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丹凤街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5675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恨水著。重庆教育书店1943年12月初版。收《自序》1篇。作品曾以《负贩列传》为名,连载于1940年1月1日至1942年8月1日上海《旅行》杂志第14卷第1号至第16卷第8号。作品中的陈秀姐3岁死了父亲,跟着母亲与舅舅何德厚一起生活。何以卖菜为生,嗜酒和烟。秀姐18岁时,何逼迫她“嫁给赵处长做二房”,秀姐不从。这件事让丹凤街上童老五等知道了,大家都气愤何“昧了良心”,“卖人家骨肉”,他们觉得秀姐“娘儿俩现在到了为难的时候”,“要不卖一点力气来帮帮忙,那真是对不起”这母女俩。他们“重信义”的行动遭到警察局的干涉,童老五母子等不得不离城回乡。当秀姐被迫出嫁后,他们设法把她母亲送到乡下居住,然后准备伺机再搭救她。后来,事情败露,秀姐考虑到老母,更考虑到“这一班挽救自己的朋友,都是无钱无势的人,不能教他们受着连累”,违心同意赵处长带她“到上海去”。然后赵处长又要她谎称病死以断绝与丹凤街亲朋们来往。一年后的清明节,朋友们在秀姐的老屋祭奠她的“亡灵”。所不同的是,“这 一班丹凤街的英雄”已经参加“全城壮丁训练”,准备去“打日本”。作品写出了30年代江南某地丹凤街“肩挑负贩者之战前生活”,赞扬了他们“舍己救人,慷慨赴义”的品质《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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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民国二十三四年间,予住南京丹风街不远之住宅区。每夜半自报社工作归,见受训市民,于街灯尚明中,辄束装裹腿,成群赴夜校操练,心窃慕之。因特于一二清晨往观其下操情态。至则灰色服帽之壮丁,束戴简洁,队形整齐,群集场上。每一口令下,持枪上刀,动作敏捷,宛如军人。且悉知其数,将达二十万名。私念一城之壮丁如此,全国可知。即此一事,将不患与倭人一战矣。及晨操即毕,壮丁散队回家,陆续互去其武装,一一验之,则其人也,非商店中持筹码算盘者,即街头肩挑负贩之流。平日视其行为,趋逐蝇头之利,若不足取。而其一旦受军事训练,则精神奋发,俨然干城之寄,人之贤不肖,孰谓为一定不移之局乎?有此一念,当日便欲取其若干人物以描写之,藉以示士大夫阶级。特以人事冗杂,未能如愿,而心固未忘其人也。二十七年予入川,而首都已失。闻倭寇入城之际,屠我同胞达二十余万,壮年男子被杀居多。则我当日所见去其扁杖竹箩束装裹腿以受训者,有若干恐不免于难矣!一念至此,心辄凄然。顾予又知此辈受下层社会传统习惯,大半有血气,重信义,今既受军训,更必明国家大义,未可一一屈服,若再令其有机会与武器,则其杀贼复仇,直意中事耳。云天东望,予固深深寄其祷祝焉。予何以知其然也?予于彼等平日私人行为,有以知之,此私人行为,即本书中所述之故事也。读者试思之,舍己救人,慷慨赴义,非士大夫阶级所不能亦所不敢者乎?
友朋之难,死以赴之,国家民族之难,其必溅血洗耻,可断言也。此书故事虽十九为予所虚构,而其每个人之性格与姿态,则予当年住丹凤街畔,有以摄印于脑中,今特融化为故事中之角色以使其逼真。是固写小说者之故技,大抵如此,非予独为之也。当予之有意写此故事时,实为怀念丹风街人,初意欲分为两大部:一部写肩挑负贩者之战前生活,一部则为战时景况。继予念南京屠城之惨,及市民郊外作游击战之起,不容以传闻幻想写之,遂决定先完成上部,每月写书一章,付上海发行之杂志发表。又以上海虽为孤岛,敌人犹得干涉之,则名书日《负贩列传》,初不欲敌人知为抗战之作也。写书将二年,未能毕事,而太平洋战起。上海既完全沦陷,予亦因之而搁笔。去冬清理残稿,友人取而读之,则喜甚。且日:此较君一般著述者别有风格,何不卒成之乎?书若在大后方印行,可畅所欲言也。予闻而意动,将陈稿校阅一过,自觉亦颇可用,乃更续书数章,使主角故事告一段落,并结束之于壮丁受训,而更名曰《丹风街》。以地名者,特重其地,盖犹欲能他日回归丹风街头,访其人面谈之,更写有声有色之一页也。抗战而后,予所写小说,恒不欲其与时代脱节,此书开端,初若与抗战无关,予今先说明其背景,更证以其人其地,则读者于其最后之一结也,亦复许典有所贡献于将来乎?
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
[book_title]第一章 诗人之家
“领略六朝烟水气,莫愁湖畔结茅居。”二十年前,曾送朋友一首七绝,结句就是这十四个字。但到了前几年,我知道我这种思想是错误的。姑不问生于现代,我们是不是以领略烟水为事,而且六朝这个过去的时代,那些人民优柔闲逸、奢侈及空虚的自大感,并不值得我们歌颂。其实事隔千年,人民的性格也一切变迁,就是所谓带有烟水气的卖菜翁,也变成别一类的人物了。这话并非我出于武断,我是有些根据的。前几年我家住唱经楼,紧接着丹风街。这楼名好像是很文雅,够得上些烟水气。可是这地方是一条菜市,当每日早晨,天色一亮,满街泥汁淋漓,甚至不能下脚。在这条街上的人,也无非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之徒,说他们有铜臭气,倒可以。说他们有烟水气,那就是笑话了。其初我是烦厌这个地方,但偶然到唱经楼后丹凤街去买两次鲜花,喝两回茶,用些早点,我又很感到兴趣了。唱经楼是条纯南方式的旧街。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店铺的屋檐,只露了一线天空。现代化的商品也袭进了这老街,矮小的店面,加上大玻璃窗,已不调和。而两旁玻璃窗里猩红惨绿的陈列品,再加上屋檐外布制的红自大小市招,人在这里走像卷入颜料堆。街头一幢三方砖墙的小楼,已改为布店的庙宇,那是唱经楼。转过楼后,就是丹凤街了。第一个异样的情调,便是由东穿出来的巷口,二三十张露天摊子,堆着老绿或嫩绿色的菜蔬。鲜鱼担子,就摆在菜摊的前面。大小鱼像银制的梭,堆在夹篮里。有的将两只大水桶,养了活鱼在内,鱼成排的,在水面上露出青色的头。还有像一捆青布似的大鱼,放在长摊板上砍碎了来卖,恰好旁边就是一担子老姜和青葱,还很可以引起人的食欲。男女挽篮子的赶市者,侧着身子在这里挤。过去一连几家油盐杂货店,柜台外排队似的站了顾客。又过去是两家茶馆,里面送出哄然的声音,辨不出是什么言语,只是许多言语制成的声浪。带卖早点的茶馆门口,有锅灶叠着蒸屉,屉里阵阵刮着热气,这热气有包子味,有烧饼味,引着人向里挤。
这里虽多半是男女佣工的场合,也有那勤俭的主妇,或善于烹饪的主妇,穿了半新旧的摩登服装,挽了个精致的小篮子,在来往的箩担堆里碰撞了走,年老的老太爷,也携着孩子,向茶馆里进早餐。这是动乱的形态下,一点悠闲表现。这样的街道,有半华里长,天亮起直到十点钟,都为人和箩担所填塞。米店,柴炭店,酱坊,小百货店,都在这段空间里,抢这一个最忙时间的生意。过了十二点钟人少下来,现出丹风街并不窄小,它也是旧街巷拆出的马路。但路面的小砂子,已被人脚板磨擦了去,露出鸡蛋或栗子大小的石子,这表现了是很少汽车经过,而被工务局忽略了的工程。菜叶子,水渍,干荷叶,稻草梗,或者肉骨与鱼鳞,洒了满地。两个打扫夫,开始来清除这些。长柄竹扫帚刷着地面沙沙有声的时候,代表了午炮。这也就现出两旁店铺的那种古典意味。屋檐矮了的,敞着店门,里面横列了半剥落黑漆的柜台。这里人说话,也就多操土音,正像这些店铺,还很少受外来时代之浪的冲洗。正午以后,人稀少了,不带楼的矮店铺,夹了这条马路,就相当的清寂。人家屋后,或者露出一两株高柳,春天里飞着白柳花,秋天里飞着黄叶子,常飞到街头。再听听本地人的土音,你几乎不相信身在现代都市里了。这样我也就在午后,向这街南的茶馆里赏识赏识六朝烟水气。然而我是失败的。这茶馆不卖点心,就卖一碗清茶。两进店屋,都是瓦盖,没有楼与天化板,抬头望着瓦一行行的由上向下。横梁上挂了黑电线,悬着无罩的电灯泡。所有的桌凳,全成了灰黑色。地面湿粘粘的,晴天也不会两样。卖午堂茶的时候,客人是不到十停的一二停,座位多半是空了,所有吃茶的客人,全是短装。他们将空的夹篮放在门外,将兜带里面半日挣来的钱,不问银币铜元钞票角票,一齐放在桌上,缓缓地来清理。这是他们每日最得意的时候。清理过款项之后,或回家,或另找事情去消磨下半日。我彻底观察了之后,这哪有什么卖菜翁有烟水气的形迹呢?
鲁草堂在书架下层搬出两木盒子围棋,伸手在盒子里抓着棋子响,笑道:“我们不过是消闲小集,并非什么盛会,用古风来形容,却是小题大做,倒不如随各人的意思,随便写几首诗,倒可以看看各人的风趣。”许樵隐道:“我是无可无不可,回头我们再议。现在,哪两位来下一盘棋?”他说着,在书架上书堆里抽出一张厚纸画的棋盘,铺在桌上,问和尚道:“空师之意如何?”一空伸出一个巴掌,将大拇指比了鼻子尖,弯了腰道:“阿弥陀佛。”谢燕泥笑道:“他这句阿弥陀佛,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许樵隐道:“这有什么不懂呢?他那意思说是下棋就动了杀机。”鲁草堂笑道:“和尚也太做作,这样受着拘束,就不解脱了。”许樵隐道:“他这有段故事的,你让他说出来听听。”一空和尚听到这里,那张慈悲的脸儿,也就带了几分笑容,点点头道:“说说也不妨。早几年我在天津,息影滓沽的段执政要我和他讲两天经,我就去了。我到段公馆的时候,合肥①正在客厅里和人下棋。我一见他就带了微笑。合肥也是对佛学造诣很深的人,他就问我,这笑里一定有很重大的意思。我说:‘执政在下棋的时候,要贫僧讲佛经吗?’合肥正和那个对手在打一个劫,我对棋盘上说:‘如果是事先早有经营,这个劫是用不着打的。’合肥恍然大悟,顺手把棋盘一摸,哈哈大笑说:‘我输了,我输了。’从此以后,合肥就很少下棋。纵然下棋,对于得失方面,也就坦然处之。合肥究竟是一个大人物,我每次去探访他,他一定要和我谈好几点钟,方外之人,要算贫僧和他最友善喜欢下围棋。了。”鲁草堂道:“合肥在日,不知道禅师和他这样要好。若是知道,一定要托禅师找合肥写一张字。”许樵隐道:“当今伟大人物,他都有路子可通,还不难托他找一两项名人手笔。”和尚听了这话,颇为得意,微微摇摆着秃头,满脸是笑。
①合肥——即段祺瑞,段是安徽合肥人,故以“合肥”称之,段祺瑞曾任北洋军阀政府执政(国务总理),喜欢下围棋。
那四大山人手摸胡须,昂头大笑一阵,因道:“不但赵冠老应当有诗,就是我也要打两首油。冠老今天不好好作两首诗,主人翁也不应放他走的。”赵冠吾笑道:“作诗不难,题目甚难。假如出的题目颇难下笔,诗是作不好的。”一空和尚笑道:“赵先生太谦了。世上哪里还有什么题目可以把大诗家难倒的?”许樵隐笑道:“然而不然,赵冠老所说的题目,是说那美人够不够一番歌咏?可是我要自夸一句:若不是上品,我也不敢冒昧荐贤了。”他说着,又提了外面炉子上那个壶,向茶壶里注水。赵冠吾道:“以泡茶而论,连炉子里的炭火,都是很有讲究的,岂有这样仔细的人,不会找一位人才之理?”这两句话把许樵隐称赞得满心发痒。放下水壶,两手一拍道:“让我讲一讲茶经。这水既是梅花雪,当然颇为珍贵的,若是放在猛火上去烧,开过了的水,很容易变成水蒸气,就跑走了。然而水停了开,又不能泡出茶汁来,所以放在炉子上,用文火细煎。”我说:“原来还有这点讲究。但是把烧开了的雪水,灌到暖水瓶里去保持温度,那不省事些吗?”这句话刚说完,座中就有几个人同声相应道:“那就太俗了!”我心里连说惭愧,在诗人之家的诗人群里,说了这样一句俗话。好在他们没有把我当个风雅中人,虽然说出这样的俗话,倒也不足为怪。而全座也就把谈锋移到美人身上去了,也没有继续说茶经。赵冠吾却笑道:“茶是不必喝了,许兄先带我去看看那人,假如我满意的话,回来我一定做十首诗。不成问题,山入是要画一张画送我的。”四火山人把眉毛微微一耸,连连摸了几下胡子道:“我这画债是不容易还清的。刘部长请我吃了两三回,而且把三百元的文票也送来了,我这一轴中堂,还没有动笔。还有吴院长,在春天就要我一张画,我也没有交卷。当我开展览会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捧场。照理,我早应当送他一张画了。还有……”他一句没说完,却见许樵隐突然向门外叫道:“干什么?干什么?”看时,一个衣服龌龊的老妈子,手提了一个黑铁罐,走到屋檐下来,弯了腰要揭开那雪水壶的盖起来。许樵隐这样一喝,她只好停止了。许樵隐站在屋檐下喝道:“你怎么这样糊涂?随便的水,也向这壶里倒着。”老妈子道:“并不是随便的水,也是像炉子上的水一样,在老虎灶上提来的开水。”许樵隐挥着手道:“去吧,去吧!不要在这里胡说了。”
谢燕泥道:“我们虽是江南一布衣,冠盖京华,颇有诗名,平常名人的手笔,自然不难得,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就非想点办法不可。最近刘次长答应我找某公写一张字,大概不日可以办到。”鲁草堂笑道:“托这些忙人,办这种风雅事,那是难有成效的。王主席的介弟,和我换过兰谱①的,彼此无话不谈。”一空和尚插嘴笑道:“那末,鲁先生也就等于和王主席换过兰谱了。”鲁草堂道:“正是如此说。可是王主席答应和我写副对联,直到现在还没有寄来。”
①兰谱——即金兰谱,旧时友谊相投,互换谱系(家世三代姓名、籍贯),结为兄弟。
谢燕泥笑道:“大概是再没有佳宾来到了,我们想个什么诗题呢?”赵冠吾笑道:“还真要作诗吗?我可没有诗兴。”四大山人一手扶了茶几上的茶杯,一手摸了长须道:“有赵冠老在场的诗会,而赵冠老却说没有诗兴,那岂不是一个笑话?至少也显着我们这些人不配作诗。”赵冠吾觉得我是不能太藐视的人,便向我笑道:“足下有所不知,我今天并非为作诗而来,也不是为饮茶而来。这事也不必瞒人,我曾托樵隐兄和我物色一个女孩子。并非高攀古人的朝云、樊素①,客馆无聊,找个人以伴岑寂云耳。据许兄说,此人已经物色到了,就在这附近,我是特意来找月老的。”说着嘻嘻一笑。我说:“原来赵先生打算纳宠,可喜可贺。这种好事,更不可无诗。”
①朝去,樊素——朝去是宋代诗人苏东坡的侍姬,樊素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侍姬。
我说:“我不会作诗,我迟一日去喝茶吧。”樵隐道:“老早你就要四大山人给你画一张画,今天可以当面和他要。你为什么不去?你所要的两支仿唐笔,我也可以奉送你。”我心想:四大山人的画那倒罢了,听到樵隐和一个高等笔匠认识,定做得有许多唐笔,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不可失了。就答应了许先生的约会。他透着很高兴,带了笑容告辞而去。他家和我家相去不远,就在丹风街偏东,北极阁山脚下空野里。后面有小山,前面两排柳树围了一个大空场,常有市民在那里自由运动,他家是幢带院落的旧式平房,经他小小布置,也算幽人之居。我因仰慕风雅之名,也去过两次的。到了这日下午五点钟左右,我抽得一点工作余暇,就向他家去奉访。他家大门,是个一字形的,在门框上嵌了一块四方的石块,上有“雅庐”两个大刻字。两扇黑板门,是紧紧的闭着,门楼墙头上,拥出一丛爬山虎的老藤,有几根藤垂下来,将麻绳子缚了,系在砖头上。这因为必须藤垂下墙来,才有古意,藤既不肯垂下来,只有强之受范了。这两扇门必须闭着,那也是一点雅意,因为学着陶渊明的门虽设而常关呢。我敲了好几下门环,有一个秃头小孩子出来开了门。进去是一个二丈宽,三四丈长的长方形小院子。靠墙一带种了有几十竿竹子。在东向角落里,有十来根芦柴杆子,夹着疏篱,下面锄松了一块泥土,约莫栽有七八株菊花秧子。那芦杆子夹有一块白木板子,写了四个字道:五柳遗风。我心里也就想着,陶渊明东篱种菊,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情形?那秃头孩子见我满处打量着,便问道:“你先生是来作诗的吗?”这一问,我承认了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承认又怕这孩子不会认我是客。便笑道:“我是许先先约了来的。”那孩子笑道:“请到里面去坐,已经来了好几位客人。”说着,他引着我穿过正中那间堂屋。后进屋子,也和前进一样,天井里有两个二尺多高的花台,上面栽了些指甲草、野茉莉花。正中屋檐下,牵下十几根长麻索,钉在地面木桩上,土里长出来牵牛花、扁豆藤,卷了麻索,爬到屋椽子边去,这仿佛就很是主人翁雅的点缀。那里面正是书斋,但听到宾主一片笑语喧哗之声,我还没有开言,主人翁在窗户里面,已经看到了我,笑道:“又一诗人来矣。”说着,他迎出了门来,在屋檐下老远的拱手相迎。我随他进了书斋,这里面已有一个矮胖和尚,两个瘦人在座。自然,这和尚就是诗僧一空。那两个瘦人,一个是谢燕泥,一个是鲁草堂,都是诗人。我再打量这屋子,有两个竹制书架,一个木制书架,高低不齐,靠墙一排列着。上面倒也实实在在的塞满了大小书本。正中面陈列了有一张木炕,墙上挂了一幅《耕雨图》,两边配一幅七言联:三月莺花原是梦,六朝烟水未忘情。书架对过这边两把太师椅,夹了一张四方桌。桌旁墙上,挂了一幅行书的《陋室铭》。拦窗有一张书桌,上面除陈设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有一本精制宣纸书本,正翻开来摊在案头。乃是主人翁与当时名人来往的手札。翻开的这一页,就贴的是当今财政次长托他收买一部宋版书的八行。主人翁见我注意到此,便笑道:“最近我又收了许多信札。我兄若肯写一封给我,这第二集也就生色不少。”我说:“我既不会写字,又不是名人,收我的信札有何用?”许樵隐道:“不然,我所收的笔札,完全是文字之交。你就看邵次长写给我的这封信,也就是极好朋友的口吻。他称我为仁兄,自称小弟。”说着将手对着这本子连指了儿下。我笑道:“主人和我们预备的茶呢?”樵隐道:“桌上所泡的茶也是在杭州买来的极好雨前。雪水不多,自然要等朋友到齐,才拿出来以助诗兴。”谢燕泥坐在方桌子边,左腿在右腿上架着,正对了桌上一只小蒲草盆子注意;那盆子上画着山水,活像一个艺术赏鉴家。听了这话,把身子一扭转来,笑道:“这样说,今天是非作诗不可了。我觉得我们应当玩个新花样,大家联句,凑成一首古风。”
