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梨园外史 [book_author]陈墨香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史学,完结 [book_length]204808 [book_dec]30回。陈墨香、潘镜芙著,张褚、王云鹏校点。此书大部分是陈墨香所作,写于1920~1930年间,有北京京华印书局1925年印制单行本,仅12回,署名“作剧先生”“观剧道人”。书前有䏁公、包丹庭、曹心泉、陈墨香、陈两石、荀慧生所写6篇序。又有天津百城书局1930年出版上、下册本,共30回,署“吴县潘镜芙、安陆陈墨香合著”,书前有吴梅、李释戡所写两篇序,及壶园主人(万萸翁)所写《读〈梨园外史〉漫笔》。宝文堂书店1989年6月版,书前收录上述两版本所有序及漫笔。《梨园外史》以清末名伶、票友的生活为素材,反映了他们处于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的不同心态和生活遭遇。书中所描写的名伶如程长庚、卢胜奎、杨月楼、谭鑫培、徐小香、梅巧玲、余紫云、郝兰田、刘赶三、余三胜、米喜子、沈小庆、王瑶卿、曹春山等,都是中国京剧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其中不少人都是京剧流派的创始人,为京剧的形成、发展作出了贡献。本书记述了他们擅长的剧目和艺术特长,以及有关他们的趣闻逸事。涵盖的生活面较广,如对王小玉、孙大个从军的经过及其军旅生活的描述,以及对清朝官吏及其家属的生活、命运的描写。书中还涉及不少北京的民俗,尤其是戏曲界一些独特的习俗。书中人物语言生动,演员的言语都是地道的北京方言,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与同时代的小说比较,本书的文学成就不算太高,但由于采用纪实性的创作手法,虽有虚构部分,仍是研究中国近代戏曲史、北京方言不可多得的资料。 [book_img]Z_14380.jpg [book_title]序 序一 人情變幻,世態離奇,遞嬗轉遷,久而弗泯。大凡可以表現一種組織者,即可形成一種社會。士商工農,在在如是。推之梨園,奚獨不然?!溯自唐明皇選曲部伎,子弟三百,教於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斯為梨園發軔之始。千百年來,日新月異。道光而後,事跡愈繁。其能久經不敝,當有自來。欲知梨園真況與社會實情者,悉宜記載。蓋事必有史,史以紀事。梨園雖小道,安得不謀載籍而聽其湮沒弗傳耶!茲從友人獲閱《梨園外史》,云係合作。所以,敘述事實者至詳且盡。彼西哲謂戲劇小說為開通社會之利器。梨園則戲劇所從出,「外史」乃梨園所由傳。斯編一出,當知其不脛而走,梨園後起覽之亦不至數典忘祖矣。乙丑正月𨼸公序。 序二 劇曲可以自娛,士大夫逢場作戲,固無不可。第自譚鑫培、梅蘭芳以技藝姿容博得流俗之歡,積金錢至巨萬;而世之青年,稍諳宮商,因之即欲置身優孟。得者固不乏,失者則比比矣。噫,彼亦未悉梨園之隱秘耳!使其早知此輩奸黠巧滑,曾牛鬼蛇神之不若,將引避不暇,孰肯陷溺其中耶!今《梨園外史》專敘伶人故事,雖語多褒揚,然對於奸黠巧滑者,秉筆直書,不稍寬假。則凡熱心優伶者,取而熟讀,當自覺悟,而深悔其立意之謬。此與禹鼎象物,何以異哉!僕於斯道,沉酣有年,展玩斯編,有不能不動於衷者。因志數語,以當弁言。包丹庭序。 序三 戲劇之道至於今日,可以謂之極盛,然其衰弱之機,即於此中伏焉。蓋緣憐人舉動大都以意為之,而於先正典型,不求甚解,遂至技藝有退無進,不亦大可悲乎!僕家世業伶,於前言往行,曾稍稍識之。每欲取其可為勸戒者撰輯成書,以為吾曹之座右箴銘,而使後生晚進有所則效。因年老才庸,又方從事於律呂之學,兼以製作曲譜,無暇及此。不意竟有先我而為者,則此《梨園外史》一編是矣。是書作於文人學士之手,紀事精詳,出言典雅,非吾斐可以贊一詞。中間敘清代朝野士夫之事,而以伶人經緯其間,則是書作小說讀可也,作清史讀亦無不可也。顧有清一代風俗轉移,均與伶人大有關係,是知我輩責任重大,自待不宜菲薄。至敘伶人事實,褒多於貶,頗寓隱惡揚善之意。凡屬我曹更可以忽之哉?作是書者,與吾友人墨香相善,因來索序,草此以應。不文之譏,當不免云。曹沄心泉氏識於知足知不足齋。 序四 《梨園外史》小說家言也,紀道咸以來伶官故實。其間事跡,詢之老伶未盡符合,然其描摹優人之狀態,討論戲曲之源流,至為詳細,誠非老於斯事者不能道其隻字。紀事小有牴牾,奚足為病!昔太史公傳優孟,世且摘其謬誤,況此固以稗野自命者乎?施耐庵、曹雪芹之小說,摹繪得神,亦但能得盜賊、兒女之性情耳;至事跡之有無,直同鏡花水月。而此書所紀,尚不盡蹈空,欲考梨園掌故者豈可忽諸?方今之世,風俗淫靡,梨園以旦為第一流,讀此編「胡喜祿掃盡鉛華」一章,知作者蓋有隱痛焉!餘出入伶官之家將三十年,於若輩之情偽,知之甚深,只以賦性疏懶,未克獨力撰作。是書之成,實為先獲我心,故援筆樂為之敘。墨香氏題。 序五 《梨園外史》是一部小說,但敘的事跡可不全是捏造,不過也不能全是真實。這是作小說的老例,不算毛病。要是同它專講考據,那便是個笨伯。只看它談起戲來,前台後台都說的十分透徹,就是事跡不實,那情理可不虛。《三國志通俗演義》是舊小說裡最稱寫實的,然而說到熱鬧之處,往往不近人情,反不如《紅樓夢》、《儒林外史》敘的入理。讀書的就不必在真假二字內多加批評了。何況他講的梨園家世,多半可靠,又焉能說它是假呢?從前人挑剔《品花寶鑑》,不該把些伶人換了假名假姓,弄的他一生技藝都成了虛話。這部書的用心,總算比《品花寶鑑》忠厚的多。那梨園中的古人自此可以多傳個千百年,也該含笑九泉了。至於說的唱戲人的脾氣,戲的套子,全是些內行話,那作《品花寶鑑》的,夢也夢不見。愛聽戲的先生們,豈可不細細的看一遍呢?裡面還夾著些先朝掌故,頗有一點孔雲亭《桃花扇》的意思,又不止可以考究梨園了。大凡這一路的書,下筆容易寫出不乾淨的話,《品花寶鑑》就是個明證。這部外史,卻一句淫邪也沒有,並且處處有戒淫之意,實是高的多了。 這書是兩位先生合作的,與施耐庵、羅貫中的《水滸》相似,不似毛聲山的刪《三國》,高蘭墅的補《紅樓》。可是他兩位的筆墨竟能一律,不似施羅的大相懸殊,也不是件易事。我同這兩位先生都很熟識。他們的書要出版,少不得我在書的前面寫它幾句。他們的書傳多遠,我也可以傳多遠了。拉雜的錯,我自知不免;可是品評這書,自己覺得不大離格。這一篇也只好算是序了。 乙丑孟春陳兩石題。 序六 《梨園外史》多敘數十年來優伶先達故事,筆墨點染,足為吾曹生色。慧生後學晚進,何敢妄參末議!然於研究技藝,週知情偽,不無小補。正如儒者讀史,亦取其可為鑒戒而已。明鏡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則是書之有益於吾曹者距淺鮮耶!作者與墨香師為友,囑作序文,慧生不敢以固陋辭。爰志數語,尚待就正於墨香師云。時乙丑春正月十一日,荀慧生謹識於小留香館。 序七 往余客京師,在丁巳戊午間。時遜國未久,故家遺老猶餘承平舊習。酒酣起舞,輒述伶工中可喜之事,余為神往。又讀友人陳萬里五伶六扇圖,則蘭芳、蕙瑤、蕙芳諸作,咸粲然可觀。因歎優孟之中大有人在。彼傅粉墨、飾巾褶、登場顧盼,不過外著者耳;而其性情行誼,有轉出士大夫之上者。斯亦奇矣。南歸三載,養痾白門。陳墨香、潘鏡芙以新著《梨園外史》示余,自咸同以及近歲,伶人佚事,靡弗紀錄。又出以稗官體裁,排次聯綴,一若身親見之者。譎而正,微而顯,非近代文人所能為也。夫聲華紛靡之場,士君子易溺也。當其奔走快意之時,固無所用其感慨,及事過境遷,追思昔日之遇,即一草一木,一樓閣,一裙屐,淒然若不勝其依戀者,戀則思,思則悲,悲則彷徨終日,亟謀所以表暴之者。而文亦汨汨乎其來矣。昔人錄東京之夢華,記武林之舊事,非獨有慨夫鼎革之際也,亦以情動於中而莫能自止焉!雖然,遜清一代中,康雍乾嘉四朝,內廷諸法部,大抵皆梁、魏遺音。今所傳者,如《勸善金科》、《月令承應》諸書,其音節猶可想見。自宣宗暨孝欽後好武劇,悅亂彈,於是刀槊刺擊之風,遍行宇內,一時樂部皆習黃岡黃梅譜,而雲韶供奉歸曲悉歸刪汰。戲劇之盛衰,即天下治亂之消息也。二君於六十年事,述之詳矣。咸豐以上,猶有缺憾。他日能賡續成之,如《錄鬼薄》、《尤語錄》例,不更為談藝者大快耶!因書此以奉二君,且為異日券云。瞿庵吳梅識。 序八 《梨園外史》為吳縣潘鏡芙、安陸陳墨香合撰,專紀有清一代伶官佚事。詳於亂彈,略於崑曲。清代亂彈之盛,始自道光。同光兩朝士大夫,尤與伶人相習;其不學者,且奉戲劇為經典,騰笑通人。作者所以偏重晚季,蓋有山榛隰苓之思焉。然前乎此之有關掌故者,亦多借書中人之口補出,非竟刪之。唯若紫稼雲郎,昭昭在人耳目者,則不復贅。閒嘗考章回小說,傳述優伶,以常州陳少逸《品花寶鑑》為最著。然其中改易姓名,往往有削趾適履之弊。此則人名地名大半徵實,故不務為深刻。《寶鑑》脫胎《紅樓》,此書脫胎《金瓶》、《水滸》,蹊徑各別。至敘梨園規矩,《寶鑑》猶多門外漢語;而是編作者,精究劇曲,粉墨登場以外,尤善創制劇本。今之所謂編劇家,當首推墨香。潘君前年已歸道山,墨香以獨力足成之。故全書潘作十之三,陳作十之七。二人皆奉佛,故不作褻語,亦較《寶鑑》命意正大。墨香熟於晚清政局,書中顛倒賓主,借彼伶官,傳茲朝士,用孔雲亭《桃花扇》舊例,細為尋繹,微旨自見。又其事跡,多得諸曹心泉口述。心泉為崑曲家老宿,流傳有緒,固自可信。昔《簡兮》之詩,傷賢者隱於伶官,比興揣稱由來久矣!書將付印,屬為弁言,輒述所感。庚午午日阿迦居士李釋戡。 [book_title]第一回 吃清茶放懷談戲劇 游勝地無意得奇書 天地是一個大梨園,梨園是一個小天地。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男女賢愚悲歡離合,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能逃得出梨園內扮演的光景?雖說有久暫之分,但從有識的眼光看來,富貴功名不過石火電光,酒色財氣也如夢幻泡影,比那梨園子弟優孟衣冠又相去幾何!?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既有史冊記那過去的陳跡,梨園這一部分也有些奇奇怪怪的話柄,豈可就任其湮沒!這就是觀劇道人和作劇先生寫這部梨園外史,不能不費一番筆墨的原因了。 觀劇道人久住北京,是漢朝太丘長的後裔。他父親位至公卿,遇著國家大亂,勤勞王事,竟以瘁疾身亡。道人自此便抱了個不願為官的主義,每日只在家閉戶讀書。但他父親存日,曾說看戲這件事雖是小道,卻能增長人的知識,所以道人對於吃喝嫖賭一概不為,閒來只到戲園中走走。有一天,看了一出新劇,覺得穿插緊湊,情節新鮮,問起朋友,方知是作劇先生的手筆。道人便去拜訪這位先生。見面之後,方知這位先生是東吳名家,和晉代河陽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這先生滿腹文章,一身仙骨,也是喜歡看劇,認識了許多梨園人物,才給他們編了些新奇劇本。兩人談了一日,甚是投機,便訂了交。從此以後,時常會面。 這日閒暇無事,二人同往南下窪子窯台品茶。這南下窪子,在宣武門外迤西往南,一片曠野,荒塚壘壘,多半是妓女埋香之所。這個地方,除了弔古的幽人和調嗓的伶界之外,人跡輕易不到。這窯台先前原是燒窯的所在,後來荒廢,改了一座小小的茶坊,後面蓋了幾間茅屋,就是茶主人老王的住家。他帶著妻兒,賣茶度日,兒子小王幫著他忙,沏沏茶水;兩個女兒也還不大。那時節生活簡單,倒也無憂無慮。當日,道人和先生走了進去,老王見是主顧,少不得過來周旋,見道人是白淨長臉兒,帶著一副茶力克眼鏡,真如玉樹臨風,莊嚴華貴。先生是黃白淨長方臉兒,目光炯炯,須黑且清,好像天馬行空,卓犖不群,衣裳雖不華麗,氣象極其清高。老王知道決非俗客,連忙讓坐,沏了一壺上好的香片,小心伺候。只聽先生說道:「這兒倒還清雅,比著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強得多。」道人道:「是的,那種地方,原是士女的媒合所,我向來不願意去的。」先生歎了一口氣說道:「北京的風俗,本是極淳樸的,想不到如今竟會沾染上海的淫風。就拿梨園說吧,舊日注重聽戲,後來改了捧角。二三十年前還捧的是老生,如今專捧旦角,還不是一個憑據麼?」道人點了點頭,說道:「誰說不是呢!我以為伶界一門,不但關係於社會,並且影響於政治。前清公伯王侯,往往粉墨登場,以鬚眉而裝巾幗。就是民國的達官貴人,很有幾位與旦角呼兄喚弟。久而久之,他們耳濡目染,也儘量作閹然之媚與齲齒之笑,好像都帶著幾分女性。人材如此,天下安得不亂!」老王雖然是個粗人,聽了這番議論,也覺得津津有味。 老王正在出神之際,忽地背後有人把他衣服扯了一下,不由得嚇了一跳。回身一瞧,原來是他八歲的大女兒,手裡拿著一支桃花,笑嘻嘻的說道:「爹呀,你瞧這花兒好不好?」老王道:「好。是哪兒來的?」女孩兒道:「我到南邊花園去玩兒,三大爺送給我的。」老王知道是岳雲別業的門房李三給的,也就不言語了。屋子裡面嚷道:「麻丫頭,快來吃飯吧!」女孩子聽見他媽呼喚,連忙答應飛跑進去。道人和先生見此光景,知道天色不早,付過茶鈔,起身待走,忽的回頭看見台上供著一尊火神,卻沒有鬍鬚。先生問道:「這明是火神爺,怎麼沒有鬍鬚?」老頭搶著說道:「先生們不曉得,這內中有個原故。當初同治年間,宮內失火,這位火神到宮中護駕。主子見他相貌猙獰,用手一揪,就把鬍子揪了去了。二位不要笑這地方窄狹,這位神道實在顯應的很。」二人聽了哈哈大笑。道人道:「這真是齊東野人之語,不足為憑。我記得《江西通志》載著景德有個姓童的窯戶,燒窯不成,下在獄裡。他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叫作童賓,跳火而死,窯才燒得,把他父親救出獄來。後人敬他是個孝子,塑像供奉,作為窯裡的火神。所以大凡窯裡的火神,是沒有須的。」二人一路說著,就揚長去了。 從此之後,窯台一帶,時常有這兩位的蹤跡。老王見他們和藹可親,伺候得越發慇懃。有一天,老王說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二位先生領教。」先生道:「什麼事?」老王道:「近來的物價,樣樣昂貴,我一家大小五口,單靠著賣幾碗清茶,實在有些支持不住。我這兒的茶座,每天早起,不是梨園行的老闆們嗎?我的男孩子小王,天生一副啞嗓,這碗飯是吃不上的;我想叫我兩個女孩子學戲,不知道可辦不可辦?」先生道:「這件事我絕端不贊成。為什麼呢?女孩子靠著唱戲發財,固然是有的事,但是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貪欲,固此有拐賣女孩的,有戕賊女孩的。出了一兩個劉喜奎、鮮靈芝,遂使平白無辜的女孩子受罪的何止千萬!道兄,你說是不是呢?」道人道:「從人道主義這方面說,無怪你要反對;但是依我說,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辦。老王的女兒,是他自己親生的,拐騙一層當然提不到。至於學戲不成,加以毒打,把女孩子糟塌死的果然也有,但是如果教師的性格溫和,或是老師來家就教的,斷不會發生這種慘史。我還有一層思想,中國女子往往倚賴男人的多,自食其力的少,實在是一宗大病。唱戲也是一種藝術,如果女子專門注重藝術,不以色相惑人,何嘗不是自立之道?」先生連連鼓掌,說道:「你這番議論高明得很!」便對老王說道:「王掌櫃,你一準叫你女兒學戲去吧,只是教師一層,你得要仔細選擇不可大意。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脾氣好,第三要能耐好。三樣並起來說,總是老年人為宜。若拜少年人為師,就算他是個紅角兒,能耐未必真好;就算他能耐好,肚子寬,但他既是個紅角兒,斷沒工夫細心教授。再者少年人好色的多,萬一那個人品行不佳,把你的女兒禍害啦,拐跑啦,這不是害苦了你嗎!新近有個二十多歲唱花且的,是槓頭的女婿,只為教坤角教出肚子來,弄得自家女人同他離婚。你總該曉得?」老王連聲稱是。 過了幾天,老王便同茶座兒裡的梨園商議。有那老成的答道:「你這麻丫頭,只可學個花臉,那個小的,倒可以本來面目學個旦角。」老王遂由他介紹了兩個教師。那個教花臉的,叫做屈兆奎,小名兒叫狗和尚,是戲班裡多年的碎催,能力頗看得過,年紀在五十以上。這教旦角的,實在一時請不著有年歲的人來,只好找了一個二路青衣,叫做唐秀亭。雖只二十七八歲,為人卻甚老成。二人與老王見面之後,聽了聽兩個女孩子的嗓子。大的聲音宏亮,小的聲音嬌細,知道都能夠得上學戲的材料,自然一口允許。當時議定每天多少鐘點,幾年出師,上台後如何酬師。雙方同意,立了一張字據,就請岳雲別業管門的李三簽字作證。從此這兩個教師常到窯台盡心教導,不必細表。 掉過筆來再說作劇先生,他是某部裡的一個閒曹,浮沉冷署,十年未遷一官。平常人處了他的境地,少不得要搔首問天,牢騷滿腹。他卻處之泰然,絕無怨天尤人之意。他常說:「凡關於世界物質上的事情,全是虛幻,只有個人的精魂,必須修養。」又說:「天心仁愛,人必當以仁愛為心,各以能力救濟社會,方合上天生人的本意。若徒為個人身家利益計,便是虛度此生,辜負天意。」持論如此,他的胸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住家在西華門的南面租著三間屋子,淨幾明窗,大可容膝。門外一片空場,場的西面,排列著七八棵的老樹,虯枝攫人。空氣清潔,倒象中央公園的縮影。那天清早,先生正在場上散步,忽然西邊來了一輛人力車,車上坐的,正是他同衙門的吳勁侯。即忙迎上前去,勁侯早已下車,說道:「你的地方真不好找!車夫又是生路,我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此地。如今見著了你,我就不怕啦!」先生笑道:「我袖裡的陰陽有准,知道你鑾輿下降,所以特地在門外親迎。」勁侯道:「胡說!」二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門就在客堂中坐下。 先生道:「今天你來找我,有什麼好事?」勁侯道:「一來賀你喬遷之喜,二則王琴在中和園頭天上台,還有一出新編的《緹縈救父》。你既是劇本製造家,正該去領略領略。恰巧今天又是星期,所以我想約你出去,先到致美齋吃飯,回頭就到中和園聽戲。你說好不好?」先生平素不大愛聽坤戲,但見勁侯十分高興,不便駁他,答應了一聲「好」。當時就一同出來,僱了兩輛洋車,出正陽門,奔煤市街,不多一刻,早到了致美齋。店裡的伙計見是熟客,即忙笑臉相迎,讓進雅座。勁侯料定開戲尚早,叫伙計沏上一壺龍井,品茗清談。先生道:「方才你說的王琴,我從沒見過這個名字,難道說就是王克琴的簡稱嗎?」勁侯搖手道:「不是。就是喜彩琴,她也姓王。」先生道:「此人色藝如何?」勁侯道:「藝,我是外行,不敢贊一詞;色,各人有各人的眼光,我也不加褒貶。回頭你瞧著,再說吧!」先生道:「你這個人真滑透啦!分明是你的意中人,卻說得落落大方,不著邊際。」正說到這裡,伙計上來,問要什麼菜,二人隨便點了幾樣,不過是燴鴨條、腰丁腐皮、燒魚頭、冬菜川鴨肝之類。 飯罷後,日光晌午。二人步出飯館,慢慢的走到糧食店來,只見中和園的門首,車水馬龍十分擁擠。走進裡面一瞧,池子裡的前幾排,早已坐滿,勉強在後排找了兩個座位。那時節八月中旬,天氣本來炎熱,加以人氣熏蒸,還有看座的同一班作小買賣的,擠出擠進,先生甚不舒泰。可是礙於朋友情面,不便走去。台上唱到第三齣戲《三疑計》,扮李月英的上場,池座裡面突起了一聲怪響,把先生嚇了一大跳。停睛細瞧,原來前三排上,坐著三五個少年,又是拍掌,又是喝采。李月英唱一句,他們就喝一聲。內中有一兩個人早已聲嘶力竭,還要一面喝茶,一面提起破竹似的嗓音,拚命嘶喊。有一個,人茶還沒嚥下去,他要緊喝采,聲音卻為茶水所壓,一時發不出來,倒把隔座人噴了一頭一臉,看來真正可笑。等到李月英下場,這班捧角大家,立刻匆匆散去。先生眼尖,就招呼勁侯,一同挪到前面。先生道:「剛才扮李月英的色藝平庸得很,為什麼那班人要竭力的捧他呢?」勁侯道:「紅角兒捧的人多,效驗甚薄。惟有不紅的角兒,你把他捧起來,他自然感激涕零,銘心刻骨。這有個名目,叫作『冷灶』。我從前也抱這種政策,只是手段不同罷了。」先生道,「你說的話,確是閱歷之談。但有一節,假使已經捧紅的角兒,又有大力的去捧他,只怕早先所捧的人,就要前功盡棄。」勁侯道:「那可說不定。拿對手方面說,今日捧甲,安知其不明日捧乙呢!