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正德外记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7729 [book_dec]以小说的笔法描摹历史,记载了明代正德皇帝各种荒淫暴行。正德皇帝,真名为朱厚照,正德为其年号,谥号为明武宗。朱厚照可谓明代最出名的昏君之一,他盲目信任、重用刘瑾等八虎(八位侍奉皇帝的太监)。在位十六年,身经各种内乱:刘瑾之变;河北、山东、江西、四川的流寇;审磻、宸濠的两王的反叛;江彬的奸谋。他终日流连声色,使得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处境中,也让大明迅速地走向了衰亡。 [book_img]Z_1438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大明弘治十八年端午节。 时逢佳节,又当盛世,好热闹的一个端午。首辅刘健正在相府中大排筵宴,召集内阁中的一班有文采的属官,分韵斗诗;忽然,门官疾趋上堂,走到刘健身边,弯著腰在他耳际轻声说道:“相爷!宫里张公公派了一名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请相爷马上进宫。” 明朝称太监为“公公”。太监有大有小,职位最高的称为“秉笔司礼监”,可以为皇帝代批奏疏,参预军国大计。但是秉笔司礼监中,并没有姓张的,可知宣召进宫,并非有甚么突发的重大事件,需要处理。因此,刘健便问:“可知何事宣召?” “没有说。只说是张公公派来的!” 听得“张公公”三字,刘健心便往下一沉。他知道,门官所说的张公公是指张愉;此人亦是皇帝的近侍,职务为掌御药太监,专门照料皇帝的医药──皇帝身子很弱,六七天以前,听说咳嗽又厉害了,这是常有的,大家都没有把它看得太严重。如今由张愉传旨宣召,莫非病情有变? “赶快备轿!”刘健起身向宾客拱一拱手,“诸公宽坐畅饮。皇上宣召,我进宫去一趟就回来。”说罢,匆匆入内,换了官服,迳自进宫。< 皇帝的寝宫名为“乾清宫”,宫门就叫乾清门。刘健到得那里,已另有两位宰相在等候──宰相一共三位,谢迁是华盖殿大学士,其次是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武英殿大学士刘健。李、谢二人虽早就到达,但以刘健是首辅,所以一定要等他来了,才能一起进见。 皇帝住在乾清宫东暖阁,一进门便有三个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于是刘健领导著下跪磕头,口中说道:“臣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叩请圣安,恭贺节禧!” “三位先生过来!”著便服坐在软榻上的皇帝说,声音相当微弱。 “是!”三人同声答应,站起身来,随即有小太监将拜垫移近御榻,三人重复一并排跪下。 皇帝慢慢说道:“我承祖宗的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了!那知道得了这个毛病,精神坏极;所以跟诸位先生不大见面,以后也见不到了!” 皇帝的病,已经好几年了,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从小虚弱,本源不足而起的痨病。不过,皇帝自己很看得开,也不近女色,大家都以为他可以带病延年,不甚忧虑。可是此刻听皇帝语出不祥,不由得都吃惊了。 “陛下万寿无疆,”刘健强自慰劝,“何出此言。托陛下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摄。”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是天命,勉强不来。”皇帝干咽了两下,用枯涩的声音,向左右说了一个字:“茶!” 于是掌御药太监张愉捧了茶来,双手捧上,轻声说道:“万岁爷请服药了。” 皇帝没有答他的话,用茶漱一漱口,吐在金唾盂中;张愉看了一下,顿时流下两行眼泪。 “茶里面有血丝?”皇帝平静地说。 “没有,没有!”张愉急忙拭一拭眼泪,拿衣袖盖著金唾盂,转身退去。 “到这时候,何必还瞒我?”皇帝只有黯然之色,但很快地又恢复了平静,抬眼看著刘健说,“我谨守祖宗的法度,十八年来没有一天敢懈怠荒忽。不过,这也是诸位先生辅助之功。”说著,将手伸向刘健。 刘健不知道皇帝要干甚么,只捧著伸过来的手,不自觉地鼻孔中息率作响了。 “刘先生不必伤心!我还有要紧话说。” “是!” “我蒙皇考深恩,选立张氏为皇后,而幸有了太子,今年十五岁了,还没有选婚。社稷事重,可以传谕礼部,立刻著手举行。” “遵旨!”刘健答说,“臣今天就传旨礼部。” “这件事,要诸位先生费心。” 皇帝抬眼环视,不知道甚么时候,平日接近皇帝的大小太监已经跪满了一屋子了。 “来!写遗旨!”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只有秉笔司礼太监戴义应一声:“是!”站起身来做个手势,便另有两个太监,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紫檀小长桌,拜在皇帝面前,戴义居中跪下,执笔在手,静候宣示。 “我只一件事不放心。”皇帝说道:“不放心太子!”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 皇帝一半也由于抚今追昔,想起了悲惨的童年──皇帝和他的父亲──年号“成化”的宪宗,童年都是非常悲惨的。 ※※※ 宪宗的父亲英宗,两度做皇帝,所以有两个年号,先为“正统”,后称“天顺”。 正统十四年七月,外蒙古的一个酋长也先,大举入寇。英宗接纳了太监王振的献议,御驾亲征,朝命下达到统兵启行,只有两天的功夫,匆促得形同儿戏。结果五十万大军在居庸关外,察哈尔怀来以西的土木堡被围,英宗做了也先的俘虏。 “国不可一日无君”,英宗的弟弟郕王奉孙太后之命,代统国政,并立英宗的两岁长子见深为太子。十来天之后,郕王即位为帝,年号“景泰”,遥尊蒙尘的皇帝为太上皇。这一来,太子见深就有隐忧了!因为景泰皇帝可能有私心,将来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太子是奉孙太后的懿旨所立,无法废掉,那就只有见深一死,才能使自己的儿子居东宫。即令景泰皇帝下不了杀侄的毒手,但难保没有他人先意承旨,谋杀见深。所以孙太后派一个亲信的宫女万氏到东宫,保护两岁的太子。 景泰三年五月,太子见深终于被废,改封沂王。沂王虽只五岁,但被废的太子,决不能住在宫内,而他的生母周妃又不能移住宫外,于是万氏作了沂王府的“女主人”。对沂王,她是保姆,但也是慈母。 景泰八年正月,早已由也先那里迎回,但住在南宫,形同幽禁的英宗,复辟归位,改年号为“天顺”,十岁的沂王见深,亦重新恢复了太子的身分,迁回东宫,万氏仍旧随侍在左右。 谁也想不到的,就在以后太子智识渐开的几年中,竟跟比他大十七岁,且为保姆的万氏发生了畸恋,因此,当他在十七岁即位以后,万氏被封为妃。成化二年正月,三十七岁的万妃为二十岁的皇帝──宪宗生了一个儿子,万妃进位为贵妃。不幸地,这个皇长子,不足一岁,即告夭折;宪宗从此没有儿子。 其实,也不是宪宗没有儿子,只为万贵妃既妒且悍,彻底控制著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帝,也充分掌握了深宫的大权,一发现妃嫔宫女怀了孕,必定逼著她们堕胎。但是,百密一疏,到底留下来一个儿子,就是当今的皇帝明孝宗。 当今皇帝的生母是个猺人,姓纪;本是广西平乐府贺县土官的女儿。成化元年,浙江左参政韩雍受命平两广蛮寇,师法诸葛武侯七擒孟获火烧藤甲兵的故事,改大藤峡为断藤峡,一战成功,纪氏被俘入宫,授为女官;因为她聪明谨慎,知书识字,所以被派了一个“典守内藏”的差使,掌管宫中的银库,这个库称为“内承运库”。 成化五年秋天,宪宗偶尔经过内承运库,随便问一问内藏收支出纳的情形。纪氏从容不迫地答奏得头头是道,宪宗大为欣赏,因而召幸。那知纪氏初承雨露,居然有喜,消息传到万贵妃耳朵里,大为妒恨。一方面严厉告诫所有的太监与宫女,不准在皇帝面前泄漏其事,一面遣派亲信宫女为纪氏堕胎。但以纪氏的人缘极好,竟获得这个宫女的同情,回报万贵妃说纪氏不是怀孕,是生了膨胀病。于是,万贵妃将纪氏谪居安乐堂。也就是所谓“打入冷宫”──安乐堂在北海以西的羊房夹道,宫女老病或有过失,照例登安乐堂去住,很少再能回到大内了。 第二年七月间,纪氏怀孕足月,生下一个男孩。万贵妃当然饶不过她,召来一名太监,命令他将纪氏所生的儿子,投入水中淹死! 明朝的太监有许多来自福建,这个太监是同安县所属的金门岛人,名叫张敏。接到万贵妃的命令,大吃一惊;那时柏贤妃所生的一个儿子,刚为万贵妃害死,如果纪氏所生的婴儿亦不能活命,就别无皇子了! 于是,张敏与同事密议,决定保全这个唯一的皇子。一面向万贵妃覆命,说是已如言办妥,一面将皇子藏匿在安乐堂的密室中哺养。安乐堂中的妃嫔宫女,相约决不泄密,被废的吴皇后住在西苑,也经常通过金鳌玉𬟽桥,到安乐堂来亲自照料。 这样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将小皇子养到六岁,宪宗都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适时是成化十一年,宪宗二十八岁,未老先衰,已有白发,有天召张敏为他栉发,望著镜中的影子叹息:“快老了,还没有儿子!” 听得这话,张敏一下子心跳得很利害,想了又想,终于跪了下来,磕头说道:“奴才死罪!” 宪宗愕然:“你这是干甚么?” “万岁爷已经有儿子了。” “甚么?”宪宗怕是自己听错了。 “万岁爷已经有儿子了。”张敏重复一遍。 宪宗惊喜莫名,他生来口吃,遇到激动的时候,更是期期艾艾地无法毕其词,只听他不断地在说:“在、在、在……” 张敏懂他的意思,是问“在那里?”可是他不肯轻易出口,因为关于公开小皇子身分一事,自吴废后以次,曾经讨论过不止一次,唯一的顾虑是怕皇帝对付不了万贵妃。这一来,秘密泄漏之日,便是小皇子生命危险的开始。所以在多次讨论中,获得一个了解,一旦皇子身分公开,必将激怒万贵妃,必须有人认罪当灾来消她的气。这个人自是张敏;因为当初他违反了万贵妃的命令,不曾淹死小皇子,便是罪魁祸首。当然,张敏既然准备牺牲,便有权选择最适当的时机来公开小皇子的身分。 此刻是最适当的时机,可是张敏觉得个人死生事小,保全皇子,为有关国本的第一等大事。他必须获得承诺,才能吐露秘密。 “奴才一说就不能活命了!不过万岁爷要为小皇子作主。” 这意思是说,如果万贵妃恼怒不解,尽不妨将他处死,但皇帝无论如何要庇护皇子。而宪宗在此时又何能去体会他的深意?依旧只是:“在、在、在……” 这时随侍在左右的,还有一个用事的司礼监。他在太监中是好出身,原籍山东高密,为宣宗朝兵部侍郎戴纶的族弟。戴纶以谏游猎坐“怨望”罪,宣宗亲审,戴纶抗辩不屈,触怒了宣宗,不但处死,而且抄家。明朝的刑罚极重,戴氏一族皆连坐,戴纶有个叔叔太仆寺卿戴希文,亦罢官籍没,一个幼子被“净身”为小太监,赐名怀恩,就是此人。 怀恩懂得张敏的用意,但皇帝既不了解,则事已泄露,应该即刻采取行动,越快越好;不然,片刻的迟误,可能就给了万贵妃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所以接口说道:“皇子秘密养在西内,女官纪氏所出,今年六岁,为有顾虑,不敢上闻!” 这个顾虑在宪宗是非常明白的,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声:“到西内!” 由于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就是太子,而迎接太子,应该郑重其事;同时皇帝亦不便驾临安乐堂,所以特派使者迎护,皇帝在便殿坐等。 其时安乐堂得到消息,简直震动了。当使者到达时,太子已经打扮好了,穿一件小红袍,从未剃置的胎发,长垂及地。悲喜交集,泪流满面的纪氏,紧紧拥著儿子说:“儿啊!你一去,娘就活不成了!你去了,只看穿黄袍有胡须的,你就叫‘爹爹’!” 小太子不知母亲为何悲伤?只驯顺地答应著,为使者抱上一顶小轿,一直抬到便殿。下轿看到黄袍有须的人,激发了不可思议的父子天性,扑向皇帝怀中大喊:“爹爹,爹爹!” 这个六岁的太子,照玉牒上世系的排行,是“祐”字辈;第二字取名,依照五行“木火土金水”的秩序,是成祖以来的第六代,恰好又误取“木”字偏旁,选定一个“樘”字。 朱祐樘在十二年后继承大统,就是当今皇帝。十八年来勤政爱民,是一位好皇帝,可惜身弱多病,皇嗣不广,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张皇后所出,次子封为蔚王,三岁夭折,如今只剩下一个长子,也就是太子。 太子今年十五岁,先天后天,都跟他父亲大不相同。先天有四分之一的猺人血统,从小茁壮非凡,活泼过人。后天,中宫所出,又成独子,谁不视如稀世奇珍?皇后溺爱,不在话下,皇帝则想到从小有如孤儿孽子的那种凄凉岁月,要将自己的缺憾,在儿子身上弥补,所以明知纵容为非,而无法自制,也变得溺爱不明了。 如今大限将临,想到太子是个特等纨袴,双料顽童,难膺重任,后悔平时失于教导,愧对祖宗臣民,然而已经晚了!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于顾命的大臣,所以决定早立遗旨。 “知子莫若父。东宫很聪明,但是年纪太轻,好玩、好奇,诸位先生一定要辅之以正道,才能有望做个明主。” 说到这里,气弱喘息,再无法往下说了;只将录下的遗旨看了一遍,点头认可,挥挥手结束了与宰相最后一次的会面。 第二天,皇帝就驾崩了,尊谥“孝宗”。十五岁而长得已如成人的太子即位,定年号为正德。于是“八虎”的权势,亦就更非昔比了。 “八虎”就是伺候太子的八大太监,名叫: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邱聚、谷大用、张永、刘瑾。本性有好有坏,本事有大有小。其中禀赋最狠毒、手段最狡猾的是刘瑾。 论宦官的职位,刘瑾并不重要,他是钟鼓司的掌印太监──明朝宦官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二十四衙门”,其中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为皇帝裁决大政、批阅奏章的主要助手,可说是二十四衙门的实际首脑;钟鼓司不过掌管朝参的鸣钟击鼓,以及宫内消闲取乐的杂戏而已。 此人是陕西兴平人,本姓很怪,是“淡薄”的“淡”。在景泰年间,净身入宫,投到一个刘太监门下,因而改为姓刘。刘瑾在成化年间领教坊司,官妓都归他管,所以颇好声色的宪宗,少不得他。 宪宗之崩是因为多吃了壮阳的“金石药”之故,这在刘瑾当然也要负责任;同时孝宗的私生活很谨饬,也用不著刘瑾这样的人,所以将他撵到天寿山宪宗的茂陵去“司香”。及至太子渐长,生性贪玩,而刘瑾在这方面门路精通,所以将他调回宫中,掌管钟鼓司;刘瑾便从民间物色到各式各样杂耍的好手,盘杠子、三上吊、猴儿骑羊、大锯活人等新奇花样,层出不穷,将个太子哄得没有刘瑾便吃不下饭。 但是刘瑾却颇有野心。他很读过一些书,干这些委琐之事,不过是取宠的一种手段,一旦得势,要做王振第二。当然他是有自信的,决不会再搞出“土木之变”,使得小皇帝像他的曾祖父英宗那样,沙漠蒙尘。 小皇帝即了位,最先得势的就是刘瑾,被调为“内官监”的掌印太监,主管宫内一切营造事宜,在十二监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 刘瑾的目标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是他也知道,这个职位不可强求;基础未固,即令强求到手,做起来亦很吃力。他觉得第一步应该抓实权,尤其是抓兵权。 于是,在正德元年正月,他说动了皇帝,让他掌管神机营属下的“五千营”。 明朝的京营分为三部分,称为“三大营”,神机营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火器。永乐皇帝多次御驾亲征,神机营列为先行部队,行军宿卫则在最外围。所用的大炮有个封号叫做“红衣大将军”。 神机营所辖的部队,除了炮兵,还有骑兵。永乐年间,名将谭广在山西练兵──山西代州所出的马,称为“代马”,自古有名;谭广繁殖了五千匹,解送到京,因而专立一营,就叫“五千营”。京营的精锐在神机营,神机营的精锐在五千营,刘瑾有此一支兵在手,声势顿然不同了。 可是,先皇老臣,正色立朝,那里能容宦官抓权得势?刘瑾认为不攻掉这班老臣,不能为所欲为,而要攻掉这班老臣,首先要在外朝中树立党羽。因此,多方示意,希望有人肯跟他合作。 以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宠信,自然有人趋炎附势,其中在刘瑾看来最有用的是礼部右侍郎焦芳。 ※※※ 焦芳实在是个无赖,但居然亦是翰林。他是河南泌阳人;在天顺八年中进士时,宰相是河南郑州的李贤,看在南阳府大同乡的分上,将他列在“庶吉士”的名单中,得以授职翰林院编修。 由编修升为侍讲,满了九年,照例考绩,应该升为侍讲学士。有人跟宰相万安说:“像焦芳这种肚子里火烛小心的人,莫非也可以当学士?” 焦芳听得这话,声色俱厉地公然表示:“这一定是彭华说我的坏话。如果我当不上学士,看我不杀他!” 彭华是内阁学士,很得万安的信任,而胆子极小。焦芳是故意这样恫吓;目的是要彭华害怕,替他到万安面前去关说。果然,彭华怕一命不保,苦求万安,将焦芳升了侍讲学士。 就这样,焦芳完全用流氓的手段做官,横行霸道,奸狡百出;居然循资历阶,做到了礼部右侍郎。 焦芳有个同乡叫做刘宇,现任“右都御史总督宣化、大同、山西军务”,也是个小人。他跟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和,很想取而代之,只是人在边关,无法在京里活动。听得刘瑾有意在外朝结纳,便以旧交的渊源,介绍焦芳给刘瑾,目的是希望焦芳替他在刘瑾面前代达许多信中不便细说的话。 焦芳表面像个老粗,其实心思极细,接到刘宇所写的介绍信,却不忙去见刘瑾,打算著先要找个“效忠”皇帝的机会,打个底子再说。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大臣会商国政,提到财政,户部尚书韩文不胜感慨地说:“国库空虚,而理财不是变把戏,可以无中生有,唯有劝皇上节用而已。” 像这样的会议,焦芳知道必有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在隐秘之处偷听,所以他故意装得愤愤不平地:“平民百姓家,也有额外的用度,何况皇家?俗语说:‘无钱拣故纸’,如今天下积欠的钱粮、逃匿的税收,不计其数!为甚么不加紧催征,而要限制皇上的用度?” 这番话是要借那偷听的人的嘴,去说给皇帝听的。