠回,我当为雪香言及此事,央媒妁至郑州,共定星期,雪香得早遂桃夭,岂不是好?”松曰:“嶰谷此言是也,为朋友理合于此尽心。我见世俗之人,每每里巷徵迷饮食游戏,非不热闹;至若朋友之事,漠不关心。古人所谓面朋面友,比比皆是,最足令人生厌。我虽不才,颇慷慨激烈,遇有朋友之事,虽不相涉,必横枝儿着紧,决不杨柳随风,毫不为人支持也。”雪香曰:“世上更有一种趋炎附势之人,当其人有声有势,则胁肩谄笑,交之唯恐不深。有时进腴词以悦其心,有时效小忠以固其宠。及其人声势一去,则反眼若不相识。甚至其势穷时迫,欲为将伯之呼,彼且袖手旁观,绝不为援。或有所求,转加恼恨,继则凌辱呵骂,在所不免。此等人视面朋面友,更属龌龊。自我看来,处世缔交之道,宜忘情于繁华之中,绝无俗态;共扶持于风雪之内,时见素心。庶科君子之交谈以成,不若小人之交甘以坏也。”竹曰:“雪香你所说胁肩谄笑,其人固属可鄙,然亦由与之交者喜奉承耳。平居妄自尊大,于劝善规过之人,绝不相与。于是心藏叵测者,进所可亦可,所否亦否,曲意承顺,大而望其提拔,小而贪其饮食。比匪之伤所由不免。我谓为人处世,节不可不贞,心不可不虚,庶可受良朋诤友之益,彼胁肩谄笑者,何得乘隙而进哉?”松曰:“嶰谷老弟所说,归重立身,诚为不利之论。此即孟夫子所云‘端人取友必端’之意,我辈当见诸躬行,不徒托之空言也。”雪香曰:“畅快,畅快。”三人复促膝谈心,尽欢而散。 [book_title]第三段 憩茅屋逋仙接引 过溪桥癯叟皈依 梅癯翁风餐露宿,将近西泠,行至一处,平芜千里,绝无人烟。时日已黄昏,栖息无地,正惊惧间,火光透出深林,知是村落,急觅路投之。至岭上则见茅屋半间而已。当门唯有一鹤,见癯翁至长鸣数声,少时一叟出,鹤发童颜,飘飘然有仙气,笑谓癯翁曰:“老人早知君欲投宿,必寻到这里来。但似此蜗角蚊蝶,岂能相容,君可向别处去。”癯翁告以别无村后。叟指岭之西曰:“兀的不是人家?”癯翁于星光之中凝眸审视,若隐若见,果然不下数十家,遂拱手谢叟曰:“烦指此。”叟笑曰:“此处人家尽可留宿,切莫再来我这里,决不相容也。” 癯翁别去,望岭西有人家处行,愈行愈远。行过里许,尚觉那些人家,依然若隐若见,自忖曰:“星光之下,怎能望见许远人家,莫非路走差了?”再向前急行一会,则见那些人家,相隔不过一箭之远,心甚喜,及趋至乃是茂林密树,绝无村庄。听得鬼声呜呜,虫鸣唧唧,惊心动魄,毫发俱悚,乃曰:“不意此老竟赚人若斯耶?”不得已,寻旧路而返。至则老叟策杖立于门首,笑迎曰:“说过切莫再来,何又返耶?”癯翁曰:“岭西并无人家,老翁何故赚我?”叟曰:“君未寻到尽头处,若到尽头处,自有村落。”癯翁曰:“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再不学那现钟不打、再去炼铜的了。”叟曰:“必欲借宿,当为我即景一吟。”癯翁乃口占二绝云: 溪头日落已黄昏,茅舍蜗居绝远村。 漫道山人无伴侣,夜深还有鹤司门。 远树翻疑舍宇遮,宵征那辨路途差。 即今莫漫寻栖宿,一夜酣眠处士家。 叟笑曰:“君清才敏绝,信是可人。”遂延癯翁入。见满室清虚,一尘不染。有对联云: 清留月影锄三径 寒共梅花老一生 叟问癯翁姓字,且询以将欲何往。癯翁以实告,因问叟。叟曰:“老人姓林,与君先人有通家之好。”癯翁曰:“翁年几何?”叟曰:“不知历几甲子矣。”癯翁不知是仙是佛,心甚异之。叟命癯翁就寝。及天微明,癯翁恍惚闻呼曰:“梅癯翁可起行也。”猛开倦眼,见身卧草茵,茅舍全无,司门之鹤犹隐隐在云端飞绕。正纵目仰观,忽片纸扑面飞来,落于草际。拾起视之,中有四语云: 问我何人,和靖后身。西泠之北,三度梅春。 癯翁阅毕,喜曰:“吾只身作西泠之游,原欲不食人间烟火。今幸和靖先生预导先路,从此皈依,何难酬愿。”遂复向西泠而行。 越两日,复至一处,崇山茂林,葱蔚深窅。癯翁思和靖先生当必在此。日沉天暮,遂不向人家借宿。时值初旬,斜月半圭,犹挂树杪。癯翁趁着月光入山深处,只见丛林有人走动,私心窃喜,以为必是和靖先生。忽听风响处,跳出二人,伸拳勒手,乃山贼也。一名山魈,一名木魅,正欲出山寻华屋打劫,不期癯翁与之相遇。喜曰:“送买路钱者至矣。”见癯翁并无行李,遂遍身搜寻,却也绝无金银气,二人顾谓曰:“此人何一寒至此?”谓癯翁曰:“听尔声音乃远方人,空身夜行,必是丧家之狗,尔盍跟我作一伙伴?”癯翁不可,贼强之;癯翁固不可,山魈怒曰:“我本欲留你一条活命,汝真不识好〔歹〕,留妆那有用处?”遂举刀刺之。忽虎啸一声,跳出林外。向二贼张牙舞爪。贼惊走。癯翁昏绝地上,少时苏醒,手足无措,乱窜林中,听得鹤唳数声,以为和靖先生去此不远,心稍定,坐以待之,亦绝无影响。 比及天明,方觅路而走。行里许,前临大溪,溪上有木桥。癯翁欲行过桥去,桥木已朽不堪行,乃转身觅路。忽背后有人呼曰:“梅癯翁不在此处歇脚,更欲何往?”癯翁急回头看时,见和靖先生披鹤氅,隔桥端坐,一鹤镇踞于前。癯翁遂倒身下拜,乞为接引。和靖曰:“尔且过桥来。”癯翁曰:“桥木已经朽坏,怎好立脚?”和靖曰:“尔但行且勿忧。”癯翁深信和靖,遂放胆走来。将近彼岸,桥木忽断,将癯翁跌在水中,彷徨惧间,觉已立于和靖先生侧矣。回视桥下,又有一癯翁浮于水面,不胜惊疑。和靖笑曰:“尔今日方脱凡根,不须疑虑。”癯翁跪请皈依,和靖乃挥尘尾谓之曰:“佛传衣钵必先忏悔。吾今託为坐禅,尔试参之。”癯翁请说妙谛。和靖问曰:“犯口过否?”癯翁曰:“嫌压琼枝频□雪,怜摧玉蕊暂呵风。”又问:“犯淫过否?”曰:“尝招月姊横疏影,喜傍封姨送暗香。”问:“犯杀过否?”曰:“偶曳长条打孤鹤,偏教冷艳饿寒典。”问:“犯身过否?”曰:“溪上赚他吹笛客,岭头欺遍咏花人。”问:“作如何究竟?”曰:“枝残蕊破多生子,花落魂消尚有心。”问:“作如何解脱?”曰:“纵有月魂都是梦,不逢春信本无香。”和靖喜曰:“尔真能十根断、六慧通也,吾今还你个叶落归根罢。”同往西泠北去,不知所终。 [book_title]第四段 花朝节郊外寻春 贳酒亭溪边遇柳 梅如玉自癯翁游西泠去后,与松风、竹筠二子往来愈密。坐谈时,诗书供其采摭,风月助其吟咏。一曰,如玉独坐索笑斋,松风排闼而入,大呼曰:“雪香真如世外佳人,不轻向人间挪步,我松翠涛今日特来索笑也。”雪香曰:“翠涛今日来何早也?”松曰:“听得春来春去一半,我为春光惜,故特早来欲与你共惜之。”雪香曰:“今日花朝,我到忘记了,翠涛你真真是有心的人。我家沁香园杏花正开,可呼酒以赏之。”松曰:“无庸,小小沁香园怎容得许多春色,必须携酒作郊外游,方消受得数十里的风光。”雪香曰:“如此说,当约嶰谷偕往。”松曰:“更佳。”遂命鹤奴持简招竹筠,其略云: 一年春色,都附花朝。我辈偶尔混迹红尘,何碍英雄本色。迩际天朗气清,游人济济,陌上帽影鞭丝,绎络不绝。若独株守空山,怎不教人冷齿?特此专札,邀阁下作郊外游。幸无阻兴,令东皇笑我辈寡情也。 竹筠见札即至,谓二生曰:“我方欲到翠涛家,将出门遇鹤奴持简至,不然几乎空走一回”。雪香曰:“嶰谷你好痴,你若到翠涛家定非空走。”竹曰:“翠涛到这里来了,我去如何不是空走?”雪香曰:“有嫂夫人在哩。”竹大笑;松亦笑,曰:“不意雪香为人恬淡,亦能作风流蕴藉语。”竹曰:“要走就走,不必闲话。”松曰:“我有一事与雪香商。”雪香曰:“何事?”松曰:“家中可有酒否?”雪香曰:“有。”竹曰:“翠涛真是酒鬼,这里又非你家,到老实得狠哩。”松笑曰:“昔人欲饮酒,尝谋诸妇。若是在我家,我必与妇谋。今在雪香家,故不得不与雪香谋也。”雪香曰:“翠涛利嘴,报复好快。”竹曰:“再说一会,今天过了。” 雪香遂命鹤奴携酒同游郊上,则见: 几树棠梨,半湾杨柳。趁薄暖而粉蝶翩翩,胃轻寒而游丝袅袅。香含绣野,狂蜂合花影齐飞,草满平芜,翡翠共湖光一色。黄莺乍啭,巧弄金梭;紫燕初睇,频抛玉剪。帘隐杏花之市,前村沽酒人家;箫吹桃叶之溪,到处卖饧风景。遍千山兮万山,迷十里兮五里,哪管红尘拂面,帽影鞭丝;都从紫陌寻春,衫轻袖窄。鸭头水暖,绿波荡漾片踩来,雁齿桥横,碧树参差骄马过。时见芸窗才士,幕结青油;更教绮阁名姝,钱分白打。红裙翠袖,行将小婢当头;雾鬓云鬟,笑向邻媛低语。朵朵莲花,步缓轻盈,一半情人扶,双双柳叶眉舒,羞涩几分防客看。真个风景宜人,益信阳春召我。 三人一路玩赏不尽,行过溪桥,有一小亭,前临绿水,后枕溪山,中列石桌、石几,四面石栏,旁竖小碑。三人抚碑读之,乃是赵师雄遇美人处,后因慕想不置,遂建亭焉,题曰“贳酒亭”。虽在繁华场中,到也十分幽静。雪香命鹤奴将携来酒肴排上,三人小饮其中。竹曰:“有酒无诗,未能遣兴,盍将贳酒亭为题,作诗纪之。”松曰:“嶰谷所说甚佳。登高作赋,临流赋诗,是我辈本等事。雪香你带有纸笔否?”雪香曰:“有。”松曰:“快取来,各作一首。”鹤奴将纸笔呈上。三人吮笔起草,雪香先成,以示松、竹: 仙子行踪等翠萍,临溪千载剩空亭。 早知奇遇都成梦,悔不相逢总莫醒。 松笑曰:“雪香欲梦不醒耶?处世若大梦,问是谁个醒来?”竹曰:“翠涛你诗还不做,只顾闻谈。”松曰:“你做起了?”竹曰:“已做起,你看看: 浅淡妆成百媚娇,相逢自觉黯魂销。 美人到底无情甚,只伴檀郎醉一宵。 松曰:“嶰谷你说无情,这样无情的你遇着几个?我的诗尚未做,就你的意思翻作一首罢。” 酒家相伴话平生,不是无情是有情。 今日空亭留一醉,当筵那有佩环声。 竹指雪香曰:“虽无佩环声,却有个美人在此。”雪香曰:“这个美人与嫂夫人交好。”松笑曰:“酸子也不酸了。”竹曰:“想是醋吃完了。”三人失笑。松曰:“酒来!”鹤奴换壶,上复满酌,各饮数巡。 忽一人着翠袍,缓步溪头。竹与相识,呼曰:“柳曲江哪里去?”且说此人姓柳,名衙,字曲江,节操虽不及竹,却也风流自赏,淡雅宜人,好着白衣,随风飘荡,故竹与之为友。时闻竹呼,遂走至亭前,松、梅亦离座相迎。竹谓梅、松曰:“此柳曲江也,住长堤,去此地不远。”松、梅齐声曰:“久仰,久仰。”竹又指松、梅谓柳曰:“这位构翠涛,这位梅雪香。”柳曰:“嶰谷尝道及二位品望,不胜景慕。今得瞻韩,何幸如之。”松曰:“曲江不嫌杯残炙冷,可入席坐坐。”雪香欲让杯于柳。柳曰:“我与嶰谷共杯。”松笑曰:“合卺杯不过如此,竹娘今日嫁柳君矣。”竹曰:“翠涛总好谑,与曲江初相识,何便乃尔。”柳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雪香曰:“曲江便宜了你。”松、柳大笑,遂相为献酬。柳见三人诗句赞曰:“载酒吟诗真真是文人快事。”雪香曰:“曲江也作一首。”柳曰:“学浅才疏,况且崔题在上,续貂似可不必。”竹曰:“已属相知,何必推却?”柳笑曰:“如此,则班门弄斧矣。”松曰:“你非木匠,这里也没公输,请速作。”柳乃作一首云: 一醉酒家天欲明,醒看月落共参横。 建亭空纪相思梦,那似当时不遇卿。 松曰:“诗笔清新,真是嶰谷友矣。”柳曰:“过誉,过誉。”雪香复呼:“酒来。”鹤奴曰:“冷了。”雪香曰:“寻些枯草再热一热。”鹤奴曰:“热过数次,枯草都寻尽了。”松曰:“令人兴阻。”柳曰:“此处去寒舍不远,可同到寒舍再畅饮一回。”松曰:“雪香你我怎好叨扰曲江,但我辈不必作此俗态,好同去也。”雪香命鹤奴收拾杯盘,携了回家,已与松、竹向柳家而去。 [book_title]第五段 曲江有约赏烟花 如玉无情对桃李 雪香及松、竹同到柳家,柳曲江导入书室,室名“洩春轩”,其额曰:“嫩金”。旁有对联,乃李义山诗也,曰: 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 雪香曰:“曲江真雅人深致。”少时茶罢,曲江入内去了。松曰:“柳曲江风流可爱,宛似张绪当年。”竹曰:“我竹嶰谷所交的朋友,哪有错的。”松曰:“你与我相交,你就错起。”竹曰:“更是不错。”少时柳出,谓竹曰:“不知兄等今日作郊外游,未曾办得一毫肴馔,率尔邀到舍下,殊觉不恭。我引兄等到一处所,可以酾酒,并可以赏春。”松曰:“有此妙境,何不早去?”竹问柳曰:“是何地方?”柳曰:“离此不上半里,有个青楼甚佳。”松曰:“如此,我不去。”柳曰:“翠涛襟怀浩荡,何竟是个道学先生。”松曰:“我与嶰谷年稍长,入此烟花队里,可信把持得定。雪香年幼,且未尝过此中滋味,倘引开了情窦,惑于其中,甚非你我为朋友的道理。且异日癯翁老伯回时,你我将何颜以对?”柳曰:“这却无妨。昔日骚人才子,如杜子美、李太白、元微之、白乐天、苏东坡、陆放翁等,动辄挟妓以游。今为此行,似亦无伤雅道。”竹曰:“曲江听言亦是。且我观雪香为人,恬淡寡笑言,谅不致溺于其中。此番举动,正如今早所示札云“偶尔奇迹红尘,何碍英雄本色”。翠涛你不必过拘。”松顾雪香曰:“雪香,你可有信否?”雪香曰:“请尝试之。”于是四人携手同行。 不过半里之遥,已到门首,恰遇院中一个小厮出来。柳生是来过认得的,便叫:“柳相公,怎轻易不到这里来?”柳问:“你家桃姑娘、李姑娘在家否?”小厮曰:“在家,相公请到里面待茶。”四人遂一齐走进。原来院有二妓,一名桃根,一名李萼,虽非倾国倾城,却也算得教坊魁首,箫管歌曲件件皆精,但不解吟咏耳。小厮引四人入内,呼曰:“桃姑娘,李姑娘,西门柳相公同三位客来了!”只听角门一声,二女齐出,笑迎曰:“柳相公是哪阵风吹得来的?”忽见雪香在旁,凝眸半晌,私相语曰:“好个体面哥儿。”柳因指三人示二妓曰:“这位松相公,这位竹相公,这位梅相公。”桃含笑曰:“梅相公合众位相公请坐。”柳复指二妓曰:“这是桃姑娘,这是李姑娘,”松顾柳笑曰:“桃李尽在公门。”竹曰:“虽在曲江门下,却已下自成蹊”。李曰:“都是些读书相公,会讲文哩。”桃曰:“相公们平日在家讲的文,今日都背来了。”合座大笑。雪香独向隅而坐,低头不语。桃曰:“相公们只管说,可怜冷落我梅相公。”竹曰:“雪香只管放老气些,莫作新嫁娘模样。”