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武则天
[book_author]南宫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6512
[book_dec]这个女人活了八十二岁,权倾中国达半个世纪之久。 她临危不慌,计算精确可靠,稳打稳扎,方寸不乱。残忍与聪明、疯狂与冷静,在这个无与伦比的女人身上得到了惊人的统一。 不同的人会对这位中国的第一个女皇作出各种各样的评价。 那些崇尚致胜术的人会把这个敢作敢为女人视为天下第一英雄。 那些女权主义者会对武后乱伦、淫乱这些罪名十分不屑。 历史学家会谴责她除异己、诛大臣、信图谶、崇佛教、建寺院、筑明堂、造天枢、铸九鼎等行为。但又会对她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崇文学、重著述等措施而信服。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妇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受、遭际,共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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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历史小说的身世,颇为曲折,要从古代谈起。
中国古代的所谓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史述,是一种史籍。小说家可能就是采集民间琐闻杂话的史官,故《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出于稗官野史、巷议街谈。而《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等小说也被纳入史部起居注或杂传类之中。
到了唐宋间,说书人讲说故事,逐渐便改变了小说的涵义。据《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当时说话人可以分成几类,当时称为“家数”。其中之分类各书记载有些差异,但大体有四大家数:讲史、小说、说经、说诨话。说诨话,是讲笑话、逗趣,可能近于相声、滑稽、插科打诨之类。说经,是讲佛经。讲史与小说,则是古代小说的分化。仍以描述历史事迹、勾勒历史大势、演说历史人物之行动及典型者,称为讲史。而那些仅借用某些历史场景,或以历史故事原材料,来讲述人物发迹变泰,悲欢离合者,则称为小说。
所以《梦粱录》说:“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它可能写古代事,也可能讲当代。若写古代,则虽借用历史场景,但它本身自成传奇,目的并不在述史。因此它并不以增进读者之历史知识、复现历史现场、探讨历史演变规律为宗旨,其虚构性也因此而较强。《梦粱录》说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捏合”,就是说它具高度虚构之性质。
经过这样分化之后,讲史与小说分途,各领风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诸如《三国演义》、《武王伐纣平话》、《东周列国志》之类杰出的历史演义。此类稗官野史,本出于巷议街谈;其流传,也深布于民间,中国人,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可是,讲史也者,便一朝一代,一路讲说弹唱下来。因此,若问我们社会上到底认知了什么历史,正史二十五史或《资治通鉴》一类史籍的影响,其实远不如二十五史通俗演义等讲史系统。
可是,讲史的势力,毕竟引起了文人学士的反弹。稗官野史,原本就相对于正史官史而说。文人学士,也非田夫野老,夙不以巷议街谈为然。故清朝考证学大兴以后,鄙薄讲史,以史籍史事真伪之考订为职志,竟蔚为风气,像章学诚《文史通义》就说:著作之体,要就实,要就虚。不能像《三国演义》那样,既不像正史那样符合“史实”,又不像小说那般全凭虚构,反而造成了读者的混淆。于是,讲史的地位,不仅及不上正史,也不如小说了。
这是讲史之命运的挫折。可是,它的噩梦并未停止。晚清以来,西力东渐,西方小说观进入中土,论者持此以衡,遂越来越对讲史看不顺眼。
现代小说观,第一就是要从创造性讲起。小说既是作者之创造物,其人物、情节自必为虚构的。因此,会觉得讲史缺乏创造性,一切人、事、地、物均受限于史实,缺乏作者发挥想像力的空间。而一部缺乏想像力与创造性的东西,还能是好作品吗?但若作者在讲述史事之中,添加了太多想像,甚或改动了历史结局,扭转了史迹之因果关系,其虚构性又不能令人忍受。非特不会被称赞,反而会被指责,认为那是不能容忍的缺陷。处在如此左右不讨好的情况下,讲史的命运,可谓蹇困极了。
这也就是民国以来,缺少历史小说作家的缘故。
现代小说家也不擅长写讲史或历史小说。因为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与传统的决裂。形式上,讲史、历史演义,都被视为旧文体,不再被小说家采用。内容上,现代文学又有去历史化的倾向,不再关怀历史。因此,现代小说家既乏历史知识,又无兴趣处理历史题材。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毕竟,其关怀业已不同了。
现代文学两大阵营,一是现代主义,一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旨在反映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现实主义则以反映社会为目标,它们的关怀所在,都不在历史而在现代。即或采用历史题材,如鲁迅之写《故事新编》,或后来的姚雪垠写《李自成》之类,目的也不在讲史,而在自抒怀抱,改造时代。
可是,人类对历史的情怀,仍是不可磨灭的。现代社会中,讲史仍以巷议街谈、稗官野史的形态在继续发展。刘绍唐先生主持《传统文学》月刊,自号“野史馆馆长”。其所谓传纪文学,实即古之所谓讲史也。
但传记文学发展至今,在笔记、考证、述传等方面,固然足以绍续古人;然而衍古事以敷说,足以为古代《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一类作品之嗣响者,实不多见。
高阳、南宫搏这几位先生的重要性就在这儿。
我们现在若把“小说”这个词的涵义放大些看,把古代“小说”与“讲史”两类都纳入现代的小说这个名义下,则现代小说是小说这一条脉络的发展,历史小说就是讲史的延伸。而前面说过,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小说蔚为大宗,而历史小说则较寂寥。高阳、南宫搏几位,自张一军,力撑半壁江山,读者群之广,一点也不逊于现代小说,确实可称为豪杰之士,难能而可贵。
南宫搏,本名马彬,浙江余姚人。从事历史小说之写作,比高阳还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即出版过《圆圆曲》、《风波亭》、《桃花扇》等书,其后陆续写出《武则天》、《杨贵妃》等数十部。他与高阳一样,都长期在报业供职,也能写现代小说,但生面别开,为文坛所重者,终究还是历史小说这一方面。
在这方面,南宫搏衍讲史之绪,既用小说形式,也仍保留了传统稗史的型态,有《中国历史故事》、《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等书。小说则除了少数写奇男子,如《吕纯阳》、《鲁智深》、《韩信》、《李后主》,写大时代,如《大汉春秋》、《玄武门》之外,比较集中写历史上的女人。
先后曾写过的女人,包括嫦娥、妲己、西施、蔡文姬、江东二乔、刘兰芝、甄妃、祝英台、乐昌公主、虢国夫人、杨贵妃、武则天、鱼玄机、李香君、潘金莲等,甚至还有一本《妈祖》。
高阳生前,我曾问过他对南宫搏小说的看法,他未正面回答我,只说南宫搏对《唐史》等是很熟的。我明白他如此说,是“不相菲薄不相师”之意。历史小说作家原本就很少,故没有文人相轻的本钱。称许南宫搏史事精熟,则是肯定他作为一位历史小说家的资格。可是高阳与他,写作历史小说的心态、目的及写法,互不相同,是以高阳不愿正面讨论评骘南宫。
事实上,南宫搏虽然著作在六十种以上,读者遍及整个华人世界,却并无正式研究文章讨论过他,比高阳更不受现代文学界正视。高阳物伤其类,不愿矜伐,不随口批评同道,实在是他的好德行。但若从吾人读者的角度看,拿他们两位做个比较,其实正是必要的。
因为,高阳与南宫搏,乃是台湾历史小说写作之两型。
高阳的历史小说,早期着重于讲说传奇,例如写李娃、风尘三侠、杨乃武与小白菜、李师师周邦彦等。后来则历史意识越来越强,一方面结合他的史事考证,以考得者推拟模构,类似重建历史现场,如写李商隐、董小宛、曹雪芹、龚自珍等都是。对“历史疑案”,深感兴趣,小说和考证交互为用。另一方面,则企图找寻历史变迁的因素,以“通古今之变”。他反复提到朝廷和士人的关系,认为士人政治是否健全,乃国家是否康顺的主因,故其小说,着墨于宫朝政局及士大夫生活者甚多。所以说,他的小说,是充满历史意识,着眼于历史整体的。因此他的写法,也就较少单一主线、单一主角,常会以“跑野马”的方式,勾勒社会整体,对历史场景中的典章制度,名物风俗,人际网络,非常注意。
相较于高阳,南宫搏所关怀的,是个体化的历史。
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爱、遭际,其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他有时也写对历史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人物,如韩信、光武帝、唐太宗。但重点并不在刻画那个时代,说明这些伟大人物如何开创了大时代,如何成就其事功。反而去讲诸如光武帝为何一直为了阴丽华而与严光在心底上较劲;李世民如何算计着要发动玄武门事变,而结交齐王元吉妃及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妹妹常婉之类的事。他写太平天国,主线也不放在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身上,而放在洪宣娇。
南宫搏本人甚少论及他如何写作历史小说,我仅见的一篇,是《从紫凤楼到韩信:兼谈历史小说与历史书》。据他说,他的历史小说写法,直接受德国作家勃勒诺·佛兰克(bruno frank)的影响,喜欢以一个人为主线,而以其时代背景陪衬这一个人物,让时代特点和社会风气由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反映出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惯于把历史个体化,去描绘个体化的历史。历史或时代,就是那个人的遭遇与感受。
要这样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正史中个人的材料不足,正史大叙事又都是整体性的历史观,很少去注意历史中的个人。故若欲写历史中的个人,或历史社会之外的个人生命史,势不能不大量仰赖传说资料及小说家的想象。南宫搏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也不忌讳,乐于质疑正史、怀疑其合理性,而建立自己的小说正当性。
高阳则相反,他的小说旁附着许多考证,故小说虽非史述,意亦不在证史,却有史事求真或拟真的性质及姿态。因此,两人的不同,乃是历史小说两个类型上的差异,台湾的历史小说写作史上,有此两大典型,足堪珍视。
唯高阳故世之后,遗集整编或举办会议研讨,尚不寂寞,南宫搏则比高阳更不受评论界重视,遗作也缺乏整辑重刊,许多恐怕已不再容易觅得。许多人从前常读其作品,如今思之,殊不免于缅叹。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如今麦田出版社访得南宫搏旧作数种,校订重刊,令人欣喜钦敬不已。历史小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再起一次转折,焕发出新的风采,也未可知。
——龚鹏程
(龚鹏程:“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荣获中山学术文艺奖、中兴文艺奖章文艺理论奖和“行政院”杰出研究奖。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管理学院校长、“行政院大陆委员会”文教处处长。现任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校长。)
[book_title]第一章
白雪覆盖着大唐的京都。
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了。紫宸殿沉洪的钟声报导这个大唐历史上不平凡的黎明。
守岁的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燃点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个元旦——但是,大唐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前皇的,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三年,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回复安居,自从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没有真正的承平与统一。然而,李世民却创造了一个宏大的统一局面,二十三年以来,欣欣向荣,人们以为他会活得像他父亲一样地长久,谁知太宗皇帝在贞观二十年征高丽回来之后,就被风湿病缠绕,很迅速地趋向衰弱。到贞观二十三年的夏天,竟一病不起了。这位英武的皇帝仅仅活到五十三岁,这是使每一个人都哀悼与惋惜的。
然而,人们还是以含泪的微笑来迎接新皇的第一个元旦,因为新皇李治,是太宗皇帝钟爱的儿子,由于对前皇的感情,人们寄希望于新皇。
紫宸殿的晨钟响了三遍,接着,洛阳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全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城市。
在感业寺内,武媚娘独自站立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来迎接元旦。
她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黎明使她惶惑,她的心闷郁,胸腹之间,似是被盘石压住了,朔风在吹,冷气自袖口和领口侵袭她的身体,她有点寒意。然而,凛冽的寒意并不能使她清醒。
半年了——自从前皇逝世之后,她在这所阴森的感业寺内做尼姑,凄清冷寂的独居岁月是难熬的,如果她不曾在繁华场中经历过,如果她不曾经历帝宫的豪欢与热闹,也许会死心地在感业寺内终老,但她是有一番经历的女人呀,她是贞观十一年进宫的,成为前皇的才人,前后十三年,她记得进宫那一年,自己只有十四岁,现在已二十六岁了,今天开始是二十七岁。
一个女人辉煌的岁月是有限的啊,她叹气了。十三年在宫中的往事,徐徐地回来:当前皇的文德皇后逝世之后,她被选进了大唐的宫廷,她侍奉中国历史上杰出的英王,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这是一种荣耀。虽然,这位英明的皇帝只关心政治和军事,不懂得温柔,也不懂得女人。但她还是敬仰前皇的——她从前皇那儿学到不少,政治上的种种学问,军事上的知识,有时还谈论文学。在宫内,她是骄傲的,因为前皇在世的日子,不只一次称许她的智能与美丽。
她也记得:前皇远征高丽的前夕,在更衣的时候,把自己拉上龙床……
“就只有这样的一次啊,我的一生……”她冲着寒风叫出来,“这是我在皇宫十三年中的全部啊!”