所以只有深情重義之人,才能始終如一,金石不渝。」先生連連稱是。二人談得高興,無心聽戲,直到台上開演《緹縈救父》,先生方才凝神移志,觀察全劇的套子。這齣戲演完後,檢場人把簇新的桌圍椅披一齊換上。大家知道喜彩琴快要上場了,那天唱的是《嫦娥奔月》,總算是應時戲。繡簾啟處,月姐姍姍而來,由不得春雷似的大家喝了一聲彩。先生一看,喜彩琴的樣子,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綺年玉貌,楚楚動人,無怪勁侯心醉。先是彩聲還不甚多,後來眾人被她的魔力吸引,發起狂熱來,彩聲越來越多。獨勁侯微笑不言。說也奇怪,偏偏喜彩琴的眼波,接二連三的流向勁侯處來,方知二人的交情著實不淺。戲場散時,已是萬家燈火。先生邀勁侯去吃飯,勁侯心中有事,沒有答應,說了一聲:「明天見!」頭也不回的去了。 又隔了二十多天,早到涼秋九月,秋風瑟瑟,黃葉亂飛。先生想起久不與觀劇道人見面,那天一早,就直奔他的寓所裡來。相見茶畢,道人道:「這幾天聽過戲嗎?」先生道:「老沒有聽戲啦,還是上月陪勁侯到中和園,聽了一回坤戲。他是去捧喜彩琴的。」道人道:「吳勁侯是何等樣人,我不認識。」先生道:「是我們衙門裡的同事。他原籍浙江,久在北方,為人聰明絕頂,刻圖章,填詞,寫字,可稱三絕。平生有一種嗜好,愛捧坤角。前天我到他家見他收藏坤伶的照片,足有二三百張。內中有幾十張,是他得意的,旁邊都填著極香豔的詞,寫著極工細的小楷。精緻得很。」道人道:「照你這麼說,吳勁侯可算是個風雅人,但不知他最賞識的是哪一個?」先生道:「這個我卻不能回答。大概他跟劉喜奎是很熟識的,因為喜奎從前在瀋陽唱戲,很不得意,甚至於旅費川資一無所有,全是勁侯獨力幫助,所以喜奎當他是個知己。據勁侯說,喜奎是壬辰年中秋生的。上月中秋的那一天,她還留勁侯在寓中飲酒賞月哩。」道人道:「那天聽的什麼戲,好不好?」先生道:「就有一出《緹縈救父》,編製得頗為完善。大意我還記得,說是淳于意善醫,但他性情高傲,不肯替齊王寵姬治病。後來寵姬死了,齊王懷恨,命家將暗地放火燒去太倉糧米一千石,即逮捕太倉令淳于意,欲置之死地。後來百姓念太倉令清廉,大家湊錢照數賠補,替淳于意求情,齊王無可如何,方把淳于意解往長安。這幾層意思,想得非常周密,參用《史記.倉公傳》亦有所本。全本從太倉令訓女起,直到漢文帝廢肉刑為止。」道人道:「這齣戲舊本子就叫《廢肉刑》,我在王瑤卿家曾經見過,卻沒有這樣曲折。但是有了好本子,還得要有好角兒唱。那天的演員怎麼樣?」先生道:「李桂芬的淳于意,王金奎的齊王,王馨蘭的緹縈,都還過得去。」道人道:「你知道王金奎是誰?」先生道:「我不知道。」道人道:「王金奎你是認識的,不但王金奎,就是王馨蘭你也認識。」先生道:「哪有此事,我向來不與坤角來往。」道人道:「你不必發急。我告訴你吧,王金奎不是別人,就是窯台上的麻丫頭,王馨蘭便是她的妹妹。你我在八年前,就見過的。」先生方才恍然大悟,說道:「這八年如同一瞥,似水流年,令人可怕。」道人也頻頻歎息。二人相對無言,默坐了一會,道人道:「提起窯台舊事,我們不如再到那裡去走一趟吧!」先生道:「也好。」道人的寓所離著南下窪子,不過一里多地,二人安步當車,慢慢的走去。 剛走到官菜園上街的口兒上,忽見迎面來了兩個巡警,用法繩拴著一個鶉衣鵠面的人。後面跟的正是窯台的老王。道人連忙問道:「王掌櫃,你有什麼事?」老王指那人道。「這是個小偷兒,被我兩個丫頭拿住的。現在我到區裡去對一句話就回來。二位請到我那裡喝茶去吧!」其時押賊的警察已走過了幾家門面,老王顧不得再說話,便匆匆的趕去。道人道:「想不到王家姐妹,倒有拿賊的手段,可惜她們埋沒窯台了。要是一朝有了際遇,出兵打仗,安見得他們不是洗夫人、秦良玉一流人物!」先生道,「我對於那個小偷兒,低頭觳觫(恐懼得發抖)的樣子,心中著實不忍。人決沒有生而為盜賊的,誰使之為盜賊?饑寒使之。究竟饑寒又誰使之呢?現在官家拿住了賊,無非罰到教養局裡去充當苦工。官家既知道教養二字,為什麼當初不思患預防,實實在在的教之養之呢?太史公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真使人感慨不盡!」 說話之間,已到了南下窪子。路上三三兩兩的伶人,也有提著鳥籠的,也有坐著洋車的,大概是調嗓之後,要回家去。偌大一片礦野,並無人跡,只有此一對悲秋之士踽踽而行。道人指著窯台道:「我們去也不去?」先生道:「此刻老王不在家,不如先到陶然亭吧!」道人道,「我也有此意。重陽節近,正好登高。」於是,沿著葦塘直向西南角走去,須臾到了。那亭本是在一座廟內,這廟叫作慈悲禪林,十分高峻。二人拾級而登,走將進去一看,覺得門戶暗淡,彩色久經剝落,雖有清雅的景致,卻不甚莊嚴。道人道:「這亭原是清代郎中江藻所建,你看四面蘆花,雖沒有真山真水,也要算是個名勝了。光緒年間,險些傾塌,幸虧安陸陳文恪公學(上「芬」下「木」)捐資重建,方能保存至今。那大士殿前碑陰上,第一行就列的是文恪姓名。」先生道:「保存古蹟,也是一件大功德事。」道人道:「這亭是從前士大夫招呼司坊之處,優伶的蹤跡是常常有的。廟內有個瞎和尚,很會下圍棋,陳文恪當日也頗負善奕之名,也十分賞識他。只可惜他不通佛法,竟枉做了釋迦的弟子。」先生道:「出家不肯修行,反不如我這在家的,倒肯信心。我總有一日,削去這幾根煩惱絲,跳出塵網。道兄,你看塘裡的蘆花,一色白頭,經秋風一吹,飄搖不定,好似老年人的樣子。我已經五十歲了,況且身體多病,再不及早出家修行,只怕過不到二十年就要同這蘆花一樣。」道人道:「這又何必呢!我向來崇信佛法,卻不甚勸人出家。蓮池大師雲,出第一家容易,出第二家甚難。和尚不息貪嗔,便是出不了第二家;但出得第二家也不是叫你做自了漢。大概佛教的普渡群生,與儒教的博施濟眾,並無歧異,所以說個福慧雙修。你看此處東北角上的龍泉寺,自從道興和尚設立孤兒院以來,救人無算。這和尚雖不十分修慧,這福緣卻是不小。可見出世之人,也得要行救世之事。如果當登和尚,世事一概不問,不過自家焚修,充其量只可證個阿羅漢果,決到不了佛菩薩地位。並且,我知道你對於社會,素抱熱心,如今雖沒有救人的力量,卻常負救人的志願。你又能淡於榮利,雖形式是個俗家,從精神上看起來,豈非你就是一位有道高僧吧,犯不著五十歲再去挨那七日七夜的藤子棍。」先生道:「我僧還不能做,更何能說是高呢!再者我這作劇的事業,也恐不十分合於佛法。」道人道:「作劇雖不是佛教的事,卻可以做佛家輪迴之說一個大證據。你看他將扮此角,又扮彼角,富貴貧賤,頃刻改移,佛說輪迴,未必不如是。」先生道:「你用戲劇證佛法,我卻要用戲劇證天地。造化之大,無所不備,既有君子,又有小人,非如此則不成世界。比如唱戲,必得生旦淨丑,樣樣俱全,方可成為戲劇。世界是一大劇場,豈非戲劇之理與造化相通嗎?」道人尚未答言,忽然亭子旁邊閃出一個人來,連聲說道:「妙論,妙論!」二人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貌如古柏,形似長鬆,不像庸俗模樣。二人急忙上前施禮,那僧口稱「稽首」。三人在亭上坐定。老僧道:「方才二位談論,我在亭子外面聽了半天,覺得語語悉合元機。用戲場來證天地輪迴,尤其確切。大概二位都是戲迷吧?」二人笑了一笑,點頭道:「我們不敢認這迷字,卻是有些好看戲。」老僧道:「我未出家時,也極講究這件事,不但愛聽戲,並且能自己登台。後來閱歷多了,才知道戲界有許多黑幕,比起宦途,有過之無不及。真是強的便忌,弱的便欺,說不盡的可恨可悲!我因此覺悟塵世的苦惱,才身人空門。」先生道:「上人既久在戲場出入,其中大略,何妨指示一二。」老僧道:「戲界中的怪怪奇奇的事,一時焉能說盡!我這裡有本記載,送給二位一看便明白了。」說罷,就從袖裡取出一本冊子來付與先生道:「二位不嫌陋拙,盡可奉贈。」二人即忙道謝。老僧道:「你我有緣,改日再見。」說罷飄然而去。 二人得了此書,無心再到窯台去喝茶,一同回到道人的寓所,把這冊子細覽一遍。覺得其中所說的,雖是優孟衣冠之事,但與國家之治亂,政治之消長,風俗之厚薄,人事之得失,息息相關。二人大喜,如獲至寶。先生道:「這冊子可惜是些文話,不能通俗,莫若改作平話公之於世。」道人道:「最好,最好!」於是二人不分晝夜編改起來。間有傳聞異辭,苦於年湮代遠,無從證實,只得聽其自然。少不得費幾管禿筆,用一番精神,不知幾歷寒暑,方才脫稿。只是梨園事跡日新月異,那冊子有昔無今,他兩位又將自家的見聞續將入去,才成一部奇觀。 要知端的,請看下文。 [book_title]第二回 米喜子初隸四喜 方松齡重噪和春 譽 卻說安徽太湖縣有一個唱戲的,叫作米喜子。他的母親陳氏,據說生產他的那一天,清晨早起有一個蟢子落在身上,因此取名兒叫喜子。亦有人說,喜子呱呱墜地的時候,他父母已經上了年紀,老來得子是一件可喜事,這才叫作喜子。喜子的上輩本是江西人,世代唱戲,後來在安徽落戶。他父親得了喜子之後,便教他自幼學藝。到了十五六歲,居然昆亂不擋,文武並擅,大江南北,薄負時名。可惜他父親就在那時病故了。喜子喪父以後,對於他的老母,格外盡孝,就在安徽蕪湖一帶唱戲,不肯出外。至多不過一兩個月,總得回家一次,探望母親。 光陰倏忽,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喜子在家,陳氏對他說道:「喜子,你今年是二十二歲了。我早想替你定一房媳婦,娶過來,抱個孫子,方遂我的心願。只是一來沒有合適的人家,二來我家也沒有多大的積蓄,所以耽誤下來。直到如今,實在是我的一宗心病。前天是你姨媽生日,我去酬應。席上遇見了一位楊大媽,據她說,我的姪兒鳳林,就是你的表兄,他在北京四喜班裡唱得很紅。我想你在本地唱戲,雖然事情不錯,到底掙得有限,發不了大財。不如上京找你表兄去,托他搭班子,可以多開一條活路。」喜子道:「媽說的話也是。但是媽的年紀大了,兒子實在拋撇不下。」陳氏道:「不妨,前天在你姨媽那裡吃了不少酒菜,臨後還吃了兩碗飯,大家都說我身體好,你儘管放心。」喜子心裡還是捨不得他母親,變法兒說道:「兒子聽說京城裡的戲是很不易唱的,稍微差一點兒,前台便說是外江派。況且兒子的能耐本不甚佳,設或唱砸啦,回來反不好混啦。」陳氏道:「胡說!好道兒不走,你想當一輩子窮光棍嗎?我叫你走,你就得走!」喜子知道他母親有氣,在一旁站著,不敢發言。陳氏又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就是怕我死。其實我六十多歲的人,一口牙齒嚼得鐵蠶豆爆爆的響,一時還死不了呢!」喜子無可奈何,這才答應。臨走的那一天,陳氏再三囑咐,無非是一路小心,保重身體,到京之後托人寄個口信到家,也可以放心等話。喜子一一領受,叩別老母,直奔北京。 那時輪船火車尚未通行,從安徽到北京,至少也得走一個來月。喜子腰裡,只有四兩盤費,離家不到十日已是罄盡。喜子正在發慌,忽見許多男女,打扮整齊,拿著香燭,往一個村落中走去,遠遠又聽得金鼓絲弦之聲。喜子料是有人酬神演劇,便跟將來。等待到了那裡,抬頭一看原來是座真武廟,對面台上唱得好不熱鬧。一班兒香客拜過神明,都擠在台下仰著面觀望。也有些鄉下財主搭了看棚,擁著妻妾子女正在那裡坐著。喜子是見慣的,不去睬他,只到大殿內對了真武老爺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瞻仰聖像。只見旁邊塑的馬趙溫關四大天君,那關爺持刀側立,威風凜凜;猛回頭看那台上,正在演唱關公《挑袍》,臉譜扮相,比那神道差得多了。喜子搖了搖頭,不說什麼。《挑袍》演畢,台上停止鑼鼓。喜子知道演過三出了,即轉入後台,將身上背的鋪蓋卷兒放過一旁,到衣箱邊,按著本行的部位坐了。 早有班中老生這一門的人走了過來,向他施禮,問道:「朋友,敢是要消遣嗎?」喜子欠身道:「不敢,在下是末學新進,特來借台學戲。」班中人道:「你可能唱靠把戲?」喜子道:「我也是門內出身,怎的不能唱靠把戲?」班中人道:「既然如此,就煩串一出《武昭關》,何如?」喜子允了。班中人問:「你可要與正旦對一對?」喜子道:「這是大路活,不消對了。」班中人道:「此時我們歇鑼吃飯,少時開鑼就是這一出。你扮戲吧!」喜子點頭,登時扮得好了,走上台去,施展本領,把一出演畢。正卸靠呢,班中人來問他姓名籍貫,喜子一一說了;又問他到哪裡去,喜子道:「我是往京裡去的。」班中人即送了他些盤纏。喜子道聲:「多謝!」仍復登程。 話休煩絮。不日到了北京,尋到了韓家潭一家門首,見有「藕香堂」的小牌兒,知道是了,遂將門環拍了一下。早有一個人從門房中出來,問道:「是找誰的?」喜子對他說了。那人忙請了一個安道:「原來是米老闆。我們大爺在家,待我給你回一聲。」喜子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小李,是這裡的跟包的。」喜子即將帶來的蒲包交給了他。小李接過,走將進去,回明了鳳林。鳳林知道有這門親戚,小時節還見過喜子,說道:「請到客廳裡坐,我就出來。」小李答應一聲「是」,放下蒲包,轉身向外,把喜子領進客廳,說聲:「請坐!」就匆匆的預備茶水去了。喜子舉目細瞧,這個客廳乃是三間南房,極其寬敞,條案桌椅,一律紫檀硬木。條案上正中間擺著一柄白玉如意,左邊是一扇大理石屏風,右邊擺著康熙瓷的五彩大花瓶。桌子上面擺著一個大瓷盆,盆中堆著幾個柿子。西面靠窗有一個書案,文房四寶件件俱精,一束花箋全印著「藕香堂」小字,旁邊有一個書架,排列著十幾套曲本。東面堆著一座七層的菊花山,足有好幾十種菊花,高高下下,秋色宜人。四壁全是名人字畫,西北牆角上還掛著一張古琴。米喜子從未見過這種境界,心中暗暗納罕。實則除了菊花山是應時品以外,司坊裡的陳設,差不多全是各家一樣。 等了一會兒,小李挑起簾子,一個服飾華美的人隨後進來。喜子見他眉目英秀,料是鳳林,叫聲:「鸞仙兄!」倒身下拜。鳳林慌忙回答。二人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鳳林先問喜子的母親好,隨後又問了問路上的情形,有伴無伴,現在住在哪裡的話。喜子一一回答,便說獨自到京,現寓在某客店。恰巧小李進來送茶,鳳林便吩咐小李道:「到客店去,把米老闆的鋪蓋取來,安置在廂房裡面。」小李答應一聲走了。喜子道:「我住在府上,未免添煩。」鳳林道:「自家至親,何必客氣!」提到唱戲的事,喜子便說:本人是唱文武老生,此番奉母命到京,要托鳳林幫忙,搭班唱戲。鳳林一口應允,說:「我今天到館子去見了管事,回來定有好音。」喜子連聲道謝。鳳林又讓喜子在上房吃飯,並且喚家人出來見了一見。午飯方畢,小李來回道:「米老闆的臥室安置好了。」鳳林點頭。喜子退到廂房一瞧,只見窗明几淨大可安身,心裡倒也舒泰。 少時,小李進來拿衣包靴包並盔頭、圓籠。喜子看見,問:「這是什麼?」小李道:「這是我們大爺扮戲用的東西。」喜子道:「難道後台沒有?」小李道:「後台箱上的乏貨,只可是官中先生們穿,我們大爺是當小老闆出身的,不穿那樣東西。」喜子道:「什麼叫做官中先生?」小李道:「就是唱戲的。」喜子道:「什麼又是小老闆?」小李道:「就是堂號裡的徒弟,官名叫做司坊,俗名叫作像姑。這堂號裡的主人,喚作老闆。他花錢買的徒弟在外邊應條子陪人吃酒,往家裡弄錢,便喚作小老闆。若是自己的兒子,便喚作少老闆。這個營生,總是旦角才吃香。我們這位大爺,起先也唱旦的,演那《玉玲瓏》的梁紅玉,《得意緣》的狄雲鸞,誰看見也受不了,少說總得十天睡不著。那個勁兒味兒,真虧他琢摹,連陳中堂那樣人物都迷上了他。後來年紀大了,自家覺得肉麻,才改了小生。反正他的行頭有人報效,為什麼不穿私的呢?」說著,聽得腳步響,知是鳳林來了,忙打住話頭走了。鳳林吩咐套了車,對喜子道聲:「怠慢。」跳上車逕奔戲園。 到晚回來,對喜子道:「我已經向管事先生說了,你就在本班,打三天炮,再定去留。明天是忌辰不開戲,你可到五道廟大下處,拜拜同行,後天登台。你還是唱工?還是衰派?還是靠把?」喜子道:「我曾說過,我是文武老生。隨便派吧!」鳳林笑道:「京裡唱戲比外邊不同,第一講究名貴。你那鄉里狗血是灑不得的。」喜子低頭不答,二人又說了些閒話。 可巧這一夜,有鳳林徒弟相識的客人,在他家裡擺酒。內有一人出席散步,一眼看見喜子,叫聲「米先生」。喜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位江蘇朋友,久在安徽的,姓丁行四,稱他丁四爺,是個秀才,卻專喜唱戲,所以認得喜子。喜子忙向前招呼,說了幾句來京的原由。丁老四道:「我也來京不久,住在長元吳會館。你閒時到延壽寺街去訪問,便可找得著。」喜子應了。丁老四仍去上席吃酒。那日的主人姓梁號敬叔,福建人,是位觀察。請的客,一位萬學士號藕舲,是江西人;一位楊掌生,一位桂林倪鴻,俱是孝廉;還有一位,便是丁老四。這梁觀察極講究崑曲。鳳林自家出去吹著笛子,唱了幾支,果然腔真板正。喜子站在院裡都聽呆了。酒罷各散,鳳林、喜子等也各自安歇。 次日,喜子同了小李到大下處去了一遭。那些老古董唱老生的,聽說他是新來搭班的,便擺出許多架子,神氣格外難看。有幾個圓通的,知道他是陳老闆的親戚,頗頗的套了些拉攏。喜子周旋一回,仍回到鳳林家裡。第二日催戲人來,呈上黃紙單,鳳林派的倒第二的《群英會》,喜子派了個魯肅。鳳林道:「這是資格戲,向來新角色是派不著的。管事人因你是我的親戚,格外用情了。」喜子道:「這戲我不對路,改一出吧。」鳳林道:「第一天派戲,你就拿喬,往後還怎麼混?」喜子才不言語。飯畢,隨了鳳林往戲園而來。那天《群英會》裡的諸葛亮,派的是張三元。他是著名一個會咬人的,嗓子極其響亮,使勁的把喜子一咬。喜子到京不久,一路上受了些勞累,精神還未復原,嗓音自然便出不來。前台聽戲人們,對於新來的角兒,便是格外的求全責備。喜子一齣戲,如同在冷水盆兒裡一般,一個彩聲也沒有;倒把張三元足捧一氣。頭炮不響,第二天便不催他了。鳳林也無法想,礙著親情,仍留他在家內。喜子甚覺無趣。倒是小李過來,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當晚喜子睡到床上,心裡煩惱,眼中掉淚,用手拍著枕頭,歎口氣道:「京裡戲班子如此難搭,明天一早扛著被套滾蛋。不,不好,我臨出門的時節,老母吩咐我的話何等鄭重,這樣回去,怎麼對的住我娘!況且壞了名頭,人都說米某人是京裡不要的乏貨,本地戲飯也吃不成了!」思來想去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亮,便爬起來,到街上散步。信著腳步走去,到了一個所在,抬頭一看,正是長元吳會館。想起丁老四住在此處,何妨同他談談。便向管門長班一問,果然有位丁四爺。喜子遂把自己姓名說了,托他轉達。長班進去,不多時出來道聲「請」,喜子跟到丁四爺屋前。聽得老四在屋裡同人說話。喜子掀簾走入,忽的叫聲「哎呀」,驚得遍身冷汗,毛骨聳然,跪在地下磕了好些頭。丁四同那客人都笑起來。喜子驚魂方定,站起來道:「好筆法!丁四爺,這張老爺像畫得妙極了,我幾乎被他嚇死!」那長班先見他這宗行徑,莫名其妙,此時方知他是看見屋裡牆上關聖畫像的緣故,也覺好笑,慢慢退去。 喜子看那客人,是前日在鳳林家和丁老四同席的,問其姓名方知是楊掌生。三人在屋中坐定。丁四道:「我這軸聖像是諸暨陳老蓮的筆墨,本來是個名手。據說老蓮從四歲上就會畫關壯繆。他同鄉有個富翁修造花園,老蓮跑將去在他靜室中爬到桌子上,用木匠的筆畫了一尊壯繆,身後還配了一尊周將軍扛著大刀。那富翁回來觀見神采威猛,驚得只管下拜,大約也就是米先生方才的情形了。」掌生道:「我前兩日遇著方夢園,他談陳老蓮的佚事格外新奇,說這富翁把女兒給了老蓮。老蓮嫌他醜陋,畫了一張美人圖掛在屋裡。他妻子早晚揣摹,竟變得同那美人一樣,豈不是件奇事!」喜子聽了,心中一動。大家說些閒話,掌生告辭。喜子向丁四說到唱戲不紅的苦況,不覺流下淚來。丁四勸了他一番,他也不答話,只望著那關老爺出神。 到晚回去,明日又來。每來便細看那張畫像,看看一月有餘。一天,喜子忽地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丁四道:「什麼有了?」喜子道:「我在路上真武廟裡看見一尊泥塑的老爺,那時台上正唱老爺《挑袍》,我看那扮相臉譜比那神像差的太多。等到見了這張畫像,比那泥胎又強些。我這一月來,也學陳老蓮的媳婦兒揣摹美人的法子,來揣摹這老爺。如今卻是大有心得。我想當初陳家這女人,必是中常相貌,姿質不佳,後來得了畫上美人的神趣,便哄得動丈夫。我既把這老爺吃透了,我這唱戲,未必不仗著他翻梢。」丁四道:「這話有理,你就這樣做去。」喜子道:「只有一層難處,北京老爺戲犯禁,怎麼許我唱!」丁四道:「你既不唱,又揣摹他做甚?」喜子道:「這事我同鳳林的跟包小李談過,小李給我出個主意,說只要堂會戲裡有都老爺點過,便可在館子裡唱的。」丁四道:「這一些不難,我托楊掌生便可辦理。