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欢喜冤家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4670 [book_dec]《欢喜冤家》是张恨水创作高峰期著名作品,展现当红女伶追求真爱却抽身不得的可悲命运。当红女伶白桂英厌倦了逢场作戏的卖艺生活,不顾母亲家人反对,毅然离开舞台。郁闷中桂英结识小公务员王玉和,顶着母亲压力与之结合,从此洗净铅华,举案齐眉。玉和不幸丢了差事谋不封出路,带桂英回了乡下老家。尽管夫妻二人小心谨慎,却仍被王家兄嫂挑剔,夫妇俩只得带着新生女儿回到北平,暂住自家。白母鄙薄嫌弃之意形于言表,令玉和委屈苦恼。桂英借故大发脾气,震慑母兄,力挺玉和,才勉强得以安稳度日。生计逼迫下桂英决定重新登台,白母喜甚,玉和忧甚。桂英重出江湖,少不得与捧角的男客们应酬,难免夫妻误会。加之白母不断挖苦讽刺,玉和终于无法忍受,离家出走,令桂英悲痛欲绝…… [book_img]Z_14386.jpg [book_title]第一回 甘苦不同歌声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记从头 这书开场的所在,乃是一个旧式戏馆的后台,台上正唱着戏,后台的戏子,在锣鼓声中,纷纷地扮戏,杂乱极了。这是北平唯一的坤伶班子,后台除了管事和梳头跟包的人而外,也全是女子。 一个扮杨贵妃的角色,穿了宫装,戴了凤冠,站在上场门后边,手上夹了一支烟卷在抽着。她面前站了两个扮太监,六个扮宫女的配角,簇拥着一团。一个扮高力士的丑角,将手上的云拂,在宫女头上举了起来,大声喊道:“小刘!小刘!跟我买的麻花烧饼呢?我这就上场了,吃不吃呢?”管事的田宝三抢上前来道:“别乱!要打上了(打上是艺人行话,即出场)。嘿!杨老板,您马后点(艺人行话,即慢一点),程老板还没有来。”说着,他向那个扮杨贵妃的说话,她喷着烟道:“我怎么马后呢?多唱一段四平调吗?哪个师傅教的醉酒,是哪样子唱法?”田宝三道:“请佟老板多说几句废话……”扮高力士的冷笑道:“得!到了我们这儿,就是废话了。”田宝三道:“佟老板,您别尽挑眼……杨老板你叫板。”那个扮杨贵妃的抢上一步抓住门帘子,正待说话,又向后一退。扮高力士的道:“这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没上,娘娘就叫板了。打上了,老周,咱们上吧。”门帘一掀,两个太监上场去了。 这个时候,她的包车夫,在院子里叫道:“林二爷来了。”桂英道:“请吧!”在说话的当儿,有人在院子里道:“今天没出去。”这人进来了,是个三十附近的人,穿了件灰色湖绉的夹袄,黑呢帽子,虽不寒酸,却很朴素。在堂屋门口,就取下帽子,连作两个揖,笑道:“白老板,我对不起!对不起!”桂英笑道:“没进门,先来两个对不起,什么意思?”他道:“今天是白老板的临别纪念,我因为有事,没来捧场,你就应该要怎样子罚我,就怎样子罚我得了。”桂英笑着,和他接过帽子来,挂在帽钩上,用手绢将桌子边的椅子拂了两拂,请他坐下。 程秋云走了,白桂英站着,手上拿了条绸手绢,当了扇子,在脸上拂了几拂,笑道:“今天天气真热得很!”田宝三看她脸上时,酒晕红到耳朵边来,身上穿了印花粉红缎子夹祆,越发烘托得艳色凌人。她拿着手绢的那只手,光了大半截胳臂在外,戴了一只玉镯子,越显得手臂溜圆。她前额的刘海发梳得很长,几乎可以罩到睫毛上那双滴溜溜灵活的眼睛,只管看了人活转。田宝三笑道:“程老板因为要出阁了,所以那样高兴,白老板今天也是这样高兴,又是什么喜事呢?”白桂英依然将手绢在脸边拂着,微笑道:“自己心里痛快了,就高兴,不痛快了,就不高兴,要有什么事情才高兴吗?”田宝三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倒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点着头道:“到了时候了,你去扮戏吧。”白桂英笑道:“忙什么,我在半中间才上场呢,谁有烟?送我一根抽抽。”田宝三连忙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笑道:“我的烟不大好,白老板抽不抽?”白桂英笑道:“只要有烟过瘾,我倒不论好坏。你若真有心请我,不会去买一包烟来请我?”田宝三笑道:“这算什么?你先抽这一根。”说着,将那根烟卷递了过去。白桂英将烟卷衔在嘴里,将两个手指头,夹了两夹,笑道:“送烟来怎么不送火来?”田宝三答应了一声“是”,连忙找了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弯着腰将她的烟卷点着。她喷出一口烟来,道了一声“劳驾”,高跟皮鞋走得如风摆杨柳一般,到她的特别化妆室去了。 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吩咐车夫去叫菜,然后又陪着林子实谈话,因笑道:“我不但是不唱戏了,也快不在北平待着了,离别是真离别了。我应当送些什么东西给你做纪念哩?”林子实道:“不在北平待着,上哪儿去?”白桂英道:“你总也知道。”她不觉得低了头,抿着嘴微微一笑。林子实道:“莫不是要到郑州去?”白桂英点了点头。 田宝三见杨贵妃瞪了一双眼睛,便向前对她拱了拱手道:“对不住,今天我真急,有点乱。您瞧就剩醉酒了。这新人的家庭,全没有扮,来得及吗?”杨老板道:“我杨桂芬不伺候大角儿,你不会预备垫个戏,让我们瞎抓干什么?刚才我是没嚷出来,嚷出来了,台底下准是个满堂彩的倒好。唱这多年戏,连一出醉酒都唱不过来,这不成笑话了吗?别人有了主儿,我们还得靠唱戏吃饭啦!”她说到这里,早听到戏台上太监已经说着:“远远望见娘娘来了”。只好抢上前一步,抓着门帘,叫了一声:“摆驾!”将手指上夹的烟卷头,向地上一掷,退后让宫女们上场,接着也就出台了。 田宝三抢上前,迎着程秋云笑道:“四位在哪儿来?我们哪里都没有找到,真急了。我除了招呼她们马后点而外,又垫了个戏。”程秋云脸上红红的,笑道:“我们有个饭局,你忙什么?到了上场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今天是临别纪念,你瞧,又卖个十成座不是?我凭着这些听戏的面子,也不能误卯。不用垫戏,我们说扮就扮。田大爷,你得明白,今天我可是尽义务来的,你可得委屈点。”田宝三笑道:“得啦!程老板,你扮戏去吧。” 田宝三在后台跳着脚道:“戏也垫了,再要不来,我可没法子。”说时,在身上又掏出小表来看了看,摇着头道:“我真不懂这名角儿是什么心眼儿,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还要给我们为难,我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妈……” 田宝三回转身,站在后台当中,两手一扬道:“就剩今天一天了,大家都不给我一个面子,打电话,派人找,什么都办到了。还是头齐脚不齐,这叫我怎么办?没法子,垫个化缘吧。”他口里说着话,人在后台乱跑,抓了几个女戏子,将她们拖到一处,乱指点着道:“你扮和尚,你扮老道,你扮相公,你扮院子去!”说着,用手将这四个小角儿一推。这四个小角儿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各自扮戏去了。 田宝三听了她的话,凭空不免添了一桩心事,在墙犄角边一个戏箱子上,盘腿坐了。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只管想心事。有人叫道:“三爷!想什么了?坐在这里发愣。”他看时,是白桂英的母亲朱氏,便由戏箱子上跳下来,笑道:“今天是临别纪念了,咱们这个局面,凑合着也就有三四年,今天说散了,心里怪不好受的。”朱氏道:“那没什么呀?东方不亮西方亮呢!您不会想法子,让咱们时老头儿,再组一个班子吗?”田宝三道:“我的意思不是那么说,咱们在一处凑合着这么多年,相处得很好的,现在说散就散了,总有些舍不得。您的白老板,也转了心眼了,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说着一笑。朱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这年头儿,半由天子半由臣。依着我的意思,我们姑娘总得替我再唱两年戏。可是程老板一走,她也动了心了,我有什么法子呢?”正说到这里,台底下哄然一阵地叫着好。朱氏又道:“你瞧,外面这样叫好,她们的人缘多好,偏是不肯干。”田宝三再要说什么,却见白桂英走进来了,于是向朱氏丢了个眼色,偏是她眼快,早看见了,便迎上前来道:“你们这里又说我什么了?”田宝三笑道:“说您人缘儿好,捧的多。”白桂英鼻子哼着道:“下句我跟你们说了吧,为什么不唱戏呢?”朱氏瞪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白桂英冷笑一声道:“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为你们打算,我自个儿也为自个儿打算。”说着,一扭脖子走进她的化妆室里去了。 桂英见他不做声,偏过头来,向着脸上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事?”林子实道:“我看这些相片,一大半都是我所有的,我挑了半天,却不知道要挑哪张才好。”他说着话,也回过脸来,看到桂英的嘴唇,那样红红的,又是一怔。桂英眼睛一瞟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林子实向后退着,和她离开了,心里跳了几跳,才勉强地笑道:“你不是要出远门了吗?我把你的相貌,看得熟熟的,记在心里头一辈子忘不了。”桂英笑道:“有我的相片在你那儿,也就够你记熟的了,还要看本人做什么?”林子实坐下了,像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可是他又忍回去了。 桂英坐在床上,两手抱了铜栏杆,侧了身子,向林子实望着。她两脚悬空,不住地来回晃动,就把一只拖鞋摔了出来,摔到林子实面前。他弯腰将拖鞋捡着,送到桂英脚上来。桂英笑道:“哟!不敢当。林二爷!这几年,你总算实心眼儿待我,我要送你一样特别的东西才好。”林子实坐在她对面,向她脸上望了望,笑着道:“特别的东西?”桂英点点头道:“特别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初次瞧我的戏,是一出什么戏?”林子实道:“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天河配》。可是在朋友情义上,这出戏,不值得纪念。”桂英笑道:“不,不是那意思。你初到我家里来,有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你只瞧了瞧,我立刻抢着收起来,有这么回事吗?”林子实道:“对了,有那么回事,是一张相片吧?”桂英笑道:“对了,是一张相片,是一张《天河配》,织女蒙了纱,洗澡的相片。您看清楚了没有?”林子实笑道:“没看清楚。”桂英道:“人家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想这话真不错。每次唱《天河配》,戏报上说的什么真牛上台,织女洗澡,就能叫座。其实真牛上台,算得什么,你到牛奶场里去看,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哪样的牛也有,看起来,还是一个大不花。织女洗澡,更是笑话,大家不过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汗衫裤,胸口系个兜肚,人家身上,至少还穿有两件衣服呢,谁能像模特儿一样,光了身子让大家瞧不成?就是那样不要脸,警察厅也要干涉呀!”林子实笑道:“那不怪听戏的,只怪戏馆子里说话哄人。”桂英笑道:“不过我那张织女洗澡的照片,可有些不同。这是程秋云跟我照的,自己闹着好玩,可不给人瞧呢。” 林子实有句话想说,立刻又忍回去了。白桂英见他胸脯伸着,又收缩回来的样子,便问道:“你说什么?”林子实道:“你不是说过送我东西吗?别的不要,你再送我一张相片就得了。”白桂英道:“哟!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还要相片子做什么?”林子实道:“就是因为相片多了,我才要一张。因为我那里有十一张,你要是再送我一张,就凑起了一打。”白桂英道:“好办好办。不过我哪几张相片子你有,哪几张相片子你没有,我不知道。我屋子里还挂了几张,你自己去挑一张吧。”说时,她先在前面走,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帘,掉转头来,向他又点头又招手,笑道:“你来呀!我这屋子里,虽是不随便地让人进来,对林二爷那是要特别开放的,你就来吧!”说着,用手招了两招。 林子实拿了相片在手,痴痴地又望着,因低声问道:“汪督办也有一分吗?”桂英脸上红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撅了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多的小心眼?我再三再四地说,这相片是为了你第一次要看没看到,所以送给你,把这件事从头说起,总算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你怎么还是问到姓汪的头上去?我姓白的做事,就是要由性儿,若是不能由性儿……”林子实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于是站起来再向她作了两个揖,她不由得扑味一声笑了。 林子实在这几件事上看起来,白桂英嫁汪督办是嫁定了,自己究竟敌不过做大官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肯将这种相片相送,又不是泛泛之交她虽然要嫁汪督办,但是肯把这相片送给我,到底还是不错,不但是简单地送相片而已,而且还记得这张相片,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她记得那样清清楚楚,特意把这种相片拿出来给我,这是她对我有深心,若是没有深心,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呢? 林子实倒也想进她屋子里去的,只是老妈子相引,含糊着进去。现在她自己说明了,是特别开放,倒有些难为情,便笑道:“那敢情好,我倒要瞧瞧有什么好相片。”说着话,也就不顾朱氏怎么,一低头就钻进屋子里去。 林子实不由笑了起来。桂英道:“你笑什么?你笑我这屋子像个新房吗?”她说破了,林子实如何能隐瞒,点了点头道:“白老板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桂英让他在一张小围椅上坐下,笑道:“我也不愿这样办,因为汪督办总说我屋子里太素净,交了五百块钱给我妈,让她给我布置这屋子。你想,在她们手里去办,有什么不热闹的?我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景,干吗不舒服点。我也不知自己做得了新娘,做不了新娘,自己先做了新娘再说。”林子实道:“汪督办来过吗?”白桂英道:“他先来了一回,看到屋子不好,所以就送五百块钱布置屋子,可是让我把屋子布置好了,他就上郑州去了。”林子实笑道:“做官的人,究竟是阔,随随便便地,就花上几百块钱。”桂英笑道:“你别吃那个飞醋,能到我这屋子里来的,能有几个?”林子实这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抬了头,便去看墙壁上的相片。 朱氏留在后台,还没有走,听了许多人说,都是批评自己姑娘不对的,只好装着糊涂,悄悄地走出后台,就雇辆车子回家。 忽然好几个嚷了起来道:“程老板来了!”果然有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嘻嘻地走进来了。第一个就是叫程老板的程秋云,紧跟她后面的叫白桂英,是这班子里两个台柱。最后面一个叫于秀宝,一个叫金小楼,也都是重要的配角。 她说着,就打开了衣橱,在里面翻弄了一阵,找出一个纸套来,在里面取出一张相片,抱在怀里,将相片后背朝着外,笑道:“你答应不给人瞧,我才送你。”林子实道:“你说不许给人瞧,我当然不给人瞧。我说话,你当然可以相信得过。”桂英于是笑嘻嘻地,将相片递到林子实手上。 墙上除了桂英挂的大小几张相片而外,却有个大镜架子,里面嵌了二十四张相片,有半身的,有全身的,都是桂英的相。他便抬了头,只管看相片。桂英走过来,一手扶了他的肩膀,也向镜子里看着,一手指点着道:“你看哪张好,我就送你哪一张。”她说话时,一股香气,冲人林子实的鼻子。 在台上程秋云下场的时候,和白桂英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到我屋子里来。”她下了场,装着找东西,找到程秋云屋子里来。秋云将房门掩着,低声道:“你瞧见没有?因为我们两个人不唱戏,大家要散伙,都怪我们呢!”白桂英道:“活该!我们能为着大家唱一辈子戏吗?唱戏也成,他们给我找个爷们去。”程秋云将一个手指搔着脸腮笑道:“你也不害臊。”白桂英道:“实话嘛?