但是,在这样怨艾的时候,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又进入她的脑海之中,那是不只一次的;是的,她过去的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和男子接触,并非只有一次,那另外一个人,便是当今皇上李治。那时节,他是皇太子。
今天,是李治正式登上皇位和定立年号的第一天。然而,新皇登位却使她憎恨与失望——李治实际承继天下的统治权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中,她由深宫被驱逐出来,做了感业寺的尼姑。在宫廷常例上,这是对她的优遇。前皇妃嫔如果留在宫内,日子便更加苦恼。不过,她的憎恨与失望也并非没有来由,这半年的时间,她连李治的面也没有见着,当年,前皇在世的时候,李治与她幽期密约,曾经有过山盟海誓……
她和李治第一次邂逅,是贞观二十一年春天,媚娘在翠微宫外,呆看几枝花的蓓蕾。忽然,被人抱住了,她在惊惶中回过头来,看到是太子。
“武才人,”太子李治搂紧着她,“我看了你几天啦,在父皇的身边,你最美丽。”
“太子放开手,皇上知道了会处罚的,太子,我是侍奉皇上……”她惶悚地求恳着。
“父皇病着,而且,父皇也不会关心这些事的。好人,我们进去吧,跟我进去。”太子把她牵进了翠微宫的更衣室。
这是第一次,她提心吊胆;然而,英明的皇帝全然没有发觉。于是,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他们依旧在翠微宫的更衣室内——年轻的太子说着温柔的情话,作种种誓言。
但当李治嗣位之后,她却似一只烂草鞋,被抛弃了。
她憎恨,忽然旋转身,急步走回禅房,把一对庆祝新皇登基的红烛吹熄了。
蜡烛熄了,晨光像潮水样涌入禅房,她的身体浸浴于雪天早晨的纯白的光华之中,生命在这种光华中显得异样地黯淡,似乎,连灵魂也变成苍白的了。
于是,她扑倒在禅床上,终于流出泪来。
在唐宫十多年,她从太宗皇帝那儿学到强毅坚韧,遭遇任何困难险阻,从不流泪。她记得前皇说过:眼泪不会赢到人们的同情,眼泪所换到的,是人们的轻蔑。
然而,此时的她实在无法自抑,在感业寺住一世,是她不甘心的,不论如何,她要跳出去,她没有丝毫宗教信仰,她也完全不能清静无为。
钟声响了几遍,停了,但当阳光普照在雪地上时,又有钟鸣了,感业寺外,马蹄声杂乱。
一个斋姑奔跳着走进来,媚娘回头望了她一眼,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在紫宸殿赐宴群臣,皇后也立了,是王皇后——呵,皇后的赐斋到了,现在停在寺门前哩,真快!”
赐斋是要去迎接的,但她想到这是李治的皇后,心就冷了;一挥手,表示不愿去。
接着,又有两名斋姑进来请武媚娘去迎接圣赐。她厌恶地睨了一眼,终于忍抑了不平与怨嗟,从禅榻起来——十三年宫廷教育,使她明白一些浮表的礼节是不能疏忽的。虽然怨李治无情,而王皇后又是自己隐隐的情敌,但转念到小不忍必乱大谋时,就勉强接受了现实。她出去,在感业寺的大门之内跪下来。
一套公式的诏告宣读完了之后,她茫然站起来,但这时却有一只手握住她的臂膀,她讶然抬眼看——
“独孤及?”她惊喜交集,“你怎么来了?”她急问,自然地笑了——独孤及原是东宫的内侍,李治做太子的时候,与她有私物授受,便交由独孤及传递的。
“武才人好!”独孤及微笑着,就只这一句话,便轻轻地拉了她往内走,直到进了禅房,才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玉佩,双手捧着,交给这位女尼。
“谁?”她迟疑地接过玉佩。
“自然是太子,嗯,应该说当今皇上了。”独孤及低微地说,“皇上不忘当日之情,今天特别要我监送赐斋,带这块玉佩给你,你有什么话要转达?武才人——”
“我?”她望着玉佩,“这个,我有什么用呢?一个尼姑——”她说到这儿,转而微笑着,“皇上的礼物,会使我难过的,独孤及,回去告知他,我这一生青灯古佛,不再有希望了,我祝皇上一生幸福……”
“皇上时时想着你的,”独孤及悠悠地说,“这半年间,长孙太尉、褚辅政把皇上看管得很严,他一些空闲都没有。今天正式登基了,以后,我看会好些。武才人,你等着吧,不会太久的了,皇上在今天也想到你,可证平常日子自然更在想你呀!”
“嗯,谢谢你,我——”她回转身,从禅榻旁边取出一尊小小的铜佛,“这是我每天捏着睡的,你替我呈献给皇上。独孤及,我没有什么好谢你的,将来,我如有一天……”
“武才人,我不算什么,你自己珍重吧,我也该走了。”
武媚娘捏紧玉佩——这是半年之间第一次消息啊!她死去了的希望又燃了起来,于是,她看到了被自己吹熄的红烛——
“把烛点上啊!”她大声叫侍女,“今天是新皇登基万岁……”
烛影摇红,白雪之下的感业寺回春了。
她相信李治会把她招进宫去的,一个皇帝有权力这样做,如果皇帝真正地爱着一个女人,尼庵的门墙是无从局限皇帝的权力的。
于是,她笑了,一块白玉佩使她相信自己不会在感业寺内老死,她觉得生命在宫廷中是有意义的,而她的生命,未来将较现在辉煌。她等着……等着辉煌的一天到来。
雪融了,春来了,洛阳城中柳草青葱,然而,宫廷与感业寺又隔绝了,独孤及没有再来。
媚娘耐心地等待着,她留心一切属于宫廷的消息,利用这些消息来分析皇上不再遣使通问的原因,她相信皇上不再派独孤及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每一个春风绚烂的晚上,她在思虑之中虚度,她和洛阳一般女尼与女道士的生活是完全隔绝的,她知道许多出身贵胄的女尼与女道士,在春天尽情行乐,洛阳的王孙公子,时时出入尼庵道院;但是,她无心猎取这些洛阳城中的少年,她要猎取的是皇帝,只有皇帝的至高权力才能满足她。感业寺内的那些年轻的女侍,都以奇怪的目光看媚娘,她们怕惧媚娘的变幻莫测,以及秋霜似的严肃的面容。她们竭力隐忍,和主人一样,不去招惹洛阳城中的轻薄子弟。
于是,感业寺逐渐地被人遗忘了。
永徽元年的四月底,春意阑珊了,媚娘的心意潦落不堪,感业寺前庭后院,飘满了落花,希望随着春花而绚烂,如今也随着春花而凋零了。
一个晴朗的下午,她独坐在蒲团上做着静心克欲的功夫,忽然间,一些奥妙的声响自外面传入她的耳中,使她不能自静,定了定神,走出禅房——
长廊静悄悄的,吃得很肥的两个斋姑在廊上打盹。她转入后院,踏着落花,去找寻那个使自己为之颤动的声响,于是,她看到后院墙外的树上有一个人……
那攀在树上的人发出有节奏的口哨,对着媚娘做种种手势,这突然出现的景象使她惊悸。后院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他跳进来……这一转念使她慌了——她并非不需要男人,然而,她明白只要自己走歪一步,便会自毁再度入宫的路,因此,她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关头,她想到逃避,但一回身,又立刻发觉这样逃避会遭遇袭击,于是,她站定了,镇静地瞧着树上的男子。
那男子向她扮鬼脸,并且做出几个手势,暗示她开门。她微微点头,用手势要他下来。但等那个男子沿树而下之时,她飞奔入内,叫粗做的斋姑拿棍子到后边去。
她的机智使她免于受袭。然而,那个陌生男子的奇异口哨声,却也扰乱了她,从这天起,一些飘忽的情意便在她的心中游移,春天虽然去了,但她却春心荡漾起来。
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她在后院指挥工人锯去门墙之外的那一棵大树,忽然,前面出了事——媚娘听到喧哗的声音,匆匆带了四名粗婢赶去。
感业寺的侧门开着,看门的斋姑死命撑拒两个男子进来,媚娘远远地就看出被拒的男子之一是独孤及。
“让开,这是内廷来的公公啊!”媚娘连忙喝住斋姑。
这时,门外又转出一个男人来,他兜着披风,将脸遮了一些,但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当今皇上。
她迅速俯伏下去。独孤及也迅速地抢前一步,拦住她,低声说:
“千万别声张,皇上是私访……”
她稍稍一顿,终于又拜下去,皇上虽不愿意声张,但在她的环境,却也不愿接待一个隐晦身分的男子。她是身分未定的女人,她要声张,也只有声张,才可以确定自身与皇帝的关系,于是,她拜下去,而且清朗地叫了万岁。
皇帝轻轻除却了兜披,贪婪地看着她这时,她已经站起来,含情而又带些幽怨地睨了昔日情人一眼,立刻低下头,幽微地说:
“我不知道,没有接驾,死罪——”
皇帝没有回答,示意随侍进门的两名内侍掩门,媚娘也就轻轻地移步,走回禅房。
纸窗掩上了,媚娘在炉内撒了一把香,然后旋转身,如狂风骤雨那样扑向大唐的皇帝,跪在他的脚前。
“媚娘,媚娘!”皇帝抚着她的背脊,“我终于来了!”