這巡城的幾位御史,他都認得的。」喜子道:「這就好極了!」再三托付而去。喜子私自到盔頭作坊,另出花樣,做了一頂紮巾盔帶後兜;又到把子局造了一把青龍偃月刀,也不叫鳳林知道。 這日,鳳林應了陳中堂的堂會,回來只擰眉毛。小李問是何故,鳳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爺戲是久已禁斷,怎麼老中堂家這位戲提調派起老爺戲來?這是位都老爺,我不敢駁回;只是我們班中哪有會唱老爺戲的?」小李道:「咱家這位米爺同我談過,老爺戲他倒應行。」鳳林道:「他久走外江,這也是有的;只是這番派的是《破壁觀書》,我連戲名都不曉得,不知他會也不會?」隨即走過喜子屋中,同他一說,喜子滿口應承。鳳林問他還有什麼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個馬童,許褚,張遼,還有個驛官,都是要緊的。」鳳林忙將管事人請來,命他到大下處一問,湊巧這些角色齊全,還有一兩個從外路來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給他們說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經,也是喜子指撥。鳳林見了十分興頭,便去應復了陳府的提調。 到了唱戲的這一日,喜子不用銀朱香油勾臉,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筆略畫了一畫眉子。妝扮停當,後台看了已是喝采不置;等他揭幕登場,前台愈發贊美,看得入神,連老中堂向不懂戲的人都擊節道好。只有梁敬叔道:「這未免褻瀆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過了數日,鳳林請他在戲園演唱,果是叫齊叫滿。聽戲人看到他描摹得勢之處,覺得聖帝臨凡不過如是。人人肅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誦那關帝寶誥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語,反倒淹沒了喝采聲。 喜子從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來。鳳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謝了丁、楊二人,安心在京唱戲。 光陰似箭,轉瞬已是十來個寒暑。喜子聲價一年一年的高起來,就再唱《群英會》也有人捧了,不過總不及老爺戲叫座。喜子對於關爺,比別人分外敬禮。家裡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燒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陽門關廟去走走。唱老爺戲的前數日,齋戒沐浴,到了後台,勾好了臉,懷中揣了關爺神馬,絕不與人講話。唱畢之後,焚香送神。他那虔誠真叫作一言難盡。京中一班讀書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紛紛議論道:「伶人演唱帝王聖賢名臣,通不會這般做作。關壯繆不過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據孔氏衍璜新論裡說,北宋時演影戲祭關雲長,可見這個風氣,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聽得這些話,便道:「關夫子浩然正氣,塞乎兩間,歸神之後,曾從天台智者大師受過五戒,成了佛門護法善神,出天門,入地府,執掌文衡,豈可同別的古人去比較!往年沈文慤公每見賓筵有關帝戲即便避去,那才是老成舉動。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楊掌生所知,便去告訴了喜子。喜子道:「我這碗飯全是關老爺賞的,不然,憑什麼一季掙人家八百弔的包銀?我敬重老爺,只算知恩報恩。但是老爺的戲,到底不該唱。我自從扮演他老人家以來,總是害病,簡直背了藥罐子。大概是褻瀆神明之故。老爺在天之靈雖不計較這些,他手下的張飛老爺、周倉老爺,都是火性的,難免不降點災。」掌生道:「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說這些話。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種想頭了。」米喜子點了點頭。掌生道:「老闆若無事時,我們到飯館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約會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闆何景愚嗎?」喜子道:「是。」當下二人一齊出門,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這日,因小孩滿月才備酒請客,又怕人送禮,所以先不說明。眾賓客吃罷酒飯,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後,景愚方把他送至門外,只見一位藍翎白頂官兒,騎馬而來。景愚認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讓他下馬進屋,問:「王爺喚我嗎?」那官兒道:「王爺不曾喚你,是肅六大人煩我來的。月內他那裡要唱一本堂會,訂你的班子,指名點方松齡的《雙盒印》,要你去辦理。」景愚道:「方松齡是我們戲班裡第一大花旦,現在五十多歲,留了鬍子不唱戲了。我怎辦得他來?」那官兒怒道:「我不管這些。到那日若沒有方松齡的戲,肅六大人發了脾氣,我看你北京的戲飯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聲不得,那官兒出門上馬走了。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原來他有一個把弟,叫作小趙,本是個理髮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長隨。那御史同方松齡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無論用硬也罷用軟也罷,只要他肯點頭,方松齡就得乖乖兒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趙。見面之後,把來意說了一遍。小趙思忖了一回,隨後豎著一個指頭說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數,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準能辦到。」景愚知道是一百兩銀子,說道:「價目也還不多;但不知是誰使?」小趙道:「是我們姨太太使。你不花這個錢時,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這拿手沒有?」小趙咬著景愚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聽了大喜,即辭了小趙出去。不多一會兒,果然取了一百兩銀子來,雙手奉上。小趙點過銀票,揣在懷裡進去見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裡,悄悄地商議了一回,出來回復景愚,叫他回家靜候好音。這裡主僕們磨拳擦掌,準備依計而行。 過了幾天,御史借請客為名,備了一桌酒席,叫小趙把方松齡約到寓裡。他一見松齡,慇懃款待,十分親密。一面又給松齡引進了合座的朋友,說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闆,拳高量雅,大家可以暢敘一番。松齡一看,也有素來認識的,也有初次見面的,少不得與眾人寒喧了幾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愛熱鬧的。先與主人豁了幾拳,後來松齡出手,連得了幾個勝仗。大家不服氣,公打他一個人。松齡的性格又是極好勝的,索性獨擺將台,以寡敵眾。於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闌席散,眾人謝過主人自去。松齡卻早已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見了大喜,即叫幾個家人把松齡抬到外書房裡的炕上,輕輕放下,臉兒向外。御史又叫了幾聲「松齡」,松齡絲毫沒有知覺,只有酣睡的聲音替他回答。那時小趙躡足潛蹤,剛進屋內。御史道:「來得正好,你快動手吧!」小趙就拿出一把剃刀來,運動手腕,象風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鐘,早把方松齡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御史贊了一聲「好」,小趙道:「我還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車夫。已經催走了好幾次了。」說著出去。 松齡一覺醒來,睜開醉眼一看,不像自己屋裡的樣子,霍的跳起身來,只見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齡甚覺惶愧,說道:「該死該死!我真糊塗極了,貪吃了幾杯酒,糟踏你的地方,還要累你熬夜,實在對不住!」御史道:「咱們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時還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會,養養神。」松齡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還有一句話給你商議。」說著,按住了松齡,重新坐下。松齡忙問何事,御史道:「肅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齡道:「莫非戶部正堂軍機大臣肅六爺嗎?」御史道:「他並不是軍機,是御前大臣。只不過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這人的脾氣你可曉得?」松齡吐著舌頭道:「厲害厲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內唱和春班的戲,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萬幫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辭!」松齡道:「承他抬愛,又有你的情面;再說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該幫他。可惜我有了須了。」御史道:「照你這麼說,除非是把須剃掉才能唱戲?」松齡未及答言,御史拿過一面鏡子來道:「人家說你長得少,你還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齡接過鏡子一照,只見鬍鬚剃得乾淨,不是於思於思的樣子,倒變了個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發楞,好像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齊湧上心來。那面鏡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連連作揖道:「你饒了我吧!」松齡呆了半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將何景愚喚來,與松齡接洽,去應了肅六那本堂會。 小趙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須的功勞。景愚送了他十兩銀子,才算罷休。景愚又請松齡在戲園子裡幫忙,松齡應了。 松齡本是個老名角,聲價遠在陳鳳林以上。京城裡向來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聽說他二次上台,當時哄動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轉兒在慶和園。松齡頭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滿座。等到松齡出場,將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間,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眾人正在喝采,倒被他嚇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賽松齡一曲擅清歌 劉趕三片言興大獄 上回書說到方松齡剛一登場,忽然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那是什麼緣故呢?只為他瞧見了松齡的樣子,大聲喝采,一時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覺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趕緊過來把他扶起,問他可曾跌壞,他說沒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聽戲。 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他叫作平齡,乃是漢軍鑲白旗人。父母在堂,並無兄弟。因為是個獨子,自幼嬌生慣養,父母便把他十分溺愛。到了十八九歲,長得粉妝玉琢一般,真乃是衛玠復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資亦極其聰明。他卻不好讀書,偏愛演戲,父母約束不住,只得任其所為。起先,他還到學房裡去應個名兒,後來絕跡不去,索性請了曲師,研究戲劇,一天到晚的彈絲品竹,調弄脂粉;不唱別的,單演花旦。那天,聽了松齡的戲,覺得他姿態活潑,做工細膩,實在有比眾不同的地方。出了戲園,一路上還想:我白請了許多教戲的先生,原來沒真傳。若能請得松齡時,將來定可接受他的衣缽。況且我名字叫作平齡,安知不是與松齡平等的預兆呢!但要請松齡,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請來,要他引進松齡。 景愚道:「平爺,不是我攔你的高興,你一個唸書人家的後代,總應該伏案攻書,求取個一官半職,叫你們老太爺、老太太歡喜歡喜,才是正辦。怎的一天到黑,總是在戲裡討生活,莫非看這條路上有飯?我的小爺,那就擰了!我們這裡頭,實在不能個個有飯。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單看方松齡、陳鳳林一班兒,請看那些跑宮女丫環的夠多可憐哪!」平齡紅了臉,半晌,才說道:「沒相干!我不過混著玩,誰真想吃戲飯不成!你只與我引得方老闆來,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說這些廢話!」景愚聽說不白效勞,即答應了。 過了數日,景愚來到方家,見過松齡,寒暄已畢,即把平齡這番意思說了一遍。松齡道:「我哪有工夫陪著外行胡鬧,你給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來,你只略略給他說一說,他就歡喜得了不得,用不著給他下細工。誰不知他家裡大有錢財,難道虧負得了咱們不成!」松齡道:「既是這樣說,我應了就是。我也不講月規,也不和他論出兒,只要他不把我當下三爛就結了。」景愚道:「諒他怎敢!」松齡道:「你叫他定個日子,我們找個地方見一面兒。」景愚道:「這個自然。」遂別過松齡,回轉自己家中。走至門前,只見門關的甚緊,用手拍了幾拍,沒有人答應。景愚大怒,便嚷起來。一個小徒弟慌來開門,景愚跨了進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邊。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來,又是一頓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號。景愚的老婆是聽慣了的,由他鬧得怎樣,只作看不見。景愚從下午打到掌燈時候,方才住手。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吃過早飯,徑奔平齡宅內而來。看門人回了進去,平齡把他請人裡面坐定。平齡道:「何先生見著方爺嗎?」景愚道:「見過的了。他說交朋友不論錢財,挑個日子,請他吃頓飯,就算成功。」平齡大喜,說道:「後日我沒事,咱們就在天福堂吧!這幾日和春的轉兒是廣和樓,為的圖個近便。」景愚道:「是,好極了!只是我今天有個窮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張羅五六十兩銀子的盤費,不知爺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齡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銀子交給景愚拿著走了。 過了兩日,已是他們的定期。平齡出城,到肉市廣和樓聽完了戲,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會兒,景愚同著松齡進來。平齡慇懃接待,大家入座吃飯。自然松齡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齡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飲了一會兒才吃飯。飯畢散坐。松齡便問平齡學過什麼戲,平齡一一說了。松齡還叫他試試嗓子,當時景愚就從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來,平齡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齡一聽覺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還欠講究,看著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卻著實誇獎了幾句,說:「你既喜好這個,不妨到我家裡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勻出點工夫來給你說說戲,飯後你再到館子裡去聽我的戲。照這麼辦,玩藝兒才能長的了呢!」平齡連聲稱是,說:「我明天准來。」松齡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辭。 景愚對平齡道:「明日你到方家,空著手進門,怕不好看。」平齡道:「我早預備下了。」當下各自回家。 平齡一夜何曾睡著。第二天一早,帶了四色禮物去拜松齡,還送了五十兩銀子的贄敬。從此就在松齡家中學藝。松齡雖不是日日見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會面。松齡有時向平齡借錢,一張嘴總是二三十兩,平齡從不駁回。看看半年,平齡的技藝也不見十分長進;不過捨得花錢,各票房裡都願意請他。又因臉子漂亮,前台的請家也都歡喜看他的戲,一月內總接幾份請帖。平齡走了兩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給他送了個綽號,叫作「賽松齡」,平齡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戲館子裡露一回。