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歇浦潮
[book_author]朱瘦菊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15725
[book_dec]长篇小说。朱瘦菊著。1916年至1921年5月在《申报》连载。主人公钱如海是一名成功的冒险家。他开设富国水火人寿保险公司发了财,还监守自盗,将存放一批假鸦片的仓库烧毁,又赚了一笔黑心财。书中还写袁世凯称帝时革命党利用租界展开秘密斗争。而袁世凯则收买革命党的叛徒,千方百计将党人引入华界,捕捉后施以极刑。作品用较多篇幅描写了这场“诱捕”与“反诱捕”的斗争。另外还写文明戏的堕落、富人家庭间的各种矛盾等。该书后又有续作《新歇浦潮》。书中以无数短篇连缀而成,擅长从姨太太群的角度来反映民国初期上海社会情状,揭露穷形极相,酣畅淋漓。该书与《广陵潮》被视为姐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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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歇浦寒潮日夜浮,浦边幻景逐波流。
琼楼十二巢狐兔,珠履三千走马牛。
愧我优游消岁月,凭谁点缀续阳秋。
手持秃笔无聊甚,旧事新闻一例收。
这一首诗便是《歇浦潮》的缘起。据说春申江畔,自辛亥光复以来,便换了一番气象。表面上似乎进化,暗地里却更腐败。上自官绅学界,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虚伪之习,递演递进。更有一班淫娃荡妇,纨少年,都借着那文明自由的名词,施展他卑鄙龌龊的伎俩,廉耻道丧,风化沉沦。那时有一位过江名士目击这些怪怪奇奇的现象,引起他满腹牢骚,一腔热血,意欲发一个大大愿心,仗着一枝秃笔,唤醒痴迷,挽回末俗。无如天嫉奇才,文人命薄,那年这名士,为着一件痛心之事,得了个咯血之症,卧床半载,遽尔召赴玉楼。易篑的那天,在下也在他床前视疾。他却把这一件心事,重重托付了在下。无奈在下年甫及冠,阅历有限,得了他遗命之后,一连数载,未得只字。朋友之托,几将置之脑后。近日涉足社会以来,觉得见见闻闻,每况愈下,追忆名士的一番议论,果然大有见地。在下虽然不学无术,却不可辜负了他的遗志,因此摭拾些野语村言,街谈巷议,当作小说资料。粗看似乎平常,细玩却有深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若问是真是假,连做书的也不大发明。看官们只消记着《红楼梦》内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二语,便是读本书的总诀了。
要知《歇浦潮》如何开场?请列公略静一静,听在下慢慢道来。正是:好从牛渚燃犀照,且向螭庭铸镜观。闲言少叙。
却说上海城未拆时,与租界最接近的,便是新北、老北二门。老北门内沿城根,有一条捷径,可通新北门,其间又岔出几条小弄。内中有一条萨珠弄,居人以讹传讹,便叫他杀猪弄。这杀猪弄内,居住的并非屠户,却是些经纪人家,大都在北市营业,早出晚归。一则房租廉,二则出入便。因此这弄内居户,真是鳞次栉比。即有最精细的调查员,也不能指出户口详数。其间有一户姓王,乃是婆媳二口,左右邻居听他们讲的是一口宁波话,顺口称作宁波人家,老的是宁波妈妈,少的便是宁波嫂嫂。这宁波妈妈母家姓李,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纪,却还精神爽健,强饭加餐,为人甚是和善,不过爱管闲事,每每受着许多闲气。她媳妇邵氏,才只二十一岁,身材很是伶俐,面貌却也不弱,惜乎命犯孤鸾,成婚未及半年,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邵氏抚棺大恸,当时欲以身殉,念及老姑在堂,无人侍奉,只得含辛忍痛,靠着十指尖尖,做些女红,度这苦雨凄风的日子。
忽忽日月,不觉又是一年。那日邵氏正绣着鞋头花样,李氏却在穿理冥锭。忽听得外面砰砰砰三声炮响,接着一阵吹打,夹着些哭声。李氏自言自语道:“大约对门陈家的媳妇入殓咧。自我家云儿死后,弄内足足死了十来个人,这地方可称是一个不祥之地。那陈家的媳妇,不但人材好,而且性格温柔,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小夫妻两口子,每逢礼拜日,手挽手的出外游玩,何等快乐。目今女的为了产后血崩病致死,不知她丈夫怎样的悲恸。”李氏说时,邵氏眼圈儿早已红了。李氏触景生情,想起儿子在日光景,一阵心酸,两行老泪,不由的夺眶而出。
这时候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一眼见她婆媳两个,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模样,笑道:“咦,别人家死人,要你们婆媳俩伤心什么呢!”李氏认得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不觉破涕为笑道:“你主子家死了人,又不带你到棺材里去的,你躲到这里来则甚?”张妈道:“我家少奶奶,平日待我甚好。我本欲待入殓时痛哭一场,不料方才道士贴出字儿,我生肖第一个犯忌,所以到你家来暂避。”一面说,一面拿起邵氏绣的那只花鞋,赞不绝口道:“嫂嫂绣得好花样,这粉红鞋面,配上墨绿颜色的花朵,煞是好看,不知那一个有福的姑娘,得穿你亲手绣的这双鞋子啊?”
邵氏听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妈猜着她的心事,便道:“嫂嫂看破些罢。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间无不散的筵席,不过迟早些罢了。嫂嫂青年守寡,原是件最痛心的事。无如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而且嫂嫂盛年美貌,又何必苦坏了身子,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邵氏强作笑容道:“妈妈说那里话。我听得你家那位奶奶,为人十分贤慧,可惜没寿,也是天地间一种缺陷。像我这样薄命人,还留在世间,却把人家恩爱夫妻,生生的拆散,岂不是阎王爷爷没了眼睛么!”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哽不能声。张妈也陪她淌了几滴眼泪。
李氏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阎王爷也好信口胡说的吗?”张妈道:“也难怪嫂嫂,像我这般没用的人,却老而不死,大约阎王爷真瞎了眼睛咧。”说罢又道:“哎哟,我只图自己说得爽快,竟忘却妈妈咧,该死该死。”这句话引得邵氏也笑将起来。不一会,陈家大殓已毕,张妈自回家内。那时死者灵前已设了垫,张妈叩罢头,忽见死者的丈夫陈光裕,正独坐一隅,掩面流涕,即便上前劝慰了一番。光裕始稍稍收泪,毕竟悼亡心切,晚间睡在床上,一灯独对,万籁无声,觉得孤孤单单,凄凄冷冷,想起娇妻在日,枕边被底,软语温存,而今宛如隔世,不由的肝肠寸裂,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便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把家中人都吓坏了。他父亲陈浩然便要替他续娶。光裕听说,大大不悦道:“大凡妇女没了丈夫,大都守节终身。即欲再醮,也须待三年服满。惟有男子丧妻,便急图续娶,这也是历古相沿,男尊女卑的恶习。然而从未有首七未过,便议及婚事的。你们想出这条主意,非但陷生者于不义,而且也忒煞看轻死者了。”浩然见他固执,只得罢了。幸喜光裕隔了几天,渐渐回复原态,家人私相庆幸,连张妈也代他们放下了一块石头。不多时这件事便传进王家婆媳耳内,李氏并不在意,邵氏为着此事,却定了半天神。恰巧这年上海革命军起义,九月十三那夜,白旗一扬,遍地响应。也是满清末造,亲贵弄权,激动民气所致。那时最高兴的,便是一班商团会员,个个摩拳擦掌,兴匆匆的去攻制造局。幸得沪军防营兵士相助,才将制造局攻破。可怜商团中已死了几个热血的少年。
其实这班人都仗着一团高兴,出生入死的为他人争荣博誉,临了只领得一枝新枪,奖着一块急公好义的铜牌了事,做书的替他们大不值得,这都是后话不提。当夜又有一班人乱烘烘烧了上海道的头门。次日便有一个民政总长,一个沪军都督出现。大局既定,居民有些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的渡过了一朝世界,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谁知内地忽然起了一种谣言,说清政府派了十万北兵,由天津出发,不日到上海来决一场大战。因此城内居民,大起恐慌,纷纷搬往租界躲避。
王家婆媳也打点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宁波原籍,邵氏因原籍并无亲属,与客地一般无二,还是上海有几家姊妹行来往,若到宁波,一则人地生疏,二则两代孤孀,难保不受人欺侮,三则宁波未必不遭革命影响,因此执意不去。两方面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忽然张妈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李氏便问他可曾预备逃难?张妈道:“我本想不走的,经不起陈家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亲戚家去,我也不便推却,明天早起,便要动身,故此我特来告诉你们一声儿。”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处,我们还没处投奔呢!”张妈问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宁波,邵氏不肯的话说了一遍。
张妈道:“上海住惯的人,要回乡下去,却是样样不便,难怪嫂嫂不愿意了。我却有条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陈家的那门亲戚,住在新闸,听说宅子是自家造的,房屋很大,你们人口又少,家具无多,何不向陈家商议商议,借他一间暂住,大不了贴还他家房钱罢了,那时我们都在一起,岂不更有照应。”邵氏道:“只恐他们有钱人家,不把我们穷人放在眼内,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张妈道:“那可无虑。陈家的排场,你们是知道的。讲到他家这门亲戚,我有时见那位奶奶,同着二位小姐到陈家来,虽是珠钻满头,绮罗遍体,却都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富豪习气的。况且嫂嫂生得美人儿似的,我见犹怜,谁敢轻侮,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讨厌咧。”邵氏听说,啐了一口。李氏道:“话虽如此,不知陈家肯不肯?”
张妈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罢,回到陈家,径进内房来找太太。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岁,素性爱洁,所以面上常扑着满脸的粉,梳一个小小髻儿,插着黄澄澄的金押发,垂着两爿假鬓,却是发光可鉴,香气扑鼻。身穿玄色绉纱棉,高高耸着条元宝领,露出白夕法布衬衫。家常不曾系裙,穿着桃灰绉纱棉袄。四寸金莲,盈盈的贴在地下,正指挥仆妇收拾衣服,张妈一见,便把王家的事说了。这太太赋性仁慈,听了便说道:“目今扰乱时世,可怜她两个女流之辈,无亲无眷,教她们投奔何处。既然她爱和我家同住,幸得那边房屋大。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把旧邻变作新邻,却是再好没有,你快去叫她们收拾收拾,把细软的随身带去,笨重的可弃则弃,值钱的堆在我家,横竖这里有人管着呢。”张妈大喜,三脚两步奔到王家,向李氏婆媳说知。她婆媳两人自然欢喜,当日便把应用衣服装了两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大包裹,余下的桌椅台凳,一古脑儿央人搬进陈家。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张妈便来叫他们到陈家会齐。浩然自愿留家看屋,光裕押着箱笼物件先行。太太带着两个干女儿,和张妈李氏婆媳等一干人,赁了几乘黄包车,一窝儿向那亲戚家而来。
这亲戚便是陈太太的娘家。原来陈太太母家姓钱,父亲在日,曾开过一家丝栈,故此家道颇为殷实。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陈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两个女儿,长女秀珍,年十七岁。次女秀英,年十五岁。都生得粉装玉琢,娇艳如花。这年上海城内闹了革命,老太太第一个着急,三番两次的着人进城接女儿来家,一面腾出一间空房,预备他娘儿们居住,那天光裕带着个仆人,押了四辆小车,到他家门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们帮着车夫,七手八脚的把箱笼物件搬进里面。打发车夫走后,老太太便问光裕:“你娘怎么还不来?”光裕道:“母亲少停便好到了,她还命我带信给你老人家。只因我家对门有两个女人,平日为人原是好的,目今为着逃难没处投奔,所以我妈叫她们合伙同来,意欲借这里暂住几天,缓缓再找地方安顿,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老太太道:“若说是女人,有何不可呢,只恐她家还有男子进出,那就有些不便了。”光裕道:“这件事你老人家无须虑及,她家两代寡居,哪里来的男人进出。”老太太道:“什么两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亲所说那个王家的小寡妇么?”光裕道:“正是她家婆媳。”老太太笑着向薛氏道:“这倒好极了。听说这女的年纪还轻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余,上有老姑,下无儿女,难为她仗着十指做些女红度日,也算妇女中难得的了。那日光裕没了媳妇,我还同你谈及,若能央一个媒人,把他们一对鳏夫寡妇,厮并拢来,倒是一件好事。后来光裕闹着脾气,我也把这件事儿忘了。不料今儿竟不期然而然的挤到一块来,可不是一件绝妙奇闻吗!”说着笑了。
光裕听说,不觉面上绯红,正要分辩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一个佣妇慌慌张张进来,报说陈家姑太太来了。原来乱事一发生,那班黄包车夫,见避难人多,便都奇货可居,索价非常昂贵,自老北门雇车至新闸,往常只须七八十文,今天这几个车夫,见陈太太等一干人,都是女流之辈,还携包带裹,便想敲她们一个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辆。后来缠了半天,才讲定三角一辆。到了门口,那拖陈太太干女儿的车夫说,一辆车坐了两个人,定要加一角钱。陈太太不肯,因此便争执起来。幸得一个红头巡捕走来,才将这班车夫赶开了。
那时老太太已带领媳妇孙女等迎将出来,一眼看见她女儿身旁站着个美貌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淡妆素服,丰韵天然,暗想此人大约便是王家的孀妇,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将老太太答应王家婆媳居住之说,暗暗告知他母亲,陈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们引见过了,才一同进内,李氏从未到过大户人家,见钱家客堂中铺陈华丽,不觉念起佛来。薛氏又引他们到预先备下的房间内观看,陈太太见箱笼乱堆满地,靠里墙设着一只红木大床,横头一张双人铁床,帐帏被褥,都铺设得舒舒齐齐。近窗排着一只棕榻,是预备给下人睡的。其余桌椅台凳,虽然半中半西,却布置得井井有条。
陈太太看罢,向薛氏称谢道:“我们一来,又劳妹妹费心,很觉过意不去。”薛氏笑道:“姊姊说那里话。自家人客气什么,姊姊若不怪我们陈设得不伦不类,已是万幸了。不瞒你说,我原想排一房间外国家伙的。老太太说,外国家伙怕你不喜欢,因此排成这一个半中半西的房间。她老人家的意思,着实疼着你呢。”说时笑得钗钿乱颤。忽见老太太也颤巍巍的来了,薛氏即忙敛住笑容,让老人家坐下。老太太对她女儿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铁床让徐家姊妹睡。既然王家嫂嫂们来了,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两个孩子睡,横竖她们两个各自占着一张大床呢。王家婆媳就在铁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们婆媳二人,避难来此,得蒙老太太容纳,已是万幸。讲到安歇的地方随便那里都可使得。若教徐家小姐让我们,反令我们深抱不安了。”李氏接口道:“不错,我们婆媳俩不论厨房柴间,都可睡得,又何劳老太太操心呢。”老太太笑:“你们也不须客气,徐家姊妹原同我家两个丫头怪亲热的,那天我硬派她们往在这里,秀珍姊妹还和我争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来了,仍教她们小姊妹聚在一起,她们也不必杀风景咧。”陈太太也劝李氏婆媳不必推却,即命张妈在棕榻上睡,大家都不寂寞。这边徐氏姊妹,也愿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这徐氏便是方才所说陈太太两个干女儿,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个叫掌珠,年十六岁。一个叫爱珠,才只十二岁。父母双亡,由姨氏带领成人。自拜了陈太太干娘之后,一向住在陈家,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亲热,一听许她们住在一起,都欢欢喜喜的奔回房里去了。陈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笼完毕,已是午牌时分,外面开进饭来,乃是四荤二素,家常小菜。