松曰:“我先所言固是正理,但既到这里来,也要风流点子,莫把你的酸气带来了。”柳曰:“雪香初来,这也难怪。”李曰:“又道是无酒不叙情,相公们吃酒不吃?”柳曰:“特来吃酒的。”桃遂命小厮办酒。不一时,排上筵席,依次而坐。雪香让柳坐,柳曰:“今日是我的薄东,我在上横头坐,翠涛左边一席坐,嶰谷右边独坐,你随翠涛坐,桃姑娘、李姑娘下边陪客。”竹曰:“我喜同翠涛坐,雪香你在右边独坐。”雪香不可。松曰:“这又不是请客,雪香你就坐下。”坐毕,酒饮数杯,柳曰:“哑酒难吃,我等赌拳索战罢。”松曰:“快事,快事!我就与你来。”柳输松一筹。竹曰:“细柳管真不济事,待我整齐队伍战退大树将军。”遂与松战,松输一筹,呼雪香曰:“淇园竹箭射退吾军,可速截住。”雪香与竹战,竹输一筹。雪香曰:“望风而降,真势如破竹矣。”竹曰:“吾将教吴宫美人战。”谓桃曰:“你与我擒此骁将。”雪香也输一筹。竹曰:“梅将军今日于娘子军中弃甲曳兵走矣。”松、柳大笑。柳曰:“桃姊唐突梅郎,该敬酒一杯。”桃立起身来敬酒。雪香曰:“酒厚了,不敢领。”桃见雪香吃了些酒,面色微红,真似桃花瓣儿一般,好生爱怜,遂移坐雪香身旁劝酒。竹笑曰:“我叫雪香独坐右边,留虚席以待桃姊久矣。”桃复劝以酒,雪香固辞。李曰:“待我敬梅相公一杯。”桃曰:“看你脸面何如。”松曰:“雪香醉了也只一杯酒,莫却了他二人的意思。”雪香遂一饮而尽。李复敬雪香一杯,雪香只不肯吃。柳谓李曰:“梅相公既不吃,不必相强,我替他吃一杯罢。”松曰:“触动了我的诗情。”柳曰:“翠涛豪爽,定有警句,我当洗耳。”松曰:“《牡丹亭》有句云‘不是梅边是柳边’,与方才李姊敬酒情景宛合。”合座大笑。桃曰:“《牡丹亭》词曲甚好。”柳曰:“你们吹唱俱佳,何不歌一曲侑酒。”桃曰:“恐污相公们耳哩。”松曰:“我最喜听清音。”竹曰:“我也略知一二,试歌一曲听听。”桃乃吹长笛,李弹筝而歌: 晓挂芙蓉帐。有十分思忆,十分惆怅。不曾相别,相别如何样。恨鸡鸣日上,不等鸳鸯情畅。今早分离,又是何日何时再了前账。 眼底情人难依傍,问今宵那个成俪伉。新旧间愁,一夜一回偿。有谁铭腑脏,度尔烟花飘荡。偶作新词待,卿卿按节,时启朱唇唱。 右调《梦芙蓉》 歌毕,松曰:“真是响遏行云,畅快,畅快!”竹曰:“我细聆此曲,其词绝佳,不知是何人作的?”桃曰:“我们歌新词,不歌旧词。这就是柳相公从前作的。”松曰:“曲江风流,令人雅慕。”李曰:“我看相公们都是才子,何不也各作一首,使我们唱唱。”松曰:“使得。”遂填《南乡子》云: 日暮髻重梳,卖笑春风待阿奴。几度唤郎,郎面本生疏。陌路都成并蒂蕖。竟夜任欢娱,此际谁怜瘦弱躯。纵使相怜,情义总模糊。应共鲛人泣泪珠。 柳曰:“翠涛凄音促节、哀感顽艳,洵是才人之笔。嶰谷你也作一首看。”竹乃填《百字令》一阙云: 当筵桃李为谁春,小小芳龄,二九卖笑门。前迎好客,笛唱笙歌尽有,裙底风流,眉尖娇媚,二美传人口。金樽捧处,竞看双袖纤手。只恐南打夭桃,风摧绮李,瘦比章台柳。昔日繁华争美处,到此不堪回首。酒地凄凉,花场冷落,兀自抛红豆。琵琶惯抱,积愁谁与分剖。 松曰:“嶰谷真欲泪落青衫矣。”竹曰:“雪香作一首,想必更佳。”雪香曰:“不作也罢。”松曰:“都作了,你如何不作?”雪香遂提起笔填《满江红》一阙云: 偶遇青楼,见两树、娇花嫩蕊。装就的、倚门含笑,拈花自喜。金爵钗簪云雾鬓,秦珠几糕垂双耳。听当筵、个个说风流,新桃李。乍相识,便呼姊。欢笑处,竟如此,我偏嫌脂粉,为花羞死。座有东邻情不适,世无西子难夸美。笑生平、俊眼太孤高,谁堪视。 松笑曰:“雪香欲遇西子,悔不早生千余年,泛西湖去。”桃曰:“相公所作词曲都佳,我无所酬,但持杯酒为敬。”雪香曰:“我实不饮。”松曰:“天色将晚,略饮数杯回去。”饮毕,桃、李二人送四人出。桃私谓柳曰:“梅相公好个才貌,可惜不知风流情趣。”柳曰:“年纪还幼。”四人遂别二妓而行。 [book_title]第六段 柳曲江赞美人 梅如玉怜好梦 松、竹、梅、柳出院复到柳家。松曰:“我先虑雪香走到烟花队里,把持不定,不意不言不笑,竟酸到这地位了。”竹曰:“雪香今日正是乡里人与妓筵,能不为苏公所笑。”松曰:“雪香少年老成,我辈真不能及。”雪香曰:“非也。我只道青楼妓馆必是绝色,方能引人游赏。谁知这两个尽是些脂粉气,闻之令人欲呕,怎能动我风情。”柳曰:“这两个虽未脱尽脂粉,然也是教坊渠魁。雪香眼孔大高,就难说了。”松曰:“与此辈交接,原是水月镜花,只要稍有风韵,偶尔作盆景玩赏也可。恰情雪香持论太苛,吾恐风月场中绝无插脚之地。”柳曰:“雪香如此着眼,未知嫂夫人如西子否?倘是无盐,将如之何?”雪香曰:“事关伦纪,又当别论,虽陇□、北成亦与诤好。除此之外,不是倾国倾城,决不待以青眼。”竹曰:“雪香到底寡情。”雪香曰:“若遇绝世佳人,我比兄等用情更深,惜未得一见耳。”柳曰:“雪香,到有一个绝世佳人,去此不远,我几乎忘却了,明日与你赏识赏识。”雪香曰:“是甚人家?”柳曰:“也是妓馆。”雪香曰:“败柳残花,哪有佳处。”柳曰:“不可一概而论,我试说与你听:北去十余里,有一院名**院,往来俱是豪贵,院中有丽姝十余人,皆是到处选来。”雪香曰:“何若是之多。”柳曰:“此不过与桃李相上下,不足为雪香道。别有一室名延秋馆,独居一妓,姓桂,名蕊,字月香,举止端庄,性情幽静,不与群妓为伍,诗词歌赋无一不佳,书画琴棋无一不妙,只是欲求一见,便有两不得、两不能。”雪香曰:“何谓两不得?”柳曰:“非数十金不得,非文人才子不得。”雪香曰:“何谓两不能?”柳曰:“欲荐枕席不能,欲稍与亵狎亦不能。”松笑曰:“曲江说诳。两不得犹可言也,两不能恐未必然。”柳曰:“若是粗人俗客到馆,谅他难保其贞,但所接者尽是文人才士,一见生怜,自不忍相强。即如我去年曾去一回,与之坐谈竟日,自觉惜玉怜香之情难已,朝云暮雨之念转消。翠涛你去一回,方知我非说诳也。”竹曰:“倘俗客要见若何?”柳曰:“彼嫉俗子若仇,相见仅同木偶,俗人只贪裙边风味,那识真色,又何乐以数十金与木偶相见哉?”竹曰:“鸨儿若得他宿客,真是大大钱树子,所获岂止数十金,何也听其自便?”柳曰:“彼系鸨儿爱养,非不欲其宿客,但一言及彼,遂寻死觅活,鸨儿恐其短见,并连一见可获数十金也没有了,因此不敢勉强”。松曰:“曲江虽是如此说,我终不信。”柳曰:“不信由你,一去便知。”雪香曰:“果如曲江言,我真欲往,惜乎无数十金耳。”柳曰:“是在我。”竹曰:“曲江与雪香尚是新知,何敢以重费相烦,此事我当任之。”松曰:“此番为雪香而去费金,我当与嶰谷共任,但我难为役,嶰谷任之,诚是何敢累及曲江。”柳曰:“这却无妨。”四人订期而散。 雪香归,独坐索笑斋,将信将疑,默默无语。少时隐几而卧,忽见竹自外来,呼曰:“雪香独坐无聊,何不踏青去。”雪香遂偕竹出门,果然一路风光赏心悦目。行至一处,忽见舍字壮丽,闬闳甚高,心知是豪贵人家,信步直入,绝无阻碍。行过数重,中有一园,湖山掩映,迥异俗境,数株垂丝海棠,倚着荼藦架边。雪香立住玩花,回头忽见美人着杏黄衫,凭栏拂鬓,见客毫不躲避。雪香凝眸视之,真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一时目**飞,手足失措。良久神稍定,与之语亦不答,但含笑而已。闻有呼唤声,美人遂入内去了。雪香惊疑一会,乃口占二绝云: 侥幸相逢月里仙,今宵人上大罗天。 霓裳一曲能精否,待向花中奏管弦。 玉貌珊珊浅淡妆,佳人独倚石然旁。 无情最是留情处,笑对春风看海棠。 吟毕,忽闻竹呼曰:“雪香今日着魔道矣。”猛然回头,则见身卧几上,书灯如豆,半明不灭,始知方才所见,乃是一梦南柯。遂拨动银缸,寂坐片时,寻思曰:“若是曲江所说,桂蕊能如梦中美人,我梅雪香不作大士供养,算是无情。”又想道:“梦里造境奇奇怪怪,何所不有。如所见的美人,漫说于今没有,只恐自古都无。早知有如此好梦,何不不醒更妙。今早到贳酒亭作诗,末二句云‘早知奇遇终成梦,悔不相逢总莫醒’,不谓已成谶语。”时已漏滴三更,雪香遂解衣就寝。思续前梦,转侧一会,方才睡着。不多时,闻山寺晨钟而寤,因集古人句作一绝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 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 洞房昨夜春风起(岑参) 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 天色微明,披衣急起,呼鹤奴热水净面。启门出,谓鹤奴曰:“太太若问,说我到松相公家去了,早饭熟也休等我。”走到松家,松扉初启。苍头见雪香到,曰:“梅相公到,快雪亭坐坐,我家相公尚未起来。”雪香遂独坐亭内。此亭系松书室,松题额曰:“鹤栖处”,又取古句作对云: 云影乱铺地 涛声寒在空 雪香在亭中想起幻梦,坐不住,起身在阶前闲步、沉吟。松出呼曰:“雪香好早,惊人残梦。”雪香曰:“我雪香孤眠独宿,天明即起,不似人家在温柔乡,虽不老死,也几眠死。”松曰:“梦里鸳鸯有本有乐境,雪香酸子那知其中况味。”雪香曰:“你说梦里鸳鸯,本有乐境,这何足为乐,我到有个好梦,只怕你平生福薄,总未梦过一回。”松曰:“你有甚好梦?”雪香遂将梦告松。松曰:“你因曲江所说,动了兴头,乱想胡思,夜形诸梦,也是常事,但曲江之言终是假的。”雪香曰:“怎知是假?”松曰:“曲江见你说‘世无西子难夸美’,故把个假西子说你听听。”雪香曰:“不管是假是真,那**院我总要去一回。”少时苍头呈早餐上,雪香无心饮食,偶然失箸。松笑曰:“雪香想到哪里去了。”雪香曰:“不知是何缘故,心中总委决不下。”松曰:“已往莫念,未来勿思,心自能定。”雪香曰:“我也未念已往,未思未来,方寸之中,毫无着落。”松曰:“饭后我同你郊外散散。”雪香曰:“今日无心玩景。”饭毕,略坐别松归。 [book_title]第七段 销魂院频驰意马 延秋馆始遇情魔 雪香归到索笑斋寂坐,甚是无聊,忽而云阴四合,积雨连绵,半月不止,所订往**院日期已过,雪香愈是惆怅。不觉又是修褉佳辰,雪香早起推窗,乍见阳乌煜烁,喜曰:“日光菩萨也有出世日子了。”急呼鹤奴热水净面,走到松家。值松初启户出,雪香曰:“翠涛,今日好往**院去。”松曰:“雪香好性急。久雨初晴,路还泞泥,明日去罢。”雪香曰:“今日去甚好,一则修褉,一则赏花,岂不两得?”松曰:“俟吃早饭去。”雪香曰:“不须留连,同你去约嶰谷。”松曰:“到快雪亭坐一刻。”雪香亦不肯坐。松曰:“又无火牌令箭,这等难缓。”遂同到竹家,竹请在种翠馆坐。雪香曰:“但去,不须坐。”松谓竹曰:“雪香已如涸鲋,稍缓则将索于枯鱼之肆矣。嶰谷你勿迁延。”竹曰:“坐一刻,待我携金去。”雪香同松到种翠馆,馆有额云“不可一日无”,旁列对云: 座中雅可延佳士 篱外何须问主人 雪香同松坐到馆中。少时仆人邛儿捧点心出。雪香曰:“请你相公,快去!”竹遂携金数十,同到柳家。值柳外出,遂到洩春轩,坐以待之。雪香曰:“不知曲江几早回来?”问书僮笛谱曰:“你可知你相公去向否?快与我寻回!”笛谱答以不知。又等一会,雪香心焦起来。松曰:“曲江不知几早方回,我们空等无益,明日再来罢。”竹谓笛谱曰:“你相公回时,你说我们明早定来,不要又向别处去了。”笛谱应诺。松、竹起身出门,雪香不得已,也随走出,谓松、竹曰:“正好扬帆,却被石尤风打个回头,真是阻兴。”松曰:“明日也不迟。”行不数武。一头遇见柳至。雪香喜出望外,呼曰:“曲江,才在府上等你多时,你却向哪里去了?可同到**院去。”柳曰:“躲避了。请到舍早餐。”雪香曰:“早餐是不用了,曲江肯速去,则拜赐良多。”松曰:“雪香性急,速去罢。”柳再三强邀到家,雪香只是不肯。四人遂同往**院去。行路之间,雪香走得甚快,松笑谓柳曰:“曲江前日一番言语,说得雪香意往神驰,你看脚步儿好快也。”竹曰:“雪香为人恬淡,前日于桃李二妓毫不动情,这**院不过听得曲江说,尚未亲见,怎的意马心猿,竟如此锁不住。”松曰:“他还有个好梦相引。”竹曰:“你有甚好梦,说得听听。”雪香遂将前梦说得手舞足蹈。柳曰“未遇美人先徵奇梦,雪香真是多情种子。”竹曰:“雪香前说‘世无西子难夸美’,想是西子有灵,特来梦中一会。”松笑曰:“西子若在,已成千年老妪,不堪入目。雪香又何乐与老妪相对。”雪香曰:“偏你一张嘴,格外滑稽。”柳曰:“雪香梦中诗句,我欲步韵和成。”竹曰:“曲江先作,我也和之。”柳乃口占云: 梦里曾逢绝世仙,**又在暮春天。 招他红袖同修褉,好听清歌杂管弦。 不喜浓妆喜淡妆,娇花羞对美人旁。 桃红李白君都弃,专要降心看海棠。 柳曰:“翠涛你放心这个美人颜色,应与西子无殊,你去便见。”雪香曰:“但走无闲话,耽误工夫。” 又走了一会,**院已离不远。雪香见门墙高峻,恍似梦中,心窍异之。及到门前,有小厮在门首伺候。柳谓之曰:“我们欲到院中赏春,你可到里面说一声儿。”小厮曰:“老爷们请到萃美堂坐。四人遂到萃美堂。茶罢,有五六粉头出。柳谓松曰:“都有殊色。”雪香曰:“尽是一般春色,有何殊色?”松曰:“雪香称为春色,想是已看中了意。自我看来,前日桃、李亦不弱。”雪香曰:“翠涛终是学问浅,古诗不云乎:‘春色恼人眠不得。’”四人大笑。竹曰:“正恐那不恼人者又不能眠耳。”柳谓诸妓曰:“你家延秋馆桂姊欲求一见。”诸妓曰:“我等不知,当问我老知举。”少时一老妓出,诸妓都入内去。老妓遍问四人高姓,乃曰:“我这里有十余个姑娘,不知老爷你看得上否?”柳曰:“这十余人不必看,但要到延秋馆要子。”老妓曰:“这里没有甚么延秋馆。”柳曰:“我知道了,你怕我们是粗俗人,进去不大稳便。且纵老眼一观,俱是读书才子,决不以残花败柳一例视汝家桂娘。且我去年曾来过一次,不必瞒我。”老妓见四人俱属斯文,因曰:“柳相公既来过,这到馆的事也是明白的。”