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这些话,我是搭不上腔,就随手在书桌上拿超一本书来看。那正是许樵隐的诗草,封面除了正楷题签之外,还盖了两方图章,颇见郑重其事。我翻开来一看,第一首的题目,便是元旦日呈高院长,以下也无非敬和某公原韵,和恭呈某要人一类的诗题。我也没有去看任何一首诗的内容,只是草草翻看了一遍。就在这时,听到许樵隐发出一种很惊讶的欢呼声,跑了出去迎着人道:“赵冠老和山人来了。”我向窗子外看时,一位穿灰绸夹袍,长黑胡子的人,那是诗画名家四大山人。其余一个人,穿了深灰哔叽夹袍,外套青呢马褂,鼻子上架了大框眼镜,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在他的马褂纽扣上,挂了一片金质徽章。一望而知他是一位公务人员。这两人进来了,大家都起身拥迎。许樵隐介绍着道:“这位赵冠老,以前当过两任次长,是一位诗友。于今以诗游于公卿之间,闲云野鹤。越发是个红人了。”我这才知道,这就是以前在某公幕下当门客的赵冠吾。他虽不是阔人,却不是穷措大,何以他也有这兴致,肯到许樵隐家来凑趣?倒蒙他看得起我,丢开了众人,却和我攀谈。大家说笑了一阵,那四大山人就大模大样坐在旁边太师椅上,手摸了长髯,笑道:“主人翁请我们品茶,可以拿出来了。”许樵隐笑道:“已经交代家里人预备了。”说着他就进进出出开始忙起来。先是送进来一把紫泥壶和几个茶杯,接着又拿出一个竹制茶叶筒来。他笑道:“这是我所谋得的一点真龙井。由杭州龙井边的农家在清明前摘的尖子。这装茶叶的瓶子,最好是古瓷,紫泥的也可以,但新的紫泥,却不如旧的竹筒。因为这种东西,既无火气,也不透风,也不沾潮。平常人装茶叶,用洋铁罐子,这最是不妥。洋铁沾潮易锈,靠近火又传热,茶叶在里面搁久了就走了气味。”一空和尚笑道:“只听许先生这样批评,就知道他所预备的茶叶,一定是神品了。”许樵隐听了这话,索性倒了一些茶叶在手心里送给各人看。谢燕泥将两个指头钳了一片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偏着头,只管把舌头吮吸着响,然后点点头笑道:“果然不错。”许樵隐道:“我已经吩咐家里人在土里刨出一瓷罐雪水了,现在正用炭火慢慢的烧着,一下子就可以请各位赏鉴赏鉴了。”说着他放下茶叶筒子走了。我也觉得他既当主人,又当仆人,未免太辛苦了,颇也想和他分劳。他去后,我走到天井里,要看看他花坛子上种的花,却是秃头孩子提了一把黑铁壶,由外面进来。却远远的绕着那方墙到后面去。听了他道:“我在老虎灶上,等着水大大的开了,才提回来的。”我想着站在那里,主人翁看到颇有些不便,就回到书房里了。不多一会,许樵隐提了一把高提梁的紫泥壶进来笑道:“雪水来了。不瞒诸位说,家里人也想分润一点。烧开了拿出来泡茶的,也不过这样三壶罢了。”说时,从从容容地在桌上茶壶里放好了茶叶。就在这时,那秃头童子,用个旧木托盆,把着一只小白泥炉子,放在屋檐下。许樵隐将茶叶放过了,把那高提梁紫泥壶,放到炉子上去。远远的看到那炉子里,还有三两根红炭。许樵隐伸手摸摸茶壶,点点头,那意思似乎说,泡茶的水是恰到好处;将水注到紫泥壶里。放水壶还原后,再把茶壶提起,斟了几杯茶,向各位来宾面前送着。鲁草堂两手捧了杯子,在鼻子尖上凑了两凑,笑道:“果然的,这茶有股清香,隐隐就是梅花的香味儿,我相信这水的确是梅树上扫下来的雪。”我听这话,也照样的嗅嗅,可是闻不到一点香气。
可领略的,还是他们那些铜臭气吧?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们睁睁眼看任何都市里,任何乡村里,甚至深山大谷里,你睁开眼睛一看,谁的身上,又不沾着铜臭气?各人身上没有铜臭气,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于是我又想得了一个短句:领略人间铜臭气,每朝一过唱经楼。我随拿面前的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压在书桌上砚台下,不料骑牛撞见亲家公,这日来了一位风雅之士许樵隐先生,一见之下,便笑说:“岂有此理!唱经楼是一个名胜所在,虽然成为闹市,与这楼本身无干,你怎么将名胜打油一番?”我说:“我并非打油。我们自命为知识分子,目空一切,其实是不知稼穑之艰难,不知市价之涨落,无论生当今世一我们要与社会打成一片,这种和社会脱节的生活,是不许可的。便是这动荡的世界,不定哪一天,会有掀天的巨浪,冲到我们的生活圈里来。我们那时失了这长衫阶级的保障,手不能提,脚不能走,都还罢了。甚至拿了钱在手上还不会买东西,那岂不是一场笑话?未雨绸缪,趁着现在大风还没有起于萍末,常常和市井之徒亲近亲近。将来弄得文章不值一钱,在街头摆个小摊子,也许还可以糊口。”许先生笑道:“你这真是杞人忧天。纵然有那末一日,文人也不止你我二个。就不能想个办法,应付过去吗?若是真弄到沿门托钵,那我不必去为这三餐一宿发愁,应当背了一块大石,自沉到大江里去。”我笑说:“果然如此,你倒始终不失为风雅之士。”我这样一句无心的话,谁知许樵隐认为恭维得体!笑道:“我家里有新到的真正龙井明前,把去年冬天在孝陵梅花树上收来的雪水,由地窖里掘一壶起来,烧着泡茶你喝,好不好?假如你有工夫的话,可以就去。”我笑说:“这些东西,你得来都不容易,特意拿来请我,未免太客气了。”他说:“这倒无所谓特意不特意,不过我两个人品茶,要开一个小瓮,许多人喝,也不过开一个瓮。瓮泥开了封,是不能再闭上的。仲秋时候,天气还热,雪水怕不能久留。这样吧,今天夕阳将下去时,在我家里,开一个小小的诗社。你我之外,鸡鸣寺一空和尚是必到的,四大山人,我也可以邀到,此外再约两位作诗的朋友,就可以热闹一下了。”
老妈子被他挥着去了,他还余怒未息,站在屋檐下只管是说岂有此理!那几位诗人,在主人发脾气的时候,也没有心思作诗,只是呆呆向书房外面看着。就在这时,许樵隐突然变了一个笑脸,向前面一点着头道:“二姑娘,来来来!我这里有样活计请你做一做,这里有样子,请你过来看。来嗜!”随了这一串话,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过来,身穿一件白底细条蓝格子布的长夹袄,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头头发。前额留了很长的刘海发,越是衬着脸子雪白。她一伸头,看到屋子里有许多人,轻轻“哟”了一声,就缩着身子,回转去了。许樵隐道:“我要你给我书架子做三个蓝布帏子,你不量量尺寸,怎么知道大小?这些是我约来作诗的朋友,都是斯文人。有一位赵先生,人家还是次长呢,你倒见不得吗?”他说着,向屋子里望着,对赵冠吾丢了一个眼色。赵冠吾会意,只是微笑。四火山人笑道:“樵兄要做书架帏子,应当请这位姑娘看看萍子,这位姑娘义不肾进来。这样吧,我们避到外边来吧。”说时他扯了赵冠吾一只衣袖,就要把他拉到门外来。可是邵姑娘,倒微红着脸子进来了。她后面有个穿青布夹袄裤的人,只是用手推着,一串地道:“在许老爷家里,你还怕什么?不像自己家里一样吗?人穷志不穷,放大方些。”说这话的人,一张酒糟脸,嘴上养了几根斑白的老鼠胡子,颇不像个忠厚人。那小姑娘被他推到了房门口,料着退不回去,就不向后退缩了,沉着脸子走了进来,也不向谁看看。我偷眼看那位词章名人,却把两道眼光盯定了她的全身。我心里也就想着,这不免是一个喜剧或悲剧的开始。主角当然是这位小家碧玉。至于这些风雅之士,连我在内,那不过是剧中的小丑而已。
[book_title]第二章 饭店主人要算账
在这些人里面,许樵隐虽也是位丑角,但在戏里的地位,那是重于我们这些人的。所以他就抢了进来,引着那姑娘到了书架子边,指给她看道:“就是这书架子,外面要作个帏子,免得尘土洒到书上去。你会做吗?”那姑娘点点头道:“这有什么不会?”说着掉转身来又待要走。许樵隐笑道:“姑娘,你忙什么呢?你也估计估计这要多少布?”那个推她进来的穷老头子也走到房门口就停住了不动,仿佛是有意挡了她的去路。她只好站住脚,向那书架估计了一阵。因道:“五尺布够了,三五一丈五,许先生,你买一丈五尺布吧。”许樵隐笑道:“我虽不懂做针活,但是,我已捉到了你的错处。你说的书架子五尺长,就用五尺布,就算对了。但是这书架子有多少宽,你并没有估计,买的布,不宽不窄恰好来掩着书架前面吗?”那姑娘微微一笑道:“这样一说,许先生都明白了,你还问我作什么呢?”赵冠吾见她笑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脸腮上漩着两个酒窝儿,也就嘻嘻一笑。那姑娘见满屋子的人,眼光全射在她身上,似乎是有意让她在屋子里的。扭了身又要走。许樵隐两手伸开一拦,笑道:“慢点,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一下。这位赵先生做一件长衫,要多少尺衣料?”说着向赵冠吾一指。那姑娘见他指着里面,随了他的手指看过来,就很快地把眼睛向赵冠吾一溜。赵冠吾慌了手脚,立刻站了起来,和她点了两点头。她也没有说什么,红着脸把头低了,就向外面走去。许樵隐笑道:“噫!你怎么不说话?我们正要请教呢。”那姑娘低声道:“许先生说笑话,这位先生要我们一个缝穷的做衣服吗?”她口里说着,脚下早是提前两步,身子一侧,就由房门口抢出去了。那个穷老头子,虽是站在门口,竟没有来得及拦住她。这里诗人雅集,当然没有他的份,他也就跟着走了。许樵隐直追到房门口,望着她走了,回转身来向赵冠吾道:“如何?如何?可以中选吗?”赵冠吾笑道:“若论姿色,总也算中上之材,只是态度欠缺大方一点。”四大山人将手抓着长胡子,由嘴唇向胡子杪上摸着。因笑道:“此其所以为小家碧玉也。若是大大方方,进来和你赵先生一握手,那还有个什么趣味?”赵冠吾笑着,没有答复。那一空和尚笑道:“无论如何,今天作诗的材料是有了。我们请教赵先生的大作吧。”谢燕泥笑道:“大和尚,你遇到了这种风流佳话,不有点尴尬吗?”那一空又伸出了一只巴掌直比在胸前,闭了双眼,连说阿弥陀佛。赵冠吾笑道:“唯其有美人又有和尚,这诗题才更有意思。茶罢了,我倒有点酒兴。”说到这里,主人翁脸上,透着有点难堪。他心里立刻计算着,家里是无酒无菜,请这么些个客,只有上馆子去,那要好多钱作东?于是绷着脸子,没有一丝笑容,好像他没有听到这句话。赵冠吾接着道:“当然,这个东要由我来做,各位愿意吃什么馆子?”许樵隐立刻有了精神,笑道:“这个媒人做得还没有什么头绪,就有酒吃了。”赵冠吾笑道:“这也无所谓。就不要你作媒,今天和许多新朋友会面,我聊尽杯酒之谊,也分所应当。”说着向大家拱了一拱手,因道:“各位都请赏光。”我在一边听着,何必去白扰人家一顿。便插嘴道:“我是来看各位作诗的,晚上还有一点俗事。”赵冠吾抓着我的手道:“都不能走。要作诗喝了酒再作。”大家见他如此诚意请客,都嘻嘻的笑着。可是一空和尚站在一边,微笑不言。许樵隐向他道:“你是脱俗诗僧,还拘什么形迹?也可以和我们一路去。”和尚连念两声阿弥陀佛。赵冠吾笑道:“你看,我一时糊涂,也没有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一位佛门子弟呢,怎能邀着一路去吃馆子?我听说宝刹的素席很好。这里到宝刹又近,我们就到宝刹去坐坐吧。话要说明,今天绝对是我的东,不能叨扰宝刹。我预备二十块钱,请一空师父交给厨房里替我们安排。只是有一个要求,许可我们带两瓶酒去喝。”
一空和尚道:“许多诗画名家光临,小庙当然欢迎。游客在庙里借斋,吃两三杯酒,向来也可以通融。”许樵隐笑道:“好好好!我们就走。各位以为如何?”鲁草堂道:“本来是不敢叨扰赵先生的。不过赵先生十分高兴,我们应当奉陪,不能扫了赵先生的清趣。”谢燕泥道:“我们无以为报,回头做两首诗预祝佳期吧。”我见这些人听到说有酒喝,茶不品了,诗也不谈了,跟着一处似乎没趣。而这位四大山人,又是一种昂头天外的神气,恐怕开口向他要一张画,是找钉子碰,许樵隐忙着呢,也未必有工夫替我找唐笔。便道:“我实在有点俗事,非去料理一下不可。我略微耽搁一小时随后赶到,赵先生可以通融吗?”他看我再三托辞,就不勉强,但叮嘱了一声:务必要来。于是各人戴上了帽子,欢笑出门。许樵隐走到了赵冠吾身边,悄悄地道:“冠老,那一位我想你已经是看得很清楚的了。不过‘新书不厌百回看,’假如还有意的话,我们到鸡鸣寺去,可以绕一点路,经过她家门口。”赵冠吾一摇头道:“啊!那太恶作剧。”许樵隐道:“郧有什么恶作剧呢?她家临大街,当然我们可以由她门口经过。譬如说那是一条必经之路,我们还能避开恶作剧的嫌疑,不走那条街吗?”赵冠吾笑着点点头道:“那也未尝不可。”于是大家哄然一声,笑道:“就是这样办,就是这样办。”许樵隐自也不管是否有点冒昧,一个人在大家前面引路。由他的幽居转一个大弯,那就是我所认为市人逐利的丹风街。不过向南走,却慢慢的冷淡。街头有两棵大柳树,树荫罩了半边街。树荫外路西,有户矮小的人家,前半截一字门楼子,已经倒坍了,颓墙半截,围了个小院子。在院子里有两个破炭篓子,里面塞满了土,由土里长出了两棵倭瓜藤,带了老绿叶子和焦黄的花,爬上了屋檐。在那瓜蔓下面,歪斜着三间屋子,先前那个姑娘,正在收拾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竹竿搭在窗户外,一棵人高的小柳树上。柳树三个丫叉丛生着一簇细条,像一把伞。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也在院子里整理菜担架子。那姑娘的眼睛,颇为锐利,一眼看到这群长衫飘飘的人来了,她立刻一低头,走回屋里去了。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倒是张开那没有牙齿的大嘴,皱起眼角的鱼尾纹,向了大家嘻笑地迎着来。许樵隐向他摇摇手,他点个头就退回去了。我这一看,心里更明白了许多。送着他们走了一程。说声回头再见,就由旁边小巷子里走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要离开他们,在小巷子徘徊了两次,我也就由原路回家了。当我走到那个破墙人家门口时,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追上来了。他拦住了去路,向我笑道:“先生,你不和他们一路走吗?”我说:“你认得我?”他说:“你公馆就在这里不远,我常挑菜到你公馆后门口去卖,怎么不认识?”我哦了一声。他笑说:“我请问你一句话,那位赵老爷是不是一位次长?”我说:“我和他以前不认识,今天也是初见面。不过以前他倒是做过一任次长的。”他笑着深深一点头道:“我说怎么样?就看他那样子,也是做过大官的!”我问:“你打听他的前程作什么?”这老头子回头看看那破屋子的家,笑道:“你先生大概总也知道一二。那个姑娘是我的外甥女,许先生作媒,要把她嫁给赵次长做二房。”我问:“她本人好像还不知道吧?”老头子道:“多少她知道一点,嫁一个作大官的,她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就是不愿,那也由不得她。”我一听这话,觉得这果然是一幕悲剧。这话又说回来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天下可悲可泣的事多着呢,我管得了许多吗?我对这老头子叹了一口气,也就走了。我是走了,这老头子依然开始导演着这幕悲剧。过了若干时候,这幕悲剧,自然也有一个结束。又是一天清早,我看到书案上两只花瓶子里的鲜花,都已枯萎,便到丹凤街菜市上去买鲜花。看到那个酒糟面孔老头子,穿了一件半新旧灰布的皮袍,大襟纽扣,两个敞着,翻转一条里襟,似乎有意露出羊毛来。他很狼狈的由一个茶馆子里出来,后面好几个小伙子破口大骂。其中有个长方脸儿的,扬起两道浓眉,瞪着一双大眼。
那姑娘坐在墙角落里一张矮椅子上折叠着衣服,低了头一语不发。另外有个老婆子,穿了件蓝布褂子,满身绽着大小块子的补钉。黄瘦的脸上,画着乱山似的皱纹。鼻子上也架了大榧铜边眼镜,断了一支右腿,把蓝线代替着,挂在耳朵上。她坐在破桌子边,两手捧了一件旧衣服,在那里缝补。听了这话,便接嘴道:“秀姐舅舅,你又喝了酒吧?这两天你三番四次的提到说为孩子找人家的事情,我没有敢驳网一个字。就是刚才你引了秀姐到许家去,我也没有说什么。我不瞒你,我也和街坊谈过的,若是把秀姐跟人家做一夫一妻,就是挑桶买菜的也罢了,我们自己又是什么好身分呢?至于给人做二房,我这样大年纪了,又贪图个什么?只要孩子真有碗饭吃,不受欺侮,那也罢了。就怕正太太不容,嫁过去了一打二骂,天火受罪,那就……”阿德厚胸脯一挺,直抢到她身边站住,瞪了眼道:“那就什么?你说你说!”这老婆子见他来势汹汹,口沫随了酒气,向脸上直喷,吓得不敢抬头,只有垂了颈脖子做活计。何德厚道:“俗言说,小襟贴肉的,你都不知道吗?慢说那赵老爷的家眷不在这里。就是在这里,只要老爷欢喜了,正太太怎么样?只要你的女儿有本领,把老爷抓在手心里,一脚把正太太踢了开去,万贯家财,都是你的姑娘的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现在是姨太太掌权的世界。你去打听打听,多少把太太丢在家乡,和姨太太在城里住公馆的?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外甥女,我能害她吗?”