景愚道:「這幾天方老闆告假,我們班子應了阜成園的轉兒,正少個花旦。你能去抵擋一陣,未為不可。只是,後台有些花銷,約計一百多吊錢,那是一個也省不下的。」平齡道:「花錢怕什麼!我們票友,原就是耗財買臉的。」景愚道:「既然如此,這唱戲二字,就應在我的頭上。三日後靜聽好音。」說罷辭去。 轉瞬三日。這日平齡用過早膳,靠在書房的欄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樹上折取桂花,細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這若移在演劇上,姿勢美觀得很。正在出神之際,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哥兒」,回過臉來見是小使順兒,笑嘻嘻地手裡拿著一張戲單,說是何老闆送來的。平齡接過一看,原來是阜成園的事,訂了八月初九日,平齡派了一出《探親》,是倒第二。前面還有一出《三英記》。順兒指著問道:「這是一出什麼戲?奴才不曾見過。」平齡道:「這是出唐朝的戲。有員小將王士英,被女寇高蘭英殺敗,逃在一家子,遇著一位姑娘叫作竇桂英,用計將蘭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蘭英醒來,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給辦理了,三人成了夫婦。這本是不常唱的戲,莫怪你不知道。」順兒道:「聽說哥兒這出《探親》還帶《頂嘴》呢!」平齡道:「帶《頂嘴》得用個好桂姐,比平常《探親》不同。大約連這桂姐並那《三英記》的旦角,總跑不掉是那司坊裡的人。」順兒道:「哥兒這一講說,我才明白。不然,我還當《三英記》是三國裡劉關張三英戰呂布呢!」平齡道:「今年不唱張三爺的戲。有人扶乩說,今科這番鄉試是他老人家下凡監場,所以他的戲唱不得。」順兒道:「我也聽得人說,張爺性如烈火,他來監場,只怕要出亂子。」平齡道:「那卻與我沒甚相干。你去對來人說,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爺知曉。」順兒道:「老爺不會知道。他還在外面會客呢!」這時小翠拿著一枝桂花對平齡道:「哥兒,唱戲的事,老爺向來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瞞他?」平齡道:「這一回是到戲園子裡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鬧越不像!我偏去告訴老爺。」平齡扯住小翠的袖子,說道:「好妹妹,你千萬不要說!」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兒全要掉了下來!我說的是玩話,你放心,我決不對老爺說。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齡這才放手,眼看小翠執著花枝,慢慢地轉過屏風去了。 且說平齡的父親會的那位賓客,叫作喇謙,也是鑲白旗人,與平齡的父親沾些世誼,能言善辯,專在官場裡面拉縴。家有兩房媳婦兒,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節關實在過不去了,他就想到這位老世交,前來拜訪。二人見面之後,平齡的父親說到平齡,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這孩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是不走正經路。兄弟,你看怎麼辦?」喇謙道:「姪兒既不讀書,大哥,你何妨替他弄個舉人呢?」平父道:「難道說舉人也可以用錢買的嗎?」喇謙道:「自然。近幾年來,哪一次鄉會試沒有弊端呢?現在主考已經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書朱鳳標、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兩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賄買吧?」喇謙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雖是清廉,但他最寵愛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個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總管。這次,他想在科場上面多賺些錢,四面托人,招攬主顧。不瞞老哥說,前天他還當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條好路,可惜我這孩子,筆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舉人,也是空的。」喇謙道:「老哥,你不要這麼說。孩子中了舉人,因此發憤讀書,明年就中進士、點翰林也說不定的。即便不能,將來得個一官半職有了個舉人底子,總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著哪!」平父聽了,意思有些活動,說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嗎?」喇謙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姪兒的八字是哪幾個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歲,閏四月初十寅時生的。我記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謙屈指算了一算,說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時上有慶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謂之身強官旺。有官有印,定為棟樑之才。命有天乙貴人,讀書上進,仕出正途。月上透殺,有印化吉,所謂身強殺淺,假殺為權。每逢官殺運,定有升遷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殺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說罷連連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吳鐵口算得一樣。既他還有這個造化,我就花幾個錢也使得!」喇謙道:「不消許多,兩千銀足夠。只是姪兒年輕不懂事,萬一口齒不嚴惹出禍來,反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齊瞞過。」平父點頭,當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辦妥,先付銀子若干,餘款事後再補。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囑咐平齡道:「孩子,這十天之內,你千萬不要出門一步。」平齡問:「為什麼?」他父親頓了一頓,說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說十天之內不出門有喜事,出了門就有災晦。」平齡道:「我不出門就是。」次日初九,平齡早起盥漱已畢,正在書房裡閒坐,順兒進來說道:「哥兒,今天該準備什麼行頭?」平齡愣了一愣,說道:「可不是嗎,今天正是阜成園唱戲的日子。只是老爺子不許我出門,怎麼辦呢?」順兒道:「不怕不怕,老爺子今天南城外有應酬,一早出去,要吃過晚飯才得回來。那是趕車的趙四對我說的,這會兒就在那裡套車了。」平齡方要再說,順兒搖手道:「老爺子來了!」平齡趕緊站起,只聽他父親說道:「你千萬不要出門,也不要與外人見面,我出去一趟,就回來的。」平齡唯唯,他才出去。平齡見他父親走了,笑對順兒道:「活該咱們造化。」吃過午膳,他就叫順兒帶著箱籠,同向阜成門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賽松齡那天初次在戲園上台,少不得要來趁個熱鬧。一路上香車寶馬,絡繹不斷,把阜成門附近一帶極荒涼的地方,卻變作花團錦簇。平齡看在眼裡,異常高興。到了阜成園門首,下車進了後台,自有管事人慇懃招待。那時場上正演《三英記》,那扮竇桂英、高蘭英的兩個旦角,都是松齡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條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聽戲人十分好笑。那兩個旦角,卻都不錯。平齡扮戲尚早,隱在場門簾內看了他們一出。暗想這兩個孩子,倒不枉方老闆栽培他一場,真不含糊。不多時,這兩個且角唱畢,卸了妝,到官坐兒裡去找他的鬥翁。那個鬥翁頗請了幾個客,看客中認得的,卻只有一個桂林倪鴻。又唱了兩出,便是《探親》登場。 那鄉下親家母將出場門,早聽得有人叫好。倪鴻身旁一個南方口音人道:「這不過是個丑角,怎的也有人喝采?」倪鴻道:「這個丑角非同尋常,他叫劉趕三,是保身堂的老闆。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戲?」那邊一個旗人道:「他是沒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來陪松齡。」那南方人道:「他既沒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鴻道:「這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老兄請看戲吧。說話之間,《探親》已演到備驢的那一節,趕三兒竟把自家平時騎的一匹驢牽上台來。說也奇怪,那驢在台上十分馴熟,觀戲人無不喝采。只聽得趕三兒道:「這孽畜雖不是唱戲的兒子,上台可真不含糊!」眾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齡,又是一片彩聲,那旗人笑著對倪鴻道:「趕三兒戲雖沒什根底,口卻刻薄到極處了。他的紅,也就紅在這張嘴上。」倪鴻點頭。少時,桂姐出來,看他打扮是個花旦的樣子,年紀也很輕,比平時唱《探親》弄個一嘴鬍子碴兒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順眼多了。那旗人道:「這孩子叫張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賽松齡今兒要唱《頂嘴》,所以用他登台。這孩子雖是個無名之輩,究竟是內行,賽松齡恐怕要受大敵。就是那匹驢,也是趕三連夜排出來蹶賽松齡的。你道他們毒不毒!」倪鴻道:「這《探親》帶《頂嘴》,倒是不常演的戲,難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時,平齡出場,果然不見十分精采。這出唱完,倪鴻走至後台閒步,只見許多人圍著平齡解勸。平齡滿面怒容,指著趕三兒痛罵,趕三兒也不乾不淨的回嘴。倪鴻料是方才的戲仇,遠遠躲開。平齡、趕三,也叫眾人勸走了。 過了幾天,順天鄉試出榜,平齡高高的中了第九名舉人。他父親方對平齡說道:「孩子,你這舉人是我花了好些銀子買來的。前幾天考試的時節,我老是提心吊膽的,只怕你出門去被人家瞧見。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跡也還寫得清清楚楚,若能從此認真練習八股,明年會試,再點上一名翰林,豈不是榮宗耀祖!」正說到這裡,順兒來回道:「喇二爺來了!」喇謙進得屋子,忙給他們父子道喜。平齡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麼老沒有見?」喇謙道:「天津有點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兒才回來的。」平父道:「你姪兒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說罷一拱到地。喇謙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姪兒的命好。話可又要說回來啦,我聽見人家說,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兒子,沒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飯館裡說有什麼姓李的姓熊的許多人,全是他遞的條子。現在榜上一個也沒有中,可見得還是姓靳的這條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謙又道:「姪兒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搶的。他說卷子裡面寫錯了一兩個字,只怕落第。現在姪兒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運氣!」又從袖裡取出幾張紙條來,說道:「這是三場的原稿,將來可以印成試卷送人。」平父接過,謝了又謝,又把銀子餘數付清,喇謙這才辭去。 又過了幾天,平齡出去拜老師、會同年,緊接著懸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卻遇了空閒,仍是同一班梨園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鄭親王端華的壽誕,演戲招賓。那日朝中親貴以及大小官員,誰不去捧場上壽!平齡父子也在其內,將從禮堂退出時節,趕三兒正在台上演戲,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見平齡,忙提著極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兒,只有新舉人平齡會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戲,又是下場去考,真是個活神仙。」平齡羞的面紅過耳;再看那齣戲是新排的《鈞天樂》,是用尤西堂崑曲舊本改的亂彈,恰是譏罵科場的戲。平齡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親也就走去。 那端華胞弟、御前大臣戶部尚書肅順,聽了趕三這句話,即把御史孟傳金的衣服輕輕的扯了一下,孟傳金會意,同他到一個小書房坐定。肅順便道:「方才趕三兒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孟傳金道:「聽明白啦。」肅順道:「科場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們竟敢作弊!我耳朵裡早有閒話,不過不便說話。你們當都老爺的,就該上本。」孟傳金囁囁著道:「柏中堂是敝老師,這本怕不便上。」肅順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決沒有什麼處分,我可以擔保。我聽得平齡這本卷子,出在編修鄒應麟房內,老鄒給他改過錯字。你以此為由,把柏中堂輕輕兒捎帶幾句,主子諒不深究。大約只把平齡革去舉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從前奏撤蘆溝橋的釐卡,是個極有骨頭的好老都。你們衙門裡從毛寄雲放出去之後,就是你最有膽子。那年寄雲參文中堂好幾萬句話的長折,主子也擱著不問。你替貴老師擔什麼心?」孟傳金道:「這話也是。我就預備折子。」當日辭了肅順,回到家中,具折要參奏科場。他家有位西席勸道:「肅六胸無點墨,柏聽濤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參。」傳金想想也說得是,便把折子擱起。豈知自那一日起,傳金夜間總睡不著。傳金惱了,仍復依了肅順,把折子遞進。皇上見折中有中式舉人平齡硃墨不符等語,即傳旨著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尚書全慶、陳孚恩,悉心磨勘試卷,不准稍涉迴護。此旨一下,滿朝震恐。 且說平齡被趕三兒抓了幾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親也覺得趕三兒的話奇怪,問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園唱戲的事說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麼吩咐你不許出門,你偏偏出去唱戲!要是鬧出事來,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齡道:「我也不知道誰害誰!要是老爺子告訴我,我怎麼敢去唱戲呢」平齡的母親道:「誰也不必埋怨誰,但願無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機事不密則成害,不知道機事太密也會成害的」 隔不多幾天,喇謙果然派人來關照說,他自己出京去了,聽說科場案已經發作,以後平齡上堂審訊,千萬不可說出有人頂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著此信,十分驚慌,只得取出槍替人的原稿來,叫平齡連夜熟讀,以為能夠默寫出來,就是給自己做了憑據。平齡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非同小可,即把原稿當作戲詞一般念了又念,記了又記,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幾行默寫得一字不錯。他們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復試之期,誰知王大臣等依著老例,另外出了一個題目。可憐平齡連個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黃昏,沒奈何寫了一個履歷,硬著頭皮交卷。王大臣等見是白卷,立刻翻臉,喝一聲:「拿下!」兩旁閃出一班公差,好像鷹拿燕雀似的把平齡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過了兩日,即奉旨將平齡革去舉人,命法司嚴訊。肅順乘此機會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將他革職拿問。此時肅順與端華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頭上,倒把平齡這件事看得輕淡,和他當初對孟傳金說的話,全然相反。 平齡在監一連幾天,也沒有過堂審訊。那些禁子使用過他家的銀子,把他異常優待,手銬一概不上。但到底是個公子哥兒,怎麼受得慣鐵窗風味呢!順兒天天送飯進去,主僕相見,無非是痛哭一場。有一天,他主僕又會著面,正在發愁之際,忽地看見兩個衙役扶著帶了一個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發白,兩眼緊閉,中衣上帶著胭脂似的血跡,一步一拐的轉到別間屋裡去了。平齡私問牢役是誰,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爺,叫作靳祥,也為這次科場案打官司。這個小子,經不起一夾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來。還有朱尚書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盡了種種的刑罰,咬定他主人沒有受過人家半文錢。