柳谓竹曰:“烟花费拏来。”竹出金与老妓,老妓笑而纳之,曰:“桂姑娘性燥,若是过于戏谑,恐得罪了老爷,先为告过。”柳曰:“这却放心。”雪香笑曰:“声价便自不同。”老妓命小厮导入延秋馆去。 [book_title]第八段 梅如玉降心桂蕊 桂月香留意梅君 四人同到馆中,只见假山重叠,太湖玲珑,茶藦满架,海棠垂丝。雪香曰:“又是梦耶?”小厮呼曰:“有四位老爷来看桂姑娘。”说毕即去。少焉一小鬟出,年约十三四,丰致嫣然笑迎曰:“相公请到馆里坐,姑娘就出来相陪。”四人坐定,见上横一匾,云“小山招隐”,中持一幅折桂图,画上题四语云: 攀桂仰天高,幽香动玉宇。 风前坠一枝,有谁怜折取。 旁有款云“月香主人写意”。两边蜡粉对联云: 有根堪托月 无命但随风 旁亦落“月香”二字。雪香曰:“未睹玉貌,已见仙才,早令人魄飞一半。”竹曰:“特恐貌不敌才。”松曰:“何才之有?题画诗刚刚做了三句。”柳曰:“怎么只三句?”松曰:“首句是浣花老人所作,非三句而何?”雪香曰:“借句衍诗,这原无碍。” 只见湘帘启处,小鬟拥桂蕊出:梳蝉翼鬓,着杏黄衫,六幅湘波,双钩微露,四人一见魂销,不觉俱立起身来,凝眸无语。好一会,柳谓雪香曰:“较梦中人何如?”雪香曰:“一样。”松曰:“久闻芳名,时深仰慕。今得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桂曰:“蒲柳之姿,深沉苦海,每对雅人,自惭形秽。”雪香曰:“月香姊何不坐?”桂见雪香绝世丰神,私忖曰:“吾阅人多矣,如此郎君得未曾有。”乃曰:“诸君未坐,贱妾焉敢就坐。”松笑曰:“一睹仙葩,竟连坐与未坐都忘记了。”于是一齐坐定。桂蕊详问姓字。柳手指而告之,且曰:“我去年曾睹芳容一次。”桂曰:“忘怀了。”小鬟捧茶出,雪香问:“叫什么名字?”桂曰:“此女名菊婢,今年十三岁了。”竹曰:“也还雅致。”雪香曰:“主人雅,婢子如何不雅。”松曰:“雅便雅,只是这朵花又不知被何人揉碎。”桂正色曰:“妾有冒昧之言,望君等垂听:自来烟花巷里率多淫亵之词,妾不幸随此情狱,以致涇渭难分。但和璧三献,犹是未雕之璞,一切淫亵语非所敢闻,愿君等见怜。”雪香曰:“一遇仙子,自觉俗念顿消,何敢以淫亵语渎卿清听。”松笑曰:“雪香何前踞而后恭也。”雪香曰:“今非昔比。”竹曰:“曲江所云‘桃红李白君都弃,专要降心看海棠’,此语诚然。不独雪香降心,我亦降心矣。”桂问此二句何为而作,柳告以故。桂视雪香曰:“梅君眼孔甚高,如妾陋质那堪入目,乃桃李难逢一顾,而贱妾独蒙垂青,真是有幸有不幸。”雪香曰:“未与卿逢,梦魂来告,今日一见,恍若三坐。”桂问:“梦中诗句尚记得否?”雪香遂念了一遍。桂曰:“感君多情,先徵幻梦。不揣固陋,欲作鹦鹉学语,未知可否?”雪香曰:“谨请教。”桂亦口占二绝云: 未遇慈航普渡仙,杜鹃啼彻五更天。 谁知司马情如海,梦里曾经抚素弦。 每思烧烛照红妆,恨积还慵到砌旁。 今日多情花下立,海棠遗爱比甘棠。 松曰:“如此才貌双绝,我亦降心相从矣。” 雪香曰:“此诗不似题画诗做了三句。”松大笑。柳曰:“以我昔日所闻,与去年所见,月香姊从未如此多情。不料一见雪香,便至降心乃尔。”松曰:“我有四句俚语,作一小赞。”乃云: 降心偏对降心客,俊眼恰逢俊眼人。 一样多情一样美,暗中格是有前因。 雪香喜曰:“诚如兄言。”桂曰:“松君豪迈不羁,的是伟才。”竹曰:“月香姊八个字的月旦,道尽翠涛生平。请将我三人一一评之。”桂曰:“竹君温恭和蔼,柳君意态风流……”松曰:“待我评雪香是个多情才子,月香姊是个绝世佳人,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竹、柳大笑。桂面色微红,低头不语。雪香斜视月香,谓松曰:“翠涛总多嘴。”松曰:“我本多嘴,没有等月香姊评你一句。若是月香评你一句,则一经品题便作佳士,今后成不得佳士了。月香姊你再评他一评,也还不迟。”合坐大笑。桂亦嫣然。 少时菊婢捧酒出。酒过数巡,柳曰:“哑酒吃得无味,待我行一酒令。”松曰:“且慢,都斟起来,满饮三杯,然后起令。”雪香曰:“阻他的令,先罚一杯。”松曰:“该罚。”遂酌巨觥欲饮。竹曰:“你是个酒中饿鬼,好便宜。这一杯偏恕过你,不让你吃。”遂都斟齐,连饮三巡。杯到桂蕊,桂曰:“这急三枪来不得了。”松催起板来。桂曰:“让一杯。”松曰:“不能。古人有言‘八年教让以来,而酒不与焉’。”竹曰:“是哪部书上的?”松曰:“想当然耳。”合座大笑。松曰:“只管闲话,桂姊的酒还不吃?”桂立起持酒,向雪香云:“梅君借一杯。”雪香欲接,松隔住,云:“雪香前日在桃李筵上,千不吃,万不吃,今日偏要替人吃,好不怕羞,这借是不能借的。”竹曰:“月香姊就吃这一杯。”桂曰:“松君好狠。”遂举杯欲饮。雪香曰:“酒冷了,换一杯吃。”柳曰:“雪香真是情深如海”。松曰:“雪香越俎代疱,该罚一杯。”雪香曰:“为疱人受罚,醉也甘心。”遂酌酒,谓桂曰:“月香姊饮干,我的罚酒也吃干。”遂同一饮而尽。松曰:“合卺杯无比爽快。”雪香及桂蕊皆有赧色。”竹曰:“曲江好起令了。”柳曰:“我以风花雪月四字起令。认定一字,拈古诗一句,又要依次而行。如认定风字,开首说者诗中风字第一,第二说者诗中风字第二,如此可类推。”松曰:“如说风,诗中也不许犯花雪月三字。”雪香曰:“这个自然。”松曰:“还有句话,不论诗词歌赋。”竹曰:“这却不能。”桂曰:“让他些罢。”雪香曰:“起令是曲江,以后顺行,第二该我。”桂曰:“梅君下面是我。”松大笑,曰:“雪香侥幸。”桂色发赤,曰:“我是无心语错。”竹曰:“我上面是月香姊。”松复笑。竹曰:“你不须笑,你还在我下面。”梅、柳亦大笑。桂曰:“不要搅场,又阻了令。”柳曰:“我说起‘风吹柳花满店香’。”松曰:“开口便错了,犯花字,该罚。”柳曰:“换一句‘风流三接令公香’。”雪香曰:“风流之风算不得风雨之风,也该罚。”柳曰:“再换一句。”松曰:“吃了罚酒再换。以后说错了的,都要先吃罚酒,然后换诗,不得任意更换总不罚酒。”柳曰:“我姑受罚以警众。”遂酌酒一饮而尽,乃曰:“风飘万点正愁人。”雪香曰:“春风无那潇湘意。”桂曰:“日暖风恬种药时。”竹曰:“无那春风欲送行。”松曰:“纵然一夜风吹去。”柳曰:“待我再从花字说起。”松曰:“且慢,风字还有第六、第七未说,难得这个尾子你便吃了他不成。若是说五言到也恰好,你又说的七言,这两句定要说完。”柳曰:“画图省识春风面。”梅曰:“石鲸鳞甲动秋风。”松曰:“都说春风切于今光景,雪香偏说秋风,该罚一杯。”雪香曰:“我说秋风该罚,你的‘纵然一夜风吹去’非秋风而何?”松曰:“此是浑说,风何以知是秋风?”雪香曰:“下句‘芦花浅水’不是秋景?”松语塞。竹曰:“切景不切景这却不必罚酒,如说雪字怎能切于今暮春?”柳曰:“嶰谷之言是也,翠涛、雪香俱不受罚。”雪香曰:“月香姊请说花字。”桂曰:“花枝欲动春风寒。”柳曰:“月香犯风字,罚一杯。”桂曰:“换一句。”柳曰:“先罚后换,有令在先。”桂饮一杯,曰:“花压栏干春昼长。”竹曰:“桃花细逐杨花落。”松曰:“重花字,罚洒。”竹曰:“不犯别字,只重本字,如何罚酒?”松曰:“你的花字在第二,第六又有花字,占了别人地位,如何不该罚?”柳、梅俱齐声曰:“该罚。”竹饮一杯。松曰:“换来。”竹曰:“飞花送酒舞前檐。”松曰:“宜春花满不飞香。”柳曰:“问柳寻花到野亭。”梅曰:“长乐钟声花外尽。”桂曰:“陶然共醉菊花杯。”竹曰:“已映洲前芦荻花。”松曰:“该我超雪字令。”雪香曰:“诗来。”松曰:“雪晴云散北风寒。”柳曰:“你惯捉人的错,也该你错一回,犯风字,罚酒。”松曰:“我有半天没有吃酒,就吃一杯罢。”饮毕,柳曰:“换来。”松曰:“雪满山中高士卧。”顾柳曰:“又该你来。”柳曰:“白雪纷纷何所似?”松曰:“罚酒。”柳曰:“不错,如何罚酒?”松曰:“我先说不论诗词歌赋尚且不能,你这一句诗乎?词乎?歌乎?赋乎?出于何典?”柳曰:“出于谢太傅。”松曰:“此是谢太傅问兄子胡儿语,非诗也,该罚不该罚?”桂曰:“柳君这一杯是要吃的。”柳饮毕,曰:“不是月香姊劝,这酒断乎不吃。”松曰:“换来。”柳曰:“我先的一句算是有雪无诗,就说个‘有雪无诗俗了人’罢。”雪香曰:“这到换得恰切。”柳曰:“无多嘴,该的你了。”雪香曰:“长安雪后见归鸿。”桂曰:“一溪残雪掩柴扉。”竹曰:“杨花千里雪中行。”松曰:“犯花字,罚酒。”竹饮毕,换句云:“北人南去雪纷纷。”松曰:“清冷应连有雪山。”柳曰:“晚来风起花如雪。”竹曰:“犯风花二字,该罚两杯。”柳曰:“罚酒总只一杯。”松曰:“曲江你开口说风,犯花字,换一句又把风流之风算风字,已该罚酒二杯,到饶了你一杯。这一回两杯是要罚的。”桂曰:“也饶他一杯罢。”松曰:“看月香姊分上恕你。”柳饮毕,换云:“窗含西岭千秋雪。”松谓雪香曰:“该你起月字令。”雪香曰:“月明才上柳梢头。”松曰:“雪香也错了一回,此系曲词,该罚酒。”雪香饮毕,换曰:“月隐高城钟漏稀。”桂曰:“二月黄鹏飞上林。”松曰:“月字假借,该罚酒。”雪香曰:“这却去得。”柳曰:“雪香你先说我的风流之风算不得风雨之风,难道月香姊的二月之月偏算得日月之月,真是阿其所好。”松、竹大笑。雪香曰:“我替他说一句‘明月自来还自去’。”松曰:“越俎代疱也要受罚。”雪香及桂各饮一杯。松曰:“月香姊换一句来。”桂曰:“梅君已说过。”竹曰:“那算不得。”桂乃换句云:“江月何年初照人。”竹曰:“中天月色好谁看。”松曰:“今夜月明人尽望。”雪香曰:“翠涛月字该在第四,怎也说到第三去了,该罚一杯。”松曰:“我正要吃酒。”饮毕,换云:“夜钟残月雁归声。”柳曰:“烟笼寒水月笼沙。”雪香曰:“竹影当窗乱月明。”桂曰:“想得故园今夜月。”松曰:“令毕了,大家吃个收令杯。”各饮毕,雪香曰:“已对倾国,还宜更赏名花。我们移笺到太湖石边、海棠花下,重新畅饮。竹曰:“也要谢谢海棠,以毋忘好梦。”松曰:“雪香今日兴致,较桃李筵上,何啻霄壤。”遂撤筵向海棠花下而去。 [book_title]第九段 咏牡丹句中有句 赠海棠情外留情 梅雪香等同到海棠花下开筵畅饮。雪香起身,走到太湖石畔,见牡丹初开,谓桂蕊曰:“此株牡丹颜色甚丽。”桂起身视之曰:“这几日未到亭前,不觉牡丹也开了。梅君可作诗以赏之。”雪香曰:“不嫌污目,聊以应命。”桂蕊遂命菊婢拏文房四宝至。雪香乃拂凤味,研龙宾,铺蚕茧,挥鼠须,立成一律云: 白石栏干碧槛边,鼠姑花放暮春天。 早承绿意三分重,细认红情一捻妍。 倾国色应多富贵,沉香亭合对神仙。 庸才那有清平调,愧向杨妃写锦笺。 桂阅毕,笑曰:“君才思敏捷,情致缠绵,到是青莲再世,只愧妾难比杨妃耳。”松呼曰:“雪香在太湖石边献丑。”桂遂将诗送与松、竹、柳三人看,复同雪香入席坐定。柳曰:“雪香此诗深情若揭,名花倾国,两边俱到,不徒泛咏魏紫、姚黄,妙绝妙绝。”桂曰:“诸君若不吝教,请各作一首。”柳曰:“咏物写景易,托物言情难。今日之情无如雪香最深,故其诗情景宛合若一,续之便成狗尾续貂矣。”雪香曰:“兄等以我诗在前,不屑再作乎?簸之扬之,糠粃在前,庸何伤?”松曰:“宁为鸡口,勿为牛后。”雪香曰:“翠涛尖嘴刺人,吾当用牛刀割之。”合座大笑。竹曰:“月香姊与雪香一样情深,何不和他一首?”桂曰:“愧无柳絮之才,恐贻君等之笑。”松曰:“先和雪香梦中诗句已见一斑,何不使我辈得窥全豹?”桂乃援笔立成一律: 花多富贵妾多愁,每对花前转自羞。 只羡三春增艳丽,谁怜一叶任飘流。 仙葩定有前生福,弱质偏怀半世忧。 何日与花分别去,延宾不上玩花楼。 柳曰:“月香姊情词俱哀,令人不堪卒读。”竹曰:“月香之志亦大可悲已。”雪香闭目不语,泪落衫袖。松曰:“‘江州司马青衫湿’,正今日之谓矣。”少时桂曰:“今日君等为追欢寻乐而来,转因贱妾俚语到弄得不欢不乐。妾有素琴一张,聊献粗技,为君等抚之。”竹曰:“敬聆妙音。”桂乃焚宝鸭香,正襟危坐,横琴而抚其词云: 繄仙葩之芳馥兮,托灵根于月府。花自艳夫广寒兮,香还溢于玉宇。拂天风之淡荡兮,与霓裳而俱舞。任姮娥之攀折兮,供吴刚之修斧。何见弃于冰轮兮,辱泥塗于下土。虽清芬其独异兮,终凡葩以为伍。羞草木之争妍兮,将同归于朽腐。欲自出于尘寰兮,问栽培而无主。彼往来之仙客兮,胡不援置于中圃。嗟秋华而冬荣兮,比莲心而更苦。 柳曰:“我不知音,但觉其声铿锵可听。”松曰:“曲江听之而未能知,我与雪香知之而未能精。精此者其唯嶰谷乎?嶰谷你说说看。”竹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较之孤鸾、寡鹄、别鹤、思归等曲,更觉悽恻。”桂曰:“此调不弹久矣。”柳曰:“既聆琴音,宜奏别调。琵琶箫管愿尽洗耳以听。”桂复横笛而吹,竹亦倚歌而和。柳曰:“嶰谷的是妙人。”歌、吹既毕,复各举杯畅饮。 时日已西斜,不觉到午饭后时节了。柳曰:“翠涛等离此有十里之遥,趁早回罢。”于是起身撤筵。桂凄然,顾雪香曰:“今日一别,未知有缘再会否?”雪香曰:“如有机缘,亦未可逆料。”松曰:“昔人有云‘便牵魂梦从今日,再会婵娟是何年’,早为雪香写照。”桂乃折海棠一枝赠雪香,口占一绝云: 纵留君住不多时,手折名花赠一枝。 非欲见花如见妾,愿君常记梦中诗。 松笑曰:“月香姊未二句以纵为擒,真善于擒者矣。”竹曰:“我又得一诗题。”松曰:“何题?”竹曰:“赠海棠送别有感。”松笑曰:“题目甚佳。”柳曰:“嶰谷何不作诗以纪之?”竹即口占一绝: 未别难期别后缘,海棠持赠意缠绵。 分明一样娇红色,纤手折来花更鲜。 松笑曰:“如嶰谷言,海棠经月香一折,亦真侥幸。”雪香曰:“月香姊赠别以海棠,我无以为赠,奈何?”柳曰:“赠以诗可也。”雪香遂成一律: 从无萦绊到于今,此际情怀转莫禁。 定是三生曾识面,因教一见遂铭心。 怜卿意态真难拟,何日风流得再寻。 