什么害臊不害臊?你要怕得罪人,你就别跟张三爷去,我也不去找汪老头子。”程秋云笑道:“你喝了多少酒?到这个时候,你还说着醉话。”白桂英道:“我句句说的心腹话,一点儿也不醉呢!”外面有人嚷道:“两位姑奶奶,干吗?关了门嘀咕着,别误场呀!”这正是朱氏站在房门外。白桂英开了房门,走出来道:“谁关了门?您这话倒说的是,咱们就是这一台戏,别闹出什么笑话来。”朱氏最不爱听这一句,站在一边,又瞪了一眼。这不但她母亲瞪她,所有在后台的戏子,见她那种喜洋洋的样子,都远远地望着她。她只当不知道,只管笑嘻嘻地在后台走来走去。 原来这人叫林子实,是煤矿公司的一个重要职员,捧白桂英多年,花钱也很不少,只因为人忠厚,对于一切的时髦玩意,都不在行,行为也欠活泼,桂英虽很得他的帮助,却有点嫌他笨,所以交情只是平常。可是朱氏倒很喜欢他,常叫他到家里来坐,因之他比一班捧场的,容易接近桂英些。这时他见桂英满面春风的,坐下来笑问道:“白老板今天这样子高兴?”桂英笑道:“因为你来了。”林子实道:“这就不敢当。我今天没有捧场,你不怪我,就原谅得多了。”桂英拿了一根烟卷,放到他嘴边,擦了火柴,给他点上,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林子实起一起身道:“您别张罗,让杨妈来得了。”桂英笑道:“不成?咱们交朋友,交一天是一天了,这几年您待我这一番好意,实在少有,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自己想想,实在是没有什么报答你的。”林子实抱着拳头道:“你这样我就不敢当。”白桂英眼睛向他一瞟道:“不能那样说呀!捧角的人,为什么来着?又花钱,又耽误了光阴。你是个忠厚人,有话说不出来,我心里可是明白的。”林子实被她赤裸裸地说明白了,倒无话可说,只是搭讪着抽烟卷。白桂英笑道:“真格的,我不是说假话。今天请你坐一会儿,让我到饭馆子里叫几样菜,请你一请。我还有一句话奉劝你,以后你别捧角,详细的情形,让我慢慢告诉你。”林子实道:“白老板,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老实人,当然我不会朝三暮四地,又去捧别个人。”白桂英道:“唉!你还是没有懂我的话。因为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唱戏了。我怕你那班朋友,因为你无人可捧,又凑合着去捧别人。这捧角可是冤大头的事呀!”林子实道:“白老板也不唱了吗?我只知道程老板不唱,倒不知道白老板也不唱了。”朱氏坐在屋子里,先是生白桂英的闷气,不愿意出来,这时听了她所说的话,有些忍不住了,便走出来笑着叫了一声“林二爷”,接着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着道:“你不用问,她和程秋云一样,犯了名角儿的病。”白桂英道:“怎么叫名角儿的病呢?”朱氏道:“反正是什么事都不在乎罢了。”林子实怕她母女会争吵起来,就摇摇手笑道:“我都明白了,白老板也应该……”说着一笑。白桂英站在堂屋门口,就向外面叫道:“到馆子里给我叫几样菜来,还带两壶玫瑰露。”林子实站起来,正要谦让着,白桂英一摆手道:“你难道瞧不起我,我不唱戏了,请你在家里吃餐饭都不成吗?”林子实笑着,只得坐下来。 原来这个戏馆子,叫三喜茶园,是个纯粹的旧馆子,后台的糟乱,简直不可用言语来形容。后来伶人思想进化,在这里唱戏的台柱,有些不满意于后台的秩序,因之就另辟两个特别化妆室,留给台柱扮戏。这两间屋子,便是程白二人各占了一间。白桂英走进了她自己的屋子,跟包的早已拿出了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扮戏。白桂英洗过了脸,抹了胭脂粉,见壁上只挂了两件旗袍,便问道:“老李,有的是行头,干吗不给我多拿几件来?”老李道:“往日唱新人的家庭,都是这两件。”白桂英道:“干吗和往日打比,今天不是临别纪念吗?”这句话说完,有人在门外答道:“程老板是临别纪念,怎么白老板也是临别纪念呢?”田宝三手上拿了一盒烟,笑嘻嘻地走进来了。白桂英笑道:“这竹杠算我敲着了,真送我一包烟卷。”田宝三道:“真格的,白老板不打算干了吗?你要一不干,我们这班子就散了。我们这班子,不比别家,全是靠本戏叫座。程老板走了,你又走了,哪里找这两个人抵缺去!”白桂英打开烟盒子,又取了一根烟卷抽着,笑道:“那活该了。我能为了这个班子,唱一辈子吗?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再过几年,我成了老太婆,唱戏不吃香,嫁人也不吃香,我怎么办呢?”田宝三笑道:“这样子说,我们也要喝白老板一杯子喜酒了。姑爷是谁?”白桂英道:“什么姑爷呀?我找汪督办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不要我,我还不知道呢。”田宝三道:“大家都要去,我也没法。这是小姐们的终身大事,谁敢多说一句话呀!”白桂英道:“坤伶有的是,你们不会再去找两个人?本戏也没什么难,多说两回就行了。”程秋云这时匆匆地走来了,嚷道:“你们说话有完没完,该上场了。”白桂英这才换了衣服,站到上场门去等候。 北方人,对于卧室,是不大讲陈设的,除一张炕,便是两三件桌椅而已。桂英的屋子,向来也是一张土炕,占了大半边屋子,现在却把土炕拆了,陈设了一房芽黄色的木器,一张铜床,挂着水红色的帐子,垂着大红缎子的帐檐,床上水红毯子上,叠着大红绸子的棉被。 到家的时候,桂英换了一双拖鞋,躺在一张睡椅上,口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朱氏问道:“你不是说回家来吃东西的吗?怎么在这里躺着?”桂英道:“我为什么不回来,我在那里,存心去听闲言闲语吗?”朱氏板了面孔,不理会她,依然走向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桂英望着她母亲的后影笑了一笑,还是躺着唱她的。 到了戏完了,大家卸了装,正待要走,她们的班头时鹤年跑到后台来了,手上拿了帽子,远远地看到白桂英,就连连拱手道:“偏劳偏劳!我有点事分不开身,这时候才来。白老板请缓走一步,我还有几句话说。”白桂英道:“您不用说,我明白,也不忙在这一刻儿。我等着要回家去,吃点儿东西呢。”先前那个扮高力士的佟福庭,还没有走,这时走上前来向时鹤年道:“您不知道,我们这班子里,是双喜临门,白老板也有了姑爷了。”她穿了对襟黑布短夹袄、敞着胸面前一路纽扣,露出里面的白汗褂子来,大有男子的气概。头上歪戴了一顶呢毡帽,露出脑门子来,腰上系了一根白扁带子,在白袄下露出一大截白穗子来。白桂英向她脸上望道:“你要在后台唱打渔杀家吗?瞧你这个样子。”佟福庭点一点头道:“您还记得,我们初次配戏,就是这个。现在您是抖起来了。我们不知哪辈子出头。”白桂英知道她的口舌不饶人,笑着向大家道:“再见吧!”说毕,在人丛中挤着就走了。 佟福庭伸了伸舌头,又摇摇头道:“姑娘出门子,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为什么这样地高兴呢?” 他自从认识桂英以来,话是无所不谈,可是这样接近芳泽,还是头一遭。即使她早肯这样接近,成绩一定很好,现在她不唱了,而且要嫁人了,纵然亲密,也是最后的一次,捧了她几年,不过如此而已。我这样待她,就不如汪督办吃香,你看她谈来谈去无非是汪督办。心里如此想着,既觉得甜蜜,又觉酸楚,望了相片框子,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接过来一看,是桂英的半身相,脖子以下和两个手臂,绕了一道薄纱,都是光的。胸前微微露出一小截兜肚,头发散着,披到肩上;她乜斜着双眼,将牙咬了下嘴唇,有些含羞的样子。林子实只管注视着,都看呆了。桂英轻轻用手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么了,看出了神吗!”林子实笑道:“这也不见得就是织女在天河里洗澡的那个样子呀!”桂英笑道:“反正是那个意思得了,比台上的织女,好看得多吧?我的相片,送人不少,可是这张相片,谁也想不到的,我就送给你吧。”林子实觉得这个表示,太密切了,拿了相片在手,和她作了两个揖,连声道谢。桂英道:“我妈平常总说林二爷待我们很好。要对得住人家,这可算我对得住你吧。” 他们在后台说话,听着的人,自然是很多,这时有穿古装的,有穿时装的,有打了一脸的黑,化了妆的,一大堆人,围了田宝三,都是问散了班子,以后怎么办。田宝三一拍手道:“我哪知道呢?我是个管事的。有人唱戏,我就管事,没人唱戏,我就再找饭碗。今天到了这个时候,时老先生还没有来,大概也不得劲儿。你们回家去候着吧,不组班就罢了,要是组班的话,当然咱们还凑合着在一处。”这些女戏子们,听到这个话,大家面面相觑,总而言之,大家是没有指望了。所有前后台的人脸上都带着愁容,只有程白二人是高兴的。这样一来,后台坤伶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起来,大娘们都说:“放了戏不唱,忙着嫁人做什么?嫁人有什么好处?在家里要管家事,看公公婆婆的颜色,受小姑子小叔子的闲气,出外还得和丈夫说明。哪一样自由?”姑娘们又说:“像她们唱红了的人,有人抢着要。什么时候要嫁人、要嫁怎样一种人?自己都可以去挑。没有唱红的人,人家听说是唱戏的姑娘,不会居家过日子,都不肯要,只好唱一辈子戏了。”程白二人见后台大家团聚着低声说话,心里也各自明白。 他一个人如此想着,一刻儿是不平,一刻儿又是喜欢,那情怀是酸一阵子,又甜一阵子,究竟处在什么一个感情里面,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book_title]第二回 一念虚荣停歌投大吏 十分诚意拱手送情人 这个时候,林子实因为在想心事,乃是静悄悄地。白桂英在一边看到,揣想林子实的感想,也是静悄悄地。两个人在屋子里这样静悄悄地,倒是堂屋里的朱氏心里着了急,自己不便进这屋子,可也不便听其自然,绝对地不问,隔了门帘子,就咳嗽了两三声,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叫的菜还没有来?”白桂英这才走出来,一撇门帘子,望了她母亲道:“用不着着急,反正林二爷今天没事,让他多坐一会儿也好。”朱氏偷眼向自己姑娘一看,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形态,也就不说什么了。 林子实将那张相片用手絹包了,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向朱氏点点头道:“您别张罗,照说白老板快出门了,我得和她饯行才对,倒要她先请我吃,这可有些不对。”朱氏道:“谁说桂英要出门?”桂英插嘴道:“我自己说的,你还不知道呢!”朱氏看了看桂英,又看了看林子实,虽然有两句话,想要说出来,可是没有那种勇气,自己又忍回去了。桂英心里明白,只是微微一笑。她拉着林子实的手,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下一杯茶,送到他手里,笑道:“咱们亲近一会儿,就是一会儿,以后我要做规矩人,不能乱交朋友的了。妈!您说是不是?”说着,笑嘻嘻地望了朱氏。她正没好气,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掉头就进屋子去了。 这时,大福由二等车走过来,也是连连和他作揖道谢。林子实道:“不是你来,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你瞧我心里多乱。”于是在身上掏出两封信,交给大福道:“郑州我们有个公司,有一位郑先生和一位田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里,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的话,拿我这信去找他们,准成。地点在信封上面写得明白。”大福拱拱手道:“劳驾劳驾,多谢你照顾。”林子实道:“你们自家人谈谈吧。”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车来。 这二等车,不但各屋子里人是很满的,就是车房外面,那条行人的夹道里,也是满地坐着和行李包裹挤成一堆的人,哪容人开步走,只好在人丛中带蹦带跳地挨了壁子走。 这个时候,忽见林子实满头是汗由车门外挤了进来,向朱氏乱招手道:“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朱氏道:“有什么办法?”林子实道:“我在头等车里找到一个铺位,白老板,你请上头等车吧。”桂英听了这话,心中真是一喜,由屋子里挤出来道:“在哪里?”林子实又点头又招手,把桂英引着下车,再由月台上,走到头等车厢去。 这个头等车,是中间有夹道,两边屋子相对,一间屋子一个铺。虽然,比两张铺的屋子小,这里倒可以一人占上一间房。桂英走进屋去,连说几声好极了。朱氏跟着来道:“这屋子没有人吗?车票呢?”林子实也不等桂英再开口,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头等车票交给了她,笑道:“令兄可以坐二等,那张三等车票,说不得了,牺牲了吧。”他说着话,又匆匆忙忙地出去,由二等车上,和桂英搬了行李来。 这一篇话,把朱氏的脸涨得通红,将手上的烟卷头扔在地上,用脚踏碎了,望着她道:“要不为你是我肚子里生下来的,我要说出不好的来了。做娘的人,总指望姑娘的终身有靠。你若是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一辈子不受气,我不但不要人家一个大(大,当二十个铜圆的简称),我还有陪有送。现在你嫁给人家做第四房,说起来,我面子上可不大好看,我得要几个钱。这是你自己说的,留着你也只能唱两年戏,那么,你总也给我挣五六千块钱。不用多说,你就跟我跟汪督办要五千块钱吧。”桂英道:“你开口倒也不算多,可是出钱不出钱,全在于人家,说我是替你去说,未见得就能一个大不少。”朱氏道:“汪督办有几百万呢!五六千块钱比咱们用五六块钱还少,他若是愿意讨你,一定肯出的。要不然,我情愿陪一点送一点,让你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不说别人,那林子实就想讨你。你要是嫁他的话,我真不要他一个大。”桂英听了母亲的话,两手捧了那张小报看看,只管不做声,突然站了起来,向朱氏道:“好吧,我就照着你的话去办,你别说话不算话呀!”朱氏道:“我有什么不算话呢?我再说一遍,你嫁汪督办,我要五千块钱。你若嫁给人做一夫一妻,我一个大不要,还有陪有送。”桂英因是站起来脸朝着外的,她母亲说话,她正眼看着窗外,并不答复她母亲的话,忽然“哟”了一声道:“林先生买了许多东西来了。” 过了两天,已是秋云的喜期日,桂英因为要和她去招待一切,一早就走了,白大福也是跟着帮忙去。朱氏一人在家看家。 过了一会,朱氏出来了。听到她有移椅子声,又有扶筷子声,却听到她一人自言自语地道:“这一桌子菜,全都不吃,遭罪。”于是她又叫女仆的热菜声,移动碗筷声,自己吃将起来。心里可就想着,以为母亲这个样子,是和缓多了,也就不必再去理会她。今天实在也乏了,自去睡觉。 转眼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也杀了一只鸡,炖了一碗汤,又配了几种荤菜,母子三人,饱啖一顿,先让大福押着行李上西车站,到了十点钟,朱氏亲自送着姑娘到车站上来。桂英究竟是个聪明人,不知此行成就如何,所以并没有告诉什么人是晚上动身,当然也没有人送行,可是刚一走进月台,一个人笑嘻嘻地迎面就是一揖,不是别人,正是林子实。桂英想着他恼上了一定不肯再见面,不料他倒来送行,不过也许他是和别人送行,无心在车站上碰着的罢了。因向他笑道:“我这回出门,也许不久就回来的,没有敢惊动人,倒劳您的驾。”林子实笑道:“这实在是您客气。我们这样的熟人为什么也不通知呢?”桂英抿了嘴笑道:“可是我怕……我怕您没有工夫呢。” 说着话,母女俩迎到外边堂屋里,林子实在前,后面有个粗人,提了两大蒲包东西送到堂屋里,然后出去。他先笑道:“我知道白老板是爱吃水果的,以前白老板唱戏,我不敢胡乱送吃的东西,怕坏了白老板的嗓子。现在不唱戏了,所以我才大着胆子送来。”桂英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老实人。我看也不见得,心眼里可有主意,送一点水果,前后还想得这样周到。”朱氏笑道:“你这孩子,真也不知道好歹,人家买东西送你,你倒说人家有心眼。”桂英笑道:“我这不是坏话,说林先生也是有心眼的人呢。你可知道,现在说谁老实,就是说谁无用。”林子实也不说什么,只是笑。桂英站在房门口向他道:“你怎么不进房来坐?”林子实道:“白老板没有招呼,我可不敢胡乱进去。”桂英道:“您别拘束,遇事都随便吧!咱们交朋友日子短,让你最后进来一次,以后见面也许我是太太了。” 说着话时,一个听差样子的人,提了两蒲包东西过来,林子实向他笑道:“我怕你误了,你倒来得快。”说罢,让他将蒲包送到屋子里来。桂英道:“哟!又要你送东西。”林子实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一点水果。本来我先就要带来的,我料着二等车里没有地方,不敢再给您添麻烦。