老婆子两手捧着眼镜,取在手里,向他望着道:“什么?立刻可以拿了千儿八百的款子来,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吧?”何德厚道:“我们既然把孩子给人做二房,当然也要图一点什么,不是有千儿八百的,救了我们的穷,我们又何必走到人家屋檐下去呢?”老婆子道:“舅舅回来就和秀姐生着气,我们只知道你和孩子说人家,究竟说的是怎样的人家?人家有些什么话?你一个字没提。”何德厚坐在竹床上,背靠了墙,吸着烟闲闲地向这母女两人望着,据这老婆子所说,显然是有了千儿八百的钱,就没有问题的。因道:“我和你们说,我怎样和你们说呢?只要我有点和你们商量的意思,你们就把脸子板起来了!”老婆子道:“舅舅,你这话可是冤枉着人。譬如你今天要秀姐到许家去相亲,没有让你为一点难,秀姐就跟你去了。若是别个有脾气的孩子,这事就不容易办到。”何德厚道:“好,只要你们晓得要钱,晓得我们混不下去了,那就有办法。我送了秀姐回来,还没有和许家人说句话,我再去一趟,问问消息。”他说着,站起身来拍拍灰,对她母女望望,作出那大模大样,不可侵犯的样子。接着又咳嗽了两声,才道:“你们自己作晚饭吃吧,不必等我了。”于是把两手挽在背后,缓缓地走了出去。这里母女两人,始终是默然地望了他走去。秀姐坐在矮椅子上,把头低着,很久很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而哭出来之后,她又怕这声音,让邻居听去了,两手捧了一块手绢,将自己的嘴捂住。老婆子先还怔怔地望着女儿,后来两行眼泪,自己奔了出来,只是在脸上滚落。她抬头就看到院子外的大街,又不敢张了口哭,只有勉强忍住了来哽咽着。秀姐呜咽了一阵子,然后擦着眼泪道:“娘,你也不用伤心。我是舅舅养大的,舅舅为我们娘儿两个背过债,受了累,那也是实情。现在舅舅年纪大了,卖不动力气,我们也应当报他的恩。”她娘道:“你说报他的恩,我也没有敢忘记这件事。不过报恩是报恩,我也不能叫你卖了骨头来报他恩。虽说这个姓赵的家眷不在这里,那是眼面前的事,将来日子长呢,知道人家会怎样对付你?”秀姐低着头又没话说,过了很久叹了一口气。秀姐娘何氏,坐在那里,把胸脯一挺,脸上有一种兴奋的样子,便道:“你不要难过,老娘在一天,就要顾你一天。你舅舅不许我们在这里住,我们就出去讨饭去!至于说到吃了他十年的饭,我们也不白吃他的,和他做了十年的事呢。若是他不喝酒,不赌钱,靠我们娘儿两个二十个指头也可以养活得了他。”
将青布短袄的袖子,向上卷着,两手叉住系腰的腰带。有两个年纪大些的人,拦住他道:“老五,人已死了,事也过去了,他见了你跪了,也就算了。你年青青的把命拼个醉鬼,那太不合算!”那少年气涨得脸像血灌一般。我心里一动,这里面一定有许多曲折文章。我因这早上还有半日清闲,也就走进茶馆,挨着这班人喝茶的座位,挑了一个座位。当他们谈话的时候,因话搭话,我和他们表示同情。那个大眼睛少年,正是一腔苦水无处吐,就在一早上的工夫,把这幕悲剧说了出来。从此以后,我们倒成了朋友,这事情我就更知道得多了。原来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叫何德厚,作卖菜生意,就是那个姑娘的舅父。当我那天和何德厚分别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仿佛看到那姑娘有些不高兴的脸色,便拦门一站,也把脸向下一沉道:“一个人,不要太不识抬举了。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到人家去当小大子①,提尿壶例马桶,也许人家会嫌着手粗。现在凭了许老爷那样有面子的人做媒,嫁一个做次长的大官,这是你们陈家祖坟坐得高,为什么摆出那种还价不买的样子?你娘儿两个由我这老不死的供养了十年,算算饭帐,应是多少?好!你们有办法,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把这十年的饭钱还我,我们立刻分手!”
①小大子——南京方言,意即小丫头,小使女。
他向老婆子一连串的说着,却又同过头来,对那小姑娘望着,问道:“秀姐,我的话,你都听到了?”那秀姐已经把一大堆衣服叠好了,全放在身边竹床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只是翻来复去地看着那十个指头。何德厚对她说话,她低了头很久很久不作一声,却有两行眼泪在脸上挂下来,那泪珠儿下雨似的落在怀里。何德厚道:“噫!这倒奇怪了,难道你还有什么委屈吗?那位赵次长今天你是看见过的,也不过是四十挨边,你觉得他年纪大了吗?”秀姐在腋下掏出一方白手绢,擦了眼圈道:“舅舅养了我十年,也就像我父亲一样。我除嫁个有钱的人,也难报你的大恩。但是我这么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哪里有那样一天。唉!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我还有什么话说?”说到这里,她微微地摆了两摆头。何德厚眼一横,对她看了很久,两手叉腰道:“你不要打那糊涂主意,想嫁童老五。他一个穷光蛋罢了,家里还有老娘,一天不卖力气,一天就没有饭吃,你要跟他,靠你现在这样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还不够帮贴他的呢。你真要嫁他,我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父母,我也不拦阻你。算我家里是家饭店,你在我小店里住了十年,我这老伙计,不敢说是要房饭钱,就是讨几个钱小费,你也不能推辞吧?你去告诉童老五,送我三百块钱。”秀姐不敢多说了,只是垂泪。那老婆子一听到三百块钱这个数目,觉得有生以来,也没有打算发这大一注财,也不能接嘴。何德厚在墙裂口的缝里,掏出一盒纸烟来,取了一支塞在嘴角里,站在屋中心,周围望了一望,瞪着眼道:“怎么连洋火也找不到一根?”秀姐忍着眼泪,立刻站了起来,找了一盒火柴来擦着了一根,缓缓地送到他面前来,替他点着烟。何德厚吸了一口烟,把烟喷出来,望了她道:“并非我作舅舅的强迫你,替你打算,替你娘打算,都只有嫁给这位赵次长是一条大路。我看那位赵次长,是千肯万肯的了。只要你答应一声,马上他就可以先拿出千儿八百的款子来。我们穷得这样债平了颈,快要让债淹死的时候,那就有了救星了。”
秀姐道:“只要他不赌钱,就是他要喝两杯酒,我还是供给得了。”她娘还要发挥什么意见时,却有人在院子里叫道:“何老板在家吗?”向外看时,就是这街上放印子钱的梁胖子。身穿一件青绸短夹袄,肚子顶起来,顶得对襟纽扣,都开了缝。粗眉大眼的,脸腮上沉落下来两块肉,不用他开口,就觉得他有三分气焰逼人。秀姐先知道这是一件难于应付的事情,就迎出门来,笑着点头道:“哦,梁老板来了,请到里面来坐。”梁胖子冷笑道:“不用提,你舅舅又溜之大吉了吧?今天是第三天,他没有交钱。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梁胖子没有三弯刀砍,也不敢在丹风街上放印子钱。哪个要借我的钱,想抹我的帐,那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说话的时候,两手互相搓着拳头。秀姐陪笑道:“梁老板太畜重了。我舅舅这两天生意不好,身上没有钱,大概也是真情。不过说他有意躲梁老板的债,那也不敢。这几天他有点私事沾身,忙得不落家。”梁胖子横了眼道:“私事沾身?哪个又办着公事呢?大家不都是整日忙吃饭穿衣的私事吗?和我做来往帐的,大大小小,每天总也有五十个人,哪个又不是私事沾身的?若都是借了这四个字为题,和我躲个将军不见面,我还能混吗?”秀姐被他数说着不敢作声,闪到门一边站着。何氏就迎上前来子,也陪笑道:“梁老板,你请到屋子里来坐会子吧,不久他就会回来的。”梁胖子看到她,就近了一步,低声问道:“我倒有一句话要问你。何老板告诉我,他快要攀一个作大官的亲戚了,这话是真的吗?”何氏想到他是债主子,很不容易打发他走。他问出这句话来,显然是有意的,不如因话答话,先搪塞他一下。便点点头道:“话是有这句话,可是我们这穷人家,怎能够攀得上做大官的人呢?”梁胖子对秀姐看了一眼,又走上前一步笑道:“若论你姑娘这分人才,真不像是贫寒人家出来的。找个作官的人家,那才对得住她。现在你们所说的是在哪个机关里作事的呢?”何氏道:“我们哪里晓得?这些事都是她舅舅作主,听说是个次长呢。”梁胖子索性走近了屋子,抱了拳头,向她连拱了几下,笑道:“恭喜恭喜,你将来作了外老太太,不要忘记了我们这穷邻居才好。”何氏心里想着;你这个放阎王帐的梁胖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便笑道:“有那个日子,我一定办一桌酒请你坐头席。”梁胖子带着笑容又回头看到秀姐身上去,见她满脸通红,把头低着,觉得这话果然不错。因问道:“老嫂子,你女儿说何老板有私事沾身,就是为了这件喜事吗?”何氏道:“你看,他喝了两盅酒,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是这样忙起来。等他回来,我叫他去找梁老板吧。没有钱也当有一句话。”梁胖子笑道:“若是他为这件喜事忙着呢,那倒情有可原,不能为交我的印子钱,耽误了姑娘的终身大事。他晚上要是忙,也不必来找我,明天菜市上见吧。”说着,又向秀姐勾了一勾头笑道:“姑娘恭喜了,不要忘了我。”说着,进来时那满脸的怒容,完全收去,笑嘻嘻地走了。何氏望着他的后影去远了,点头道:“秀姐,人的眼睛才是势利呢,怪不得你舅舅说要攀交一个阔亲了。”秀姐沉着脸道:“这种人说话,等于放屁!你理他呢?”何氏道:“说正经话,我们该作晚饭吃了。你打开米缸盖看看,还够晚饭米不够?”秀姐走到屋里去,隔着墙叫道:“缸里还不到一把米,连煮稀饭吃也不够呢。”何氏摸摸衣袋里,只有三个大铜板,就没有接着说话。可是就在这时,还有个更穷的人来借米,这就让她们冷了半截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挣扎
俗言道:“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秀姐母女在这没有米下锅的情形中,自己也觉得穷到了极点,不会有再比自己穷的人了。偏有个人在门外叫着道:“陈家姑妈,在家里吗?”秀姐由屋子里伸头向外一看,正是舅舅说的那个无用的童老五,便淡淡地说:“不在家,我们还到哪里去?”童老五手上拿了个钵子笑着走进屋来道:“看二姑娘的样子,又有一点不高兴了。姑妈,今天我们又没了晚饭米,问你们借两升米。”秀姐远远地站住,笑着叹了一口气。何氏道:“咳,我们真是同病相怜!你到哪家去借米,也比到我们家借米为强。我们还打算出去借米呢。”那童老五穿了一件粗布裤子,上身用蓝布腰带系住了一件灰布夹袄,胸襟上做了一路纽扣。只看他额角上还湿淋淋地出着汗,还像去出力的时候不久。秀姐笑道:“看这样子,老五不像是打牌去了。作了生意,为什么没有钱买米?”童老五皱起两道眉毛道:“作生意没有钱买米,那很不算希奇。我要一连白干一个礼拜,才能回转过这一口气来。”何氏道:“我劝你一句话:以后不要赌钱了。你为了一时的痛快,惹得整个礼拜都伸不了腰,那是何苦?”童老五笑道:“你老人家把日历书倒看了。这些时候,无论什么都贵,规规矩矩做生意,还怕不够吃饭的呢,我还有心思拿血汗钱去赌吗?”何氏道:“那末你为什么叫苦连天呢?”童老五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总是为了人情困死了。上次王老二的老子死了,我们几个朋友凑钱替他买的棺材。我的钱是和几家老主顾借的,约了这个礼拜把钱还清楚。我认得的都是穷人,借债不还是不行的。我只有拼命多贩一些菜卖,自己又拼命地少用几个。”秀姐站在一旁微笑道:“我又忍不住要说两句了。一个人无论怎样地省,不能省得饭都不吃,不吃饭也挑不动担子,要拼命也拼不了。”童老五耸了肩膀笑道:“因为这样所以我到这里来借米。无论如何,借了米这两天之内是不必还的,吃一顿,自己就可以少垫出一笔伙食费。”何氏道:“老五,你为人是太热心了,以后自己积聚几个钱为是。你的老娘虽说她自己能干,说不要你奉养,你总也要给她几个钱,尽点人事。”秀姐抿嘴笑了一笑。童老五道:“二姑娘有什么话要说我吗?”秀姐道:“说你我是不敢。不过现在社会上做人,充英雄好汉是充不过去的。你在茶馆里听来的鼓儿词,动不动是剑仙侠客。别人没有法子,你可以和朋友凑钱帮人家的忙。到了你自己没有米下锅的时候就不要想有人帮你的忙了。你以为鼓儿词上说的那些故事,现在真会有吗?”童老五笑道:“不谈这个,言归正传……”说着,他打了一个哈哈道:“说不谈这个,我还把说书的口里一句话捡了来说。姑妈,有米吗?”何氏问秀姐道:“我们到底有多少米?若够老五吃的就借给他吧。等你舅舅回来,他总会给我们想法子。”童老五听了这话,抢步到里面屋里去,见屋角里那只瓦缸,上面盖的草蒲团,靠缸放在地上。伸头望那缸里,只有一层米屑遮了缸底。便摇头道:“我的运气不好,我向别处打主意去了。何家母舅这个人闻了酒香,天倒下来了也不会管,大概又是找酒喝去了。你们要他回来想法子买米,明日早上他醒过来再说了。这点米留着你们熬粥吃,那是正经。”他说到这里,门外院子里有人大声接着道:“是哪个杂种,在我家里骂我?”童老五赶快出来,见何德厚捏了拳头,跌跌撞撞,向里面走。
童老五笑道:“母舅,是我和姑妈说笑话。”何德厚靠了门框站住,将一双酒醉红眼瞪了起来,因道:“我叫何德厚,那个老太婆叫陈何氏。你要叫我们,尽管这样称呼,没有哪个怪你,也不敢怪你。你在茶馆里听够了鼓儿词,变成丹凤街的黄天霸了。你叫我母舅,我倒要问问,我们童何二姓,是哪百年认的亲?”他所说的陈何氏就笑着迎上前来了,笑道:“老五也不过跟秀姐这样叫一句,人家也没有什么恶意。”何德厚捏了大拳头在大门上咚的打了一下,冒出额上的青筋,大声叫道:“山东老侉的话,我要揍他。我们家里现放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在这里,他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无事生端往我这里跑做什么?我何老头子穷虽穷,是拳头上站得住人,胳臂上跑得了马的。你少要在我们家门口走来走去。”童老五听了这话,把脸都气紫了,将手捧的瓦钵子向屋角里一丢,拍托一声,砸个粉碎,把胸一挺,走上前一步。何氏伸了两手,在中间一拦道:“老五,他是个长辈,你不能这个样子,有理讲得清。”何德厚把颈脖子一歪,翘起了八字胡须,鼻子里先哼了一声。接着道:“小狗杂种你不打听打听,你老太爷是个什么人?你不要以为你年纪轻,有两斤蛮力气,就逢人讲打。我告诉你,你要动动老太爷头上一根毫毛,叫你就不要在这丹凤街混。”秀姐为了何德厚说的话难听,气得脸皮发白,已经跑到里面屋子里去坐着。陈何氏站在一老一少的中间,只管说好话。何德厚将门拦住了,童老五又出不去。这个局面就僵住在这里。还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听到这院子里大声叫骂,走了过来。见童老五光了两只手胳臂,互相摩擦着,瞪直了两眼。
说着,捞起破褂子的底襟,揉擦了一阵眼睛,然后悄悄地走了。她忍着眼泪去煮粥,是很有见地的。等着粥煮好了,就听到何德厚由外面叫了进来道:“秀姐,饭煮好了没有,点灯很久了,我们该吃饭了。”何氏迎着他笑道:“缸里只剩有小半升米,勉勉强强煮了半锅粥。”何德厚道:“没有了米,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他说着话走进来,似乎有点没趣,偏了头屋子两面望着,只管将两只手搔着两条大腿。他们并没:有厨房,屋角上用石头支起一只缸灶,上面安上了大铁锅。灶口里有两半截木柴,燃着似有似无的一点火苗。他将锅盖掀开看了一看,稀薄的还不到半锅粥。便叹了一口气道:“唉!这日子不但你们,叫我也没法子过下去。”说着,看那缸灶脚下的石头边,只有几块木柴屑子。水缸脚下有一把萎了叶子的萝卜,另外两片黄菜叶子。缸灶边一张破桌子上面堆了些破碗破碟。看时,任何碗碟里都是空的。于是桌子下面拖出一条旧板凳来,在何氏对面坐下,因皱了眉道:“我们是五十年的兄妹了,我为人有口无心,你也可以知道一点。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当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手上又有几个钱,茶馆里进,酒馆里出,哪个不叫我一声何大哥?都以为我既能赚钱,又能广结广交,将来一定要发财。到了现在,年纪一老,挑不起抬不动,挣钱太少,不敢在外面谈交情。越是这样,越没有办法。跟着是错不动赊不动。”何氏听到他说软话了,跟着他就软下来。因道:“舅舅呵,你说到借钱的话,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刚才梁胖子来讨印子钱,那样子厉害死了。后来我们谈了几句天,他没有怎样逼我们就这样走了。”何德厚道:“你和他谈了些什么呢?”何氏道:“我和他又不大熟识,有什么可谈的?他在这里东拉西扯一顿,说什么,我们遇贵人了,要发财了,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话?”何德厚两手将腿一拍,站了起来道:“你说怎么样?我告诉你的话,大有原因吧。现在还只是把这喜信提个头,就把街坊邻居都轰动了。假使我们真有这回事,你看还了得吗?我敢说所有丹凤街的人,都要来巴结我们。”何氏坐在他对面,默然地望了墙角里那一锅粥。由锅盖子缝里,陆续向空中冒着热气。何德厚道:“你看,我们这个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三口入吃一顿稀饭混大半天,这都不用说。讨印子钱的人,若不是手下留情,今天一定要打上门。那赵次长既然肯和我们结亲,决不会让我们这样过苦日子,只要我一张口,一定可以先借点钱给我们。第一是买两件衣料,给秀姐作两件上得眼的衣服。不用说,我们家里的米缸,也可以把肚子装得饱饱的了。”何氏听着这话,虽然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可是要怎样答复这句话,还在脑子里没有想出来。秀姐在里面屋子里大声答道:“舅舅,你想发财,另打主意吧!我娘儿两个,不能再连累你,从明日起,我们离开这里了。”她虽没有出来,只听她说话的声音,那样又响又脆,可以知道她的态度已是十分坚决。