珍重海棠持赠我,梦魂犹自绕花阴。 松曰:“我亦作诗一首,以纪雪香与桂姊相慕之情。” 果是**绝世姿,能令酸子亦情痴。 芳容未睹心曾醉,幻梦先徵事更奇。 寂寞应怜苏简简,声名不羡李师师。 镜湖春色堪留恋,无那王郎送别时。 竹曰:“曲江,我辈得遇国色,亦是一时快事。恐今日一别,胜筵难再。我与你各作一诗,以记鸿爪雪泥可也。”柳曰:“雪香、翠涛俱有投赠,你我又安得寂然。”竹乃成一律云: **院里见婵娟,正是春逢上巳天。 修褉未尝非盛事,留情或恐是前缘。 风飘片叶卿难定,愁锁双蛾我亦怜。 却怪荼藦花架底,海棠只为一人妍。 柳作一律云: 去岁曾从院里行,而念两度见芳卿。 花虽艳丽心常淡,境是繁荣梦转清。 但有遭逢皆陌路,不曾容易动芳情。 梅郎底事初相识,一见便同葵藿倾。 桂曰:“君等珠玉,贱妾当盥蔷薇露,时时捧读以勿忘。今日垂怜之意,区区微衷本欲一一酬和,无如驹隙促人,恐碍君等行路。”柳曰:“日云暮矣。”松曰:“子其行乎!”竹曰:“好,对得敏捷。”桂蕊乃送四人出,与雪香洒泪而别。 鸨儿谓桂曰:“往日的客,从未象这四人盘桓一天的。”桂曰:“他容正恐挥之不去,如今日尚虑挽之不留。”鸨儿曰:“接客要如此用情才好。”桂曰:“自有分别。”言毕,桂向延秋馆里面去。 [book_title]第十段 松风欲合二姓好 艾炙伪作两边书 雪香自见桂蕊之后,坐想行思,情致无聊,饮食顿减,不言不笑。其母冷氏屡询其故,雪香低头不答。冷氏自语曰:“俗言‘男大须婚’,本是近人情语。近见吾儿,如玉寂然,若有所思,问之默然不答,得毋将欲遂琴瑟之乐,以致寤寐思服乎?但兰家自回郑州,彼此隔绝音问已十余年,未知彼家近况如何。先前与彼定亲,虽有币聘,却无媒妁。吾想松、竹二子与吾儿最是相契,意欲央他为媒,到郑州兰家言及亲事,使吾儿早遂于飞,亦可了我向平之愿。只是他的父亲游西泠未归,奈何?” 一日,松到梅家,雪香先出去了,冷氏遂命鹤奴请到内堂,告以雪香姻事,欲请松为媒,往郑州向兰家说。”松曰:“雪香大事,伯母命姪往,姪敢不从命。”冷氏曰:“俟伊父回否?”松曰:“不必俟亦可。”冷氏曰:“待我择日,请贤姪一往。”松应诺辞归。 过了数日,忽报兰氏有书至。雪香命鹤奴请送书人到中堂坐,雪香问那人姓名、里闾。答云:“姓艾,名炙,世居郑州,与兰氏邻。”雪香问兰氏近况。答云:“甚好。”雪香曰:“自家岳回郑州,家父曾託便人寄札问候,何竟无一回音。嗣后十余年,音问隔绝,今见来书,真非易事。”艾曰:“梅兄,请急开缄,小弟立等回音。”雪香拆书视之,其略云: 弟自回郑州,忽忽十余年矣。因无便鸿致稽修候,悝怅殊深。去年某月,闻令郎已完婚某氏,致令小女空房,来龙何胜愤懑。回思从前两家定姻,本无媒妁,安能历久不渝,因叹世事变更,大抵皆然,殊不足怪。今春幸托天缘,小女许嫁某氏,颇得快婿。屡欲致书问及悔盟之由,无奈道远无因。适际艾某访旧贵处,专修寸楮,致诸阁下,云云。 梅雪香阅毕,笑曰:“甚矣,人不易知也。家父常言兰瘦翁迥异尘俗,今观所为,真庸夫俗子。”艾曰:“瘦翁闻兄已完姻,故另择婿,其过当归尊府。”雪香曰:“这是何曾的话,我家岂做此不近情理之事。彼奈何听无稽妄传,毫不加察,遂将女儿别字。”又谓之曰:“尚未于归否?”艾曰:“已嫁矣。”雪香扯书掷地,目瞋口呆。艾曰:“事已成矣,将如之何?兄请息怒,小弟立等回书。”雪香遂作书,痛责之。艾得书,辞去。雪香以告其母。冷氏怒曰:“彼说无媒妁,不足为凭。叫他还我定聘双股钗来!”遂召松至,告以故,且曰:“俟伊父西泠归,到郑州与之论理。”松劝慰一会而去,于是请松郑州之行遂止。然而不知兰氏书之伪也。 送书来人艾炙,本西泠人,诡言郑州耳。先是兰瘦翁改名贾遁翁,移家西泠,与艾炙居处不远。艾闻其女猗猗才貌无双,欲为坦腹,托友人蒲某为媒。蒲某到瘦翁家,对瘦翁曰:“闻翁令媛有林下风意,欲作个红线。”瘦翁曰:“小女已许字罗浮梅氏,无劳兄台费心。”蒲某闻已许字,遂不提出艾炙求婚,但问曰:“梅氏令坦曾过门否?”瘦翁曰:“定姻时,小婿甫三四岁。自我迁居后,不通音问十有余年,小女年已及笄,将欲专人递书去,为女儿完婚了。”蒲曰:“想梅府公子定是快婿。”又略略问叙而去。对艾炙曰:“事不谐矣。”遂将瘦翁之言悉以告艾,艾炙求婚之念亦息。然深慕猗猗才貌,终割不下。一日,忽想到梅家久无消息,此中有隙可寻,或者破彼婚姻,成我秦晋,也是常事。且贾遁翁欲专人递书梅氏,我不如到罗浮一游,为彼寄书,于中取事,且可访查梅氏根柢,以便回报遁翁。主意定了,乃託言访旧罗浮,择日觅舟去。瘦翁闻之,谓艾曰:“我小婿家在罗浮,正欲专人寄书去,闻足下欲往彼处,烦带一札。”文允诺。瘦翁修书附艾。艾归家拆视之。书中历叙播迁改姓之由,且言定亲时无媒的,欲请媒完婚等语。艾悉其始末,乃曰:“贾遁翁原来姓兰,我今日才知哩。彼由罗浮迁郑州是梅家晓得的,由郑州而楚泽、而湘南、方到西泠,梅氏一概不知。我今作伪书报梅,言兰氏女已嫁。谅梅纵然访问,不过向郑州去,决不得到西泠来。”遂作假书,至罗浮寄梅氏。雪香所视之札乃艾炙伪作兰氏书也。 艾自罗浮归,又将雪香回书拆视,复作札以报兰瘦翁。大略言:屡次寄书郑州,从无回音,以为泄迩忘远人之恒情。且定姻未有媒妁,恐事有变迁,已娶某氏女为媳,令媛请再相攸云云。瘦翁曰:“不料梅癯翁竟作此等事。”入告夫人池氏。夫人曰:“你我年已六旬,膝下只有一女,许字罗浮,道途甚远,我方以为忧。梅家既别娶,为女儿再向近处择婿可也,何必闷闷不乐。”瘦翁默然而罢。 [book_title]第十一段 松翠涛为花乞命 桂月香入庙焚香 梅雪香自得兰氏伪书,心甚不乐,欲再为求凰计,且自忖曰:“昔日与兰氏定亲,原系父母之命,无论妍□亦听之而已。今兰氏已别字他人,我欲再说亲事必须才貌双绝,这合卺杯决不与俗人共饮,虽我父母亦不能强我所不欲。前日见**院桂蕊,颇称我意,只是流落青楼,怎好告我父母?然如此美人,我终是割舍不下。欲再往院中一会,奈无数十金;欲再向嶰谷说,又难启齿,真是天台刘院,再去无因。”自是,雪香思念桂蕊之心愈挚。 一日,闷坐无聊,独步郊外。因思此去**院不远,曷到彼处打探桂蕊消息。遂信步走到院前,小厮是认得的,笑迎曰:“梅老爷来了,请到里面。”雪香曰:“今有事羁身,不得到你院中,你家桂姑娘好否?”小厮曰:“桂姑娘自老爷们去后,病了些时,前日病略好了。遇着一位老爷,将言语调戏他,他抢白那老爷几句,那老爷恨恨而去,捏词告到县里。县太爷要羞辱桂姑娘,出了拘票。公差日日在院中要桂姑娘去。用了好些钱,买动公差宽限十日,这两天差人才没有来。欲寻个门路向太爷求情,一来没好门路,二来这太爷的情轻易不好求。恐怕十日期限已过,难免不出丑公堂哩。”雪香听完这话,肝胆俱裂,对小厮曰:“今日不到院中,改日来罢。”一路行时且行且思,叹曰:“我这样多情美人,忽遭凌辱,我梅雪香不能救他,如之何哉?”又行一会,却想到这县令系松老伯为大夫时所取门生,与翠涛兄有世谊。不如央翠涛关说,或者可以无恙。” 遂急走到松家,进快雪亭。松见雪香至,起身迎之曰:“雪香今日何气象愁惨如此?”雪香告以桂蕊之事。松曰:“深可悯惜。”雪香曰:“翠涛你何不救之?”松曰:“我何能救?”雪香曰:“你与县宰有世谊,若作书为花乞命,决无不允,只怕你不肯援手耳。”松曰:“倘书去不允,奈何?”雪香曰:“尽人事,以听之。”松乃作书为桂蕊请,其略云: 弟负性疏狂,原不以声色介意,但花月场中偶然游戏,亦可娱目骋怀。前逢上巳,欲为寻春之举,而章台柳色半属虚名,歌舞当筵绝无当意。唯女校书桂某丰致殊佳,可称群空翼北,遂与尽一日欢刻。下闻徐娘因事牵引就鞠,琴堂将有月缺花残之恨。其一切颠末,自当敕法治之,非弟所敢与闻。只念此辈苹花无力,只好随波,而葵藿有心,终思向日。偶苦海之沉沦,亦仁人所宜悯。明公泽及草木,易施格外恩,使彼得沾余惠也。昔钱穆父刺常州,宴客将笞一妓,妓哀请。钱云得座上欧阳永叔一词当贷汝。欧公为赋一阕,遂释之。弟虽非永叔,而公则今之穆父也。请为小词为花请命,词曰: 燕子楼头玩赏,莫愁湖里盘桓。缅想蒨欢多少事,别愁先自难宽。底事令人惊也,当门忽听锄兰。杨柳轻怜雨重,海棠娇畏风寒。一片相思,曲衷都附毫端。寄语河阳贤宰,莫教枝上花残。 调寄《何满子》① 【校勘记】 ①据原书段末“前调《何满子》第三体”校补。 书上邑宰,宰复札云: 足下欲看河阳春色,弟当高立彩旛,密护金铃,决不使花枝狼藉也。 自是邑宰召讼桂蕊者,谕以酒地花场不可失足,而置桂蕊于不问。桂乃顿解愁肠,而究不知有松札为之关说也。 一日,向紫姑庙烧香还愿,廊下坐有二客,宛似幕友。桂蕊从廊下过,二人正谈此事。其一曰:“若不是松翠涛讲情,那妓难免不出丑。”其一曰:“松翠涛书札写得甚好。”桂蕊停步,再欲听之。二人看见桂蕊淡妆素服,丰姿绝世,遂凝眸不语。桂蕊见二人着意看己,也就走了。一时来看桂蕊者甚多,群相讶云:“不知是谁家女郎如此美好,蓋因桂蕊不轻见客,人多不认得他故也。”桂见观者甚众,急忙烧香而去。因到延秋馆,坐定自思曰:“我只道前日的事,是县主开恩。今听那二人说,原来是松翠涛讲情。这松翠涛是今春上已来过的,其时同来者有梅雪香、竹嶰谷、柳曲江四人,俱属多情,唯梅郎用情独深。我所留意者,只在梅郎。不意松翠涛乃有如此大恩,若不图报,算不得我桂月香也。”遂将此事原由告知鸨儿,鸨儿亦喜。桂蕊曰:“前上巳时是松、竹、梅、柳四人同来,谅松为我讲情,竹、梅、柳三人亦必与闻,得一个来问个明白也好。”遂谓小厮曰:“前上巳月来的松、竹、梅、柳四位老爷,你若看见一个,必须与我请进来。”小厮应诺而去,鸨儿也出去了。桂蕊叹曰:“似我红颜薄命,流落青楼,终无了时。酒地花场如坐针毡。前遇暴客遭其凌辱,不是松翠涛关说,几乎暴露公堂。久欲离此苦海,未得其人。前见梅雪香才貌双绝,情致缠绵,便欲以身相託,但素昧生平,实难启齿,今顶松翠涛大恩,亦当结草。我欲出谷迁乔,捨松、梅二人莫属也。但不知或松或梅,果能如愿否?”寻思良久,泪落沾襟。菊婢劝解和一番而罢。 过了两日,梅雪香欲再探桂蕊消息,独到**院门首。小厮接着曰:“梅老爷请到里面。”雪香曰:“你家讼事已平息了?”小厮曰:“已平息了。”雪香曰:“桂姑娘好否?”小厮曰:“好哩,老爷请到院中。”雪香曰:“今日没有带得费金,怎好进去?”小厮曰:“是桂姑娘的意思。命我看见老爷,即请到里面,不消要得什么费哩。”雪香甚喜,遂随小厮向延秋馆去。 [book_title]第十二段 桂月香作诗寓意 梅如玉观鱼微呤 梅雪香走到门首,小厮便走出去,雪香独进馆中,见桂蕊凭栏支颐,丰姿如故而清减异常。桂蕊闻步履声,回视之,乃笑迎曰:“梅君怎轻易不来走走?”雪香曰:“我前几日曾到院前,遇见小厮,问月香姊近况。小厮说是病了些时,我已痛心。及说到构讼公堂,不觉肝胆俱碎,焦思良久。忽想到翠涛与邑宰有世谊,急到松家,央翠涛作书关说,幸蒙翠涛慷慨,邑宰准情,方才放心。但我自忖缘薄,难希再遇。今朝又到这门首访消问息,亦不过欲亭近况,稍慰鄙怀。至若重睹芳容,非所能及。不料小厮一见,即请到这里来,真是喜出望外。”桂蕊听毕,乃曰:“前日之事,始以为县主恩,继而知为松君恩,而不意恩实自君出也,前感多情,今顶大恩,妾何以为报?”言讫,倒身下拜。雪香答礼曰:“我梅雪香不过怜才耳,何恩之有?”拜毕,同到馆里坐定。桂蕊呼菊婢筛茶,菊婢捧茶出。桂蕊曰:“此婢是妾买的,不与院中相干。长大特妾决不许他接客。妾倘有出身日子,必带他离此地狱。”雪香曰:“此婢得月香姊接引,亦是大幸。”桂曰:“只是没人接引妾哩。”雪香曰:“月香姊如此才貌,决不致久困风尘。”桂蕊长叹一声,曰:“正不知此事何日才了也。”雪香默然良久,乃曰:“月香姊命小厮接我进来,有何见教?”桂曰:“因闻松君为妾讲情,欲问个明白耳。”雪香曰:“月香姊近来容貌,何竟清癯乃尔?”桂曰:“自上巳与君一别,忽忽不乐,似构微疾,时重时轻,加以暴客凌辱,愈增烦闷,故致如此消瘦哩。”雪香曰:“从今以后,风波既定,姊宜放怀消遣,调养精神,勿过为烦愁,致伤玉体。”桂曰:“此地非安乐窝,如何能放怀消遣?”雪香曰:“有道是随遇而安。”桂曰:“富贵贫贱,皆可随遇。唯此烟花巷里,决不能安。”雪香曰:“姊言亦是。”乃起身走到阶前,见那株海棠绿荫密茂,谓桂曰:“我从前来时,海棠盛开;于今满枝翠叶,虽则豫茂,无复旧时娇态矣。”桂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聊口占二绝以寄意。” 娇容无复旧胭脂,花易飘零君未知。 寄语惜花花下客,看花须及盛开时。 一枝无主自芬芳,雨打风摧最可伤。 花落花开人不管,闲愁吩咐与东皇。 雪香曰:“月香姊生未逢辰,致令一派杜鹃声,都向诗中吟出,未必非东皇之过,可惜我梅雪香却说……”雪香说到此句,忽禁声不语。少时复曰:“前日已闻高吟,今日复聆妙句,月香姊真不愧女中博士;但犹只见一斑,未窥全豹,盍将平日怕作,一并示教,使我顿开矛塞?”桂曰:“拙句非不甚多,只是率尔操觚,毫不经意,大半附诸祝融,略存近作数首,亦属烬余。君若不嫌污目,妾愿献丑。”桂蕊乃启箧笥,将草稿数纸附雪香阅,中有七古一篇云: 桃叶桃根春未晓,三更血泣子规鸟。 欲传幽恨起毫端,笔大如椽传不了。 妾家本住鹫峰颠,生长红闺记少年。 拟共天孙弄机杼,还招月姊斗婵娟。 腻粉轻翻碧桃涨,盈盈十五花初放。 可怜阿母惜如珍,一颗明珠擎掌上。 有时绿绮奏良辰,有时丹青写丽春。 织绵文怜苏氏女,簪花格学魏夫人。 多少蹇修双璧请,东床未定红丝聘。 狂风骤雨迫萧条,始信红颜真薄命。 一朝飘泊溷香埃,子夜歌残心已灰。 池边怕看鸳鸯鸟,座上惭衔琥珀杯。 车马盈门求燕好,输金竞买红儿笑。 莫愁却是带愁来,菊瘦兰悲天亦悼。 缠头姊妹尽花团,斜眸低声唤小官。 我本名园清洁侣,琼枝珍重椅栏干。 缘悭失足烟花队,那肯留情还献媚。 