后来我跟您买了头等票,我就打电话回公司去,让听差买一点水果送来。”桂英笑道:“你真想得周到。”朱氏也是连声道谢。林子实掏了一块钱到听差手上,手一挥道:“你去吧听差去了,桂英笑道哟!我心里真乱,怎么也不给人家两个酒钱。”林子实笑道:“水果也不值多少钱,赏他做什么?”桂英道:“为什么你倒给他钱呢?”林子实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不是我私下用的人,要他跑了来,总得给他一点好处。”桂英道:“我也是这样说呀。你这人一客气起来,客气得我真没有办法,连小费都不要我们花,我们是干干净净的,收下你一批礼物。”林子实道:“算不了什么礼物。” 直到屋子里上了灯,桂英喝得满脸通红,在院子里一路高跟皮鞋响着,就喊道:“妈!我醉得不得了啦,咱们家水果还有吗?快削两个梨我吃吧!”一路说着,走进屋去,和着那做客的粉红长旗衫,人就向床上一倒,二只高跟皮鞋,也不用手来脱,脚拨着脚,将皮鞋剥了下来,脚伸在床外,皮鞋落地,扑通一响。朱氏走进房来瞧着道:“咳!你干吗喝成这个样子?”桂英用手捶了头说:“有些客,不闹新娘子,直闹我,这个灌一杯,那个灌一杯,愣把我灌醉了。”朱氏皱了眉头道:“这是何苦!”于是把林子实送的水果,找了两个梨出来,连忙用刀削了,用碟子装着,送到床上来。 次日起来,她还是懒洋洋地,用手撑着桌沿坐着,歪着头只管抬不起来。朱氏进房间道:“你昨天喝多少酒了,喝成这个样子?”桂英微笑道:“是大福的一个朋友,嘴里瞎说,说汪督办又要升官了,我这一去,是双喜临门。这话说开了,大家就全闹起来。”朱氏道:“这可不该’人家还是大姑娘,究竟嫁不嫁汪督办,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大家好信口胡说呢?”桂英道:“让他们说去,要什么紧?今天过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晚上,我就搭晚车上郑州。” 桂英闭了眼睛,用手抓了削的梨片,陆续地送到嘴里咀嚼着。迷迷糊糊地,就把一碟子梨吃光了,然后昏昏睡去。朱氏不放心,晚上倒进来盖上几回被。 桂英送到车门边,还要走下月台来,林子实两手一横,拦着道:“不必了。这车快要开了,回头上车会来不及。”桂英只得手扶了铁栏杆,站着踏梯。林子实道:“你进去吧,这里很危险的。”大福道:“对了,要说话,你到屋子里,伏在窗户口上去谈吧。”桂英向林子实招招手道:“你别走。”于是她很快地走进屋子去,伏在窗口上向外看。只见林子实低了头,在窗外月台上缓缓徘徊着,桂英向他招招手道:“林先生!林先生!”林子实走过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桂英道:“没有什么事了。”林子实道:“那就不打扰了,你们自己人还有要紧的话说呢。”于是取下头上的呢帽,连点几下头,又捧了帽子作个揖,笑道:“再见!再见!”就调转身走了。不过他走了几步,就回头看一次,走到老远去了,还不住地回头。 桂英见他如此热心,十分感谢,就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而且让座道:“在铺上坐一会儿吧,林先生,您真累了。”林子实道:“不要紧,我站一会儿回家去,不过是早点睡。你是出门的人,可别累了。”接了那杯茶,依然靠门站定,不肯坐下。桂英道:“真幸得了林先生帮这个大忙,要不然我要憋死在二等车里了。” 桂英笑道:“这算您谈了一句心腹上的话,我存钱不存钱,这个您别挂心,我自然有办法。说到您的钱,我自然会和您办。以前我一年总和您挣个一千二千的,现在,我去了您就每年要少两千块钱的进账,就这样放手,您怎么能乐意?可是您也得想,这样的钱,我可挣不了多少日子了。等我挣不了钱,您再放我去找人,那可没有人要了。难道你为留我再挣一年二年的钱,就害我一辈子吗?干脆说,您要多少钱才放手,我好和人家去开口。” 桂英站在屋子里,更是进退失据,心里说不出来那一分焦躁。 桂英碰了这样的大钉子,心里十分的不高兴,自己一个人,也跑回屋子里去。擦过了手脸,衔了一支烟卷,就在一张软椅上躺着,一人不住地微笑。 桂英母女很自在的坐在铺上。林子实找着茶房,泡了一壶茶来,随后车守来了,他又介绍说白老板是至好的朋友,一路上请多多照应。车守去了,他才道:“和站长有点私交,所以买得了这张车票,车守经站长招呼过,一路定照应得好的。” 桂英一直送到大门口,就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而且学了一句英语“谷得摆”!说的时候,身子一扭,带着狂喜的姿态。这种表示,暗下告诉林子实,离别是于她无所关心的了。林子实心里,一阵难过,低着头走了。桂英倒是毫不在意的,从从容容地回上房去,看看母亲,还是不曾出来吃饭,自己觉得喝了吃了乐了,对于母亲还是不大理会,有些过意不去,便站在堂屋里喊道:“妈!你还不出来吃饭?”叫了一声,她并没有答应,跟着又叫第二声。朱氏的态度,倒是很坚执,始终是不曾答应。 林子实笑着,一步一步地跟了桂英走,不觉得到了二等车边,林子实道:“就在这节车上,上车吧。”朱氏道:“林先生倒知道得清楚。”林子实道:“我早就来了,在车上和令郎谈了好久的话。车上挤得很,怎么办?”说着话,他退后一步,桂英只站在车门口,还不曾走进去,早就有一阵热气,向脸上扑来,不觉也向后退了一步。 林子实看了,倒有些难为情。桂英就像不知道一样,依然陪着说笑。不多一会儿,饭馆子送了饭菜来了,一齐送到桌上。桂英只摆了两副碗筷,端好椅子,就请林子实坐下。他笑着低声道:“老太太呢?”桂英笑道:“你这人做事,也太不看看风头。现在我母亲那个样子,气大着呢!她能够坐下来好好地喝酒吃菜吗?喝吧,咱们来。”她拿了酒壶,满上一杯,就送到林子实的面前。林子实觉得桂英相待太好了,自己不喝酒,也先有了一些醉意,这也就不能再顾及朱氏,就坐着吃喝起来了。 林子实忽然心里明白了,向桂英拱两下手道:“白老板没有什么事了吧?您一路保重!”桂英道:“忙什么?您坐会儿。”朱氏笑道:“你这孩子,人家只有催送客的早些回去,你倒留人家坐一会。”桂英道:“不是那样说,咱们分别了,可不定哪个年月再见面,多谈一会儿也好。”林子实道:“你娘儿俩谈谈吧,我先下车。”说着又拱了一拱手。 朱氏道:“难道我叫你去打虎骗财不成?(打虎即骗婚卷逃之意)不过有一天汪督办要不喜欢你了,跟人跟不成,唱戏也过去了,怎么办?最好你和他要一笔钱,我跟你保存着,有朝一日有事,你可以拿着用。再说我养活你这么大,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就是这一回了,你也得和我跟汪督办要两个棺材本儿。” 朱氏道:“林先生今天来,是很高兴地。怎么去的时候,又是很扫兴的样子呢?”桂英笑道:“这是有个缘故的。昨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好朋友孟正材,他把我请到咖啡馆子里让我吃点心,探问我的口气究竟要嫁谁。我一听他口音,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一定为了我那天请林子实吃着喝着乐着,以为我对林子实回心转意了。本来我可以三言两语,告诉孟正材将他的希望打断,可是我在秋云那里,多喝了两杯酒,故意拿人家开玩笑,对他说:‘你叫林先生到我家里来一趟,我可以把心眼里的话,对他直说。’孟正材很是欢喜,以为我真要嫁林子实,很高兴地去了。我回来之后,又有些后悔;不过我想林子实是知道我脾气的,一定不会来。不料他今天真来了,而且带了许多水果来。我不想再含糊了,所以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他,我要到郑州去,他今天算是死了心了。”朱氏说:“怪不得,你今天说他有心眼。这就是你不对,和他一个老实人开玩笑。我想他一定恨极你了,他有报馆里的朋友,一定会跟你登报的。”桂英道:“我想不至于,真要那么着,我也没法,本来是我自讨的。”朱氏也不敢怎样深埋怨她,说完了也就把这事丢开。 朱氏站在一边,见他两人只管说客气话,心里倒是纳闷,林子实罢了,自己姑娘到临别的时候,可该对母亲说几句正经话呀。她如此想,脸上当然有些表示。 朱氏挤不进去,在过道里探头探脑望着。看那屋子里除了人而外,还有小箱子、大网篮,红红绿绿的点心包,高高低低的酒瓶和水果包,简直把这屋子里塞得透气的地方都没有。朱氏皱了眉头道:“这是怎么好呢?”大福在屋子里横着身子挤了出来将胸前衣襟牵了两牵道:“真热。这还是二等,三等里头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氏将儿子姑娘们的话,想了一遍,也觉得姑娘二十五六了,再要留着她唱戏,为了自己挣钱,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本来也说不通,倒不如让她嫁了汪督办,借此讹上一笔。如此想着,一人闷在家里,不免想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姑娘回来,就和她开起谈判来。 朱氏对于自己的姑娘,向来姑息惯了,现在总还想她回心转意,继续着唱戏,也不敢太冲撞了她,可是对于姑娘那个样子,又不愿亲眼看着,所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并不出来。两个人闹个酒醉菜饱,林子实抬起手表一看,已经十点多钟,便笑道:“今天晚上,公司里结账,我得去看看。明日下午,你在家不在家,我来请你去看电影,吃小馆子。”桂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那很难说。因为这几天我天天要到程秋云家里去,和她帮个忙儿;我就是不去,她也会来找我的。不过有一层,我没有到郑州去以前,一定还要和你会上一面的。”林子实听她所说这话,彼此仅仅只能见一面罢了,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就向外面走。 朱氏在家收拾东西,眼睁睁姑娘儿子都要走,心里很是难受。可是听听儿女所说,这次出门,都是要得一套大富贵,又不觉得喜上心来。这一下午,真闹得她悲喜交集。 朱氏喷出一口烟来,笑道:“我也没说不赞成啦。”桂英道:“这年头儿,不赞成也得行啦。”朱氏微笑道:“我也知道这几天你和我闹脾气,可是你也得把事明白了再说。我知道你愿意到郑州去找汪督办,我也不拦着。可是汪督办现有三房家眷,你去就是第四房了。照说,汪督办一定是喜欢你,可是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着谁的心眼。去你只管去,也得放一条后路。”桂英道:“什么叫后路?” 朱氏和大福道:“你瞧瞧我们这位大姑娘,像发了疯似的,真没有法子说她。”大福道:“嗐!你别管她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还能够留她一辈子吗?她要是嫁汪督办的话,反正人家不能亏咱们,三千五千的,你还不能和他要上一笔吗?就是我,也可以找到督办衙门里去弄个小差事。真是时来运转,就不许咱们升官发财吗?”朱氏道:“是呀!你想做官了,你就要她去嫁汪督办。你说让我要个三千五千,那算什么?三千五千,就能过活一辈子吗?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她年岁大了不是?嫁人只管嫁,嫁咱们一个同行的得了。嫁了之后还是一样地唱戏。”大福道:“您算盘也别太打得过分了。你想,她嫁了人之后,还能挣了钱往家里拿吗?”朱氏道:“她唱戏是谁花钱让她学的!现在唱成了名角儿了,别说我是她妈,就算我是个放债的,现在我也应当收回本息了。”大福道:“你别和我抬杠,我不过是这样子说’你不信,将来就走着瞧吧!”他说毕,也一赌气走了。 朱氏听说,站在房门口,愣了愣,望了她道:“你打算后天就走吗?”桂英道:“您别着急,我不过先去找汪督办一趟,事情说得有个大不离儿,我就打电报来叫你去。”朱氏道:“你一个人去吗?”这句话,桂英还不曾答复出来,大福在外边就接嘴道:“我们说好了,我送她去。”他说着话,由门帘缝里伸进一个脑袋来,向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是不是?”桂英瞟了一眼道:“谁和你说话来着?”大福索性挨身而进,站在门帘下向她作了一个揖道:“你就不能提拔提拔做哥哥的吗?”桂英鼻子里微微哼着,淡笑道:“瞧你这块骨头!”这虽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大福听着,明明是妹妹不曾拒绝自己到郑州去。 朱氏吃饭的时候,听听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声音,想着,姑娘一定是睡了。走到门边,掀开一些门帘子,向里面张望,姑娘可不是睡了吗?自己本有许多话,想和姑娘说,可是再转念一想,姑娘今日好像高兴,又好像生气,固然她是小孩子脾气,可是也摸不着她,今日为了什么原因,要闹成这个样子,心里有什么话,暂时不说也罢,于是她就忍住了,不去打搅她。 朱氏也就凑趣让林子实进房去坐。林子实笑道:“白老板老是说交朋友不久了,什么时候启程出京呢?”桂英道:“那可没定,反正是快了。”林子实因为女仆送进一杯茶来了,就捧着一杯茶喝,默然无语。 昨天在外面找了许多人,请人劝他妹妹唱戏。人家都说他妹妹意思很坚定,恐怕劝不过来。今天又听到母亲说,妹妹要到郑州去,转念一想,走就让她走吧,假使她嫁了汪督办,自己也可以在督办公署里闹一份差事做。如此想着,索性就拥护妹妹的主张,赞成她不唱戏,早上和母亲商量了一阵子,不曾得有结果。这时听到妹妹屋里有响声,知道妹妹起来了,不便无缘无故地问妹妹的话,就先把送礼的话为题,引起他妹妹的话。可是白桂英看到这大红帖子,勾引起了一肚皮的心事,正在出神,大福说些什么,她全不曾理会。 大福碰了妹妹一个钉子,跟着说下去不好,就此不提也不好,便叫道:“妈!大妹还没有起来吗?”朱氏在屋子里,恶狠狠地答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大福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堂屋里抽烟卷,直等桂英出来了,才站起来笑道:“大妹今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桂英见他没话找话说,知道他是必有所谓,也是不愿理会,鼻子里随便答应着哼了一声。她自己预备了茶水,漱洗了一阵,就叫包车夫拉车,朱氏实在忍不住了,便出来道:“快吃饭了,你吃了饭出去,不好吗?”桂英道:“我到秋云家里吃去,人家是新娘子,我陪她玩一天是一天了。”她说着话,换了一件衣服就出门去了。 大福由车窗子里伸出半截身子来,用手摇着道:“人满极了。”桂英道:“已经买了票了,就是挤,也得上去。”说毕,鼓着勇气,走上车来。 大福将东西买好了,搁在人力车脚踏板上,自己坐在车上,两腿高抬着,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心里可就想着,要走马上任去做督办的大舅子了。手上拿了大白纸扇,在胸前乱摇着,他向前一看,见林子实在马路上走着,于是收起了扇子,将扇子头连向他点了几下道:“林先生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林子实虽然觉得他大模大样,然而他说有话说,也不能不走过去,就走过去,站到车子边,问有什么事?大福笑道:“我们今天要上郑州了。”林子实听了这话,觉得一怔,问道:“你们真要去?”大福道:“什么都预备好了,今天晚上十一点钟上车。”林子实道:“买的头等票呢?二等票呢?”大福道:“我说让我的妹妹坐头等车的,我不拘什么也好凑合。你想我们这一去电报,汪督办还不会派人到车站上来接吗?要是接到二等车上来,似乎不大好。可是我母亲只说花钱多,买了二等票。”林子实道:“那就是了,我们回头见。”说毕,点头而去。 大福坐了车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将买的东西,一齐搬到堂屋里桌上,望了望梨子笑道:“我们现在带土产去送人,将来我们在外省日子一待久了,北平的亲戚朋友,找我们要差事去,也会送我们土产的。”桂英道:“你还没有做官,倒说人家要找你。”大福笑道:“现在是这个年头吗!只要咱们有了好处,谁不来呀?我告诉你一句话,我在大巷上遇到林子实,他知道咱们要到郑州去了,在街上站着直发愣。其实这个人倒也不错,将来我要做了官,一定和他找个差事。”朱氏道:“你别胡说了,人家混的事情很不错,你一个大光棍,他倒会求你!”大福道:“那很难说呀,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不许我们干上大事情吗?” 喝完了这杯茶,随便说了一些闲话,就起身告辞。桂英要留他多坐一会儿,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只好送到堂屋门口,由他去了。 到了次日,看看桂英的态度,一如平常了,等她在屋子里闲着看小报的时候,于是衔了一支烟卷走到她屋子来坐下,笑道:“小报上有什么新闻吗?”桂英道:“怎么没有?提到秋云出门子的事情呢!”朱氏道:“报馆里的人,闲着没事,无论人家什么事,也要登上一段儿。”桂英道:“怎么不登?有人就爱瞧这个啦!”朱氏道:“有人做文章骂她吗?”