薛氏随着进来说:“今天仓卒,不曾备得肴馔,请姊姊莫怪。”陈太太笑道:“日子长呢,你若要每顿如此客气,岂非教我们食不下咽吗。”薛氏带笑退出。众人用罢饭,陈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闲谈。李氏随着张妈到外面各处游玩。邵氏独自一人闷坐房内,一抬头见璧间挂着一张半身放大照像,乃是个中年男子,西装打扮,状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约便是陈太太的兄弟钱如海了。听说他在内很有势力,可怪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呆呆出神的当儿,忽然门帘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进来。邵氏慌忙起身让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见你独自一人,怪沉闷的,因此特来找你谈谈,我们坐着讲罢。”
邵氏道:“难得奶奶不弃,也是贫妇之幸。”薛氏笑道:“什么贫啊富啊,谁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论贫论富,分尊别贱,我生平最恨不过这些浮文。你若再说这个,便不像自家人了。我且问你,你今年几岁了?”邵氏回说二十二岁。薛氏又问她家世,原来邵氏原籍镇海,十岁上丧母,父亲乃是个穷秀才,处馆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书识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穷愁不堪,只得携女来沪觅馆。谁知书生缘悭,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际,这老学究有谁请教,只弄得山穷水尽,典质一空,没奈何只得在老北门城脚下摆一个测字摊,每日赚进几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开销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后空。
有一天李氏也来测字,恰巧是同乡人,谈及家中还有个女儿,李氏便说自己也有个儿子,现在洋行中做细崽,每月十几元进款,那时便有攀亲之意。后来李氏见测字先生的女儿,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养媳妇。测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够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脱,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却是福寿双全的,便一口答应了,择日童养媳过门。岂知测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儿出阁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缠绵数月,一命呜呼。幸亏女婿代他殡葬尽礼,李氏待媳妇服满之后,急急令两小夫妻合卺,自己准备含饴弄孙。不料她儿子先天薄弱,兼之床头人美丽过人,燕尔新婚,未免欢娱太过。不上半年,便成了痨瘵之病,
邵氏躬侍汤药,衣不解带者月余,无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见得丈夫一病不起。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见薛氏动问,略略说了一番,讲到伤心之处,不由的珠泪双抛,哽咽不能成句。薛氏也不免怃然叹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伤感,岂不闻彩云易散,好事多磨,古今来不知误杀多少佳人才子。总而言之,世味二字须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过去,便不成世界了。不过造物弄人,却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妇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无限波浪,其实都是镜花泡影,百年而后,形迹全无,甘苦二字,何须介意。莫说你系出寒素,少年受了无数磨折,即如我母家,虽非大富,也可称得不愁衣食的人家,岂知我自幼失恃,父亲婆了后母,我却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无形的磨折,较你忍饥挨冻更苦,我那时何尝有一天快乐。后来父亲请了位门馆先生,教我念书,我愈识字,愈觉得所处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见我终日愁眉苦脸,问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讲给他听。他原是个失时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尘之想,平时参观佛典,颇有心得,当时便开导我无数玄机,我闻教之后,顿时大悟,从此便随遇而安,视天地如寄庐,无愁无虑,到如今你看我长得这般痴肥,所以我劝你莫向甘中味苦,须从苦外求甘,那才是养身之道呢。”
邵氏听说,心中颇为惊异,暗想不料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却能说出这种大澈大悟的议论,便道:“奶奶高见极是,贫妇遵命便了。”薛氏笑道:“又来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贫富二字呢。”说时见李氏已随着张妈回来,张妈一见薛氏,便道:“原来奶奶也在这里。”薛氏随向李氏存问,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薛氏又同她们讲了些家常才去。临走时,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后,细玩她方才一片议论,果然大有阅历,心中不胜钦佩,暗道:这位奶奶倒是个大贤大慧人物,也是天缘凑巧,为着避乱相识。目今既在一处,必须当她一个闺中良师,时常请她些教益,不可错过了机会。
这夜钱如海回家,先到他姊姊处问候。邵氏无处退避,只得腼腆着同他相见。如海见邵氏姿容美丽,丰致夺目,心中暗暗称羡,一回房便问薛氏,姊姊那边有个带孝的少妇是谁。薛氏笑道:“你这野猫精,一见了美妇人,便和黄鼠狼遇着小鸡一般,滴涎欲馋,千方百计的弄上了手。隔几时觉得厌了,便弃如敝帚。那年为了姓施的女人,险些儿闯出天大乱子,幸得倪老爷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银子,你难道闹得还不够吗?”如海笑道:“你又要缠到歪里去了,我不过打听打听,你偏有这许多唠叨,究竟这妇人是姊姊家什么亲戚呢?”薛氏道:“若说这人,来头着实不校她并非陈家亲眷,乃是邻舍家的一个孀妇。”
如海道:“孀妇吗?那就好极了。”薛氏道:“呸,你莫做梦罢。孀妇有几等的孀妇,她乃是个节妇,你能奈她何不成?”如海笑道:“罢了,我又没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这些话来哄谁!她今天才来,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节妇呢?难道她自己对你说的么?”薛氏道:“亏你说得出呢,眼珠子生着做什么用的?我见她举动庄重不佻,言语中颇有不忘故剑之意,已知她是个节妇,那时我恐与她意见不合,话不投机,所以掉了个枪花,说了一大篇鬼话,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实我却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妈的主意,她为着你外甥光裕丧了媳妇,见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谁知我一进去,竭力拉拢,她却竭力漾开,险些儿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话,才把她蒙住了,她便当我是一个好人。再过几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说着大笑。
如海笑道:“你这张嘴真利害,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我虽不是《红楼梦》中的贾琏,你到成了荣国府内的二奶奶王熙凤了。”薛氏听说,瞅了他一眼,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块肉不放,如海便似杀猪般的怪叫起来。正是:觌面忽惊花月貌,摇唇顿现虎狼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book_title]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光裕起身盥洗毕,便往母亲房中问安。那时陈太太还未起身,张妈正在扫地,邵氏也不曾下床。光裕与她虽系近邻,却不常见面。有时偶然相遇,也在墙阴路角,彼此俱不留意。昨日又因避乱念切,心绪匆匆,今日相逢咫尺,兼之晨曦初上,房屋是朝南的,面前一带玻璃窗上,日光映入,照得纤毫毕露。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紧身衫子,水灰色棉袄,鬓发蓬松,星眸慵启,正屈着一膝搁在腿上,穿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鞋儿,虽是六寸圆肤,却别具一种丰韵。光裕看得呆了,邵氏见光裕进来,想起那日张妈说他不肯重娶的话,不由的抬头向他面上一望,恰巧两人的眼光撞个正着,彼此心中一动,霎时邵氏面上起了两朵红云,羞得回过头去,故意将李氏推醒道:“妈起来罢。”
光裕也觉得十分惭愧,回身便走。他二人这番神情,惟有旁观的张妈心中明白,口内不言,暗下十分欢喜。当下光裕才跨出房门,便与如海撞了个满怀,彼此都说一声咦。如海对光裕看上一眼,微笑道:“你好早啊!”光裕道:“我在家原早惯的,母亲还不曾起来呢。”如海道:“原来如此。你清早赶进来看谁?”光裕听说,脸上一燥,也不回言,一溜烟奔向书房中去了。如海不觉哈哈大笑,这一笑惊动了陈太太,一翻身坐起道:“原来你们都起来了。”如海应着进来道:“正是呢。姊姊昨晚可有什么不舒服么?”陈太太笑道:“我到你们这里,胜似上天堂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呢。”如海道:“姊姊怎说,我们自家人还用客气吗!倘若下人不听使唤,你尽管告诉弟媳便了。”说着回头见张妈还在扫地,怫然道:“那那那松江娘姨,可不是反了么!什么时候,还不进来扫地,却要姊姊的梳头娘姨动手。”陈太太道:“她原是勤力惯的,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地下昨夜已扫过咧,你休错怪下人。”张妈也丢了扫帚笑道:“果然昨夜我们安歇时,那松江娘姨曾进来扫地,我平日起来便收拾地下,今日觉得没事,手臂痒痒的,因此寻把扫帚,有扫没扫的扫扫,不料被少爷看见,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陈太太笑道:“如何?以后不许你多事。”
张妈诺诺连声。如海笑了一笑,忽然又发作道:“小大姐那里?”便连一接二的叫小大姐。那小大姐名叫阿翠,才只十三四岁,见主人发怒,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房中陈太太等人也不知为着何事,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只耳朵,拖进房内,那阿翠已惊得哭了。如海恶狠狠的道:“我昨夜不曾对你说吗,叫你早起到这里来伺候,你耳朵难道聋了,怎么连半个影儿都没有。你看这位奶奶起来已经半天,你还不打脸水进来,这等偷懒,还当了得,下次若再如此,仔细揭你的皮。”说毕,才把手放下,叫她快去。那阿翠揩着眼泪,走了出去。邵氏方知为的是她,十分过意不去。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这些下人真不中用,请嫂嫂莫要见怪。下次倘有什么不当意处,告诉我重重打她便了。”
邵氏面涨通红道:“这都是我的不是。方才她已问我,我叫她缓缓的呢。”陈太太笑道:“他这种冒朱脾气,至今还没改。方才霹雳火似的,我不知为着什么大事,原来却为打脸水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把小大姐吓得哭哭啼啼,活似当年孩子气一般。”如海笑道:“姊姊还提旧事呢。我明儿留了胡子,你还当我孩子么?”陈太太笑:“那怕你胡子都变白了,我一闭眼便想起你那一种贼忒理嘻的腔调,谁说不是个孩子。”这句话把众人都引得大笑。如海见李氏正在向他望着,便凑趣道:“王家太太,你想我家姊姊,把我这样大年纪还当作孩子呢。”
李氏笑道:“姊弟原没有老少,童年丫角,到白发盈头,本来极快的。目下少爷还在壮年,陈家太太年纪也未老,回忆当年情景,怪不得如在目前。待到一对儿白发盈头,那时重提旧事,才是太平佳话呢。”说时,见阿翠已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一手还拿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见是倪俊人的笔迹,即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行草字道:刻有特别要事,恭候驾临一谈,千万勿误。如海兄电。俊人顿上。如海看罢,便问阿翠:“这封信是谁送来的?”阿翠道:“是倪家车夫送来的,还在外面等回音呢。”
如海听说,即便走到外面,只见倪家拉包车的阿三,正衔着一枝香烟,立在阶沿上,调那只八哥儿取乐,见如海出来,便笑嘻嘻的叫声钱老爷。如海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阿三道:“老爷现在卡德路公馆内,叫我请老爷快去呢。”如海道:“你可知他请我为着何事?”阿三道:“这却不知。方才我们老爷接着邮政局寄来的一封信,当下便怒气勃勃,打发我来请老爷快去,却不知究竟为着何事。”如海听说,吃了一惊,暗想大约又是恐吓信了,便叫阿三先走,我即刻便来。阿三去后,如海上楼,回进自己房内。薛氏正拥被坐在床上,上身被着件棉袄,一手执着一杯莲子羹,一手用把小小银匙,一匙一匙的向嘴里送着。见如海进来,便冷冷的向他披着嘴一笑道:“你好孝顺。大清早起,便到母亲房中问安去了。”如海道:“谁说母亲房中,我方才在姊姊那里呢。”
薛氏笑道:“原来在姊姊那里,我缠错了。究竟你们姊弟要好,昨夜还讲到半点多钟,只隔一宿,又记挂着,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这位亲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办事咧,成日在家陪着她罢。”如海道:“你说些什么?难道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个热心人。上半年我家母亲到这里来,住有半个多月,你足足见了她四五次面。好一个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什么一开眼便寻人淘气呢?若说当日你家母亲在这里的时候,原是你说的,她并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维她,如今又何苦把这件事来难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干净,我且不说这个。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时常有一年半载不到这里来,从未听你说起纪念她的话。有时她家请你前去,你还要托故推辞,为何现在又变得这般亲热起来呢?”如海笑道:“你疯了么?这些话都教我从那里说起呀。”薛氏哼了一声道:“我疯么?我却罚咒不疯。我看你疯了,什么姊姊咧妹妹咧,自己问问心看,还是嫂嫂罢。”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来为着这个,却大兜着圈子讲话,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罢,我下次不进她的房门何如?”