那才是真正的鐵漢!如今人家倒出去了,這小子只好常在這裡一世。」平齡所了這一番話,呆了半晌,才說道:「好厲害的刑法。反是死了乾淨!」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樣!」平齡便不言語,即叫順兒買些好酒來勸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順兒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齡已是自縊死了。牢役驚得手足無措,忙去報了官。那官兒走去毫不驚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屍首解下,放在一邊。他卻往平齡家中去找他父親。平父聽得刑部官,知是為兒子來的,連忙出見。那官兒一見平父便道:「令郎在監身故了!」平父大吃一驚,放聲大哭。官兒道:「老先生,這不是你哭的時候。他雖身死,只是犯著欺君的重罪,難免有戮屍的刑罰。老先生,快具個兒子在監病故情願領屍埋葬的甘結,弄出屍首,方保無事。我們衙門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屍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誤。」平父一時也顧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個結,隨了這官兒前去領屍。到得牢中,平齡的屍首已用棺木盛殮,連棺蓋都打嚴了。平父向那官兒說了些道謝的話,由著他把棺抬出。他們自有別的計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連忙把兒子抬出彰儀門,在祖塋埋葬。一路上就聽得人說柏中堂科場舞弊,畢竟問斬了。平父想到他兒子落個全屍而死,還算便宜。埋葬已畢,走進城來,將走到虎坊橋,只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兒從西往東。那驢剛要上橋,橋下有一個人大喝一聲趕上去,把那人從驢上直擒下來,按倒在地,揮拳便打,舉足便踢。那人殺豬似叫起來。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頭角崢嶸小叫天出世 衣冠傾倒大老闆登場 卻說那人把騎驢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舉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肅六,你冤得我好苦!」騎驢人道:「我是唱戲的趕三兒,不是肅六。」那人道:「我認得你是肅六,今天打死你這奸賊,替老師報仇!」說時拳如雨下。趕三兒只把兩隻手護著腦袋,掙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風似的跳過一個人來,走到那打人的身邊,只輕輕的一掌,那人便從趕三身上跌將下來。這個躥進一步去,正要動手,只聽趕三說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傳金孟都老爺。」那人趕緊縮手。這時節,孟府的家人趕到,說道:「二位不要給家老爺一般見識。他是因錯參柏中堂急瘋了。」趕三也道:「咱們走吧!」牽了驢兒,同那人一起往東而行。孟家主僕也自去了。 早先有許多人圍著看熱鬧,見那人身軀偉壯,英氣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卻象是梨園中人。不免大家交頭接耳,互相議論,追問他的出身來歷。看官們看到此處,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盤問。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講來。 且說這人喚作姚四,乃湖北黃陂人氏,是戲班中一個文武老生。他的文戲雖不過是假玩藝兒,他的武技卻有些真傳。因他七八歲的時節,在著名大俠艾春和家中學過拳棒,不比別人只會後台的把子。十一歲上人班學戲,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頗有聲名。生平好看《水滸》,最推重魯達、武松的為人,喜歡管那不相干的閒事。那時德安府有些財主起了一個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這桂林班一來角色齊整,二來行頭新鮮,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來寫他們的戲。這些年荊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吳都司把賊殺退。眾人贊美他的功績,他道:「這勝仗不是我打的。」眾人道:「明明是都司奮勇當先,怎麼忽然謙遜起來。」吳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見關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陣來,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殺賊立功。這勝仗實在是關夫子打的,我不過替神聖官勞罷了。」眾人道:「不錯,那一日關帝廟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報。」因此大家湊了錢,到德安約桂林班全部去唱關廟神戲。誰知戲班將將約來,忽朝廷下詔,關聖帝君列入中祀,不許人民在廟庭演戲做會。眾人沒法,把戲移到城隍廟演唱三日。唱過兩日,第三日早間,姚四起來,獨自一人到城外閒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門前,向內張時,已有本班一個人在那裡吃茶。 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譚志道,唱戲的名字叫作「叫天兒」,是個老旦角色。姚四跨了進去,同他坐在一處。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遲了?」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後了,夜來又睡不著,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所以起的遲。」二人正說話呢,只聽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歲來了!」二人舉目一看,只見外面一人走來,面目兇惡,衣服古怪,敞著大襟,胸前露出一叢護心毛;往對面一張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戰戰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對叫天說:「我在荊湖一帶走老了,此人卻不認識。他這奸惡樣子,若弄到班裡去,倒可以派個淨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見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議論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咱老子走慣江湖,向來不怕人說的。」姚四道:「我們說話,與你什麼相干!」那人聞言,五官亂動,便要來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勸住。姚四和那人氣忿忿的坐在那裡,怒目相視。叫天道:「天不早了,我們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懼怯。」那人聽姚四這等說,便也坐著不肯動身。不多時,從外面走進個小孩來,提著一籃燒餅,高聲叫賣。那人即將他喚至身邊問道:「你這燒餅是給人吃的嗎?」孩子道:「是!」那人將籃子接過,放在桌上拿起燒餅就吃,一口氣吃了七八個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給錢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說道:「錢,我早給你咧!」孩子道:「沒有。我簸籮裡一共四十個燒餅,先賣去二十個,收了二十文錢。不信,你把簸籮裡的錢數一數。」一言方畢,只聽「叭」的一聲,孩子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那人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孩子一手捧著臉,哭著說道:「你不給我錢,還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學徒的,若沒有錢,回去師傅定要打我。說我把燒餅偷吃了。先生,你可憐可憐我這苦孩子吧!」那人聽了越發動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這小雜種!」 這時節,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煩了,便往這邊走來。叫天攔擋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說道:「朋友,你白吃了燒餅,還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講理不講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歲,向來慣吃白食,你管不著!」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們到外面去較量較量!」小太歲道:「好,好,你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一個箭步,早躥到茶館外面。姚四豈肯放鬆,腳尖兒略略使勁,身子好像燕子掠水一般,已經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鹽船幫的豪傑,不要打出禍來!」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見二人打在一處,真個打得花團錦簇,難分難解。打夠多時,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歲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數步,彷彿絆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歲直撲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虛晃一晃,跟著一個鯉魚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條右腿上,往小太歲便踢。小太歲閃不及,正中心窩,「哎呀」一聲,跌出一丈來遠,口中鮮血直冒,眼見得小太歲歸位去了。 姚四這一腿,叫作子母鴛鴦連環腿,專能敗中取勝。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個惡霸。姚四起來看著小太歲屍首,笑道:「這廝的護心毛原來毫無用處,倒添了個窟窿。」茶博士道:「怎麼好,怎麼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說著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還有個見識。」回頭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館裡,你還不裝沒事人去,難道要嘗衙門的滋味嗎?」茶博士猛的醒悟,轉身走了。叫天又發遣了那個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聲說道:「天幸今日茶館無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時?」姚四道:「我是好漢,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難道這樣人,你還想替他償命不成!你,老哥是熟讀《水滸傳》的,那梁山上一百單八個好漢,倒有好幾個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學他?」說到此處,從袖中摸出幾百錢遞給姚四道:「小弟幫你幾個路費。」姚四長歎一聲,道聲「多謝」,遂與叫天分了手,逃出荊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戲之風最盛,不如到那裡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來。一路上遇著城鎮熱鬧所在,便賣把式作為路費。不一日渡過洞庭,到了長沙。去尋同業人時,誰知一個也尋不著。問起居民,方知前任撫軍翟公因招優演戲,吃御史參了;後任毛公,出示禁止優伶,因此唱戲的全都溜了。姚四無奈,只得離了湖南,奔往安徽。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裡兵事緊急,唱戲的也沒甚買賣。 姚四一路上聽得人言,安徽潛山縣有個名伶程長庚,待同業極有義氣,便一直前去尋他。走至門首,只見一座小小門樓,門框上釘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寫著「四箴堂程」四個字。姚四拍動門環,內裡有人走出來,問是作什麼的,姚四道:「我是戲班裡的人,來拜訪這裡老闆。」那人道:「老闆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聽說,只得同他道個歉,走離此地。正在無精打采之際,忽然背後有人叫聲:「姚四哥!」姚四回頭看時,卻是從前桂林班唱十雜花面的夏大發。姚四不覺笑逐顏開道:「兄弟,不想此處與你相會,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只是我聞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緣何在此?」夏大發道:「我的事說來話長。你且到我住的那廟裡去,我慢慢的同你講。」姚四即同大發走入那廟,抬頭一看,供的是泗州大聖。姚四叩了頭,到大發住的房內坐下。大發道:「我們德安府被毛子破了兩次,城內的財東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經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鏢為業。這戲班成敗,已是與我無乾了。」姚四道:「保鏢是要有師傅的,你一個梨園,怎能搭起跳板?」大發道:「保鏢雖要師傅,但真有本領的也可以不拘資格。」姚四笑道:「我與你作了多年弟兄,並不曾見你有什麼本領。」大發道:「真人不露相。大凡開口誇張之人,都是沒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領,豈知這便是我真正的本領。我幼年曾拜陳伯韜為師,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鏢師傅,沒有幾個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陳伯韜好像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師的受業老師。江湖上綽號鴻鈞老祖,是湖廣第一條好漢,沒了有幾十年了,你如何趕得上他?你這話便有些欺人。」大發道:「不然。陳伯韜是德安陳碩臣老爺的兒子,新舉人陳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曉得?」姚四聽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語。大發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鏢,生意倒也興旺。如今程長庚老闆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後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處?」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聞得程長庚待人極有義氣,特來尋他。不料如此緣慳,幸虧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認識。前年聞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還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發道:「你還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園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為神。連北京司坊裡,也有幾家有他的香火。我聽得程老闆說,他本來多病,戲園子派了他的戲十天總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現在京裡老生,要數咱們同鄉羅田餘三勝和程老闆出名。還有個張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條大喉嚨,也吃飽飯。依我看四哥的戲料實在不弱,何妨也進京去,撞個機會。」姚四道:「京師路遠,我哪有這些盤纏!」大發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來省了多少盤費,二來憑了夏某跨下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強盜,也保得你平穩無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氣。你既願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發道:「好啊,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後不可再說大話。江湖上好漢甚多,惹出禍來不是耍的!」大發聞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長他人志氣,任憑那些毛賊千軍萬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談得高興,忽見兩個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聲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來了。兩個和尚這聲笑,只怕要大費一番氣力。」大發道:「偏你這宗無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這和尚偶然發笑,有什麼厲害!」姚四也不回答,當夜就在廟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車輛已經齊備。