桂英绷着脸道:“做姑娘的出门子,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谁都像您这心眼儿不赞成。” 到了次日,桂英因为不必上戏馆子了,安心大睡,直睡到十一点钟,方始醒来。一看桌上,却放了一张金钱盘花的大红帖子,看看帖子上的字,十停倒也有七八停认识的,揣想着,乃是“兹择定月之十五日星期日上午十二时在双喜堂结婚洁治喜宴恭候光临张济才程秋云拜启”。还有其余的字,也不用看了。扔下了这帖子,在桌子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撑着头,对那帖子呆呆发想。只听到屋子外面有人道:“程秋云的日子,怎么定得这样急,就是这个星期日,咱们送点什么,也得预备呀!这样好的交情,光出一个份子,那是不行的。”这说话的是白桂英的哥哥白大福,没有什么本领,因为妹妹的关系,在场面上打小锣,每天十吊钱戏份,每月只有七八块钱的收入。不说别的,光是敷衍他的茶叶烟卷钱,也还嫌不够,他全凭着妹妹挣钱多,一月津贴他二三十元,现在歇了戏,听说妹妹也不唱了,他心里很着急。 到了房间里,四个铺位,上下有七个人。除了乘客不算,还有送客的在内。桂英走了进来,正好将乘客的容量,扩充了一倍。这屋子里下面铺坐了四个人,上铺坐了三个人,空了一张上铺堆东西,大福只站在房门边。他向上铺上指道:“这是我们的铺。” 从这天起,他比桂英还忙,在家里收拾行李,在外面就是料理私务。一面还向亲戚朋友告辞。一混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桂英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去买些杏脯、梨脯以及景泰蓝雕漆的小件东西,预备到郑州去送汪督办。 不料白桂英这天到程秋云家去,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方才回来。回家之后,她只觉得身子疲倦,一进房去就睡觉了。朱氏憋了一肚子气,看看这样子,姑娘心里,未必痛快。现在去和她开始谈判’不是时候,只好又算了。 桂英在窗户口上,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一个好人!”可是林子实低着头在混乱的行客堆中,黯然而去。这一番忙乱,博得美人最后一声赞许,哪里知道呢? [book_title]第三回 投刺怯严威缘悭一面 赠仪消宿约报止千金 白氏兄妹由北平启程,抱了满肚子的希望,以为一个要做夫人,一个要做官,将来有一天再回北平来,当然另是一番气象,也许有人调音乐队到西车站来恭迎,也未可知呢。 一路行来,都是如此想着。白老板坐在头等包房里,向窗子外面看了那些田园山水,都非常地有趣。 那卫兵知道他是个唱戏的,就无所顾忌了,将肩膀一抬,笑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是我们督办叫她来的吗?”大福道:“那没有错。”于是将白桂英的名片,由怀里掏出一张来,递到那兵士手上。他看了名片笑着走过去,和那领班的兵士,报告了一遍。他走过来问道:“你妹妹怎么没有来呢?”大福道:“她是个姑娘,没有问明白规矩,怎么敢来?”兵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先挂号?”大福道:“我们由北平刚到,这儿的规矩,一点也是不懂,老总,你看怎么好,就怎么样子办。”那兵士道:“这样的事,我们也做不了主,你是跟我到传达处问问吧!”于是将大福引进大门,送到传达处,招呼了一声,自走了。 那卫兵看他这种情形,并没有疯病,当然不敢胡说,当督办的人,自然也不能绝对没有穷亲戚朋友,所以他虽疑心,也不敢十分拒绝大福,便又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大福道:“梨园行。”卫兵道:“梨园行?干什么的?”大福欠了身子道:“我们是唱戏的。”卫兵哦了一声道:“是唱戏的?你唱什么角色?”他口里问着,向大福身上看来,便带有一种笑容。大福道:“我不唱戏,在场面上,我妹妹唱青衣。” 这车夫仗着坐车人的势力,以为总可以拉进辕门去,只管走,急得大福在车子踏板上连连跺脚道:“停下来!停下来!”车夫猛然停住,车子一折,几乎将他翻下车子来。 这天在旅社里候电话,候到晚上十一点钟,依然没有消息,当天自然是无望,只好望明日的消息。到了此日,兄妹二人,依然不敢出旅社一步,静候督办的电话。大福住在房间外面,正是挂电话机的所在。只要是电话铃一响,立刻站到电话机边,听接电话的茶房说些什么。有几次电话铃响着,茶房不在身边,他就向前代接电话。然而那边说话的人,乃是河南口音,答非所问,以后也就不再接电话了。 这大门外东西两个辕门,各站了五个兵士,一个兵士领班,身上背了一支带皮套子的盒子炮,那还无所谓。其余四个兵士,两个人背着上了刺刀的快枪,那刀摩擦得雪亮,在日光下,银光闪闪,射人的眼睛,别是一种惊人的感觉。另外两个兵士,站在最外边,各人背了一管自动机关枪。再看辕门的里边还有个总大门,又站了一排武装齐全的兵士。 这回到了旅馆里,他倒不必桂英先问,到了她屋子里将帽子取下来,使劲向椅子上一摔,冷笑道:“得了,别想升官发财了。我回北平,还是吃我们那碗破戏饭。”桂英看他这样子,以为汪督办是拒绝不见,便道:“你问得了什么结果吗?”大福将桌子上的茶杯,使劲拿起一个放下,提起茶壶,高高地斟了茶下去,端起一杯茶,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喝了。将杯子放下,啪的一声响,鼓了嘴道:“他妈的,一个当传达的,也没有多大的位分,他就在我面前摆那样大的架子。什么阔人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的一个人,就想到我们面前来卖弄。”桂英听他的话知道他是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回来,便道:“到了现在,我们总还是和人家好说呀,你干吗和人家闹脾气?”大福道:“我怎么不是好说呢?”于是就把今天到传达室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千劳驾的,万劳驾的,和人家说着好话,结果是让人家挡了回来。那个地方,我是不能去了。他要等三四天,就等三四天再说吧。” 这几句话骂得大福太重了,他一顿脚,又把手一甩道:“我就去,人家不理,可不能再怪我。”他说毕,找了帽子戴着,这回一直就向督办公署来。 这三天之间,又急又闷,非常地难受。桂英自学唱戏以来,生活就自由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拘束。到了第三天晚上,桂英突然有了归志,就对大福道:“这样子看来,分明是汪老头子不理咱们,痴汉等丫头,咱们老等着什么意思?我们回去吧。不过我算了一算,钱恐怕不够。你不是说,在西车站上车的时候,林子实给了你两封信,说是这里的分公司,有他的好朋友吗?你可以拿了这两封信去找找人看,咱们能找着人借个四十五十的,就可以回去了。”大福道:“你不说起我倒忘了。是有这样两封信,我想没有什么用,塞在网篮里,现在也许丢了,让我找找看吧。”桂英道:“你真不会做事……”大福抢着说:“我的大小姐,我们只说奔郑州找汪督办来着,谁知道到了这里,还短不了走林子实那条路呢?你别慌,只要网篮没有抖乱,信总在那里的。”于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手上高举着两封信,如获至宝一般,笑道:“找着了,找着了,那公司离我们这旅馆不远,我们就拿这信去会他。”桂英道:“你可得早些回来,别让我又着急。”大福道:“好歹我都早些回来给你个信就是了。”于是带着三分喜色,匆匆而去。这时,桂英对那汪督办的十二分希望,已经抛弃一个干净,只是计划着要怎样回北平,回京之后,用些什么话去对人说。一个人在屋子里想着,以为明天上午总有一个办法。 说着话,毫不犹豫地就到账房来,打听明白了督办公署所在,一鼓作气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向督办公署去。车夫见他毫不犹豫,直说着要至督办公署,以为他也是督办公署的人员,拉了车子,直拉到督办公署门口来。 自己脚一顿,下了个决心再向督办公署来。这回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了,将帽子早早取下,拿在手上,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辕门边,远远地就向卫兵一鞠躬。一个卫兵将步枪夹在腋下,迎上前来问道:“找谁?”大福笑道:“我是由北平来的,到这儿来求见督办。”那卫兵对他周身上下望了一遍,问道:“你要见督办?”大福将一顶旧呢帽抱在怀里,向人家半鞠躬道:“是的,以前督办在北平说过,有事要我们到郑州来找他。” 次日,到了郑州,白老板挑选了一家最大的春风旅社住下,将行李稍事安排,就打听汪督办的寓所。一问之下,汪督办就住在督办公署里,一个月也不一定出来一回。要去见他,先要到督办公署里去挂号,注明姓名住址,和求见的事由,然后等督办公署的电话召见。 次日睡到有十点钟醒来,还不曾起床,茶房就敲着门叫起来道:“白先生!白先生!有汪督办公署的阮副官会你呢!”大福听得清楚,在床上一个翻身滚了下来,口里喊道:“请坐,请坐,真对不住,我就来的。”一面说着,抓了一件衣服,披到身上就来开门。只见一个踏皮鞋穿便服的人,腋下夹个皮包,站在房门口,向他点头道:“你就是白老板吗?”大福鞠着躬道:“我姓白,白桂英是我妹妹,住在楼上。”那人道:“我就是阮副官,督办让我来见白老板的。”大福道:“是!是!请你在这屋子里屈坐一会,我去告诉她。”鞋子也来不及拔起来。跑上楼来,站在房门外,还不曾敲门,口里先就嚷着道:“大妹子,你起来吧,阮副官都来了。”说着,就用两只手去捶门。 桂英道:“我一个人,哈尔滨、天津、张家口,哪里也去过,也没有让人吃了,你给我办这点事都办不通。”大福道:“事非经过不知难。你若是不信,你可以雇一辆车,在督办公署门口,走过一遍,你看那里是不是杀气腾腾的。”桂英道:“杀气腾腾怎么着,难道还能把求见督办的宰了吗?”大福见和妹妹说话,越说越拧,只得走开。 桂英这才知道汪督办的架子,在郑州果然不小,若是把大福闹僵了,更是不好办,反是用好言将他安慰一顿。大福气得没有话说,自回房睡觉去了。兄妹两人,在旅馆里,又等了二天,大福睡觉睡得腻了,每日还到街上去溜上一趟。桂英怕耽误了电话,一步也不敢离开。 桂英忙着张罗了一阵茶烟,他首先开口道:“督办教我向白老板致意,说是这回来,很对不住。因为正赶上了军事时期,郑州这地方,铁路是四通八达,只要时局有点动静,这里先就要发生问题。督办是全省一个领袖,比不得在北平,行动可以自由。”桂英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这次来,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阮副官说:“是的,这一层,督办也和我说了。在北平的时候,督办和白老板提过的,说是白老板若是不唱戏,督办愿意接你到家里来。可是昨晚督办和我提了,一来呢,现在这个时局,不是办喜事的时候;二来呢,督办说他年龄也到了时候了,仔细想了想,恐怕耽误白老板的青春。不过白老板这番好意,他是忘不了。今天让兄弟带了一点款子来,督办说,送给白老板买点衣服料子。”说着就打开皮包,在里面,取出十迭钞票,送到靠近桂英这边的桌子沿上,因道:“这是一千块钱。” 桂英听了这话,倒也不肯示弱,淡淡地笑道:“那算我们找错了人。他在北平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好。而且说了多次,叫我来找他。早知是这个样子,我怎么也不来,现在我也不想找他了。”田子春道:“汪督办这个人呢,倒是不肯薄待人的,不过这个时候,他真有些不便出门。既是有林先生相托我们,我们当然要帮白老板一个忙。他手下有个阮副官,和我两个人至好。白老板有什么话和送汪督办的什么东西,都交给我们,我们可以托了阮副官,私人对汪督办说一说。假使他能抽出工夫来和白老板见一面,那你什么事都好办。”桂英道:“要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他。因为在北平的时候,汪督办再三再四地劝我别唱戏,说是没有饭吃,可以来找他。打去年起,我就想不唱戏,总是走不了。这回我在北平下了决心,不唱戏了,所以什么人也不打算找,就来找他,等他一句话。现在我们千里迢迢来了,给我们一个老不管,这不是要命吗?”郑颂周道:“我猜他是事忙忘了,绝不是陈启忙了没回。我们再去提上一提,他一定有个回信的。就是没有回音,那也不要紧,白老板和子实是朋友,我们和子实也是至好,反正盘缠钱’不让你有什么为难。”桂英笑道:“我到郑州来,大门也没出,一个熟人没有,成天只听到火车放汽笛。有两位先生这样帮忙,我将来一定想法子感谢你们。”郑田二位,都摇手说,那谈不上。 桂英却横躺在床上,也是用手撑着叠的被褥托住了头,斜望了哥哥。大福在桌子边,也是斜望了床上的妹妹,一间房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大福胸前悬了个马表,叽呀叽呀那种表的机摆声,听的很清楚。大福抽了一根烟卷,情不自禁地,又抽一根,直待抽完了三根烟,将烟头子向痰盂里一扔,表示他要去的决心,站起来道:“不管了,我去碰碰看吧。”桂英由床上跳起来说道:“你去是去,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大福道:“这个用不着吩咐,我自然会见机行事。难道我们两人坐在屋子里,发一会儿闷就能画符召神的把汪督办请了来吗?” 桂英到了此地,本想到街上去看看的’现在要等汪督办公署的电话,就不敢走开。一路心中计划而来,以为到了郑州,就可以看到汪督办,立刻可以打电报回北平,向母亲报告消息。现在连什么时候能见面都不得而知呢,哪里就能报告消息。自己抱了十二分的希望而来,到了现在,未免减少了两分。 桂英兄妹,知道大事绝了望,倒不想郑田二位能找出什么路子来,只想和他们联络,将来走不动,和他们能借几个钱也就完了。这两天,每晚兄妹二人,都少不得唉声叹气讨论一阵,今晚反正是不做什么奢想,各人老早睡觉。 桂英从梦中惊醒,倒吓了一跳,听说是阮副官来了,心中倒也是一喜,隔了房门问道:“阮副官在哪里?你先请他在楼下坐坐呀!”大福道:“是让人家在楼下坐着啦!你穿衣服吧,我下楼陪客去了。”他也不等开门,下楼去了。桂英在屋子里,也就忙着穿衣洗脸,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大福又上楼来了两回。桂英皱了眉道:“你就陪人多坐一会儿,要什么紧?他是为了我们的事来的,反正不能没有见我就回去。”大福对她发了一阵子愣,只得下楼去了。桂英洗完了脸,挑了一件好看些的衣服换了,纽扣还不曾扣好,大福就带着阮副官走上楼来了。先在房门口站着,就介绍起来,桂英只得点了头把阮副官让了进来。他将桂英周身上下打量着,将皮包放到桌上,倒退一步,方始坐下。 大福看看离那辕门口的兵士,不过上几十步路,假使再不下车,就要在兵士面前下车,盘问起来,仓促之间,恐怕是对答不上。这样想着,也不管车子是否放下,就由车子上直跳下来,身上掏了一把铜子,扔到车子上,转身就走。走了二三十步,才回过头来,一看守门的那些士兵,直挺挺地在那里站着,一点笑容也没有,心里这就想着,幸是不曾冒冒失失冲了进去,要不然,你看大门口那样威风凛凛,一言不合,就是毛病。一人在路头上远远地向那大门口望着,只见一辆汽车,车门两边站了四个兵士,风驰电掣地闯进辕门,那辕门口的兵士,就吆喝了一声,举枪的举枪,举手的举手,原来那守卫的兵士,你不要看他那样很有权威的样子,可是他们也很讲礼节。不过知道他们是讲礼节的,他们尊重坐汽车带护兵的人,一定瞧不起雇人力车老远就下车的人。汪督办到北平城里去的时候,他公馆门口也不过有个请愿警,哪有这种威风?若是还用在北平去求见他的仪式去见他,恐怕有些不灵。 大福用手搔着头道:“我们这倒要想想,不可胡来。这里汪督办是个头儿,犹如北平城里的大总统一样,这岂可随便打电话,不要弄出乱子来吧。”桂英道:“我们在北平城里,是很熟的朋友,有什么话也可以说,难道到了郑州来了,我们就变成生人了吗?”大福道:“不是那样说,打起电话来,那边要问我们姓甚名谁,是干什么的,我们若是照直说了,恐怕有些不便当;若是撒谎,又怕引起了误会’所以这可是个问题。”桂英道:“这倒也是可顾虑的,可是到衙门里去挂号,那不一样也有些不便吗?” 大福想了一想,果然不错。但是由北平到郑州来,有一千多里地,为着什么来了?不见汪督办,这回跑来的事,怎么有结果?没有结果,难道又跑回北平去吗?他如此想着,把身上揣的一盒烟卷取了出来,一手撑了桌子托住头,一手夹了烟卷慢慢地抽着。 大福心里这样盘算着,不但是想不出一个上前的法子,越踌躇让自己胆子越小,不过不上前去打听打听,就这样回旅馆去,妹妹问起来,何词以对?无论这些兵士们,有什么威风,好在他们的总上司,和自己妹妹有交情,纵然有些失仪之处,把我抓了起来,我把话直说了,一定也可以释放我的。汪督办是我见过的人,为人挺和气的,我怕什么?于是放开了胆子,从从容容向前走去,心想到了卫兵面前,和他一鞠躬,多说一声劳驾,也就无所谓。 大福在传达处坐了等着,似乎有很久的工夫,才见那传达兵走了出来,向大福道:“你不是住在春风旅社吗?你回去等信儿吧。督办有了话下来,我们这儿有电话过去。”