秀姐道:“昨晚上没有米,舅舅也没有留下一个铜板,他这一出去,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饿着肚子等他吗?我总也要出去想点法子。”何氏道:“你有什么法子想出来呢?两只空手你也不会变钱。”秀姐道:“你也不必管,无论如何,我在十点钟左右,我一定会回家,你起来之后向街上香烟铺子里看着钟等我就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扣搭衣服的纽扣,摸着黑,已经走出屋子去了。何氏躺在床上道:“你这个孩子,脾气真大,你在家闹闹不够,还要出去闹给别人看。”何氏接着向下说了一串,秀姐在外面一点回声没有。何氏披上衣服,赶着追到外面来看时已经没有人影子了。她虽然十分不放心,也没有地方找人去,只好耐心在家里等着。一早上倒向斜对门香烟铺子里看了好几回钟点。果然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秀姐回来了。看时,这才知道提了家里两只破篮子出去的。她右手提了一只大篮子,装着木刨花和碎木片。左手提了一只小篮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碎菜叶子。何氏见她脸上红到颈子上去,额角出着汗珠子,哟了一声,抢到街上,把大篮子先接过来,笑道:“你这一大早出去,就为了这两篮子东西吗?”秀姐到了屋子里,放下篮子喘着气道:“怎么样?这还不值得我忙一早上的吗?哪!这大篮子里的烧火,小篮子里的,洗洗切切,在锅里煮熟了,加上一些盐,不就可饱肚子吗?不管好吃不好吃,总胜似大荒年里乡下人吃树皮草根。”何氏对两只篮子里望一阵,笑道:“你在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秀姐道:“街那头有所木厂在盖房子,我在木厂外捡了这些木片。菜叶子是在菜市上捡的。养猪的人,不是捡这个喂猪吗?”何氏道:“不要孩子气了。这样能过日子,我也不发愁了。”秀姐坐在矮凳子上望了这两只篮子,左手搓着右手的掌心。正因为提了这只篮,把手掌心都勒痛了。听了母亲的话,竟没有一毫许可的意思,也许是自己是真有一点孩子气。可是忙了这一早上,汗出多了,口里渴得生烟,现成的木柴片,烧一口水喝。于是向锅里倾了两木瓢水,拖着篮子木片过来,坐在缸灶边,慢慢地生着火。水煮开了,舀了两碗喝着。看看院子里那北瓜藤的影子,已经正正直直,时候已经当午,何德厚并没有回来。何氏悄悄地到门口探望两次,依然悄悄地进屋来。到第三次,走向门口时,秀姐笑道:“我的娘,你还想不通呢。舅舅分明知道我带你不走,也不买米回来,先饿我们两顿,看看我还服不服?你说我孩子脾气,你那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没有想通吧?若是他晚上回来,我们也饿到晚上吗?”何氏淡淡地答应了一声:“还等一会子吧。”秀姐把那小篮子菜叶,提到门外巷子里公井上,去洗了一阵,回来时,何德厚依然没回。也就不再征求她娘的同意了,将菜叶子清理出来,切碎了放在锅里煮着煮得熟了,放下一撮盐,加上两瓢水,把锅盖了。
何德厚把一张脸涨紫了,微昂起了头,很久说不出话来。何氏便向他陪笑道:“你不要理她。你从她几岁的时候就携带着她,也就和你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这种话,你不要睬她。”何德厚突然站起,一脚把坐的椅子踢开去好几尺远,大喝一声道:“天地反复了吗?我养你娘儿两个,养到今天,我倒成了仇人!我看到你青春长大,是个成家的时候,托人和你作媒,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姑爷,这还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吗?你上十年都在我家里熬炼过去了。到了现在,我只说两句重话,怎么着,就要离开我这里吗?好!你果然养活得了娘,你就带了她去。若是不行的话,老实告诉你,她和我是一母所生,让她太过不去了,我还不答应你呢。”秀姐在屋子里答道:“我带了我娘出去,当然我负养她的责任。讨饭的话,我也先尽她吃饱,自己饿肚子都不在乎。”何德厚歪了脖子向屋里墙上喝着遭:“什么?你要带你娘去讨饭?那不行。你娘虽然在我这里喝一口粥,倒是风不吹雨不洒。你这年轻轻的姑娘,打算带这么一个年老的娘,去靠人家大门楼过日子,我不能认可!”秀姐红着眼睛,蓬了头发走出来淡淡笑道:“哟!你老人家有这样好的心事,怕我委屈了老娘。我要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平常的时候,你老人家少给点颜色我们看就行了。你老人家指我年轻轻的出去不好,有什么不好呢?至多也不过是像在这里一样卖给人家罢了。”何德厚突然向上一跳,捏了拳头,将桌子痛打了一下。喝道:“好大的胆!你敢和我对嘴,你有那本事,你出去也租上一间屋子,也支起一分人家来我看看才对。吹了一阵,不过是出去讨饭,你还硬什么嘴?我告诉你……”说到这里,把脚一顿,喝道:“不许走!哪个要把我的老妹子带:了去吃苦,我把这条老命给他拼了。”何氏见他将两只光手臂,互相的把手摩擦着,总怕他向秀姐动起手来。因向前一步按住他的手道:“舅舅,你难道也成了小孩子,怎么把她的话当话?她说带我走,我就跟了她走吗?秀姐,不许再说!你舅舅犹如你亲生老子一样,你岂可以这样无上无下地和他顶嘴?”秀姐一扭身子走进房去,就没有再提一个字了。何德厚唠唠叨叨骂了一顿,自拿了一只空碗,盛了一碗粥,坐在矮凳子上喝。看看桌上并没有什么菜,撮了一些生,盐,洒在粥上,将筷子把粥一搅,叹了一口气道:“天下真有愿挨饿,不吃山珍海馐的人,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两手捧了那碗粥,蹲在门口吃。何氏看这情形,秀姐不会出来吃的,只好由她了。秀姐怕舅舅的拳头,不敢和他争吵,可是她暗中下了个决心,自即刻起不吃舅舅的饭了。到了次日,天色没亮,何德厚开门贩菜去了,秀姐也跟着起来。何氏道:“你这样早起来作什么?”
何德厚却靠了门站住,口里不住地叫骂。这就向前一步,拉了他的手笑道:“你也总算我们这些小伙子的老长辈,你怎好意思拦住门撇着人打。去,我们那边吃碗茶去。不久你要做舅太老爷了,这样子,也失了你的官体。哈哈哈。”说着,拉了何德厚就跑。最后一句玩笑话,倒是他听得入耳的。因道:“我也正是这样想。我穷了半辈子,说不定要走几年老运,我能跟着这些混帐王八蛋失了身份吗?但是我也不许这些狗杂种在我面前横行霸道。”他被田佗子拉得很远去了,还回转头来向这边痛骂。童老五倒是没有作声,站在屋子中间发呆。直等何德厚走到很远去了,才回转头来向陈何氏淡笑了一声。何氏道:“老五,回去吧。你总是晚辈,就让他一点。”童老五道:“这件事算我错了,我也不再提了,我所要问的,是田佗子说他要作舅老太爷了,我倒有些不懂。他和我一样,一个挑菜的小贩子,怎么会作起舅老太爷来了?”何氏笑道:“你理他呢,那是田佗子拿他穷开心的。”童老五道:“蒙你老人家向来看得起我,向来把我当子侄们看待。我没有什么报答你老人家,遇到你老人家要吃亏的事,我若知道不说,良心上说不过去。你以为何老头子是你的胞兄弟,他就不作坏事害你吗?老实说,这天底下天天在你们头上打主意的人就是他。我们穷人只有安守穷人的本分,不要凭空想吃天鹅肉。”何氏等他数说了一阵,呆板着脸没有话说,倒叹了一口气。童老五道:“我也明白,我就是问你老人家,你老人家知道我的性子直,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我要重重的叮嘱你老人家。那老头子若是把什么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富贵告诉你,你应当找几位忠厚老人家,大家商议一下子,免得、落下火坑。”何氏对于他的话,并没有一个字答复,却是低下头在矮的竹椅子上坐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童老五道:“好吧,再见吧。”说着,他昂着头出去了。何氏呆呆坐了很久,最后自说了一句话道:“这是哪里说起?秀姐哪里去了?还有小半升米,淘洗了拿去煮稀饭吃吧。”她尽管说着,屋子里却没有人答应。何氏又道:“你看这孩子怪不怪?这不干你什么事,你为什么生气不说话?就是生气,也不干我什么事,你怎么不理我?”她一路唠叨地说着,秀姐在屋里还是不作声。何氏这就不放心了,走进房来一看,见她横了身子,躺在床上,脸向里。何氏道:“你又在哭了。回头你:那醉鬼舅舅回来了,一骂就是两个钟头,我实在受不了。你真是觉得这舅舅家里住不下去的话,我养了你这大,也不能把你活活逼死。我认命了,拿了棍子碗和你一路出去讨饭靶。你看,我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这话,手扶了墙走着,一挨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也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秀姐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理着蓬乱的头发道:“这作什么?家里又没有死人。”何氏擦着眼泪,向对面床上看来,见秀姐两只眼睛哭得红桃一般。便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说我呢?好吧,你在房里休息,我去煮粥。”
于是一面在缸灶前烧火,一面向何氏道:“老母亲,你饿不饿?快三点钟了,不到晚上,他也不回来的。”何氏道:“唉!真是没有话说。我这大年纪,土在头边香,虼一顿算一顿,倒不讲求什么。只是你跟了我后面吃这样的苦,太不合算了。秀姐也不多说,连菜叶子带盐水,盛上了两碗,不问母亲怎样,自捧了一碗,在灶口边吃喝。何氏在远处看她,未免皱了眉头子,然而她吃得唏哩呼噜地响”不到几分钟,就吃下去一碗了。这半锅菜汤,终于让她们吃完。秀姐洗干净了碗筷,见小篮子里,还剩了半篮子菜叶,把谣杆子一挺,向坐在房门角边的何氏笑道:“舅舅就是今天不回来,我们也不必害怕,今天总对付过去了。”何氏道:“明天呢?”秀姐道:“明天说明天的,至少我们还可以抄用老法子。”何氏也没有作声,默然地坐着,却有几点眼泪滚落在衣襟上。秀姐一顿脚道:“娘!你哭什么?有十个手指头,有十个脚指头,我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不能餐餐让你喝菜汤。还有一层,我们不要中舅舅的计。舅舅总望饥饿我们,让我们说软话。他回来了,我们不要和他提一个字,他问我们,我们就说吃饱了。”何氏只把袖子头揉着眼睛角。秀姐顿了脚道:“我和你争气,你就不和我争一口气吗?吃饱了,吃饱了,不求人了!你这样说!”何氏还没有接着嘴,院子外却有个人哈哈笑了一阵,这倒让她母女愕然了。
[book_title]第四章 狡毒的引诱
这个发笑的人,便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他在今日早上,看到何氏跑向门口来好几次,就有点奇怪。后来听她母女两个的谈话,竟是饿了大半天,这就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何氏看到是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道:“田老板,你看我们秀姐舅舅,真是一醉解千愁!一粒米也没有留在缸里,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秀姐故意和他闹脾气,到菜市上去捡了些菜叶子来煮汤吃。”秀姐由门里迎出门来道。“事到于今,我们还要什么穷面子?我们就是为了借贷无门,又没有法子挣钱,只好出去拾些菜叶子来熬汤度命,今日这一次,不算希奇,以后怕是天天都要这个样子。我想:一不偷人家的,二不抢人家的,不过日子过得苦一点,也不算什么丢人。”田佗子在耳朵根上,取下大半支夹住的香烟衔在口里,又在腰带里取出一根红头火柴,提起脚来,在鞋底上把火柴擦着了,点了烟卷,一路喷了烟,慢慢走进屋来。他倒不必何氏母女招呼,自在门口一张矮凳子坐了。笑道:“陈家婶娘,我要说几句旁边人的话。你可不要多心。依我看来,你们应该有个总打算,天天和何老板抬杠,就是有吃有穿,这是也过得不舒服,何况日子又是十分清苦。”何氏听他的口音,分明是有意来和自己出主意的,便由里面屋子走出来,坐在田佗子对面小椅子上。因道:“我们怎样不想打主意呢?无奈我们母女两个,一点出息没有,什么主意也是想不出。”田佗子将嘴里半截烟卷取下来,把中指拇指夹了烟,食指不住地在上面弹灰,作个沉吟的样子。何氏道:“田老板,你有话只管讲。你和我们出主意,还有什么坏意吗?”田佗子笑道:“你老人家和我作了多年钧邻居,总也知道我为人。”何氏点头道:“是的,你是个热心热肠的人。”田佗子道:“据我看来,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呢,你姓陈的过你姓陈的,他姓何的过他姓何的,各不相涉,自然无事。不过这里有点儿问题,就是你离开了何家,把什么钱来过日子呢?就算你们天天能去捡青菜叶子来熬汤吃,你总也要找一个放铺盖的地方,单说这个,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能随便一点的房子,也要三五块钱一个月。其二呢,你们也就只好由何老板作主,和大姑娘找一个好人家。你老人家跟了姑爷去过,再把日子比得不如些,总也会比这强。女儿长到一百岁,总也是人家的人,与其这样苦巴苦结混在一处,分开来了也好。何况你老人家愿意把这件事和结亲的那头商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那就是说,姑娘出了阁,你一个孤身老人家,要跟了姑娘去过。我想照何老板所说的那种人家,是很有钱的,多添口把人,那是不成问题的事。”他说着这话时,就把手里的香烟头子在墙上画着,服望了何氏,看着她有什么表示。何氏道:“田老板,这主意不用你说,我们老早也就是这样想着的了。第一条路是不用说,那是走不通的。就是你说的那话,我们一出了这门,立时立刻哪里去找一个遮头安脚的地方呢?说到第二条路,这倒是我情愿的。但是她舅舅和她说的人家,可是作二房,也许不止是作二房,还是作三房四房呢!这样做,我们不过初次可以得到一笔钱。以后的事,那就不晓得。姑娘到了人家去,能作主不能作主,自然是不晓得。说不定还要受人家的气呢。要不,她舅舅有这种好意,我还为什么不敢一口答应:呢?”田佗子笑道:“那我又可以和婶子出个主意了。你简直和男家那边说明了。不管他娶了去作几房,你们一定要他另外租房子住家。这样,你住在姑娘一处,也就没有问题。”何氏黯然了一会,回头看看秀姐,见她并不在这屋子里。这又是她发了那老脾气。她遇到了人淡她的婚姻大事,她就倒在床上去睡觉的。因叹了一口气道:“田老板,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我辛辛苦苦一生,就是这一块肉。说是送给人家作小,我实在舍不得。”田佗子笑道:“为什么是舍不得呢?不就是为着怕受气吗?假使你能想法子办到她不受气,不也就行了吗?”何氏摇摇头,很久不作声。田佗子咳嗽了二声,便站起来牵牵衣襟笑道:“我呢,不过是看到你老人一家这样着急,过来和你老人家谈谈心,解个闷。”何氏道:“田老板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说着,也站了起来,扯着田佗子的衣服,向屋子里使着眼色,又一努嘴,因低声道:“这一位的脾气……唉。”田佗子点点头,笑着走了。何氏饿了这大半天,自己再也就软了半截。相信女人撑门户过日子,那实在是艰难的事,田佗子走来这样一说了,更觉除了把秀姐嫁出去,没有第二条路。坐着无聊,何德厚是一径的不回来,又再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因之也拿了碗,盛了菜汤喝着。心里也就想着,若明天还是这个样子,后天也是这个样子,也还罢了。假如起风下雨,菜市上捡不到菜叶子,木厂里捡不到木皮,难道喝白水不成?盐水煮的老菜叶,当然是咀嚼不出滋味来。何氏一面喝着菜汤,一面微昂了头出神。不知不觉地将筷和碗放在地上,碗里还有大半碗菜汤呢。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今天何老板在家吗?”何氏伸头张望时,又是那放印子钱的梁胖子来了。便起身迎着笑道:“梁老板,你还是来早了,他今天天不亮就出去,直到现在没有回来。这样子做事,实在也不成个局面。我不瞒你说,母女两个,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吃早饭,就是把这个混了大半天。”