然后,焦芳才持著刘宇的信会见刘瑾。由于皇帝对焦芳已有好感,所以刘瑾亦易于进言;不久,焦芳竟由礼部右侍郎一跃而为六部之首,俗称“吏部天官”的吏部尚书。 ※※※ 焦芳接任不久,就遇见一件使他很为难的事。 皇帝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充沛的精力,仿佛永远消耗不尽似的,可是没有用在正途上。白天击球走马,放鹰逐兔;到晚来,灯火辉煌,俳优登场,在八虎陪侍之下作长夜之饮。有时带著小太监在后宫乱闯。后宫的女官,共分六局二十四司,粥粥群雌,不分妍媸,遇见醉后的皇帝,都有亲承雨露的机会。至于册立还不久的一后两妃──皇后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长女;两妃一沈一吴,封号是贤妃与德妃;十天半个月见不著皇帝一面是常事。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户部尚书韩文一提起来就会老泪纵横,痛心不已。于是他属下有个人忍不住要开口了。这个人是个才子,名叫李梦阳,官居户部郎中,他笑韩文,身为国家大臣,却只会哭,能哭得出甚么名堂来? 不哭又如何呢?韩文向他问计,李梦阳说:“近来言官弹劾八虎的奏章很多,三位阁老都主张严办。如果内阁之外的大臣,能够联络好了,伏阙辨争,三位阁老一定会响应。满朝如此,何患八虎不去?” “好!我听你的话。”韩文唤著他的别号说:“献吉,请你代为草一道奏疏。” 李梦阳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勿道”。因此费了一夜功夫所写的奏疏,看起来是一篇很精彩的古文。 韩文看了之后,却对李梦阳说:“可惜了!献吉,你白费心血,全不合用。这道奏疏不可以太深奥,否则皇上看不懂,不可太长,太长皇上没有耐心看。” 于是,他亲自动手,将原稿大加删削,然后私下征询六部九卿的意见;问到焦芳,他便大感为难了。如果拒绝,分明便是八虎的同党,倘或附议,则又得罪了刘瑾。 考虑下来,只有先署了名再说。他在想,这一道奏疏能够打倒八虎,自不必再怕刘瑾;若是打不倒,不妨见风使舵,另想别法向刘瑾输诚。 ※※※ 皇帝从来没有见过臣下有这样措词严厉的奏章,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吓得直掉眼泪,连饭都吃不下了。 奏章到达御前,归司礼监掌管,司礼监一共八个,其中有个提督东厂的王岳,赋性刚直,平时对八虎非常不满,看到这道奏章,大为高兴。当然也要故意吓一吓皇帝。 “万岁爷,马永成他们八个,犯众怒了!只有照他们的意思办,‘将永成等缚送法司,以消祸萌。’看起来,这八个人的性命不保了!” 一想起八虎不在眼前,那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皇帝越发著急,而且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场“灾难”。因为他只知道皇帝有权,却不懂皇帝的权力应该如何运用。只是急步握手,喃喃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八个司礼监得要为皇帝提供解决难题的办法,除了王岳以外,其馀都不主张采取激烈的手段,为的是不愿皇帝觉得太刺激。 于是决定推派司礼监之一的李荣,代表皇帝跟一合疏的大臣去“谈判”。 “有旨: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一点不错。”李荣先给大家戴上一顶高帽子,紧接著下了转语:“不过,那八个奴才,伺候已久,不忍即置于法。请大家不要逼得太紧,皇上自有处置。” “如果不处置怎么办?”吏部侍郎王鏊问说。 “那都在我身上。”李荣举手指一指自己的脖子,“我头颈上不曾裹著铁,难道不怕掉脑袋?敢误国家大事?” 这个保证很诚恳,六部九卿的大臣,算是让步了。 六部九卿是安抚下来了,但三阁老中,刘健与谢迁的态度很坚决,李东阳亦表示愿意听从刘、谢二人的决定。因此在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决定不理会李荣的要求,坚持原议,非将指出姓名的八大太监送入监狱不可。 明朝的监狱暗无天日,一旦入狱,真是俗语说的“不死也脱层皮”;而且王岳提督东厂,与锦衣卫有密切的联络,要在狱中整治那一个犯人,十分容易。因此,八虎大惧,自己请求安置南京孝陵卫,替太祖去司香扫地。而内阁答复司礼监,表示“碍难照办”。这一来,司礼监中的范亨和徐绢二人,也改变了态度,支持王岳,一起去向皇帝密奏。你一言我一语,将个只懂得玩的小皇帝说得六神无主,唯有依从。 于是司礼监秘密知会内阁:皇帝将于次日早朝降旨逮捕八虎。而八虎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知趣,情甘退让,内阁一定不为已甚,谪居孝陵,至多失势,不致丧命,犹有徐图复起的可能。 谁知黄昏时分,焦芳悄然来告密,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往来接洽的结果,尽皆泄漏给刘瑾。这一来,先发制人的,便属于八虎这一方面了,而刘瑾,也就从此开始,自然而然地成了八虎的头脑。 在刘瑾主持之下,密议已定;八虎紧张在心里,表面上仍如往日,陪著皇帝乐。这天晚上,皇帝是在内市的宝和店,假扮卖估衣玩。 ※※※ 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 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字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著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著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著“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倨后恭,改容相谢,自愿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甚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这天八虎将皇帝推到屋宇深密,招牌唤做“梨花春”的一家廊下;喊了几个“粉头”,笙箫杂奏,殷勤劝酒。但到了皇帝更衣之时,便将所有的粉头都打发走了。 “咦!”皇帝一看八虎个个愁容满面,不由得诧异,“怎么回事?” “万岁爷救命!” 刘瑾一喊,八虎环跪在皇帝面前,磕头的磕头,拭泪的拭泪。 皇帝越发骇异。“起来,起来!有话快说,别弄成这个鬼样子。” “万岁爷!”刘瑾哭著说:“若不是你老人家恩庇,奴才八个早就喂了饿狗了!” “喔,谁欺侮你们?” “害我们八个的是王岳。” “这是怎么说?” “王岳提督东厂,应该是万岁爷的耳目,那知他只是煽动言官,常说:‘各位先生有话尽管说;万岁爷有不对的地方,也可以说。不用怕!’” “好大胆的奴才!”皇帝问道:“真有这话?” 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展开对王岳的恶毒攻击。 刘瑾的策略是:将皇帝与内阁、百官,说成冤家对头,势不两立,而王岳则是吃里扒外的奸细。这一下很快地将有了酒意的皇帝,激得怒不可遏。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处置?“皇帝”二字不曾在他脑中生根,皇帝的权威也很少想过。当太子时,遇事不如意也曾发过脾气,无非将太监痛骂一顿,甚至拳打脚踢揍一顿,发泄了怒气也就算了;不知道还能用甚么惩罚的办法,更不知道惩罚以外,另有更好的处置之道。因此,他只能那样问:“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呢?” 这话就要刘瑾来回答了。他想了一下很狡猾地答道:“万岁爷用奴才几个是干甚么的?当然奴才几个去办。” 此言一出,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是啊!”他很神气地说:“我用你们是干甚么的?王岳可恶,替我主办。” “是!奴才一定能替万岁爷消气。不过,要请动御笔。” “怎么写?” “狗马鹰犬,何损万几?如今文官敢这么大吵大闹,都因为司礼监没有帮皇上的人。否则,天子富有天下,皇上爱干甚么干甚么,谁敢说话?” “言之有理!就派你掌司礼监。” 刘瑾与八虎喜出望外,即时端过笔砚来,朱笔写了御札。刘瑾又要求提督团营,皇帝也答应了;顷刻之间,待罪的阉侍,一跃而掌握文武大权,成为满朝最有权势的人物。同时,片刻之间,尽翻全局,好比著棋那样,“死棋肚里出仙著”,一出了头,反倒吃掉了对方一大块。 刘瑾当夜就持著御札接掌了司礼监,一面奏保邱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一面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矫旨痛打了一顿,逐往南京,连夜起解。 到得第二天黎明,刘健、谢迁以及韩文等人,兴冲冲地上朝,都以为只等圣旨一下,提督东厂的王岳,就会派人行动;八条恶虎,一鼓成擒,从此皇帝可以收心,走上正途,岂非大可庆幸的快事?那知司礼监送到内阁的圣旨,竟是王岳被逐,刘瑾大用。 “坏了,坏了!此局全输。”刘健将头上一顶乌纱帽取了下来,狠狠掼在桌上,“不能干了!” “是的,我也要辞官。”谢迁摘下衣襟上的一块玉牌;这块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宫城的凭证,即是汉朝的所谓门籍。他这样做,表示从此不会再入宫城了。 李东阳亦复作了同样的表示。于是三阁老联名告老,请求放归田里。这个举动,在刘瑾意料之中,早就想好了处置的办法,只等皇帝点个头,就可以降旨。 那知皇帝正玩得起劲,三阁老的奏疏连看都不看,只呵斥一句:“来问我干甚么?我用你干甚么用的?” “喳!喳!喳!”刘瑾争忙答道:“奴才去料理就是。” 有皇帝这一句话,刘瑾乐得矫诏让刘健与谢迁致仕,把李东阳留了下来。明朝的制度,不论任何大官,一经罢职,不能再住在京城里;不过告老回乡的大臣,朝廷亦很优待,赐敕慰谕;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驿站送回乡,地方官按月供给银米及伕役。这些优待,刘瑾毫不吝惜,表面上做得很光彩。 李东阳的被留下来,是因为会议中讨论诛刘瑾时,他的态度比较缓和;同时刘瑾亦有爱才之心,而李东阳是当时文坛的魁首。 不过,他当然以不与刘、谢同去为耻,再一次上疏恳请,始终不许,成了首辅。三阁老去其二,所以焦芳亦在刘瑾感恩图报的安排之下,居然入阁拜相了。不过,刘健、谢迁如此下场,自然影响人心与政局;十三道御史联名上疏,请求挽留刘、谢,加罪八虎。刘瑾大怒,假传圣旨,尽皆收捕下狱,各杖三十,革职为民──明太祖很苛刻,喜欢侮辱读书人;官员犯了罪,要在午门外打屁股,名为“廷杖”。不过孝宗在位十八年,从未杖责官员,所以刘瑾的假旨一下,越发引起朝官的愤慨。其中有个掌管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选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字伯安,籍隶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现任南京兵部尚书。而公疏挽留刘、谢,是由在南京的一位言官戴铣所发动;王守仁在家报中得知其事,便上奏救戴铣,请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蒙上一个杀谏臣的恶名。 这一下当然触怒了刘瑾,矫诏廷杖五十;用刑的是锦衣卫的人,下手特重,打得死而复苏。官却未丢,不过降为驿丞;所管的一个驿在贵州蛮瘴之地,名叫龙场驿。及至王守仁伤势稍复,出京先回家乡;刘瑾仍旧饶不过他,派人一路跟踪,准备置之于死地。 那王守仁虽研究心学,却非“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可比;一见势头不妙,心生一计,到了杭州,在钱塘江边留下一顶帽子一双鞋,再有一首诗。诗中自道将与波臣为伍,又用钱江射潮的现成典故,以伍子胥含冤负屈而死自比。杭州知府只道他已投江而死,临江哭奠,致情尽礼;京里下来的“白靴校尉”那里想得到这是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见此光景,悄然折回。王守仁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从正德元年冬天起始,大明天下赛如刘瑾与正德皇帝两个合作。一个只管“降旨”荼毒士林,陷害正人;一个只管玩,玩得昏天黑地,几乎忘掉自己的身分。 不过,刘瑾也有苦恼。今非昔比,那里能整天陪著皇帝玩?想来想去,有个人可以做自己的替身──这个人的家世不明,从小就投在一个大太监钱能名下,便姓了钱;单名一个宁字。钱宁生来乖巧,善伺人意;一看刘瑾得势,曲意奉承,颇得欢心。刘瑾决定把他保荐到御前,替皇帝去想玩的花样。 “小宁儿,我打算让你伺候万岁爷。”刘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为甚么要这么提拔你?” 钱宁所希冀的就是能够“通天”,闻言大喜,而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同,愁眉苦脸地答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伺候万岁爷,我只跟著公公!” 尊称太监,叫他“公公”,刘瑾听钱宁如此回答,不免诧异,但也高兴,“我只当你不识抬举,原来你是要缠著我,总算是有良心的。不过,”他说:“你果然向著我,就要听我的话。” “别的话都听,公公要撵我,我可不听。” “呸!”刘瑾笑骂著,“你倒觉得自己怪不错的,撵你还能撵到御前?别再逞楞子了,好好听我说!” 钱宁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是!” “我跟你说,我把你保荐给万岁爷,一则提拔你;二则做我的替身,陪著万岁爷玩;三则做我的耳目。”刘瑾放低了声音说:“有两个人你可得当心!” “那两个?”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别难我了。” “我提个头,一丈八尺一张弓。” 一丈八尺的弓,自然是长弓;钱宁便即答道:“那用处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刘瑾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儿干去!” 两人在这个哑谜中取得了默契,钱宁要替刘瑾防范的,一个是张永,一个是谷大用。 ※※※ 很快地,钱宁便成了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侍从了。 比起八虎来,钱宁有几样格外使皇帝中意之处:第一,年纪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从皇帝做太子时期的侍从,纵然尊卑如旧,可是在皇帝的感觉中,总有些如老家人与小主人的味道,对钱宁就不会有这种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觉。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长了膘,行动迟滞,何能如钱宁的年轻力壮,矫捷如风?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时想找那个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来,兴致却又过了。不比钱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总是可以凑在兴头上。 当然,最要紧的是,钱宁比谁都机灵;皇帝心里的念头还未转到,他则已经有了安排,从不须费一点心。世上那里还有比这样再痛快的事? 可是,终于有一天,皇帝觉得不痛快,懒懒地甚么玩的事都打不起兴趣来。这在钱宁冷眼旁观,早有迹象了;皇帝厌烦的是这座深宫──九重宫阙,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怎不令人厌烦。 “万岁爷,”钱宁说道:“请暂闭龙目。” “干甚么?” “奴才变个把戏,替万岁爷解闷。暂闭龙目片刻,再睁开来看看,有甚么东西?” “好!你要诳我,你可小心!” 钱宁笑笑不响,将一张图展了开来,半跪在地上,双手伸开,然后说道:“请万岁爷过目。”皇帝睁开眼来,便觉一亮,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 “这是甚么所在?”皇帝惊喜地问。 “这还是空中楼阁。只要万岁爷开金口道得一声,‘照样造将起来!’就不是空中楼阁了!普天之下,真正具大神通无边法力的是万岁爷这尊活菩萨。” 一番恭维说得皇帝心痒难熬:“取酒来!”他喊,“等我细细看这张图。” 一面喝酒,一面看图,钱宁便一面斟酒,一面讲解。皇帝眼中看,耳中听,心中想,热辣辣地恨不得将这座空中楼阁的离宫别苑,即时就开工兴建起来。 “这一大片地方,”皇帝忽然想起,“那里去找?” “奴才已经看好了,就在西面,旃檀寺后面,羊房夹道那里,本来养野兽的地方,刚好够用。” “野兽!”皇帝很关切地,“仍旧要养。” “是,仍旧要养。”钱宁附和著,而且随机应变地,指著图中靠北之处,“这里可以盖一个虎圈,由地上挖下去;挖一个大坑,四面涂桐油石灰,下铺细沙,拿老虎养在里面。上面再盖一道铁丝网。人能观虎,虎不能伤人。万岁爷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就这么办。”皇帝问道:“老刘可知道?” “老刘”是指刘瑾。盖造这座专供皇帝玩乐的离宫,本就是刘瑾的主意;不过,刘瑾要等机会,亲自来献图,如今让钱宁占先鞭,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所以皇帝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钱宁,也给了他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原是刘太监的孝心,尽皆是他的策划。不过,刘太监还嫌不够好,还在琢磨,要尽善尽美了,才来回禀万岁爷。