大福看看这地方,仅仅是通报一层,还有许多手续,实在是不可乱说一句话,不可乱走一步路的地方,听了吩咐,不敢多言,道声“劳驾”,就回旅社来。 大福听了这话,就来向桂英报告。桂英道:“在北平的时候,他在旅馆里开房间也好,在他公馆里也好,我到了,直冲直进,哪里有这些啰唆。我去打听打听汪督办衙门里的电话多少号,让我打个电话找他来谈话,他回电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那多省事!” 只见床上被褥凌乱着,屋子里一股的卷烟气味,这一定是桂英等得不耐烦,睡睡又起来抽烟。因道:“我去的时候,大概是不少吧?”桂英道:“你还说啦。你见着汪督办了吗?他怎样说?”大福道:“哪有那么容易呀!由传达处把名片送到陈启处,陈启处放下来一句话,说是知道了,有消息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就等着他的电话,再去见督办。”桂英道:“去了这样久,原来你还没有见着汪督办。你没有问那个陈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吗?”大福道:“我也没见着他,怎么问?这是传达带回来的一句话。”桂英鼓了脸道:“这样说来’你算是白去了一趟。”大福道:“你以为督办衙门,也像这旅馆一样,可以随便进出的吗?你要是不带我来,一个人到郑州来,你还更没有办法呢!” 到了下午三点钟,依然没有消息。桂英有些不耐烦了,就把大福叫到屋子里问道:“我说你不会是拿话骗我,没有到公署里去吧?”大福道:“那是什么话?那样办,不但是我骗你,我还是骗我自己啦。”桂英道:“你说他们有电话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电话来?难道我们千里迢迢,就跑到旅馆里来这样干耗着吗?”大福没有说话了,又抬起一只手来,到头上去搔痒。桂英道:“人家不打电话来,我们又不能打电话去,那怎样办?你不会再到衙门里去打听打听吗?他反正不能把你吃了,你这没有用的东西!还打算出来找事情呢?” 其实桂英虽然很怪她的哥哥,她也只在房门里面唱高调,让她自己去见汪督办,她未必不是半路上拦回来。大福走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也很是无聊,躺了一会,还是叫茶房把他叫了来,兄妹闲谈消遣。 但是走着在那辕门外二三十步的时候,恰好有两个行人,在自己面前走着,已经靠近了那卫兵。一个拿枪的卫兵,倒拿了枪,将枪托扫了过来,口里喝道:“你瞎了狗眼,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滚过去!”那两个行人,吓得跌跌撞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就跑开了。只看这种情形,辕门口就不能靠近,慢说到门口去问那些卫兵了。于是又装出一个过路人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向前面一条支路,直走过去。然而难关是可以不过了,可是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就如此怕事,可以了结吗?当时也不敢回旅馆,去热闹街绕上了两个圈圈,看看太阳偏西,天色不早了,再要不上前去,就没有机会了。 传达处的传达兵拿了白桂英的一张名片,只管踌躇起来。屋子里有两个同事坐着,他便道:“大概这样的人,不传达上去,是不行。可是号簿上让我们怎样写?”有一个同事道:“你替人家胡担什么忧?你到陈启处和杨陈启说一说,他自然知道督办的意思。”那传达兵点了点头,让大福在这里等着,拿了那张名片,自进去了。 他兄妹二人,住的是两个房间,白桂英住在上等房里,大福只住在一间普通房里。回旅社之后,他也不回自己的房,一直就到桂英屋子来,见她的房门,已经是紧闭着,大概妹妹休息了,这时就不惊动她也罢。正待转身走开,只听到屋子里一阵拖鞋响,房门扯了开来,桂英早是伸了头,向他瞪了眼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大福笑道:“汪督办在这里,威风就大了,你以为在北平一样,到他宅里去,向门房言语一声就行了吗?这可是个大衙门,门口站上好几层士兵,要递个名片,费事极了。”一面说着,一面挨身而进。 他两人自道着姓名,有胡子的叫郑颂周,没胡子的叫田子春。桂英让座已毕,郑颂周摸着胡子先道:“我们和林先生都是至好。刚才令兄把白老板到此地来的一番意思,都对我说了。您要是早通知我们,免得在这里等这几天,可是白老板这一趟,来得不大凑巧。革命军攻到了湖南,郑州这几天,暗里头风声很紧,汪督办不便随意出来。要说白老板到衙门里去呢,督办的正夫人又喜欢管闲事,两个如夫人,吵得都不能安身,当然在这个时候也是去不得。白老板递上去的那张名片,是不是汪督办看到了,那还是个问题。” 今天不比昨天了,胆子大了许多。到了辕门口,就告诉卫兵,要到传达处去打听消息。卫兵让他过去了。他在传达处就把帽子取下,拿在手上,然后弯了腰走进门去,就向人拱手道:“劳驾劳驾!”那个传达倒是认得他,便问道:“你今天又来干什么?”大福拱拱手道:“昨天你不是吩咐给我们电话吗?可是到了现在,还没有去。”那传达一歪颈脖子道:“谁知道哇?你们等着吧!挂了号,等一个礼拜,也有的是呢。你昨天来报到了,今天就着什么急?”大福依然拱手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们带的盘缠不多,日子耽搁久了,我们维持不了。”那传达并不理他,身上掏出一盒烟卷,自己点了火,自己抽着烟,却向另一个同事道:“要出门,为什么不带足盘缠呢?打北平到郑州来,这样老远的路,这是闹着玩的?以为是上姥姥家吗?”大福坐也不曾坐下,却让人家抢白一顿。再要问话,又怕冲犯了人家,不问话吧,又没有得一点结果,站着在传达室门口,不知怎样好。那传达口里衔着烟,斜了眼睛,望着大福,将手一挥道:“回去吧,等个三天五天的,就有电话了。”大福看他昂头天外的样子’恨不得抢上前去,打他三拳,踢他三脚,可是人家有权威,有什么法子呢?和人家道了一声“劳驾”,方才走了。 于是大福就把送汪督办的东西,一齐捡着,堆在桌上,用一个大篮子装着,请田郑二位带去。又把二位请到自己屋子里,私下告诉他们,说是汪督办与桂英原有嫁娶之约的,现在一点消息不给,就这样老闭门不理,那真会逼出人命来。田郑二位都说:“只要事情是真的,当然阮副官去说了,多少有个了断。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找阮副官,趁着今天晚上汪督办上操的时候和他一提,也许明天上午,就有回信。”大福道:“晚晌还上个什么操?”郑田二人彼此望着,大笑起来,田子春笑道:“这个操,也是捧了枪玩,不过不是在地上卧倒放,是在床上卧倒放罢了。”大福道:“汪督办是不抽烟的呀。”郑颂周道:“有不花钱的烟,为什么不抽?军官抽烟,不都是为了不花钱干上的吗?有话明天再说吧,我们走了。”于是他两人提了那篮礼物,告别而去。 不料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大福就回来了。他站在房门口就道:“田先生、郑先生来了。”桂英看时,由他身后跟进来两个人,一个有五六十岁,颏下长了一部长黑胡子;一个有三四十岁,黄黄的尖面孔,两个人都是灰色袍子黑呢马褂,各带着黑色小便帽,虽是买卖人样子,却在朴素之中,带一些和气。 桂英在十分绝望之余,对于汪督办,本来也就不想有所求于他了,现在看到拿出一千块钱来了,便笑道:“我怎样好收汪督办这许多钱呢?”阮副官道:“这个你就别客气,督办既是拿出来了,反正不能拿回去。你送督办的东西,收到了。谢谢你。督办说,本来也要买些土仪送白老板,但是又怕来不及,送两样白老板得用的东西得了。”说着,他又在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可是白桂英看了先前一迭钞票是笑,看了这样东西,却是要哭,不但要哭,就是那一千块钱的厚赠,白桂英也不觉其多了。 [book_title]第四回 心事重归来匆匆送客 风光问嫁后郁郁思人 原来这阮副官最后在皮包里拿出来的,并不是礼品,却是两张火车免票。他含着笑容,交到白桂英面前,然后用很柔和的声调道:“白老板,这是一张头等免票,一张二等免票,你二位可以拿了这票,不花一个钱,回到北平去。不过有一层,这火车的限期,就是今天,今天耽误了,就要破费好几十块钱了。到北平的通车,下午六点多钟到,七点钟开,你们可以坐了这通车走。”桂英道:“我们很不容易到郑州来玩一趟的,既是来了,我们也要看看这里的古迹。”阮副官道:“我不是说了,这里的风声紧得很吗?在这里玩一两天不要紧,可是你玩出事来,就要后悔的了。依我的意思,二位还是今日动身的好,如其不然,我就送二位上火车也可以。” 桂英听了这话,心想这哪里是好意送我们走,这就是押解回籍罢了。本待不答应,看看阮副官那情形,他不肯松口的。到了这种地方来了,便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若不从命,他们也许会强制执行。因点了点头笑道:“好吧,我们今天就回去了。请你回复督办,我谢谢他了。”阮副官道:“有什么要办的东西没有?若是要什么,我可以和您代办,免得您人生地不熟,耽误了时间。”桂英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东西了。我们到了钟点,就上火车去。”阮副官一回头,看到茶房由房门口经过,就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进来,对他说:“这位白老板的账,归我来算,你把账单子写好了,到了下午,我来会账就是了。”说毕,向茶房看了一眼道:“你认得我吗?”茶房半鞠着躬道:“您是督办公署的副官,怎么会不认识呢?”阮副官向他一挥手道:“认识就好,去吧!”桂英看那茶房深深一个鞠躬,方始退去,料着阮副官的权威,是很大的。哥哥是不行,自己一个唱戏的女孩子,如何又能抵抗他的命令,便当了他的面向大福道:“我们算没有白来,就是今天走吧。你去收拾行李。”阮副官微笑着,夹了皮包,告辞而去。 送行人中间,有认得桂英的,便道:“白老板来晚了五分钟。”桂英这才向大家笑道:“我有点事情耽误了,没有赶上送行,真对不住人。林先生临行前说了什么吗?”她这句话,倒问得她所认得的人,不知所答。临行的时候,当然要说些什么。所说的什么,与桂英又有什么相干,要她追问?桂英得不着人家的答复,她也不一定要人家答应,掉转身子,低了头,无精打采地,就向车站外面走。她是个唱戏的女子,人家总怕惹了什么嫌疑,她既低了头走,人家也就不便再和她说些什么了。桂英走出车站来,只见大福满头是汗,到处乱碰,便走近他身边,问道:“你忙些什么?”大福看到,脸上先有怒色,再一看妹妹的颜色也不好,就笑了起来,点着头道:“你把我找苦了,由哪里来呢?”桂英道:“你说吧,车站外面碰着我,我是从哪里来呢?”大福是自己找了钉子碰的,也就无话可说,只得笑了,桂英也不理他,自雇了车子回家去。 这话还是刚提着,田郑二人就来了,见面就问:“阮副官来没有来?”桂英相信这二位都是好人,就把实话说了。郑颂周道:“既然如此,白老板还是依着他们的话,今天走的好。郑州这地方,不过是两条铁路的交叉点,也没有什么好风景。你身边带了那些款子,还是早一点回北平去的稳当。子实今天又来了信,托我二人打听白老板的消息。他的事情很好,已经调到上海去开新公司,大概二三天内,就要动身了。” 这个时候,她嫁过来不曾有多少日子,真是要一样有一样,心里很是满意。桂英本也认识张济才的,这时候到他家来拜访,他怎能不盛情招待。在里面一听到门铃响,就亲自迎接到大门外来,接了有四回,方才接到了她,老远地就半弯着腰拱了两手道:“欢迎!欢迎!”说毕,便在前方引路。程秋云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子,看到此嚷道:“久违呀!快请吧。”说着,自己也迎了出来。桂英看她身上,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旗袍,头发梳得溜光,在左耳鬓发上,倒插上一朵小小的红绸海棠花,黑发上配着那猩红一点,在她那脂粉调匀的脸上,格外显出一种妩媚之态来。她左右站了两个老妈子,都显出笑面迎人的样子,跟着她们女主人那一样地亲热。桂英走上前,秋云一把握了她的手笑道:“到我屋子里去坐罢。”桂英随着她,走进她的卧室里去,只见满屋子新家具,那带着红色,太阳光由粉红色的窗纱射进来,别是一种光景,就是那家具上一种新漆的油漆味,闻到了,也觉得带有一种新人房间的象征。秋云笑道:“你坐下呀!干吗走进屋子来,只管周围上下,四处乱瞧。”桂英笑道:“你为什么不懂?这就叫瞧新房子呀!”秋云让她坐下,两个老妈子如穿梭一般,早就在桌上摆下了干果碟子,斟好了茶。桂英笑道:“客气是客气,可是我们那位姐夫,怎么不来陪客呢?”秋云道:“他有事,待一会儿,自然会来陪你。”说着,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低声道:“咱们先谈谈,要他在旁边打什么岔?”于是向两个老妈子道:“一对大蜡烛似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吧,叫你再进来。” 这一篇话,虽不是什么至理名言,可是个个字,都打入了桂英的心坎,只管嗑着瓜子,默默无语。秋云笑道:“老贤妹!你还是听我的话吧。赶早儿找个主,林子实待你不是很好吗?”桂英默然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他到上海去了,昨日走的。”秋云道:“一个人都是缘,那也只好将来再说了。”桂英初来的时候,是有说有笑,现时好像凭空有了一件什么失意之事,默默无言。秋云也怕是自己失言,兜动了人家的心事,不知道怎么好。恰是不先不后,张济才这个时候进来。桂英才把她那调皮的态度放出,和他大开玩笑。 秋云笑道:“你怎么了?看到新房,自己疯了心吗?”桂英笑道:“可不是有那样一点?我还在这里想着你呢。你以前说过,要守独身主义,我瞧你这个守独身主义的屋子里倒办得这样热闹,不定是谁疯了。”秋云正色道:“你这话倒是一句正话,并不能说是开玩笑。我从前真是这样想,咱们自己能挣钱,何必靠人养活。不靠人养活,就不必嫁人。可是我这两年受家庭的气,受前后台的气,又要敷衍捧角儿的,我觉得苦极了。再说我们吃这碗戏饭,挣的钱不少,钱在哪儿?除了那台上用的行头而外,不过就是私人几样首饰,不都是和家庭挣钱了吗?我们唱的这一行,又卖个年轻,再唱过两年,就算台下有人捧,自己还担忧,怕是人家打通呢。所以我想开了,若是做不了一辈子老姑娘,那就不如早早地嫁人为妙。你这次回来,还打算唱戏吗?要不,你不说这话。”桂英叹了一口气,就把这次到郑州,碰钉子回来的话,说了一遍。因道:“你说男子的心靠得住吗?”秋云道:“你还是少经验,汪老头子,这人就不错。若是别人,你只管住在旅馆里,他一点也不理你,你有什么办法?说嫁人,谁让你找那总指挥总司令?咱们这种人,只好找那有碗饭吃的和他做一夫一妻,吃一辈子太平饭也就完了。哪个阔人,肯把戏子放在眼里?太贫穷的人,我们也不是王宝钏那样贤德,能在寒窑受苦十八年,只有在中班上走。年岁,相貌,那都不必去挑了。嫁丈夫不是图丈夫好看,好看又能值多少钱呢?” 白桂英情不自禁地,跟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还依然大喊着林先生。然而等她追到那群送行人所站的地方,林子实所剩的那节头等车,已经到好远的地方去了。桂英跑到这里,自然地也就停止了脚步,对那越去越远的火车,不免望着发了呆。 桂英道:“你们也出门去玩过没有?”秋云道:“前三天当然是不便出去,这两天,他倒也陪我出去玩过两趟。可是彼此好不好,也不在玩不玩上说。”桂英嗑了瓜子只管向她微笑。秋云道:“你对我笑些什么?”桂英笑道:“我想你说话漏了,什么叫称心呢?”秋云笑道:“一个大姑娘家,倒会挑眼,你这有什么不懂的?譬如说,他出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很,他就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待一会儿就回家的。又譬如说,我随便说了一句鱼好吃,吃饭的时候,就做得有鱼。也无非是桩桩事情,都向着你心里想的那条路上去办。”桂英笑着点点头,眼睛可四处地瞧着。见床上叠着红绿绸被,堆在西头,东头四个枕头,做了两叠齐齐地摆着,床下面放了男女两双拖鞋也是比齐了摆着的,墙壁上一张大相片,乃是他们行结婚礼时摄影的,连自己的像,也在上面,另外还有新郎新妇的两张像,单独地悬在一起,两张像都是笑嘻嘻地。桂英只管满屋子打量,手随便伸到瓜子碟子里去抓瓜子,可是并不在瓜子碟里,乃是在糖子碟里,抓了一粒糖子儿向嘴里抛着,还只当是瓜子,使劲就咬上了一口,乃至咬出甜味来,低头一看,手还向糖子碟子里伸着。自己也不觉扑味一声,笑了起来。 桂英把钞票收了起来,一人在屋子里想了一阵,心里总算明白:“原来汪老头子,并不想娶我。在北平的时候,天天和我在一处鬼混,无非是拿我开心。现在我真的来找他了,他觉得我不配嫁他,为了免除麻烦起见,索性连面也不见,这可见得这个人,没有一点真心对待女子。他虽给我一千块钱,那是怕我不肯空了手回去,算不得什么好意。再说,一千块钱,在他还真不算一回事。我在北平的时候,看过他推牌九,老是一千块钱下头注,输了贏了,一点也不心痛。他给我这一千块钱,只当是输了一个头注罢了。何况这件事,还幸是田郑二位出面打圆场,要不然,这条路子,也是无法可通的。