姚四看了一看,道:「兄弟,你怎的不點信香?」大發道:「我說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幾時見鏢車上用什麼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鏢行的人?」大發道:「是我陳伯韜老師的門下弟子,憑著師傅本領,替人家護鏢,並不是鏢行的伙計。」姚四道:「卻又來!你既是陳門弟子,怎的點香都不懂得?當初伯韜老師打遍綠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樣點在車上,江湖豪傑,自然躲避。你快取香來,我替你點。」大發即討得香來,遞與姚四。姚四把香按著式樣插好,催動車子趕路。 出城走了幾十里地,忽然草地裡竄出兩個人來,說道:「留下車輛,放爾等過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廟裡的兩個和尚,手提撲刀,擋住車路。姚四轉向大發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發早驚得抖衣而顫,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懸了,迎上去也不搭話,將腰刀背在身後,刀柄朝著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飛起右腳,只一腳踢在鞘上,那口刀便從鞘中躍出,姚四的右手接個正著。那兩個和尚都吃一驚。一個道:「我去年看過一出《斬黃袍》的戲,那高懷德拔寶劍殺韓龍,正是這個身段。我還贊他有真本領,怎麼這人也是這一套!」一個道:「你看車子上點著信香,這人定是陳艾兩家的門人,你我不可惹他。」一個道:「正是,正是!」當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趕,保著車輛並那夏大發的正身,順著大路前進。大發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駁辯,一路上或行或止,都聽姚四指揮。 不一日,到了京城,大發要姚四一同去見程長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著車子去,交納公事,我還有些瑣務呢!」大發只得依他,押著車兒自去。姚四正要去尋宿店,忽見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僕高叫:「餘老爺的車在哪裡?」姚四料是官員彼此拜會,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輝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車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車走不幾步,忽的停住,車上人跳下來,走至姚四面前,問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嗎?」姚四定睛細認,叫聲「哎呀」,原來這人,正是羅田餘三勝。三勝便與姚四同坐了車,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勝道:「四哥,你我本是同鄉,昔年常在一處,雖是多年分手,交情卻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幾時到的京師?」姚四道:「我是剛才到京,還不曾尋著客店呢!我因在家鄉犯一點小口舌,跑到安徽,同著夏大發護著程長庚的行李車到的京。」三勝笑道:「大發唱戲倒有本領,沒來由保的什麼鏢!去年給我護了一次車子,自不小心,說大話,惹出強盜來,痛打一頓。雖留了性命,我的東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這宗當?現在戲班正少人,四哥來了,總得幫我幾天忙。」姚四應了。又坐了半響,別過三勝,仍去找店。 找了幾家都是滿的,又找到趙錐子衚衕一個小店,將要進去,忽見那店門首有兩個小孩在那裡翻觔斗。內中一個見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聲「爸爸」。姚四吃了一驚,定睛一看,不覺「哎呀」一聲道:「你是山兒,怎的到此?」話還未了,店中走出個人來,正是譚叫天。姚四摸不著頭腦。叫天把他讓進店去,在一間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將出來。姚四越發如做夢一般,拉著叫天盤問。叫天道:「自四哥走後,本地遭了水災,同鄉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姪兒結伴來的。到京才三日。四哥從何而來?」姚四道:「我是同夏大發剛從安徽到此,正沒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給我占了窩了。感謝兄弟,患難中提攜我一家,真不愧是個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來,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這是何人?」叫天道:「這是我的兒子,叫作望重兒,今年十歲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個猿猴一般,兩目有光,聲音清亮。點頭歎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親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將來強宗勝祖,只怕比我們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兒看著姚四隻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響,覺得比自己那個兒子齊山聰秀多了。 當夜住在店中。過了幾日,姚四由三勝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發引進程長庚,搭入三慶部。那時京中的亂彈和徽漢不甚分家,所以外來角色一入京師,便可搭班。 且說這程大老闆,單名一個椿字,號長庚,字玉山,乃安徽潛山縣人也。家世務農,也曾出過幾個唸書人,不然如何曉得程夫子的四箴,竟會用它作堂名兒呢?長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廟裡作了道士。十歲上病體痊癒,還俗歸家。父母相繼死了,家裡實在精窮,長庚沒法只得人了戲班,學了梨園營生。他那左鄰右舍的人都道「娼優隸卒是最賤的」,便不和他往來。連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長庚置之度外,只專心學戲。不數年,學得技藝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優。論他那相貌,長面高顴,劍眉鳳目,身材偉大,舉止端嚴,絕好一個正生的妝樣。論他那嗓音,穿雲裂帛,低亢隨心,一曲清歌足可繞樑三日;雄渾之氣,如讀漢魏古文一般,絕好一條正生喉嚨。更兼生性好義,待同業極厚,不似旁人只曉得自家弄錢。那時自米喜子以後,京中極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長庚約入京師。長庚原是真有本領,京師又多有善於聽戲的座客,長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時,餘三勝領的是春台班,長庚領的是三慶班。兩個各無低昂,如同泰華對峙一般。長庚性氣剛正,後台裡歹人極多,說話行事不免犯著他們忌諱,便有人首告長庚吸食鴉片。那個當兒,煙禁極嚴,便把長庚捉將宮裡去,險些問了死罪。幸虧大學士穆彰阿,素來愛聽長庚的戲,向刑名官兒疏通了幾句,才得無事。長庚經了這場風波,說京中戲飯難吃,仍舊回了安徽。 長庚走後,那三慶班真如劉玄德沒了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兒日見稀少。班中人無法,只得命管事人趙德祿復往安徽省,搬請長庚。德祿見著長庚,再三懇請,長庚方應了北來,長庚未動身的前三日,夏大發走來告幫,長庚講到進京之事,大發踴躍討差,要給他護鏢。長庚便同趙德祿先行,留下大發護著笨重貨物在後,都是些不甚值錢的盆罐被褥之類。德祿私對長庚道:「夏大發滿口混吹,沒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護鏢。」長庚道:「他究竟是個苦同行,現在沒處唱戲,落得保這一路不上檯面的私鏢。我是看在祖師爺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攜帶。好在托給他的,盡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丟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祿聽了,十分佩服長庚義氣。 長庚到京數日,大發也至。倒虧他良心不昧,把姚四這節說了,長庚自去致謝,因而見著叫天。回來,夏大發極薦這兩個唱戲的能耐。長庚同德祿商量,德祿說:「本班武老生現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們延聘譚老旦吧!」長庚點頭道:「這話有理。凡我們梨園,不論大小角色,只要是同這一門,便生妒忌。將來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鬧起戲醋來,反不是愛人之道。況且姚四已經對我說過,三勝要拉他進春台呢!我們不犯搶他的人;就聘譚老旦吧!」於是,姚譚二人便分入了這兩個班。他們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兩家住在一處,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姚四到館子裡去唱戲,時常從虎坊橋經過,所以無意中倒救了趕三兒。此是前話不提。 再說程長庚二次進京,歇了數日,要登台演戲。恰好是廣德樓的轉兒,趙德祿便給他定三日的戲碼。第一日《樊城長亭》,第二日《昭關》,第三日《魚腸劍》。那《昭關》的東皋公派的是許八十,德祿來向長庚說知。長庚沉吟一會道:「你把他改個皇甫訥,於我這齣戲生色不少。」德祿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老闆這個調度,真是乾這個的就結了。」 這日,《昭關》快要登場,許八十正想去扮東皋公,德祿把他拉住道:「許爺,你同崇天雲對調過來,不用扮這一個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誰敢有違!只得扮了皇甫訥。比及出台,園中便有彩聲。你道為何?原來這許八十也生得長面高顴,兩道劍眉,與長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細些,身軀短些。恰好一個伍子胥,一個皇甫訥,演到東皋公對伍員說「皇甫訥與將軍面貌相似」的一句話,前台益發彩聲如雷。最後演到「過關」,關吏問東皋公「此人怎見得不是伍員,」東皋公說「伍員目光如電,此人眼小無神;伍員聲若洪鐘,此人音細如蠅」時,台下又齊聲喝采,比前更加熱鬧。看官,天生異人,必給他一個出奇輔佐。這許八十分明是專捧長庚的。從此,程長庚聲譽益隆,遂掌北京戲劇界三十年的壇坫,非偶然也。 後事如何,且看下文。 [book_title]第五回 有酒學仙名伶機智 借花獻佛豪俠心腸 卻說程長庚演畢《昭關》之後,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說,他這齣戲比從前米喜子還強。長庚自己也甚得意。 過了一些時,便有翰林院侍講延煦延四爺寫信給長庚,煩演《昭關》。長庚看了信,即同管事人商量道:「別人煩戲可以駁回,唯有延四爺是駁不得的。一來四爺待我真有恩典,二來四爺也實在是個行家,難得他給我這個臉面。」趙德祿道:「不錯。四爺實在是我們這裡的事。年輕的時候也曾登台,連《探母》的公主他都演過,真不像個外行。我們班裡的老生盧勝奎是外行下海,那道行似乎還比不上延四爺。」長庚道:「盧台子也就難為他。他本在宅門裡當門稿,天分甚好,字跡也還端整,只有一件毛病,最喜歡逛窯子。後來被他主人攆啦,索性改行,一氣下海。我因他雖不是本行出身,唱的卻不壞,肚子裡也很寬綽,所以把他當個人用。只可惜他不改那好逛的舊習,恐怕塌的快。」德祿道:「我們也勸過他,無奈總是不改。」長庚道:「他是沒家眷的人,就叫他搬到我家來住。他素常倒肯受我的約束,我自然拘得住他。」德祿等幾個管事,都說:「老闆這樣待人,真正少有。」長庚同他們議定,後日演《昭關》,就派台子的東皋公。眾人答應辭去。過了兩日,長庚果重把《昭關》演唱一番。延四爺包樓請客,不在話下。 演過之後,長庚即將台子移入自己家中。先去的幾天,盧台子頗能安分,陪著長庚談談書情戲理,輕易不出大門一步。長庚不覺高興。不料過了一個月,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時常托故住在外面。長庚惱了,著實訓飭一番。台子口雖答應,心裡如何拋撇得下?不過少去幾趟罷咧。有一天清早,盧台子躺在炕上,手拿著一本《肉蒲團》小說,正在揣摩未央生的故事,看得出神。忽聽腳步聲響,只見長庚走了進來,叫聲「台子」。盧台子大吃一驚,忙把半個身子同兩隻手掩住了書。長庚向道:「台子,你看的什麼書?」台子臉上漲得緋紅,一時答不出,隨口說道:「家譜家譜。」長庚笑道:「你們盧姓的家譜,向來沒有見過,我倒要瞧瞧。」台子越發著急,連說:「瞧不得!瞧不得!上面是我們盧家現眼的事。頭一代就是忘八強盜的那個盧俊義家裡的笑話。」長庚道:「你原來是梁山泊天罡星的後人。你不要笑他是忘八強盜,須曉得他是個不貪女色的好漢,所以才能在江湖上留個名兒姓兒。我看你正在年輕的時候,你怎麼不要強?!我累次的好話,你不肯聽。你這書大約不是家譜,想必是什麼《燈草和尚》一路的混帳淫詞。你不用遮掩,只與我拿來燒掉,我便不惱。」台子沒奈何,只得當著長庚,把幾本淫書燒了。長庚方才歡喜。 從此,長庚只在台子身上留心,看他外面雖裝老成,內裡卻實信不得,十分有氣,忽然轉念道:是我錯了,這樣事豈是空話禁得住的!我不免替他如此如此辦理,自然他就收心了。長庚這裡替台子打算;不想,另有人也在那裡替長庚打算。 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延四爺。這日長庚在戲園裡唱完了戲,將將回來,見個管家打扮的人走將來。長庚認得是延四爺的親隨,連忙施禮讓茶。那人道:「我們四爺找老闆,有要緊話說。我不喝茶了,請老闆快去!」說著走了。長庚換了件整齊衣服,隨即上車,往狼家衚衕延宅而來。 不一時,到了,跳下車,走入門房,向看門僕人恭恭敬敬道:「程長庚來聽四爺訓示,求二爺代稟。」那僕人進去,片刻出來,道聲「請」,長庚低頭垂手,跟著他走進書房,見延四爺一人在那裡坐著。長庚慌向前請安,延四爺也欠身讓坐。長庚執意不肯,道:「四爺天上星宿,優人怎敢對坐,還是站著說話的是。」延四爺笑道:「我向來不論這些,玉山何必拘泥!」長庚道:「現在梨園規矩日壞,一個個都忘了自己是個什麼人。優人蒙他們不棄,推做一班之主,不敢不自己守些道理,給他們個樣子。就是四爺,也是萬民瞻仰的人,也要自家尊貴些,不要慣壞了他們。當年文中堂作軍機的時候,只為待戲子太寬了,被毛都老爺參過。四爺難道不記得嗎?」延四爺歎道:「玉山每次來,總同我們客氣。誰知你胸中竟有這種見識,我倒不敢妄自尊大了。」長庚道:「四爺有何指示,請即吩咐。」延四爺道:「我找你也無他事,只因前天我偶然想起,你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尚未娶妻生子。論理呢,你很該娶一房家眷,只是我們官中人哪裡替你去物色門戶相對的女子!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得替你買一個丫頭,你可領了回去。」長庚道:「四爺恩典,優人是感激的,只是萬萬不能遵命。一,優人是個道士,早已斷了女色;二,老夫少婦,家裡萬不能安靜,怕鬧笑話。四爺這番好意,優人只好心領。」延四爺微笑道:「玉山,你不必這樣固執。我人已買了,你的話我倒得駁你一駁。你說你是道士,我知你是正乙法門,連正乙真人都有夫人公子,輩輩世襲,不像那些丘祖的龍門派,定要屏絕婦女。至於笑話不笑話,那看本人的處置。你這樣一個人,難道還拿不住一個女子!你莫若領回去,若是好,你就收房;不好,你可以當作婢女使用。何必推托!」長庚聽了這番言語,再要拒絕似乎不近人情,只得答應道:「四爺恩典到十分,優人怎敢不識抬舉,只是萬無今天領走的道理。過幾日,優人自己來接吧!」延四爺點頭准了。 長庚回到家下,跟包的上來說:「早起上街,碰見餘老闆家裡的老王,他說餘老闆抱了個孩子,一半天要請客。老闆似該去賀他一賀。」長庚道:「知道了。」跟包的正要退出,長庚叫住,問道:「盧先生這幾天逛不逛?」跟包的道:「他近來不大在外面住夜,整日整夜的瞧書,好很多咧。昨兒我問他瞧什麼書,他說他原來的幾部壞書吃老闆燒了,這是新買的什麼老實人坐蒲團,出家修行,還是一部好書呢!」長庚微笑不語。 次日,延四爺差僕人來訂日期,催長庚接人。長庚道:「四爺格外恩典,我自感激;不知四爺賞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僕人道:「這話甚長,我說不清楚。還是叫說書的說來,大家聽吧!」說書的無可推辭,只得替他細表一番。 原來延四爺一日看戲,回到家中,叫小使立刻去找媒婆子來。他也不到上房,就在外書房裡等候。不多一刻,媒婆子沈大腳來了,見了延四爺,笑容滿面,請了個雙腿安。叫他坐下,他又福了一福,才側身坐下。延四爺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南城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並無家眷。現在要娶一房姨奶奶,你給我留心。不拘是小家的姑娘,大家的婢女,總得要沒有壞過的;還要好脾氣,好模樣。若有這樣合適的人,你領來我瞧,再議身價。」沈大腳道:「我有一個街坊,還是上月搬來的。他家本來是很有錢的,只為去年鬧了科場案子,傾家蕩產,兒子死在監裡。今月三月,老頭子又死咧。現在他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帶著一個丫頭,一同過活。境況艱難得很,他想把丫頭賣給人家。托過我好幾次咧。講到這個丫頭,今年不過十八歲,極其規矩,我從沒聽她說過半句玩笑話,並且長得十二分人材。模樣也好,性情也好,簡直象大家姑娘似的。四大人不信,我明天可以領她來,給您瞧瞧。」延四爺帶笑說道:「你們媒婆子的嘴,向來有名的,叫作甜蜜嘴。說得好聽,就怕靠不住。」沈大腳道:「我就不是這等人。黃侍郎娶姨奶奶,陳中堂娶姨奶奶,全是我作的媒。逢年逢節我進去磕頭,一賞就是兩個元寶,壓得我手腕子酸痛了好幾天。他們看得起我,只因為我是老實人,向來不會說謊。況且四大人是玻璃人兒似的,心裡何等透亮,我媒婆子哪裡瞞得過呢!」延四爺道:「不用提了,我說的原是玩話。明天你一準領那個人來,讓我瞧瞧。」沈大腳答應走了。 一天無事,次日清早,延四爺起來,有幾個門生來拜會。延四爺同他們談了半晌,那門生中有幾位好講理學的,說了些周程張朱,並那《大學衍義》裡的話。延四爺只好把那些不相干的腐論敷衍了過去。眾人告退,延四爺送到屏門,便不送了。回到書房,只見一個素日得用的小使,上來回道:「沈媒婆子來了。」延四爺吩咐喚進,只見沈大腳的後面跟著一個女子,身材嫋娜,好似風擺楊柳;走近一瞧,她眉蹙春山,目含秋水,雖非絕色,卻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樣子。