说着,在地面上端起那半碗菜汤来,举着给梁胖子看了一看。梁胖子笑道:“我不是来讨钱的,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说着,就在田佗子刚坐的那椅子上坐下。他腰上系着带兜肚口袋的板带,这时把板带松了一松。在披在身上的青绸短夹袄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火柴,自请自起来。何氏笑道:“怎么办?家里开水都没有一日。”梁胖子摆了手道:“你倒不用客气。我跑路跑多了,在这里歇一会。要不,你到田佗子灶上,给我泡一壶茶来。就说是我喝,他不好意思不送我一点茶叶。”何氏听他这样安排了,他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债主子,哪里敢得罪他?在桌上拿了一把旧茶壶,就向隔壁老虎灶上去了。泡了茶回来,见梁胖子将兜肚解下来搭在那两条腿上,正由里面将一卷卷的钞票,掏出来数着,地面上脚下堆着铜板银角子等类。何氏心里想着,你这不是有心在我家里现家财?我只当没有看见。便斟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因道:“茶泡来了,梁老板请喝茶。”说着话,故意走到屋子角落里去看缸灶里的火,又在墙上取下一方干抹布,擦抹锅盖上的灰尘。梁胖子点好了钞票,收在身上,又把铜板银角子算了一遍,一齐放到兜肚口袋里去。估量着那杯茶是温凉了,过去一日喝了,然后在袋里摸出一支带钢笔套的笔,和一卷小帐本子来。在腿上将帐本翻了几翻,昂着头,翻着眼出了一会神,然后抽出笔在帐本子上面画了几个圈。最后把帐本子毛笔,全都收起来了,这才向何氏笑道:“你不要看了我到处盘钱。就靠的是这样盘钱过日子。帐目上有一点不周到,就要赔本。”何氏坐在缸灶边,离得很远,口微笑着,点了两点头。梁胖子起身,自斟了一杯茶,再坐下来,对屋子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这个家,好像和何老板没有关系,一天到晚也不回来。我收印子钱,不是在茶馆里就他,就是在酒馆里就他。”何氏道:“梁老板,你还是那样找他好。今天恐怕不到晚上不回来了。”梁胖子笑道:“我已经说过了,并非是和他取钱,你何必多心?我再等他半点钟,不回来我再作道理。”何氏见他不肯走,又说不是要钱,倒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只好东扯西拉地和他说着闲话。梁胖子喝茶抽烟,抽烟喝茶,说话之间,把那壶茶喝完了。何氏捧了茶壶到老虎灶上去舀开水,田佗子笑道:“怎么着?梁老板还没有走吗?这样子,今天恐怕和何老板有个过不去。”何氏皱了眉道:“秀姐她舅舅,从来也没有这样做过。无论有钱没钱,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总要回来的。今天他更是穷得厉害,不但没有丢下一个钱下来,而且也没有丢下一粒米,梁老板就是杀他一刀,他也拿不出钱来的。”
说着,他点头走了。何氏拿了这笔钱,倒真没有了主意,便到屋子里,把秀姐喊起来。秀姐不等她开口,便坐起来瞪了眼道:“不用告诉我,我全听到了。照说,梁胖子不会那样傻,他肯把整卷的钞票送人,我们收下来没有什么错处。不过这钱到底是怎样一个来源,不等舅舅回来,是闹不清楚的。你老人家可不要见钱眼红,好好地收着,等舅舅回来,原封不动地交给他。”何氏道:“那自然,我们只当没有这事,不也要过日子吗?钱在我手上是靠不住的,你收着吧。”于是在衣袋里掏出那卷钞票来,一下子交给了秀姐。虽然是交给女儿了,她心里总这样想着,等何德厚回来,把事问明了,就可以拿钱去买些吃的。只是事情有些奇怪,何德厚这一整晚都没有回家。秀姐也想着,不管它怎样,这三十元钞票决计是不动的,第二日还是一早起来到菜市上去捡菜叶子去。哪晓得到了半夜时,电光闪红了半边天,雨像瓢倒似的落将下来。在这大雨声里,雷是响炮也似的鸣着。秀姐由梦中惊醒,隔了窗户向外看着。见那屋檐下的雨溜,让电光照着,像一串串的珠帘。窗子外那棵小柳树,一丛小枝条也会像漏筛一样淋着雨。不免坐在被头上,有点儿发呆。何氏在电光里看到她的影子,便问道:“你坐着干什么?仔细受了凉。”秀姐道:“等雨住了,我还要出去呢。”何氏道:“你真叫胡闹了。你还想像昨日一样出去捡菜叶子吗?慢说天气这样坏,捡不到什么。就是捡得到东西,淋了人周身澈湿,女孩子像个什么样子?”秀姐沉吟了很久,才道:“你打算动用那三十块钱吗?”何氏道:“这雨若是下得不停的话,我明天早上向田老板借个几毛钱敛早饭。到了下午你舅舅回来了……”秀姐一扭身道:“照你这样说,你还是指望了动那个钱。你要知道,我们就为着吃了舅舅这多年的饭,现时落在他的手心里。留在这里,饿过了上顿,又紧接下顿,是没有法子。要走呢?又走不了。我们再要用他的钱,那可由得他说嘴:‘你们除了我还是不行。’那末,只有规规矩矩听他来摆弄吧。”说着,倒下去,扯了半边被将身子盖了。当然是没有睡着,头在枕上,睁了两眼,望着窗户上的电光一闪一闪过去。那檐溜哗啦啦的响着,始终没有停止一刻。清醒白醒吧望着窗户完全白了。雨小了一点,慢慢起床,却见母亲侧身睡着,脸向里边,轻轻叫了两声,她也没有答应。料着她就是醒的,也不愿起来。因为起来无事可做,看到锅寒灶冷,心里也会难过,因之不再去喊她,悄悄地到外面屋子里将昨日所捡到的木柴片,烧了一锅水。本来呢,除了这个,也另外无事可作。不想那些木柴片,看起来还有一大抱。可是送到灶口里燃烧起来,却不过十来分钟就烧完了,揭开锅盖来看看,里面的水,不但没有开,而且也只刚有点温热。自己很无聊的,洗了一把脸,就舀过半碗温热水喝了。往常早上,有洗米煮饭,切菜砍柴,这些零碎工作。今天这些事情全没有了,屋外面大雨住了,小雨却牵连不断的,夹着小雨丝,若有若无的飞舞着。天上阴云密集,差不多低压到屋头上。街上行人稀少,带篷子的人力车,滚得街心的泥浆乱溅,门口就是水泥塘子,一步也行走不了。
说着在他怀里,掏出了一卷钞票,就伸手交给何氏。何氏先站在一边,听到有三十元收入,人家说是雪中送炭,那都比不上这钱的好处来,早是心里一阵欢喜,把心房引得乱跳。及至梁胖子将钞票递了过来,她却莫名其妙的,两手同时向身后一缩,不觉在衣襟上连连地擦着,望了那钞票,只一管笑道:“这个钱,我不便接。”梁胖子将钞票放在桌子角上,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你和何老板是同胞手足,而且又在一锅吃饭:我给他带钱来了,请你和他收着,你倒来了个不便!”何氏笑道:“不是那话。这件事我以前没有听到他说过。梁老板拿出钱来,我糊里糊涂就收下。我们这位酒鬼孩子母舅,回来又是一阵好骂。”田佗子笑道:“我的婶婶,你怎么这样的想不开。世上只有人怕出错了钱,哪有怕收错了钱的道理?你若是嫌收错了,我是个见证,你把钱就退给我吧你若是不把钱收下,何老板回来,倒真要不依。我想你们也正等了钱用吧?钱到了手,你倒是推了出去,那不是和日夜叫穷的何老板为难吗?”何氏掀起一角衣襟,只管擦了手望着桌子角出神。笑道:“若是这样说,我就把钱收下吧。像梁老板这样精明的人,也不会把钱送错了人。”梁胖子笑道:“幸而你说出了这句话。要不然,我梁胖子倒成了个十足的二百五!拿了钱到处乱送人。好了好了,你把钱收下吧。”何氏觉得决不会错,就当了两人的面,将钞票一张张的点过,然后收下。梁胖子笑道:“在这里打搅了你母女半天,改天见吧。”说着,系起他那板腰带,竟自走了。田佗子站在屋子里,眼望着梁胖子去远了,然后摇了两摇头道:“这年头儿改变了。像梁胖子这样的人,居然会作起好事来。他已经答应借二十块钱给我摆香烟摊子,连本带利,一天收我一块钱。一个月收完,而且答应还不先扣五天利钱,实交我二十块钱。要拿他平常放债的规矩说起来,对本对利,那就便宜我多了。”何氏道:“是呀,这三十块钱虽然不是他拿出来的,但是要他作保,那也和他拿出来的差不多。要不,钱咬了手吗?怎么看到钱,我还不敢收下来呢?”田佗子笑道:“你放心吧。梁胖子若不是作梦下了油锅,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好心,白替何老板作保。我想,在这里面他已经揩够了油了。你若不收下这钱,白便宜了他,那才不值得呢。有了这款子,你可以放心去买些柴米油盐了。回头见。”
田佗子笑道:“我来和他谈谈。”于是在篾棚隔着的后面屋里,把他女人叫出来,让她看守着生意,自己便和何氏同到这边屋子里来。梁胖子老远地站了起来,笑道:“田老板,生意好?”田佗子道:“唉!我们这卖熟水的生意,大瓢子出货,论铜板进钱,再好也看得见。”梁胖子倒一点也没有放印子钱的态度,在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卷来,双手递给他。笑道:“我老早就给你们出个主意,可以带着做一点别的生意。可是你总没有这样做过。”田佗子搔搔头发,笑道:“梁老板,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作生意不是一句话就了事的,动动嘴就要拿钱。”梁胖子笑道:“我既然劝你做生意,当然不光是说一句空话。譬如说,你:支起一个香烟摊子,若不带换钱,有个二三十块,就做得很活动。或者趁了现在山薯上市,搪一个泥灶卖烤薯,一天也可以作一两块钱生意,随便怎么样子算,也可以挣出你们两一口人的伙食钱来。”田佗子道:“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本钱呢?”梁胖子笑道:“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真个不明白。我梁胖子在丹风街一带混,和哪个作小生意买卖的没有来:往?我现和你出主意,难道提到了出钱,我就没有话说了吗?”田佗子又抬起手来搔着头发笑道:“梁老板若有那个好意,愿意放一笔钱给我。我倒怕每日的进项,不够缴你印:子钱的。”梁胖子道:“你这就叫过分的担忧。有些人硬拿印子钱作生意,也能在限期以内把本利还清。你自己有个水灶,根本不用动摊子上的钱。你只把摊子上的钱拿来还我总会有盈余。一天余两毛,十天余两块。有一两个月熬下来,你就把摆摊子的本钱熬到了手了。”何氏听他两人所说的话,与自己不相干,当然也就不必跟着听下去,就到屋子里一去看看秀姐在作什么。她虽然喝了一饱菜汤,究竟那东西吃在肚里,不怎么受用,又以田佗子所说的不像话,便横躺在床上倒了身子睡觉。何氏因有两个生人在外边,不愿兜翻了她,默然坐着一会,复又出来。便向梁胖子道:“梁老板,你还要等秀姐她舅舅吗?”梁胖子笑道:“他不回来,我也就不必去再等他了。有了田老板在这里,也是一样。何老板他和我商量,要我放五十块钱给他,他再放手去作一笔生意。老实说一句话,他在我身边失了信用,我是不愿和他再作来往的了。也是他运气来了,门板挡不住。我路上有一个朋友,包了一个大学堂的伙食,要一个人承包他厨房里的菜蔬,每天自己送了去。只要我作个保,可以先给七八十块钱的定洋。我就介绍了何老板。他也和当事人在茶馆里碰了头。人家作事痛快,定洋已经拿出来了。我想,他手上钱太多了,也不好。所以我只收了人家三十块钱。他既不在家,戬也不便久等,当了田老板的面,这钱就交给陈家老嫂子了。”
那两棵大柳树的柳条子,被雨淋着,在田佗子矮履上,盖着绿被。秀姐靠着门框,站住对天上看望了一阵子雨,还只有退回来两步,在矮凳子上坐着。觉得人心里,和柳荫下那一样幽暗。两手抱住了膝盖,纵不费力,也是感觉到周身难受。而同时昨日容纳过两碗菜汤的肚子,这时却很不自在,仿佛有一团炭火微微地在肚子里燃烧着。于是将凳子拖向门前来一点,看看街上来往的车子作为消遣。偏是那卖油条烧饼的,卖煮熟薯的,提着篮子,挂眷桶子,陆续的吆唤着过去。尤其是那卖蒸米糕的,将担子歇在大门外,那小贩子站在对面屋檐下,极力地敲着小木梆。而那蒸糕的锅里,阵阵的向寒空中出着蒸气。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一眼,便起身走进屋子里去,在破橱子里找出针线簸箕来,坐在床沿上,将里面东西翻了一翻。虽然,这里针线剪刀顶针一切全有,但它并没有什么材料,供给作针线的。想到母亲的一条青布裤子破了两块,趁此无事,和她补起来也好。因之在床头边垫褥底下,把折叠着的青布裤子抽出来。可是一掀垫褥的时候,就看到昨晚上放在这里的那三十元钞票,她,对那薄薄一叠钞票呆望了一下,便将钞票拿起来数了一数,这里除了一张五元的钞票而外,其余都是一元一张的零票子。回头看看母亲时,她面朝里依然睡着,一动也不动。她是一个最爱起早的人,今天却只管睡得不醒,没有这个道理。起来有什么想头呢?起来是干挨饿,倒不如睡在床上了。她叹了一口气,将钞票依然放在垫褥下面,走向外面屋子来。她没有意思去补那裤子了,便依旧在那条矮板凳子上坐着。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念头,雨下得很大,舅舅未必有什么生意可做,大概他快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一定要和他办好这个交涉,先给母亲做饭吃。这样想过之后,索性跑出院子来,站在老虎灶屋檐下,向街上张望着。正好田佗子老婆,两手捧了一大碗白米饭,放到灶沿上来。另外还有一大碗煮青菜,一碟子炒豆瘸干丁子。那青菜和白米饭的香味,远远地顺风吹了过来,觉得有生以来,没有嗅到过这样动人的气味,肚子里那一团微微的火气,觉得立刻增加了几倍力量,只管向胸口,燃烧着。而口里那两股清涎,不知是何缘故,竟由嗓子眼里逼榨着,由两口角里流了出来。自己再也不敢正眼向菜饭碗看去,扭转身就要走。偏是那田佗子老婆不知气色,追着问道:“大姑娘吃了饭没有?坐一会子去嗜。”秀姐回头点了一点,赶快向家里走去。家里冷清清的,母亲没有起来,母舅也没回家,天上的细雨,似乎也故意替这屋子增加凄凉的滋味,随了西北风,斜斜地向屋子里面吹了来。除了水缸脚下有两只小土虾蟆,沿着地上的潮湿,向垫缸灶的召墩下跳了去。这屋子里外,可说没有了一点生气。秀姐忽然把脚一顿,却转了一个念头了。
[book_title]第五章 吞饵以后
秀姐这一顿脚,是兴奋极了的表示,可是她并没什么出奇的求生之道,只是走到里面屋子去,把床枕底下放着的一小卷钞票捏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却去推着半睡着的何氏,叫道:“妈,起来吧,我上街去买米了。”连叫了好几句。何氏似乎不耐烦地一翻身坐起来,问道:“买米?天上落下钱来了吗?”秀姐顿了一顿,眼角里已含着有两汪眼泪。因一道:“你这大年纪了,我不忍只管了我自己干净,让你受罪。日子多似毛毛雨,今天饿过去了,明天饿过去了,后天怎么饿得过去?天下没有看着米仓饿死人的道理。舅舅不回来,我们就不动这钱,他若十天半月不回来,我们还饿下去十天半月来等着不成?若是舅舅有意和我娘儿两人为难,大概还有两天才回来的。要等他回来再去买米作饭,恐怕……”何氏听她这样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因遭:“孩子,我也不愿你老饿着呀。可是你把舅舅这钱花了,他回来和你算帐,你打算怎么办?”秀姐把眼泪水给忍住了,反而笑起来,将手一拍身上道:“你老人家发什么急?我就是一套本钱,舅舅回来了,有我这条身子,固然可以还债。就是放雕子钱的梁胖子来,我这条身子,也一样的可以还债。我也想破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快活一天是一天,何必苦了眼前,反去担心后来看不见的事?”