奴才一时忍不住,先多了嘴。” “喔,”皇帝吩咐,“去找老刘来!” “是!” 钱宁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听得皇帝在喊:“小宁儿,你回来!叫别人去。” 钱宁本来是想亲自跟刘瑾作一番解释,如今只好在御前等候。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怕刘瑾来了,得知真相,会疑心他不受约束,直接上结主欢,生了猜忌之心,会有不测之祸。 幸好,等刘瑾一到,皇帝很高兴地说:“老刘,你干得好!其实,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这样已经很好,马上动起工来,若有不妥之处,一面造,一面改。” 刘瑾还摸不著头脑,钱宁急忙补充说明;刘瑾才知道钱宁已先把这张图献了上去。只是他的话很得体,反而更显出刘瑾的忠心,因而回嗔作喜,索性再提拔提拔钱宁。 “回万岁爷的话,起造工程的钱粮,奴才已经知会户部,照数拨存,一切材料,亦自有御用监会同工部料理,不烦睿虑。至于督工的人,奴才想,就派钱宁好了。” “你行吗?小宁儿!”皇帝有些迟疑。 “奴才奏保钱宁,另有用意。”刘瑾说道,“派钱宁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那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这样一解释,皇帝自是欣然照办,委派钱宁督工,建造“新宅”──这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一个说法。 原图是一个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画。阮德在中国已历四代,世世承应宫内大工,钱宁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筑图样却有了很大的修正。原来当时刘瑾与阮德筹划时,钱宁连参末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钱宁向阮德说:“皇上不喜欢住在大内,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老太后、皇后,还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第三,民间女子,或者那家的眷属,不能进宫。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三个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著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老阮,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钱宁又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过了有十来天,阮德将钱宁请到他家,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著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钱宁初看,一无妙处,围著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著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处处可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钱宁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那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阮德说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钱宁这天在阮德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那栋房屋可做那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钱宁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著。” 这是立秋刚过的七月里,白昼还长得很;阮德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阮德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钱公公来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家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遮;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缎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阮德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老阮,万岁爷在路上了!你甚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阮德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著一件大红纻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袴,袴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袴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阮德肩上敲了两下,“我来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阮德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钱宁了解,“回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酒,叫阮德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功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功夫。” 皇帝不答,甩著马鞭,直往里走;阮家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滟滟的葡萄汁,浮著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还是先吃点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凉点心。” 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然后喝酒。 这时阮德已将“新宅”的样子,装置妥当;钱宁指挥著,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著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钱宁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那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著。”说著,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那个绝色女子,就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气横秋地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钱宁急忙跪倒,在皇帝脚下连连碰头,“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么报答?”他说,“万岁爷就当奴才是个不肖之子,生来就是该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的。” “这样也好!小宁儿,你就算我的干儿子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姓国姓!” 国姓是朱,钱宁成了朱宁;这一下真如俗语所说的,“一跤摔在云堆里”,虽受惊吓,却是飘飘欲仙了。 “是!”也不知那里来的一副急泪,朱宁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咦!你这是干甚么?” “不相干!”朱宁擦擦眼泪答道:“儿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罢,索性今天就办了这件事,取纸笔来!” 朱宁答应著,亲自捧上一张上置朱笔黄笺的矮几;皇帝提笔写道:“收钱宁为朕之义子。著自即日起名朱宁。” ※※※ 御札送到刘瑾那里,他大为诧异,也不免酸酸地觉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诸表面,反而拱拱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贺!” “刘公公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记著你老的提携之恩。” “你能记得这一点,就是你的造化!来啊,”刘瑾大声吩咐,“根据御笔,办公事知会内阁。”刘瑾又说一句:“再办公事给户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谢刘公公。”朱宁的口气,立刻就改过了,“彼此同喜!以后,还要格外的多亲近。” “也不必多亲近,你只记得你自己能吃几碗饭就是了!” 这是个警告。朱宁暗暗惊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变了态度,跪下来指天罚咒:“小宁儿不敢有一刻忘记刘公公的大恩,倘或有丝毫忘恩负义,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摆出来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饰,而且别出心裁地自封一个头衔,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处拜客炫耀,成了京城里最显赫也最特别的一个人物。 ※※※ 户部的钱、工部的料、中军都督府征发来的军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继夜地赶,进展神速;从正德二年八月开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颇具规模了。 皇帝最讨厌甚么“德”啊、“仁”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字样,所以新宅的建筑,题名不劳翰林院去引经据典,拟好几个典雅庄重的名字,听候御裁;直截了当地自己动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鹅池”;两翼钩连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为龙,觉得壮威似虎,才够味道。 皇帝每隔两三天就得到“虎城”中亲自去饲喂两头来自贵州深山的白额虎;有时整只活羊扔下去,看两虎争食,翻扑抱滚,引为至乐。各地的镇守太监,都知道皇帝喜观猛兽,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断有各种珍禽异兽进贡。广西的镇守太监杨景,献到京的竟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皇帝高兴地说:“我还没有见过。走,看看去!” “是!”朱宁答应著,立即命人通知,将豹子放入虎城,同时准备大量牛肉,以便皇帝亲自喂食。 到了虎城,由铁丝网向下望去,皇帝立刻为豹身上的花纹迷住了,“好漂亮!”他说:“好身段!” 豹身细长,看上去比老虎来得苗条,所以皇帝赞它“好身段”。朱宁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爱豹之心胜于爱虎,便替豹子说好话了。 “万岁爷看,豹子来得文静,虎豹同笼,一比就显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气度,沉著得很。” “吃饱了自然沉著了!” “回万岁爷的话。”有个也很得宠的小太监名叫喜儿,在旁边插嘴,“豹子还没有喂过。” “为甚么不喂?” “是撒娇!”朱宁故意这样说,“非万岁爷亲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说道,“我来喂。” 于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钢叉;皇帝亲手叉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从铁丝网的活门,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声采,因为皇帝的手法极准,那块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边。 奇怪!到口的肉竟会不顾;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撑,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窜过来叼了就跑。 “怎么回事?”皇帝问。 “是水土不服,还是不识抬举?”朱宁答说:“等奴才来问问看。” 押运豹子进京的广西解差,职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听得传唤,疾趋而来,动问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宁问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会吧!今天还好好的。”解差答说:“是进给皇上玩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来的。” “那么,喂它肉怎么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个喂法?” “喂畜牲吃东西,莫非还有讲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洁,东西扔在地上,沾了尘土,它就不吃了!”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朱宁问道:“要怎么个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东西不弄脏,它就会吃。” 朱宁想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饲喂的方法。兴冲冲地复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缘故。 “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说道,“拿钩子来,把肉临空悬著,看它怎么吃?” 于是朱宁亲自指挥,相度好了高低,将挂著牛肉的钩子悬在铁丝网上,离地约有两丈多高。 豹子果然沉著非凡,等肉悬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头望了一会,慢步绕个圈子,然后,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跃,一口咬住牛肉,只听“叭哒”一声,连著钩子的绳索断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为脏了。 可是豹子的食欲,却为牛肉所诱发了。望著铁丝笼上只是闷声低吼;然后往上一纵,身子直窜了起来。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同笼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发愣。 皇帝目不转睛地望了一会,一伸手说:“拿牛肉来!” 朱宁知道他要亲自喂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亲自动手,将牛肉割成拳头大,用个银茶盘盛著,捧到皇帝面前。 “来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块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豹子往上窜时,他的手往外一甩,抛下牛肉。豹子接个正著,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就这样,人抛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馋,也上来争夺,无奈窜得既没有豹子来得高,又没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无功,迁怒到豹子,一下扑了上去,翻滚吼咬,缠斗在一起,难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著急,“要两败俱伤了!” 驯兽的小太监也慌了手脚,不住用老虎听惯了的口令吆喝,却是一无用处。最后,还是朱宁想了个计较,“万岁爷,拿牛肉引老虎。”他说,“肉要砸在虎头上。” 