穿一件半舊的湖色羅衫,外套一件青紗坎肩兒,係著一條鸚哥綠的汗巾,雪青紡綢中衣,下面是一雙四蝴品月鑲心鞋,越顯得乾淨俏麗。沈大腳叫她給四爺叩頭。延四爺倒還中意,便道:「她叫什麼名兒?」沈大腳道:「她叫小翠。」延四爺問她要多少身價?沈大腳道:「她是人家的使女。他主人光景很艱難,定要三百兩銀子。」延四爺嫌太貴了,磋商了半天,才落到二百兩。寫過賣身契,延四爺叫領入上房。沈大腳道:「這我可不敢!上次給穆中堂的姪少爺弄人,不料姪少奶奶扭住我,接連幾個嘴巴,打得劈拍劈拍的響,嘴裡還嚷道:『你這賊婆好大膽,竟敢替這老兔崽子買小老婆!』說著索性把我按倒,痛打了一頓,才帶了幾個丫頭回房去了。把我的衣服也扯縐咧,馬尾冠也打歪咧,花兒落在地上,踏得稀爛。可憐我這兩隻尺二金蓮,原來卻跑不動,那時候更是寸步難行。我作了十多年的媒婆子,從沒受過人家半句罵。那番挨了這頓打,真正倒霉。四大人,不是我說笑話,你們四太太性子也不好。你不要連累我再挨打。」延四爺道:「豈有此理!我們四太太幾時打過人!況且這人兒不是我收用,是要轉送朋友的。你不許胡談!」沈大腳笑著,領了小翠進去了。須臾出來,笑道:「四大人真好家風,四太太果然不打我,還賞錢呢!」說著去了。 延四爺十分得意,次日即把長庚喚來,對他說了。第三日,又差僕人催促接人 當下長庚問明小翠的來歷,知道是個閨女,正撞在自己心坎上,恰好去作那件事,即訂了五月初二日。僕人自去回復延四爺。 長庚這裡,又接了安徽族人寄來的節禮。長庚歎口氣道:「我這些本家,因我唱戲都瞧我不起;如今見我發財,又送起禮來,卻也好笑。」 光陰似箭,不覺已是五月初二。延四爺把這件事辦得清清楚楚,除去身價外,又用了些銀子買了衣服首飾,及新房裡的擺設盆景等物,等不及長庚來接,就派了幾個得力家人,送小翠到長庚寓所裡去。長庚與延宅家人見面,應酬了幾句,便往戲園去了。這些家人將新房收拾妥當,然後回去。到了上燈時候,延四爺又差了家人王祿,拿了幾件禮物來賀喜。王祿進去,走到上房外面望了望,只見燭影搖紅,爐香暈碧,妝台繡榻,安排得十分整齊。洞房裡靜悄悄的,只有小翠一個人,打扮得珠圍翠繞,在那裡面壁而坐。王祿退到客堂問道:「大老闆怎麼不見?」跟包道:「大老闆早上館子去了。聽見門房裡人說,晚上餘三勝餘老闆那裡還有飯局,怕一時不得回來。」王祿只得將禮物放下,回宅覆命不提。 卻說這小翠,本是平齡家婢女,原有幾分姿色。平齡未死的時節,他心裡眼裡自然只有他少主人一個。後來得著凶信,背地裡不知灑了多少的傷心眼淚。這次聽沈大腳說,娶他的人年紀四十來歲,沒有正妻,也沒有兒女,心裡早有幾分願意。並且延四爺替他置了許多的衣裳首飾,洞房裡面擺設得整整齊齊,又添了幾分高興。只是那人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剪了好幾次燭花,照了好幾回鏡子,由不得傷心起來,撲簌簌的掉下幾點眼淚。好容易等到三更光景,聽得門房裡一片聲嚷「大老闆回來了」,慢慢的站起身來,只見兩個下人模樣,攙扶了一個人走入洞房。下人說道:「新姨奶奶,這就是我家的大老闆。」小翠上前福了一福,那人似睬不睬的,點了點頭,揮手叫下人出去,躺在湘妃榻上,就呼呼的睡著了。小翠關上房門,仔細一瞧,只見那人雖不是美貌郎君,卻也面目威武,鼻正口方,說他四十歲,也還不見老蒼,只看三十光景。皮膚也到甚黑,多吃了酒,兩頰露出緋紅顏色,倒象畫兒上的關老爺。身上穿一件藍紡綢大褂兒,外罩著直隸紗的馬褂,派頭甚是大方。心想,我是個丫頭,得配此人也不算委屈。只是那人爛醉如泥,鼾聲大作,想要喚醒他,又不好意思,只在湘妃榻的旁邊來回走了十幾次,心頭象小鹿似的跳個不住。最後一想,還是等他自己醒來,也就鉤起羅帳,斜倚妝台,一手托腮,坐在炕上打盹兒。 街上打了四更,長庚一覺醒來,抬開倦眼,覺得房子裡面花團錦簇的不像自己家裡。趕緊坐起來,向四圍瞧了,一遍,只見炕上坐了個年輕女子,雲鬟貼翠,杏眼含情,向著他微微的笑。長庚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小翠噗哧一笑道:「怎麼說?你自己的地方都不認得嗎?」長庚正色道:「你是哪裡來的?」小翠道:「我是延四大人送我來的。」長庚想了一想,不覺哈哈大笑,這才明白過來。一瞧那對龍鳳花燭,點剩不過三寸光景,索性閉了雙眼,盤膝而坐。小翠道:「程爺,人都稱你大老闆,你是在票號裡發財嗎?」長庚道:「不是,我是唱戲的。」小翠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既而想到《紅樓夢》上花襲人也嫁蔣玉菡的,我就認了命吧!這才慢慢的抬起身來,走到長庚面前,低聲說道:「天色不早咧,請安眠吧!」長庚道:「你睡你的,我是睡夠了。」小翠抿著嘴笑道:「你不睡,我如何敢睡呢?!」長庚道:「定要我睡了你才敢睡嗎?」小翠道:「是的。」長庚道:「這又何難!」說罷,掀起了湘妃榻上一條薄被,翻身躺倒,仍舊和衣而臥。不多一會工夫,又呼呼的睡著了。小翠目瞪口呆,出了一會神,沒奈何回到炕上。直到蠟燭成灰,她的淚也哭乾,也就慢慢的睡著了。 次日,天色黎明,長庚起來,開了房門,直到廂房裡,叫醒了盧台子,說了幾句切實的話。回到客堂,盥洗畢,吩咐跟包的道:「今天五月初三是忌辰,又是靠箱會,館裡不唱戲,大概來道喜的人必多。你到飯莊上去,多定幾桌酒席。」跟包的答應去了。又派幾個手下人安排了個喜堂,然後到韓家潭大下處去敬神。回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果然湖北幫的餘三勝、姚四、譚叫天,並那個夏大發,安徽同鄉的陳鳳林、黃聯桂、王長貴,還有方松齡、張二奎、羅巧福、劉趕三,並春台老闆胡喜祿、龔翠蘭、沈小慶及三慶班各執事人,梨園行中陸陸續續來的不少。,過了一會,又來了陳鳳林、餘三勝、姚四、譚叫天四家的內眷,全到上房去陪伴新人。又過了一會,城裡的延四爺又派家人來賀喜。還有許多街坊也都走來。長庚笑臉相迎,一一周旋,接了這位又接那位,忙得轉燈兒一般,恨不能有分身的法術。客人來了四五十位,還有跟隨的車夫,跟包的,丫環,僕婦,小么兒,馬夫,把一所四合房子,黑壓壓的差不多擠滿了。 盧台子又是賬房,又是知客,又要辦理雜務,忙得發昏章第十一。喜堂裡面,掛著十二盞的霞影紗燈,桌圍椅披一律是平金繡花大紅緞子。上面供著和合二神仙的立軸,一對仙鶴式的古銅蠟台,上面插著龍鳳呈祥的長燭,中間擺著一個宣德爐,爐內爇著檀香。大紅地毯上擺著四盆石榴樹,取「榴開百子」的意思。桌子上面,各家送的錦盒,滿擺著鸞釵鳳珥、宮粉胭脂。滴水簷前,掛著雙幅紅綢,還結了好幾個五色綢的彩球。餘三勝悄悄的對陳鳳林道:「這個場面,竟象是個大婚呢!」鳳林點頭稱是。說話間,早有延宅家丁悄對長庚道:「這女人賣契,我們四爺昨日忘了,老闆怎麼也不說要?」遂從身邊取出那張賣身文契,暗地交付。只見盧台子來說「酒席擺齊了」,長庚忙請眾人入席。喜堂上擺了兩席,上首一桌坐的是外來的賓客,下首一席是張二奎、餘三勝等。其餘都在別間屋裡。真是筵開玳瑁,褥設芙蓉。長庚同盧台子輪流敬酒。 酒過三巡,長庚站在喜堂中間,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眾位可能俯允?」眾人一齊站起,忙問何事,長庚道:「昨天蒙延四爺恩典,賞我一位姑娘。我是十分感激。但是我生平有一個怪脾氣,就是不願意納妾。」說到此,大家愕然,有幾位就想發言。餘三勝道:「不忙,且聽他說下去。」長庚又說道:「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餘老闆家中故意吃得酩酊大醉,回家以後,就在湘妃榻上和衣睡了一夜。中間雖曾和新人講過幾句話,卻沒有半句輕薄的言語。倘有一字不真,神明殛之。」說到這句,板起面孔,露出一臉的正氣。大家看他,好像演關公秉燭的一般,不覺肅然起敬。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那麼,這位新人作何安置呢?我想慷他人之慨,把這位新人配給盧台子,一夫一妻各得其所。況且延四爺也極喜歡台子,諒不至問我這專擅之罪。」餘三勝拍掌道:「這是老弟的義舉,我等無不樂從!」眾人也隨聲道好,真是一唱百和。延宅家人也沒有別的話說。 這個消息傳到上房,眾女客給小翠道喜。小翠心中歡喜,眉梢上平添了幾分春色。 酒席散後整備結婚。盧台子居然靴帽袍套,小翠也是披風紅裙,由四位女客伴上堂來。長庚道:「今日是個忌辰,不便奏樂,就請哪一位贊禮吧!」劉趕三道:「我來!」有一個人說道:「劉老闆嗓子清脆,贊禮最好。」小翠輕輕問道:「這是誰?」陳鳳林的媳婦道:「是劉趕三。」小翠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聲說道:「我家少主人這條性命,就送在劉老闆手裡的。這個,不敢相煩!」眾人方知這位新娘原是平齡家裡的人。方松齡向趕三兒也著實瞪了兩眼。趕三兒自覺無趣,一溜煙的跑啦。姚四想起孟都老爺打他的那宗情形,由不得暗笑,私對餘三勝道:「看到此處,真叫人不敢結仇。」三勝點頭,長庚見無人贊禮,便道:「還是我來吧!」眾人齊聲說好。 當日婚禮告成之後,盧台子同小翠向長庚磕了四個頭,其餘諸人都向新夫婦賀喜,各行了個平等相見的禮。洞房移在廂房裡面,一切首飾匣子,衣箱,以及新房裡的陳設品,凡是延四爺送的,長庚悉數轉贈與盧台子。長庚又叫台子替自己寫柬,交與延宅家丁去稟復延四爺,又對台子道:「從此你算有了家了,再不許出去胡鬧。」台子唯唯答應。 眾人因為長庚這件事做得痛快,晚間人席歡呼暢飲。正在興高采烈之際,忽地闖進兩個公差,把唱武生的沈小慶一手揪住,用一條鐵練套在頸子上,扯了就走。 不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遇同心燈下聽書 杼孤憤獄中編戲 卻說程長庚家裡,大家正吃著喜酒,忽的兩個公差把沈小慶鎖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眾人面面相覷。長庚道:「哪位去打聽打聽,再想法子搭救沈老闆。」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慶最有交情,站起來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時,就有坊上的差人來喚長庚問話,長庚只得跟著走了。大家越發不知頭腦,膽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時長庚轉來,這裡只剩了幾個靠近心腹的人,一齊動問。長庚道:「沒相干。只因今日是個忌辰,坊裡聽說我家裡辦喜事,叫去質問。我說事是昨天辦的,客是昨天來的,今日是幾個熟人吃剩菜。坊裡就將我放了。」眾人問小慶的事,長庚道:「這卻不知,我們還聽任七的信吧!」又議論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說沈小慶是紹興人氏,他父親本是刑部衙門裡的書辦,愛交朋友,素無積蓄。病故之後,家境越發不好,他家裡才把小慶送入了梨園,習學武生。後來搭入春台,頗負時譽。他有個把弟,姓金行四,是個刑部的經承。二人互相往來,交誼頗篤。一日,金四聽完了小慶的戲,約他去吃館子。這時飛鳥歸林,夕陽西墜,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櫻桃斜街,只見一家門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兩道彎彎的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兒,高高的鼻樑兒,小小的嘴兒;穿一件藕絲衫子,襯著西湖色縐紗的中衣,一手扶著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一手還在那裡嗑瓜子兒。沈小慶一見,連忙側過頭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兩隻腳好像釘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動一步。那個少婦也對著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難看。小慶有些瞧不上,趕緊拉著金四便走。到了飯館坐定,金四道:「剛才那個雌兒,模樣兒真好!」小慶道:「女人模樣的好壞,豈是你我男子該說的話!況且這個婦人,非常命硬,白長了個好樣兒。」金四道:「大哥認識她嗎?」小慶道:「早先我和她做過街坊。她娘家姓李,綽號叫小白鞋,本是陳中堂的姨奶奶。咸豐五年中堂故後,才把她打發出來的。哪樣的貴人都壓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這麼詳細,可以替我做一個媒嗎?」小慶正色道:「什麼話!你有妻有子,何必弄這些事!再說這個女人也不是好貨,她從前常聽堂會戲,最羨慕安義堂胡喜祿胡二老闆。她從陳家出來,便叫個丫頭到胡二老闆那裡去,說要跟二老闆過日子。胡二老闆是旦角裡的謹慎人,始終不要她。我還聽見人家說,她在相府的時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陳中堂還是她毒死的。這話雖說靠不住,但是陳中堂實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麼也很有可疑。歸堆一句話,這塊料是千萬要不得的!」金四聽了,不便再往下說,草草吃完了飯,與小慶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車子,叫車夫繞道櫻桃斜街,心想再見那人一面。豈知走到門前,只見雙扉緊閉,哪裡有一些影子?這才悵悵而歸。 話中單表小慶出了飯館,走不多幾步,只聽後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腳步回身一瞧,原來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許多的聞藥,手裡弄著兩個鐵丸,很高興的說道:「沈哥,咱們到一條龍聽書去吧?」小慶吃了幾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應了。二人一路閒談,走了一兩條衚衕,只見一家茶館門首掛著一個紙燈,燈上寫著「特請高智蘭先生開演《施公案》」,窗戶外面站著好些人在那裡聽蹭。任七道:「不好,開書啦!」大踏步跨進書館,黑壓壓的早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伙計見是熟客,連忙端了一條長凳過來。任七拿出一包茶葉,交付伙計沏茶,二人這才坐下靜心聽書。只聽台上正講黃天霸辭差,後來路過惡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說得眉飛色舞,形容盡致。沈小慶心裡想,倒是很好的一齣戲料。忽地有個聽書的走過來,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說了幾句話,任七點頭歎息,那人走了。任七對小慶說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嗎?」小慶道:「不知道,為什麼事?」任七道:「剛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說何景愚打死了個徒弟,被屍親告發的。」小慶道:「待人總是寬容的好。近來龔翠蘭打罵徒弟,手段狠辣,號稱龔剝皮,只怕將來要做第二個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雖沒有什麼好處,也決不至於遭這種橫禍。」任七道:「聽說你的二元兒就被龔翠蘭糟塌死的,到底有這回事沒有?」小慶道:「那倒未必。」又聽了一會,書館散了。 小慶與任七作別,趕緊回家。他兒子三元提著蠟台,大元兒出來開了門。小慶問道:「奶奶睡著了嗎?」大元道:「睡著了。上燈的時候,奶奶肝氣痛,媽叫我到藥鋪裡去,買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點兒。後來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慶點點頭,自去歇息。 過了兩三日,老太太病不見好,有他個本家姪媳前來探病。這個人看官是認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腳。當時,沈大腳偶然談起小白鞋已經嫁人,還是自己作的媒,又說聽得一位汪老爺說,陳中堂死後,皇上封了他一個字眼,象個忘八殼子,就是小白鞋給他掙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腳自去。小慶暗想小白鞋已經嫁人,倒可以絕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慶這遭牢獄星照命,只因交了這個金四,卻惹出一樁事來。 那金四自從見了小白鞋之後,神魂顛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聽得沈小慶說是陳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財寶,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財,巴不得立時娶過來拜堂成親,才算稱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挺屍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來正像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氣,恨不得一腳踢下炕去。輾轉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門,恰巧有一件緊要檔案纏住身子,過了七八天,方才辦理清楚。那一天換了一身華美衣裳,遍體薰香,顧影自憐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櫻桃斜街來,想飽看春色。誰知兩扇門牢牢緊閉,牆上貼了個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個很好的機會,仔細瞧了一瞧,卻是全所出租的,旁邊又沒有移寓的字條兒。頓時目瞪口呆,好像啞巴吃了黃連,說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囑咐一個心腹家人去探聽一切。好容易等到打過三更,那家人才來回復道:「小的打聽得明明白白,那個小娘兒們由沈大腳做媒,嫁給了個口外商人。前兒過的門,昨兒就出京啦。」金四聽了,腦門上好像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語。停了一回兒,才有氣無力的說道:「誰是沈大腳呢?」家人道:「沈大腳就是沈小慶沈老闆的堂房嫂子,三十多歲年紀,長條身材,白淨臉皮,兩頰上帶著幾點雀斑,是個有說有笑的人兒。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爺你也瞧見過她,怎麼忘了?」金四聽了這幾句話,眉梢皺了幾皺,三角眼珠子滴溜亂轉,自言自語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編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話來阻擋我,暗中卻勾出嫂子來替別人拉皮條,這才是好朋友呢!」從此,把一口毒氣全化在沈小慶一人身上,面子上卻不露一些形跡。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慶,剛到門前,恰巧沈小慶送沈大腳出來。金四見了,以為料事無差,越發恨上加恨。小慶將金四讓進客堂,閒談了幾句,金四道:「怎麼不見老太太?」小慶道:「這幾天家母肝氣疼,病得厲害,起不來炕。先前發病時節,吃幾副王府舒肝丸就好,這次請了大夫,連吃了好幾劑湯藥,一點效驗也沒有。要是有個長短,簡直是要我的命!」