何氏将手揉了眼睛,倒说不出这样一套。秀姐说过这一套之后,更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扭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等着她回来的时候,后面有个柴炭商店里的小徒弟,扛着一捆柴进来。秀姐左手提了一小袋子米,右手挽了一只竹篮子,里面装满油盐小菜。何氏站在房门口,只哟了一声,秀姐却交了一只纸口袋到她手上。她看时,正是刚刚出炉的几个蟹壳黄烧饼①。虽然也不见得有异乎平常的样子,可是一阵芝麻葱油香味,立刻袭进了鼻子来。她且不问烧饼的来源如何,两个指头,先夹了一个放到嘴里咀嚼着。其实她并不曾怎么咀嚼,已是吞下去了。因见秀姐已经到缸灶边去砍柴烧火,便靠了门框站定,老远的向她看着。却是奇怪,低头一看,一纸袋烧饼完全没有了。这才来回想到刚才看女儿砍柴的当儿不知不觉的却把一口袋烧饼吃光。
①蟹壳黄烧饼——南方的一种点心:即芝麻小烧饼,有甜咸两种,状如螃蟹壳。
老五道:“你娘儿两个能要多少?要吃什么菜,只管在筐子里捡吧。”秀姐就当在筐子里捡菜的时候,轻轻地道:“喂!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老五道:“要买什么呢?”秀姐一撇嘴道:“你有多少钱作人情呢?一张口就问要买什么?我的事情,你总知道,你和我打听打听风声。”老五把担子挑在肩上,缓缓地向大门口走。低声道:“打听什么风声?”秀姐有些发急了,瞪了眼道:“打听什么风声?我的事,难道你不晓得?你早点告诉我,也好有一个准备。”老五道:“真的我不太十分清楚。”秀姐因跨出门外,就会让隔壁的田佗子看到,只揪着菜筐子说了一句“随你吧”,她已是很生气了。她回到屋里,照常地作饭。何氏道:“老五放了生意不作,到我们家来坐了这一会子,好像他有什么事来的?”秀姐道:“你没有看到拿出香烟来抽吗?挑担子挑累了的人,走门口过,进来歇歇腿,这也很算不得什么。”何氏没想到问这样一句话,也让姑娘顶撞两句,只好不向下说什么了。吃过早饭后,天气越发晴朗,秀姐家里,没有人挑井水,到隔壁老虎灶上,和田佗子讨了一桶自来水,回家来洗衣服。在半下午的时候,老虎灶上的卖水生意,比较要清闲些,田佗子在大门外来往地溜着,见秀姐在院子里洗衣服,便站定脚问道:“二姑娘,何老板回来了吗?”秀姐道:“我母亲为了这事,还正找着急①呢。”田佗子道:“这倒是真有一点奇怪,事先并没有听到说他要向哪里去,怎么一走出去了,就几天不回来呢?”他说头两句话的时候,还站在大门外,说到第三四句的时候,已是走进了院子。
①找着急——安徽方言,意为本来不必着急,而自己找着着急。
老五放下担子,两手扯了短夹袄的衣襟,头伸着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似乎是个手足无措的样子。便道:“进来坐了吧,有什么事吗”老五两只巴掌互相搓着,笑道:“何老板不在家?”何氏道。“他三天不在家了。你看到他没有?”老五这才把脚跨进门来,笑道:“怪不得了,两天没有在菜市上看到他。”说着,在怀里掏出一盒纸烟来,向何氏敬着一支道:“你老人家抽一支?”何氏笑道:“谢谢!老五,你几时又学会了吃香烟?”老五道:“人生在世,要总有一点嗜好才:对。一点什么也不来,专门到这世界上来吃苦,这人也就没有什么做头。喂!二姑娘,来玩一根怎么样?”说时,搭讪着,把纸烟送到缸灶门口来。秀姐把瓜子纸包放在灶墩石上,接着纸烟道:“吸一支就吸一支吧。”于是将火钳伸到灶里去,夹出一块火种来,嘴角衔了烟,偏了头将纸烟就眷炭火,把烟吸上了。放下火钳,却把燃着的烟递给老五去点烟,两手把了\/只腿膝盖,昂头望了他遭:“卖菜还没有下市吧?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老五站在一边,将烟点着了,依然把那支烟递给秀姐,趁那弯腰的时候,低声道:“一来看看姑妈。”秀姐倒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能公开,因向他笑道:“二来呢?”老五道:“二来吗……二来还是看看姑妈。”秀姐将嘴向前面一努道:“她不坐在那里?你去看她吧。”老五倒退了两步,在桌子边一条破凳子上坐着,架起一条腿来。因回转脸来向何氏道:“你老人家里有什么喜事吧?一来二姑娘这样高兴。二来你老人家这样省俭过日子的人,今天居然舍得买一罐子肉煨汤吃。”秀姐听他,这话,狠命地钉了他一眼。他微笑着,没有理会。何氏道:“秀姐为什么高兴,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她。说到煨这半斤肉吃,我和你一样,觉得不应当。可是她买了肉回来了,我怎能把它丢了呢?”老五呵了一声,默然地吸了纸烟。他大概很想了几分钟,才问道:“真的,何老板有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了,两三天不回来?他有吃有喝了,就不顾旁人。”何氏叹了一口气道:“前天你没有来,你看到就惨了,我们秀姐,上街去捡些菜叶子回来熬汤度命,不要说米了。”老五道:“后来怎么又想到了办法呢?”何氏将手招了,把童老五叫到面前去,低声把梁胖子放钱在这里的话告诉了他。因道:“这不很奇怪吗?我们本来不想动那笔钱,也是饿得难受。”秀姐便插嘴道:“童老板,你要打听的事,打昕出来了吧?我们买肉吃,不是偷来的抢来的钱,也不是想了别种法子弄的钱。”这两句话倒把童老五顶撞得无言可答,两片脸腮全涨红了。何氏道:“你这孩子,说话不问轻重。老五间这一番话,也是好意。现在有几个人肯留心我们的呢?老五,你到底是个男人,你昼夜在外头跑,你总比我们见多识广些。你看梁胖子这种作法是什么意思?”老五冷笑了一声道:“若是梁胖子为人,像姑妈这样说的,肯和人帮忙,天下就没有恶人了。何老板几天不回来,梁胖子放一笔钱在你们家里,不先不后,凑在一处,这里面一定有些原因。我看,梁胖子来的那天,田佗子也在这里,他少不得也知道一些根底,我要找田佗子去谈谈。”秀姐原是坐在灶门口,始终未动,听着这话,立刻站了起来,“喂”了一声道:“你可不要和我娘儿两个找麻烦。”老五道:“你急什么,我若找他说话,一定晚上在澡堂子里,或者老酒店里和他谈谈。他现时在作生意,我也要作生意,我去找他作什么?姑妈,你镇定些,不要慌张。有道是不怕他讨债的是英雄,只怕我借债的是真穷。他就是来和你们要钱,你们实在拿不出来他反正不能要命。”秀姐轻轻淡淡地插一句道:“不要命,也和要命差不多。”老五已是到院子里去挑担子,秀姐道:“送我们两把韭菜吧。”说着这话,追到院子里来。
秀姐道:“统共买半斤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生日,连这半斤肉都不能吃吗?”她说着话,走出了屠案,和,老五并排走着。童老五笑道:“不是我多心,前天我到你府上去借两升米,你们家连一粒米都没有,今天吃起肉来了!”秀姐道:“那是你运气不好,你借米的那一天,就赶上我们家里空了米缸。假使今天你来借米,不但是有米,我还可以借给你半斤肉呢。”老五笑道:“我不想这分福,我也不要去挨你舅舅的拳头。”秀姐道:“提到了他,我正有一件事问你,你在茶馆里看到他没有?他有两天两夜没有回来了。”老五笑道:“他半个月不回来也更好,省得你娘儿两个受他的气,听他那些三言两语。你还记惦着他呢!”秀姐想把记惦舅舅的原因说出来,已有人叫着要买老五的菜,彼此便分开了。她买了肉回来,何氏看到,果然也是大吃一惊。问道:“孩子,你这作什么?”秀姐不等她说完,手提了那一串草索捆的半斤肉,高高举起,抢着笑道:“动那笔钱,一毛钱是花了人家的钱,一齐花光,也不过是花了人家的钱,索性花吧。这样,也落个眼前痛快。你老人家好久没有喝口清汤了,我来把这半斤肉煨汤你喝,好吗?”何氏皱了眉道:“我的姑娘,我倒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能够少生些闲气,太太平平的过着日子,那就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秀姐道:“你放心,从今以后,舅舅决不会找你吵嘴了。不但不会找你吵嘴,说不定还要常常恭维你呢。”何氏听她这话,里面是另含有原因,只管向她身上打量着。可是秀姐自身,却不怎么介意,倒是自自在在的作事。何氏只有一个姑娘,平常是娇养得惯了。说话偶不对头,就要受姑娘的顶撞。若是明明去问她不爱听的话,当然她要发脾气。因之虽心里有些奇怪,没得着一个说话的机会,也只好忍耐着,只坐了发呆。可是秀姐进进出出,总是高兴的,把菜切了,米洗了,便烧着火煮饭。另将一个小灶子烧着柴炭,将那半斤肉,放在吊罐里,搁在炉子上煨汤。她坐在灶口边,将大火钳靠了大腿放着,在袋里掏出一把五香瓜子来,左手心托着,右手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去嗑。何氏坐在竹椅子上,就着天井里的阳光,低了头在缝缀一只破线袜子,不住斜过眼光来,看秀姐是什么情形。然而她含笑嗑了瓜子,脚在地面上拍着板,似乎口里还在哼着曲子。这倒心里有点疑惑。为什么她这样过分的高兴,莫非另外还有什么道理吗?何氏正在打着肚算盘,要怎样来问她。却听到门外有人叫一声姑妈。回头看去,童老五把菜担子歇在院子里,箩筐里还有些菜把。便道:“老五下市了?今天生意怎么样?”