皇帝也省悟了,取一块牛肉,看准了正砸在老虎鼻子上。那只老虎没出息,看了肉忘了仇敌,舍却豹子,一口叼住牛肉,避到一边,慢慢享受去了。 “万岁爷赛似伏虎罗汉!” “老虎算得了甚么!枉称‘山君’,简直像一条狗!豹子好,品格比老虎高得多。”皇帝吩咐,“造一个大铁笼,下面安上轮子,笼子里要置食槽。” 朱宁心知皇帝移爱了!老虎失宠,豹子当令。当即找人来画了图样,亲自到御用监所属的冶坊,亲自督工,造好一只极其坚固的铁笼,铁栅打磨光亮,配上黄铜的食槽,十分漂亮。下面安上包皮的木轮,灵活轻巧,推动时声音极低,皇帝深为满意,越发觉得朱宁才具非凡,堪当重任。 “小宁儿,我想到一个好名字。”皇帝灵机一动,“新宅那两排密室,就叫‘豹房’好了!” “这名字太好了!”朱宁拍著手笑,“新奇有趣,万岁爷真是聪明天纵,叫奴才打心眼儿佩服。” 从此尚未落成的“新宅”有了个正式名称,就是“豹房”。皇帝天天催促,恨不得即时就能完工。但土木之事性急不得,就算日以继夜,勉强赶好,如果泥不干、土不燥,要不了两三个月,墙上就有裂痕出现,甚至灰堆整块往下掉,砸在皇帝脑袋上,那还得了。 因此,皇帝催朱宁,朱宁催实际主工的阮德,而阮德唯有敷衍之一法。有一天朱宁可真忍不住了,因为皇帝已下了最后限期,半个月之内,必须全部竣工,如果阮德再这样拖延,将会遭遇不测之祸。 “皇上已经交代了,半个月之内房子还不能好,提头去见!老阮,你看是提你的头,还是提我的头?” “自然是提我的头。老实奉告,我宁愿割脑袋,也不能马马虎虎完工。为甚么呢?”阮德激动地说,“不能如限完工,只死我一个人,倘或勉强遵旨,说不定就会搞成满门抄斩,连你老也脱不了干系。”接著,他细说其中的道理,特别指出,倘或出危险惊了驾,那罪名担负不起。 “唉!”朱宁跳脚,“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那是我不对,不过这时候再不说,就更不对了,”阮德又说,“本来期限也差不多。只为春雨连绵,耽误了工程,是想不到的事。” 朱宁无奈,只有另外设法。一个人静静地盘算了一会,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躲得了半月严限的那一道难关。 盘算已定,密密布置,同时故意不大理会皇帝──本来,朱宁几乎是没有一天不在挖空心思,为好奇心特重的皇帝设计新鲜有趣的玩法。现在有五六天没有新花样,皇帝就有些觉得无聊了。这天下午,踢完球,喂了豹子,又驰了一回马,来至宝和店吃了几杯闷酒,总觉得无趣。便即喊道:“小宁儿!” “喳!”朱宁应声趋前,已将皇帝的心思猜到了一半了。 “好没劲!”皇帝说,“只觉得日子好长。” “是!”朱宁只答应一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奴才懂!”朱宁慢吞吞地说,“奴才有个替万岁爷解闷的法子,包管龙心大悦。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甚么?”皇帝使劲推他的肩,“说!说!你先说甚么法子?” “新来一个番僧,是金刚不坏之身,一夜能对付十来个妇人,整得她们死去活来,上床叫到下床……” “好啊!”皇帝不等他话完,便下了御榻,“在那里?宣他来!” 朱宁跪下来抱住皇帝的腿说:“奴才不敢说,就是为此。这个番僧脾气很怪,奴才劝他几次,他不肯进京,又说:那怕圣上相召,亦不敢奉旨。” “那又是为了甚么?” “他说,他师父嘱咐过他:那位贵人都可见;就是不能见皇上。因为皇上的命大,他会被克而死。” “这么一说,我看他演秘戏不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了吗?” “原是这话,不过,万岁爷看他不要紧,他不能面圣。所以,万岁爷要看,还得亲劳圣驾,而且只能偷偷儿的看。”朱宁又放低了声音谄笑道:“这玩意,还只有偷偷儿看才过瘾。” 皇帝蓦地里记起小时候偷看宫女洗澡的往事,心痒痒地说:“对!要偷看才有味。走!” “路远得很呢!在京东蓟州。”朱宁又迟疑著说,“万岁爷,奴才看算了吧!” “甚么!”皇帝大声问说。 “万岁爷私下出京,虽然不要紧,奴才斗胆保驾。不过,外面知道了不大好。” “不大好?甚么不大好?” “会上奏疏,噜哩噜嗦说些不中听的话,惹万岁爷生气。” “那怕甚么!我连奏疏都不看,听不见他们噜嗦,还生甚么气?” “那还有一件,万岁爷要依了,奴才方敢保驾到蓟州去。” “你说。” “万岁爷要乔妆改扮,另外取个名字。这样,才能遮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痛痛快快玩一玩。” “好!我不穿黄衣服,衣服上花样不用龙就是。至于名字,”皇帝想了想说,“就叫朱寿好了!” “万寿无疆!好名字。”朱宁说道:“出了宫,奴才就管万岁爷叫寿大爷。” “随你叫!”皇帝问道,“甚么时候走?最好今晚就动身。” “那赶不到了,只好在通州歇驾。” “可以。” “既然如此,奴才得去安排一下。万岁爷且先吃酒,回头奴才来迎驾。” 于是朱宁匆匆赶到刘瑾那里,告知缘由,同时要求支援。如果皇帝在蓟州要人、要钱、要一切意想不到的东西,希望刘瑾一接到信,立即照办。 “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刘瑾的两眼瞪得好大,“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得了?” “万一出了差错,小宁儿保公公……”朱宁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万一出了差错,危及乘舆,好比像英宗蒙尘,甚至遇险,只剩“弓剑归来”时,他愿保刘瑾作天子。 这是何等悖逆的话!刘瑾当然要有表示,喝一声:“胡说八道!”可是脸色就像黄梅天气那样,看著阴霾密布,倏忽之间,云层里就透出金色光芒来了。 朱宁原是一句戏言,见此光景,心中一惊,暗暗警惕,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了。 刘瑾只当他受了呵斥,不敢作声;少不得略假词色,“要人、要钱、要东西,算不了甚么!”他说,“倘或出点甚么乱子,可小心我剥你的皮。” “不会、不会、决不会!”朱宁陪个笑,退后两步,一溜烟走了。 到得玄武门外,奉召上来护驾的锦衣卫官兵,东厂番役,以及五千营的骑兵,总计五百多人,都已到齐;此外是各类执事太监,亦将近上百都在待命。一见朱宁赶到,纷纷前来请示。朱宁虽未带过兵,仗著聪明,部署居然暗合兵法,先派一个得力的助手,率领东厂番役往通州去打前站,又指定五千营的骑兵,一半殿后、一半来回巡逻,以备接应。留下锦衣卫专门护驾前行。这样分派妥贴,方始到宝和店奏请启驾。 “今天只能到通州?”皇帝问。 “是!今天晚上驻驾张家湾。” “有甚么好玩的?” “有!有!”朱宁诡秘地笑著,“奴才先卖一个关子。” 其实朱宁还不知道有甚么新鲜把戏可以为皇帝消遣长夜。所谓“卖个关子”其实是虚晃一枪;他心里在想,张家湾是运河的终点,漕粮存储之地,南来北往的大码头,无奇不有,到那里再为皇帝找“好玩”的花样,也还不迟。 ※※※ 打前站的太监名叫李和,受命于仓卒之际,要在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之内,准备“行宫”与御膳,以及六七百人的食宿等事宜,可不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使。不过,李和胸有成竹,并不慌张。 催驾到了张家湾,直奔仓场侍郎衙门──专管京仓的户部侍郎,名为仓场侍郎,长驻张家湾。 这是个有名的肥缺,李和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著落在这个官儿身上,承办这趟棘手的差使。 “赶快通报张侍郎,接旨!” 门上一听“接旨”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往签押房直奔。仓场侍郎张一义得报,不免诧异。“怎会有圣旨下给我?”他说,“向来有上谕都是户部转来的。” “不会错误!领头的太监,还带著好些‘白靴校尉’。” 一听有东厂的“白靴校尉”,张一义魂飞天外,说一声:“我命休矣!罢!罢!摆起香案来!” 香案在大堂摆好了,张一义却久不露面;原来他以为贪污事泄,白靴校尉是奉旨来逮捕的,所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还在与妻儿诀别。越说越伤心,亦越舍不得分离,这一下,在大堂上的李和可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快出来啊!误了皇差,他那顶纱帽还要不要?” 门上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急急奔到上房;也顾不得男仆不准进入主妇卧室的规矩,掀开门帘便喊:“老爷、老爷,不是来抓人!是要办皇差。” “办皇差?” “是的!办皇差。那位李公公发话了,误了皇差要丢纱帽,请老爷马上出去吧!” “好!好!”张一义抹一抹涕泪,撩起红袍下摆,三脚两步,奔向大厅。 “我叫李和,奉旨来打前站。张大人,请你听清楚了。”李和放慢了声音说:“皇上已经出京,今晚上驻驾通州,你赶快预备。随行护驾的,大概有七百个人,四百匹马,扰你一宿两餐,明天早饭以后就走。” “这、这,不太局促了吗?”张一义结结巴巴地说,“而且事先毫无消息;以万乘之尊,怎么就随随便便出京了呢?” “那可不知道。”李和冷冷地答说,“好在皇上天黑以前就会到,你当面问皇上好了。” 一听话风不妙,张一义赶紧陪个笑脸,“李公公,不是我好管闲事。”他说,“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倘有不周之处,务必请李公公在皇上面前,奏明苦衷,多多包涵。” “这还像句话。时候不早了,你赶快预备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等。” “是!”张一义颇有茫然之感,定一定神问道:“请教李公公,该怎么预备?” “我那知道怎么预备?反正只要皇上不发脾气,护驾的人不闹事,你的差使就算通过了。” 话外有话,李和是在警告,皇帝会发脾气,随从会闹事。张一义忽然心思灵活了,“来,来!”他挽著李和的手说,“请后堂待茶。” 一面说,一面向贴身听差,揸开五指,悄悄伸一伸手。到得后堂,刚刚落座,那听差便用一个朱红漆盘,托著十锭出炉未曾用过,精光闪亮,还系著红绿丝线的大元宝,走到主人身边待命。 “李公公,小意思。”张一义亲自将一盘元宝放在李和面前,“请大家买杯酒喝。” 李和见钱眼开,随即笑嘻嘻地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张大人,自己人,有话好说。” “是,是!原要请教。”张一义说,“皇差我还没有办过,时间又这么局促,一切要请李公公指点。” “好办!好办!”李和想了一下,说道:“第一,多办食料。张家湾是大码头,南边来的珍味很多,尽量预备。” “是!再请教第二。”。 “第二,你空的仓房总有吧?” “有,有!多得很。” “挑干净的打扫出来,士兵住的地方就有了!” “是,是!高明之至。”张一义很高兴地说,“米仓又干净、又高爽,住著很舒服。” “皇上歇驾的地方更要舒服。张大人,这里房子最好、最大的是那一家?” “张家湾的首富姓吴,新盖的大宅,共有七进之多,不过……” “怎么?难道姓吴的不肯借?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李和说道:“张大人,我索性帮你一个忙,派二十名白靴校尉给你,你带著他们到吴家,不必说甚么借的,关照吴家把前面五进挪出来!” 张一义心想,“为政不得罪巨室”,不过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当时道了谢,请李和派出人来,亲自带著,到吴家说明缘由,毫不费事地占了人家五进房子。同时派出大批得力部下,分头办事;又关照司库要钱、要米,尽量支给。人多钱多,容易办事,太阳下山之时,诸事皆已粗备,可以准备接驾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一马当先的是朱宁,疾驰到市梢与李和会合,听取报告。 “仓场张侍郎,很能办事。”李和说道:“万岁爷歇驾吴家大院,五进新屋子,现成的布置;随扈人员住空仓房,亦已打扫干净。一切食料,预备得很充足。” 说到这里,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将不远之处的张一义唤来,为朱宁引见。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宁问道:“这里有甚么好玩的花样?” 张一义茫然不知所答,结结巴巴地说:“干殿下要玩甚么?”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宁提示:“只要宫里没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这一说,张一义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纨袴的好恶,皇帝不过天字第一号的花袴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颜一笑,甚么荒唐的花样都不打紧。于是念头一转,连声答说:“有、有!我去预备。” “对了,快去预备!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还有件事,要说与干殿下:通州知州跟驻通州的武官,都由城里赶来了。请问在那里接驾?”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没功夫见他们。”朱宁摇著手说,“连你都不必见,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话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好话,让你升官当尚书。” “多谢干殿下美意。我马上关照预备杂耍,在吴家大院待命。” 说完,疾驰而去。他衙门里养著一班帮闲的清客,恰如俗语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时饱食终日,陪著饮酒、下棋、看戏、玩古董、大享清福,在这个当口,可就要好好动一番脑筋,卖一番气力了。 张一义的这班清客,为首的叫做马大隆,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于揣摩心理,听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随即道出一番见解。 “皇上年轻好动,太过于文雅的玩意,未见得能赏识。总以新奇热闹为主,最要紧的是,宫中从未有过的花样。所以这个差使并不难办,譬如,我昨天看见一班耍猴戏的,就很可以进奉。” “那似乎太亵慢了吧?”张一义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事先说明白了就不要紧了。只要猴子不撒野,决无妨碍。” “好吧!要先跟耍猴戏的问清楚。” “我看,”另一个清客建议,“泺州的皮影戏倒不错。” “不!”张一义立刻否决,“宫中有的。刘瑾当年当钟鼓司掌印太监,专门管这些杂耍;皮影戏称为‘过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见得,”马大隆又有独特的见解,“要看演的是甚么?宫中的‘过锦’,当然是法雅音,大罗神仙之类,如果另外换一种皇上所没有见过的题材,一样会看得下去。” “那么,请教,该当甚么题材呢?” “诙谐好笑即可。” “有一出戏很妙。”原来建议的那清客说,“可惜,太‘荤’了!” “荤的好,荤的好!”马大隆急急问道:“戏名甚么?” “叫做‘瞎子捉奸’!” “妙极,妙极!”马大隆抚掌称善,“光听这个戏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确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这一下,张一义索性不开口了;只听马大隆调度,一共选中四档节目。他一面派人去接头,一面用黄笺正楷写好一张单子,重重拜托了马大隆,随即赶到吴家大院。 时候正好,赶上接驾。张一义遥遥望去,不曾见有著黄袍的人,只见锦衣卫簇拥之中,有个头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红平金的箭衣,下身著一条葱绿泥金寿字的束腿袖袴,骑一匹金辔玉勒的大白马,款款而来。心中不免自问,这又是谁呢? 一念未毕,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说,“御驾到了!” “是白马少年?” “对,对,对!”李和将他的肩一摁,张一义顺势跪倒。 跪下低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许多马蹄,等发现白色马蹄,知道皇帝到门,便俯伏到地,口中朗声报名:“臣仓场张一义恭迎圣驾。” 皇帝没有答话,张一义只能看到一双著绿袴的腿,很快地从红地毯上经过。直到皇帝进了大门,方始起身,李和便说:“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会传膳。你预备了一些甚么消遣?” “喏,在这里!”张一义将黄单子取了出来,同时作了一番说明。 “好!你关照厨房赶快预备。我上去请了旨,回来跟你接头,你在廊上等我。” 于是李和持著单子,转交朱宁;朱宁一看,上面写的是:“进奉杂戏一堂,恭请宸赏。臣仓场侍郎张一义恭进。计开:猴戏、过锦、口技、上绳。” 看完单子,朱宁不由皱眉,“没有甚么了不起嘛!”他说。 李和受了张一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而且听他作过解释,确有妙处,因而便帮衬著说:“看单子看不出来的,玩意很不错,包管万岁爷会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带‘荤’的。” “带‘荤’的?” “是。”李和又指著单子低声说道:“上绳的两个妞,一个十七、一个十八,长得都不错。” 朱宁想了一下,深深点头:“我倒小看这个官儿了,看起来花过心思,很懂窍门。” 这时马大隆早已带著那班跑江湖卖艺的,赶到吴家大院,先请朱宁检视。他格外注意的是猴戏与上绳。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绳的女子颜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异常。 