歌扇舞衫依尽抛,生平不惯筝琶事。 相如有意结丝桐,抱恨低头颊靥红。 空向巫阳求暮雨,岂随桃李笑春风。 不料当门留劲草,娇花偏惹狂蜂恼。 势将锄尽株与根,剩叶残枝都莫保。 天地于人译本宽,彩旛轻飏一枝安。 终嫌苦海波涛恶,九曲肠回片刻难。 飒飒悲风鸣铁马,三更鸦噪银灯灺。 无声冷露湿中庭,不语支颐海棠下。 愁怀寄月月无愁,顾兔偏来燕子楼。 推出余晖闲闭户,残花怕对素娥羞。 孤衾无奈眠孤鹤,只说黑甜乡里乐。 魂梦伤心似醒时,鲛珠暗向枕边落。 欲寻归结寄余生,都是悠悠陌路情。 人孰真心怜简简,我从何处唤卿卿。 春来乍见司花王,眼底伊人心暗许。 弄玉虽居引凤台,萧郎无意吹箫侣。 君不见文姬十八拍声寒,苦调凄音泪黠斑。 阿奴不惜黄金贵,赎得蛾眉返汉关。 君不见朝云义气千钩重,甘与髯苏晨夕共。 一旦香消玉永埋,坡公犹悼梨花梦。 吁嗟乎,出山泉水人争鄙,敢望鹿车挽归里。 但抱裯衾视昂参,残脂宿粉甘心死。 吁嗟乎,思君难置更欷觑,君本多情岂弃予。 杯水早顺怜涸鲋,莫从肆上索枯鱼。 雪香曰:“月香姊所谓‘眼底伊人心暗许’。正属何人?”桂曰:“梅君你试猜之。”雪香曰:“姊阅人多矣,叫我从何处猜?”桂曰:“我这里人原无多,如尚异庸俗、稍知风雅者,无论也;其有项姿飒爽、襟情洒落者,不过两三人;若丰神秀逸、情致缠绵、既见令人慕、未见令人思者,则一人而已,有何难猜?”雪香曰:“我实猜不着。”桂曰:“只恐君已猜着,但不肯言耳。”雪香曰:“非也,本来未猜着是何人。” 说毕,走向太湖石畔,临池观鱼。桂见雪香临池,因口占一绝以晓之: 盈盈一水净无尘,浪定光含宝镜新。 莫向池中猜幻影,自家且看自家身。 雪香曰:“月香姊,你看这池中游鱼甚乐。”桂曰:“乐鱼之乐者亦当忧鱼之忧。”雪香笑曰:“鱼有何忧?”遂离池畔到阶前,缓步微吟。桂蕊细听之,乃诗一首。诗云: 掉尾扬鳞得自娱,小池清浅亦江湖。 剧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 末一句,雪香接吟数次。桂曰:“梅君有诗,曷大声一吟,使妾洗耳。”雪香曰:“非作诗也,有所触耳。”桂曰:“梅郎请到里面坐。” 二人遂复至馆中坐定。桂曰:“妾已逢君两度,尚示悉君家事。敢问君家有多少人?”雪香曰:“惜无花萼联辉,犹幸椿萱并茂,此外则书僮鹤奴而已。”桂曰:“君家严想必家规甚严,今日到此亦非易事。”雪香曰:“这却无妨。”桂曰:“君既视为无妨,妾又不能不以正言相告。凡是花街柳巷最易惑人,似我桂月香的只怕少有,君尤宜自重,勿致失足。”雪香曰:“我视月香姊如天上仙妹,故尔心折,其余没一个得到我眼中,何能惑我?”桂曰:“君高着眼孔,妾已素知,只是尤宜谨慎。”雪香曰:“金玉之言,敢不铭心。”桂曰:“君已谐琴瑟否?”雪香摇头无语。桂曰:“夫人是哪家?”雪香曰:“尚未。”桂曰:“以君才貌,定有名媛相耦。”雪香曰:“佳人难得。有如姊者,则生平愿足。”桂曰:“贱妾何足挂齿。”忽雨热欲来,雪香辞去。桂留饮酒,雪香恐雨至难行,各怅然而别。 [book_title]第十三段 桂蕊欲作幻想诗 松竹齐到销魂院 桂蕊自梅雪香去后,伤感不已,乃曰:“想我流落青楼,已三四载。久欲离此苦海,未得可依之人。前见梅郎风流蕴藉,便觉动心。而梅郎所赠诗句,更自缠绵恺恻,望而知为多情种子。近日罹祸,将有累卵之危,梅郎以一日之知急为援手,则不唯多情,亦且仗义。我欲托以终身,非彼莫属,但从前初遇,彼有眷恋之心见于言词诗句;今日我将言词诗句引动他,却又漠然不闻,是何缘故?哦,我知之矣:彼有父母在,凡事不能自主,故恐我认真说出,难以应允,只好佯做不悟,这也难怪。听其观鱼微吟曰:‘堪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亦可以见其心矣。只是我欲相依之人,既百不得一;幸得其人,又为时势所阻,似此度日如年,何时方有见天日子?”想到此处,不觉泪落,忽闻鸨儿至,遂拭干泪眼,鸨儿曰:“前日那姓松的为你关说,可问那姓梅的否?”桂曰:“已问明白了。”鸨儿曰:“他如何说?”桂蕊遂将雪香之言,大略说了一遍。鸨儿曰:“原来是那姓梅的意见,那个后生到也可爱哩。”说罢,就出去了。 过了两日,桂蕊闷坐无聊,总思念雪香不置,曰:“天下没第二个梅郎。俟他再来时,定要他委曲求全,渡我上岸,不致久于沉沦。但他前日去时,未曾嘱咐他再来,不知他还来否?”于是坐也梅郎,行亦梅郎,万虑千思,神情困倦,乃隐几而卧。忽见梅雪香入,甚喜,起身迎之。雪香曰:“自前日与月香姊一别,刻不能忘。想到月香姊七言古诗,已知留意于我,因而百计千方,思救姊出此烟花巷。幸天从人愿,一谋即成,今日特来接你,快同我去。”桂曰:“君有父母,恐不能相容。”雪香曰:“我已告我二亲,二亲甚喜,故敢如此行事。”桂曰:“院中鸨儿视我为奇货可居,彼岂肯容易听我去。”雪香曰:“鸨儿亦情愿哩。”桂喜动颜色,遂同雪香出院。桂问曰:“有桥否?”雪香曰:“此去不多远,步行可也。”桂曰:“前闻君家离此有十里之遥,何云不多远?”雪香曰:“不是接你到家,乃另有一处所。”桂曰:“既是君的父母甚喜,何不使我到家中拜见姑舅?另在一个处所,殊觉未安。”雪香曰:“不过暂住两日,即搬回去。”桂乃同走,果不多远就到了。桂见屋宇虽不壮丽,却甚清雅,喜曰:“我桂月香今日方离苦热场中,到此清凉地面。”少时一美人出,丰姿绝世。桂惊讶良久,自忖曰:“不料世间更有如此美人,使我桂月香对之犹觉形秽。”顾问雪香为谁,雪香笑曰:“拙荆也。”桂乃倒身下拜曰:“而今而后得侍夫人晨夕,生平之愿足矣。”那美人扶起笑曰:“桂娘有如此美貌,怪不得我梅郎朝夕思念的。我今日一见,也生怜爱哩!”桂曰:“夫人过誉,贱妾愈觉羞惭。”遂谓雪香曰:“先来时,走得匆忙,竟忘记唤菊婢同走,待去唤来。”雪香曰:“甚好。”桂到院中唤菊婢,婢闻唤应曰:“姑娘何事?”桂闻菊婢声,一惊而寤,乃是一梦,叹曰:“方才竟是梦耶?莫非我与梅君有缘,故梦为之兆耶?嗳,梦中境何足为凭,亦不过由幻想所致耳。”谓菊婢曰:“去拿笔墨来。” 菊婢捧四宝至,桂乃拟作幻想诗一首,恰作四句,梅雪香与松、竹、柳三人齐至。梅呼曰:“月香姊在做什么?”桂曰:“又是梦耶?”定睛视之,见松至,乃跪拜云:“前顶大恩,妾何以为报?”松答礼云:“功宜归之雪香,我何力之有?譬如济人,必赖舟子荡舟,然后可乘风破浪;如疗疾,必待医士证胍,然后要投药除疴。我不过风耳、药耳,雪香则舟子也、医士也。渡水者酬舟子,不必酬风;疾愈者谢医士,不必谢药。”雪香曰:“翠涛何如此说。自我看来,舟不遇风,舟子亦不胜其劳;疾不得药,医士无从施其技。功还是归你的是。”桂曰:“俱是恩人,均当图报。”松笑曰:“月香姊报雪香则可,我松翠涛决不望报。”桂曰:“妾正思念君等,欲图一晤,不意君等如此齐心,偕来敝馆,真是喜出望外。”雪香曰:“我今早到翠涛家,将前日来此情由告知翠涛,遂同到嶰谷家,不意曲江已先在那里,我把前事告知,却都要问讯月香姊近况,故而同来。”桂曰:“真是感谢不尽。”竹曰:“我前不知月香姊遇此暴客,今闻雪香言犹觉恻然。”柳曰:“翠涛前日寄札县公,应该摆布那人一番才好。”桂曰:“是妾命薄也,难怪那人。既落污泥之中,欲禁人不践踏,亦势之所难耳。”松曰:“月香姊如此大度,尤足令人钦服。”桂曰:“松君过誉,不胜自愧。”谓毕入内,命菊婢办理酒肴。雪香见临窗桌上有文房四宝,近前视之,乃桂蕊欲作幻想诗,才得四句。雪香谓松、竹、柳曰:“月香姊原来方作幻想诗,只有四句,却被我等阻兴,待他出来,我与他联句,凑成一首。”松笑曰:“雪香你与他联不得的。”梅问何故。松曰:“月香姊心花怒发,亦且诗中有眼,你若与他联时,只恐你困在垓心。”竹、柳俱为笑倒。雪香曰:“一张滑稽嘴,当置之拔舌地狱中。”松曰:“我松翠涛的舌,阎罗老子不敢拔?但我所畏者到有一人,只尚不知其姓名耳。”柳曰:“何人?”松曰:“雪香的拙荆。”竹、柳复大笑。松又曰:“彼不徒拔我舌,又拔我本。然彼虽拔我本,我亦必塞其源。”竹、柳笑不能止。柳曰:“何异想天开乃尔。”雪香曰:“翠涛一片犬吠声,嶰谷、曲江听之怎不洗耳?”竹曰:“月香不在这里,索兴言之无碍,若出来时,此等过于诙谐语宜检点些。”松曰:“那个自然。”四人默然而坐。 [book_title]第十四段 索诗源论可生风 行酒令情深怀古 桂蕊料理酒食出曰:“暂时失陪,君等何竟默坐?”柳曰:“欲将姊幻想诗联成一首耳。”桂曰:“偶尔簪笔,何敢与君等联吟,致令珉玉错杂。”竹曰:“咏物有情景可写,怀古有事实可稽,俱可联吟。唯这幻想诗是境凭心造,人之境遇不同,即落想亦异,若一联吟,必致大宫、细商杂凑不类。不如月香姊将那四句续成一首,我等亦各作一首之为愈也。”松曰:“嶰谷之言极是。”遂请桂蕊将前四句续成,其诗云: 堪怜好梦随流水,幻想挥毫聊复尔。 意蕊香缘拔地清,心花色为游山紫。 身离苦海波浪中,人在广寒宫阙里。 飒飒爽秋风不惹愁,团栾冰魄常无死。 三更共话有天孙,一笑相迎来月姊。 碧汉抛梭织锦云,丹霄挟瑟分宫徵。 浓妆界服彩霞精,适口珍羞文凤髓。 待字飞琼遇阮郎,重生弄玉逢萧史。 何庸泣别到双星,但得今欢传二美。 棋局那知千万年,绵绵无绝情如此。 竹曰:“月香姊虽是幻想,却句句为自己写照。如所谓‘飞琼遇阮郎,弄玉逢萧史’,这却不难。”柳曰:“我等亦各作一首罢。”雪香曰:“翠涛先作。”松乃援笔立成一首: 受爵秦帝廷,话旧陶唐牖。 横担驾海梁,伸出摩天手。 长啸谷应声,纵谈云入口。 跃身作龙飞,盟心与鹤友。 泉石傲黄金,榆钱沽白酒。 一醉千百年,桌哉苍发叟。 桂曰:“松君诗有奇气,真豪杰之士也。”雪香曰:“一醉千百年,不过长作酒鬼耳,研何奇处?”松曰:“酸子当是醋鬼。”柳曰:“翠涛、雪香往往争锋相对,令人解颐,亦是我辈快事。”竹曰:“我俚句已成,终觉想头不幻。”共视之,其诗云: 渭川千亩入诗囊,明日好风相扶将。 苦热炎蒸夏日长,南薰在包座中凉。 佳人日暮倚栏旁,一笑相逢并鼓簧。 玉琯银箫列两厢,吹丝弹竹杂宫商。 裂石穿云声飞扬,干宵引手招凤凰。 湘妃对我解愁肠,不洒斑斑泪几得。 柳曰:“如‘佳人一笑并鼓簧’,‘干宵引手招凤凰,湘妃对我解愁肠’等语,真是幻想,何云不幻?”竹曰:“曲江,请你的教看看。”柳曰:“我不过随笔捈鸦耳,何足言诗?”松曰:“曲江恭而无礼,则劳直爽些。”柳乃以诗与之。诗云: 年年长此对春风,花里寻芳喜幻逢。 少妇凝妆情宛转,小蛮低舞态玲珑。 知心又到灵和殿,话旧重来靖节翁。 但愿身为千万缕,长堤一一系离骢。 竹曰:“‘少妇留情’,‘小蛮低舞’,真是人生难得之事,如此着想已觉其幻。至若灵和殿已坵墟,陶靖节已羽化,曰‘又到’曰‘重来’,恰是幻中情境。一结欲系尽离骢,使天下无别离,□更是幻中之幻。曲江殆欲口吐白凤,何谓信笔涂鸦?”松曰:“曲江作幻情诗,亦自风流乃尔。雪香你的诗哩?”雪香云:“请看。” 一醉罗浮总不醒,美人常在花间等。 地老天荒万里寒,乡住温柔寝未阑。 珊瑚枕上结香梦,扶起多情倚画栋。 朝为寿阳饰晓妆,暮叫西子舞霓裳。 裁冰偶过大庾岭,月明更抱嫦娥影。 柳曰:“雪香亦是自为写照,与月香姊遇阮郎、逢萧史之句可谓心心相印。”竹曰:“雪香此诗颇近髯苏。”柳曰:“雪香大约以韩苏为宗,故气象适肖。”雪香曰:“我不过随兴挥毫,并未宗哪一家。”柳曰:“我正有疑怀,今可决于诸公。”松曰:“有何疑处?”柳曰:“敢问诗当以那一家为宗?”雪香曰:“何必拘拘以一家为宗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松曰:“雪香之言是也。李、杜超迈,韩、苏排奡,王、孟清□,郊、岛瘦劲,温李、冬郎芬芳恺恻,香山、诚斋坦率乐易,皆可作后人津梁。无分中晚,无论唐宋,兼而学之,适符所性,便能自成一家。至若黄山谷之坚僻,王荆公之倔强,坏人笔气等之,自郐以下可耳。”柳曰:“我诵古人诗,皆有快人之处,是以难决去取。今闻翠涛言,便释然矣。究之作诗,当以何者为主?”松曰:“专主性情;有性情而后格律随之,辞藻附之,斯不致有肉无骨。”柳曰:“然则兼学古大家,可能兼长否?”竹曰:“是又不然。翠涛所云兼而学之,欲广识力、充才气耳。所云适符乎性,即不必兼长之意。桂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自古皆然,又何庸兼长为哉?”桂曰:“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亦是不能兼长之故。古人能弃其所短而愈见所长,正不必为东施效颦也。”柳曰:“顿开茅塞,畅快,畅快!” 少时,菊奴捧酒肴出。酒过数巡,竹曰:“从前是曲江起令,今日我也起一令看。”柳曰:“甚妙,但以何为令?”竹曰:“将园中所有之花,先认定一样,即说葩经二句联合,更咏古诗一句为证。”松曰:“古诗亦要明露花名,不用隐语。”雪香曰:“原要如此。”柳曰:“嶰谷你先说。”竹曰:“我认了海棠。”松曰:“诗经哩?”竹曰:“至于南海。蔽芾甘棠。”雪香曰:“诗来。”竹曰:“轻把环儿比海棠。”松曰:“我认了牡丹。‘驾彼四牡。颜如握丹。’”竹曰:“诗来。”松曰:“百花丛里看擒王。”竹曰:“罚酒。”松曰:“如何罚酒?”竹曰:“不用隐语,是谁说来?”雪香曰:“真是作法自敝。”菊婢在旁曰:“何不云‘堪笑牡丹如斗大’。”雪香曰:“此婢甚可人意。”柳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婢尚如此风雅,月香姊更不待言。”桂曰:“此婢亦何足挂齿。”竹曰:“翠涛你的罚酒还不吃?”松遂一饮而尽。竹曰:“诗来。”松曰:“菊婢已说过了。”雪香曰:“那算不得。”松曰:“牡丹经雨泣残阳。”顾柳曰:“曲江该你。”柳曰:“我认了玉兰。金玉其相。芝兰之支。”