薛氏道:“谁教你不进谁的房门,你尽顾望你的亲姊姊亲嫂子去,与我什么相干!须知这种人白虎当头,孤鸾照命,嫁一个死一个的,你尽走你的道儿,我也预备着守寡罢咧。”说着,把那杯莲子羹用力向梳妆台上一摔,赌气不吃。如海见杯中已剩得三五颗莲子,便拿起来一口呷尽道:“你不吃还是我吃,看谁占便宜。”一面说,一面换好衣服下楼,见包车夫阿福,已将那辆三湾头的橡皮车,拖在门外伺候。如海跨上车,阿福洒开大步,直向卡德路奔去。且说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说的倪老爷,原籍湖南长沙人氏,曾放过一任实缺知县,手中很有几个造孽钱,在租界上颇有势力。共有三起公馆,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妇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却是姨太太住着。一所在爱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还有三姨太太,却与大妇同住,俊人与如海最为交好,遇有不决之事,都与如海商议,因此如海把他当作护符,他也把如海当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却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为何?原来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唤无双,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只因如海生平专喜交结官场,那日在无双家宴客,席间有个朋友,代他请了俊人。岂知俊人是一个色中饿鬼,当时很看上无双,只碍着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与如海相与得分外亲热,却时常嬲如海在无双院中请客,自己也不时前去走动。如海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渐渐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怀着几分醋意,意欲与他决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忍着。后来忽然生出一条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无双,究竟无双是一个妓女,并不是我的禁脔,何不趁他心热如火的当儿,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于自己并无所损,还可讨好于俊人,将来未必没有益处。
这夜如海便约俊人到无双院中,三面言明,办那移交的手续。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许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几时,俊人便娶无双作他的二姨太太,在爱尔近路租一所公馆,与他居住,如海也常时前去,无双并不回避。有时也到如海家来,如海又将长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无双为寄母,两家时常往来,有如至戚一般。去年无双忽生下一个儿子,俊人益加宠爱,这也不在话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对匿名书信,乃是革命党给他的,说他为着某事,与党人作对,教他提防着吃手枪。这时候正与金琴荪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吓得魂不附体,便与如海商议。如海笑:“这种信希罕什么,说不定是别人假冒,有心恐吓,你只消置之不理罢咧。怕他则甚。”
俊人还觉得有些胆怯,便请了一个做侦探的张荣,随身保镖,出入不离,果然未曾遭人暗杀。这天如海接了俊人来信,又听阿三一番说话,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书信。谁知道一到那边,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俊人怒容满面,身子斜倚在沙发椅上,口中衔着枝雪茄烟,大约话说的时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烟头上,已经烟消火灰。在他身旁,却站着那位姨太太,一见如海进来,便翩然避入里面。俊人见了如海,并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扬,如海便在他对面椅上坐下,早有里面的使女送茶出来。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儿又闹什么岔子?这时便着人来叫我,累得人点心也没有吃,难道又接着革命党的信么?”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着了。岔子虽没有闹,信却有一封,但不是革命党的,你想终朝打雁,今天给雁啄了眼珠,笑话不笑话呢!”如海听了,不解所谓,便道:“你说什么?今天怎的把闷葫芦给我猜起来了?”俊人也不作声,划了根自来火,把雪茄烟点着,恶狠狠的呼上几口,才说一句:“真是笑话。”说罢,又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语不发。如海弄得呆呆发愣,忽然俊人长叹一声,如海也定了神,大声道:“姓倪的,你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可说的尽说出来。若是不可说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我到这里来呢?”
俊人听说,对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叹道:“你倒冒起火来了,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为着冒火,才请你来。你与我一对儿冒火,却教谁来泼水呢?”如海听说,不觉笑道:“你今天大约疯了,怎么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俊人道:“且住,请你看这封信。”说着,由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连忙接在手中一看,见是个大官封,工楷写着,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馆,呈倪大老爷篆俊人勋启,下书名内具三字,后面黏着一分邮票,乃是本埠所发。如海笑道:“这人倒是个书启老手,官场信的格式很熟。”一面说,一面抽出那封信来念道:仰瞻星斗,晋谒无由。恭维俊人仁翁,花满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于怀冰,吏不烦于抱牍。如海念着笑道:“这种官样文章,亏他从哪里摘来。原是些奉承话,又要动什么气呢?”再念下去道:某等自问无状,不能体隐恶扬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渎清听。然在仁翁颜面攸关,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缄默,不进忠告。念到这里,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乱跳,那下面几句,再也念不出口,只得默念道:尊妾无双,系出娼家,杨花水性,自仁翁收纳下陈之后,不知感德,纵欲无度,阴结侍儿,勾致恶少,丑声四布,邻里感知,而仁翁毫无所觉。如海暗暗说了声惭愧,再看下面是:某等目睹此状,颇抱不平。素钦仁翁以文章为政事,以仁义为渐摩,绝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拟。用敢冒罪上书,务祈鉴纳。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愿仁翁后此善为防闲,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为,某等虽居局外,与有厚望焉。谨启。余不赘。爱尔近路邻人公启如海看罢,十分惊异,假意笑道:“你以为这信内的话是真的么?”
俊人道:“我也不能说他是真,更不能说他是假。须知世间万事,决没有无端发作的。若说没有这事,此信从何而来?若说果有这事,又与写信的人什么相干呢?”如海道:“这倒容易。信内不是说爱尔近路邻人公启么?只消到左右邻家一问,曾否发过此信,倘说没有,不消说得,这信内的话,也一定是假的了。”俊人道:“你也痴了。写信的人既不肯署名,这邻人公启字样,原不过蒙人眼目而已。像你这样刻舟求剑办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还是拿了这封信去问无双自己,看她怎样回答?”如海道:“这个使不得。她为人素性率直,听了这种诬蔑的说话,倘若闹出三长两短,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住了。我且问你,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不是?”如海道:“是的。”俊人道:“然则你又不是一家人,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呢?”这一句可把如海难住,半晌才道:“这是你的意思,谁知你存着什么心肠呢?”俊人笑道:“我却有一层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请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也算谢你今天枵腹之劳。”如海道:“这句话当真么?”俊人道:“谁来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过这一台酒,你可赖不脱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开交的时候,做一个和事老么!”俊人笑道:“着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预备预备同去。”说着径自进去。如海心中暗想:这封信着实有些奇怪,无双为人难保不走邪路,然而写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时在内,幸得俊人是个粗汉,而且溺爱无双,一见面早已骨软筋酥,料想不致闹出事来。倘若真个要追根问底,只恐连我也不免迹近嫌疑呢。想到这里,险些儿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来,二人仍各坐着包车,到受尔近路公馆门首停下。只见小丫头阿娥,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站在门口,一见俊人,回身朝里面飞跑。俊人向如海道:“你看这种路道,就有些儿不对。”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当先,如海在后,走到客堂内,只见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俊人气冲冲大踏步奔上楼梯,如海也随着他走进无双房内。一眼看见无双睡在床上,还不曾起身,额角上两绺刘海发,几乎把半爿脸完全遮没,却在发缝中露出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儿,面上脂粉斑剥,在白雪红霞的里头,杂着黄黄的条儿,灰灰的点儿。樱桃口上,两片猩唇,仍红得似朱砂一般。一弯玉臂,压在大红绉纱锦被上面,穿着妃色丝光捷法布对襟小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赤金手钏。尖尖玉笋上,套着一只小小金刚钻戒子,照得眼前雪亮。俊人跨进房,便觉得鼻管中触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见无双这一种娇怯怯的神情,怒气早消了一半,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如海也只可在旁边陪坐。无双懒懒的对他们瞅了一眼,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缩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会,才慢腾腾的坐起,顺手在里床捞过一件棉袄,披在身上,举起一只手,把头发撂了一撂,回头向俊人恶狠狠的钉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清早赶来,扰人好梦的意思。俊人很觉过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么这这这时候还不起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自觉没趣,搭讪着对如海道:“你还没用点心呢,我们何不到那边面馆中弄些吃了再说。”如海暗暗好笑,听他这般说,便道:“使得使得。”当下两个人重复回到外面,只见阿三阿福两个车夫,正揪着厮打,一见主人出来,即忙住手,便要拉车过来。俊人止住,教他们等在这里,不准走开。又向阿三附耳道:“你留心着,若见屋内有人出来,认清了衣装年貌,少停告诉我,重重有赏。”阿三点头会意,两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馆中,找个干净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两碗鸡丝面。俊人道:“且慢!我们先打两斤酒喝喝,再用点心罢。”跑堂的答应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爱喝中国酒,今天忽然变节,心中颇觉纳罕。又见他双眉紧皱,默默出神,知他怀着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说,便命跑堂的拿上几个碟子,不一会酒已烫好,如海接壶在手,替俊人满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尝尝道:“这酒忒不中吃。”俊人道:“管他呢。”说着,便一饮而尽道:“照杯。”如海笑:“你原来是中国酒外国吃法,一口一杯,连下酒菜也不用的。”俊人道:“你说酒不中吃,我说菜不中吃呢。”如海道:“很好。我们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喝得一滴无余。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来。如海道:“少吃些罢,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家还有事呢。”俊人此时已有了几分酒意,执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点惟我独尊的脾气,只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热,举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长叹道:“安得上方斩马剑,断却奸夫淫妇头。”如海听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这件事难道罢了不成?”如海道:“说什么呢,吃酒罢。”俊人道:“我不喝了。”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来。”跑堂的听说,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如海饿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咽似的吃个罄荆可恨这碗面太热了些,把个舌头烫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张着口,只顾呵气。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帐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丢了一块钱,也不等他付找头来,拖了如海便走。如海着急道:“慢慢的跑呢。”俊人也不作声,拖了他径回公馆。只见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对石狮子般的,靠在大门左右,俊人便问阿三,那话儿有没有,阿三道:“没有。”