于是,仔细商量演出的次序,马大隆问道:“皇上是一面传膳,一面观赏,还是膳罢进奉?” “一面传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戏,次听口技。”马大隆说,“这两个节目,拿出来就是;上绳要搭架子,得有些时候。看完绳技,再看‘瞎子捉奸’,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说,‘过锦’必得天全黑了来看才够味。” 朱宁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朱宁问道:“马先生贵处那里?” “不敢!”马大隆谦恭地答说:“敝处江都。” “原来是扬州!自古繁华之地,好地方。”朱宁又说:“马先生可别走!回头我们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虽说是江湖上常见的玩艺,却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平常的猴戏,无非猴子骑车、骑狗;这档戏却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只,翻跟斗、叠罗汉,花样甚多;最妙的是双演“过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少露出毛手毛脚的猴相。收招的时候,恰好双双朝北,跪下磕头。 皇帝大为高兴,道一句:“放赏!”只见两名小太监抬起一个小箩筐,使劲往外一兜;箩筐里尽是簇新的制钱,“哗啦啦”一声,撒得满地;这面撒完那面撒,热闹非凡。 猴戏既完,暂闭厅门;大天井里开始搭上绳的架子。这时膳桌侧面,已拉起一道锦幕,幕中出来一个老者,干瘪瘦小,貌不惊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顶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来,将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草野微臣明万年叩见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听这个名字,皇帝便是一喜,灵机一动,笑著说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猜!” 这怎么猜得著?明万年磕头说道:“高明难测。” “你们谁猜得著?有赏!” 左右相觑面相;一下子局面变僵了。朱宁非常著急,正想设法化解,只听窗外有个娇憨声音嚷道:“没有甚么难猜,朱寿!” 小儿女娇憨的笑语,日常随处可闻,了无足奇,而此时此地,却如睛天霹雳,无不吃惊。而所惊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浅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过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其次是明万年,心想圣驾在此,那个不是战战兢兢,竟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孩,胡闯乱语,皇帝一生气,那还得了?而最惊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监,除却怕惊了圣驾以外,更因为那女孩胆敢直呼御名,是从来所无的“大不敬”!这是个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寿既是皇帝自号,当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为皇帝会觉得“大不敬”,却是杞人忧天;相反地,紧接著微惊而来的,是满面笑容──大明万年,则朱家天子长寿,这个谜竟让一个小女孩揭破,岂不可喜? 这时已有几个太监奔了出去,皇帝怕他们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们要去干甚么?” “奴才出去看看,是甚么人敢这样大胆?” “不用看了!你没有听见声音?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别吓著了人家。” 朱宁很见机,立即接口说道:“听见了没有?别吓著人家,悄悄儿去打听一下,那女孩是那里来的。” 暂时了结这个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著问明万年:“甚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明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最讨厌这些头巾气极重的言语,“你说,你先玩点甚么有趣的。” “微臣试写一幅阳春烟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堂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著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脆,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 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像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明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对朱宁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朱宁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明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微臣领旨!” 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著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著有个路人,高唱著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斤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著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弄错了地方。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惯的张天师所说的那种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 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惊醒了孩子,解怀喂乳,孺子吮吸ru头。“咂、咂”作声,混和著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于是,夫妻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叫床;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云雨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著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 皇帝有著如梦方醒之感,但耳际仍旧遗留著各种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妇人的娇滞腻语,一想到心就会蓦然往上一提,人也就有点坐立不安了。 此时明万年又出锦幕,肃立待命。皇帝定定神笑道:“这套本事,著实不易!须得好好赏一赏!” “替万岁爷备下赏号了。”朱宁答说,随即向左右做个手势。 于是两个小太监抬来一个朱红大托盘,上面是两匹青色绉纱,一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皇帝看了看说:“少了一点!多给一分。” “喳!”朱宁向明万年大声说道:“万岁爷格外多赏,还不谢恩。” 等明万年磕头谢了恩,皇帝对朱宁说:“你问他,愿意不愿意在豹房伺候?” 明万年不愿意也不行。而豹房伺候,就此成了一个衔名;不过“伺”字嫌俗,改成“豹房祗候”。 “还有甚么玩意?”皇帝问说。 “还有上绳跟过锦。” “过锦就不要了。” “是!”朱宁答说,“上绳可不能不要?” “为甚么?” “万岁爷一看就知道了。”朱宁转脸吩咐:“拿御榻移到廊上。” 堂下应声走来八个太监,先开厅门,然后将皇帝连御榻一起抬到走廊上,另用茶几陈设酒果;皇帝一面享用,一面抬眼下望,只见灯火照耀之下,有根隐隐发光的线,横悬在半空中,定睛细看,才知道是根钢丝,两头连系在抄手游廊的大柱子上。上绳的两名女子,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对襟袖子扎脚裤,腰系一条白绸汗巾,弓鞋纤小,而轻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君王面前。 “小女子林丹凤、林白凤叩见万岁爷!” “你们是姊妹俩?”皇帝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林丹凤答说:“我们是同胞姊妹。” 等她们姊妹抬起头儿,朱宁已提著一盏白纱红寿字的宫灯,照在脸上。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脸,妹妹是鹅蛋脸。谈姿色是妹妹胜过姊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但论韵致,白逊于丹;林丹凤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扫去,将皇帝的那颗心撩拨得痒痒地又不宁贴了。 “你们多大年纪?” “小女子十八,我妹妹小我一岁。” “你!”皇帝脱口问道:“有了婆家了吧?” 皇帝问到这话,在廊上悄观动静的张一义觉得相当刺耳;看御座左右的太监,却是个个若无其事,想来都是听惯了这种轻佻之语的。当然,林丹凤不免害羞,低著头不作声。 朱宁却知道皇帝的脾气,侍寝喜欢妇人,不喜室女。看林丹凤那双眼睛,不似完璧,心知皇帝已经中意了;但若林丹凤撇清,而皇帝又信以为真,或者好事不谐,便得别费张罗。所以不待她自己承认不承认,先硬派她有了婆家再说: “请万岁爷不用问了,她不好意思说。” “我看她是早有了婆家的。”皇帝问道:“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 “回万岁爷的话,”林丹凤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著。” 不用网子兜著,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朱宁紧接著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林丹凤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著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等张好网子,双凤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凤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凤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白凤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朱宁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凤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著的身子,如秋千般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著抛出去,摔著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凤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著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白凤双双拜倒在阶前。 “放赏!”皇帝高兴地说,“重赏!” 于是朱宁做个手势,便有人捧来一只黑体描金的小铁箱。这只小铁箱,宫眷近侍管它叫“百宝箱”,有专人掌管;皇帝在宫内闲游时,走到那里,带到那里。因为宫女片言只语,一颦一笑中了皇帝的意,有所赏赐,便得取给于这具百宝箱,若是能承雨露,自更不在话下。 当下由朱宁开了铁箱,另有一名小太监,捧著一个朱红圆盘,跪在旁边。皇帝朝箱中看了一下,红绿宝石、黄金、白玉。一时目迷五色,不暇细看,只大把地抓起嵌珠镶宝的钗环钏镯,放在盘中。那小太监是受过朱宁教导的,将朱盘轻轻一摇,堆积的珍饰,立刻平平地铺满了盘面。若非如此,皇帝一把一把抓起来往上放,便无休止了。 即令如此,这分赏赐也值上千银子,双凤几曾见过这等贵重的首饰,惊多于喜,头上发晕,记不得应该谢恩的礼节。 “去!”皇帝说道,“去戴上我看看。” “是。”朱宁向双凤招招手说:“跟我来!” 一带带到右面厢房,李和跟马大隆跟了进来,帮著照料;视线却都在丹凤手中的那盘赏赐上。后窗外亦有人,是双凤的养父,他那双眼睛更是看得直了。 “这副打扮,戴再好的首饰也不像样。”朱宁问道:“你们姊妹另外有衣服没有?” “有。”丹凤微窘答说:“粗布衣服,不中看。” “这话不错!”朱宁想了一下说,“李和,你去跟主人家商量,借他家内眷的衣服穿一穿,顺便替她们姊妹好好打扮一下。御赐的首饰,件数点清楚,用不上的包好了你收著。” “是!”李和将双凤姊妹带了出去,找张一义跟吴家去打交道。 “马先生,你这些玩意安排得很好。”朱宁问道:“你可知道那两个妞儿,家里是怎么个情形?” 马大隆一听便知用意。心想:姓马的可不能干拉马的勾当!便即指窗外说道:“喏,那是她们的养父,可以唤进来问。” 双凤的养父叫林利官,福建人,虽历江湖,未见世面,跪倒在朱宁面前,只叫:“老爷!”是极老实的样子。 “那姊妹俩是你的养女?” “是的。不是亲姊妹,不过从小在一起长大。” “都有婆家了没有?” “都没有。” “都没有?”朱宁不信,“大的像开过怀了?” “不敢瞒老爷。”林利官嗫嚅著说,“去年八月里到山东东昌府荏平县八里庄,有个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朱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姓王的破了你女儿的身子,是不是?” “是。” “这就不去说它了……” “请慢!”这趟是马大隆打断了朱宁的话,“有件事可得弄清楚,她身上有孕没有?” 这下提醒了朱宁,事关龙种,非同小可,朱宁连连说道:“不错、不错!马先生真细心。” “这个,”林利官说,“小的可弄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女儿还陪别人睡过?”朱宁问说。 “没有,没有。就王七公子一个。” “跟姓王的分手多少时候了?” “半年多。” “混帐!”朱宁骂道:“半年以前的事,如果有孕肚子不都鼓得老高了!” “是、是!”林利官惊喜而歉疚,“小的没有想到。” “慢点!走江湖的甚么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过没有?” 林利官愣了一下,方始会意,指天发誓:“老天爷在上头,小的拿丹凤当亲生女儿一样,那能做那种没天日的事!” 马大隆很满意地点点头,朱宁又问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规规矩矩的姑娘。” “好了,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你那两个女儿,也许就要留下了。如果留下,给你一千银子,不留呢,另外再说。” “老爷,老爷!”林利官急得双泪交流,“小的就靠这两个女儿养老……” “唉!你糊涂了!”马大隆硬将他的话打断,“这是别人求不到的事,你怎么倒得福不知?快,给干殿下磕了头去吧!” 说完,重重一掌拍在林利官背上,身子往前一倾,他不磕头也算磕过了。 动作横暴,其实马大隆纯是好意。林利官老实得无用,不识眉高眼低;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那里还有商量的馀地?惹恼了朱宁,白白赔上女儿不算,也许还有灾祸。所以不等朱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便将林利官轰走,他自己跟朱宁敷衍两句,亦即赶了出来,还有话问林利官。 “你怎么这么傻!皇上看上你女儿了,别说是领来的,亲生的也得撒手啊!再说,这那里是坏事?如今就看你跟你女儿的造化了!如果丹凤得宠,你作兴就是‘皇亲’,还怕没有人养你的老?” 听这一说,林利官的脑筋,整个儿转了个向。“皇亲”二字,令人心醉──凡是后妃母家、公主夫家,都称“皇亲”,加官晋爵,坐享富贵,历来如此;尤其当今皇帝的母舅张家,声势更为煊赫。有朝一日,能踏于“皇亲”之列,那简直是件不能想像的事。 “是、是!马老爷。”林利官狠狠将自己的大指咬了一口,护疼急忙缩回,一面吱牙咧嘴地揉手指,一面却“嘿、嘿”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甚么?” “我看我是在做梦不是?” 马大隆忍不住好笑,“你也别太高兴!”他觉得有提出警告的必要,“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把心定下来,安安静静到一边等著,听我的招呼。” “是、是!