說時很透出惶急的樣子。金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治肝疼的靈丹妙藥就是洋煙,大哥何不弄點洋煙來吸?」小慶道:「這個,我可不敢。不說別人,單把我們同行的人來說吧,胡法慶是為了洋煙發配的。程長庚是為了洋煙看押過的,幸虧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釋放。我怎麼敢辦!」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務。從前是什麼年月,現在是什麼年月!自從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條約訂定以後,洋煙這宗東西簡直是官賣官吸,你儘管辦去吧,沒有錯兒!況且老太太的身體要緊。」正說著,大元兒跑來說道:「爹,快進去瞧瞧,奶奶疼得臉色都發白咧!」小慶此時方寸已亂,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著大元兒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元兒悄悄去了。不多一會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煙具,還帶著幾個煙泡。沈老太抽了幾口,立時胸襟寬暢,病體好了一半。小慶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個揖,說道:「多虧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幾口煙,病體好得多了。」金四道:「臨睡的時節再抽幾口,明天準能痊癒。」說罷告辭。小慶道:「長庚那裡,今天還有個酬應,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門來,到了衚衕口,正遇見沈小慶的街坊老西兒韓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無人,低聲說道:「沈小慶在家吸食洋煙,你快告去。」韓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麼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這人真糊塗!因為你是他的貼鄰,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聯軍攻破大沽炮台,如今雖有桂中堂花尚書等奉旨講和,尚未簽約,所以有人吸食洋煙就要當作外國人的奸細辦。你若知情不舉,被人告發咧,將來沈小慶殺頭,你至少也得充軍。」韓祥本來是個老實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嚇,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裡,把沈小慶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發出硃單,派了幾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煙具,單單不見煙犯。這才撲奔長庚寓所,把沈小慶鎖拿。當時簇簇擁擁,直到都察院。都老爺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兩行。吆喝一聲,沈小慶跪倒在地。都老爺問過姓名、年歲、籍貫、營業,然後說道:「沈小慶,有人告你吸食洋煙,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贓證,有何話說?」小慶一看,地上擺著煙燈煙槍煙籤,還有兩個煙泡,嚇得呆了。一想,要是實說了吧,恐怕連累老母,還得帶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滿都擱在自己身上為是。說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謊。小的素來有個肝氣疼的毛病,發病時,偶然吃個一口兩口,實在並無煙癮。大人開恩!」說時,連叩了幾個頭。都老爺冷笑道:「吃煙的人,誰不是這套口供呢!我也不來難為你,解往刑部聽候發落。」就在單子上批了「煙犯一名沈小慶,連同煙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這時節,任七早在都察院門首等候。一見沈小慶鐵鎖鋃鐺,由不得灑了幾點熱淚。走上前去,先給公差打過招呼,然後向小慶附耳說道:「刑部裡面,早有我們同班汪年保替你打點,回頭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聲,再替你走門子。你儘管放心!」說罷自去,小慶心中著實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過公事,自去銷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過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擺點心,倒把沈小慶十分款待。送到監獄門口,又向禁頭兒嘰咕了幾句。禁頭兒連連點首,一面關上禁門,一面笑嘻嘻的說道:「沈老闆,剛才汪老闆來過咧,他給我姓袁的有交情,說你不會抽煙,這場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現在屈你暫住幾天。這兒瞞上不瞞下,你要什麼,儘管對我說。便是你真要抽煙,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煙槍,雲南白銅的煙燈,這兒都是現成的。」小慶道:「承蒙關照,我其實不會抽煙。但照袁頭兒這麼講,難道說這兒倒沒有什麼忌諱?」袁頭兒道:「那有什麼忌諱!我說一句實在的話,只要有錢,嫖賭吃著,什麼都辦得到。」當時領到蕭王堂上,沈小慶磕了幾個頭,默祝一番。袁頭兒道:「何景愚何老闆也在這裡,他住的房子寬綽,床帳被褥也還潔淨。你們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塊兒吧!」小慶道:「好!」 何景愚正在房裡,拿了一副牛牌過五關,忽聽袁頭兒叫道:「何老闆,我送你一位伙伴來咧。」急忙站起身來,開門一看,見是沈小慶,十分詫異、說道:「咦,沈老闆,怎麼你也來了?」沈小慶把自己的事約略說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還有點影子。你臉上的氣色何等乾淨,哪裡象是抽大煙的!難道說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嗎?」小慶道:「他們眼珠雖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斷案子老是糊塗的。」說得何景愚倒笑了。小慶借著燈光向周圍照了一過,覺得房子雖然不大,裱糊卻甚鮮明,屋中有床有帳,有桌有椅,桌上堆著一副牛牌,還有紙墨筆硯,件件俱全,說道:「這兒倒還舒服。人家說天牢裡面如同地獄,可見這句話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統號裡的難友,一天到晚帶著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處。這還是花錢的。還有一班不花錢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們,有『杏花雨』、『紅繡鞋』、『猿猴獻果』、『玉女偷桃』,種種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殺豬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總得加上十倍的厲害。你說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銀子,才有這個地方;就是你,想來也斷不能少。要不然,他們斷不會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茶水飯食,袁頭兒派人慇懃伺候,倒也不覺囹圄之苦。 日長無事,景愚取出新編的一齣戲,叫作《拿火龍》。事跡是火龍父子變化人形,擾亂世界,被大士達摩戰鬥勝佛,最後交二郎神拿了。分作兩本,給小慶看。小慶問:「這件故事出在什麼書上?」景愚笑道:「這是我混編的,並沒有來歷。」指著內中判官嘴裡唱的一段兒「灞陵橋」的曲子道:「你看這幾句何如?」小慶連聲道「高」。景愚道:「高也無甚高,不過我自己發牢騷罷了。」便用手拍著磕膝唱起來:「世事有高低,命中該著急。人爭一口氣,為的是名與利。」小慶道:「你真有閒心。背著一場人命官司,還有心腸乾這些。」景愚道:「從前大才子在監裡編書的,多得很。那金聖歎的《三國》不是監裡批的嗎?」小慶道:「金聖歎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國》一部《水滸》,說了多少損話!依我說,古人強的多!不用講劉備老爺、張飛老爺和聖賢爺,這哥兒三個是亙古少有。就是一百單八將,是什麼樣兒的義氣!到了本朝的黃天霸,殺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說著,任七,汪年保,帶著大元兒、三元兒全來了。大元三元見了小慶,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聲。小慶也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勸慰,方才止悲。小慶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嗎?」大元兒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親,哭過幾回。我還聽了一句賊話,爹這場官司,全是那個金四叔使出來的。」小慶大為詫異道:「怎麼?」大元道:「間壁韓家,不是只隔了一道牆嗎?昨兒晚上,聽見韓大媽同韓大爺吵鬧,說什麼損人不利己,又說什麼遠親近鄰,你和人家有什麼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後來韓大爺擠兌急啦才說,我上了金四的當,早知如此,我決不出首的。」小慶聽了,半響無言。任七道:「你同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於開這樣玩笑?」汪年保道:「這事我也有些耳風。金四背地,近來常說大哥的壞話,什麼小白鞋小紅鞋,我鬧不明白。」小慶道:「是了是了,這一定是他弄的把戲了!」何景愚道:「這事顯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連個照面也不打,明擺著裡頭有毛病。」小慶道:「不用說了,是我瞎眼,錯交了這個冤家痞就結了!」說罷,連歎了幾口氣。停了一會,任七方對小慶說道:「今天早上見著大老闆,他說延四爺給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請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著汪年保說道:「已經由他囑托刑部科房暫時延擱,大概不過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釋了。千萬放心。」何景愚道:「抽煙的案子,本來可大可小,容易了結。不比我的事麻煩,走了六王爺那裡的門子,還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萬壽,方可赦免,至少還得受大半年的罪!」說罷連連歎氣。忽然袁頭兒慌慌張張進來,說道:「查監的來了,眾位快走!」任七等連忙跟他走了。 小慶對景愚道:「我恨金四不過,但他用的是陰險手段,本人出監之後也無法報復。況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臉。不如編一齣戲,出出我的氣。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臉。就編出《惡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這倒好得很!」小慶道:「我不但編戲,還要改個套子,決不用通常的連環。」景愚道:「人數該用多少,還得斟酌。」小慶指著桌上說道:「我就用這副牛牌吧!」於是提起精神,費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綱打出:施公一人,門子一人,青袍四人,黃天霸一人,王棟一人,王梁一人,神彈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鵰一人,武天虯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莊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湊上三名盜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費了幾天工夫,才得編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義廟》。 景愚看了道:「你也發起牢騷來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議論。」小慶道:「天霸雖不義氣,但濮、武二人先對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沒法。」景愚道:「天霸殺濮、武,和你罵金四是一般,不能盡怨他厲害。那任七等替你幫忙,也不亞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說比濮、武,恐怕給丁三巴提鞋還夠不上呢!」小慶道:「話雖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諱,所以交友不能到頭。我聽得老一輩說,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劉備老爺給聖賢爺報仇,四弟子龍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孫勝行四,便辭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難。岳老爺的弟兄,王貴行四,後來成了秦檜一黨。就是天霸,也是個行四的。」景愚道:「是」。 過了一日,小慶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張保狀,扯一個淡,放出來了。 小慶將到家門,只見間壁人門外停著一輛大車,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七手八腳的正把車上的東西搬運下來,才知道韓家已經搬去。三元兒一眼瞧見,扯住了小慶的衣服,嘴裡嚷道:「奶奶!媽!爹回來咧!」沈老太同著兒媳婦迎將出來,見著小慶,好像半空中落下一件寶貝似的合家歡喜,不必說得。 次日,小慶向任七等各家道謝,順便拿出兩個戲本子來,說是一個自己編的,一個是景愚交給他的。此時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雖未出監,班子卻未報散。小慶一面同這幾位排《惡虎村》,一面把《拿火龍》的本子給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這本戲甚是熱鬧,料能叫座,排了些時,就在三慶園初次開演。 那天,延四爺正在城外有飯局,知道三慶家有新戲,叫飯館裡人去定座。等了一會,飯館裡人說:「今天戲園裡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場門一張桌子,只怕要吃點柱子。」延四爺道:「只要有戲聽,吃點柱子也不妨。」飯罷,到三慶園坐定,自有跟班的裝煙,飯館裡人沏茶張羅,不必細說。台上唱的全是熟戲,延四爺無心去聽,隨時和朋友閒談。等到《拿火龍》上場,才用心細瞧,這齣戲用的,不過幾個官中武行,沒什麼出類的角色,套子卻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龍酣鬥之際,鼓聲象雨滴芭蕉,淅瀝可聽。正看得出神,忽聽樓上發一聲喊,說:「不好了,火起了!」園子裡頓時大亂,眾人象潮水一般衝出。延四爺幸虧坐的是下場門,靠近大門,又有跟班、飯館伙計左右翼護,擠了半天,方得奪門而出。走過一二十家門面,耳內只聽得「畢剝畢剝」的響,回頭瞧瞧三慶園。那火早已冒穿屋頂,濃煙瀰漫,半空中結成一片黑雲,中間裹著無數的金星,忽上忽下,跳個不住。館子裡面的人,還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戲的開了花臉,穿了戲衣,在人叢中亂擠。隔不多時,各水局的水龍,提督衙門的救火隊,陸續來了,把一條大柵欄變成了水巷子。還有地面官帶著官人,分段彈壓。延四爺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舖子裡,等到火救滅了,方得套車回去。 一路上,只聽行路人三三兩兩的傳說:這把火來得不小,三慶園化成焦土,聽戲的有燒死的,也有擠死的。延四爺坐在車沿上,聽的明白,不住的搖頭道:「險得很啊!」將走到城門邊,那驢子一個前失,延四爺冷不防從車上掉了下來。恰恰旁邊走過一個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爺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朋友桂林倪鴻,忙問:「吾兄何來?」 要知倪鴻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錯裡錯劉趕三蒙賞 俠中俠徐小香焚券 話說扶住延四爺的,正是前幾回書中講的那個倪鴻。延四爺同他本是舊相識,不覺大喜;恰好倪鴻也要進城,延四爺即讓他一同上車。倪鴻也不謙讓,便跳了上去。延四爺問他:「近來做些什麼?」倪鴻道:「我現在內務府大臣明善家當書啟。」延四爺道:「他的書札,不都由教書先生兼理嗎?」倪鴻道:「只因他家那位教書的劉恩溥好耍筆頭,挖苦人,東家怕得罪朋友,才找了我去。」延四爺道:「劉湘泉我也認識,筆墨實在滑稽,這人要做了言官卻了不得。你今日何事出城?」倪鴻道:「我同一個朋友,金老四,到戲園聽戲,不想走了水,眼看他被火燒死。我真是虎口餘生。這金四最愛武戲,同春台的沈小慶拜過盟。聽了一生的戲、到底以戲結局。」延四爺道:「實在可怕!你我還算僥倖。只是明善家一個月裡頭,至少要唱二十來天的戲,怎麼倪兄還出城看戲?」倪鴻道:「這也是偶然。」二人說話之間,又過了幾條街,倪鴻下車去了,延四爺也自回家。 倪鴻在別處訪問了一家朋友,才回到秦老衚衕明善宅中。次日,接到了金四家的一張報喪條。倪鴻道:「這也。是禮不可廢。其實,這人是我眼看著他死的。」過了兩日,又接到訃聞。到了伴宿之期,倪鴻帶了份子,往金家弔奠。走至大柵欄,遇著慶和園失火,那水會上的人攔住去路,倪鴻只得繞道而行。到了金家,遇著幾個梨園中人,聽他說道:「這日慶和園是和春班的轉兒,起火之時,場上又演的是《拿火龍》。這把火比上次更大,不但燒了慶和,連慶和後面那個同樂軒,也燒成一片焦土。這都是咱們戲班自己找的,無緣無故,要拿什麼火龍!把火龍給拿翻了,才有這兩回亮子。」倪鴻聽了,暗暗好笑。當晚,倪鴻回城。次日因起晚了,不曾出來出殯。 光陰似箭,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