俊人听说,一气奔进无双房中。那时无双已洗罢脸,正在调脂匀粉。奶娘抱着两岁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无双见俊人进来,便笑微微的迎着道:“你们在那里吃点心呢?”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气,自早晨闷到这时候,已忍无可忍,耐无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几斤酒,不觉杀气陡增,一见无双这种妖冶神情,愈觉信中之言,千真万确,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向无双兜头呸了一口,猛然自怀中摸出一枝六门手枪,便要结果无双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后,看得真切,大惊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将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无双也吓得魂不附体,一翻身倒在地下。恰巧梳妆台上,那只细瓷面盆,有一小半搁出台外,被无双身子一带,扑通一声,跌得粉碎,腻水淌了一地,把无双半边身子都浸湿了。那奶娘吓得向床后便躲,孩子也惊得呀的哭了。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口中大怒道:“反了反了,你是什么人,连我们家事也要干预起来了?”如海气喘吁吁的道:“你你你可吓死我了,还不把手枪放下么?”俊人道:“放屁,我今天非得打死这贱人不可。”如海道:“你的火气也太大了,不论什么事,也须问个明白。况且你又不是没有身分的人,平日南面治人,今日不可听了一面之辞,闹出事来,为旁人议论。好在如夫人当面在此,是真是假,不难对质的。”俊人大声道:“还要对质什么,横竖出了岔子,有我抵罪,与你什么相干!快放手,让我早些了结这贱人。”如海道:“不行。你若不把手枪放下,我永远不能放手,那怕你截了我的指头去。”
俊人道:“罢了罢了,姓钱的你真不是人,我今天牢记着你了。”说着,手一松,那枝枪已堕在地上。如海慌忙抢在手中,把俊人拥到靠壁一张西式安乐椅上坐下。自己藏好手枪,拭干了额角上的汗。再看无双,已挣了起来。她平日恃着俊人宠爱,因此今晨故意买弄娇痴,原是她在妓院时笼络狎客的一种手段。不料俊人重来,忽然动怒,在先还以为因自己早起,冷淡了他的缘故。后来听如海一片说话,反觉莫名其妙,靠在床边呆呆发怔。如海见她面色铁青,半爿身子似水淋鸡一般,倚着床索索乱抖,心中大大不忍,便命她坐下,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大略说了一遍。无双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老爷,你快快将我打死了罢。这种话莫说老爷听了动气,便是我平空遭了这般污蔑,也不愿意活着咧。我虽是堂子出身,也知三从四德,既蒙老爷提拔,岂有不感恩报德终身服侍之理。去年叨天之佑,生下一个少爷,我自己正喜终身有靠,焉肯更生邪念。况且公馆里也不止我一人住着,还有娘姨大姐奶婶婶等人,你不妨问问他们,除却我与老爷一同出去之外,可曾私自出过大门一步。我自己如此守志,不料还有不三不四的话,传入老爷耳内,连老爷也不能信我,教我后来怎样做人。”说罢,倒在椅上,嚎啕大哭。此时那奶娘她从帐缝中钻出头来,接口说:“我家姨太太果然十分规矩,平时连房门也不轻易出去,不知哪个天杀的,造出这些谣言,可真是不怕来生烂舌头么。我看这封信,大约还是邻近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氓写的,只因吊不着我们姨太太膀子,才造作此言,哄骗老爷,老爷千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冤枉姨太太呢。”
如海听说,也埋怨俊人道:“如何?我说你万事终要三思,不可莽莽撞撞。如夫人岂是杨花水性之流,况且人命非同儿戏。方才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枪夺去,岂非误害好人么!”无双见有人帮她,益发哭得利害,鼻涕眼泪,涂满一脸。俊人听他们你言我语,又见无双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又怜又恨。仔细一想,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挟仇污蔑。听无双一片说话,也大有道理,觉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后来被如海一责,更觉大大对无双不住,一发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来,撕成粉碎,跳起身来向无双深深一揖道:“请你休得动气,今儿果然是我错了。”正是:凭他烈焰高千丈,输尔秋波洒两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book_title]第三回乖案目移花接木恶科长换日偷天
倪俊人公馆中这件把戏闹后三日,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钱家住了四天,果然应了张妈那句话,邵氏与钱家内眷,相与得十分投机,其中尤以薛氏为最,真是置腹推心,相见恨晚之概。秀珍、掌珠姊妹,也当邵氏至亲骨肉一般,镇日价聚在一起,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拿些女红请邵氏指教。邵氏生小零仃,青年又成寡妇,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不料这几天与一班天真未凿的女郎相处,不由的生机勃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日间不是在秀珍妆阁中,便是在薛氏卧房内,把个李氏丢得冷清清,十分没趣。幸得还有张妈陪她谈谈,不然真要把她生生闷死。那陈太太早上一起身,便去伴着老太太,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光裕日间仍到学堂中读书,每日早晚两次省母,却并不间断。他来时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时候,因此二人也渐渐厮熟,有时偶然交谈数语。谁知旁边却急坏了个钱如海。如海自那日一见邵氏之后,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次日便偷着去献了次殷勤,意欲取悦于玉人,谁知被小鸦头阿翠走漏风声,被薛氏知道,抢白一顿,不敢公然再去。满心还想偷个空儿去望望邵氏,乘间勾搭,岂知自己妻女成日监守着,休想插得进半只脚。明知他们众人都帮着光裕,眼见得光裕一天天与邵氏亲近,心中好不着急。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条主意,私下给了张妈十块洋钱,叫她设法去运动李氏。张妈本来也是光裕一党,今儿一得如海的钱,顿时转篷,一口答应如海,三之之内,定有个着落。如海大喜,又许她如能将李氏说动,先送她一百元谢仪。倘若能得邵氏到手,还重重有谢。张妈这天与李氏谈话间,忽然自叹道:“我今年痴长五十余岁,男的已殁了十余年,当时因不能生育,丈夫在日,曾提及要带一个螟蛉儿子,那时我自仗未老,执意不肯,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深悔当初不听故夫之言,自取凄凉之苦,真是悔之无及。”
李氏也叹道:“天公作事,常人怎能料及。我当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自十九岁嫁夫,到四十二岁丧夫,二十三年间,共生七胎,四男三女,只留得雪儿一个。不料去年夏间,也被阎王老子唤回去了,我与你谁说不是一对孤苦无依的人呢!”张妈道:“我怎能及你,你究竟还有媳妇相伴,她年纪正轻,而且生性孝顺,真和自己女儿一般,你自己还有什么不足,我还羡杀你的福气呢。”
李氏叹道:“提起这孩子,我愈觉心中难受。她自幼丧母,随着个穷极无聊的老子,似乞食般的过十六个年头。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几时,云儿又殁了,撇下她小小年纪,独守空房。我在着呢,还算有个人相伴。究竟我已将近风烛之年,一旦撒手归去,家无担石,可怜她怎样过这后半生的日子。”说时又滴下泪来。张妈道:“话虽如此,倘若媳妇变做女儿,那就可以招赘一个女婿,究竟也有半子之靠。即使出嫁与人,丈母到头终亲近一路的,岂有不迎养之理。我家苏州有一个邻舍,也是母子二人,后来儿子死了,媳妇年纪尚轻,由婆婆出主意,把媳妇认作女儿,再醮与我们苏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爷,作了二房,不多几时,便把干丈母接回家去。有一天我在玄妙观见她坐着轿进香,身穿天青缎灰鼠披风,玄缎百摺裙,头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那一支金押发,险些把她那个小小髻儿都坠落下来,真和戏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无二。我起初见她,已不认得,后来还是她坐在轿中叫我张妈,我才想起是她呢。不过这些都是空话,在别家也许有这种事,然而你家那位嫂嫂,她是个有名贞节的,素来讲那从一而终的大义,将来终有留名万世之日,但你我已不能眼见了。”
李氏听说,长叹不语。张妈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便岔入别的话去,将这句话儿打断。次日张妈又对李氏说起,钱如海家资豪富,可惜没个儿子。奶奶虽然生过两位小姐,究竟女儿是别家的人。薛氏奶奶年纪未满四十,虽不能称老,不过自产了二小姐至今,已中隔十余年,看来是不能生育的了。偌大家私,没个血统相传,着实有些可惜。李氏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论理娶妻不能生儿子,也该纳个二房才是。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
张妈道:“正是呢。薛氏奶奶真是大贤大慧的人,决不致存什么妒忌心肠。况且将来倘能得有一男半女,不但钱氏有后,他夫妻两人的福气是不必说。便是那二房奶奶,也不知几生修到的呢。”李氏道:“照你这般说,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曾娶妾呢?”张妈道:“那又是一层意思了。钱家少爷半生阅历已多,他晓得妓院中女子,都是骄侈淫佚惯的,娶了来岂非自取烦恼。还有那班小家女子,近来大都习于狂荡,闲来无事,站门口已算规矩的了。有些结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姊妹,招摇过市,与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嘻皮笑脸,无所不为。不论有无暧昧,便是场面上已有些旁观不雅,欲求一个规规矩矩,才貌双全的,真是难乎其眩在钱家少爷的意思,也不要怎么美貌的人儿,只须性情和顺,粗细生活都能做做,年纪在二十带零,面貌看得过,第一要人品规矩,那就合意了。”
李氏道:“其实这种女人,在上海也不算难得。不过规矩女子,决不往外间闲逛。在外间跑跑的,便不免你方才所说的那般习气。他家少爷,在外间物色,无怪不能得当意的人儿了。”张妈笑着,正待回言,忽然薛氏着人来唤她去梳头,张妈不敢怠慢,随着来人到薛氏房中。岂知不是薛氏梳头,却是邵氏梳头。原来邵氏头发最浓,平日原是自己梳的,这天薛氏说她头发太多。挽着盘香髻儿不甚好看,须得梳个坠马式的髻儿,托着大些的鬓脚才有样。邵氏回说自己不会这般梳法,薛氏便道:“我替你梳。”邵氏笑道:“我又不出外去,梳的头难看也罢,好看也罢,改日再烦奶奶便了。”薛氏笑道:“你又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学会了梳头的本领,还没出过手呢。家中没个人配梳这种头的,今天借光你的头,让我试试手段便了。”邵氏笑道:“好啊,你把我的头当试验的器具么?也罢,我今儿依你,倘若梳得不好,下次休想再请教你了。”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头发,先用一把黄杨木梳梳通了,口中却不住的称赞说:“好长头发!”又道:“哪里来的香呢?”说时,便把鼻子凑在她头上,闻了几闻。邵氏笑道:“你这梳头娘姨好没规矩,我今天饶你初犯,下次再敢如此,可要停生意的。”薛氏笑着,替她浓浓的抹了一头刨花水,直淌到邵氏脖子里,邵氏不觉叫了声阿呀,薛氏慌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净,然后用一枝牙钗,将头发前后挑开。又把后半股分作三绺,拿一把小小木梳,梳了又梳,足足有一顿饭时候。邵氏等得不耐烦,便道:“你梳得怎样了?”薛氏笑:“我想还是替你梳条松三股辫子罢。”邵氏道:“你方才不是说梳坠马式髻儿的么?”薛氏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先果然学过这种梳法,方才触着你头上一股香气,不知怎的忘了。”邵氏笑道:“你吹得好,今儿可露出马脚来了。若不能梳这个,非得还我原式不可。我又不是未出阁的闺女,倘若梳了辫子,还成个什么东西呢!”
薛氏听说,便要梳还她原式,谁知左梳也不好,右梳也不好。她两个女儿在旁边也看得笑将起来,薛氏满面羞愧,只得打发松江娘姨去唤张妈过来。张妈接上手,便道:“奶奶原来刨花水用得太多了,故此梳时碍手。”说时,用一块干手巾,在邵氏头发上抹了一抹,仍替她梳了个坠马髻。薛氏赞不绝口,说梳得好。邵氏也用两面镜子,照了又照,笑道:“我梳这种头,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呢。”张妈道:“你若喜欢这个,我天天给你梳便了。”
邵氏笑道:“倘若家常要梳这种头,有事出去,不知要梳怎样的头了。你今儿替我梳了,我还觉得怪可惜呢。”话犹未毕,忽见如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薛氏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便问是些什么?如海说大舞台的戏票。薛氏道:“这时候案目便要打抽丰么?未免太早些罢。”如海道:“并不是案目打抽丰,却是件公益事情。目下民军起义,四海响应,南京已破,孙文做了总统,不日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因恐军饷缺乏,所以外间商民人等,解囊捐助的十分踊跃,听说已有数万元送进都督府去了。这几张戏票,也是一班热心朋友,出资包了大舞台的夜戏,售资如数移充军饷,岂非是件公益的事么!”
薛氏笑道:“什么公益,我看来还是经手的借着名儿哄人罢咧。你可记得那年张园开一个什么助赈会,至今还没有报销账出来么!”如海道:“这遭已非昔比。那时一班办事的,个个存着自私自利之心。目今这些革命党,都是一腔热血,而且人人是有学问的,还虑他什么。”薛氏道:“我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这票子是几时的夜戏呢?”如海道:“便是今夜,因此我特来问你们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便去送别人了。”薛氏道:“你共几张戏票?”如海道:“共是十张。”薛氏屈指数了一数,笑道:“巧得很,恰巧十个人,你都给了我罢。”一面笑着向邵氏道:“你今儿的头可梳着了。”
邵氏听说,微微一笑。如海趁着这个当儿,瞧了邵氏一眼,又恐被薛氏看见,急忙将戏票塞在薛氏手中道:“今儿不能预留包厢,你们吃完夜饭就去罢。”说罢,径自走了出去。这夜薛氏母女,陈太太母子,王家婆媳,徐家姊妹,张妈扶着老太,主仆共十一个人,一敲六点钟,便到大舞台来。这时戏还不曾开锣,看的人已是不少。他们因人多,便分坐在第二排包厢内。张妈添了张仆票,坐在背后。邵氏与秀珍、掌珠姊妹等,坐在一起,恰巧这包厢旁边,便是一条走路。邵氏纵目四看,只见正厅上座客已挤得满满的,楼上大半是女客,还有些衣服丽都的少年,却并不入座。有的站在路口,有的靠在包厢背后,个个东张西望,两只眼睛十分忙碌。邵氏估量这班人不像看客,又不像戏馆里的用人,心中十分疑惑。那班人见了邵氏,便有几个走过这边来了。邵氏待他们走近,才看出这班人胸前挂着条白绫,上书招待员三字,心中恍然大悟,这班人便是如海所说的热心朋友,不觉肃然起敬。谁知这班热心朋友,见邵氏不住对他们观看,都转错了一个念头,只道邵氏有情于他,一霎时包厢左右,聚有十多人,你言我语,有的说昨夜事务所派你楼下收票,你为什么跑到楼上来了。那人回说楼下人多着呢,我看你们做楼上招待员的,真是好差使,又有得看,又不费力。旁边一个人接口道:“谁说收票差使不好,哪一个不由你们手上经过呢。”
那人便道:“如此我与你对换何如?”这人听说,笑了一笑,走开去与另一个少年答话道:“昨夜没有派你做招待员啊,你这记号哪里来的?”那人听说,面上一红,厉声道:“我一个人卖脱了四十六张戏票,难道连招待员也轮不着做吗?你们这班人,一天到晚,只知说空话,遇着好处,还要让你们先得,下次我奉旨也不尽这种劳什子的义务咧。”这人见不是话头,便搭讪着同别人去讲话。他们虽然各人说各人的话,却时时偷眼观看邵氏。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瘦长脸儿,戴着副假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眯挤着双眼,几乎把个鼻子凑到邵氏脸上,邵氏觉得这班人着实有些讨厌,便回转头不敢再看他们一眼。谁知这班人来时容易去时难,再也不肯走。及至台上开了锣,才渐渐散开,还不时在她面前转来转去。邵氏心中十分不耐,却也没法。
此时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几处包厢,都已坐满。单有邵氏等包厢前一间内,只有个娘姨打扮的人坐着,余下空椅。都铺着一张戏单,算是来而复去的意思,面前茶壶却早早泡好。有几个找不着座位的人,都想挨进去,难为那娘姨一一回脱,看她已着实费了些唇舌。邵氏暗想:这不知谁人留的座位?既然诚心看戏,便该早些来。可怪这班人偏要待九点过后才到,似乎早来了便失却他们的面子一般。其实花了钱只看一二出戏,未免有些不值。正想时,忽然鼻管中触着一种异样的香水气,回头见是个二十余岁的美妇人,穿着件银红绉纱薄棉袄,镶着一寸余阔的玄缎滚条,下系西式长裙,直拖到地上。脚下穿的大约是皮鞋,故此走路咭咭咯咯声响。胸前挂一串珍珠项圈,粒粒像黄豆般大,笑容满面的随着案目走来。那娘姨见了,即忙站起,叫了声姨太太。美妇人便回过秋波,向四座飞了一转,见看的人多,口内啧啧了几声,才款款的坐下。那娘姨慌忙在手巾包内,取出一把小小宜兴茶壶,两只东洋磁杯,叫茶房将预先摆的茶壶收去,重新在宜兴壶的泡了一壶茶,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那美妇人。美妇人接杯在手,问娘姨道:“他还没有来吗?”