松曰:“该罚。”柳曰:“怎样该罚?”松曰:“我与嶰谷都是末一字,你用第二字,如何不该罚?”桂曰:“这却无妨。”雪香曰:“翠涛让他些。”松曰:“饶你罢,诗来。”柳曰:“幽兰香送玉人来。”松曰:“这便要罚。”柳曰:“不似你作隐语,如何罚酒?”松曰:“玉兰二字拆开了。”柳曰:“拆开较难。你每所说海棠、牡丹可有拆开诗句否?我为其难,怎倒受罚?”雪香曰:“圣人云‘吾从众’,曲江违众,该罚。”柳曰:“这倒说得是,饮一杯罢。”饮毕,松曰:“更一句。”柳曰:“皓月清霜映玉兰。”桂曰:“该梅君说。”雪香曰:“我认了夜合花。岂不夙夜。天作之合。”柳曰:“诗来。”雪香曰:“夜合花前人尽辟。”桂曰:“该我了。我认了金凤花。勿金玉尔音。凤凰于飞。”柳曰:“罚酒。都是四字,月香却说五字,该罚不该罚?”雪香曰:“诗经原有五字,这却无妨,且让这一杯罢。月香姊诗来。”桂曰:“凤仙花开女儿花。”松曰:“这倒要罚。曲江两个字面都有,因拆开了,尚且受罚。月香姊只有一个字面,决不能恕这一杯的。”柳曰:“翠涛之言是也。”雪香曰:“月香姊吃这一杯。”桂饮毕,竹曰:“更一句。”桂曰:“指头金凤弹流水。”松曰:“令毕了,大家满饮三杯收令。”饮毕,柳曰:“把酒赋诗,自是我辈快事。我欲作怀古诗,俱切美人,限乖、骸、钗、谐、埋韵,八句各指一件,关合:一美人,二曲牌,三花,四鸟,五药名,六音律,七地名,八古人。各作一首,以浮太白,诸君以为何如?”松曰:“限韵作诗,缚人才气,又限以险韵尤难稳惬,况八句各指一件,纵尽态极妍,终是小家技量,难入大雅之室。”桂曰:“曲江既有此意,偶一为之,似亦无伤雅道。”松曰:“曲江你请先作。”柳乃作一首云: 织女佳期信不乖,鹊桥仙本是仙骸。 时开菱镜新梳髻,为整鸳衾任堕钗。 手握牵牛心暂慰,琴弹别鹤愿难谐。 昆明池畔沉灰尽,应与张骞石共埋。 松曰:“用鹤桥仙曲牌关合织女甚佳。”竹曰:“用牵牛药名亦妙。”松曰:“曲江情织女,我就怀绿珠罢: 绿珠底事命途乖,上小楼难保骨骸。 夜合欢空当日梦,子规啼断旧时钗。 香含豆蔻心犹在,泪染琵琶韵未谐。 若有魂归金谷里,石郎相伴叹沉埋。” 柳曰:“翠涛用上小楼曲牌,映合绿珠坠楼事亦雅切。”竹曰:我怀西子: 漫道西施妙舞乖,醉春风处放形骸。 床前笑倚芙蓉帐,枕畔慵簪玉燕钗。 兰麝香薰招蝶慕,笙箫响彻与歌谐。 浣纱□里人谁识,不遇吴王便永埋。 雪香曰:“嶰谷收句反跌。令西子而在亦当首肯,真是善于论古。”松曰:“雪香你只管说,你的诗哩?”雪香曰:我怀着秦弄玉: 箫吹秦女岂音乖,步步娇难禁弱骸。 裙绕金莲平贴地,车乘彩凤俯遗钗。 珊瑚枕上常相伴,琴瑟人间已允谐。 我愿蓝田获双璧,早随雍伯玉同埋。 松曰:“雪香押埋字,用蓝田种玉事,恶字好用,颇见匠心。”柳曰:“雪香已失兰家婚姻,此时求凤甚急,一结更道出自己心思,不徒怀古而已。”竹曰:“月香姊你作一首看。”月香曰:“此等诗拘文牵义,亦是大难,妾怎敢与君等抗衡词坛。”松曰:“月香姊又谦起来,真是赘瘤。”月香曰:“我怀哪一个是?”沉思一会,曰:“就是崔莺莺罢。”其诗云: 双文盼到好音乖,独(戈辶)红楼惜瘦骸。 赠芍原羞轻玉体,画眉无奈拂金钗。 红娘寄语芳情动,绿绮知音素愿谐。 一去长亭人未返,张郎何忍听香埋。 雪香见诗,闭目不语。松曰:“用红娘药名,恰是本地风光,妙绝,妙绝!”竹曰:“月香姊此诗必有所指,不徒泛咏崔娘。”桂曰:“本无心而作。”柳曰:“如‘赠芍原羞轻玉体’之句,亦是占身分处。”松曰:“雪香装模作样,是何缘故?”雪香曰:“偶尔困倦。”松曰:“我们再酣饮一回。”于是复赌拳索战,尽兴而罢。 撤筵后又纵谈多时,日已西斜,四人辞去。桂曰:“倘蒙不弃,愿时聆清诲。”松曰:“不日必来。”桂曰:“松君大恩,刻铭肺腑,无以为报,奈何?”松曰:“此事何足挂齿,以后再也休提。”遂散去。 [book_title]第十五段 种翠馆良朋仗义 销魂院竟夜谈心 四人同出院中,柳自回去。松梅复到竹家,入种翠馆坐定。竹曰:“我观桂蕊甚是留情雪香。所作怀古诗末句云‘张郎何忍听香埋’,具有深意。”松曰:“空空留情,也是枉然。”雪香曰:“我非不欲援手,无奈清风两袖。”竹曰:“怜才的心谁独无有。雪香若欲援手,我必玉成其事。”雪香曰:“似月香这样才貌,鸨儿必视为奇货,非千金必不轻售,我何能为?”竹曰:“区区数百金,尚可为雪香谋。”松曰:“雪香此事决不可行。”雪香曰:“怎不可行?”松曰:“桂蕊虽曰守贞,到底落于青楼妓馆,老伯与伯母必不听雪香行此事。若不告而行之,日后不能如愿,将□□□顿哩。”雪香曰:“姑且救他出院,日后缓缓图之。万一时势不能,听其别字,亦所甘心。决不令其于烟花巷里埋没终身。”松曰:“雪香如此说,不唯情深,亦是义举,我亦当为尽心谋之。”竹曰:“所需费用,我自任之。雪香可急办此事。”三人坐谈一会方散。 雪香见竹慷慨,遂决意欲救桂蕊出院。一日复到**院中,桂蕊喜不自胜,曰:“雪香真信人也。”雪香曰:“一见月香姊,欲时时得接清谈,特恨居处甚远,不能源源而来耳。”桂曰:“一与君接,觉精神俱爽。”雪香曰:“闻姊往日遇有过客,俱漠然视之,何幸我梅雪香得蒙青眼?”桂曰:“骐骥困盐车,负轭而上虞坂,见伯乐而长鸣,知其识己也。妾虽难比骐骥,君实今之伯乐,故不禁长鸣耳。”雪香笑曰:“虽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但恨我乏千金。”桂曰:“这却不难。”雪香屡欲言及救桂出院之事,中心惶惑不定,启口辄止。二人复纵谈多时,菊婢捧酒食出,对饮欢畅。酒罢,雪香见其棋枰曰:“月香姊琴诗俱佳,想必棋亦精妙。”桂曰:“略知布局耳。”雪香曰:“肯手谈否?”桂曰:“愿为孙膑,学兵法于鬼谷。”雪香笑曰:“只恐逢蒙杀羿耳。”一局未终,不觉日已黄昏。桂曰:“君奔走道途,妾心不安。今日可在馆中下榻,作竟夕谈,不必薄言旋归。”雪香见日已暮,恋恋不舍,遂止宿焉。 少时,高烧银烛,二人复整齐队伍。菊婢将馆门掩上,曰:“做一个关门杀贼。”棋过数枰,桂蕊命菊婢入内办酒。雪香故落一子于地,俯身寻觅,暗将桂蕊金莲一捻,但觉弓鞋贴地,似初长猫头。笋儿不上三寸。雪香心摇魂飞,徜恍莫定。桂若不知,顾谓曰:“不寻罢。”雪香无心布局,了无伦次。桂笑曰:“君欲‘乱敲棋子落灯花’耶?”菊婢出,收起残局,置酒席上,桂命菊婢新设卧榻,以为雪香息偃之所。菊婢应诺而去。饮到杯盘狼藉方散。桂命菊婢收拾残盏先睡,复与雪香对榻清谈。桂曰:“妾有曲衷欲诉,不知郎君肯听否?”雪香曰:“月香姊之言自当洗耳敬听。”桂曰:“妾遭不幸,流落苦海,久欲呼救,未得其人。今春乍遇郎君,便自心折。君亦垂青不弃,情致缠绵。比时欲吐衷情,却因邂逅相逢,恐致冒昧。且竹、柳诸君在座,不便启齿,然而中心拳拳,未尝一日忘也。嗣遇暴客,复顶大恩,遂自誓以此身相报。及君来时,每欲明言,终觉腼腆,是以诗词言谈时露微意,而君竟置若罔闻,较初来时,转似情浅,不知却是何故?”雪香曰:“出院事亦非容易。我自恨力薄,莫克承任,恐口惠而实不至,故不敢认真说起,但含糊过身耳。”桂曰:“即此,亦足见君志诚。妾亦料君有高堂,不能自主,但妾区区微衷,誓不他适,必须委曲求全,救我余生。”雪香曰:“前日我与松翠涛、竹嶰谷商议,幸嶰谷愿出资相助,我自当为姊援手,不必烦姊叮咛。”桂曰:“松、竹二君,真是义重管、鲍,但妾素所蓄积,颇有千金,或不致劳竹君相助。”雪香曰:“如此更好。”桂曰:“此情令君父母知否?”雪香曰:“此时不必令知,俟出院后缓缓图之。”桂曰:“妾若得侍郎君,所谓生死而肉骨也。但君年已二九,尚未牵丝,尤宜早为求凰计。”雪香曰:“若得月香姊相伴足矣,又何求焉?”桂曰:“妾出身微贱,得赋小星,平生愿足,君须留意天台。”雪香说到此处,一时把持不定,起榻走至桂蕊床边坐定,执桂手笑曰:“玉笋春葱,秀嫩乃尔。”桂低头不语。雪香抱住柳腰,桂亦魂销力软,以手扶雪香肩。雪香笑曰:“今日暂借青楼作蓝桥可乎?”桂欲相就,忽转念曰:“行不得也,哥哥。”雪香曰:“姊姊,怎么得不得?”桂曰:“哥哥你放手,我说得你听。”雪香遂释手,曰:“请说。”桂曰:“青楼妓馆过客甚多,今日一块璞玉被君雕琢,日后何以自明,不如守此完璧,俟君异日。”雪香喜曰:“足见姊姊贞操。”又曰:“先我故落棋子,捻着弓鞋,姊姊何竟不知?”桂以手掩面曰:“非不知也,此身将欲与君,何惜一足。”雪香曰:“莲花可再一现否?”桂不语,以帐蔽面而坐。雪香抬起双钩,置之膝上,摸抚半瞬,曰:“两峰并峙,不盈一握,真爱煞人哩!”时已鸡鸣,桂曰:“梅郎请去安歇,彻夜长坐,恐伤玉体。”雪香曰:“姊何爱我之深。”于是就榻,解衣而寝。桂亦睡去。 比及天明,桂呼菊婢起,煨水、烹茶,以待雪香。桂梳妆已毕,雪香始起,菊婢服事周至。雪香欲辞去,桂留早餐,雪香乃止。桂取所画鸳鸯图请题句,雪香题云: 一宿便交颈,鸳鸯梦难醒。 有时相对飞,水面浮双影。 题毕,桂曰:“聊以持赠。”雪香遂收而怀之。早餐毕,桂复赠以诗曰: 从此便可散千忧,自信明珠未暗投。 乔木将迁出幽谷,巨川欲济得轻舟。 空含荡妇三年泪,少嫁商人一段愁。 不遇范公全晚节,西施谁与泛湖游。 写毕,递与雪香,雪香亦怀之,遂辞去。桂送之曰:“昨晚所言,君须在意。”雪香曰:“我必欲作此举,不烦嘱咐。”乃出院归。 [book_title]第十六段 隔蓝桥月香莫觏 游西泠如玉省亲 雪香自院中归,书僮鹤奴曰:“相公昨晚在哪里去了?太太命小的在松、竹二相公家问,都说是没有来,小的等到半夜,方才关门去睡哩。”雪香曰:“我在柳相公家去了。”鹤奴曰:“哪个柳相公?”雪香曰:“就是从前游春,在贳酒亭会面的。”鹤奴曰:“是的。”雪香入内见母。冷氏曰:“你昨夜哪里去了,竟不回来?”雪香曰:“在柳曲江家。”冷氏曰:“我从没有听见你有姓柳的朋友。”鹤奴在旁曰:“这柳相公是与竹相公相好的。今年春上相公同松、竹二相公出去游春,会过一次。”冷氏曰:“既与竹嶰谷相好,怎不与他同去?”雪香曰:“是在半路遇见的,他必强邀到家,故未与嶰谷同去。”冷氏曰:“今春才会过一面,何便打扰人家。”雪香曰:“他必留饭,饭后天暮不能行,遂宿一宵。”冷氏曰:“以后夜里少坐人家,免得鹤奴候门。”雪香应诺而出,欲急到松、竹家商量桂蕊之事,恐母以日日外出见责,将行复止。 闷了两日,正欲到松、竹家,不意二子偕来。雪香喜曰:“二兄应念而至,真慰我心!”松曰:“雪香前夜往哪里去了?”雪香以实告之。竹笑曰:“我亦疑在彼处。”松曰:“桂蕊从不宿客,何独留你?看起来不留客亦是沽名。雪香前夜领略一番,果是未绽海棠否?”雪香曰:“虽是留宿,不过对榻清谈,绝无他事。”松曰:“坐怀之乱,古今没第二个鲁男子。雪香虽矢天日,其谁信之?”雪香曰:“不信由你。”竹曰:“一夜清谈,哪有许多话说。”雪香遂将桂蕊之言一一告知。竹曰:“彼所蓄积已有千金,鸨儿纵不贱售也不为难,雪香可亟图之。”雪香曰:“如千金尚不肯售,奈何?”竹曰:“我前已说过,如费用有缺,我自任之。”松曰:“雪香自可放心。嶰谷谅非虚语。”三人谈论一会而散。 过了数日,雪香复到**院来。鸨儿见连来数次,并无一文烟花费儿,遂将前恩忘了,转生厌弃,答曰:“今日桂姑娘被人家接去,老爷改日来罢。”雪香账然而返。一连去了数次,鸨儿俱架词支吾,不容一见。时值天气炎蒸,路不堪行,雪香遂有月余未去。 到八月初,残暑已退,清风徐来。冷氏谓雪香曰:“你父自春初游西泠,至今未归,又无音信,不知在何处栖迟。我久欲命汝去寻个消息,因天热未便。汝今可到西泠,接汝父亲回来。”雪香曰:“孩儿正有此意,但老母在家无人看管,必须嘱託松、竹二兄。”冷氏曰:“这也可得。今日初二,初四是个吉日,便好觅舟起程。”雪香应诺而出,心中念着桂蕊之事未就,遂急到**院来,冀图一见,鸨儿终是相阻。雪香惆怅,复到松家。竹嶰谷已先在那里。雪香曰:“正欲会了翠涛,即会嶰谷,不期一齐都会着了,省我走路。”松曰:“雪香何颜色匆遽乃尔?”雪香曰:“初四日将往西泠接我家严,但家母无人看管,意欲拜托二兄。”松曰:“雪香怎说拜托二字,伯母即我母也,自当事奉殷勤。”雪香曰:“如此,则感谢不尽。”竹曰:“老伯去西泠数月,雪香定省久□,此去正是为人子的道理,但桂蕊之事奈何?”雪香默然。竹曰:“桂蕊以身相托,雪香既亲允诺,若谋而不成,岂不是薄幸一流。”雪香曰:“我正为此事挂怀,前去数次,鸨儿见阻;今日又去,复不能见,不知鸨儿是何意思。”松曰:“有何意思?此辈眼中只认得阿堵物。雪香去数次,一毫金资没有,故不容相见耳。”雪香曰:“弟欲速成此事,不料屡未得见,以致迟延至今,兹复有此远行,心实委决不下。”松曰:“雪香可放心去,此事我与嶰谷必当尽心谋之。”雪香曰:“若得二兄仗义,小弟铭感五中,但宜速勿迟,恐其事久生变。”竹曰:“雪香去后,我必与翠涛作速办理。”忽鹤奴至,曰:“太太请相公回去。”松曰:“今日暂别,明早我同嶰谷必来。” 雪香辞松、竹归,冷氏曰:“你在哪里去了?今日可将行李收拾齐备。”雪香曰:“到翠涛家去了,行李也没有什么收拾。”说罢,即到索笑斋去。 次日,松、竹果来。冷氏闻知,即出相见,谓松、竹曰:“小儿明日往西泠寻他父亲,家下无人,恐有些小事敢劳二位照应。”松曰:“这是自然,不须伯母吩咐。”冷氏又细问二家近况,松、竹俱说过一番。竹曰:“雪香年已十八了,婚姻之事也须早议为妙。今到西泠,往返数月,今年又过了,倘有可以相对的,伯母亦可作主。”冷氏曰:“近处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还劳二位留心。”松曰:“姪与嶰谷自然留心。”冷氏曰:“我闻西泠人物秀雅,孩儿此去会见你父,倘有相得人家,定一头亲事回来也好。”松曰:“奇缘作合,也未可料,雪香正须留意。”雪香曰:“一切相托,弟自西泠回时,自当踵门叩谢。”