马老爷,你多劳心。” “我叫马大隆,大小的大,兴隆的隆。老林,如果你将来得意了,可记著咱们有今天的这一段交情!” 说完,马大隆就走了,忙著去打听双凤姊妹的消息。 ※※※ 这时皇帝又已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泺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著皮影,脑中只想著丹凤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可是不久之后,皇帝的注意力便为皮影所吸引了;实在因为题材太新奇,眼不见物的瞎子,单枪匹马回家捉奸,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出皮影戏耍,居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瞎子目盲而耳聪,捉奸是用个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门,奸夫一举一动,闻声辨形,比目明还要清楚。瞎子老婆帮著遮盖,帮著声东击西,谁知徒劳无功,因为瞎子以逸待劳,心思极静,能够洞烛机先,刚有动作,便说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绌,进退失据。这皮影戏是一个人在幕后耍,手中牵线,口中唱白,词句虽俚,却新鲜有趣;皇帝一向喜爱市井中的琐琐屑屑,所以对这出“瞎子捉奸”,能够领略其中生动活泼的妙处,一直嘻开嘴笑。 及至“奸夫”被困,现身告饶,戏完灯明,方始发现一左一右,陪侍著一姊一妹。丹凤穿的是一件大红丝袷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白凤穿的是鹅黄缎子袷袄,下著一条玄色绣彩蝶的绸裙,并皆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们两个甚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丹凤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们也看了过锦。”皇帝执著白凤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白凤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朱宁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好!”皇帝随即起身。 双凤姊妹当然陪同一起。由朱宁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醉后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著酒肴,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太师椅”,尺寸特别大,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馀,正好让双凤陪坐。 左拥右抱,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朱宁却大为担心,因为每每酒到半酣,皇帝会想出各种花样来玩,这些玩意,有文静的,有很费事的,譬如踢鞠、踢球、驰马、角抵之类。如果在宫里,人多地方大,总还能想出应付的办法;如今微行在外,又是深夜,甚么都不凑手,倘或想出一个花样来而办不到,不但折尽了这晚上的种种好处,还怕他中怀不悦,这一夜就很难安宁了。 幸好,丹凤的那张嘴很伶俐,见闻又广,谈谈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很可以为皇帝下酒。到得三更时分,皇帝醉眼迷离,身子都坐不直了,朱宁却放了心,亲自进来招呼,命双凤左右搀扶,扶上大床,安置已毕,才将双凤招呼到一边,有番话说。 “白凤,你没事,可以走了。丹凤,你可要好好伺候万岁爷!” 听得这话,妹妹俩的表情不同。妹妹如逢大赦,面有喜色,丹凤微皱双眉,心存疑虑,低著头问。“我可不知道怎么伺候?” “容易得很。”朱宁答说:“万岁爷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 “朱老爷,”丹凤手抚著胸说,“我真有点怕。” “怕甚么?万岁爷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打你骂你。”朱宁正一正脸色,“丹凤,你也不必黄熟梅子卖青!把你在钢丝上的腰腿功夫使出来,就能把万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到明天准有你好处。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到,你居然还不大愿意,这是那儿说起!” “我,”丹凤急忙辩白,“我可没有说不愿意。” “愿意最好。” 接著,朱宁细细交代,皇帝醒来,该如何照料起居。他说一句,她应一句,显然很用心的样子。然后又嘱咐职称叫做“煖殿”的近侍小太监,轮班“坐更”,细听招呼,不得大意,方始离去。 到得前面,马大隆还在等候消息;朱宁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马大隆的功劳。又说,皇帝大概明天午后才会启驾到蓟州,请马大隆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此外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朱宁到这时才伸个懒腰,叹口气说:“总算可以息一息了!” 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著帐子问道:“谁啊?” “王石头。” 这是“煖殿”坐更的一个小太监,朱宁又问:“甚么事?” “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朱宁残馀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掀帐,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丹凤伺候得不中意。”王石头帮著他穿靴著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丹凤照应。王石头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丹凤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王石头知道,皇帝爱呵人的痒,这是丹凤在躲避的声音。 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王石头心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石头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丹凤是深感委屈的声音。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你老,催得很急。” “那么,”朱宁问道:“丹凤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著脸,站在旁边。” “糟了!”朱宁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那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小宁儿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丹凤应的门。朱宁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朱宁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带出去!” “喳!”朱宁答应著,退后两步,招呼王石头上前,低声说道:“你把她带到前面,交给刘福禄,等我回去有话问。”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变,微显兴奋地说:“这家人有个妇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来!”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即令朱宁已有预见,仍旧觉得这桩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从不作兴多问,更不作兴驳回,只好硬著头皮答应一声:“是!” 退出“寝殿”,急急奔回原处,唤他的贴身跟班刘福禄将丹凤找来,先问底细。 丹凤哭丧著脸,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将事情说清楚。原来像丹凤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极硬,与温柔二字相去甚远;尤其是一感紧张,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因此,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丹凤未说,朱宁也懒得去问了。 诚如他所预料的,皇帝犹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难;于是,丹凤为了卸责补过,荐贤自代──这蕙娘是吴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万年”做谜面打自起的名字“朱寿”,为窗外道破的那个娇憨女娃的妈妈。丹凤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妆,即由蕙娘亲手照料,丹凤急切间想不出适当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刚刚识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问明经过,朱宁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凤脸上,破口大骂:“娘卖X,你这个臭婊子!无事端端害人家,连带还害我朱老爷!” 丹凤自知理亏,但实在出于无奈。伤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双泪交流,却不敢回嘴。 “老爷,”刘福禄劝道,“杀了她也无用,万岁爷还在等回话,该当想个法子搪塞。” 一句话提醒了朱宁,“此刻我没功夫跟你算帐!”他指著丹凤骂,“事情办成便罢,办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滚!” 等丹凤哭哭啼啼一走,朱宁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这件事就能“办成”已经大天白亮。不如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个消遣的法子。 “福禄,”他问,“这里有甚么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那一景?” “佑圣教寺,在通州城里。”刘福禄答说,“寺里有座塔,光是一个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传我的话,叫大家赶快预备,扈驾到通州。” 这时张一义与马大隆都已赶到,也得知了丹凤朝阳,不幸铩羽的经过,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著要到朱宁这里来问问消息。 “麻烦大了!”朱宁恨恨地说,“都是丹凤这个臭娘们惹的祸,两位请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马上就回来,还得有一番脑筋好伤。”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懒散之中,显得有些焦躁,一见朱宁便问:“怎么回事?一去也不见回话。” “好教万岁爷得知,”朱宁陪笑说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么样?”皇帝迫不及待地问:“人长得怎么样?” 朱宁不曾见过蕙娘,亦未听人谈过她的容貌仪态,既不敢说好,亦不敢说坏,灵机一动,作个含混而稳当的说法:“长得与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对这个答复,大为满意。他本喜爱年龄较长的妇人,现在听说与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鲜之感,越发动心了。 朱宁很机灵,不等他说下去,抢在前面开口:“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侍奉万岁爷,”他说,“到底是良家妇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过,这种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况灯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韵致。” 话是不错,但皇帝性急,要他等这么整整一天,实在难熬,怔怔地问说:“那,白天干甚么呢?” “奴才替万岁爷安排好了。这里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里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圆,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万岁爷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黄河、泰山都看得见。” “那好!”皇帝的神态立刻不同了,“快传早膳!我饿了。” 早膳是各式各样,甜咸俱备的面食与羹汤,皇帝吃得一饱,传旨起驾,由锦衣卫簇拥著,在张一义前导之下,往通州城急驰而去。 朱宁未曾扈驾,他要趁这一天的功夫,将蕙娘说服,心甘情愿地来承恩宠。 ※※※ “事情可有些棘手!”连神通广大的马大隆,亦不免忧形于色。“这蕙娘在吴家是个极紧要的人。” 原来吴家老主人以经营南北杂货起来,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极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儿一女,女儿是蕙娘所生,儿子却是嫡出,当时仅只十二岁。 孤儿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吴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那四个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幸亏蕙娘能干,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内外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门户。 因此,蕙娘虽是吴家的二姨太,实为一家之主。“而且,”马大隆又说,“听好些人提起,这位蕙娘决心抚孤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会搞成僵局,万一……” “万一如何?”朱宁问说。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这倒不能不防。”朱宁沉吟著。 马大隆只当朱宁的意思活动了,把握机会,代吴家缓颊,“你老看,”他低声下气地说:“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吴家二姨太过去?” “嗐!”朱宁大不以为然,“马先生,我看你见多识广,无所不通,这件事可不开窍了!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倒反转来看?莫非你当这是强盗来抢押寨夫人?” 最后这句话,将马大隆的脸都吓黄了,拿皇帝比做强盗,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认起真来,满门抄斩,亦非意外。因此,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卯酒,语无伦次,干殿下只当我放屁。” 朱宁微微一笑,抚慰著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马先生,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吴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丹凤那个臭X。在我,自问已经帮了吴家的忙,好不容易才宽了限期;如果非即时宣召不可,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如今有一整天的功夫,可以好好儿跟他家谈,把事情弄漂亮些,彼此得益,你说是不?” “当然啰。” “那么,马先生,你就劳驾一趟啰!” 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但马大隆知道,不能再惹朱宁不快,否则前功尽弃,同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满面堆欢地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不过,诚如所示,这件事要办得漂漂亮亮!