娘姨回说是的,她便笑吟吟呷了一口茶,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只小小赤金镜匣,照着自己玉容,撕了一张粉纸,在面上左抹右抹不住的拂拭。这时候西面末包内,忽然走出一个美貌男子,年纪至多不过念岁,身穿铁灰色花线缎薄棉袍,月白色花缎对襟马甲,用玄缎镶成大如意头,戴一顶外国小帽,雪白的脸儿,好似扑着粉一般,走到这包厢背后,轻轻的咳嗽一声。美妇人回头见了他,便盈盈一笑。这人趁势跨进里面,与美妇人并肩坐下,两个人便唧唧哝哝的谈将起来。邵氏已有几分猜出他们的蹊径,暗想上海地方,这种事都不避人的,无怪俗语说,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又见那娘姨满面露出惊惶之色,见主人如此,又不敢插口,只把两眼四下里瞧着,生怕被人看见一般。果然不多时,那案目又引了一个八字须的胖子进来。娘姨见了,顿时吓得面容失色,轻轻的道:“老爷来了。”
那美妇人与少年正谈得高兴,一闻此言,都慌得手足无措。这胖子早已看在眼内,一到包厢门口,便站住脚步,打着京腔,连说了两个甚么回事。邵氏此时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料着眼前必有一场大闹。只见那案目不慌不忙的,大声对娘姨道:“你这妈妈真没用,教你管着这包厢,莫放外人进来,你偏让他们混坐。”一面向那少年道:“朋友,这里已有人包了,请你到别处坐罢。”少年听说,诺诺连声的退出外面。胖子也信以为真,骂那娘姨混账,叫她坐到后面去。那娘姨气鼓着嘴,走了出来。又见那少年私下交与案目两块洋钱,教他给那娘姨。邵氏看得真切,暗暗佩服这案目的急智。秀珍姊妹,也把这事看在眼内,私下告诉邵氏道:“这胖子姓魏,是湖北候补道,与我家爹爹也认识的。那妇人大约便是他的姨太太了。”
邵氏点头会意,再着那姓魏的,正咬着一枝雪茄烟,一手搁在他姨太太椅背上,眼望着屋顶,洋洋得意呢。此时戏台上正做十八扯,吕月樵扮的妹子,白文奎扮的哥哥,串一出杀狗劝妻,妹子扮曹郊,哥哥扮悍媳。白文奎这张胖脸,涂满了粉,花花绿绿,十分难看,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忽然如海也带着笑来了,一见薛氏等人,便道:“原来你们坐在这里,我险些儿在下面找遍了。”薛氏道:“我们这里,已没有座位咧,你还是下面去罢。”如海笑道:“下面也没座头,横竖戏快完了,我站着看便了。”那姓魏的见了如海,便嚷道:“如海兄,这里空着呢。”
如海道:“原来文锦兄也在这里。”说着,跨到方才那少年坐处坐了。这夜的戏,直做到一点钟敲过才住,薛氏等人,到家已有两点钟光景,又忙着做半夜饭吃了才睡。次日都是日上三竿,还不曾起身。单有张妈是起早惯的。如海因药房中有事,两个人都先起来。如海见了张妈,便问所托之事办得怎么了?张妈道:“老的一面,大事不妨。小的一面,还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你须得设法令她们离开这里才好,倘若日子长了,我们寡不敌众,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再要挽回,便有些儿尴尬了。”
如海这晚回来,果然对陈太太说起,目下清廷有议和之意,上海决不致再有战事,故而一班避难的已纷纷搬回去了,今天我们药房门口,足足过了一天的箱笼车辆,也是时下的新气象呢。陈太太听了,颇记挂着家里没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没甚风声,我们也可搬回去了。”如海听说,暗下十分得意。这夜累得他几乎在睡梦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顿臭骂。谁知次日陈浩然打发人送了一个信来,又把陈太太等吓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计划,仍落个空,只得忍耐着再俟机会。
原来光复这年,上海人民虽不曾逢什么兵祸,然而每逢新旧交替时代,一定有几个人趁此机会发财,还有些人遭这影响吃亏,这也算弱肉强食,万古不磨的公理。讲到这班人如何发财,以及如何吃亏的问题,却颇难研究。只因发财的人,都藏在肚内,决不肯轻易告诉别人,说我在那一件事上发了一注大财。还有那班吃亏的人,却又挟着一种恐惧的观念,正所谓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内,到底也不肯宣布。因此局外人鲜有知道。不过偶然看见一班穷极无聊的人,一旦高车怒马,鲜衣华服,略略有些儿奇怪罢咧。若问这班穷极无聊的人何来,却另有一层缘故,想看官们还有些记得。那时大权归军政府掌管,这主持军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员司,何止数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军需谍报二科。那军需科虽说重要,究不如谍报科操着人民生杀之权的利害,这谍报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长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长姓应,当时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并非寒素。他父亲手中很有几个钱,自己在苏州捐过一个什么官,可惜没有上任,就被当地人民逐了回来。谁知他官运亨通,到头仍被他做了军政府中的谍报科科长。这应科长办事十分认真,遇着那些一钱如命的守财虏,便重重的敲他一票军饷,难得有几个漏网。也是他手下侦探众多,消息灵通的缘故。这天又据侦探报告,说城内某处有宗社党藏匿。应科长任事以来,虽然破获了几个富户,却从未捉到一个宗社党,闻报好不欢喜,当下便往都督府来。
这时都督正在会客室内,室外站着四个警卫军,还有四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汉,一式的黑布袄,黑布快靴,密门钮扣,光着头,打扮得好似蜡庙内费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间都挂着手枪。却是会客室中那位上宾的扈从。应科长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个人,精声大气的在那里说话,又杂着都督的笑声,便知道都督与敢死队刘队长议论军机大事。仗着自己是都督第一个得力人物,便大踏步进来。只见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着一枝三炮台香烟,炕桌上面摆着一套戏衣,还有一顶开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个英雄结。那刘队长却站在当地,指手画脚的谈天。一见应科长,便道:“小应来了,你看我们敢死队新式的军衣好不好?”
应科长笑道:“完了,什么新式旧式,你把自己的护卫,打扮得神气活现。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还要夸什么口呢。”刘队长道:“呸,你眼睛不曾张开么?这种服式,难道还不好。”说着,便把炕桌上那套戏衣,给应科长观看。应科长笑道:“你疯了,这不是施公案内朱光祖穿的么?怎说是军衣?”刘队长道:“这便是我们敢死队新式军衣。”应科长知道刘队长脾气不好,连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辩,便道:“果然很好。”刘队长听了笑道:“小应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说式样不错,而且昨日我着人写了封信,送到报馆中去,今天报上也说十分壮观呢。”
应科长笑了一笑,便把侦探访得有宗社党在城内匿迹之说,告知都督。都督大惊道:“既有宗社党,一定还有兵队同来,我们非得调大队人马去捉拿不可。”刘队长听了,便自告奋勇。应科长道:“倘若一调兵马,恐他们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为不美。我看还是先带几个人去探看动静,倘若那边人多势众,我们再调军队不迟。”都督听说,还有些犹豫。刘队长插口道:“小应的话儿,果然有理。倘若我们人马去得多了,他拚着一死,向我们抛一个炸弹,岂非大大的不值得么,还是给他个冷不防为妙。”
刘队长这句话不打紧,却把应科长吓得一跳。暗想:我却不曾料及这一着。倘若真的抛出炸弹来,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刘队长之言为然,便命应科长先去探看,须要小心为是。应科长领命出了会客室,已不似来时那般高兴,满肚子记挂着炸弹。回到谍报科,见自己四个伙计,都已结束停当,预备出发。应科长道:“今儿不比往日,我们须带手枪才好。”众人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应科长听说,平添了几分壮气,自己也拣两把新式勃郎宁手枪藏好,才命报信的那个侦探引路,直向宗社党处而来。走了一程,那侦探止步道:“到了。”
应科长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门做文案的何铁珊家里么?何铁珊这人,在日论不定要做宗社党,因他结交的都是些官场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听说长女也出阁了,两个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党,莫非铁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为机关,亦未可知。想罢,便命侦探上前叩门。不一会,有个扬州口音的娘姨出来开门。应科长此时,不怕炸弹,奋勇当先,领着众人一拥而入。那娘姨拦阻不住,惊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铁珊的女儿兰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绒线衫,见外面闯进五六个面生男子,心中十分惊异。又见为首一人,生得尖头小脑,衣服华丽,像是个上等人模样,即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应科长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寻宗社党。”
兰因听了,不懂这宗社党是什么东西,顿时大惊失色道:“我们这里没有宗社党呢。”说着,便向楼上高叫了两声妈妈。忽听楼上脚凌乱,还有凳子倒地的声响。应科长是何等人物,听声音有些蹊跷,料定侦探的报告不为无因,当下喝令众人上楼搜拿。兰因慌了,拖住应科长,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应科长轻轻一推,早跌了个仰面朝天,及至挣起来时,应科长已站在楼上房门外面,那房门紧紧闭着,被他们打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益发没了主意。隔有一顿饭工夫,才开了门。应科长命众人守在门外,众人都执着手枪,如临大敌。应科长一脚跨进房内,见何铁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乱抖,面色都吓黄了,衬着浓浓的一脸粉,青森森十分可怕。应科长四顾不见外人,心中颇觉奇怪,暗想方才明明听得楼上有男子脚步声响,为何此时不见男人踪迹。看这里只有一扇门,料他跑不了,一定还躲在房内。当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党,你把他们藏在那里?快快说来,免遭连累。”
徐氏战战兢兢的道:“我家并没有宗社党,你们大约弄错人家了。”应科长道:“胡说,我们探访确实,岂有舛误之理。”徐氏听说,愈形慌张。应科长更为疑惑,用手向门外一招,那四个伙伴同侦探便一拥而进。徐氏见了,惊得动弹不得。应科长下令搜寻,众人顿时翻箱倒箧的大搜特搜,虽然不曾搜出宗社党的踪迹,却搜出两箱宗社党的凭据来。那两只箱子内,满满的装着宗社党所穿的衣服,还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类,足值五六千银子。应科长看得眼都红了,喝道:“这些衣服不是宗社党的是谁的?”便命众人抬去见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门口,拦住了去路道:“这都是我丈夫遗下的衣服,你们是那里来的流氓,借端白昼抢劫,还当了得。”口内虽然这般说,却不敢呼唤。应科长一眼看见徐氏走开处,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觉喜出望外,也不与徐氏答话,抢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轻轻一拖,顺手拖出一个宗社党来。
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惊得面如土色,连应科长也做声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华丽,却蒙着一脸的尘士,满身蛛网,见了应科长,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应科长认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员,平日颇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却在这里相见,看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你缘何到此?”那人道:“这里乃是我亲戚家里,方才我只恐盗劫,故而躲避,原来是你来捉宗社党的,我却不曾看见有什么宗社党呢。”应科长道:“你既不是宗社党,快些走罢。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那人听说,抱头鼠窜去了。应科长问那侦探道:“你这消息,从何处探来?”那侦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长的报告。”
应科长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长与那人意见不合,所以借我来作弄他的,用计果然很毒。我虽作了他的傀儡,却不能就此下场,况且放着这两箱细毛皮衣,也未便轻易饶过,便大声对徐氏道:“你家窝藏这种满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让我们带去见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时准得个枪毙的罪名。”说罢,便令众人带回去。众人吆喝一声,抬起那两只衣箱便走。可怜徐氏到头还不知宗社党是些什么,只道都督派他们来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败露,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班人,抬了两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门而去。正是:方喜嘉宾同入幕,谁知大盗不操戈。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book_title]第四回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当下兰因也气嚅吁吁奔上楼来,问她娘道:“这班人究竟为着何事?”徐氏因问,这些强盗死出去了没有?兰因回说早走了,徐氏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兰因劝道:“母亲且不必悲伤,方才他们抬去两口皮箱,箱内装的究竟是不是宗社党呢?”徐氏道:“呸,你道宗社党是些什么?这宗社党便是说的他呢。”兰因道:“不见得罢,他们既来捉他,为什么又放他逃走呢?”徐氏听说,猛然想起方才他们问答的话,果然宗社党不像是个人,若是个人,为什么要开箱搜寻呢?便道:“宗社党莫非是你父亲遗下的几套细毛皮衣服么?我没听得衣服有这种混名,而且藏这衣服的,也未必见得犯罪。我家隔壁衣庄内,不是明目张胆的挂着宗社党出卖么?从未见有人拿去充公,为什么把我家的宗社党都拿了去呢?”兰因惊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可被他们拿去了不曾?”徐氏道:“还留给你呢!”
兰因听说,不觉流泪满面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去年我要改做皮袄,你霸着不许,如今一古脑儿被他们拿去,如何是好?爹爹死后,遣下二万多银子衣服,一大半被你送给了心爱的人,剩下的又被强盗算计去了,我做女儿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我好命苦也。”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了。徐氏道:“你又哭什么呢?我们丢了这许多东西,一定要想个法子弄回来才好,难道白听他们拿去受用不成!”兰因道:“说什么弄回来,我们母女二人,谁能够出头露面的去找脚路。便是找到了脚路,又向谁去要呢?”徐氏道:“我等虽是女流,还有亲家公呢。他在外边交游很广,须得请他来商议商议,才是道理。倘若我哭罢了你哭,你哭罢了又是我哭,那就没得了局咧。”
兰因听了,才止住悲声,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请亲翁来。列位,你道徐氏的亲翁是谁?说出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认识,此人姓陈名浩然,乃是陈光裕的父亲。原来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兰因便是他亡妻之妹。光裕临走时,原着人来请他丈母小姨同去的。无如徐氏一心恋着家中房屋,没人照顾,因此回却不去,不料今天果然出了这个乱子。陈浩然得信,即命老仆留心门户,自己急忙到了何家。徐氏接见,劈头一句便问宗社党是什么东西?浩然倒被他问住了,隔了一回才道:“这宗社党便是帮着大清皇帝,反对革命党的人,你们问他则甚?”