松曰:“所托的事俱是义不容辞,但恐有做不到处耳。”冷氏曰:“二位贤姪不须走了,我去办午饭来。”竹曰:“叨扰伯母怎好。”冷氏入内去了。松曰:“嶰谷你怎想到雪香婚姻之事?”竹曰:“为月香留过进步耳。”松曰:“何故?”竹曰:“趁老伯未归时,急将月香赎出,诡言有个门户相当人家,为雪香作伐,伯母以我等为实,必然应允,后来完婚时,以月香才貌那个大家子女比得上,伯母一见,必更喜欢,益信我言,匡妄这事岂不知不觉就成全了?”松曰:“是便是,倘伯母已经允诺定聘,老伯回时访查人家,你将何以处之?”竹曰:“我有个疏远戚属,孑然孀妇,将月香作彼女儿,亦可遮掩。”松曰:“荒唐事,切不可做,嶰谷这个主意差了。”雪香曰:“且将月香赎出,再作计较,见机而行,不必预为筹画。但即此一计,已足见嶰谷为朋友心切。”少时,鹤奴排上筵席,饭后二生辞去。雪香曰:“所托无容多赘,明早弟即行,二兄不必来唱渭城,弟亦不踵府作别。” 二生既去,雪香入内。冷氏曰:“要请个人背行李才好。”雪香曰:“一直水路,不须带人,多费用度。明早命鹤奴送行李到船里去便了。”次早,雪香将月香所赠鸳鸯图及所赠诗并自己诗稿,一并放在行李中,为在舟中消遣地步,遂入辞母。冷氏曰:“别无多嘱,寻见父亲,作速一齐回来。”雪香应诺。鹤奴送行李上船即回,雪香开船而去。 [book_title]第十七段 遇美人天台无路 咏西子古寺造因 雪香命舟子开船,幸得一帆风送,不月即抵西泠,时鸦背斜阳,已落湖山。舟子将船泊岸,只见岸上一带人家,不过数十所字舍,却都清雅。雪香欲上岸散步,舟子见西北云起,奔腾而来,谓雪香曰:“梅相公不必上岸,等时有大雨来。”雪香见天色不好,也就不上岸去。忽然风雨大作,彻夜不止,到次早犹然如故。雪香推樯视之,只见浓云匝地,白浪翻天,乃曰:“昔坡公有诗云:‘黑云堆墨尽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恰似今日境况。”因口占一诗云: 风风雨雨势未休,行人泛宅住轻舟。 涛翻高岸吞吴艇,身屈低舱作楚囚。 满耳声喧言莫辨,一樯罅漏水交流。 坐眠都觉无情绪,孤负江干客里秋。 吟毕,即将诗稿拿出,随笔写在稿上。舟子曰:“我从前载个客人,送我一柄白纸扇,请相公写几个字。”雪香遂将前诗写上,忽见月香所赠诗及鸳鸯图,触起怀思,愁动颜色。舟子曰:“相公怎么这样愁闷?”雪香曰:“天雨困人,真难消遣。”舟子曰:“相公是没有做个客人的。我每常在江湖上走,象这样天气不,知遇着多少。似你这样闷法,不闷坏了人?我有一个歌,唱给你听听,也可解闷。”雪香曰:“甚妙。”舟子乃扣舷而歌: 〔川拨棹〕花红两岸掩映,牙樯锦缆一帆。风送一帆,风送到桃源。正是武陵二月天。凭谁夸,米家船,凭谁夸,太乙莲。 〔前腔〕南薰拂面,漾得湖光潋滟。一篙撑去,一篙撑去采红莲。莫打鸳鸯交颈眠。看日落,大江边;正荷净,纳凉天。 〔滴溜子〕清波净,清波净,蓝光一片。秋风里,秋风里,又听渔舟唱晚,更月落乌啼夜半,惯作客清眠。不怕钟声乱,正好泊征船,枫林隔岸。 〔前腔〕鸣冻雀,鸣冻雀,雪花烂慢。爱冬日,爱冬日,流清未断。且独钓在寒江古岸。又听得鸣榔声,疑乃一串。待问旁人呵何处,好扬帆,说到梅花溪畔。 〔尾声〕是几时,乘风万里,水连天。准备着今番,波浪随人愿。做一个罢钓归来不系船。 歌比,曰:“这也是一个客人,阻风扬子江头作的。梅相公,你说好不好?”雪香曰:“有此妙曲,又有此妙音,真可遣闷。” 一连下了三日雨,忽远岫云归,斜阳影露。舟子欲解缆开船。雪香曰:“今日不走罢,我闷了几日,要上岸去走走。”遂闲步岸上,行不数武,见一带围垣,知是人家后院。听得角门一声,雪香回头看时,有青衣女婢甚是秀雅,偕一绝世美人走出。刚到门首,美人看见雪香,急命婢关门入去。雪香惊讶良久。曰:“吾梅雪香只道如月香姊容貌,天下没第二人。不料这个美人,比月香姊似更胜些,真是令人神往。只是春风半面,赏识未真,奈何?《西厢》云‘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正今日之谓矣。”彷徨凝望,直到黄昏方才上船。闷坐片刻即睡,展转思念,终不安枕。听得岸上鸡鸣,披衣起坐。 天微明,舟子尚宿睡未醒。雪香即寻到见美人处。至则桃源深扃,杳难问津,不觉如有所失,伫立以待。适有人经过,雪香问曰:“贵处是什么地方?”答曰:“西泠。”雪香又问曰:“这所围墙是哪一家?”答曰:“姓贾。”又问曰:“他家有多少人?”答曰:“贾翁夫妇、一女、一婢,此外没有多人。”又问曰:“贾翁叫什么名字?”答曰:“别字遁翁,不知其名。”说罢,那人去了。雪香私心窃喜,以为问得名姓,便好寻计进步,而实不知贾遁翁即兰瘦翁,所见美人即幼时所聘之兰猗猗也。遂欲寻个寓处,以为后图。 走不上半里远,有个西子庙。雪香入庙,老僧迎至佛堂。茶罢,问雪香曰:“高姓?”雪香暗思曰:“此地既是西泠,想我父亲必离此不远,倘说出真名姓来,传到我父耳中,这贾家事反不便,不如暗寓婚姻之意,改姓秦罢。”遂答曰:“小生姓秦,名谐晋,武陵人也。”僧曰:“先生到此何事?”答曰:“投亲不遇耳。”因问僧曰:“敢请禅师法号?”答曰:“法名月鉴。”雪香见庙宇清幽,僧亦不俗,因问曰:“可下一榻否?”月鉴曰:“先生若不嫌弃,尽可任先生择一同房室居住。”雪香称谢,复到船上。舟子曰:“梅相公往哪里去了半天?”雪香曰:“我问土人,说这里就是西泠,已寻得一所庙宇作寓,你与我将行李背上去。”舟子遂背行李同到庙中。雪香打发舟子回去,遂收拾房室,安顿行李停当,即到佛堂与老僧月鉴闲话,见塑有西子像,因题一绝云: 台筑姑苏国就亡,捧心端的未思量。 旧思那比新恩重,不报吴王报越王。 月鉴见诗甚喜,曰:“秦相公人品清雅,诗复俊逸,老僧得晨夕相接,真是大幸。”遂将诗粘于壁上,曰:“宜以紫纱笼之。”雪香曰:“下里之音能不为大方所笑?勿污此壁,请速去之。”月鉴不可。雪香曰:“近处人家也有骚人、逸客,时来参谒大师否?”月鉴曰:“老僧负性孤高,礼节疏忽,多不谐俗,唯有姓贾、号遁翁者,与作世外良友,时来敝寺坐谈。”雪香闻与贾遁翁相好,甚喜,自思欲图进步,这和尚可作先容。因问曰:“贾遁翁得与大师友善,想必是清高一流。”月鉴曰:“真是一尘不染。”雪香曰:“不意天下竟有高人,可得一见否?”月鉴曰:“彼时来敝寺的,何不可见?且彼怜才心甚,如秦相公这样奇才,令彼得见,当不知若何爱慕哩!”雪香闻言,倍加欢喜,但答曰:“小生何才之有?”谈论一会儿方散。 [book_title]第十八段 瘦翁喜逢神龙客 雪香得近自芳馆 兰瘦翁自得艾炙伪书,以为梅氏真个已娶,遂有为女相攸之意。猗猗闻之,愁动颜色。其婢芷馨曰:“梅家已背盟姻,老爷理合为小姐择一坦腹,何故愁闷乃尔?”猗猗曰:“托身为女,真是水上浮萍,飘泊无定。幸而浮于池沼之上,得依清流;不幸而汩于污泥之中,被人践踏,皆不能知。似我茫茫无主,正不知作何归结。”芷馨曰:“月老多情,谅必不乱系人足。以小姐如此才貌,定把赤绳牵一个好郎君,自不令兰艾同岑、薰莫辨。” 一日,艾炙见破了梅氏婚姻,自鸣得意,遂复央人向瘦翁说,欲为中屏之选。瘦翁见艾炙为人未能免俗,辞之。炙心计已穷,亦不复生妄念。 瘦翁遍阅西泠人物,绝无中意,时时为此事挂怀。唯西子庙老僧月鉴与为契合,常来庙中消遣。是日走到庙中,却值雪香外出。月鉴迎至佛堂坐谈半晌,忽见壁上雪香题西子绝句,问月鉴曰:“此诗甚佳,是何人所作?”月鉴曰:“近来敝寺寓有一位秦相公,系武陵人,甚是秀雅,这诗就是他前日作的。”瘦翁曰:“何不请来一见?”月鉴曰:“彼已出外去了。”瘦翁曰:“几早可回?”月鉴答以不知。复纵谈了多时,瘦翁辞去,将行,谓月鉴曰:“烦对那姓秦的说,明日不要出去,我定来会他一会。”月鉴应诺。瘦翁既去,雪香回寺。月鉴曰:“老僧契友贾遁翁见相公题壁绝句,大为叹赏,明日定来会你。”雪香喜不自胜。乃曰:“明日静候此翁。” 入夜独坐自思曰:“这贾遁翁见我题壁诗句,便觉留情,倘若明日见面,必更加欢喜,或者将他女儿招我快婿,那时我梅雪香,正不知天壤间复有何乐!”想到此处,不禁手舞足蹈,忽又转念曰:“倘他女儿是个有婿罗敷,我这番心计岂不又空费了?”又曰:“不管他有婿无婿,且访个的确消息,再作计较。若是这一颗明珠早被他人赏识,那是我梅雪香无缘,只好空自惆怅而已;若犹未也,我梅雪香今生不能与他作并头莲,则当披发入山,誓不向人间再寻并蒂。”如是左思右想,一夜无眠。 次日,兰瘦翁果来。梅雪香见瘦翁古貌清癯,超然尘外,早心异之。瘦翁一见雪香玉貌珊珊,丰神绝世,亦暗地称奇。笑谓月鉴曰:“此即所谓秦君耶?昨钦妙句,今接光仪,何幸如之!”雪香曰:“小生初到上方,早闻月鉴大师道及贾翁品望。每欲一接请谈,未得其便,今日何啻三生!”瘦翁曰:“昨日问及月鉴,知君为武陵人。贵乡桃源,自古称为仙境,君殆灵秀所钟,致令老眼一见,几疑为天上人。”雪香曰:“贾翁如此过誉,真令惭愧愈增。”瘦翁又细询阀阅,雪香俱假词以对。瘦翁曰:“想必琴瑟在御,定傅二美?”雪香曰:“东床未设,尚无有坦腹处。”瘦翁曰:“以君才貌,何竟无欲得为快婿者?”雪香曰:“小生着眼太高,不肯降格相求,是以迁延未遂。”瘦翁一闻此言,因思:“女儿猗猗若得此人为配,洵称佳偶。”遂欲面试其才,乃出白扇一柄,请题诗句。雪香曰:“既乏李杜之文,又无锤王之笔,何敢乱书蒲葵,致贻笑柄。”瘦翁曰:“一见恍若平生,不必作此俗套。”雪香请题。即指廊外雁来红为题。雪香不待思索,援笔立成一绝,题于扇上: 叶叶枝枝七尺珊,雁催红上碧栏干。 想从塞外风尘里,带得秋光与佛看。 瘦翁曰:“恰是雁来红,恰是寺观雁来红。不待七步,即成佳作,非才思敏妙不能若此;且字挟风霜,神清骨秀,已入右军之室,能不令人拜服。”雪香曰:“贾翁如此抬举,何以克当。”月鉴曰:“遯翁老友从不肯奉承人,今日夸美秦相公,实非虚语。”三人谈至日暮方散。 瘦翁归,语夫人池氏曰:“今日为女儿觅得一快婿。”池氏曰:“是哪家?”瘦翁曰:“是武陵人。姓秦,名谐晋,别字雪香,年不过十七八,貌胜潘安,才如李白。今日我欲面试其才,即面作诗,题于扇上,你拿去看看。”池氏见诗亦喜,因问曰:“不知他家声如何?”瘦马曰:“我已问过,彼系桃源望族。”池氏又问曰:“知他已定亲否?”瘦翁曰:“尚未。”池氏曰:“女儿衡诗最刻,我将这扇与他看看,不知他如何说。瘦翁曰:“亦可。” 池氏遂走到自芳馆,将扇递与猗猗,曰:“这是你父在西子庙,遇见一个姓秦的题的诗,孩儿你看好否?”那自芳馆是猗猗读书处,卧室亦在其中,猗猗题额云“梦瑞”,对联云: 溪头雨过秋仍瘦,池畔风来夏亦清。 是日,见母持扇与之,猗猗将诗一看,问曰:“这姓秦的必不是西泠人。”池氏曰:“何以知之?”猗猗曰:“西泠没有这样才子。”池氏曰:“是武陵人,才貌双绝。你父亲一见甚喜,故把扇子请他题诗。”猗猗曰:“洵未易才。” 池氏出,猗猗谓芷馨曰:“前久雨初晴,我与你偶启后户,见一书生,貌胜子都,或者就是此人。”芷馨曰:“我前日见那书生,亦疑不是西泠人。”猗猗曰:“若这题诗的就是那人,真可谓才貌双绝。”芷馨曰:“只可惜是异乡人。”二人叹息一会而罢。 池氏既出,谓瘦翁曰:“猗猗孩儿亦取这诗。”瘦翁曰:“此时与他初会,姻亲之事未便遽提,我欲接到我家居住,缓缓央人为媒,言及此事。”池氏曰:“理合如此。只是接到家里,在何处安置他哩?”瘦翁曰:“自芳馆北颇可。”池氏曰:“自芳馆北与女儿卧室相近,大有不便。”瘦翁曰:“中间筑一道墙,隔断南北可也”。池氏曰:“如此方好。”乃鸠工筑墙,工竣,遂请雪香到自芳馆北居住。 [book_title]第十九段 嶰谷山金见桂蕊 山岚泛宅到西泠 桂蕊自与雪香别后,日日望出院信息,却数月不见雪香来院,心甚惶惑,忧思过度,染病在床,日就清减。菊婢时时劝慰,终莫能释,自叹曰:“我观梅郎原不是负心的人,故以此身相托,不料一经允诺,反致雁杳鱼沉,是何缘故,岂妾命太薄,不负心人亦负心耶?以梅郎义重情深,尚且负心,若此这茫茫大海中,我更向何人呼救?刻下留此残喘,亦唯冀梅郎一见,倘竟弃之如遗,则有死而已。”桂蕊如此着想,时时九转肠回,真个望得眼穿,想得心窄。 一日闻松、竹至,自思曰:“梅郎胡为不来?”欲起身迎之,觉脚软头眩,不能起得,遂命菊婢出迎。松、竹问菊婢曰:“桂姑娘哩?”菊婢曰:“因望梅老爷不至,病不能起。”松、竹遂走到卧室中,见桂蕊瘦似麻秸,竹曰:“月香姊竟如此消瘦了,这是雪香负姊,我负雪香。”桂曰:“病不能起,望恕失迎之罪。”松曰:“月香姊何必拘形迹。”桂曰:“妾奄奄待毙,二君若再迟几日来,恐妾已登鬼录,无复相见。”竹曰:“月香姊病根,我已寻着,只是心要放宽些。”桂曰:“梅君何以不来?”竹曰:“雪香自与姊别后,即以姊相托之事,与我及翠涛商量停当。越数日即来院中,欲与姊说知,不意鸨儿支词,说姊被人家接去,并诳以改日再来,致使雪香空走一回。嗣后连来数次,鸨儿俱不容见。雪香深为怅然,适值苦热,行路不堪,雪香畏热,亦有月余未至,及残暑初退,正欲来时,又奉母命,令到西泠省亲,雪香恐姐悬望,急到院中欲说明前事,且话暂别,以安姊心。无奈鸨儿终不容见,雪香焦思难遣,却奉母命不敢迟延,遂重以姊事托我与翠涛料理,自己觅舟向西泠去。”桂曰:“我不知其中有许多委曲,错怪梅君负心,原辛奉母命到西泠去了,这也是正理。”松曰:“这鸨儿真是可恶,自雪香去后,我与嶰谷来了两次,鸨儿也是支吾其词。”竹曰:“前日翠涛欲责鸨儿,我恐此事张扬,是以中止。”桂曰:“烦二君费心。这天高地厚之恩,只好来生犬马以报。”松曰:“为雪香尽心,是我与嶰谷分内事,何云报乎?”桂曰:“今日何幸得见二君?”竹曰:“我与翠涛窥鸨儿不容见姊之心,必是为金资起见,今日具数十金来,故得一见耳。”桂曰:“梅君既到西泠去了,这出院之事全仗二君。”竹曰:“正为此事而来。”桂蕊闻之甚喜,病势顿减几分,坐起来,问曰:“二君作何安顿?”