说到这里,还应当去谢谢田郑二位。人家并无什么交情,只是凭了林子实的一封介绍信,就这样热心,这可以见得林子实这个人不错。因为他的朋友都是这样诚恳,他本人当然是诚恳的一个了。”如此想着,就叫了大福来,约了一同去拜会田郑二人。 桂英对于这两位只会过两面的朋友,也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情绪,只觉得这两人可敬又可爱,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送着,由楼上送到楼下,复又送到旅社门口,方始和人家点首而别。她果然也不想买此地什么东西了,也不想看此地什么风景了,一人闷坐旅馆的头等房间里。只是想起阮副官的话,实在可恶,觉得他交代茶房,账目都结清了,那都是有用意的,一来他好向督办多开报销,二来他也是催我走的一种表示。好!你既答应了代我付账,以后和他们又没有什么交情了,乐得大大地花费你们几文,就告诉茶房,要这样,要那样,连茶房都看出她是拼着花钱,未免好笑。 桂英听了这些话,把立刻回北平去的心事,又坚决了一倍。因道:“我决定走的,让我打个电报给林先生吧。”大福道:“今天动身,明天就到了,何必还要打电报给他呢?”桂英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回的事情,得力林先生的两封介绍信吗?人家还老远地打听我的消息,我怎么不告诉一声?等我们回到北平去,人家就走了。”郑颂周道:“这个电报,倒是不必打,发多了字,明天就回北平的,后天你们可以见面,何苦花那笔钱?字发得少,子实不明白究竟,更让他着急。我看不能那样巧,子实就是今明天走了。就是子实走了,也不要紧,我们和他,少不了常常通信,将来顺便告诉他一声就是了。”桂英本有一句话要说的,偏着头想了一想道:“那也好,我们回到北平的时候,立刻打电话通知他就是了。”大福听了,倒有些不解,妹妹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急于要和林子实通消息。当了田郑二人也不便问,只望了妹妹。桂英偏是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自然有我的心事,你不必管。”说着,又笑着向郑田二人道:“不瞒二位说,我是个性子很急的人,有什么事,说办就办,我觉得现在非急和林先生说两句话不可。这回到郑州来,真是得了二位帮忙的力量不小,将来我一定要感谢二位。”田子春笑道:“快别说这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我们将来有求白老板帮忙的地方呢,我二人是抽工夫来的,既是事情都办妥了,那很好,我们可以放了心。回头既有阮副官来照料上车,我们就不再送了。”说毕,就和郑颂周同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桂英到了这时,真有一万分说不出的苦恼。不过这次在火车上,倒比出来的时候,心里贴实得多。这反正是回家了,不像出来的时候,既想做督办夫人,又怕做了夫人以后,不容于原来的几位夫人,心里正自计划着,要怎样才得到个万全之策。现在无所谓了,回北平以后,大不了还是登台去唱戏。好在这趟离开北平自己很把稳,不敢向外传扬自己的行踪,虽然是扑了一个空回去,所喜并没有人知道。这总算得了个教训,阔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以后不要想依傍阔人了。同时心里也憋住了个哑谜,只待到了北平以后,立刻就把这哑谜揭开。 桂英也不再说什么了,立刻就向大门口跑,雇了一辆人力车子,连说:“多给钱,拉上东车站。”朱氏摸不着头脑,怎么刚由西站回来,房门也不进,又跑向东车站去了。就吩咐大福快快地追了去。桂英的车子跑得很快,她坐在车上,还不住地抬起手来,看她的手表。 朱氏一听话不投机,深怕她将心事完全说出来了,将来不好转圜,不等她说完,立刻掉转身出去了。桂英也知母亲的用意,只看了母亲后影微笑。 大福在火车上小心伺候着妹妹,总怕她会伤心,什么话也不敢提。火车到正阳门的时候,已是大半下午,二人雇了一辆马车带着行李回家,渐渐地就是街上电灯亮火的时候了。他们到了家,朱氏倒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就回来了?”桂英扬着双眉笑道:“这回走得不坏。”朱氏看女儿脸上并无忧色,这才放了心。桂英等行李搬进了大门,还不曾进自己的卧房,就问道:“林先生这两天来过吗?”朱氏道:“你怎么知道呢?我想你走了,他不会来的,可是你走后第二天,他就来了一趟。今天上午他又来了,打听你有回信来没有。他说今天是来辞行的,今天搭下午五点钟的通车到上海去。他还留了个地名,让以后我们好通信呢。”桂英听说,抬起手臂来看看自己的手表,就指着大福道:“我说雇汽车,你偏要雇马车,省那几毛钱,误了我的大事。”大福倒愣住了,心想:“安安稳稳回到家里了,又误了她的什么大事?” 原来秋云的丈夫,是个山东人,在北平开了两家绸缎店,一爿西餐馆,买卖倒是不错。做大东家的人,本来就无事,加上店里生意好,更不必操什么心,终日无事,只在外面找乐子。当秋云唱戏的时候,是他父亲张厚德天天订座相捧。张厚德是个六十六岁的老头子,一把苍白胡子飘在胸前。这样地捧坤伶,当然只能说是艺术的欣赏,没有其他作用。程秋云也打听到张老头子是个有钱的人,就很和他接近,后来索性拜在他跟前做干姑娘,不断地到张家去。就因为如此,就和他的儿子张济才认识。张济才是个四十一岁的黑汉子,和他父亲一样,除了那个张字,此外关于用笔写的,都不大认识。一见父亲认了这样一个唱戏的干姑娘,以干哥的资格,也凑趣捧起来有一年的工夫。张济才原配的浑家死了,张老头儿一力主张,把程秋云和儿子填房,张济才当然是求之不得。秋云也因张家有钱,有公公没婆婆,走去做小东家夫人,就可以管家,在相当条件之下,就嫁过来了。 匆匆地走下车来,回头向车上看去,却见前面头等车上,有一个人和站在月台上一群送行的连连拱手道:“诸位请回去吧。”桂英看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林子实。也来不及上前了,老远地抬起一只手来,就叫道:“林先生,慢走!慢走!”在月台上竟有叫火车慢走的,在月台上的人,怎能不加以注意?林子实在这声音中,也回头看过来,真不料白桂英会在人丛中跑出来。人的相貌,固然有相同的,可是白桂英那清脆的声音,在戏台下听她两年的戏以后,已经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只要是这种声音吐出一个字来,便可以知道是白桂英来了。现在相貌同声音又同,不是她是谁?身子向前一探,门里喊了一声“白老板”,然而在这个“板”字声音叫出以后,汽笛“呜”的一声,车子已经向东移动。 到了车站,她在袋里掏了一阵,恰是来得慌张,没有带零钱,找了个卖烟的钱摊子,换了零钱,付了车钱,一直向车站里走。到了栅栏门门口,一个穿制服的人,将手一拦,说了一个字:“票!”桂英道:“哦!忘了买月台票!”于是转身到卖月台票的柜台前买票去。偏是屋子前只有巴掌大的一个小窟窿,前面站着四个人挤着买票,自己无法上前。好容易,熬到那四个人买票过去了,自己才买得了一张月台票,匆匆到月台上去。她料着林子实三等车是不肯坐的。头等车呢,做生意买卖的人,当然不至于那样挥霍,所以一直就到二等车上去找,将一截二等车找了一个够,始终也不见林子实。又一想:“他是替公司里办事,也许公司里给他川资,他为什么不坐头等车呢?”如此想着,刚想由车上下来,再转上头等车上,不料月台上叮哨叮哨,一阵打点之声,火车就要开行了。 到了家里,朱氏迎着她笑道:“我猜你是送林先生去了,对也不对?”桂英道:“对了,可是没赶上。咳!我做什么也不顺心。”这时,朱氏已经知道桂英带了一千块钱钞票回来,不敢得罪她,不但不说她不该回来就走,而且想了许多话来敷衍她。她倒没有什么不好的言语与表示,只是时时露出那不规则的笑容来。朱氏最怕她嫁人,把自己进钱的路子塞断,现在姑娘回来,少不了重登舞台,自然暂时各事要哄着,她就向她笑道:“你回来得这样快,熟人要看到你,真会疑心你还没有走呢。”桂英道:“咱们把这事瞒过来,不提就是了。知道我走的人,大概也不少吧?我们大福那张嘴,还不是一支喇叭,到处吹着。”朱氏道:“这回我可叮嘱过的,他可不敢瞎说。除非秋云她一个人清楚,反正你有事也瞒不过她的。”桂英笑道:“我倒忘了问你,她嫁过去以后,情形怎么样?”朱氏道:“那还用问,自然是好。第三天拜客,夫妻俩在我们这儿坐了一会。虽然姑爷年岁大一点,可是总是一夫一妻,倒很好的。若是说你回来了,她一定会高兴得了不得!”桂英道:“他们家有电话吗?”朱氏道:“张家很有钱的,家里什么都全备,哪有不装电话的道理?我到隔壁粮食行,借个电话告诉她吧。你的朋友也多,一个月哪不花几块钱,将来自己也安上一架电话,免得老是去麻烦街坊。”桂英笑道:“你以为我回了家之后,要广结广交,到处求人捧,又上台吗?老实说……” 到了家里,将衣鞋换了,便躺在床上睡觉。朱氏以为她非玩个整天工夫不可,见她如此之早回来,料着又不定出去添了什么心事,先是不敢过问她,后来听到屋子里许久没有声音,始终是放心不下,就缓缓走进屋子来,只见她侧了身子向里,将一条毯子,盖了下半截身体,高举一只手胳膀,抬过了头,两只拖鞋,排了个孤雁投林,一只在东,一只在西,看那样子,是倦得很厉害,倒上床就睡了。正待上前和她牵着被盖,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毕,向外一个翻身,正睁了两只大眼。朱氏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张家喝醉了呢。怎么样?身体上不大舒服吗?”桂英道:“还是在火车上没有睡得好,我要睡呢。”朱氏看她将一件葡萄绿雁瓴绉的旗袍,斜搭在床栏杆上,于是将旗袍拿过来’和她叠着,笑道:“你自己不叠,也该叫别人和你叠一叠,为什么就这样乱扔?做一件衣服要好几十块钱,你就是这样地不在乎。”桂英并不理会朱氏的话,却反问道:“林先生走的时候,和你说什么来着?”朱氏这才知道她在床上睡着,原来是在想人呢,便道:“你别尽惦记他’他这儿有通信的地址,你有什么话,给他去封信就是了。好在这样的信,你自己也能写。”桂英道:“秋云嫁过去倒不错,张三爷待她很好的,张老头子两个儿子都在山东老家过,张三爷的孩子,也不回去了,秋云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氏道:“凡事都是各人的缘分,那孩子待她爹妈不错,应该有好处。”桂英道:“我待你也不坏,怎么我就没有什么好处呢?”朱氏道:“你还是短穿短吃,有什么不好呢?”桂英道:“一个人吃啦穿啦,就完了吗?”说毕,一个翻身向里,又默默地睡了。 到了五点钟,阮副官带了两名卫兵来了,说是帮着送行李。桂英心里暗笑:“汪老头子,也不是潘安再世,也不是上西天取经的唐僧,何必这样怕我在郑州找他。大概我要不走的话,这两名卫兵,纵然不搬行李还不搬人吗?”因向阮副官笑道:“干脆,我们这就上火车站去等车子,我们反正不等什么,你也好放了心。”阮副官明知道她言中有刺,却也不便说破了,只当没有懂她的话,装麻糊笑道:“果然是先上车去的好,免得临时慌里慌张。我带了汽车来的,带着行李,我们一块儿走就是了。”桂英道:“好!说走就走。既是阮副官带了两位老总来了,那就不必客气,请他们给我帮一帮忙吧。”阮副官连说:“好的好的!”就督率着两名卫兵,一阵风似的,把她的行李搬出了门,运上了汽车。桂英也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想,一个人像失掉了魂一般,跟着这些人,迷迷糊糊地到了火车站。那阮副官也真是热心,直等她兄妹二人上了火车,火车开了,方开车回公署复命。 两个老妈子走了。桂英道:“你真机灵,把她们支使走了,我正要问你的话呢!”秋云道:“我也正要问你的话呢。”桂英笑道:“让我先问吧。”她说着端起一杯茶要喝又放了下来,就用手拿了两粒瓜子嗑着,似乎是想了一点儿心事似的,这才向秋云微笑着:“结婚的那天晚上,是怎么一个情形?”秋云脸一红,微笑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桂英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我要问问。”秋云笑道:“这个情形,我可没法儿说。将来你出了门子,第一天晚上,是个什么情形,你经过了你就知道了。新娘子无非都是一样。”桂英笑道:“新娘子都是一样吗?我怕不能够吧?真的,我要问问我的姐夫,对你情形怎样?”秋云道:“那你还用问,在新婚的时候,彼此总是很好的,不过到了将来,这话可就难说。”桂英道:“我就是要问问这个哇’别的事情,我管得着吗?你说很好的,是怎样的好法呢?”秋云笑道:“好就是好,你让我说怎样的办法来,我可没法子说,反正我要怎样称心,他就怎样子去办。” 一会儿工夫,朱氏笑嘻嘻地回来,拍了手道:“秋云她欢喜极了,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要把你请去。我说让你多休息休息,她就说请你明天到她家吃中饭,她还要请你看电影呢。”桂英笑道:“我倒要瞧瞧他们这家新家庭是怎样一个情形。”在烦闷之中,有了这点消息,稍微安慰。到了次日上午,就直到秋云的丈夫家来。 一会儿工夫,张厚德也亲自出来,请桂英到客厅里谈话,陪着在一处吃饭。吃过午饭之后,济才夫妇,还要请她去看电影,她只觉得干什么事也不高兴,便推说头昏,回家来了。 朱氏虽有些知道她的心事,可是也安慰无由,却暗地里向秋云打听,她和姑娘说什么来着,引起了她的心事。朱氏不打听倒也罢了,这一打听,就生出许多纠纷来。 [book_title]第五回 不语只温存少年可爱 试歌转凄楚怨女兴悲 这一天程秋云听到桂英诉说她由郑州失败回来的经过,也很觉得心中难受,现在又听到朱氏向她打听消息,料着桂英回家,一定和她母亲有什么为难之处,便在电话里向她道:“桂英若是在家里闷不过,你就可以请她到我这里来玩玩,我总可以劝劝她。”朱氏一想,她们两人,是最要好不过的,让秋云去劝劝她,也许有效,便在电话里重重地拜托了一顿,说是明天一准让桂英再去。 到了次日,朱氏便怂恿着桂英到张家去。桂英在家里,本也就嫌着闷,有母亲一劝,自是更要出去。吃过早饭,第二次又向秋云家来。当她到了秋云家大门口,正要下车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也是在这里下了车,正在付车钱呢。看他穿了件浅灰色哔叽的长袍,外套着乌亮的缎子马褂,一顶黑呢的帽子,戴着低低地盖了眉头,衬着那脸子白里透红,更是清秀。他付了车钱,正要转身向大门里走,看到一位女郎来了,他就向旁边一候,让她过去。 那边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筒子。秋云笑道:“你抽烟吗?”桂英点了点头。玉和靠那张茶几很近,他先把烟筒子送到这边来,接着又在屋子四处张望着,找了一盒火柴,也送到茶几上来。秋云笑道:“你倒成了主人翁了,要你替我招待。”玉和笑道:“我怕招待得不合适。”桂英笑道:“你这样斯文,你们机关里的听差,恐怕也不怕你吧?”玉和不禁笑起来的。他道:“我干我的差事,他当他的听差,我要他怕我做什么?”桂英笑道:“那么……哟,我要说什么啦?说到口里,我又忘了。”秋云道:“准是记起来要打牌了吧?你姐夫就回来的,我们再等一等就行了。你到屋子里来,我有话和你说。”于是挽了她一只手,拉到卧室里。 这天过去了,到了次日,吃过早饭以后,先是玉和来了。秋云一见,便笑道:“你是来赴牌约的吗?”王玉和笑着点头道:“是的,昨天就对不住,今天我怎能不来呢?”秋云笑道:“我们是跟你闹着玩的,哪个真要你打牌。把你娶媳妇儿的钱赢来了,我们也不忍心。”玉和笑道:“大嫂子这张嘴,我真没有办法,怎么样也说你不赢。”他说着话,取下帽子放在衣钩上,露出他的头发来。他虽然不像时髦少年一样,头发梳得光而又滑,可是既乌亮,又柔软,虽是蓬乱着,也不失其蓬乱的美。秋云心里想着:“这人就是挣钱少一点。照他的人品说,倒是可以做桂英的丈夫。” 赵老四穿了件黑布夹袍子,歪戴一顶呢帽,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手里提了一只蓝布胡琴袋,一溜歪斜地走到堂屋里来,一边连忙答应桂英道:“这几天,我正在着急,没有了闹儿,正找赵旺呢(土典故,出自旧剧《荷珠配》,即找饭碗之意,剧界人喜言之)。听说您又要露了,我又有希望了,所以一高兴,马上加鞭,就到辕门听点。”说着话在椅子上坐下,将胡琴挂在靠椅上。 赵老四知道她十分不高兴,放下胡琴不好,拉着胡琴也不好,手扶了琴把,只管望了她发愣。桂英道:“得了,戏饭吃不成了,我得另想我的办法。”朱氏拿了一盒烟卷出来,递给赵老四,他就趁此放下胡琴,接住一根烟卷。朱氏对桂英道:“你不忙,回头……”桂英也不等母亲将这话说完,便起身向屋子里走。朱氏知道她自己嫌唱得不如意,所以生气,这全是小孩子脾气,没有法子和她分证,只得由她去,坐在外面屋子里就和赵老四说闲话。 说着话,二人同走出来,玉和却笑嘻嘻坐在椅子上站了起来。秋云笑道:“你一个儿在这里坐着,也不言语一声。”玉和道:“我并没有什么话,言语什么?”桂英道:“坐在这里,不怪闷得很吗?你也该叫人拿一份报来瞧瞧。”玉和道:“我一叫起来,一定把二位的话头打断。知道呢,说是我要报瞧;不知道呢,我这人嚷得主人翁听了,好来陪客。反正二位有事才谈,谈完了,还不出来吗?”