徐氏听说,对兰因点了点头,便把方才来了一群人,闯进楼上房内,说是都督派来捉宗社党的,宗社党没有拿到,却把两箱贵重衣服拿去等情,一一告知浩然。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党一事,却一句也不曾提及。浩然听说,怫然道:“都督者,人民之表率也。今纵令手下人如此猖狂,还当了得。你们不必惊慌,待我到会里去与会长说了,开一个特别大会,即刻发电到南京临时政府,不怕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徐氏听了忙道:“这个使不得。此事并非都督之过,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来的祸,你若把都督参了,岂不冤枉了好人么!况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已是心满意足,又何必惊天动地的打电报给南京政府呢。”
浩然叹道:“话呢,原是不错。常言道:瞒上不瞒下。大约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我也不必伤这阴,待我亲自见都督,把此事缘由告诉他,令他把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重重警戒一下子,再追他原物便了。”徐氏大喜道:“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也没有,全仗亲翁大力。”
浩然谦逊了一会,辞别何家母女,直奔都督府而来。走到都督府前,只见四个黄衣兵士,荷枪植立门外,枪头上都插着刺刀,明晃晃的耀眼。浩然见了,有些害怕,探头朝里面一望,见二门外还站八名兵卒,八捍枪在两旁搭好架子。浩然自觉气绥,不敢进去。那守门的兵士,见他探头探脑,便喝问做什么的。浩然道:“我找人呢。”说着,便整一整衣服,大着胆子走进了头门。那二门口八个兵士,却谈笑自若,并不管他。浩然走过二门,又见第三道门外,除八名守卒之外,还有一名军官。浩然知道都督府的门禁,进了大门,那二门三门,都可自由出入的,便放胆走去。谁知才走到门口,便被那些守门兵卒吆喝一声,吓得浩然魂不附体,回身便走。那时恰巧外面走进一人,认得浩然,高声道:“陈先生哪里来?”
浩然见是自己的门生王守一,便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有一件小事,意欲谒见都督,不料守门的不让我进去。”守一道:“正是呢,都督因外间刺客甚多,所以不轻易见客,先生此时,若无甚紧要公干,请到我们办公处坐一会罢。”浩然随着守一走到一处,见门外挂着军需科三字一块粉牌,守一引浩然进内坐下,亲自奉了一杯茶。浩然见这公事房内,共有四五个人,都在结算账目,十分忙碌。又听得有人念着眼镜费七百八十六元,应酬费一千五百六十八元。浩然在肚内暗想:这许多眼镜,不知谁戴的?那应酬费又不知请什么客?守一对浩然道:“我们军需科,执掌全军财政,出纳报消。近来有一班商民人等,纷纷助饷,累得我们昼夜不得空暇。其实这小小数目,济得甚事。他们郑重其事的送来一票,还不够我们都督请一次客呢。”
浩然道:“这也是他们各人的热心,所谓马载千钧,蚁驼一粟,各尽各的力量罢咧。”守一道:“方才你说有一件事,须要面见都督,不知是什么事?”浩然便把何家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守一道:“我看你还是不去见都督的好。这事大约是谍报科应科长办的,应科长与都督十分投机,你若冒冒失失见了都督,不但衣箱不能索回,论不定还得个大大的过失呢。”浩然道:“这便如何是好?”守一道:“据我的意思,还是与应科长情商为妙。”浩然道:“我与应科长素昧生平,如何能情商呢?”守一道:“你若依我的话,那应科长面前的说话,都由我代劳便了。”浩然大喜,催着守一快去。守一去了一会,回来道:“应科长承认箱子果然有的,不过他奉命而去,须得呈都督验明,再行发还,你隔两日再来一次罢。”
浩然谢了守一,回到何家,向徐氏道:“都督已见过,衣箱乃是谍报科应科长拿去的,须待验看明白,再行发还,你们不必担扰,隔两天包在我身上取回便了。”徐氏听说,十分欢喜。隔了两天,浩然又到都督府去了一遭,谁知仍不曾验过,次日又跑了一趟空,一连三天,毫无消息,不由得何家母女又起恐慌,逼着浩然设法。到了第四天,浩然从都督府回来,果然押着两部黄包车,每车拖着一只皮箱,箱上还粘有都督府的封条。徐氏见是原物,好生欢喜,即命人抬进里面,问浩然怎样取回来的?浩然道:“我今天见了都督,他还说不曾验过,我便发作了几句,末后我说,你今天若不还我衣箱,我一定要电致南京临时政府。他一闻此言,顿时着了忙,即刻差人向谍报科讨出这两只箱子,当面验过,加上封条,给我带回来了。”
徐氏称谢道:“足见亲翁力量不小,若教别人去,不知几时才讨得回来呢。”浩然听了,洋洋得意。兰因急于要看那件貂皮外套可曾失去,催着她娘开箱观看。徐氏道:“你忙什么呢,衙门里出来的东西,还怕少了不成?”浩然便帮着他们撕去封条,徐氏轻轻的揭开箱盖一看,忽然叫了声阿唷,不觉向后倒退几步,手一松,那箱盖霍的一声,重复阖上。浩然没有看清,惊问什么回事。徐氏气喘得回不出话来。浩然便自己开箱观看,谁知不开犹可,一开之后,顿时气得发昏章第一,不由的目定口呆,连声咄咄。原来箱中并无衣服,只有一床破烂不堪的被絮,裹着些砖头石块之类。兰因即忙把那只箱子打开看时,也和这只一般的几块碎石,一床棉被,她那件心爱的貂皮外套,已不知哪里去了。兰因此时只急得双足乱跳。徐氏定了神,忙问浩然道:“方才亲翁不是说的都督开箱时,亲翁当面在场么?”
浩然满面紫涨道:“不不不是我当面在场,乃是都督与应科长当面验看的呢?”徐氏不言语了。兰因听他这般说法,便奔回房中,嚎啕大哭。徐氏也掩泪上楼。浩然自觉没趣,回到家中,愈想愈恨,当时便打发家人出城,到陈太太那边送信,自己草了一张节略,预备告知会长,与军政府大起交涉。他这会叫做旧学维持会,会友一大半是本地绅士,其余不是诗人,便是词客,真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没一个不是圣人之徒。这天正值会中开会,因此会友到的很多,今日所开的不是职员会,也不是评议会,却是聚餐会。与会的,每人派出小洋五角,因此都是空腹而来,预备着大嚼一顿,装满了回去。浩然到事务所时,已是灯烛辉煌,品字式摆看三桌筵席。那班会员,却团团围困在桌边,考验这几只冷碟。有一位钱守愚先生赞叹道:“这盆鸡真好,又肥又新鲜,可惜东西不多,少停醮些芥末,吃他两块,真是其味无穷也。”说时觉得下嘴唇一凉,对面那位杨九如先生嚷道:“守愚兄留心尊涎,别滴在小菜盆子里。”
守愚听说,慌忙把头向里一缩,只听得鞑一声响,雪白台布上,现出骰子大一点水晕。守愚十分惭愧,众人都笑说:“钱先生未免忒性急了。其实这桌上就是一盆鸡好,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几片吗。这盆松花也没有变透。还有一盆熏鱼,面上的白点,说不定有些发霉呢。”杨九如便举着夹了块熏鱼,在鼻际闻一闻,咬一口尝尝道:“不觉得什么呢。”又咬一口道:“果然有些霉气。”更咬一口道:“还可使得。”说着,把余剩的一齐塞在口内道:“我倒放肆了。”
守愚道:“那有何妨呢。当年神农氏亲尝百草,也无非辨味而已。这盆皮蛋既未变透,不知可有些涩口?”说罢,伸手便想捞皮蛋。九如慌忙拦住道:“一之已甚,其可再乎!兄弟始作俑者,尚恐无后,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趋呢!”守愚怒道:“这桌上的菜,难道单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吗?在座诸公,谁不是出了五角洋钱才来的,要你独霸一桌则甚?”九如笑道:“钱先生又要性急了,时候还没有到呢,少停尽你的量吃便了。”守愚益发动怒道:“你说时候未到,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块熏鱼呢?”九如道:“那是你说的,神农氏亲尝百草,无非辨味而已。”守愚道:“难道你尝得,别人便尝不得的么?”九如笑道:“世间那有第二个神农呢?”
守愚大怒,将帽子一摔,便要和九如拚命。众人恐他们闹出事来,忙将守愚劝住,守愚恨恨不已。忽然会长发令,命茶房唤酒,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十分欢喜。还有一班不能吃酒的,却竭力反对,说今天聚餐,又要喝什么酒呢。他们这班酒鬼,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那饭菜可不是占我们的光么。”有一人发议道:“我们也有对付之策,他们喝酒,我们便吃菜,等而他们喝酒完了,我们菜也吃得差不多咧。”
众人都道此法虽妙,然而他们喝酒的能兼吃菜,我们吃菜的,不能带喝酒,未免仍有些吃亏。但是会长的主意,却也未便违背。浩然见众人都记挂着吃局,会长也在忙忙碌碌,未便将自己的意见发表,闷坐一旁,预备发表意见时演说底稿。原来浩然虽是会中评议员之一,却从未发过一句议论。每逢评议会期,他不过恭陪末座,听他人高谈阔论,自己惟有举手赞成,却是拿手,余下的都是外行。今天心中怀着这事,便和考场内出了难题一般,左思右想,终觉不能加都督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因此钱、杨二人争执,以及众人议论,都听而不闻。
不一时酒已送到,众人纷纷入席。浩然胸中话稿还没有头绪,便懒懒的挨在会长一桌上坐下。这会长姓汪,号晰子,世居上海,算得是一个土著,常和一班绅董往来,遇有结社开会等事,无一处没他的足迹。他自仗口头来得,老着一张面皮,到处演说,博得几声拍手,明天报上便大大登着他的名字,说某处开会,汪晰子君登坛演说,闻者鼓掌云云。他虽然一派口头热心,然而自己的名气,却愈吹愈大,便有几处会中请他做名誉赞成员,旧学维持会,也公举他做了会长。他任事以来,第一件发起的便是聚餐。因他酒量很好,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绍兴酒。而且饭量也高人一等,每次聚餐,他和别人一样的出了五角洋钱会份,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有些人虽然不服他,无如酒饭量都不是他的对手,却也无可奈何。
这夜晰子一入座,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再向同席诸人一看,见都是些老弱残兵,惟有杨九如却是个劲敌,暗道不好,这壶酒在他手内,少停准得吃他的亏,须要设法收回才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当众宣言道:“今夜我们会中聚餐,乃是光复以来第一遭举行,可谓难得的盛典。兄弟合该奉敬诸君一杯,为沪军都督祝福。”一面说,一面在九如手中接过酒壶,替众人斟了门面杯,紧紧执着壶柄,一手举杯道:“常言云:酒逢知己千杯少,大约与今日相似。”说着便一饮而荆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又满满的倒了一杯。九如见晰子喝酒,慌忙也呷干了,伸手等他倒时,晰子只作不见,拿起筷来,把鸡肉盆子推了一推,道得一个请字,众人一齐下箸。九如急忙丢了空杯,抢箸在手,再看盆子内,方才钱守愚赞叹的几块又肥又新鲜的鸡肉,已不知所往,单剩些颈项碎骨,赌气不吃他,便换了路线,夹两片白肚,一口吞入肚内。
晰子见他吃白肚,即忙也抢一片吃了。有些吃不着白肚的,便吃薰鱼,你抢我夺,霎时间四只盆子,吃得干干净净。晰子吩咐上菜,茶房答应一声,众人都引领以待。只见茶房端上一只大大的盆子,上面还盖着一只碗,向桌上一放,众人不知是什么美菜,觉得热气直冲,还夹着肉香,一齐张着铜铃般大眼,看茶房把盖的碗揭去,原来是一盘新出笼的馒头,足有四五十个。这也是晰子的主意,他知道众人都是饿着肚皮来的,菜少人多,慢慢的吃着酒,一定不够,故而先把一盘馒头,将众人塞饱了,以下的菜,好自己受用。众人怎及会长的心计,见了馒头,不问好歹,抢来便吃。
晰子微笑着喝着酒,见众人吃罢了馒头,才命人上别样菜。此时众人已有八分饱,果然吃时比方才文雅了许多。浩然意欲就此发表意见,又因刚才晰子说起为沪军都督祝福等语,恐他与都督交好,一开口便是祸事,因此想试探晰子的口气,再定方针。当下便问晰子道:“那日商团公会开会,不知会长可曾在场?”晰子笑:“我也算商团公会中一个名誉会董,如此大典,岂有不到之理。”浩然道:“大约都督也见过的了。”晰子道:“岂止见过,我还同他谈了半点多钟呢。这都督真是个革命伟人,我与他一攀谈,便知他是一个特等能干人物,怪不得能做非常事业,地方上出了这种都督,不可谓非地方之福。我们旧学维持会,须得公送他一块匾,才是道理。匾上的字,须请黄万卷先生大笔一挥,便题一方保障四字便了。昨儿我与李仰之兄谈及,他说四字有些像城隍庙内的匾额,与都督不宜。我想来想去,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合式的了,正要请你们评议诸公,评一评议一议呢。”
黄万卷接口道:“我看一方保障四字,还不如功高于周四字更为的确。”众人都说这四字新奇。万卷道:“我遍阅诸书,觉得这都督二字,以三国演义为最古。当时吴国水军都督周瑜,便是中国第一个都督,所谓功高于周者,犹言胜过第一个都督也。”众人都说:“果然妙极,不知万卷先生,怎样想得出这种深奥的文字?”万卷笑道:“这四字原从我一首诗中脱胎出来的。这首诗也是赞这位都督,虽只二十八字,却也包括古今,可谓穷思极想的了。今儿不妨念与诸位听听。”说罢便摇头晃脑的朗吟道:盖闻都督有周郎,念了一句,又哼了半天,才续第二三句道:而况陈公魔力强。一夜攻开门八面,吟到这里,见桌上三鲜碗内,还剩一个肉圆,即忙夹起,送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哼哼的念那结句道:沪军都督姓名香。吟罢,众人都道:“好诗好诗,不过第三句所谓门八面,不知指的是那八门?若说是上海城门,旧有六门,加上新开的尚文一门,也只得七门,还有一门,不知何在?”