而且时间也还从容,不妨谋定后动。” “对啊,你要早说这话多好呢?来,来,我们喝著茶好好商量。” 商量下来,决定先利诱,后威胁;同时直接向蕙娘下手,以便见机行事。 计议已定,马大隆还找个帮手,此人名叫龙庆福,是吴家的表亲,走动得很勤,亦颇得蕙娘的信任。前一天借吴家暂驻御驾,就是托他去接头的。 龙庆福为人热心而忠厚,马大隆跟他是好朋友,平时无话不谈,而此时却觉得应该考虑,倘或说了实话,龙庆福怕碰钉子,一定推辞,那就连个进身之阶都失去了。 盘算了好久,马大隆决定事后再向“老朋友”请罪,眼前必得瞒一瞒。找到了他,先拿吴家的女娃做个因头。 “昨天好险!皇上正在召见明万年,忽然有个小女孩闯到那里,在窗外跟皇帝接话。幸好,皇帝一点不动气。” “是啊,我也听说了!那孩子聪明第一,胆子之大,也是第一。” “就因为她聪明,皇帝很高兴,要打听、打听这个小姑娘。”马大隆问,“那女孩叫甚么名字?” “小名叫丑妞。”龙庆福说,“子丑寅卯的丑。” “这名字倒也别致。去吧,奉旨办事,不能耽误;你带我去见一见那位二姨太,等我当面问她。” 龙庆福老实易欺,只为“奉旨办事,不能耽误”八个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迟疑地,陪著马大隆直到吴家,由后门进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来意,相烦通报。 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奶奶去而复回,向龙庆福回话:“二姨太说,本来不见生客,只为奉旨而来,不能不破例。不过话也请龙大爷跟马老爷先说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龙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那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而马大隆却别有意会,莫非蕙娘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样想法,却都不愿向管家奶奶探问原因,龙庆福向马大隆看了一眼,问说:“大隆兄,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请跟我来。”管家奶奶说,“二姨太在后花园等。” 吴家房子确是大,由后门到后花园的路就不近;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愿听的话,很可以不必接见,丑妞能够打谜,而且知道皇帝有个自取的御名“朱寿”,可知极其聪明,问甚么话,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媪、丫头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后花园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 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会到此,马大隆心中一动,大为兴奋。 进得后花园,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著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龙庆福为马大隆解释,吴家老主人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蕙娘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蕙娘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就此刹那间,马大隆了解了蕙娘的真意。 “庆表叔!”突然有个娇憨的声音在喊。 不问可知,这是丑妞在喊。看上去十岁刚过,圆圆的一张脸上,嵌著极大极黑的一双眼睛,模样儿长得极甜。只见她笑著奔过来,走近了发现有生客,顿现羞怯,站定了偷偷打量马大隆。 “你娘呢?”龙庆福问。 “在里面。” “你进去说,庆表叔陪著马先生来了。” 丑妞点点头,转身就走。不一会打起帘子,门槛内出现了一条纤瘦的影子;龙庆福将马大隆拉了一把,向前走去。 “二嫂,”龙庆福引见客人,“这位就是马先生。” “请里面坐!” 蕙娘没有甚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马大隆微笑说道:“久仰吴太太是女中英豪,幸会之至。不过,来得好像有点冒昧。”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马大隆、龙庆福上下分座,蕙娘对面相陪,丑妞站在她身后,只偏著头看马大隆。 “小妹妹今年几岁?” “十一。”蕙娘答说,“淘气不懂事。” “那里,那里!小妹妹绝顶聪明,真正是个女神童。” 丑妞一听说到她,又羞怯了,扭头就跑,而嘴里却在念:“‘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这是所谓“神童诗”;显然是因为称赞她是女神童而想起来的,“脑筋真快!”马大隆向龙庆福说,“无怪乎皇上诧异。” “呢,马先生。说来实在惶恐;小女也不知从那里听来的,说皇上御名是个‘寿’字。小孩子不识忌讳,竟敢那样无礼!”蕙娘殷切地说,“务必请马先生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吴太太,”马大隆答说,“老实奉告,我还不够御前承应的资格。此刻到来拜访,是受干殿下朱宁的委托,要打听打听小妹妹的情形。至于求情的话,另有一个机会,不知道吴太太的意思如何?” 马大隆一面说,一面注意蕙娘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很暧昧,而且近乎题外之文;如果她凛然相拒,就得别想说词,否则,便不妨实说。 蕙娘不曾拒绝,但也并未表示接受这个可以为女求情的机会,只说:“马先生的话,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说实话。”马大隆很谨慎地撒谎。“皇上宣召本宅主人进见。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经故世,是一位二太太当家;又说,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兴,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赏。”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蕙娘而是龙庆福。“甚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二嫂?” “表叔,”蕙娘跟著孩子叫他,声音很沉著,“不必这样!你听马先生说完。” 见此光景,马大隆心想,阻挠的力量来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吴家的亲属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说话,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吴府上,”马大隆指一指龙庆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吴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吴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蕙娘依旧那样从容不迫,“马先生,”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嫒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甚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入夜宣召妇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著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碍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甚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何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著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度,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甚么?甚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甚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甚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甚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著问道: “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著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著,仆妇丫头簇拥著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爷,你请进去吧!”蕙娘的侍儿说:“太太跟三姨太都来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进去,我就进去。”龙庆福转身问马大隆说,“你请坐一会。我进去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商量。” 听得这话,马大隆一愣,急急问道:“怎么?蕙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家大太太?” “没有!那丫头告诉我,蕙娘一进去就哭,走到后房没有出来。丫头推门一看,正在床栏杆上结绳套,打算上吊。救下来以后,她又哭,说这件事,她连出口都难,唤丫头来请我,要我去说明经过。” “有这样的事!蕙娘又为甚么羞于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这些事,女人家总不好意思的!你请坐一下,或许还要请你进去商量。”说完,龙庆福掉头就走。 马大隆脑中电闪一般,将全盘经过想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里千肯万肯,愿承雨露;但其事暧昧,可能谈不出明确的结果,到了宣召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现在这样一闹,先就表示了她宁死要保清白坚贞;然后由龙庆福说明经过,因为有如此关乎家门宗族祸福的大利害在内,大家少不得要劝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万分不愿的情状,到了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这样,她就是为全家牺牲,不但不算失节,全家还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马大隆在心里赞叹,知道大功等于告成了。 正好吴家的管事来为客人开饭,肴馔精美而心情悠闲,马大隆自斟自饮,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饭罢品茗之际,龙庆福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怅惘,双眼之中是一种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来叹口气,“总算说好了。” “说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么倒叹气呢?” “我也不知道甚么缘故,只觉得心里不大好过。”龙庆福说,“就好比路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苗条,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紧两步,绕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马大隆笑道,“也许原来不怎么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这话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龙庆福的声音很快很急,显然是马大隆的话搔著他的痒处了,停了停他伸出两个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这个主儿,”他低声说道:“原以为她对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义重,一定会抚孤守节,至死靡他。谁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连做作一番都没有?” “做作?”龙庆福诧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说,她怎么样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为甚么不让她死?其实言不由衷,全无哀戚之容。” 马大隆笑了,“连你老兄这样忠厚的人,都看了出来,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劝。三姨太就一句话,很有意味,她说,‘皇上召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如此担心!’这句话将蕙娘说得愣住了。” “为甚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让皇上带进宫去了。”龙庆福说,“不想三姨太无意间一语诛心,当然会发愣。” “唉!”这下轮到马大隆叹气了,“人心最难测,要变起来,自己都会想不到。好了,事情总算圆满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没,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白,记下你的功劳。不过,还得辛苦你,在这里等我,有甚么事,随时可以联络。” “好吧!蕙娘已经在化妆了,随时听宣。你请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马上就回来。” 说罢,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门口,却又为龙庆福赶上来喊住:“还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著她娘一起见皇上,你说怎么办?”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龙庆福微皱著眉说,“丑妞懂事了,虽然谈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把她领开,可是她母亲哭哭啼啼的却瞒不过她。她说:‘皇帝老儿会欺侮妈妈!’所以要跟著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护她母亲。到时候不知轻重,说几句不识忌讳的话,岂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马大隆问:“她母亲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样子是不会带她去的。” “那就是了!”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亲的自然会安排。”说完,微笑著走了。 [book_title]第三章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级的“燃灯舍利佛塔”,远眺灯树之胜,又在通州之北,宽四十八尺、长一百九十尺的石桥上驰了一回马,皇帝在通州全城文武官员跪接之下,巡视全城,然后在知州衙门进用午膳。回到张家湾,已是申酉之交了。 一回吴家大院,第一句话便问:“那个蕙娘呢?” “已经打扮停当,静候宣召。”朱宁喜孜孜地答说。 “此刻就宣。” “是!”朱宁又问,“何时传膳。” “此刻就传。” 酒色二字都全了。朱宁对这一套是伺候惯的。将御膳设在“寝宫”中,等皇帝刚刚就座,蕙娘亦已到达,由朱宁亲自带领到御前。 皇帝一看便是一愣,蕙娘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立刻浮起喜色,那蕙娘二十七八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色布衣,却似目迷五色,无法细辨了。 “臣妾吴蕙娘,叩见圣驾!”蕙娘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过来!我看看你。” 蕙娘不答。站起身来,微微含著笑,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著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甚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洪武爷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与我听听看!” 