秀姐将木盆装了一盆农服在地上,自己却跪在草蒲团上,伸手在盆里洗衣服。田佗子背了两手在身后,向盆里看着。他很随便地问道:“你妈在家吗?”秀姐道:“她倒是想出去找我舅舅,我拦住了。你想,这海阔天空的,到哪里去找他呢?”田佗子道:“何老板这就不对。不要说每天开门七件事,他不在家,没有法子安排。就是家里的用水,也不是要他挑吗?”秀姐弯了腰洗着衣服,没有作声。田佗子回头向屋里瞧瞧,见墙上挂的竹篮子里满满的装着小菜,灶口外堆好几捆术柴。桌上一只饭筲箕又装了一半的冷饭在内。这样就是说他们家里有钱买柴米了。田佗子笑道:“二姑娘,我们邻居,有事当彼此帮忙。假如你家里为了何老板没有回来,差点什么的话,可以到我家里要。”秀姐道:“这还用说吗?哕!这盆里的水,就是在你家里提了来的。”田佗子笑道:“这太不值得说了。晚上的米有吗?”秀姐道:“多谢你关照,米还够吃几天的。”田佗子又说了几句闲话,缓缓走开了。秀姐望了他的后影,淡笑了一笑。她虽没有说什么,何氏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纸窟窿眼看到了,也就觉得田佗子也学大方了,是奇怪的事。想着,就把秀姐叫了进去,低声问道:“田佗子走进来,东张西望,好像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秀姐道:“让他打听吧。他们有他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计划,反正不能把我吞下去。”何氏道:“自然不会把你我两个人弄死。所怕的像前两天一样半死不活地困守在家里。”秀姐摇摇头笑遭:“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有把握。她说过这话,还拍了一下胸襟。何氏瞧了她一眼,也就没什么可说。说这话不过两小时上下,却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叫了一声何老板。何氏由窗户纸窟窿里面向外张望着,正是放印子钱的梁胖子。因为过去几次,他并没有进门就讨钱,料着今日这一来,也和往日一样,便迎出去道:靠梁老板!你坐一会子吧。你看,这不是一件怪事吗?我们这位酒鬼兄弟,出去了三天,还没有回来。”
烧饼吃完了,当然也无须去研究它的来源,因也走出来帮同洗菜洗米。平常过着穷应付的日子,总也有饭吃,有菜吃,虽是生活很苦,却也不觉得这粗菜淡饭有什么可宝贵。到了今天,隔着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白米饭了,当那饭在锅里煮熟,锅盖缝里透出了饭香之后,就是这没有菜的白米饭,也是十分引人思慕的。何氏坐在灶门口,嗅到那阵阵的熟饭气味,已是要在口角里流出涎来了。秀姐是很能知道母亲,而又很能体贴母亲的,并没有预备多的菜,只作好了一项,就和母亲一同吃饭了。何氏未便吃多了,让姑娘笑着,只来了个大八成饱,吃下去三碗饭。她依然不问这饭菜是用什么钱买的,其实也用不着问。饭后,天气已经晴朗了,秀姐也就想着,舅舅在下午必要回来的,就预备一番话,打算抢个先把他驳倒。可是,这计划却不能实行,直到晚上,也不见他回来。何氏便道:“秀姐,你到外面去打听打听吧,怎么你舅舅还没回来?不要是喝醉了酒,在外面惹出了什么祸事了?”秀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吧。舅舅纵然喝醉了,这几天他也不会闹什么事,他正等着机会来了,将发一注洋财呢。我想着,我们把这几十块钱用光了的时候,他也就回来了。”何氏望了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明白。”秀姐正收拾着剩下来的冷饭,将一只空碗盛着,放在桌上,因笑道:“你不懂吗?等着我们家里一粒米又没有的时候,这时也许就明白了。现在我们不但是有得吃,而且还有整大碗的白米饭剩下来,这件事是不容易明白的。为什么呢?我们再没有米吃了,就会有比梁胖子还要慷慨的人送了吃的用的来。你想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会看出来吗?”何氏听了女儿的话,当然也就知道一些话因。不过看到姑娘脸上那种哭笑无常的样子,也不忍接着向下说。一说,更会引起她的烦恼。到了次日早上,秀姐在屋子里听到门外闹哄哄的声音,知道是早市开始兴旺了,挽着菜篮子的,陆续在面前经过,有两天了,不敢看这类的人,今天胆子壮了,也就挽个空篮子出去。这是个晴天,丹凤街上的人,像滚一般涌在摊子和担子中间,回来的人,篮子都塞着满满的。青菜上,或者托了一条鲜红的肉,那多么勾引人!她在路边担子后边,挨了店铺的屋檐走。在一家屠店门口,被肉杠子拦住了。屠户拿了一把尖刀,割着一片猪肉身上的胁缝,嘶的一声,割下了一块。他看见秀姐站住,问道:“要多少?”秀姐觉得不说要是一种侮辱,便道:“要半斤。”于是数着钱,坦然地买了半斤肉,放到篮子里去。忽听得有人在身后笑道:“今天也不是初一十五,怎么买荤菜了?大概是哪一位过生日吧?”秀姐回头看时,正是童老五挑了菜担子在街上经过。便笑道:“你一猜就猜着了。是我过生日,你打算拿什么东西送礼呢?”童老五摇了一摇头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你是四月初八的生日,最容易记不过。’”
梁胖子也不怎么谦逊,大摇大摆走进来,把放在墙根的一把竹椅子提了过来,放在屋子中间,然后坐下,伸张两腿,把一根纸烟塞到嘴角里,张眼四望。秀姐也是很含糊他的,立刻拿了一盒火柴送过去。梁胖子擦着火柴把纸烟点了,喷出一口烟来问遭:“他到哪里去了,你们一点不知道消息吗?”秀姐道:“他向来没有这样出门过,我们也正着急呢。”梁胖子口里喷出了烟,把眉毛皱着,连摇头道:“他简直是拆烂污!他简直是拆烂污!”何氏道:“梁老板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他吗?”梁胖子先咦了一声,接着道:“你们难道装马糊吗?我不是交了你们三十块钱吗?那钱是人家要他每天送菜的定钱,我也和你们说明了的。还有一个田佗子作证呢。人家不等了要菜吃,也不会先拿出这些定钱来。于今就是拿定钱退还人家,误了人家的事,人家也是不愿意。”何氏听到定钱两个字,就不敢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秀姐倒不怎么介意,靠了房门框站住,微微地笑道:“梁老板,说到定钱的事,那还要让你为难。我舅舅这多天不回来,我们的困难,你是可以想得到的。我们不能手里拿着钱,饿了肚子,坐在家里等死。万不得已,我已用了几块了。”梁胖子听了她的话,倒不十分惊异,翻了眼望着她道:“用了多少呢?”秀姐还是很从容地,答道:“恐怕是用了一半了。”
何氏道:“没有没有,啷里会用了这样多呢?我们也并没有买什么。”秀姐道:“不管用了多少钱吧,我们已经没有法子退还人家的定钱。只好请梁老板替我们想个法子。”梁胖子道:“用了人家的钱,就要和人家送菜去,不送菜去,就还人家的定钱,另外有什么法子可想吗?”秀姐低了头,将指头抡着自己的纽扣。梁胖子道:“有还有个法子,除非是我垫款,把人家的定钱还了。可是话要说明,我梁胖子靠放债过日子,在银钱往来上,我是六亲不认的。二姑娘,你舅舅不回来,这钱怎么办?”秀姐笑道:“听了你这句话,我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了。若是我舅舅不回来,这钱就归我还。你不要看我是个无用的女孩子,还很有人打我的主意。这几十块钱,找个主子来替我还,倒是并不为难的。梁老板若信得过我这句话,就把款子垫上。信不过呢,只好等我舅舅回来,你和他去办交涉了。”梁胖子见她靠着门框,微昂了头,脸红红的,她倒成了个理直气壮的形势了。于是又拿出一支纸烟来点着吸了,一手按了膝盖,一手两个指头夹了嘴角的烟,且不放下来只是出神。秀姐噗嗤一声笑道:“梁老板,你还想什么?鱼吞了钩子,你还怕她会跑了吗?”这句话透着过重,不但梁胖子脸变了色,就是何氏也吓了一跳呢。
[book_title]第六章 明中圈套
在秀姐的邻居家里,谁都知道她是一个老实姑娘。梁胖子心里,也就是把她当一个老实姑娘看待。现在听她所说的话,一针见血,倒有点不好对付,可是真把这事说穿了,料着她也不奈自己何。不过欢欢喜喜的事,勉勉强强来做,那就透着无味。在他沉吟了几分钟之后,这就笑了一笑道:“陈姑娘说话真厉害!你说的这话,我根本不大明白,我也无须去分辩。和何老板垫出这三十块钱来,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想你们把钱花了,事情不办,倒向我来硬碰硬,说只有等何老板回来再说,何老板一辈子不回来,难道我就等一辈子吗?”他说着话,把嘴里衔的烟卷头扔在地上,极力用脚踏着。似乎把那一股子怨气,都要在脚踏烟头的时候发泄出来。何氏这就向他陪着笑道:“梁老板,你是我们多年多月的老邻居,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家这大丫头,为人老实,口齿也就十分的笨。她说的这些话,当然是不能算事。”梁胖子望了地面,很有一会子,忽然将身子一扭,脸望了她道:“既是不能算事,你就说出一句算事的办法来。”何氏本已走着站到了他面前来了,被他这样一逼问,向后退了几步,坐在门边椅子上去。秀姐在抢白梁胖子一句之后,本也就气不忿地向屋子里一缩。这时听见梁胖子说出这句话来,母亲有好久不曾答应,便隔了墙道:“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想不出主意来,请个人替你想主意,还有什么不会的吗?你可以到隔壁老虎灶上找田佗子和梁老板谈谈。田佗子来了一定会和你出个主意,来把梁老板说好的。”何氏道:“这个时候,人家要作生意。”秀姐道:“你去叫叫看嗜。也许他很愿意来呢。他就是不来,你也不会损失了什么!为什么不去?”何氏听了这话,缓缓地站起身来。看那梁胖子时,他又点了一支烟衔在嘴角里,偏了头在吸着。何氏向他笑道:“梁老板,我去请田老板和你来谈谈,好吗?”梁胖子笑着点了一个头道:“那也好。”就是这“那也好”三字,虽不知道梁胖子真意如何,但他不会表示反对,却可断言。何氏也就不再考虑,径直向田佗子家中去。那田佗子听了一声请,很快地就走过来了。在大门口,老远地就向梁胖子点着头道:“梁老板早来了,我在那边就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梁胖子站起来笑道:“我说话和我为人一样,总是唱大花脸。田老板来得很好,我们还有一点小事要麻烦你一下。前日我送那笔款子来,你也在当面。何老板拆烂污,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回来。钱呢?我们这位大嫂子又扯得用了。一不向人家交货,二不向人家退定钱,你想,我这中间人,不是很为难吗?”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来。梁潲!子就拿出一盒烟来,敬了他一支,又自吸了一支,两个人面对面地喷着烟,默然了一会,田佗子抽出嘴角里卷烟来两指夹了,将中指在烟支上面弹着灰,偏过头向站在门边的何氏道:“陈家婶子,打算怎么办呢?”何氏鸡皮似的老脸,不觉随着问话红了起来,因道:“我有什么法子呢?”田佗子将烟卷放到嘴角里又吸了两口,然后向何氏点了个头笑道:“当然在银钱上要你想不出什么法子。我想在银钱以外,和梁老板打个圆场,免得梁老板为难,这种办法,你总不反对吧?”何氏偷着看梁胖子的颜色时,见他很自然的向半空里喷出烟去,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样子。便道:“只要不出钱,我有什么不愿意?可是田老板说的办法,总也要我办得到的才好。”田佗子把手指上夹的烟卷,放在嘴角里又吸了两口,先点了个头,然后向梁胖子微笑道:“这没有法子,谁叫梁老板伸手管这件事呢?既然沾了手,只好请你将肩膀抗上一抗。”梁胖子叹了一口气道:“烦恼皆因强出头。陈家大嫂子很清苦,我是知道的,我若是一定要她拿钱出来,那也未免太不肯转弯。你说吧,可以想个什么办法来周转呢?”田佗子笑道:“你就好人做到底,那三十块钱都,借给陈家婶子好了。”何氏听到这话,不觉全身出了一阵冷汗,随着站了起来,两手同摇着道:“这个我不敢当,这个我不敢当。”
田佗子笑道:“你也太老实了,我一双眼睛干什么的,难道还会叫你借印子钱吗?梁老板虽是放债过日子的人,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他借钱给你们,当然是人情,不是买卖,既是人情帐,自然说不上放印子钱那些办法。就是利钱这一节也谈不到,只要写一张字,收到梁老板多少钱,定一个还钱的日子就算完了。”何氏道:“这样说,梁老板自然是十二分客气。不过我的事,田老板是知道的,我也在人家大树荫下乘凉,一文钱的进项也没有。你说让我定个日子还钱,教我定哪个日子呢?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哪种日子。”梁胖子忍不住插嘴了,嗅嗤一声地笑道:“人家讨债的自己找台下,总说要约一个日子。你是连日子都不肯约,这就太难了。”何氏强笑着道:“不是那样说,田老板知道我们的事。”田佗子摇了两摇头遭:“不是那样说,你是怎么样说呢?我可不知道。”这一僵,把何氏松懈了一分的神经,复又紧张起来。满脸浅细的皱纹都闪动着,变成深刻的线条,苦苦地向田梁二人一笑。梁胖子坐在矮凳子上,不住地颤动着大腿,这就向何氏沉着肉泡脸腮道:“你也应该替别人想想。你为难,人家和你帮忙,这忙也应当帮得有个限度。你现在虽然是没有进项,但你不能够一辈子都没有进项。你迟早约一个还钱的日子,我也就放了心。再退一步说,就算你没有法子,何老板总要回来的,他回来了,必定会替你想法子的。你发愁什么?”田佗子坐着,微笑着听完话,却把手一拍大腿道:“照哇!何老板总会和你想法子的。一棵草有一颗露水珠子,天下有多少人生在天底下会干死了?总有办法,总有办法。”说时,他不住地点头。何氏看到他这样肯定的说自已有办法,但这办法在哪里?实在不明白,只有睁眼望了他们,一句话说不出。梁胖子以为她心里在于主意,由她慢慢去想着,并不加以催促。倒是秀姐在屋子里默听了半天,见外面并无下文,因又走出来看看。见母亲满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在房门边呆坐着,因道:“妈,人家等你回一句话,你怎么不作声?”
秀姐笑道:“说到邻居,那电不一定呀!有些人就是搭得邻居不好,弄得不死不活。像田老板这样的邻居,实在可以多多的请教一下。”田佗子虽觉她的话带刺,可是想到所作的事,就表面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微笑笑着也自走了。何氏听到女儿这些似恭维非恭维的话,又看看她脸上那一种忿恨的颜色,也就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好像是事先约好了的一套戏法。姑娘既是作主把借约画了押了,自己也就无须去再说什么,只是坐着矮椅子上,背半靠了墙壁,呆呆地想。秀姐却不理会,抬头看看天上,自言自语地道:“天气不早了,该作饭吃了。还有二十多块钱,可以放心大胆,平平安安过上一个月的好日子。妈,你晚上想吃点什么菜?”何氏望了她道:“你这孩子气疯了我,还这样调皮作什么?”秀姐笑道:“我调什么皮?这本来是实话。他们拿钱来圈套我们,我们也上了人家的圈套,这好比人落到水里去了,索性在水里游泳着,还可以游过河去。若是在水里挣扎起来,还想衣服鞋子一点不湿,那怎样能够?我们现在快快活活吃一点,也就和落了水的人,索性在水里游泳一般。”何氏道:“孩子,你这样作,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你真做到了那一步田地的时候,那就不能怪做娘的不能维护你了。”秀姐把脸色向下一沉道:“我要你维护作什么?我不是维护你,我还不这样一不作二不休呢。”何氏被女儿这样顶撞了一句,就不再向下说了。秀姐却像没有经过什么事一样,自自在在地烧火作饭。这样一来,何氏倒添了一桩心事,晚饭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了。秀姐虽也吃饭不多,可是态度十分自然,赶快地洗刷了锅碗,就把茶壶找了出来,用冷水洗了,放在桌上,问道:“妈,记得我们家还有一小包茶叶,放在哪里?”何氏靠了桌子坐在矮凳子上,手撑了头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睡。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皱了眉道:“还喝个什么茶?”秀姐道:“哪是我们喝?我是预备舅舅喝的。我预算着,舅舅该回来了。”何氏道:“好几天没有回来了,你倒算得那样准。”秀姐倒不去和她计较,笑道:“我出去买茶叶去吧。”随着这话,她走了出去。当她的茶叶还没有买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何德厚在院子里先呵哟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这几天,家里一定等我等急了。”何氏见他果然是这时候回来,秀姐所猜的情形,那就一点不错。不觉一股怒火,直透顶门,立刻扭转身躯,走进房去。可是她还没有走进卧室门去,那何德厚已走进了外面堂屋门了。
梁胖子听说,笑着走开了。何氏看到两个人都走进老虎灶去了,便悄悄地问秀姐道:“这样办不要紧吗?到了日子拿不出钱来,你我娘儿两个要挑着千斤担子的。我们画了押,你舅舅不会管这件事的。”秀姐道:“哪个又要他管这件事呢?我们花了人家的钱,我们还。我们还不出钱来,我凭着我这个人就有法子解决。”何氏笑道:“你也自负得了不得。你就有这么大的面子吗?”秀姐道:“你老人家太老实,非说明了不可。我就告诉你吧,他们这是一个圈套。头一下子我就有些疑心。可是我们饿得难受,不得不上钩。现在既然是上钩,只有跟着吞了下去,不吞也是不行。好在我们穷得精光,除了这条身子,也没有什么让人家拿去的。我舍了这条身子就是了,你老人家还担什么心?只要我肯下身分,慢说是三十块钱,就是三百块钱,也有法子对付。”正说到这里,田佗子已经同着梁胖子走回来了。他们听到秀姐在道论这件事,在院子里站着,没有进来。秀姐点点头道:“二位请进来,我们家里,并没有什么秘密!”那两人见她这样大马关刀地说着,在尴尬情形中也就只好笑了一笑走进来。田佗子手上捧了一张借字,向秀姐微欠了一欠腰,笑道:“姑娘看看,这借字写得怎么样?”说着,将借字伸着递过来。秀姐向后退了两步,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又不认得字,你给我看什么?”田佗子笑道:“大姑娘客气,我知道你在家里老看鼓儿词。不过也应当念给陈家大婶子听听。”于是举着字条在面前,念道:
立借约人陈何氏,今借到梁正才先生名下大洋叁拾元。言明月息一厘,在三个月内,本息一并归还。生口无凭,立此借约为据。
年月日具
念完了,他又声明一句道:“无息不成借约。只好在字上写了一厘息,三十块钱作三个月算,到了还债的日子,要不了你一角钱利钱,载上这一笔,总没有什么关系。”何氏点点头道,“我懂得懂得!我们常当当①的人,利钱是会算的。”田佗子道:“那就很好,请你画上一个押。”说着,把那借字递了过来。
①当当——拿东西到当铺抵押、借钱;到期付清本利,赎回原物。
何氏拿了这张字在手,不知道怎样是好。却回过脸来向秀姐望着。秀姐笑道:“这发什么呆呢?梁老板手上有笔,你接过来画上一个十字就是。”何氏糊里糊涂地在梁胖子手上接过那支毛笔来,又不知道要在哪里下手。还是掉过脸来向秀姐望着。秀姐道:“咳!我索性代了你老人家吧。我自己押上一个字,想梁老板一定也欢迎。”说着,把字条铺在桌上,在立借约人陈何氏名下画了一个押,而且还在旁边注了一行字,陈秀姐代笔。写得清楚完毕了,两手捧着,送到梁胖子手上,笑道:“梁老板你放心,你这笔钱跑不了的。我娘还不了你的钱,你好歹认在我身上。”梁胖子望了她笑道:“大姑娘,你不要误会了我们的意思。”秀姐道:“我这话也并不见得说出了格呀。我作代笔人在上面画了押,你不能拿借字和我办交涉吗?”梁胖子笑道:“哦!大姑娘是这个意思,但那也不至于。再会!再会!”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借字折叠起来揣到怀里去。和田佗子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了。秀姐签过押的那支笔,还放在桌上,田佗子就向前去捡了在手上。秀姐向他勾勾头笑道:“田老板,多谢你费神了。作中的人,像你这样热心的,真是少有!除了跑路,连画押的笔,都要你随身带着。等我舅舅回来,一定告诉他,深深的和你道谢。”田佗子道:“谁让我们是紧挨着的邻居呢?这样近的邻居家里有了事,我有个不过问的吗?”