她整个上身揉在他膝上,以一种近似啜泣的昵语回答他。于是,私访尼庵的年轻皇帝感到似火炙一样地难受,他粗野地把她抱起来,搂紧了她。于是,她以窒息的声调叫出: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陛下,你现在是皇帝,不能够……”她同时也挣扎,在挣扎中,她叫出:“阿治,不要……”
阿治这称呼是代表着昔日的一段情爱。现在,全国已没有人能这样叫他,武媚娘却脱口叫了出来,这是历史啊!这是历史的幽会时期留存下来的证据啊,往事回来了,他在回忆中飘然神往,他想到了第一次拥抱,想到第一次吻……
“媚娘,我不能自由来,我早想找你……”
“这样久,等得人老了。”她侧转头,把面颊偎依着他的下颌,突然,她把身子一扭,头贴在他的胸口,“阿治,你不该来这儿,万一让人知道了,不得了啊!”
“现在,不用怕了,我是皇帝——”李治用力扳起她的头来,“不再有人能干涉我们的行动!”
“我知道,不过,辅政大臣会找麻烦的,而且,这也不好,对于你,一个皇帝的德行——”她的声音是饱含痛苦的,而一些冠冕的词句配合着的却是饥渴的行动,潜伏在她心底是奔腾的野心,于是,她在野心的煎熬中终于又战栗地叫了:“阿治,我见到你,就是死,也甘心了,我等了你一年,那样长的日子……”
女性的饥渴有似琵琶的急调,李治呼吸迫促,终于也像饿兽那样,俯下身,嗅她,吻她,拉扯她的衣衫——
“不,不!”她发出如郁雷那样沉重的声音,然而她的身子软了,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就在这怒潮澎湃的一瞬间,她的帽子掉了,露出尼姑的光头,她一翻身,想掩饰,但是,迟了,这一意外使得她伤心地哭了——她恨自己的光头,那是最可耻的啊!一个女人,头发是美丽的主要衬托,没有头发的女人,无疑是丑的。
“媚娘,留起头发来,你是我的,你从今之后是我的!”
“阿治,阿治……”媚娘悠悠地叫着,“你还要我吗?真的吗?阿治,我这一年之中,做过许多噩梦,我梦见你不再理睬我,我梦见你把我赶走,阿治,我……”她又流泪了。
他紧紧地搂住她,奔腾的感情被她的眼泪冲洗,欲念转化为绵绵的情意。他贴在她耳边说:
“媚娘,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当时,我使你出来做尼姑,就已安排好了,免得旁人多说闲话。现在,你再进宫,和前皇就不再有牵连了呀!”
“陛下,”她枕住他的臂膀,“我留起头发……嗯,我怕,阿治,我怕!”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现在和故世的父亲一样,是最高权力者,没有可怕的事了,等你留长了头发,我们在宫内,就可以日夕在一起。”他平和地说,轻轻抚摸她的口与鼻,抚摸她被泪水沾湿了的面颊。
她合上眼睛,好像很疲乏,身子软绵绵地融和在皇帝的身上,这使得他一度低退了的欲焰又燃炽起来。
恰当此时,独孤及在禅房门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随后,用脚尖发出表示行礼的声响。
“皇上,时间到了——”
李治还不曾回答,媚娘却似梦中醒来,用全身的力气把他搂住!她的眼眸,散放出异样的光焰,似怨,似诉,似恋,又似饥渴,她不肯放手。
“媚娘,我会再来的。”
她在一种轻微颤抖的状态下站起来,替访问尼庵的皇帝整理衣冠;然后,旋转身,对着铜镜,揩拭自己颊上的泪痕,并且加披了一件法衣,低着头送皇帝出去。
李治缄默着,在内侍面前,他无法说体己话。她送到门口,依照常例跪伏着,一直到马蹄声去远,才站起来。
感业寺还是和平常一样,但在她的眼中,印象完全变了,她怔怔地望着大门,冥想自己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去——那儿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着一切的繁荣与辉煌。
回进禅房,她在镜中端详自己,虽然剃光了头,但她还是欣赏自己的美丽。她想:半年之后,我的头发会和从前一样了。
但是,等候头发生长的时间是悠长的,一个月之后,她的光头虽然长满了黑发,但那些短发没有美感,她厌恶短发,长日用丝巾包好,连自己都不愿意见。
独孤及每隔七八天会来一次,多情的皇帝总要他带几件珍奇的小礼物来,媚娘暗暗苦恼着——她需要钱!自从蓄发以来,感业寺的经费已不够她花费了,宫内的内侍到来,她每次都得付出丰富的赏赐。她知道这些内侍没有成事的能力,但一言可以丧邦,她懂得这些,仅仅三个月的短时间,她付出的赏赐已经有十几万钱,再者,她自己因蓄发也增多了开支——
她注意美容,每天早晚服珍珠粉。据古老相传的方法,服食珍珠粉是可以防止皮肤衰老的,长久服食珍珠粉,皮肤就会永葆少女的滋润与光滑。
她购置了小巧的白玉磨,监视着斋姑把浑圆的珍珠磨成粉末。洛阳市上,虽然也有珍珠粉出售,但那不是上品珍珠制成的,功能不大,她相信自己,把从前在宫内获得的几枝珠花,全都拆了。
此外,她用一种岭南出产的植物油,涂在身体上,那是会增加皮肤的细腻的。为了未来,她竭尽所能地使自己美丽——李治的年纪比她小,而女人通常是比男人容易衰老的。她明白,如果她不能保持年轻,前途会是黯淡的,色衰爱弛的理论她无时或忘。
秋天,李治又秘密来了一次,但时间很短,当他们倾诉了一些离情别绪,独孤及又来催促了。
不过,这两次短促会面之后的一天,她却有了意外的喜悦——皇帝与她的距离,逐渐地接近了。
她正静静地卧在禅榻上涂油,她用手掌轻轻地按摩大腿,防止肌肉松弛。突然,她听到感业寺的大门开了,一个斋姑匆匆地进来报告:“皇上又来了——”
“今天又来!”她拉过一幅纱巾,擦去腿上的香油,正要穿衣,李治已经含笑进来,她一惊,匆匆把手中的外衣掩盖住只穿亵衣的身体。
“我又来了。”李治爽朗地笑着,但他的笑声立刻掩抑,他看到了露出在掩盖的长衣之外的她的双足。他忽然似一匹饿狼发现了一头兔子,踮着脚,倏地走到榻前,双手捏住了她的双足。
她发出一声锐叫,继之是不住地笑,嚷着痒。他不肯放手,她的脚顿踢着,终于挣脱了他的手。
“你一来就惹我——”她睨着他,把双足盘缩到衣内。
他得意地笑着,凑近她的耳边:“我第一次看到你赤足,呵,你的脚样长得真好,让我再看看——”
“不!”她娇羞地低下头,红晕满面,“皇帝看女人的脚……”
“为什么皇帝不能看脚,我的祖父和父亲并未定下这样一条规例呀!”
“我不——”她弯下身,双手紧紧地揿住小腿,“我不呀!”
“我要!”他捏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提起来,终于又把她赤着的脚捉到了。他鉴赏她浑圆的足踝,鉴赏组织细密的足趾,他欣赏着,渐渐地他凑近去,以面颊依偎着她的腿肚,慢慢地、有节奏地摩擦。她喘息了,然而,她没有挣扎。于是,他火热的嘴唇贴着她的脚背,她叫了起来,掩蔽她的那件长衣跌落了。
他刚巧因她的叫声而抬起头来,发现了奇景——皇帝的身体似是一只球那样腾起,扑下去……
她被突然而来的侵袭所击倒,包裹她身体的一些亵衣,在瞬息之间化为几块碎布。
翠微宫更衣室内的旧梦重温了,感业寺的秋天,在禅房之中,却是驰荡着春风,一对旧日的情人在禅榻之上欢笑着,现在的欲念与回忆的情感综合在一起。
长久,长久,前皇的才人悠悠地舒了一口气,双手捧着旧日情人的头。
“你真奇怪,突然,嗯,真像天上飞来的,我正在换衣服呀!你怎么来的?跃墙进来吗?”