松曰:“不瞒月香姊说,雪香世守清贫,原无半点金资,我亦爱莫能助。唯嶰谷稍可为力,但千金重酬,嶰谷亦难以应命,今日特来相商。月香姊可先问鸨儿要金多少,然后好去办理,庶不致作事荒唐。”桂曰:“足见二君诚实。那鸨儿虽欲重价,大抵不过千金,妾有私蓄,颇足此数。改日二君可带两个跟随人役,将金拿了出去,以便事成之日,好交鸨儿,或不劳竹君出资相助。但妾望出院,真如望岁,二君速为引手,则感恩靡尽。”松、竹遂以五日为期,定约而去。 不料桂蕊之言却被鸨儿窃听,因思:“桂蕊在院中不肯宿客,又时时长病,留在院里也是无益,不如卖得几两银子到还爽快。只是卖得这姓松姓竹的,他既说有私积千金,叫松、竹拿了出去,我纵卖得千金,岂不暗失千金,不如卖得别人,以他那样姿色,不愁无千金之价,而他所私积亦无人背地拿去,岂不也是我的?是这样,却比卖得松、竹更强得一倍价。” 主意既定,乃暗命小厮去访买主。时有巨商林某正欲纳妾,亦素闻桂蕊才貌。听得院中欲卖甚喜,遂亲向鸨儿言价。鸨儿曰:“非千金不可。”林某即允以千金。次日即交金接人。鸨儿曰:“可诡言是姓竹的赎他出去,不然恐他不肯。”林某依言。鸨儿假谓桂蕊曰:“前日来的竹老爷替你以千金赎身,说是千金已交得你去了,你可将金付出,即乘舆去。”桂蕊甚喜,遂将私积千金交付鸨儿,盖因出院心切,故不疑其为诈,因谓鸨儿曰:“这菊婢是我买的,我当带去。”鸨儿曰:“竹老爷来人,并未言及菊婢,除非他再出得几两银子方可。”桂蕊曰:“亦将银交得我了。”遂取银百金付与鸨儿。鸨儿明知是桂蕊私积所剩之金,欲待不允,恐洩露机关,桂必寻死觅活,事反不成,只得允诺。 桂遂收拾妆奁,同菊婢出院,乘轿而去。行了数里,即上船行。桂蕊问曰:“我闻竹家相去不过十里之遥,并无水路,今乘船去何也?”役夫诡言竹另有别墅居住,不到家里去的。桂陡起疑心,暗思曰:“既是竹家接我,竹君如何不来?”回头,忽见林某在船。问曰:“这位客人从未识面,请问姓什么?”林某笑而不答。桂蕊心下明白,是为鸨儿所赚,因曰:“我已知道了,但事既至此,何不明言?”林某曰:“不瞒姑娘说,我久闻姑娘才貌,故不惜千金赎你出来,于今你是我家的人了。”桂曰:“家里离此多远?”林某曰:“起身得晚,恐不能到哩。”桂蕊故作笑容曰:“今日才离苦海,得见天日。”行了数十里,日已黄昏,林某命舟子泊船近岸,明日再行。 时至三更,舟中人尽睡熟,桂蕊思念雪香,泪落如雨,曰:“今生不能报答梅郎,只好来生作犬马罢。谁想我桂月香出院之日,即是致命之日。”遂悄悄出舱,自投水中。随浪沉浮十余里,被一姓山名岚者救到船上。这山岚原系西泠人,在罗浮作贾多年,夫妇俱七十余并无子女,因年老无依,仍回西泠。是日天色微明,正欲开船,忽见桂蕊浮水而至,急救上船,见桂蕊姿容可爱,以为义女。桂蕊闻是西泠人,因思梅郎亦在彼处,正好访问消息,遂欣然从之而去。比及林某早起,命人到处寻觅,已杳无踪迹矣。 [book_title]第二十段 梅雪香静夜听琴 兰香谷重阳联句 梅雪香自搬到自芳馆北,每欲一见猗猗。无奈相隔一墙,真是银河修阻。且喜墙不甚高,站在几上,可以窥见院南。时常移几在墙边窥探,却亦玉容深琐,住了上十日,无计可施。时值八月晦夕,雪香孤寂无聊。坐到三更,偶出户外,见自芳馆灯影斜射墙头,曰:“小姐犹然未睡耶?”遂移几到墙边窥探,隐隐听有声息。雪香悄悄板条的墙,近窗窃听。芷馨谓猗猗曰:“今早老爷对太太说,要把小姐许字秦相公,小姐你说好不好?”猗猗曰:“芷馨你怎如此胡言?”芷馨曰:“是我亲耳听见的。小姐若是得遂这段姻缘,倒是天生就一双美人哩。只有太太尚在两可之间。”猗猗问:“太太怎样?”芷馨曰:“太太也爱这秦相公,但嫌他是远处人,意思还想在西泠选个才郎。若实没有中意的,方许秦相公坦腹。”猗猗曰:“孟耀德遇梁伯鸾,虽远亦近;谢道韫逢王凝之,虽近亦远。只分怨偶与佳偶,何论路远与路近耶?”芷馨曰:“我也是这样想哩。”猗猗见壁上琴,因曰:“此琴自秦生在馆北住后,未曾一弹,不觉就有微尘在上。”芷馨试去尘垢曰:“小姐今夜何不谱一曲儿。?”猗猗曰:“恐秦生听见。”芷馨曰:“他一人孤零,想必多时睡去,此刻怕不在黑甜乡里作好生涯,那复得闻小姐丝桐妙韵。”猗猗遂焚香操琴。琴罢,猗猗谓芷馨曰:“夜已深矣,可睡去。”雪香香急转身,扳条踰墙而过。芷馨随猗猗出户,见墙边树梢隐隐微动。猗猗曰:“莫有人在墙外窃听?”芷馨曰:“这早晚尚有何人?”同关门睡去。 雪香归到房中,喜不自胜。曰:“今夜不知醒里梦里。前见其貌,如为再世杨妃;今闻其琴,又是知音卓女。音律既佳,吟咏必妙,如此有貌有才,我梅雪香怎禁魂飞魄散。幸得他的父亲已有馆甥之意,真是奇缘作合,但阿母犹在两可之间,万一其中有变,我不意是空到天台?”沉思良久,又曰:“听那婢与小姐之言,亦是留意于我,且慢寻个进步,与他作文字交,缓缓叙及婚姻,使他心定,亦可成得一半工夫。”主意既定,遂每夜隔墙窃探,总不闻声息,亦不见芷馨出户。雪香叹曰:“何相见之难?” 如此至九月初八,月鉴邀瘦翁去游西湖。瘦翁见雪香,欲与同去;雪香心念猗猗,托疾不往。瘦翁曰:“秦君既有微恙,亦不相强,但西湖之游三五日方返,不能相陪,奈何?”雪香曰:“贾翁何必拘此形迹。”瘦翁命童儿畹奴曰:“你服事秦相公,须要尽心。”畹奴应诺。瘦翁遂同月鉴游西湖去。 次日初九,乃是重阳佳节。猗猗命芷馨置酒自芳馆,以作登高之会。池氏亦命畹奴送酒雪香,雪香谓畹奴曰:“你家里有事,不必来伺候我。”畹奴遂出。池氏到自芳馆与猗猗同饮。雪香闻有嬉笑声,急移几墙边,于竹林密处窥之。那猗猗坐正向外,雪香饱看一回,自思曰:“前于启后户时见之,不过只一转瞬;即那夜隔窗窥之,亦不甚真,今日看个十分饱,越觉得人间无、天上亦不多有,只怕我梅雪香没这大福分得亲玉体哩。”少时,池氏出席,谓猗猗曰:“墙外有客居住,你们说话要放检点些,不宜高声。”猗猗曰:“孩儿知道。”遂送池氏出馆。 池氏既去,芷馨谓猗猗曰:“今日重九高宴,无诗以纪之,可乎?小姐易做几首?”猗猗曰:“我与你联句罢。”芷馨曰:“婢学夫人,终欠大方,且小姐出口成诗,我怎么赶得上?”猗猗曰:“又没有刻烛击钵,迟些也无妨事。”芷馨曰:“小姐做起韵。” 萧瑟起秋风,佳节届重九。(猗猗) 佩萸始何时,登高从古有。(芷馨) 正合开华筵,借以助寿母。(猗倚) 芷馨曰:“今日太太同来宴会,小姐借以祝寿母之句,恰是今日情景,不得移到别处,可谓语不泛设。”猗猗曰:“不必说好说歹,你且续来。”芷馨复联云: 敬上菊花杯,共倾桑落酒。(芷馨) 乐事可赏心,新诗复在口。(猗猗) 不碍催租来,果能题糕否。(芷馨) 我本长吟人,尔亦忘形友。(猗猗) 芷馨沉吟一会,曰:“才尽矣。”雪香在墙外联二句云: 落帽客何为,循墙立已久。 猗猗闻之,惊走向里面去。雪香曰:“赌句联吟真是快事,何为见拒乃尔?”欲呼芷馨与语,芷馨亦入内去了。 雪香回到房中,自悔曰:“真不该如此孟浪,假若他向母说我在墙外看他,这里便住不稳了。”又转念曰:“那小姐断不如此薄情,且待那婢出来时,我定要与他说话。”少时,畹奴送午饭入,雪香问曰:“你家有个婢子,叫什么?”畹奴曰:“叫芷馨。”说罢即去。 [book_title]第二十一段 梅雪香自呈诗稿 自芳馆细费评论 猗猗见雪香在墙外联吟,急回房中,谓芷馨曰:“不知秦生是几早就在隔墙窥探的,我们今日被他看个饱,真是惭愧。”芷馨曰:“小姐如花似玉,怕他看不成。”猗猗曰:“成什么样子?”芷馨曰:“幸得我与小姐不曾说些什么,若有一句戏话被他听见,却是怎好?”忽畹奴至,谓芷馨曰:“太太唤你去。”猗猗曰:“这事不必对太太说,从后放检点些就是。”芷馨曰:“晓得的。”说罢同畹奴去。猗猗自叹曰:“如秦生这样才貌,与他作个并头莲,真是人间乐事。不知老母是何意见,偏嫌他是远方人,到今我难乎为情。”少时,芷馨至,见猗猗若有所思,曰:“小姐似有悉肠,却是为何?”猗猗曰:“偶然不快耳。”芷馨微会其意,也不再问。 次日晨起,猗猗晓妆毕,谓芷馨曰:“去把菊花折几朵来戴。”芷馨曰:“我不折。那菊花在太湖石边,要上山子上去折,恐秦生看见哩。”猗猗曰:“去折几朵快来就是。”芷馨走上假山,倚着太湖石畔,将欲折花,已被雪香看见,急呼曰:“芷馨姊,小生有句话对你说,烦你暂停一步!”芷馨闻言,略折数朵,急走进自芳馆,到卧室妆台下,对猗猗说:“秦生唤己,那生云有话说,是我不顾,急走进来了。”猗猗闻之,亦不作声,但云:“该拣几朵好的摘来。”芷馨曰:“那生要与我说话,我就走了,何能够选好的?”猗猗云:“明日再折罢。” 到第二日,猗猗又命芷馨曰:“今日选好菊花,折几朵来。”芷馨复去。雪香又呼曰:“芷馨姊,昨日小生有话说,你何不屑与语?今日请暂停一步。”芷馨见雪香丰姿秀美,久生怜爱,与之对语心非不欲,特恐小姐见责,故尔急避,却自己告诉小姐,不料小姐无语,复命再来折花,因想到小姐必有意思,我又何妨与他说话,遂立住脚答曰:“秦相公有话但说无妨,只是非礼之言切不可出诸口。”雪香曰:“小生岂敢以非礼之言污姊清听。昨闻小姐与姊联句,知俱属柳絮之才,小生有拙稿一卷,本当就正于姊,但区区之意更欲取法乎上,烦姊带呈小姐,祈为删改指示,则惠我良多。”芷馨曰:“我家小姐论诗最刻,自汉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流传诗句类皆大家、各士,然自小姐观之,犹且不无遗议。相公果是压倒元白手段方可邀得月旦一评,若只有寻常技量,切莫向班门弄斧,令贻笑红闺,挫你吟坛锐气。”雪香曰:“小生原欲虚心请教,故不敢藏拙耳,祈芷馨姊为我带去。”芷馨曰:“相公将诗稿拿来,我替你带去。”雪香走回房中,拿出诗稿一卷,递于芷馨曰:“小姐若有甚议论,还望芷馨姊指教。” 芷馨应诺而去,到自芳馆对猗猗云:“小姐今日命我折花,那秦生又云有话说,我嫌他两次相呼,因问有何言语,他却也无别话,有诗稿一卷,欲就正小姐。我初不肯带来,他恳求再三,我与他带来了,小姐你且看看。”猗猗将诗放在案头,缓缓翻阅,乍惊曰:“这生怎么字雪香?”谓芷馨曰:“他叫什么名讳?”芷馨曰:“从前与老爷写的扇子上有名字,小姐就忘记了?”猗猗曰:“那时一心赏他好诗、好字,不觉大意了哩。”芷馨曰:“我听见老爷向太太说,那生姓秦,名谐晋。”猗猗曰:“谐晋二字与雪香二字,义不相涉,何以取雪香为字?”芷馨曰:“是外字也有之,小姐何故着惊?”猗猗曰:“不是我着惊,往年闻老爷说,罗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今见这生亦字雪香,故触动了。”芷馨曰:“同字何足为奇?”猗猗亦以为然,坦然不疑,复将诗细看,见在桃、李妓筵填的《满江红》一阙中二语云‘座有东邻情不适,世无西子难夸美’,因曰:“这生眼孔甚高,定是情不妄动者。”芷馨曰:“我常见小姐的眼孔,亦与这生眼孔一样高法。”猗猗瞋曰:“你胡说!怎么将我与这生并论起来?”又看到贳酒亭诗句曰:“赵师雄遇美人处是在罗浮梅花村,这生系武陵人,怎到罗浮去过?”芷馨曰:“男儿桑弧蓬矢,志在四方,这生到我西泠来得,难道到罗浮去不得?”猗猗亦不介意,又看到在锁魂院咏牡丹诗及桂蕊和的诗,乃曰:“这生眼孔甚高,却也留情这个女子。”又曰:“这女子诗才清雅,想必颜色亦佳,无怪这生留情的。”复阅桂蕊所和牡丹诗曰:“颔联下句云‘谁怜一叶任飘流’,却似青楼妓女所作,以如此美才流落妓馆,殊可惜也。”又将雪香牡丹诗细玩几回,曰:“这生情不妄动,却又是个多情种乎?”芷馨曰:“天下之易动于情者,必非深于情者也。唯其情不妄动,是以一往情深。”猗猗曰:“芷馨此论最确。”复将诗翻阅,见桂蕊七古一篇,叹曰:“从古自今,未闻有流落青楼,犹能抱璞者。这妓女真是大奇,秦生留情于他,本来不错。”芷馨曰:“小姐何以见得犹是未雕之璞?”猗猗曰:“如所云‘我本名园清洁侣,琼枝珍重倚栏干’,不是证据吗?”芷馨曰:“不过是如此说,未必果能全节保贞。”猗猗曰:“‘缘悭失足烟花队,哪肯留情还献媚,歌扇舞衫侬尽抛,生平不惯筝琶事’,这四句更说明了妓馆接客,不仅留情献媚、歌舞筝琶等事,这妓曰‘哪肯’、曰‘尽抛’、曰‘不惯’,是并此等事且不屑为,遑问其他?况后又云‘相如有意结丝桐,空向巫阳求暮雨’,非能保节之明证欤?”芷馨笑曰:“小姐,我只说妓馆中,不过留情、献媚、歌舞、筝琶等事,今小姐说不仅此等事,敢问除这些事外,还有何事?”猗猗瞋曰:“你偏来难我。你说还有什么事就是什么事!”芷馨曰:“我实不知。”猗猗曰:“不知就罢了。”又将七古细阅一回,叹曰:“艳丽悲凉,真是闺中之秀,何红颜薄命乃尔!”芷馨曰:“若得这样有才女子,和小姐朝夕唱和,倒是一桩快事。”猗猗曰:“如这个女子的才,天下诚恐无二。”芷馨曰:“未必能及小姐。”猗猗曰:“我亦不能出乎其右。”畹奴至曰:“饭熟了,请小姐吃饭去。”猗猗遂将雪香诗稿藏在箧笥中,同芷馨出。 [book_title]第二十二段 兰瘦翁西湖返棹 梅雪香北舍挥毫 雪香将那些诗递与芷馨,回到房中,自思曰:“假若那小姐看重我的诗词,与我作文字交,使我朝夕得近玉人,岂不大幸。《西厢云》‘这是一道会亲的符箓’,我这诗稿难道不可作符箓耶?” 次早,芷馨复折菊花,雪香呼曰:“芷馨姊,小生的诗小姐看否?”芷馨曰:“也略看些。”雪香曰:“小姐如何评论?”芷馨曰:“孺子可教。”雪香曰:“既可教,烦你对小姐说,设一绛帐,小生愿作门生。”芷馨曰:“我小姐说要出题考你,恐你才思迟钝,是以中止哩。”雪香曰:“非是小生夸口,不瞒芷馨姐说,我的诗才倚马可试,万言七手,不须七步,请你小姐考一考看。”芷馨曰:“你可预办四宝,我去请小姐出题。”说罢,折了几朵菊花遂去,谓猗猗曰:“秦生对我夸口,说他诗才倚马可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