原来洪武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到了洪武十四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䌷、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蕙娘居然恪遵过时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 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我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蕙娘背诵著:“正德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色。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臣妾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洪武爷。所以,臣妾斗胆了!” 这无异指责皇帝违背祖制,蕙娘说话这样直率无顾忌,使得他人都为她捏一把汗,可是,皇帝却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道:“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 蕙娘虽未得罪,朱宁却不能不有所表白,因为“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这个规定,近侍人员,不能不知。既然知道,不加劝阻,岂非失职?事实上朱宁是劝过的,无奈蕙娘不允,答说,唯有皇帝叫她换颜色衣服她才能换。这话在此刻需要表明。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劝过,说有这么一个规矩,她的意思是要万岁爷吩咐她才听。” “原来如此,”皇帝便问蕙娘:“你喜欢甚么颜色?” “紫色。” “倒是很尊贵的颜色。”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臣妾有样心爱首饰,不敢戴。” “是甚么?” “一支羊脂白玉钗。” 皇帝点点头,转脸问朱宁:“穿紫戴玉,是几品服饰?” 一品至五品用紫色。而命妇首饰,三品、四品用金珠翠,只有一品,二品才准用金玉、珠、翠。显然的蕙娘不是心爱羊脂白玉钗,是心爱一、二品命妇的身分。 朱宁心想:这妇人利害得很!讨了便宜,又狮子大开口,不能让她太过得意。决定压她一下。 他想说:是四品服饰,话到口边,蓦然省悟,给她四品服饰,她一定不肯戴玉钗,问起来是定制所关,不敢僭越。 这一来把戏拆穿,且不说欺罔之罪,光是在皇帝面前讨一场没趣,便大损“皇庶子”这块金字招牌,因而很见机地说老实话:“二品命妇的服饰,才是穿紫戴玉。” “就赏二品命妇的服饰。” 恩出格外,蕙娘却无喜色,跪下说道:“万岁爷天恩,臣妾不敢领。” “为甚么不敢?” “臣妾不忍独受诰封。” 此言一出,皇帝不解,看著朱宁问道:“她说甚么?” 朱宁心想,这个妇人得寸进尺,还要为吴家大妇讨封,未免太过分了。但转念又想起马大隆告诉他的一切情形,了解她这正是决心辞别故枝,借此对吴家报答,或者说是补偿的表示。不如依了她,倒省却好多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奏。“回万岁爷的话:吴家还有大老婆,请万岁爷也封了,她才安心。” “喔!”皇帝对蕙娘点点头:“看来你倒是讲礼义的!也罢,就看你的份上,也赏二品命妇服饰。” 蕙娘这才喜孜孜地拜了下去:“臣妾叩谢天恩。” 等她站起身来,皇帝问道:“这下你该没话说了吧?” 蕙娘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淡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妩媚,加以蕙娘的风仪,近乎冷艳一路,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恨不得并坐接膝,磨鬓细语了。 “臣妾告罪,”蕙娘说道:“容更换了御赐的服饰,再来朝见。” “啊!”皇帝心想,赏赐二品命妇的服饰,应该出于宫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时又那里去找全新的凤冠霞被?想一想,从身上摘下一块玉珮,“来,给你个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赐的是一枚碧玉的九连环。这珍贵又过于“百宝箱”中所贮的首饰,蕙娘更是笑容满面,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半个时辰,方又再来。穿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紫色缎子绣花的袷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胸前用绿色丝绳悬著御赐的碧玉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御前的侍从都看得呆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皇帝念了一句诗,“看来看去,只有你穿紫的才好看。” “万岁爷别这么夸奖!别人听了心里不舒服。” “谁啊?” “宫里的娘娘。” 皇帝笑一笑,随即攒眉皱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朱宁问道,“你闻见了没有?” “闻见了。”朱宁面无表情地答说,“是山西老醋。” “你听见了?”皇帝笑著调侃,“你的醋劲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醋,是何道理?” “臣妾是实话。”蕙娘答说:“臣妾向来不会吃醋。” “吃醋不会,可会吃酒?” “酒是会吃,只怕醉了放肆失仪。” “那更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来,取套杯来。” 所谓“套杯”,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但御用的这一套,却有九只,小如拇指,大如饭碗,玉质金镶,异常名贵。等取了来一字排开,皇帝指一指酒壶,示意左右斟满。 “你会猜枚不会?” “不会。” “猜拳呢?” “出手太慢,准输。” “那,”皇帝有些伤脑筋了,“怎么吃法呢?” 朱宁怕成僵局,想起打听来的消息:蕙娘善弄丝弦,想来亦会唱曲。便插嘴说道:“奴才有个主意,蕙娘唱曲,为万岁爷下酒,一曲一杯。” “这好!就这么说。”皇帝高兴地拍手,“快取乐器来!” 蕙娘亦不推辞,低声告诉朱宁,派人到伴芝轩取她用惯的琵琶,转过脸来,取中间一杯,也就是第五杯放在皇帝面前说:“万岁爷理当从这一杯开始,喝到最后一杯。” “怎么叫‘理当’?你倒说个道理看,有道理我就听你的。” “洪范五福,所以该从第五杯开始,喝到最后一杯,便是九五之尊。” “这理倒也说得过去。”皇帝欣然问道:“可是这四杯呢?” “留著容臣妾奉陪。” “这不太公平。多寡太悬殊了!” “既如此,万岁爷自弹自唱,臣妾喝大杯。” 皇帝大笑,“这可难倒我了!自唱犹可,自弹不得。不过,”他又质疑,“我五杯,你四杯,怎么说?” “喝到最后一杯,臣妾奉陪双杯。” “好个双杯!一言为定。先喝起来!”说罢!举杯便饮,一口气喝完,还照一照杯,说一声“干!” “是!”蕙娘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举起,从容喝干,饮咽无声,姿态幽雅。这是皇帝从教坊女子,乃至宫眷那里,所无法欣赏到的神情。因为教坊女子,不大懂礼,宫眷却又往往太过,甚而战战兢兢,震栗失次,将酒杯打碎的情形,亦常有之。唯有蕙娘持礼恰到好处,那种出于教养,自然而然的娴雅,使得皇帝的感觉,非常舒服。 “你那里人?”皇帝随口问说。 “南直隶吴江。” “是靠近苏州吗?” “是!”蕙娘答说,“苏州府该管。” “你说的不是苏州话?” “只怕说苏州话,万岁爷听不懂。” “你倒说两句我听听!” 蕙娘应声而言:“讲点啥耐?” “你说甚么?”皇帝愕然。 “臣妾刚才那一句,就是苏州话,意思是请万岁爷的示,要臣妾说些甚么?” “果然不懂。”皇帝问道:“你们苏州人管我叫甚么?” “这要看甚么人,仕宦之家,也是用官称,乡里人就可笑了。有的叫‘皇帝老爷’,有的叫‘皇帝老倌’,有的叫‘皇帝阿伯’。” “莫非当面也这么叫?” 蕙娘抿嘴笑了,“乡里人何来面见圣驾的机会?”她说。 皇帝也觉得自己问得可笑,而心中一动,毫不考虑地答说:“总有一天,让你们苏州乡里人也能当面见一见我。” “那可是苏州人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皇帝笑一笑,不觉又取一杯酒。蕙娘依然奉陪,喝干了,用皇帝面前的金镶牙筷,挟起一块熏鱼,拿纤纤玉指,拔去了几根大刺,方始送到皇帝面前。 “苏州女子,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温柔细心?” “江南女子,比较温柔细心得多。” “江南实在是好地方。”皇帝不胜向往地说:“总得去逛一逛才好!” 蕙娘微笑不答,而心里颇为懊悔,不该夸耀江南佳丽。因为皇帝巡幸,就像微服简从到了张家湾,已搞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如果公然下江南,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而去,这一番千里远游,老百姓奔走供应,不知道有多少人倾家荡产,有多少稼禾毁在马蹄车轮之下?倘或自己再有一言之赞,说起来都是吴蕙娘惹的祸,也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咬牙切齿地在骂“狐狸精”、“扫帚星”! 可是,她也不敢谏劝,怕皇帝不高兴;事实上以皇帝任性的脾气,不但劝不听,可能越劝越坏,反而激出他非去不可,马上就去的决心。倒不如不置可否,让他慢慢淡忘为妙。 就这微一沉默之际,她平日用惯的一面琵琶,已经取来;接到手里,调一调弦,放下琵琶,敛手问道:“臣妾献丑,却不知道万岁爷爱听甚么?” “唱些新鲜的。” 传奇、杂剧、南北曲有教坊承应,皇帝看惯、听惯了无足异。要新鲜只有俗曲,“不过,下里巴人,恐不足以当圣听。”她说。 “阳春白雪,多了就厌了。要新鲜!” “是!”蕙娘想了一下说,“臣妾唱一段弹词,为万岁爷下酒。” 弹词是俗曲的一种,新兴不久,皇帝听说过这个名目,却未听过,于是欣然点头并凝神静听。 于是,蕙娘弹过一个过门,曼声唱道:“自从汉末三分后,世上干戈总不停。司马先生行圣德,昭、师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灭蜀平吴四海宁……” “不好,不好!” 皇帝连连摇手,声音也很大。蕙娘的弹词当然被打断了,她心中没趣,不过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抱著琵琶,静静地等待。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甚么?” “‘北史遗文’。” “里头胡说八道!甚么‘司马先生行圣德’?司马懿不是好人。又称赞‘武王’,这‘武王’是魏武曹操,谁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来如此!臣妾那里知道?” “这曲调也不怎么中听。”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俗曲中有种叫‘挂枝儿’的,你会不会?” “怎么不会?只是‘挂枝儿’盛行于吴下,而皇帝不辨吴音,却又怎么办?” 正在沉吟,皇帝又开口了:“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淫词浪曲”。她在未嫁到吴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绅的家伎,后堂丝竹,推为翘楚,装了一肚子的俗曲,荤的,素的,无不俱备,拿出来就是。但此时此地,岂得毫无身分上的顾虑? 要顾虑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写幽期密约,过于露骨的,在良家妇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会,只有酌乎其中,比较合适。 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万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我,做甚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著唱第二段: “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万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那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著。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皇帝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蕙娘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举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著。 “万岁爷慢饮,当心呛了嗓子!” 皇帝还是一饮而尽,用手拈一块松子鹅脯送入口中,大嚼著问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甚么?是叫一声‘哥哥’?” “想来是!” “你也叫我一声!”皇帝说;声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万岁爷!” “不是,不是!”皇帝连连摇手,“谁都叫我万岁爷,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么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这些都忘掉!”皇帝说,“只记得我是朱寿,不是朱厚照。” “啊!万岁爷醉了!” “对!有点醉了。”皇帝笑著说,“你当心我发酒疯!” 这是有了酒意,犹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辩说未醉;辩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却又想不出甚么适当的话,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声!”皇帝拉起她的手,涎著脸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声何妨。” 见此光景,朱宁向“煖殿”使个眼色,三三两两,蹑足退出,一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蕙娘有些心跳,脸上不由得就发烧了。颊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动人心魄的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还迎地倒在他怀中。 “‘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我,做甚么佯羞假惺惺?……’” 皇帝学她,不成腔调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略一略鬓发问道:“要怎么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轻咬著嘴唇,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无丝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觉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著呢!” “就叫!”蕙娘凑近耳际,轻轻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声音不曾完,已扑倒皇帝怀中,笑不可抑。这般放纵的情味,是皇帝从来不曾领略的,龙心大悦,酒兴益好了。 “这该没话说了吧?”蕙娘笑停了问。 “不!这个叫法还不大对。”皇帝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纪比我大,怎么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气,脸贴脸地,腻声说道:“叫我!” “臣妾碍难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僭越过甚,心所难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许了我吧!”皇帝解释缘故,“从来就没有人叫过我弟弟;我要听一听,那是甚么滋味?” 说著似小儿女撒娇一般,又推又揉,搅得蕙娘心不安稳,便即说道:“做弟弟的就得听话。” “好!我听、我听!你说,要我怎么?” “请安静些!” 皇帝果然听话,立即安坐不动。蕙娘却怔怔地不开口──她的感想很复杂,惊异、得意、感动,也有些不安,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不由得细细辨一辨味,以致于忘了开口。 直到发现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声“弟弟”。而就当话要出口之际,突然惊觉,有道是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