秋云听了这话,倒不算什么,桂英留了心听他说话的,觉得这个人,真体贴得有趣,向他微微笑道:“这样说起来,倒是我们没有道理,把你约了来,一个人倒在这里闷待着。”玉和笑道:“那没有关系。这里就像我家里一样,一个人闷待着也好,许多人在一处热闹着说笑也好,没有分别。”秋云心想,“你什么时候约了他?他也奇怪,倒承认你约了他。”便抬了手臂,看了看手表,笑道:“这可了不得,混混就三点多钟了。这个时候济才要到店里去查一査账,牌恐怕是打不成。”玉和道:“没关系,今天礼拜,我又没事。”秋云笑道:“你有了礼拜,好容易休息一天,倒在我们这里干耗着,你有事只管请便吧。”玉和笑道:“也没什么,不过出去玩儿罢了。”秋云笑道:“你还是坐一会吧,要不然,倒好像是我下逐客令了。”玉和笑嘻嘻地拿了帽子在手道:“大嫂子更了不得,现在是出口成章了。”秋云笑道:“我们没念过书的人,什么出口成章,这都是学戏的时候,学来几句歪文。”玉和站了站,笑道:“没事吗?我可告辞了。”秋云道:“昨天是你对不住我,今天是我对不住你。”玉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点头拱手地走了。 秋云说起朱氏昨日打电话来的话,问她母女有何意见。桂英道:“还有什么好事!我妈要我再唱戏这件事罢了。我实在不愿干。”秋云道:“难道你也想嫁人?”桂英道:“自然,若是林子实没有走,我马上就嫁他。”二人谈了一阵,秋云都觉是满意,桂英都说的是牢骚。 秋云和桂英同事多年,这两个姑娘,什么秘密交涉都有,两人到了屋子去喁喁密语。一说起来,简直就没有完结。二人连连谈着,恐怕有一小时之久,秋云忽然哟了一声道:“你瞧,我们外面屋子里,还有一个客啦,老把人扔在那里,并不理会,心里可真说不过去。” 田宝三见她娘儿俩抬起杠来,自己很是不好意思,便笑道:“大婶实在客气过分了,我又不是外人。您别张罗,我和白……小姐谈笑。”桂英笑道:“干脆,你还是叫我白老板吧。左一声小姐,右一声小姐,怪不顺口,我看你也叫得怪别扭的。”田宝三见她说话,老是这样开门见真山,也是不好对答,只得笑道:“您知道我不会说话,您包涵一点。” 田宝三早是站起身来,向她连作了两个揖,笑道:“白老板出门刚回来。”桂英道:“别叫我老板了,我现在又不唱戏,我讨厌这种称呼。”田宝三笑道:“得,不叫白老板,叫白大小姐得了。白小姐,你请坐一会儿,我们有话,和你谈一谈呢。”桂英道:“谈一谈就谈一谈,要什么紧,你让我换件衣服再来谈吧。”说着,很大方地,开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不多一会,换了一件衣服出来,一面扣纽扣,一面坐着在田宝三对面的椅子上,笑着点了头道:“田三爷有什么话呢?就请你说吧。” 田宝三心想,好容易把这位姑娘说好了,不要言三语四,说出了漏缝,又把事情闹决裂了,便起身告辞道:“好!咱们还是这样一言为定。我有点事,明天会吧。”说着,向母女拱拱手,走出门去。 田宝三口衔了烟卷,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的。听了这话,立刻将身体坐得端正起来,取下烟卷,用手指头弹了一弹烟灰,先向她笑了一笑。桂英微笑道:“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也知道,无非是要我上台再唱戏。可是……”田宝三笑着摇了一摇手道:“当然,不能照以前那样干。以前是太痛苦了,白天也唱,晚上也唱,中间还要四面八方去应酬人。”桂英道:“你还少说了两样呢。在馆子里要排戏念戏词,回家又要管家务。”田宝三笑道:“现在不是那么着办了,唱日戏,就不唱夜戏,唱夜戏,就不唱日戏,除非是礼拜六和礼拜这两天,怕要忙一点。再说,我们的本戏也不少了。也许整个月不用得排新戏。我们打算到天津去一趟,去天津的时候,由前台发包银,我也预定了个数目,是一千八百块钱,按日拿钱,准不打厘。”(打厘,即折扣拖欠之谓)桂英道:“真的?谁出那么大的价钱?”田宝三道:“这个你就放心,我不能撒谎。当着大婶儿的面,我田某人,多早撒过谎做事?”朱氏笑道:“田三爷,你干吗说这话?咱们都是吃戏饭的,谁不帮谁的忙呢?反正大家望大家好哇!您要不是为了我们,您今天还不来呢。” 桂英鼻子一哼,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那些话靠不住。什么上天津,什么包银一千八,我看全是假话。”田宝三站了起来,将眼睛睁得圆圆的,向她道:“我说句实在话,真不能冤你,若冤你,我是白家的孩子。”朱氏站起来,向他道:“三爷!您别气急,我们姑娘,就是这个脾气,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将茶几上烟卷盒子拿在手上,抽出一根烟卷来,交给他道:“您抽烟,别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桂英看母亲那个样子,十分的拢络田宝三,似乎不免靠他发财的神气,因笑道:“田三爷,您还和我妈说什么好处来着?我妈真拢络你呀!”朱氏一听这话,不免脸上一红,就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有些胡闹,你去唱戏,我能从中要什么好处?俗语说得好,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田三爷来了,总是一个客,我能说不招待人家吗?” 桂英身上正披了一条绿色的蒙头纱,溜了下来,慢慢地坠下来,就落到茶几脚边来。桂英正注意茶几上的一杯茶,可就没有注意到脚底下。玉和偏偏是爱管闲事,就俯着身子,将蒙头纱捡了起来。看到桂英带进来的斗篷,搭在一张空的椅子背上,就把斗篷拿起,和那蒙头纱一处,一齐送到挂衣钩上挂着。桂英待要谢谢,他却坐到屋子犄角边去,隔着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天色。这个小小的动作,把道谢的机会,却已牵扯过去,桂英也就只好不说什么了。 桂英走着进来时,只见他也在秋云卧室外那半内室半客厅的屋子里坐着,张济才夫妇陪着他说话,似乎他在这里也很熟。桂英一进门,大家都站起来,那少年还说了声请坐。桂英笑道:“都是客’别客气呀!”秋云让着座,对他两人看了一下,笑问桂英道:“你们两位,以前认识吗?”桂英道:“你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呢?”秋云心里想着,我看你这样子,倒好像熟极了的朋友呢。于是介绍着道:“这是白桂英老板,这是王玉和先生。”桂英点了个头道:“王先生在哪个学校里念书哩?”张济才笑道:“你看着他也像个大学生吗?他可是个小老弟!”桂英欠了欠身子道:“失敬了。”玉和微微一笑道:“这年头,做官还算什么呀,而且是……呵呵,芝麻大的小官。”他说的话,声音并不大,而且又很从容地说,斯斯文文地真像个女孩子一样。 桂英笑道:“这个人也斯文过分点。”秋云笑道:“你讨厌他吗?”桂英道:“这可是笑话了。一个人太斯文了,倒要讨人家的厌,照你说,应该动手动脚,乱打一顿的,才是好人了。”秋云望了她,微微抿嘴一笑。 桂英知道他够受窘的了,也不能再让他为难,便笑道:“这也道不上什么包涵不包涵,不过我为人口直,有话就说出来。咱们废话少说,不管你们在北平唱也好,到天津去唱也好,就是有一层,我要涨戏份,不打厘,有了这两个条件,我就唱着试上一试。还有一层,我不能订什么周年半载的合同,我要干就干两三个月,过了这个日期,我爱唱就唱,不唱呢,谁也不能勉强我。这两件事,你能答应吗?”田宝三手拍了胸道:“这两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就能代表前后台答应你。”桂英笑道:“好!那就得,你回家打赵老四门口过,叫他带胡琴来,明天我先吊一吊嗓子看。这些时候,我什么东西也吃,恐怕是把嗓子糟蹋了。”田宝三道:“行行,这个我准办到。” 桂英心想,这样一个人,怎么没有一点官僚气,而且还没有一点丈夫气。便笑道:“王先生在哪个机关里?”玉和笑道:“交通部。”桂英道:“嘿!那是个阔衙门。”玉和没有什么可谦逊的,只微微一笑。他和桂英是对坐着的,因为她很爽快地和他说话,他觉得有些受拘束,便偏过脸向左边的张济才谈话,问问这两天铺子里生意怎么样,又问这两天看过了电影没有。张济才道:“今天礼拜六没事,咱们来四圈吧。小一点,五块底。”玉和笑道:“今天我还有个约会。”秋云道:“白老板是难得遇着的。第一次要你打牌,就碰了钉子。”王玉和把脸涨得通红,向桂英一拱手道:“真对不住。”桂英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我又没约王先生打牌。就是约了,您有正事,难道还能为打牌,把正事搁起来吗?”玉和笑道:“不过我这话是不应该说的。大嫂子说的话很对。”秋云道:“你瞧,你还在挺大的机关做官呢!这么一句话,会说得糊糊涂涂,闹不清楚。干脆你就说是‘初次约会,就不能奉陪,很对不住’,这不完了?什么大嫂子说的这话很对。大嫂子说了你什么话不该说呀?”张济才笑道:“人家见了太太小姐们,就够受窘了,你还要在一边儿挑眼,这不是给他难上加难吗?”玉和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笑。张济才道:“你有事,你就请便,明天有工夫,可以真来凑四圈。”玉和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来,两手捧着和秋云、桂英各作两个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然后走了。 桂英坐了下来,只和他的椅子,隔了一张茶几。秋云的老妈子,这时先端上一杯茶来,放在茶几上。因为她放的是很大意的,就靠近了玉和这边,玉和望了她一眼,她很快地转过身子去了,要她移过去,也来不及。他趁着桂英掉过脸去的时候,悄悄地将这杯茶移向桂英的面前来。桂英刚一回头,便闻到一阵茶香,原来人家将茶杯子移将过来了,便笑着道:“别客气,您先喝吧!”玉和将身子微侧了一侧,似乎是个谦让的样子。 桂英在身边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抱了头,瞅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些什么?”秋云笑道:“我笑我心眼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桂英伸了个懒腰道:“我也不想打这个牌,身体倦得很,我要回去了。”秋云道:“明天来不来呢?明天晚上,我们来四圈,我两口子,你一个,再把小王找来。”桂英就摇摇头道:“我也没有那样要过牌瘾,昨天打不着,今天来就,今天打不着,明天又来就,难道我们家,就找不出三个打牌的人来吗?”秋云笑道:“不来就罢,我们也不短你这个人啦。”桂英身体实在是疲倦,也不愿和秋云多说,自回家去了。 桂英听母亲那话,竟是站在田宝三一条战线上,向自己说话,因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真能拿一千八百块钱包银的话,我倒愿意再干两三个月。开销开销,总也落个一千两千的。”田宝三站起来一拍手道:“白老板,不是,白小姐你这不是想得很通吗?你在没有出阁以前唱一天戏,就可以挣一天钱,为什么不干?有你这一句话,大事全定,咱们这次改到东城吉庆先唱,明天我要去安排。”桂英道:“什么,你不说是上天津去唱吗?怎么又改了在北平唱了?”田宝三笑着用手搔了一搔头发,答道:“我的话,本来还没有和白小姐说清楚。我想,总得先在此地露一露,然而我们整个地往天津一挪,至多在这里也不过唱十天八天罢了。” 桂英到郑州去的时候,就把包车夫散了。现在是零碎雇了车子坐,所以到了大门口的时候,她也是站着付车钱。一个当过女伶的人,对于男女之别,是无所谓的。她看见那白面书生站在那里让路,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就向他点了个头,笑道:“不用客气,你请吧。”那书生便取下帽子,点了点头走进去了。 桂英一掀帘子走出房门,赵老四立刻站起来弯着腰道:“白老板您好!”桂英笑道:“好什么?好了也不再上台了。”赵老四笑道:“话不能那么说,咱们是干哪行的,总得干哪行。咱们要好,得由唱戏上去找出路。咱们不唱戏,怎么也好不了,反正大银行的经理,不能让给咱们做。”桂英道:“真的吗?老四,你记着我的话。有一天我不唱戏了,你看好得了好不了?”赵老四心想:“你不在唱戏上面找好,你打算怎么着?”可是现在也不敢和她拌嘴,只得闷在心里。由胡琴袋里抽出胡琴来,架起大腿,将胡琴袋盖在膝盖上,胡琴放在大腿上,先调了调弦子,便笑着问桂英道:“今天您打算试试哪一段?”桂英道:“我听到一些消息,有人说我唱功不行了,我倒有点不服,你就跟我拉一段六月雪,看我是行不行?”赵老四心里可就想着,怎么她倒要唱这样的重头戏,一面笑道:“对了,唱功戏,咱们也得预备预备。” 朱氏自桂英上郑州去以后,已经知道她十分坚决不肯唱戏了。就是她由郑州回来,几次探听她的口气,她也是口气很紧,没有一点松动。今天她对于田宝三的话,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这件事很有些奇怪,不过她说只唱两三个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两三个月以后,她还有什么打算吗?这也不必管她,只要她肯唱戏,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就是了。偷眼看看桂英的颜色,并不大好,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朱氏听到她说要吊嗓子,连眉毛都笑着活动起来,连忙站起来插嘴道:“大福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让他把老四叫来,要不,就是我自己去跑一趟,也没有什么。”桂英皱了眉道:“我今天又不吊嗓子,忙什么呢?反正是让他明天来,今天晚上去找他,也不算迟。”田宝三插嘴道:“对了,对了,不忙着这一会儿。”朱氏正要姑娘合作的时候,虽是碰了姑娘一个钉子,也不便用话顶她,只好默然坐着。 朱氏听了桂英要吊嗓子,早是自己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桂英的手上来。桂英接了茶杯,向窗户站定,就应着胡琴唱了起来。这六月雪的一大段二黄,音调是非常地凄楚苍凉,而且词句也多。桂英在台上向来以做白取胜,对于这样的唱功戏,向来不肯一试。她今天突然唱起这种戏来,气力可就有些不济,只唱到了一半,便有些吃力,但是她绝对不服这口气。在胡琴过门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又接着唱下去。 张济才走回屋子来,只见叠的被头,深深地落下两个印,便笑道:“你们两人,一定是搂着抱着,在床上说话的,真是一对孩子。你们说些什么来着,一定提到桂英嫁人那一件事啦?”秋云道:“你管啦,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我想她要愿嫁人的话,我可以和她做个媒。”秋云道:“你说,和她提个怎么样的人?”张济才笑道:“就是玉和了,不行吗?”秋云脖子一扭道:“你别瞎说了,她什么人也不会看在眼里,玉和在交通部,不过当个科员,她怎样肯嫁他?趁早儿别提。”张济才听了这话,自然也就无可说的。他白天看到桂英一双眼睛,不住地落到玉和身上,正也有些疑心,现在经秋云一说,似乎绝对没有这件事,那也就不必再提了。 张济才只送到院子里,就不送了。他走进屋来,秋云说:“他这两天来找你找得很勤,有什么事?”张济才道:“他有三百多块钱,放在一家南货店里柜上,老追不起来,托我和掌柜的说,早点腾出来。我已经给他说好了,他想拿回钱去,所以这两天跑得勤一点。”秋云笑道:“他还真能存钱。”张济才道:“他每月拿一百多块钱薪水,一个人,又没有一点耗费,怎么不存钱?”桂英道:“他难道就不养家吗?”张济才道:“他就只有哥哥嫂嫂,在老家守着产业过活。家里本是个小财主,用不着他的钱。他存钱就是想成家。”桂英笑道:“人家预备钱讨媳妇,你就不该邀人打牌。把人家讨媳妇的钱赢光了,那可损德。”张济才笑道:“他手上,总也有个千儿八百的,打五块底的小牌,能赢他多少钱?你不信,明天他还准来。”桂英道:“那也是你两口子把话说重了,人家不能不来罢?”秋云笑道:“真的,明天你也来打四圈儿玩。他若是不来,我们再找别的角儿。你在郑州搂了一笔来了,应该大家分你一点儿。”桂英笑道:“来就来,还不定谁赢谁的呢。”秋云站起来,挽了她一只手道:“到我屋子里去躺躺吧,我有话跟你说,别瞎聊天了。”于是她二人就走进屋子去了。张济才不便进房,自走开去。 她正如此出神,恰好是桂英在院子悄悄地进来。玉和首先看见了她,便是深深地一个点头,这才向秋云笑道:“客来了。”桂英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客,天天来的人啦。”玉和看了她二人,并不说什么,只站在屋角一边,不住地微笑。秋云笑道:“你姐夫到店里去了,有一阵才能够回来。对不住,要打牌,可得等上一等。”桂英笑道:“我还没有坐定啦,怎么先就谈上打牌起来了?坐着谈一谈吧。”玉和听了这话,脸上倒不免红了一红,似乎坐着谈这句话,桂英是对他说的,却向后退了一步。 到了次晨十点钟,桂英不曾起来多久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白老板,正是那赵老四的嗓音。