“我知道你在换衣,赶着飞出宫墙,来了!”李治嬉笑着说,“你不曾想到我今天会来的吧?”
“我每天都想,不过,想到的可能太少了。”武媚娘微喟着,“我知道做皇帝的人忙,我的想望,只好放在心里。”
“实在不是忙,出来一次太不方便。独孤及说得不错,万一出些麻烦,以后出入就更难了,不过,今天我还是忍不住,就是有麻烦,也随他去吧。”
“这也不好——”她微微皱眉,“我们这样子,倘若有了孕,那问题又多了,你说,是吗?”
“那怕什么?立刻进宫好啦!”李治指着她包头的淡红丝巾,“你的头发蓄起了多少?让我也看一看!”
“给你看,整个夏天,一共只蓄起两寸多长,唉,会把我等老了呢!”
“慢慢来吧,再七八个月,就差不多留起了,我会常常来的。”李治温柔地说,“过了年,我相信会有一尺长了。”
“一尺,一个女人的头发只有一尺长,那多难看!”她愀然说,“剪的时候,只一刀,蓄起来,却有这样难。”
“我看看呀!”他伸手来除她的头巾。
“不要,我不想给你看——那样子,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想看的。”
“我们未来的日子长,一年半载又算得什么!”他悠悠地说,“我会尽可能来看你。”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媚娘搂着他并不放手,“下回,你来的时候,千万先给个讯息,别使我太狼狈。”
他嘻嘻地笑,贪婪地看了几眼横陈的玉体,然后起来。
“今天独孤及怎么不来催你了?”她拉住他的袍角。
“我吩咐了,谁再催,就砍下他的脑袋来,他们还敢!”年轻的皇帝得意地说着。
这天的相会,使她得到一个印象:皇帝的感情是可以把握的了。现在,她的思念集中到怎样争取时间,拖延下去,可能是会有变化的。而要争取时间,便得使头发赶快长起来。她日夜思索这个问题,终于,她想到了假发——在宫内的时候,不少女人曾用假发来增添自己的秀美,以前,她并未有此需要,而现在,假发对她的命运关系太大了。取得假发,在她是并不困难的。当年,剪下来的、自己的乌丝,她一直保留在她床下面的锦盒里。现在一想到,立刻取了出来,轻轻用梳子梳匀了,再擦上一些香油,然后除下头巾,想要拿发网把假发拢上去。然而,她的真发实在太短了,短到连接装假发也还不能够。
她恨恨地把一束发掷在禅床上,独自苦恼了一阵,再收拾起假头发,然后开始做日常的健身体操。
[book_title]第二章
岁月悠悠,又到残年了——李治登上皇座已快满一年,但自秋至冬,皇上却没有再到感业寺来,禅房内一度春风,过后便沉沉如止水了。媚娘在疑惑与忧虑之中,虽然宫廷中常常有密使到来,但是,物质的赏赐与泛泛的通候,是不能满足她的。她的目的是进宫,取得崇高的地位。礼物,对她未来的生命毫无意义!不过,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对着内廷的使者,她从不问起皇上。也许,这是因为独孤及没有来吧,而独孤及的不再出现,亦是她怀疑的中心,一连串“为什么”横亘在她的心中。
她的头发已长到可以接上假发了,然而,皇帝不来,头发长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戴着假发,对着乌铜镜自我欣赏,有时,她也对着镜子流几滴年华的酸泪。
她以为自己是最适合居住在皇宫之内的,因为,她懂得宫廷的一切。前皇在世的时候,她学到许多,她自信能成为最好的皇后,她也自信,只要自己协助皇帝,可以顺遂地治国平天下。
然而,她又没有进宫的机会。
她期待着,怨着,但是,她又有无比的耐心,从来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期待,自己有着怨望。
一个风雪的日子,感业寺忽然有了车马声——
禅房是寂静的,当第一匹马在感业寺门前停下来时,她就听到了,接着,她听到了车辆啮雪的声音。
“是他,一定是了!”她终于跳了起来,伸手摸摸头,假发装着。于是,她急急撒了一把香末在炉中,吩咐斋姑守着门,就直向更衣室去。
大唐皇帝冠带飘摇,徐步迈过来,但禅房是空的,他讶然看着两个跪迎的斋姑,没有询问。
更衣室的门忽然拉开了,一个艳装的少妇凝眸对着他。
“你——啊,是你!”他惊叫出来,“是你,换了衣服!”
“你认得出?”她嫣然微笑,“我老远就望见车骑驾到,赶着进来换衣服接驾,唉,还是迟了一步!”
“你望见我来?”
“是的。”她继续编织着谎话,“我每天都是这样望几个时辰,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望见皇上来的,是吗?”
谎言往往是能使人感动的,他信以为真,不安地拉起她的手,“这样大的雪,你站在雪地里吗?啊,你的手很冷呀!”
她点点头,慢慢地把身体挨向皇帝,终于,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于是,皇帝以一条手臂环抱了她。
他享受着搂抱,并未留心她的头发;于是,她又故意扭动身子,把长发拂在他手上,他觉察了,惊悦地叫出来:“媚娘,你的头发!”
“阿治,”她仍然照从前的称法呼叫皇帝,随后双手环住了皇帝的颈项,“我等不及了,阿治,我每天一合上眼就看到你……”她的声音微颤,“我真恨,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们老早就在一起了。阿治,那些下雨的日子,刮风的日子,我站着从门缝里张望,我想看到你,就是你在我的门前经过,让我看一眼也好呀!只是你不来,我望不到。阿治,你想想,我的心,如果再望不到,我的心会碎!”
皇帝的感情浮漾着,似一条鱼进入了她布下的网罟。
“阿治,为什么啊,这样久,连独孤及都不来?”她愁戚地,稍带抱怨地,“你忙吗?”
“媚娘——”他偎着她的面颊,“那些辅政大臣缠得我太紧了,他们每天伴着我,脱不了身,媚娘,那个独孤及,唉,他死了——我连一个可信托传话的人也没有。直到前几天,我才补了一个可靠的人,是独孤及的弟弟独孤忠。”
“是这样吗?我担心死了。”她舒了口气,松开手,让皇帝坐下来,于是,她看清楚了皇帝穿着大袍,“你到感业寺来,穿得这样整齐,倒没人干涉你?”
“哪里是,”李治苦笑着,“今天是去祀天的呀,回来的时候,我吩咐转到这儿来。”
“罪过,祀天祀到这儿!”她抿着嘴一笑,而这一笑,在年轻皇帝眼中,似是花枝摇颤,具有动人的风情。
“你也是我的天呀!”他双手捧起她的面颊。
武媚娘偏过头,又枕在皇帝的肩头上。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情欲如炉中炭,徐徐地炽烈,忽然,他把她一推,跳了起来,她惶惑地看着他。
“媚娘,”他的手一挥,大叫,“今天有车子在,你跟我进宫!”
“现在?”她震骇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渴想进宫,但当突然来了宣布,反而手足无措。
“自然真的呀!”他指着她的头发笑道,“用不着再等了!”
“阿治,”她似笑非笑,怔了一阵,惴然说,“我不晓得要怎样,我去收拾东西——”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从事琐碎的工作,笑着说:
“这些东西,要她们替你整理好啦,我留两名内侍在这儿监押,我们先走吧!”
“啊——”武媚娘几乎晕眩,她倚着他的肩,以一种感激和兴奋的声调说:“我总得带一些自己身上的东西呀!”说着,一扭身走开,但这时的心情,如同急管紧弦在合奏,一片混乱,不知捡拾些什么好,兜了几个圈子,只包了几件底衣和珠粉。
“走吧,宫里的东西尽你挑用哩!”李治在兴奋中,拉着她,急急走出禅房。
内侍们排列着,低头躬身,让他们行过。门外,一行长长的行列,大约有七八十匹马——她在这种势派之下,忽然软弱了,艰难地吁着,而年轻的皇帝,却得意地微笑。
金鼓未鸣,号角不响,队伍在静寂之中行进。武媚娘握着车上的横杠,似在梦中。她时时偷看身边的皇帝,他神采奕奕,平静地坐着。她回想着从前,李治做太子时候的光景: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静。于是,她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皇帝立刻把她的手捏住——这一刻,皇帝有心事了,他亲自带了前皇的才人进宫,倘若在午门遇上了辅政大臣,无疑会被谏阻的,到时,如果媚娘被拖下来,他何地自容呢?这份忧虑减低了他的冶兴,渐渐地皱起眉头。
午门近了,前队的金鼓也响了,皇帝看到迎候着的人,由辅政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率领,他低沉地说:
“我们有麻烦了,刚才我不曾想到,媚娘,看来他们会阻挠我们的,怎么办?”
武媚娘自车帷的缝隙中外望,暗自心惊,但一瞬之间,她立刻安详了,她明白皇帝是最高权力者,如果皇帝决定要做,谁能阻挡得住呢?她眼看李治,用目光激励他。
“怎么办?”李治无力地问着。
她有一个感觉:当今皇上比前皇低能得多了,太宗皇帝在千军万马、生死俄顷之际,仍是不乱的,而他,却为一个女人问题不安,她暗自感叹,轻声说:
“你要内侍传旨,皇上中寒,御车直进内廷,各人免朝。”
“对啊!”他笑了,“媚娘,我怎么会想不到!”