万卷笑道:“这都是我诗中微旨。便是第一句盖闻,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也有深意,今日索兴给你们讲个透澈罢。盖闻者犹言非目睹也,周郎生于汉时,距今数千年,谁曾目睹,故我以盖闻括之。至若魔力二字,原非我等旧学界所宜用。然而目今百事改革,我也不能拘泥这些小节,宁可降格以求。所谓魔力者,即法力之意。都督并非江湖卖艺之流,加以法力二字,骤看似乎不伦,但都督以一介书生,而能成此大业,岂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乎!故我用魔力二字,隐寓都督为一介书生之意。讲到门八面,其中七门果是上海城门,还有一门,你们诸位都没有想到,那制造局的头门,可不是也在这一夜攻开的么?”众人听了,一齐拍手道:“果然万卷先生设想高妙,实非我曹所及。”
万卷笑而不言,听他们赞着,自己便举箸夹那碗红烧蹄子吃。谁知肉皮还没有煎透,十分坚硬,兼之他得意极了,用力过猛,那只碗顿时大翻其身,肉汤满桌横流。万卷舍不得糟蹋,慌忙伸头下去,就台面上呷汤。浩然听他们人人都赞都督好,自己不敢说他的坏处,只得附和他们,唯唯诺诺了一阵。席散回家,悄悄把所拟的一张节略烧毁不提。
且说晰子这夜又是醉饱而回,走到自家门首,已有十点钟左右。晰子一抬头,见楼窗口灯光透亮,不觉心中大怒。原来他赋性最俭朴,每夜八点钟敲过,便命家中上下人等,一例熄火安歇,以省油烛,便在八点钟以前,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也不准点三盏以上的灯火。他最忌的便是灯下看书,还有一篇极大的道理,据说灯下看书,既伤目力,又费油火,故此古人宁甘囊萤映雪而夜读,不肯挑灯秉烛而夜读者,所以保全目力也。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无论何人,定必大大受他一场申斥。单有他那位未婚的东床娇客,即使明知故犯,也没甚要紧,晰子反有些惧他。你道晰子这样的人物,怎的怕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未婚婿来?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只因晰子年过半百,单生一女,取名如玉,他夫妇钟爱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立意要替她攀一个有财有势的男家。无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一有了才,二有了势,谁肯俯就和晰子这般人家攀亲,故而晰子空有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财势双全的快婿。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门户,万万不配与财势两全之家攀亲,只得改变宗旨,意欲拣一个不欲穿吃的人家,将就了事。
恰巧有个做丝茶生意的广东人,名唤梁友才的,与晰子在演说场中相识,晰子打听得此人有十余万家资,单生一子,年方十五,与如玉同庚,现在北洋公学读书,生得一表人材,而且资质聪敏。晰子好生欢喜,即忙央人前去说合。友才素闻晰子在演说场中颇负盛名,又听说他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便一口答应,择吉行过聘礼。晰子的目的,也算达了一半。不料这年喉症盛行,友才一家上下,都染此病,那班没要紧的人都陆续治愈,惟有友才夫妇,一对正主儿,却相继去世。他儿子志敏,寄宿校中,幸得逃过此劫。友才既死,便有一个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便欲管理友才的遗产。晰子是志敏的岳父,自然出场不许。讲了好久,才议定不动产归志敏叔父暂管,待志敏成家后归还。动产归志敏岳父暂管,也待志敏成家后交还。立了议单,彼此无话。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内,友才的五万余金现款,都划在晰子名下。晰子仗着他,在外间很挣了些市面,因此不敢得罪志敏,便遇着生平最犯忌的灯下读书,也眼开眼闭的由他,故而他妻女有时借着志敏出面,桌上摊了一本书,他们却在旁边借光作事,否则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
这夜晰子见楼上灯火未熄,便怒气冲冲的奔上扶梯,心中估量,大约又是志敏贪看小说,尚未安歇。此时十点已过,六点钟燃灯,至此已过四个钟头,岂不太费膏油。虽然他还有钱存在我处,然而古人节衣节食,崇尚俭德,岂可为了贪看这种无益的小说,耗费许多火油。我已纵容他多次,今儿若再不整顿,将来作何了局。想着已跨进房内,一眼看见桌旁坐的,并不是志敏,却是他夫人裘氏,与女儿如玉。两个人都是愁眉苦眼的,似乎怀着重大心事一般。晰子不胜诧异,因道:“你们为何此时还不安歇,难道火油不是钱买的么?况且目下油价又涨了许多,一铁箱老牌美孚油,至少要一元八角几分大洋,以洋价一千三百文计算,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余文么?化了二千四百余文一箱火油,若不用他一年半载,岂不大伤元气。这句话不是我屡次对你们说的吗?你们那一遭不当作耳边风。须知树以枝叶为本,人以钱财为先。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休得小看了这钱财二字呢。”
裘氏正色道:“你休唠叨,志敏病了,应该想个法儿,才是道理。”晰子吃惊道:“志敏早起,不是好好的么,怎的忽地害起病来?”裘氏道:“他吃晚饭时还是好端端的,吃罢了饭,忽然双手捧着肚子,说是腹痛,我只道他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教他睡一会,出个恭便能好的。谁知他睡下去,更痛得利害,只是在床上打滚,我们吓得没了主意,意欲请医替他调治,又因天色晚了,那班大夫的脾气,宁可坐在家里没人请教的,若请他出夜诊,便要医金加倍,轿资若干,准给他敲一个大大竹杠去。你回来知道了,一定不以为然的。若说听他疼痛,又着实令人害怕。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此时已睡着了。谁你知一回来,不问皂白,只顾抱怨我们点火,我们谁不想早些安歇呢!”
晰子皱眉道:“天有不测云风,人有旦夕祸福。肚痛的缘故,不是误吞微虫,便是着了冷,一定没甚要紧,你们尽顾放心熄火安歇便了。”话犹未毕,忽听得里面志敏又哼将起来。晰子即忙奔进了内房,房间内没灯火,黑洞洞的。晰子性急慌忙,冷不防当地横放着一张长凳,晰子一脚跨去,绊个正着,只听得噗通一声,连人带凳倒在地下。裘氏慌忙举灯来照,见晰子已撑了起来,摸摸额角上,起了胡桃大一个疙瘩,只因不准点火,是自己的主意,不能怪别人,只说:“你们怎的把长凳放在当路?”
裘氏也不理他。晰子见志敏睡在床上,哼哼不已,双手捧着肚子,身子蜷曲得似弯弓一般,额角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面色铁青,嘴唇皮都发了白,知他腹痛得利害,问他此时可觉得好些,志敏只是摇头。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请大夫来,替他诊一诊,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气,倘若大夫说没甚要紧,那就可放心了。晰子道:“你怕什么!头疼肚痛,从来没有大病的。他一定是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此时在腹中发作,所以疼痛,少停泻一次出出空,便不打紧了。如其请了大夫来,这班人都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有生意上门,岂肯轻轻放过,定要造出许多病源来吓人,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享病家的医金供养。有时还要用养病之法,把病人养着,不替他治好,也不给他治坏,这都是做医生的不二法门。我知道他们诀窍的,岂肯上他们的当么。你们休得着急,我家现放着一部木板的验方新编,待我查一查看,误吞诸虫,应用什么药,吃下去一定灵验。”说罢点了根纸煤头,大步奔下楼去
一会儿忽然直着喉咙,大叫阿呀不好了,你们快来。裘氏慌忙另点了一盏灯,走到下面。原来晰子素患近视,点着纸煤头儿寻书,不料书签在火上燃着了,险些儿烧了他这藏书库,幸得他手快,把火扑灭,无如书还没有到手,只得叫人下来帮忙,当下裘氏的灯一到,晰子便把一部验方新编抽在手中,一口将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才暗中摸回楼上,在灯下一门一门的查看。好容易查到肚腹门,见第一节便是腹痛辨症。上写着:脐眼上痛者,食痛也。脐眼下痛,热手按之不痛,或其痛多隐,或痛如刀割,或吐或泻,或痛甚而觉有冷气,皆寒痛也。手按之更痛,冷物熨之不痛,或自下而痛上,或时痛时止,腹满坚结,皆热痛也。时发时止。痛在一处而不移者,或有硬块起者,虫痛痞痛也。又闻煎炒食物香气则痛,痛时口吐清水,或口渴者,亦虫痛也。晰子不料腹痛有这许多名目,看了反觉得茫无头绪,不知志敏的腹痛,究竟是冷是热,是虫是食。问志敏时,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硬痛或是软痛,只说疼痛难禁罢咧。晰子生平虽足智多谋,至此也不禁呆了。还是裘氏说:“吃药不比得儿戏,吃下容易,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我劝你不必在验方新编上考究罢,听说药店里有一种午时茶,吃腹痛最是灵验,而且价钱又不贵,每块只消一二十文已够,何不买一块来给志敏吃了,看他有效没效,再作计较。”
晰子听她说话有理,也点头称是。摸一摸身畔。尚余五六个铜元。料想够了,因命妻女留心门户,自己上街去买药。离他家一箭之遥,有一家药铺此时尚未收市。晰子走到门口,却又踌躇不跨进去,暗想午时茶一物,乃是夏季药店中备着送人的,何苦化钱去买。无奈此时已交秋末,而且这家药店中的人,又并不相识,未便上去讨索。自己有一个朋友,现在小南门外姜衍泽堂药店内,何不问他去讨一块,虽然路远了些,却可省几个钱儿。想罢,径奔小南门而来,那时姜衍泽已收了市。晰子敲了半天门,才见牌门板上的一扇洞门开了露出半爿面孔,问晰子做什么?晰子回说找人,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说了。那人道:“已睡了,你明儿来罢。”晰子道:“不行,我今儿有非常大事,非得与他面谈不可。”
那人信以为真,即忙开了门,延晰子进内坐下,再去唤他朋友。这朋友恰巧解衣将睡,闻有朋友找他,还说有非常大事,不觉吓了一跳,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见是晰子,便问汪先生夤夜来此,有何见教。晰子见他睡而复起,颇觉不好意思,未便将来意说出,只可先用别的话与他鬼混了一阵,落后始说要几块午时茶,那朋友即忙包给晰子,晰子接了,称谢辞出。这人细细思想,觉晰子此来并无什么非常大事,反误了自己一场好梦,便把唤他的小伙计抱怨了几句,连称晦气,重复回房睡觉不提。且说晰子捧了一包午时茶,不由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回家内,谁知在药店中讲话工夫大了,志敏腹痛一会,已沉沉睡去,便是他妻女也都灭灯安歇。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楼上,把午时茶向桌上一抛,解去长衣,打了一个呵欠,直挺挺的躺上床去,不一时便呼声大震。正是:但使金钱牢固守,何妨性命等闲抛。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book_title]第五回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翌晨钟鸣八下,便有一个人来找寻晰子。那时晰子正在楼上,听来人一口宁波话,粗声大气的问汪先生在家么,知道是商团会里的朋友徐德权,即忙开了楼窗答话道:“德权兄请客堂内坐,我马上便来。”德权连称别忙,一面跨进客堂,背着双手,默念他往常读惯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轴,念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晰子已下来了。德权见了他,兜头作了个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机妙算,果然令人钦佩,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叹弗及。”晰子道:“莫非那话儿着了么?”德权道:“非但着了,而且还有比这个更利害的把柄呢。”晰子笑道:“那更妙极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权道:“那人的卧房背后,不是有一间空房,你说他双门紧闭,必有蹊跷,我也疑心这一着,因此买通了邻近一户人家的小子,令他偷着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来说些什么?”晰子道:“莫非里面藏着违禁物品么?”德权道:“比违禁物品还要郑重,而且是两个活货。”晰子道:“那就难猜了。”德权笑道:“难猜什么,房内并无别物,却是两个妇人。”晰子听说,不觉直跳起来道:“果然藏着妇人么?”德权微笑道:“你莫性急,这两个妇人非别,一个七十余岁,一个四十余岁,乃是他们所雇用那个长工的母亲和妻子呢。”晰子呕气道:“你怎的今儿清早赶来作弄我,那些话也值得吞吞吐吐,唠叨半天的吗?”