桂英笑道:“嘿!你真来了,谁给你带的信?”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告别,桂英就补了一句道:“明天真约我打牌吗?”张济才夫妇谈的话,不是她重新提起,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秋云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骗你呢?就算是骗你,你也不过白到我们家来玩上一趟,有什么要紧呢?”桂英听说,这才说了一声“明儿见”,出门去了。 但是嗓子这样东西,伶家叫做本钱,那是极有道理的,没有本钱,硬拼硬凑,决计是闹不好。所以桂英唱到三分之二时,简直唱不下去,便突然停住,将手向赵老四乱摇道:“得了得了,我不行,明天再唱吧。”赵老四停住了胡琴,笑道:“本来您开口,就试唱这样的重头戏,也不应该,您休息休息,不忙,回头咱们再来试个四句头。”桂英坐下来,那只空手托了拿茶杯的手,许久不做声。 不相干的话,说了二十分钟之久,不见桂英出来,也听不到她在屋子里什么声音。朱氏口里说着话,耳朵正用力向屋子里听着。忽然啪啪地几声响,非常地紧脆,朱氏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屋子去一看,只见挂着的汪督办的那个大半身像,被她连镜框子一齐打碎,抛在地上。她眼睛红红地,手撑了床栏杆,托住了自己的头。朱氏道:“又犯了你那个倔脾气。”桂英道:“他害得我好苦。我要是不相信他的话,老那样唱着没有什么关系。先是说不唱戏,现在,又唱起来了。若是唱不红的话,我拿什么脸子去见人?”朱氏弯着腰待要将那相片拾起,桂英突然跳了起来,用脚在镜框上一顿乱踏,踏得那镜子上的玻璃,乒乓作响。朱氏向后退了一步,不觉呆了。桂英将镜框连踢了几脚,然后向床上一倒,伏在被上哭了起来。 一进家门,就听到田宝三的嗓音,和朱氏谈话。他道:“大婶,你这话有理,每天进一文,就少亏空一文,若是坐吃山空,凭你手下有多少钱,也是完。”桂英一想,准是田宝三又受了时鹤年之托,前来邀角组班来了。自己实在烦腻唱戏这一件事,有人提到这事,就有些生气。听到田宝三那些话,料着母亲已是和他一条心,便绷紧了脸子,走进堂里去。 朱氏对于她这种情形,大是不解,便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嗓子不好,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呀!”不料这几句话,说得桂英更是伤心,索性呜呜然放声大哭。赵老四在外面听了很是纳闷,难道唱六月雪会唱得她伤起心来了?要不然,她是怕嗓子坏了,戏唱不好。可是她根本就不唱这一路戏,嗓子能对付就行了,为什么这样发急呢?朱氏和赵老四,总算是和桂英最接近的人,可是对于桂英的心事,依然是猜不透。而桂英一肚苦水,无人能知,这就更不能止住自己的泪了。 [book_title]第六回 两地缠绵旁人暗结网 半生倜傥知己故谈狐 自桂英在一番唱戏之后,忽然伤心落泪,她母亲朱氏和赵老四都莫名其妙,无法劝解。她哭了一阵子,感觉得也是太无意思,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绢,揉擦了一阵子眼睛,在床上便躺下,仰着脸向屋外面的赵老四道:“对不住,今天心绪不好,不唱了。” 赵老四当然是跟着她的话转,她说是不唱了,就不唱了,于是站在房门口笑着点了个头道:“好,您休息休息,明天什么时候来?”桂英道:“我嗓子太不行,这碗戏饭,恐怕吃不成了。再说了!”朱氏由床上望到赵老四脸上,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转这个弯,便道:“四哥!你明天比这晚一点儿来也就行了,是不是?”说着这话,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脸上望着。桂英也不理会她母亲的话,一个翻身,掉头向里而睡。 过了一会,张济才进来,先向赵老四道:“这个人是我把弟,差不多天天上我这儿来。我有点事情,要托他办一办。和桂英在我这里会到一回,这个人很忠厚的,你看怎么样?”赵老四点点头道:“对了,倒是个老实样子。您太太不在家吗?”张济才道:“她上市场买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你要找她吗?”赵老四道:“我没有什么事找她,我不过打这门口经过,顺便来看二位,不在家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话说。”说着,站起身来道:“我给你告假’改天见吧。”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张济才跟着送到大门口来,及至两人要告别了,才向赵老四笑道:“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别把白老板在这里打牌的事,回去对她老太太说。我倒不怕她别的,她那个碎嘴子,我可是受不了。”赵老四笑道:“三爷!你把我当三岁无知的小孩子啦,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不给人家息是非,还替人家生是非不成?再说,你这儿也不是外人,白老板在您这儿打个小牌玩儿,那要什么紧?”张济才见他表示太好了,倒觉得他为人不错,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才是好兄弟,哪天有工夫,我邀你喝上一壶。”赵老四连连道谢,表示着满意而去。 赵老四是个土混混儿,在社会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这样尴尬的情形,如何不看出个两三分来,便道:“照说呢,白老板那个岁数,要是出门子的话,也适当其时。可是她家里人,全指望她唱戏来养活着,她要是不唱戏了,可真是大糟其糕。出了门子,别管是不是咱们梨园行,将来生个一男二女的,还要料理家务,哪里腾得出工夫来唱戏。依我说,再露个一两年,大家都别像以前一样,到手就花,现在好好地攒上几个,留着过下半辈子,怎么也比凑合着过日子强吧?” 赵老四提了胡琴袋,一点也不踌躇,径直就来拜访程秋云。他和张济才,以前也是熟人,所以到了这里来,也并不费什么事,一直就走到里院客厅外面,先扬声叫了一声张三爷。张济才在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便道:“老四!久不见了,进来吧。”赵老四一掀门帘子,迎着张济才请了个安,却看到屋子犄角上,坐着个青年,见有人进来,便笑吟吟站起来相迎。张济才介绍道:“这就是王玉和先生。”又向玉和道:“这就是给白老板拉弦子的赵四哥。”玉和道:“哦!白老板的师傅。俗言道得好,红花儿虽好,也是绿叶儿扶,我想着,白老板成名,大概也得了赵四哥的力量不少吧?” 赵老四得了人家这一阵恭维,心里非常愉快,就笑道:“这位王先生真是客气,你想,我们是靠人为生的,人家不唱,我就是把胡琴拉出一朵花来,也是枉然。现在白老板要不唱戏,我正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呢?”张济才道:“对了,这几天在这里谈着,她像很灰心,不愿登台了。可是昨天对着我说,试一试也好,干个两三月,就不唱了。我们还说笑来着,是不是要挣嫁妆钱来,她也笑着承认了。”赵老四道:“她不打算找主儿吗?谁呢?” 秋云道:“你望着我干什么?桂英不是我的亲姊亲妹,小王也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他要想她,让他想去就是了。”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说一回,你好像说是小王不够那个资格。可是桂英眼睛里,倒也不见得瞧不起小王。也许他们都有意思了。”秋云笑道:“以先我是不大相信,现在我有点疑惑了。刚才你在前头说话的时候,桂英打过电话来了,说是闷得很,那场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我说一定要打牌做什么?晚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吧,王先生也会来的,大家谈谈不好吗?你猜她说什么?她说王先生准来吗?你别冤我。我问她,他不来,你就不来吗?她就骂了声缺德,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张济才笑道:“这样说,她也有意思了。咱们闹着他们玩玩不好?” 秋云还没有答话,只听到张济才在外面嚷道:“老爷子叫你有话说,你到后面去看看吧。”秋云走出来,向后进走,张济才在身后跟了来,拉她的衣服轻轻地道:“嘿!先前你怎么告诉我来着,让我不要乱说。现在你就可以和她瞎开玩笑。”秋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要是不带着开玩笑,怎么探得出她的口气来?我和她上十年的姊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自然知道。你倒好,有话对我说,说是老爷子找我,比我长一辈了。” 秋云说完了也有些后悔,便颜色一正道:“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这也不是大妹子说的,她浪漫了半生,就是我,以前那一分儿顽皮’在平常人家的姑娘,是不行的。可是你吃了戏饭,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样坐着享福,谁会理你?王先生说的,一个人都是环境限制了,这实在是真话。”桂英笑道:“你不用发愁了,你现在把冷道人超度了,成了正果了。”秋云瞟了她一眼,心里可就想着:“你还敢说我吗?”自己本待说桂英两句,转念一想,今天约他两个人,为什么来着?若是把他俩人都闹得难为情,这话就不好向下说了。 秋云端了茶喝,笑道:“瞧你这分殷勤劲儿。”桂英坐在沙发上,跷了一只脚,笑道:“你真厉害’我说姐夫一句’你就得捞了回去。”秋云道:“本来你那种行动,透着有点殷勤啦!”说时,眼先向玉和身上瞟了过来,玉和不免脸上红了起来,秋云只当不知道,向他道:“王先生,你会顶牛不会?”玉和道:“什么叫顶牛?” 秋云望了张济才那个胖而且黑的大脸蛋子,鼻子耸了一耸,微笑道:“就凭你!”张济才笑道:“你总是瞧不起我,好像我什么都不行。”秋云道:“你不想想桂英是个什么角色,能够让人随便地和她开玩笑吗?”说到这里,颜色正了正道:“假使她真愿意嫁小王的话,我们倒不妨出来和她做一个媒。这里就是一层我不放心,小王平常是不听戏不捧角的,老实说,唱戏的,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可有些不同,他肯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吗?”张济才笑道:“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混世虫,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秋云皱着眉道:“你瞧,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又不老实起来了。”张济才道:“回头又要说我拿话驳你了。你也是个唱戏的姑娘,怎么一夫一妻的,我会把你讨了来呢?”秋云道:“哼!那也是我罢了,别人肯像我这样,在家里做大奶奶吗?”她说着这话,脸上虽是发着微笑,可是依然有些牢骚的样子。 秋云拉了桂英一只手,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现在很可惜一件事,当年我唱戏的时候,怎么不把《盘丝洞》这出戏唱一唱。”桂英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可惜那出戏?”秋云靠了靠椅子背,眼睛斜望了她一下微微地笑着。桂英道:“你又捣什么鬼,向我这样笑着。这些话,一定有意思在内,我倒想不起来。”说着就昂起头来想了一想。秋云道:“那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你想,那七个蜘蛛精,把网结了起来,就是像唐僧那样的好人,也不怕他不进圈套。当年要是我会唱这出戏,我不定要一网打起多少人,现在可不行。”桂英笑道:“你悔什么?你网着了一个。” 玉和道:“输了说故事,这个我倒行。”张济才道:“真的,他肚子里故事多着啦。《聊斋》、《夜谈随录》、《子不语》,他全瞧个滚瓜烂熟。白老板将来再露的话,可以让玉和编两出戏,戏里的主角,都要像你这样子活泼的。” 玉和站起来向壁上挂的钟看了一看,笑道:“没有什么事了吗?我该上衙门去了。”张济才笑道:“晚上来打牌。”玉和笑道:“说了好几回了,这牌老打不成功,我也不想打了。”张济才一时不曾留神,向他道:“我也约了白老板好几回,都没有约成功,今天她下半天准来’我把她留着,咱们一定打八圈,不完不散。”玉和向赵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着:“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也许不能来呢。”赵老四听得很清楚,只当不知道,手指头上夹着一根烟卷,满屋去找火柴盒子。张济才和玉和说着话,将他一路送出大门外去。 玉和本就在茶几那边的椅子上,不曾移动。桂英趁着秋云拉的势子,好像是走不动,一歪身子,向这边椅子上坐下,笑道:“王先生,你让我一点,我不会呀!”玉和道:“我也不会呢。” 玉和微笑着,答复不出一个理由来。桂英道:“说狐说鬼,本来就是编书的人瞎诌的,管他是哪本书上的事,我们听得有趣,也就行了。”玉和道:“真的,许多书上,都喜欢说一个女子怎么风流,可是她的真心眼儿并不这样,后来一样地做贤妻良母。人都是个被环境限制得没有法子,有了好的环境,还怕做不出好人吗?别人不说,好比刘喜奎儿,谁也知道她那个名声,可是她为人很好的。一出了门子,就规规矩矩地做太太。听说他们老爷,也不是十分有钱,她可把以前的繁荣全不要,好好地过到于今,谁能找出她什么错处吗?”秋云笑道:“嘿!我今天才听到王先生话匣子了。你从来也不说许多话的呀!桂英,你再来顶牛儿吧。输了不要紧了,让王先生代你说故事。他的故事,都是我没有听见过的,大概总是冷道人听戏得正果,热和尚捧角上西天……哈哈哈哈。”这一笑,笑得玉和把脸红得涨破了,就是桂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正待将这杯茶放到茶几上去,一转身,却看到王玉和笑嘻嘻地走进来。他取下帽子在手,向桂英打拱又带点头道:“白老板早来啦!”这句话,分明有知道她必来之意。桂英道:“早来啦!”说着话,把茶杯向茶几上放去。玉和正走近前一步,要往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桂英想着,他必误会是我给他送茶,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就低声笑道:“王先生,喝茶。”玉和欠身道谢,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张济才看到,心里有些不受用,“怎么我供给你喝的茶,你又转敬起客来呢?”玉和如何知道这些弯曲,和大家周旋了一阵,坐下来,就端了那杯茶喝了。桂英自己正想喝茶,却只好拿了茶杯,自己来倒。可是在桌上提起茶壶来的时候,因张济才夫妇都望着自己,不便径直地喝起来,就斟了三杯茶,一个人面前送上一杯,自己留下一杯茶。 桂英道:“就是南方人的接龙。”玉和道:“这种有什么不会?”秋云道:“我们白家大妹子,爱玩这个,你和她先玩两盘。”玉和道:“好!我奉陪。可是我不大高明,准会输的,输什么东西呢?”桂英捧了一只茶杯,慢慢地喝着茶,很从容地答道:“随便。”秋云道:“既然是随便,王先生是南方人,就用杨金莲和南方人接龙的赌法,好吗?”说时,望了桂英。桂英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想到秋云先说的那个赌法,不觉扑哧一笑,将嘴里含的一口茶,喷了满地板。 桂英笑道:“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打败了,我接杀一阵。”秋云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元帅,你是先行,你得打头阵。你是高跟鞋子,你好好地走,别让我拉着你在这儿掉毛。”桂英右手被她拉着,左手将手绢掩了自己的嘴’低了头笑道:“别拉,我一点儿劲都没有,真会跌倒的。” 桂英叹了口气道:“姐夫,你还提这个啦,都是这种角儿,把我唱坏了,像我在戏台上唱的那种角儿,现在人家说什么浪漫派。这半辈子,就葬送在这浪漫两个字上头。你想,唱戏总要唱什么像什么,才能得一个好儿。我在戏台上,我怎么能够不浪漫?不知道的,就以为我在台下也是这样。嘿!也许下半生’也真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