于是,宫车在万岁声中进入安福门。
一进入宫门,年轻的皇帝立刻活跃了,他把车帷一推,伸出头,欣快地叫御者把御车驶往翠微宫。
“翠微宫——”媚娘半睨着眼,喃喃地说,“这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旧地,嗯,现在你又回来了,媚娘,你暂时就在翠微宫安身吧。”
翠微宫的石阶上站着十来名内侍迎候,媚娘低着头跟皇帝下车,低着头踏上熟悉的石阶,沿着紫檀雕花的栏杆向内走,她屏住呼吸,怕惊醒一些沉睡中的人似的。
她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听到下帷的声音,忽然,皇帝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狂放地吻着她,她没有反抗,于是,他们两人倒在铺着厚毛毡的榻上。
“我们到家了,媚娘,你记得从前吗?在这儿,我们第一次……”他的笑和喘息混在一起,“媚娘,我又把你带来了。”
“阿治,陛下——”她在欢喜中流出泪来,在旧地,重温着旧梦。她既回想翠微宫的往事,也回想感业寺内一年半的岁月,生命的路程是曲折的;然而,她的命运并不坏,一些挫折过去了,今后,虽然还会有挫折来磨难她,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离开宫廷了——当年,她和李治偷情的时候,以为这位皇太子够胆色,必然与父亲有些相似,但这回入宫之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观念:李治在各方面都不及太宗皇帝。认真说,李治是有些儿迟钝的。但这对于她的前途只有好处,她相信自己的才智,控制这样一个皇帝,绰绰有余。她是有控制人的欲望的,她以为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役人,使群人处于自己之下。
大唐宫廷增加了一个武媚娘,并未受到内廷人们的注意,掖庭令把她的名字记在妃嫔册簿中,内府局依照常例,拨付一份规银;此外,宫闱局令到翠微宫,指示了一些出入的规例,进宫的手续便算终了。
在掖庭的记录牌上,她的名衔是婕妤。
她已不再是稚嫩的了。一个成熟了的少妇,在宫廷习惯中,人们以为在她的年纪不会有大发展了,没有人特别关心她。当她去觐见皇后时,王皇后也和其他诸人那样不介意,一个失去了鲜嫩的女人,在男子的世界中,少有翻天覆地的可能。
这是武媚娘所要求的,她在进宫的最初几日,自敛锋芒,显出迟钝与愚直的模样。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避免太早被人妒忌;妒忌,总有一天会来的,而延迟一点,使她可以从容准备应付。
但是,这种安静的日子只有半个月,当王皇后得知她是先皇的才人而又为皇上亲自从外面接进宫来的消息之后,便有了不安,她遣人把武氏找来。
武媚娘时时刻刻提防着,皇后一来传召,她立刻体会到可能发生的事故,因此,她打扮得典雅朴素,由掖庭局的内给事陪着,踏进她在前皇时期即已熟悉的后宫。
王皇后仔仔细细地察看武氏,然后,以傲岸的神气询问:
“武婕妤,前皇在世的时候,你在宫内?”
“是的,皇后,”她低着头恭谨地回答,“那时我被选进内宫,充当才人。”
武氏的坦白倒使王皇后一愣,她原以为这个新来的婕妤会掩饰前皇时代的身分的,不料她却直认无讳。王皇后只得微笑点头,隔了一歇,才又收敛笑容问:
“你知道宫廷的习例,前皇的妃嫔——”她稍稍一顿,似乎在察看对方的颜色,但她却镇静地低着头,略无惶惧之状,于是,王皇后转口说:“是皇上亲自迎你进来?”
“是的,皇后——”她拖长声音回答,在这一瞬,她已体察到皇后的用心了,略微一思索,便自动接下去报告,“前皇在世的时候,我曾见过太子几次——”
“你们怎样见的?”王皇后情不自禁地抢着问,她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关键。
“太宗皇帝晚年被风湿病困扰,躺在榻上的时间居多,我奉命做一些书记的工作,常常随侍在旁边,太子进宫晋谒,我见到的。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我到感业寺做尼姑,皇上见我能做书记工作,要内侍独孤及传旨,命我蓄发待命,准备进宫。前些日,皇上车驾经过,命内侍带我进宫觐见皇后——这都是皇后的恩赐。”
皇后缄默着,她对貌似忠谨的武氏,感应非常矛盾,迟疑了一歇,觉得这一段经过也无深究的理由,于是,她淡淡地命掖庭内给事把武氏两朝经历记下来,王皇后以冷峻的口气说:“记下来,这是历史。”
武媚娘对这项命令有着深恨,但仍不动声色地站着,她暗暗地发誓:终有一天,我会改变你的历史!
就在这时,王皇后的面色又转为和缓了,徐徐说:
“武婕妤,你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在宫内,宫廷的礼节当然是懂的,以后自己小心,皇上和我们年纪都轻,诸事要自己约束。”
“是的。”她垂着头,“我再到宫廷很是惶惑,前皇的时代,我只是一个才人,宫中的女官。现在,皇上赐了我婕妤的大号,我不晓得应该怎样——”她徐徐仰起头来,眼眶中,凝蓄着清泪,“以后一切要请皇后包涵指示。”
女人的泪水能赢得男人的同情,有时,也能赢得女人的同情,王皇后看到她欲垂未下的两眶酸泪,忽然心软了,欠动身子,更加和缓地说:
“宫廷法禁森严,有许多事我不能不问问清楚,倘若我们有一些差池,落到大臣们手上,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时时刻刻到我这儿来吧,不必照规例那样通报,有空闲时就来,我这儿的两名女官,太不济事了。”
“皇后——”她忽然激动地跪下来,“皇后的恩典……”她的声音颤动着,“我进宫之后一再担心,我在前朝,其实仅仅做一个女官,其余都不大清楚……”
王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武氏回去。媚娘回到翠微宫时,才松了一口气。但是,皇后的询问无疑是风雨的预告,她是不相信皇后会被自己感动的——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她受到的政治教育最主要的一项是:不相信任何人。
在皇后面前,她说了许多谎话,而她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就建筑在谎言之上,如果谎言戳穿,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回到翠微宫不久,她就着人把皇上找来。
“陛下,”她以含泪的微笑迎迓皇帝,“皇后找我去,我怕死了。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了谎,我说了谎——”
“是什么事呀?”李治微笑着,“皇后问了你一些什么呢?”
“皇后问我怎样进宫,又问我在前朝和太子的关系——陛下,我怎么敢直说呢?我骗皇后,我在前朝是做文书上的工作,皇上要我进宫便为此。还有,我只说在太宗皇帝面前见过太子几次,陛下,皇后会治我的罪吗?”她满面忧惶的神情,泪水也簌簌落了下来。
“谁能治你罪呢?”皇帝笑着替她拭泪,“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惩治你的,皇后是老实人,白问问罢了。”
“我真不好意思哩,说了谎。唉,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我做文书上的事,你就弄一些文件来给我吧,让我也装个样子,如果我做不来,你就帮着我做。”
李治随口答允了。
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从此之后,她接触到了奏折,年轻的皇帝不太重视一个女人会干政的事,他把奏折拿到翠微宫,让武氏读给自己听,然后,他说出自己的意见,要她批写在诏笺上。
有时,他也会征询媚娘的意见,容许她自由发挥,写下。渐渐地,这就成了一种习惯。
在媚娘,这是获得权力的开始,她小心谨慎地工作,但又时时以男女间戏谑来冲淡她对工作的谨严态度,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重视工作和权力的。
此外,媚娘与皇后的感情也一天天增进,李治的话没有错,皇后是老实人,她居然把心怀叵测的武氏当了知己。如今,皇后也偶然到翠微宫来看她了。
有一次,她把自己有孕的消息告知皇后——她羞涩地说:
“皇后,我真不好意思,怎么和皇上说出这件事来呢?”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一个妃嫔,自然会有孕的,而且,为你将来打算,倘若生下一个儿子,将来有个倚靠——在宫中的女人,个个都要为老去时打算的,就以眼前来说,也多了一重保障。”皇后真挚地指点她。
“皇后,你替我奏报皇上,好吗?”
“自然可以,不过,你自己也应和皇上说的,否则,皇上会觉得你对他生疏呀!”皇后居然认为她老实到连最简单的心术都不通晓。
“那么,我说——只是怪难为情的。”媚娘咬着下唇,抑止自己得意的笑,她想:我成功得多么容易。
[book_title]第三章
从感业寺回到皇宫,一页新的历史——关系着大唐皇朝命运的历史——由明艳的武媚娘的智能书写着。
大唐的宫廷在逐渐改变中,武氏生了一个儿子,在宫中的地位立刻提高到仅次于皇后——她被皇帝封为昭仪。到第二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于是乎,翠微宫成了一个中心,皇帝几乎每天都到那儿去。从朝堂下来,承旨与尚衣的内侍跟着皇帝到翠微宫,把一叠奏章搁在案上,然后脱却冠袍。于是,两人开始恬静地谈话,她有说话的天才,又有丰富的知识,一经她说出,都是极为动人的。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能觅得到皇帝,他沉迷于她的音容笑谈之中,有时会在翠微宫里,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地流连几个时辰。
她的生育情形,也是惊人的,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接着在第四年又诞生了一个女孩。皇帝常用这个问题作谈笑的资料,在产妇的床边,他指着女婴笑向武氏说:
“如果当年的你也像现在那样会生育,就不得了啦——当年在翠微宫,如果生了下来,算是我的儿子呢,还是我的弟弟?我想,那时要是真的弄出来,那么,大唐历史上,就会留下一笔胡涂账了。”
“这应该是天意。”她喃喃地说,“如果那时有了,我今天也不能成为你的妃子。”
皇帝相信天意,而武昭仪,则在天意之外努力着,她在宫中的地位虽然稳固了,但她并未满足,她又记得前皇的名言:不进展,便会后退。
她要进展,她不愿以一个昭仪的身分终老,她也不以将来成为皇太后而满足,她的目光瞩望着皇后的宝座:是皇后,不是昭仪和皇太后。
她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四年以前,她是一帆风顺的。虽然她很疲劳,翠微宫内的钱财也被她用尽了,但希望却越来越接近,她想:只要接近希望,钱财又算得什么呢?于是,她把自己所得,慷慨地分赠给那些后宫的妃嫔。
宫廷之中,自皇后至宫女内侍,没有人不赞誉武昭仪。
她知道时机成熟了,于是,她把陷阱布好,让老实的皇后自己投进去——
武昭仪生产刚刚弥月,还躺在床上,长日悠闲的皇后,为着排遣寂寞,每逢皇上不在翠微宫时,就来找她闲谈。她们,现在已成为朋友了,她们在一起,时时会有讲不完的话。皇后喜欢听她讲故事,以及长安的市井风情。武媚娘在深思熟虑中,尽力结交,竭力使自己被信任。于是,有一天,她在预知皇后到来之前,先支持着到仁寿宫去觐见在看画的皇帝。
皇后到翠微宫,发觉武媚娘不在,随意坐歇了一些时,就步入婴儿室——她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守在室内外的宫女,自然不会阻止皇后的进入,皇后很无聊,在这个婴儿室里看那沉睡的婴儿,耽搁了半刻光景才走。
仁寿殿和翠微宫是毗连的,媚娘计算着时间,她估量着皇后走了,便托言更衣,要宫女扶了回翠微宫,再设法遣走看护婴儿的宫女与乳媪,独立在婴孩的床前。一瞬间,她的血脉贲张,头脑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这是她命运的关键,现在,她有一个很短促的时间——她遣走宫女为自己去准备热饮料,她又以产妇的特殊的突然需要而临时命令乳媪去取一件小衣,这样的派遣,来去不会很久,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在这一刻短促的时间中完成。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十指箕张着——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的牙齿咬紧了!她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指上,而她的手指渐渐地向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咽喉——就在这时,她想到了自己是母亲,用母亲的手来扼杀女儿,这是不可思议的疯狂啊!这是比野兽更加不如啊!一念之转,她的手放下了,她的心房悸动而松弛了,那凝蓄了全体力量的双腿,此时也有了颤抖。
她废然,她喟叹,同时,她也感到了一阵头晕。
——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然而,她想到了权力、名位,她的眼皮合上了,在母性与权力的欲望冲突中,她喘息。
她自思:“我是母亲啊,我不能扼杀她!”