何氏对她说话,却有辞可措了。掉过头来向她望着道:“你在屋里头,难道没有听见吗?人家要我们约一个还钱的日子呢。我就不知道我们家里哪一天会有钱,我怎么好说什么呢?”秀姐微微一笑,向她点头道:“你老人家实在太老实,不用王法也可以过日子。”说着,走出来,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品字形地对了田梁二人。向田佗子笑道:“我妈太老实,所以请你来出一个主意。我们愿出一张借字给梁老板用这三十块钱。至于哪一天还他,各有各的算法。田老板你和我们估计一下,大概什么时候可还呢?”田佗子笑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好估计?”秀姐望着他,哟了一声,笑道:“你就估计一下也不要紧。估计错了,也不能敬你替我们还钱:啦。”田佗子笑了一笑,将右耳朵缝里夹的半根烟卷取了下来,放到嘴角里衔着,在卷着的袖子里找出一根火柴,抬起脚来,在鞋底上擦燃了,然后自点着烟吸了。这样沉默了四五分钟,他向秀姐笑道:“我是瞎说的,对与不对,大姑娘不要见怪。据我想着,在三个月内你们家里一定有办法。”秀姐笑道:“好吧,借重田老板的金言。那末我就写一张三个月里还他的借字吧。”何氏道:“三个月里还钱?到那时,你有钱还人家吗?”秀姐道:“田老板久经世故,什么事不知道?他这样说了,一定是三个月里有办法。就请田老板和我们写一张借字吧。”田佗子望了梁胖子笑道:“梁老板的意思怎么样?”说着,站起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梁胖子也随他的话站起身来,笑道:“我无所谓。只要陈家大嫂子感觉得不困难。”秀姐笑道:“天下人都是这样,借钱的时候,非常高兴,到了还钱的时候,就觉得有困难了。最好是我们借了梁老板这笔钱,不用……”她说到这里就不向下说了,向田佗子点了一个头道:“诸事都拜托田老板了。”田佗子道:“你这里没有笔砚,拿到我家里去写吧。写好了我来请大姑娘画一个押就是。”何氏道:“还要画押?”说着,突然地站了起来。秀姐笑道:“我的老娘,你怎么越过越颠倒。人家替你写一张借字,交给梁老板,这就算事了吗?假如这样算得了事,你有十个姑娘,也让舅舅卖掉了。”梁田两人都站在院子里听她说话。秀姐笑道:“你二位去吧。我娘儿两个一天抬到晚的杠,这算不了什么。”
他笑道:“秀姐娘,老妹子,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回来了。”何氏见他这样喊着了,不能再装马糊了,只得站住脚回转身来向他笑道:“舅舅你怎么记得回来?我和你外甥女,快要讨饭了。”何德厚道:“我想着,你娘儿两个,一定会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所以我也没有托人带一个口信回来。今天吃过晚饭吗?”何氏还没有答青,秀姐已经买了一包茶叶进门了。她笑道:“舅舅财喜好哇!在哪里出门来呢?”何德厚本已坐在椅子上了,看到她走进来,便站了起来向她点了一个头笑道:“外甥姑娘,这两天把你急坏了,真对不起。”秀姐笑道:“真想不到,舅舅和外甥女这样客气,其实应该说是我们对不住舅舅。”何德厚手上捏了一个大纸包,正放到桌上去透开着,这里面除了烧饼馒头,还有一张荷叶包,包着熏鸡酱肉之类,正笑着要请她,母女两人吃。听了这话,故意放出很吃惊的样子,向秀姐望了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秀姐道:“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没有知道舅舅回来得这样快,没有把茶叶给你预备下来,好让你一进门就有得喝。”何德厚笑道:“就是这件事?”秀姐道:“不就是这件事,舅舅还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和你惹下一场大祸吗?”何德厚笑道:“若是那样说,我益发不敢当了。”秀姐笑道:“哼!不敢当的事,以后恐怕还要越来越多呢。”说着,她在茶壶里放下了茶叶,立刻到田佗子家里泡了热茶来。田佗子随在她后面走来,走到院子里,老远地就抬起一只手来,向何德厚指点着道:“你在哪里吃醉了酒,许多天没有回来?真是拆烂污,真是拆烂污!”何德厚道:“我到江边上去贩货,让我一个朋友拉着我到滁州去,作了一趟小生意。虽也寻了几个钱,扣起来去的盘川,也就等于白跑了。请坐请坐!”他搬过一张竹椅子来让田佗子坐下,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来敬客。对于田佗子之来,似乎感到有趣,还将新泡来的茶,斟了一杯,放在桌子角上相敬。田佗子抽着烟,微笑道:“何老板这多天,家里不留下一个铜板,也没有在米缸里存下一合米,你这叫人家怎样过日子呢?”何德厚搔搔头发,笑道:“这实在是我老荒唐。不过我这位外甥姑娘很能干,我想着总也不至于吊起锅来。”何氏站在房门边听他们说话,这就把头一偏道:“不至于吊起锅来?可不就吊了一天的锅吗。”何德厚向她一抱拳头,笑着连说对不起。田佗子笑道:“你不用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呢。”于是把梁胖子送款来的事,粗枝大叶地说了一个头尾。何德厚当他说的时候,只管抽了烟听着。直等田佗子说完,却板了脸道:“田老板你虽是好意给她们打了圆场,但是你可害了我。你想吧,她母女两人,在三个月之内,哪里去找三十块钱来还这笔债?”田佗子脸上,透着有点尴尬,勉强笑道:“我也明知道,梁胖子不是好惹的。不过在当时的情形,不是这样就下不了台。而况梁胖子这样对她们客气,还是一百零一次,我觉得倒不可以太固执了。”何德厚道:“客气是客气,他不会到了日子不要钱吧?我和他有过一次来往帐,我是提到他的名字,就会头痛。”秀姐将身子向前一挺,站到他们两人面前,脸红红地望了何德厚道:“舅舅,你说这些话,还是故意装做不知道呢?还是真不知道?你要把我说给赵次长做二房,你早已就告诉梁胖子的了,梁胖子还向我娘道过喜呢,这不就是我一个还钱的机会吗?我一天做了赵次长的姨太太,难道三十块钱还会难倒我?我并不是不害臊,自己把这些话说出来。不过我看到大家像唱戏一样的做这件事,真有些难受!我索性说明了。大家痛痛快快向下做去,那不好吗?哼!真把我当小孩子哄着呢!”她这样说着,别人一时答复得什么出来?田佗子看着情形不妙,搭讪着伸了个懒腰,问声:“几点钟了?”在这句话后,懒洋洋地走了。
[book_title]第七章 谈条件之夜
抽烟的动作,是给人解决困难的补救剂。何德厚闷着一肚皮的春秋,自是想到家以后,按了步骤,一步一步做去。现在听到秀姐说的这一番话,简直把自己的五脏都掏出来看过了。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来,衔了一支,坐在矮凳子上慢慢地抽。秀姐在一边看到微笑道:“我们舅舅真是发财了。现在是整包的香烟买了抽。将来在我身上这笔财要发到了,不但是买整包的香烟,还要买整听予的烟呢。”何德厚再也不能装傻了,两指取出嘴里衔的烟来,向空中喷了一口烟,把脸子沉了下来,因道:“秀姐,你不要这样话中带刺。我和你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这大年岁了,难道还没有到说人家的时候吗?至于说给人家做二房,这一层原因,我也和你详细地说了,从与不从,那还在你,你又何必这样找了我吵?”秀姐道:“我为什么从?我生成这样的下贱吗?不过你们做好了圈套,一定要把我套上,我也没有法子。我为什么没有法子呢?因为我饿得冷得,也可以受得逼。但是我这位老娘,苦了半辈子就指望着我多少养活她两天。现在我要一闹脾气,寻死寻活,第一个不得了的就是我的娘。我千不管,万不管,老娘不能不管。我明知道我将来是没有好下场,但是能顾到目前,我也就乐得顾了自前再说。譬如说,那个姓赵的讨我去作姨太太,开头第一项,他就要拿一笔钱来。我娘得了这钱,先痛快痛快一阵子再说。至于我本人到了人家,是甜是苦那还是后话,我只有不管。我娘这大年纪了,让她快活一天是一天。”何德厚这才带了笑容插嘴道:“姑娘,你说了这一大套,算最后这一句话说得中肯。你想,你娘为你辛苦了半生,还不该享两天福吗?至于你说到怕你到了人家去以后,会有什么磨折,你自然也顾虑得是。我作舅舅的和你说人家,也不能不打听清楚,糊里糊涂把你推下火坑。你所想到的这一层,那我可写一张保险单子。”秀姐不由得淡笑了一声,索性在何德厚对面椅子上坐下,右腿架在左腿上,双手抱了膝盖,脖子一扬,小脸腮儿一绷,一个字不提。何德厚道:“姑娘,你以为我这是随便说的一句淡话吗?”秀姐笑道:“若是开保险公司的人,都像舅舅这个样子,我敢说那公司是鬼也不上门。”何德厚又碰了这样一个硬钉子,心里也就想着,这丫头已是拼了一个一不作,二不休,若是和她硬碰硬的顶撞下去,少不得她越说越僵,弄个哭哭啼啼,也太没趣味,就让她两句,也没什么关系。这就笑道:“姑娘,随便你怎样形容得我一文不值。好在你的娘和我是胞兄妹。再说,我膝下又没有一男半女,你也就是我亲生的一样。我就极不成人,我也不至于害了你,自己找快活。”秀姐在一边望了他,鼻子里哼上了一声,除了脸上要笑不笑而外,却没有什么话说。何氏坐在旁边,看到秀姐只管讥讽何德厚,恐怕会惹出其他的变故。便笑道:“舅舅,你刚回来,喝碗茶,不必理会她的话。人家的钱,我们已经用了,后悔自然也是来不及。我们慢慢的来商量还人家的钱就是了。”秀姐把身子一扭,转了过来,向她母亲望着道:“你老人家,也真是太阿弥陀佛,我们还商量些什么?哪里又有钱还人?老老实实和舅舅说出来,把我卖出去,你要多少钱?这样也好让舅爨和人家谈谈条件。”何德厚把吸剩的半截烟头,扔在地上将脚踏了。笑道:“我们外甥姑娘是越来越会说话。字眼咬得很清楚不算,还会来个文明词儿。世上将女儿许配人家作三房四妾的很多,难道这都是卖出去的吗?你说出这样重的字眼,我就承当不起。”秀姐笑道:“哟!我说了一个卖字,舅舅就承当不起?好了,我不说了,现在也不是斗嘴巴子的。时候,有什么话,娘就和舅舅谈谈吧。”何氏道:“你看,你还是要脾气。”秀姐道:“并不是我要脾气。事到于今,反正是要走这一条路,有道是,快刀杀人,死也无怨。我就愿意三言两语把这话说定了,我死了这条心,不另外想什么。你老人家也可以早得两个钱,早快活两天。”何德厚又点了一支纸烟抽着,点点头道:“自己家里先商量商量也好。你娘儿两个的实在意思怎样?也不妨说一点我听听。”何氏皱了眉道:“教我说什么呢?我就没有打算到这头上去。”秀姐站起来,把桌子角上那壶茶,又斟了一杯,两手捧着送到何德厚面前笑道:“我没有什么孝敬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再喝一杯茶。”何德厚也两手把茶杯接着,倒不知她又有什么文章在后,就笑道:“外甥姑娘,你不要挖苦我了,有话就说吧。”秀姐笑道:“你老人家请坐,我怎么敢挖苦你老人家?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不能不说几句实在话,也不能不请你作主。既是要你作主,我就要恭维恭维你了。”何德厚笑道:“恭维是用不着。我想着,你总有那一点意思:我和你提亲,一定在其中弄了一笔大钱。这事我要不承认呢,你也不相信。好在这件事,我不能瞒着你的,人家出多少钱礼金,我交给你母亲多少礼金,你都可以调查。”秀姐道:“这样说,舅舅是一文钱也不要从中捞摸的了。”
何德厚顿了一顿,然后笑道:“假使你母亲答应我从中吃两杯喜酒,那我很愿意分两个钱吃酒,横直你舅舅是个酒鬼。”说着,就打了一个哈哈。秀姐望了何氏,将脚在地上面,连顿了几顿,因道:“我的娘,你到了这时候,怎么还不说一句话?这也不是讲客气的事,怎么你只管和舅舅客气呢?”何氏道:“我倒不是客气。这是你终身大事,总也要等我慢慢的想一想,才好慢慢的和你舅舅商量。”秀姐道:“你老人家也真是阿弥陀佛。说到商量,要我们在愿不愿意之间还有个商量,意思是可以决定愿不愿。现在好歹愿是这样办,不愿也是这样办,那还有什么商量?我们只和舅舅谈一谈要多少钱就是了。”何氏见自己女儿,总是这样大马关刀的说话,便道:“你何必发脾气?舅舅纵然有这个意思,也没有马上把你嫁出去。”秀姐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因笑道:“麻绳子虽粗,也是扶不起来的东西。”就向何德厚道:“大概我娘是不肯说的了,我就代说了吧。什么条件也没有,就只两件事:第一,我娘要三千块钱到手,别人得多少不问。第二,我要自己住小公馆,不和姓赵的原配太太住一处。钱拿来了,不管我娘同意不同意,我立刻就走。”何德厚微笑道:“你总是这样说生气的话。”秀姐点点头道:“实在不是生气的话。说第一个条件吧。姓赵的既是作过次长的,拿五七千块钱讨一个姨太太也不算多,慢说是三千块钱。第二条呢……”何德厚道:“这一层,我老早就说过了,决不搬到赵次长公馆里去住。人家讨二房,也是寻开心的事,他何必把二太太放到太太一处去,碍手碍脚呢?”秀姐道:“好,难为舅舅,替我想得周到。这第一件呢?”说时,伸了一个手指,很注意的望了何德厚。他笑道:“第一条?”说着,伸手搔了几搔头发。秀姐道。“钱又不要舅劈出,为什么发起愁来了呢?”何德厚道:“我当然愿意你娘多得几个钱。不过开了这样大的口,恐怕人家有些不愿意。”
秀姐道:“不愿意,就拉倒吗!这又不是卖鱼卖肉,人家不要,怕是馊了臭了?”何德厚觉得有些谈话机会了,正要跟着向下说了去,不想她又是拦头一棍,让自己什么也说不上,只得口衔了纸烟,微微地笑着。何氏道:“这也不是今天一天的事,你舅舅出门多天,刚刚回来,先做一点东西给你舅舅吃吧。”这句话倒提醒了何德厚,便站起来,扯扯衣襟,拍拍身上的烟灰。自笑道:“我真的有些肚子饿,要到外面买一点东西吃去了。有话明日谈吧。”说着话,他就缓缓地踱了出去。何氏自然是好久不作声。秀姐见何德厚掏出来的一盒纸烟没有拿走。这就取了一支烟在手,也学了别个抽烟的姿势,把烟支竖起,在桌面上连连蹾了几下,笑道:“我也来吸一支烟。”何氏道:“你这孩子,今天也是有心装疯。你要和你舅舅讲理,你就正正堂堂和他讲理好了。为什么一律说着反话来俏皮他?他不知道你的意思,倒以为你的话是真的。”秀姐把那支烟衔在嘴角里,擦了火柴,偏着头将烟点着吸上一口,然后喷出烟来道:“我本来是真话。有什么假话,也不能在你老人家面前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娘,我真是有这番意思,嫁了那个姓赵的拉倒。”
何氏道:“我也不过那样比方的说,我也不能说童老五不是一个好人啦。”秀姐对于她母亲这话,倒并没有怎样答复,屋子里默然了下去。何氏拿了一件破衣服,坐到灯下,又要来缝补钉。秀姐由屋子里出来,靠了房门框站定,脸上带了泪痕,颜色黄黄的。手扶着鬓发,向何氏道:“这个样子,你老人家还打算等着舅舅回来,和他谈一阵子吗?”何氏道:“你看,你先是和他说得那样又清又脆,一跌两响,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把这事丢到一边不问,那怎么可以呢?”秀姐道:“你谈就尽管和他谈,我也不拦你。你不要忘记了我和舅舅提的那两个条件。只要舅舅答应办得到,你就不必多问,无论把我嫁给张三李四,你都由了他。”何氏道:“你不要说是三千块钱没有人肯出。你要知道,有钱的人拿出三千块钱来,比我们拿出三千个铜板来,还容易得多呢!”秀姐道:“有那样拿钱容易的人,我就嫁了他吧,假使我吃个三年两载的苦,让你老人家老年痛快一阵子,那我也值得。”何氏两手抱了那件破衣服在怀里,却偏了头向秀姐脸上望着。因道:“你以为嫁到人家去,两三年就出了头吗?”秀姐道:“那各有各的算法,我算我自己的事,三两年是可以出头的。你老人家太老实,什么也不大明白,我说的话,无非是为了你,你老人家……唉!我也懒得说了。”说着,摇了两摇头,自己走回屋子去了。何氏对于她这话,像明白又像不明白,双手环抱在怀里,静静的想了一想。接着又摇摇头道:“你这些话,我是不大懂得。”可是秀姐已经走到屋子里去了,她纵然表示着那疑惑的态度,秀姐也不来理会。她手抱了衣服,不作针活,也不说话,就是这样沉沉的想。不多一会子,何德厚笑嘻嘻回来了,笑道:“秀姐娘,你还没睡啦。”何氏道:“正等着舅舅回来说话呢。”何德厚道:“等我回来说话?有什么事商量呢?”说着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转了身子,四周去找矮凳子,这就透着一番踌躇的样子。何氏道:“舅舅请坐,再喝一杯茶,我缓缓来和你说。”何德厚终于在桌底下把那矮板凳找出来了。他缓缓坐下去,在身上又摸出一盒纸烟来。何氏立刻找了一盒火柴,送到他面前放在桌子角上,笑道:“舅舅真是有了钱了,纸烟掏出一盒子又是一盒子。”何德厚擦了火柴吸着烟笑道:“那还不是托你娘儿两个的福。”何氏道:“怎么是托福我娘儿两个呢?我们这苦人,不连累你,就是好的了。”何德厚顿了一顿,笑道:“我说的是将来的话。”何氏道:“是的,这就说到秀姐给人家的事情了。她果然给了一个有吃有喝的人家,我死了,一副棺材用不着发愁,就是舅舅的养育之恩,也不会忘记。不过若只图我们舒服,把孩子太委屈了,我也是有些不愿意的。”何德厚连连摇着头道:“不会不会,哪里委屈到她?我不是说了吗?她就像我自己的姑娘,我也不能害自己的女儿。那赵次长不等我们说,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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