德权笑道:“你别闹,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儿,莫说你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说呢。那边昨儿忽然来了一个尼姑,说是来望长工母亲的,夜间也宿在那里,听说还要住几天才去呢。这事虽与前途没甚关系,我们却可当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还犯着那话儿,我们的目的,还怕不能达到吗!”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绝好的机会,只恐那姑子走了,反为不美。事不宜迟,你们可曾布置齐备了没有?”德权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们尽管依计而行便了。”
德权听说,辞了晰子,自去办他的正事。晰子也换好了衣服,去拜见一个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说了一大篇话,都是没头没脑,令人无从捉摸,莫说看官们纳闷,便是做书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丢过一边。再说城内某处,有一所寺院,乃是龙华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个住持,还有两名客师,一名香伙。这寺院虽只小小三间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却在四通八达的闹市上,左右有几处店房,乃是庙产。因此庙中僧众,并不靠着替人家做佛事,拜经忏,打斋饭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欢兴什么粮船会,大佛忏,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钱财,因此成年的没人上他庙中去烧香拜佛,所以那两扇山门,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紧闭的。不知者不道庙中和尚爱清静,故而闭门在内参禅打坐,其实里面并不清静,却镇日的牌声括耳。这也难怪他们。常言道:静极则思动。和尚虽说是佛子,却并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够一尘不染,万虑皆空。而且这庙中僧众,即不念经,又不拜忏,闲着没事,只可抹牌消遣。后来有几位施主,见庙中很为清静,的系赌钱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台寺,险些儿变作聚赌场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头钱到手,也落得由他们去大赌特赌。好在关防严密,外间并不走漏风声,毫无外人知道。那年革命军起义,有几处寺院,或被团体中人占去,作了事务所。或被学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时一班庙主,都着了忙,纷纷运动保全之策。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经不起一班赌客,你言我语,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说民政总长是我的母舅。有的说沪军都督是我的外甥。还有一位叫陆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这庙去,我出钱照样盖还你一所,还怕什么。”
印月见抱腰人多,果然放心无虑。他庙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伙因妻小住在乡间,开销很大,意欲接到庙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许,后来一想,现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发给人家浣洗的,洗来很不清洁,有时还被他们偷去当了,而且鞋袜破了,也要自己动手补。那班缝穷的,都是粗针大线,做来十分难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处处随意,我既不要她们的房饭钱,料想缝补衣服一事,也可叨她们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对香伙说知,香伙喜不胜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余岁的老母和四十余岁的妻子到庙住下。印月恐他们出入碍眼,所以叫他们无事时不准乱跑,常把门儿闭着。这天合该有事,乡间有座送子庵,那当家的姑子名唤佛心,与香伙的老母,乃是旧邻,多天不见,心里记挂得什么似的,特地奔到上海来望望这位老太。虽然浦东与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们俩见了面,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不知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讲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住,这夜佛心便宿在她们婆媳房中。次日印月与佛心觌面,打了一个问讯。印月见佛心年纪尚轻,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颗苍蝇打滑遢的光头上,还不曾烙有香洞,不觉灵机一动,少不得用几句佛经中的趣语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几句。不多时陆佑之同着一个姓吴的朋友来了,佛心并不回避。佑之见她是个少年尼姑,便唱着思凡下山的调儿,与她胡闹。佛心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时很有些阅历,见佑之调侃于她,并不害羞,却从旁指摘他的错处。佑之知这姑子利害,想难一难她。因道:“我们叉麻雀三缺一,你可愿意搭一脚么?”佛心道:“搭一脚便搭一脚,难道怕了你们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脚,印月假意推辞,嬲不过吴、陆二人苦苦相劝,只得允了。四个人扳风起位。佑之拿的是东风,坐在原处。印月板了南风,调在佑之下首。姓吴的西风,坐在佑之对面。佛心北风,与印月对坐。接着掷骰子,由佛心起庄。三男一女,兴高采烈的抹起牌来。两圈未毕,忽听得后门外有人用一枚铜元轻轻的叩了三下,这是自己人的暗号,那香伙即忙开了门,忽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一例的黄色号衣,见门开了,不问情由,顿时一拥而进,里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头叉着麻雀,那班人见了,齐声吆喝说:“拿住,这和尚聚赌抽头,容留妇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还当了得。”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人一跃上前,轻舒猿臂,将印月、佛心一对光头,牢牢揪住,佑之与那姓吴的朋友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台上的银钱钞票,拔脚便走。众人并不拦阻,让他们出后门逃走。此时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要这班商团大人,亲来捉拿。又见佑之等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益觉势孤害怕。幸得那班人来势虽猛,举动却还文明,不比平常捉赌的兵警,见了桌上的钱,便乱抢乱夺,他们却秋毫无犯。为首一人,操着宁波土白,粗声大气的道:“你们把桌上的赌具银钱,好生看守,不可乱了本来位置。这贼秃千万不可让他跑了。我此时前去报警,你们紧守门户,休得纵令闲杂人等进出。里面还有两个妇女,倘若出来时,也须扣住”
众人都道理会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引着一个佩刀的警长,和两名警察进来。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诉警长说:“和尚坐在这里,尼姑坐他对面。这边是在家人坐的,那边也是个在家人,那两个在家人都跑了,遗下的银几钞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却被我们当场获住”那警长听了,点头微笑,又对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这警长本是南省人,此时因做了警长,觉得操着土白,很不好听,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话,问印月道:“你这和尚,究竟什么回事,同着尼姑打牌,可对咱说个明白,少停好重重办你。”印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齿,只顾打战,休想回得出半句话来。还是佛心略为镇定,也打着苏州官话回说:“不瞒警察老爷动问,我们是到这时来探望亲戚的,便是打牌,也是方才跑了的那两位施主的意思,与这位大师并不相干。”警长喝道:“胡说!大约你们和尚、尼姑已成了亲咧,故而如此回护。”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book_title]第六回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如玉这一晕,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待她悠悠醒转,一睁眼见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亲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双手捧着自己头颅,口口声声叫我儿醒来。口内唤着,眼中热泪,却如雨点般的直淌下来,都滴在自己脸上,与自己的眼泪混在一起。又见父亲站在旁边,虽然没甚说话,看他双眉紧蹙,也含着两眶眼泪。如玉觉得一阵心酸,两行血泪,又如江河决口一般,滔滔不绝的自眼眶中直涌出来。晰子见此光景,想起自己单生一女,今年十六岁了,品貌既美,学问更优,巴巴替她择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红颜薄命,不料应在我女儿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还没有什么大过,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处处失意呢?想到这里,不由他不虚掷几滴眼泪。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万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势不能不交还他家属。然而我已将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庄生息,收回却还容易。有的做着押款,期头未到,不能追索。还有一万银子,押着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为期,逾期即将房产作抵。此宅以时价计算,足值一万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个月了,闻得前途已无赎回之意,将来期限一到,产业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归还存款,我又未便将没到期的押款房屋抵卖,势不能不向业主道款。业主若将此屋卖去,至我不过还我一年本利,那时我岂非一场空欢喜么!而且这五万银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为着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赔了多少脚步,就这样的还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岁,至早须待二十岁成家,四年之间这五万金在我手中,照我这般的心计,至少也得变成十万,那时我照约把五万归还志敏,自己还有五万余头。再盘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个数十万家财的富翁么!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随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财奴。常言道: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我数十万家资,稳稳的拿在手中,还被阎王老子夺去,岂非与拾了黄金变铜一样么!因此他方才所洒的几滴眼泪,一半疼着他女儿不幸,一半还为着自己的钱财呢。裘氏见女儿苏醒转来,才定了神,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即忙把一方已渍得半湿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泪痕。无奈如玉两眼中还不住的流泪,一边拭着,一边又水汪汪的淌了满脸。裘氏含悲忍泪,叫了声:“儿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约你与志敏没有姻缘之分,故有这番磨折。”
如玉听说,心中好似刀绞一般,拚命撑着坐起身,一手紧紧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亲你说什么?难道他真死了吗?”裘氏带着悲声:“志敏是五点半钟断的气,此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钟了。刚才我们因志敏殁了,忙忙碌碌连夜饭也没空儿吃,倒把你忘了。到十点钟敲过,我们端正夜饭吃时,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来。谁知找到这里,见你晕倒在床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轮流着叫唤了两个钟头,至今还没有吃饭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儿子,你心里觉得怎样,方才如何晕过的。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想想清楚,别随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闹出三长两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么。”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将起来。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身子和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见一物,只有志敏站在远处,伸着一只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凑,恰与裘氏撞了个满怀,把裘氏吓了一跳,忙问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着了魔,又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裘氏劝道:“你住了哭罢,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与志敏虽已放定,尚未成婚,将来不难……”
如玉听到这里,不觉心胆俱裂,止不住放声大哭道:“母亲说些什么,做女儿的岂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许字姓梁的,自然生为梁家人,死为梁家鬼,焉能再存别念。母亲啊,你若要做女儿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儿的改嫁,却万万不能。”裘氏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说起这种话儿来了?守节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古来的烈女,也都是嫁后亡夫,才立志守节,从未有未过门的节妇。你自己不明大理,还不曾成亲,便闹什么不事二夫。幸得此处没有外人,若被外人听见,传扬出去,可不是桩笑话吗!”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见得。昔战国时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义弗嫁,父母欲夺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诗以自誓。这段故事,载在诗经上,委实是个未过门的节妇。”裘氏听说,向晰子兜头呸了一口道:“谁要你讲什么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妇守节,本是万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学无术,何必强作解人,还要掩没古人贞节,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人各有志,女儿既有守节之心,你做母亲的,不该强夺她的节操。”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钵斗,学富乌龟,也不干我屁事。我生来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学,请到外边去卖弄。若在姜女前夸口,凭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别的不说,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儿女,志敏这场病,若非你那夜惜着几个牢钱,也不致不起。此时悔之无及,说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该想个法子,宽宽女儿的心,不料你反讲出这种断命故典,怂恿女儿守节。你虽然轻轻一句话,女儿却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个,虽是女孩子,将来谁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谈及,若能为如玉拣一个殷实的男家,我们自己也有相连的关系。岂知你今天一张口忽然讲出两种话来,岂不是油蒙了心么!”
晰子怫然道:“你这妇人好不讲情理。岂不闻一女守节,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贞节妇女,乃是祖宗积德下来的,非同小可。刚才如玉的一番说话,我恐她还是一时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节的心肠。须知守节不比殉节,殉节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爱所致。一旦鸾凤分飞,乃求相从于地下。其实人死则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节的,可谓世间之至愚,一定不关祖宗的阴德。讲到守节二字,乃是生守故剑,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没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节,只恐如玉虽有此言,实无此意罢。”
如玉听了哭道:“爹爹难道也不知道女儿的心吗?我是立志守节,决不改嫁的了。”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门中之幸也。”裘氏听说,气得浑身乱抖,把平日惧怕晰子之心,一时置诸脑后,也不说别话,站起身来,向晰子一头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个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无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常舛乱,还当了得。”
裘氏见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时早有准备,见她一头撞来,即便夹手抓住了裘氏的发髻,趁势向后一拖。裘氏立脚不稳,顿时跌了个面磕地,发髻也散了。裘氏吃了这个大亏。气愤填胸,披头散发,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见父母为着她淘气,自己不能解劝,又惊又恨,急得只顾痛哭。幸得外间的佣妇和几个陪夜的人,听得房中吵闹,都奔来相劝,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伤心了一阵,见女儿还在痛哭,便劝她不可听老糊涂的话,你自己年纪还轻,不知独守空房的苦处,将来由母亲做主,与你相一个才貌双全、远胜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语不发,只是掩面流涕,枕边已被痕湿透,半爿脸宛似浸在水中一般。裘氏苦劝多时,见如玉仍执前见,赌气回到自己房中,连夜饭也不吃,竟自己闷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殓之期,晰子预先打发人通知志敏家属,一面请几个相好的绅董,明说帮忙,暗中却预备与梁家交涉时作为后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个掌礼生,带着大红结彩,待临时应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唤梁友信,住在虹口,闻了志敏凶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这天一早,便赶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见,带着他去看志敏尸身,友信免不得假意洒了几点眼泪,因对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个舍侄,目下又遭夭死,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寒门不幸所致,论理我不能令先兄绝嗣,好在我今年春间新举一男,大约是先兄一灵不昧,预为嗣续之地,我定必将这孩子立为先兄之后,以慰先兄在天之灵,汪老夫子以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务,我未便预闻。”友信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将家务奉渎,不过先兄故后,还有些遗蓄,寄存尊处,当时原说明待志敏成家时归还。目下志敏已亡,令媛与他既未成亲,婚约当然无效,然志敏寄寓贵府年余,那一笔饭食之费,势不能令你老先生吃亏。还有医药棺衾之资,都不妨在此款内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尸体未寒,足下何必曰利。况且兄弟今天请足下来此,也并非为的是结算饭食账目,足下又何须急急的讲到这一层上去呢。”说罢,哈哈冷笑了一阵。友信满面羞愧,随着晰子到书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绍与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绅董见过了。友信见这边人多,而且都是报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预备下的说话底稿,都埋没在肚内,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由他们调度。晰子此时,当着众人,摆出演说时的姿势,放出极沉痛的声音,未曾开口,先叹了个一唉字,才接着道:“小婿这场病势,真可谓平地风波。得病那天,早午还是好好的,傍晚忽称腹痛,愚夫妇即忙替他延医调治。据说是寒食相斗,并无大碍。服药之后,日见减轻,不料大前天午间,忽然变了病候,当即请了有名的某医生诊察,也说风邪内侵,须服表散之药。谁知隔宿忽而腹泻不止,遂致名医束手,延至昨夜身死。”说到这里,即在身傍掏出一块酱油色的白手帕来揩眼泪。照演说常例,说者流泪,听者便该拍掌。众人因晰子此时并不在演说台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虽然把双手合了拢来,却还没发出声音。晰子揩罢眼泪,又长叹一声道:“可怜小女得信之后,一连晕绝数次,痛不欲生。经愚夫妇一再开导,她才略减决死之心,却指天自矢,誓为未婚夫守节。”
众人听到此处,那两只手心痒得再也忍不住了,便不约而同的一齐鼓起掌来。友信心中虽觉难受,面子上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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