她又自思:“辛苦安排了机会,如果此时不下手,就前功尽弃了啊!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呢?可能永远没有……四年来,我等到今天才能下手。”
这是决定一生命运的短促的时间。
于是,她的眼皮再抬起来,在意念中自语:“我要权力,我要权力!”
于是,她将衣带解开,抽出一幅丝巾,折绞起来,缠在婴儿的颈上,又合上眼,双手用全力抽紧着丝巾——她听到婴儿的哽噎声,她听到挣扎的声音,还有她自己的牙齿,像要相互咬碎了。
于是,一切都归于寂然——初生的婴儿的生命,了结在母亲的手中,而母亲,在小床底下的旁边放下这一条丝巾……
乳媪先回来了,她坐在离小床远远的地方,接过小衣就转入更衣室去。接着,她喝下一杯热饮,又到仁寿宫。
——那又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历程。
皇帝在看画,很倦,在她到来之后,就相偕回翠微宫去。武媚娘很自然,也很愉快,一入内宫门就问:
“小公主醒了没有?”
“还未醒——”翠微宫门监躬身回话。
“陛下,先进去看看,好吗?”武媚娘轻快地问。
皇帝漫应了一声——这几乎是习惯了,她时时会拉了皇帝去看婴儿,李治实在不大喜欢看孩子,可是为了她,他每次都允诺。
于是,他们进入了宫人称呼为小内的婴儿室,乳媪于内间走出来迎迓。
“还没有醒,今天睡得特别长久?”武媚娘又是轻快地问——提到孩子,她总是眉飞色舞的。
“小公主睡得很甜,刚才,皇后来时,摸摸小公主的面孔,也不曾弄醒。”乳媪低声说。
“皇后来过?”武媚娘皱皱眉,“我来更衣时没听到说。”
“皇后诏示的,没有事,不必传报。”
“嗯。”她转向皇帝,“去看看我们的千金——”
于是,他们走入婴儿的睡房。皇帝为了表示自己对小女儿也有兴趣,一面走,随口说:“这孩子的面部轮廓很像你,可惜,她是皇帝的女儿,不能像你一样嫁给皇帝。”
“不要这样轻薄她啊,我的皇上!”她亲昵地说,随即吩咐乳媪,将孩子抱起来给皇帝看。
“啊!”乳媪一掀开帐子,就惊惶地叫出来。
“怎么啦?”武媚娘不满地低斥着乳媪。接着,她也凑近去看,并且伸手去摸孩子的面孔,于是,她也和乳媪一样地叫了出来。
“怎样?”李治诧异了,挤在两个女人中间上前看。于是,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僵死。
武媚娘表现出如受到巨大的震动那样子:一呆,随后,放声大哭,在号哭中叫出:“她死了——”
皇帝慌了手脚,再看孩子,一双小眼睛突出,嘴半张,颈项间,有一道鲜明的红血痕,他一怔,顺手握住了媚娘的臂膀。
“媚娘,这像是被勒死的啊!”
“勒死?不!谁会?谁敢?”她在号哭中再凑近去看,接着,她尖锐地叫了一声,倒下去……
皇帝匆忙地扶住她,当蹲下身时,就看到了一条丝巾拋在床下——他一面扶住媚娘,一面将丝巾拾起来,丝巾,搓折成条。显然,这是勒死孩子的凶具了,这一发现使李治愕异。
武媚娘似因悲痛而晕厥,此时一口气回过来,又哭了——两名宫女及时赶来搀扶住她。
“这东西哪儿来的?”皇帝厉声问乳媪。
“这——”乳媪迷惘地看着丝巾。
武媚娘似忽然惊觉地从皇帝手上抢过那条丝巾。
“这是凶具啊——啊——勒死……”她气噎,好像又要晕厥过去。
“是谁?是谁来过?”李治再取回丝巾,用劲一挥,愤怒地喝问,一瞬间,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只有皇后进来过——”宫女和乳媪都跪了下来,惶恐地回奏,“皇后平时也进来的,有时和昭仪一起看小公主——”
“皇后?”李治的眼睛转动着,把丝巾掷到地上,“你们看看,这东西是什么地方来的?是谁?”
“皇上——”乳媪指着丝巾一端绣着的金丝如意,全身可怕的颤抖着——金丝如意,是皇后的标徽啊!但是,她不敢说,关系太大了,她,一个下人,怎能开口呢?
此时,李治已看到了,他再拾起丝巾,愤恨地高叫:“找掖庭令来!”
“陛下,”媚娘突然抱住他的手臂,哀切地叫着,“不要,不要啊!”
“为什么?”他咆哮着,“太可恶了,她杀死我的孩子!”
“陛下,陛下!”媚娘在哭泣中阻止他说下去,接着,反身扑向小床大哭。
掖庭令终于应召来了,而武媚娘又在悲痛中晕了过去(那自然是有必要的晕眩)。李治呼唤着她,任凭掖庭令直挺挺地跪着。不久,她再度复苏了,软弱地倚着皇帝,看了掖庭令一眼,悠悠地说:
“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呀!我不能相信!”
“这怎么能是假的,哼,人证物证,立刻宣……”李治恨恨地顿脚,正要命令掖庭令传皇后来讯问,但武媚娘却全力拉住他的衣角,阻止他如此做。李治瞅了她一眼,勉强改变命令:“把这些人先给带去看守着——不许和任何一个人交谈!”皇帝打了一个干呃,再接下去,“就如此了,再听候发落!”
“昭仪!”乳媪流着泪,转而求恳武氏,“这不关我们,实在是——”
“不许多说!”武媚娘自小床旁站起来,突然一声喝断,立刻向掖庭令挥手,“快带下去,如有疏虞,一定从重治罪。”
皇帝在愤怒与迷惘中,搂着武媚娘走进内寝,她扑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他疑惑地问道:
“为什么阻止我传宣皇后来询问?”
“陛下,”她揩拭眼泪,凄楚地说,“这样的事体传了出去,还成什么体统?皇后要母仪天下的,有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人知道?再者,皇后是皇太子的母亲,这事一宣扬,太子又如何做人,将来,唉——”她又呜呜地哭了,“总是你待我太好了,前些时,辅政大臣隐讽我一顿,如今,唉,赤子何辜啊!”
李治沉吟着,武媚娘的设想自然是周到的,但是,皇后的鄙行,实在使他忍无可忍,他想了一歇,终于阴郁地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笔来写诏书:
“王皇后不克厥职,应让,着即迁出,钦此。”
他写完,毫不考虑地盖印,吩咐送出去交学士拟稿。
武媚娘并不阻止,她不愿见到审讯,阴谋总是阴谋,冤屈了人,自然不能让人有申辩的机会,她所希望的就是默默地把皇后贬斥;李治的手诏,她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内容是想象得到的,她的目的达到了,只要王皇后一废,余下的宝座,一定会轮到她,再者,子以母贵,王皇后被贬后,太子还能自安吗——她在悲泣中暗笑,她觉得死一个女儿是值得的……
“唉,人心难测!”李治用手支着头恨叹,“谁能想得到她会这样的呢?唉,我真想杀了她,替我的女儿雪恨!”
“陛下——”她从床上爬起来,“事已如此,放开一些吧,一旦闹大,使我尴尬了——你算是可怜我吧!再说,我还不十分相信这件事是皇后做的!”
“不是她,还有谁?”李治不满地哼了一声,“太岂有此理了!”
“陛下——”武媚娘遗憾地说,“兹事体大啊!陛下,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唉!”她做出竭力抑制悲哀的神气,“陛下……”
李治看着她婉转伤心的神色,心中对谋杀者更是愤恨。于是,他握拳击着自己的手掌。
“这太可恶,这是人性的丧失啊,这不是人所做得出来的啊!媚娘,我已经传诏,废了皇后!”
“啊!”她故作吃惊地说,“陛下,这……”
“这没有什么的,到此田地,即使是圣人,也不能再忍,我只有废她了!”
“陛下……”她抱住皇帝的手臂,不安地,但仍然是婉转地叫着,“不要如此!那会多出麻烦来的,陛下——我们到安福门去看杂耍,散散心——”
他在愤怒中,也是在悲伤中,武媚娘于此时提议看杂耍,自然是不太适宜的,可是皇帝却因此而怜她,因此而感觉到她的好——在女儿被勒死之后,仍然存着宽恕之心和顾全大局,这是难能可贵的啊!于是,他抱着为她散散心的目的而同意去看杂耍。
“让我整理一下自己。”她在愁苦中浮出凄迷的笑。
当武昭仪在理妆的时候,独孤忠进来奏报:辅政大臣褚遂良、长孙无忌,有急事入觐。
“噢——”李治回望了妆镜一眼,“一定是为皇后的事了,他们也真快呀,看来,我们戏也看不成了。”他微喟着,“你等我吧,我处理了就回来。”
“陛下,”她依依地说,“不要太生气,在辅政大臣的面前——”
“我知道,宫中的事,他们是无权过问的,先皇遗诏,只要他们辅政,并未着他们管我的宫廷。”
一切的发展都是可以预料的,武媚娘倚着宫门目送皇上离去,然后,她静静地回来——做了一幕紧张逼真的戏之后,她很疲乏,要两名宫女捶腿,接着又把独孤忠找来吩咐:
“你去听听,皇上和他们说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独孤忠去后,她在寻思,猜测:皇上是否会立刻决定承继皇后的人?怎样宣告天下?怎样处置皇太子?……
“昭仪,”独孤忠不久就回转来奏禀,“皇上动肝火了,褚遂良请皇上收回贬废皇后的旨意,皇上斥责他,皇上申言要册立昭仪为皇后呢。”
“啊,这怎么可以,王皇后好好儿的,唉!我去设法劝请皇上收回成命。”
“昭仪,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在这样的场合,昭仪也不适宜的。”独孤忠缓缓地说。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表示忧愁和惶乱——她是做给身边的人看的,她要人们知道,废皇后的事并非是她出的主意。
“昭仪等着吧,我再去听听,还有什么发展。”独孤忠又向外走,他喃喃自语,“这样下去,褚遂良会获罪的。”
“独孤忠!”武媚娘叫住了他,“不要再去听啦,我怕知道这些。”
这时,又一名内侍走进翠微宫来报讯说:
“事情是决裂了,皇上又写了诏书,长孙无忌还和皇上争论,我看到皇上满面通红,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又写了诏书?”她惊喜参半,废皇后的诏书已经写了,再写,当然是立新后的事,但那个内侍报告得太含糊,她所要知道的是新诏书的内容,虽然她相信自己不会落空。但是,她希望着谜底早些揭晓,于是,她急迫地问:“皇上的诏书说了些什么?”
那内侍受独孤忠之托而传递消息的,但却不曾听得清楚,经她一问,就愕住了,武媚娘恨他的胡涂,只好淡笑着遣他出去。
站在旁边的独孤忠,一直在留心听,到那内侍走开后,便躬着身,低说:
“昭仪,这可能是昭仪大喜呀!”
“唉,”她低喟着,“这不是大喜,独孤忠,皇后是大族出身,废了她,只怕麻烦会很多。”
“皇上会处理的。”独孤忠微笑着,“皇上在这方面很坚持。”
她低下头,以微喟来排遣期待的时间。
“昭仪大喜了!”翠微宫外,有三四名内侍叫嚷着进来。
武媚娘听到声音,骤然站起来,她多年来的期望,终于达到了,于是,独孤忠跪下来贺喜。
于是,翠微宫全体内侍和宫女全部进入,跪了下来。她抑止自己的激动,吩咐发付赏赐——这是她早已准备了的。
翠微宫热闹着,传报讯息的使者出出入入,一忽儿来报:皇上到含元殿和几位大人议事了;接着,又有传报:皇太子要到含元殿去请罪了。
十月初冬,武媚娘却淌着汗,在这半天之内,她太紧张了。
突然,宫门监以怪异的声音向内报告:“王皇后驾到!”
皇后到翠微宫,一向不是这样通报的,而这一声,对武媚娘,似是晴天的雷响,她虽然用了阴谋把这个可怜人打倒,从此毋需再惧怕她,但她亦不能或免于良心的疚惭,她怕见到这个人,但此刻是非见不可了,于是乎,她以全身的力量迸出两滴眼泪,命独孤忠去迎皇后。
皇后似一个幽灵,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她的双眼直视,到了武氏面前,忽然停住。
“皇后——”媚娘哭着,跪伏在她的脚前,“皇后,我不知道……”
媚娘希望她再相信自己一次,这个老实人曾相信自己无数次;但是,王皇后的愚昧,这时却醒了,她并不搀扶武氏,直立着冷冷地说:
“你早就应该得我的位子的,可怜我直到今天才明白。”
“皇后,不是我呀!”她抱住了王皇后的双腿,“我不知道,我还想去阻止……”
“用不着可怜我了,”王皇后冷笑着,“我是自作自受!”
武媚娘以啜泣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发觉皇后的双腿抖得厉害,于是,她仰起头来,以泪眼看皇后阴森的脸。
这时,掖庭令赶到了,他是闻讯来阻止旧皇后向新皇后滋扰的,虽然,他还是替旧人保留若干体面,躬着身说:
“皇后,皇上就会来,这样子,恐有不便。”他说着,弯下身扶起跪着的武昭仪。
“昭仪!”王皇后锐利地、凄怆地叫着,“我是自作自受,不过,我的儿子,太子忠,是无辜者,求你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命——”
“皇后,你这是——”武氏在掖庭令面前不能太示弱,她揩着眼泪说,“我有权力干预皇上的措施吗?”
“覆巢之下,本无完卵!”王皇后终于流下泪来,“我并不是求你保留他做太子,我刚才已向太子说了,要他向父亲自请贬谴,我只是求你留他一条命——”她说着,一步步走出去。
媚娘怔怔地站着,隔了一歇,才似抱怨地看着独孤忠说:
“谁知道我的心呢?唉,刚才我要去见皇上请求,你还说不方便去,现在,皇后怪到我身上来了。”
“昭仪大喜了!”掖庭令深深鞠躬。对旧皇后可怖的与不幸的遭遇,他好像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他好像没有看到那样。
“掖庭令——”武媚娘似乎有羞涩,又似乎在不安中,惆怅地接口,“我不知怎么好!”
“昭仪大喜了——”内内外外,一片道贺的声音。
于是,掖庭令辞出了。独孤忠被派到外面去探听讯息,武氏悲切地进入更衣室,两名侍女跟着进内,她挥手拒绝,随着,她亲自掩上了门。
现在,更衣室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现在,她看着那一面圆形的乌铜镜。
“我成功了。”她向着镜中的自己说。
“我从明天起,将是大唐的皇后了!”她向镜子扮了一个母仪天下的姿势,之后,幽微地笑着。
成功,她用尽心力所谋得的成功,此刻,使她像中酒似地醉了。
于是,她箕张双臂,像舞蹈那样地旋转身体……
母性在权力的面前堕落了。
勒死亲生女儿的母亲,在成功的欢快中,完全忘掉了自己所孕育的生命。
[book_title]第四章
人生的道路变了,翠微宫中的武昭仪,进入了东宫苑的正宇长寿宫,成为大唐的皇后。
长安人感叹着,自然也羡慕和妒忌着。人们讶异于武氏会如此容易地取得名位,人们甚至于查考她的家族出身,希望从这方面去寻求答案,可是,人们很失望——大唐皇朝自高祖的窦皇后、太宗的长孙皇后、新被贬废的王皇后,都是北朝高门贵族出身;窦皇后的父亲仕北周为上柱国,长孙皇后是北魏拓跋氏的宗室,皇后之父仕隋为右骁卫将军;废后王氏,是弁州望族,祖父仕魏为尚书左仆射。
可是,武氏的家世却差得太远了,名门望族的世系,是用不着查考的,而武氏却不入缙绅族谱,武媚娘的父亲武士护是汾晋的商人,大唐高祖李渊为太原留守的时候,召用为行军司铠,后来资助李渊起兵,成为大唐皇朝功臣之一,但是山东旧家、关陇贵族,都瞧不起武氏家族,人们将武氏看成暴发户,人们认为武氏是后门寒族,不应该被选为皇后的。
在长寿宫中的武媚娘,一方面为成功所陶醉,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却为成功而恐惧着。也许,由于她运用权术,成功得太快,也许是由于过去的挫折和在感业寺内的长期等待,使她孕生了恐惧与不稳定的心理,一旦登上后位,就患得患失。此外,家族的历史也使她隐隐地有着自卑感,这是她要否定的,可是,这却牢固地存于心灵深处。
在宫门之内,她的人缘很好,没有人怀疑她是用残狠的阴谋取得皇后大位的,可是,外廷的轻蔑与冷视,终于刺伤了她的心——她的亡父,虽因她的关系而追赠司徒、爵周国公,她的诸叔兄弟,也因她的关系而获得体面的官位,可是,人们对武家毫无尊敬之心。武家与前皇长孙皇后一家是不能并论的——长孙无忌是太尉、辅政大臣,有权力干涉皇帝的设施。
武皇后恨着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曾经反对立她为后,也因为长孙无忌掌握着权力。
她希望着:有一天,自己能接收长孙无忌的权力。
于是,她运用长寿宫的财富,在暗中进行着与辅政大臣长孙无忌的斗争。她通过内侍,从事收买结好朝官。
她好像一个捕鱼人,暗暗地放下罗网……
皇帝,在混茫中将权力交给她,从翠微宫的时代就开始了的文书方面工作,如今继续着,而且有扩展的趋势。
李治,是一个懒散的、好享受的男子,他与父亲,在性格上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是中华大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也是成功最早的人物,三十岁以前就已经戡平群雄,成为天下的共主了。然而,天地灵秀之气,好像被李世民一个人占尽了,到李治这一代,就变成了平庸和琐屑。因为懒散怕事以及智能上的低下,将帝皇的权力,在胡涂中交付给了皇后。
他以为,他所交出的只是能而不是权,武后以皇帝的名义办事,亦即是代皇帝办事,哪有什么危险呢?再者,在他看来,媚后只是“媚”娘而已,一个女人,一个能使肉体舒畅和精神愉快的女人。
但是,女性的媚惑与柔顺,却似白蚁那样,蛀蚀着皇帝的宝座。
于是,曾经为武氏所竭力维护的,废后王氏所生的太子李忠,因母亲的失势而终于倒霉了——那是在媚娘继为皇后的第二年正月,李治废斥了太子李忠,改以武氏所生的儿子李弘为太子。
这是显庆元年的正月,显庆这个年号,是因为媚娘而改的。皇帝用这两个来代表一个时间的阶段:“庆”贺她的荣“显”的纪年。
正月,长安在严寒中,长寿宫的夹墙登炉烧着炭,屋内,温暖如春。从窗口望向苑中,白雪皑皑。在温暖的屋中赏雪,是别有一番风情的,这一番景致,吸引了大唐的皇后——
她离开了奏折,立在窗口向外看雪。这些年,她孜孜于争取自己的权位,对一切的享受都忽略了。此刻,凝看着雪,她忽然想到生命的蜕化与季节的关系,一年又过去了,植物的生命,经过冬雪的覆盖护育,春天来时,便以新的姿态出现。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到自己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这个数字,倏忽间如三十二支箭射中了她的心房,她一凛!匆促地转身,走向妆台,将镜套揭开,对着乌铜镜,看三十二岁的自己的容颜。
——虽然长年在忙碌中,虽然长日在殚智竭虑中,可是,她并未忘却修饰自己,出现在乌铜镜中的她是明艳的,绚烂的。
但当细心察看面部皮肤的组织时,她发觉现在与六年之前有所不同了,现在,内分泌使面肤的表层毛细孔粗了,眼堂和腮间的皮肤,稍微有松弛的倾向了。
于是,她皱眉,抬眼——她发现自己的额上、眼角,已隐隐约约地刻划上了代表年月的纹痕。
六年宫廷生活,她只记得打扮,而未曾量测年华,现在,她从权力争夺战的间歇,看到了自己的好时光在消逝,她想:“我和一般人相同啊,我也老得如此之快!”
于是,她想到了皇帝——皇帝,今年是二十九岁,比自己小了三岁。
——她的心房又因此而起了撼动。
于是,她废然放下镜套,在春风得意的时代,她发愁了。
她想:我要设法唤回青春。
她想:我要设法使自己慢慢地老去。
但是,另外一种意念此时潜入了,过去六年,应该是她生命的全盛时代啊,可是,她本身却未曾享受青春的生命,她将一切都理智化谋略化,她将自己的情欲挥发,给予皇帝,让皇帝获得和享受,而自身,因于取悦对方而失掉了领受。
她喟叹,她悼惜。
就在这时,比她小三岁的皇帝,从雪地上乘了步辇而来——武媚娘立刻收拾起自己的玄思;以女性的柔媚与慵懒来迎接丈夫,她朦胧地叫唤他的小名,她伸着懒腰——像一只在燃烧的灶壁之外的猫那样地伸着懒腰,她说:
“我没有精神哪——我不高兴替你做这些了,多么烦人的奏议!从来没有一件是有趣的……”
皇帝捏着她的手指,很愉快,但是,又不自知为什么如此地愉快。
寒冬过去了!长安城,又是柳草青葱。
——在严寒的日子,在温暖的长寿宫中,年轻的皇帝耽溺于情爱的欢乐而疲颓,他不断地伤风(那是因为他也常常到寒冷的屋子里与稚嫩的宫女们混在一起),因此,当柳草青葱的时日,他发觉自己的生命并不随同季节而活跃——这使他对成熟的与缠绕不休的武媚娘有了怯意,他喜欢,可是,疲颓又使他怯——
于是乎,他托言斋戒,躲进了高光宫——那是在东宫苑区域之内,极南的一座小宫。
皇帝走开几天,她是愿意的,她从来不干预皇帝找其他的女子——皇帝走开,又会使她轻松一些,也自由一些,更重要的是:皇帝命她不必请示而全权处理公事,而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权力。
可是,在醇醇的春夜,在四周草虫鸣叫声中,她想着年华,她想着青春的欢乐。
在她的生命中,只有前皇在世之时,在翠微宫与太子幽会,才算真正的欢乐,此外,都是她奉献,本身不是享受和获得,同时,她也想到皇帝的近境,显然地疲惫,显然地力不从心……
于是乎,她的思想游移驰骋了。
她想到力,想到生命的与青春的力。
她冥想狮与虎的搏斗,她冥想野鹿啃啮着树干以磨利牙齿,她冥想在湍流中怒泳向上的鱼,流水搓擦着鳞甲。
于是,一种犷悍的意念从她的心灵中爬了出来。
无分日与夜,亦无分在床上或者案前,她时常会觉得身体之内有着异样的不舒服,肌肉中,好像有一些因子要从皮肤的包裹下挤出来。
她烦躁着,她咬碎了三枝笔的笔杆……
她的面颊上浮现了鲜明的红晕,甚至连眼皮也映红了……
她到斋宫去——她去叩门,找寻皇帝……
她将公文搁置在卷宗内——好像,她不再重视权力了。
于是,她的内侍独孤忠看了出来。
有一天的下午,当侍女偶然走开而独孤忠来时,看到皇后意思飘忽的神情,无意间提到了巫医——
皇后的尊严是不许可谈论淫邪的巫医的,可是,在意念飘忽中的她,终于不能自持,脱口说:
“以前,我也听人说过巫医的故事。”
“我知道有一个很神奇,也可靠——皇后是不是召他?”独孤忠忽然大胆地建议,“他有许多怪异的法子……”
“不!”她有些心慌,几乎是惴惴地道出。
“巫医还精通各种医道——”
“不,这不行——宫中耳目太多了。”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呀!”独孤忠幽秘地一笑。
武媚娘没有再表示意见,可是,对于巫医,她却有了玄思,在感业寺的时候,她曾经听人讲过一些中年妇人与巫医的故事,她也听人讲过长安的王孙公子,从巫医的药囊中获得生命力的补充……
她曾经听说巫医使人癫狂。
她曾经听说巫医使人平静。
于是,当再与独孤忠单独相处时,她主动地提出关于巫医的事。
“皇后,在你面前,我是不知忌讳的,请恕我放肆。”独孤忠垂着头说。
“如果我把你当外人,也就不会和你讲这些了——独孤忠,我很想找巫医来试试——这些日子,我自己也晓得,身体真不舒服哪。”
独孤忠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意见。
“皇帝的神气——”媚娘说了半句就咽住了,转而问,“那天我到斋宫出来后,你还在,听皇帝讲了什么?”
“皇上说,媚娘真个得一媚字。”
“哼!”武媚娘似乎不满,为了自己的身分,她虽然是在心腹面前,仍有一定的自我保留。
春风吹着,春风吹着——辅政大臣长孙无忌请了皇帝到蓝田去春祀。
武氏在矛盾中,这些日子是她生命最脆弱的时间,她不能自持地想着巫医,明知巫医进宫是干犯大忌的,但她需要治疗身和心,终于,她答应了独孤忠,请巫医偷进宫来,她嘱咐独孤忠把巫医扮成奚官局的内侍,混进东宫苑。
这个巫医是都中出名的方士郭行真,人们传说:郭行真有种种异术,他能摄取人的生魂,他能使人长生,他懂得用蛊——一种奇异的毒药。他的行踪是神秘的,飘飘忽忽,有时在长安,有时在洛阳,朝廷虽然严禁巫医,但有一些大臣和王公却欢迎他,因为他还有一种奇药,那能使衰颓的男子强壮,长安和洛阳,有不少贵族需要他的奇药,因此,他们庇护着他,使这个方士生活安全和富贵。
郭行真虽然已经富有,但对入禁宫的冒险,却有巨大的兴致,他渴望着在禁宫中寻求刺激,而当他最后获知自己所要见的人是皇后时,野心更大了。武氏在前朝的故事,他是晓得的,因此,他对武氏也有了憧憬。
郭行真身体高大,面皮红润,一望便知是滋养极好的中年人,武氏在接见他的时候,忽然萌生了遐想——她的第一任丈夫太宗皇帝,是高大的身材,方面大耳,大鼻子,眼前郭行真的相貌,除了没有胡须之外,和太宗皇帝却相像呀。
“皇后——”他跪拜起来,沉宏地叫了一声,随即温和地接下去,“小臣奉召,不知皇后有什么差遣?”他虽跪着,但那一双眼睛,却毫无顾忌看着尊贵的皇后。
武皇后暗暗骂了一声该死!她想:“这人全没一点礼貌呀!”但是,她不能斥责,庄严地回答:
“我的身体——”她只说出了这一句,就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沉吟着,隔了一歇,才迂缓地也坦率地说,“我没有特殊的病痛,不过,我心情很乱,你大约知道,一个女人在我的地位与我的年纪,身心的矛盾……”
郭行真是懂的,但也不便立刻说出来,饱暖的妇人的苦恼,呈露在皇后的眉梢眼角,他思索着——怎样处理呢?眼前所见到的躯体是浑纯成熟的,如果挑动这一具躯体的心灵的琴弦,他在长安将成为一个最特出的传奇人物,一个皇后的情夫,该是多么刺激!何况,这又是一个丰满而妖艳的皇后,他心驰神荡,自然,他也想到,任何的邪念将会使自己粉身碎骨,不过,他又以为值得冒险。
“我时常觉得——”她并未关心郭行真奔驰的意念,继续说下去,“我好像趋向衰老了,身体松散,精神也委顿。”
“在皇后的外表上,我看不出,”郭行真吃力地回答,“看皇后的皮肤,只有二十四、五岁人的样子——”
武皇后并不因为旁人赞她年轻而喜悦,皱着眉,期期地说:
“也许是吧,不过,我的身体,肚子上肉多了,还有……我时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好像少失了什么似的。”
“这是——”他只吐出这两个字,把说到嘴边的“思春”两个字停住了,他看出皇后柔媚的眸子中隐隐现出刚肃的光芒,他想:这个女人在欢笑中随时可能变脸的啊,我得小心——这是炙手的女人啊!
炙手的女人注意到巫医的惶惑神情了,她微微欠动身子,凝视着他,问出:“你说怎样?”
“噢,皇后!”他竭力收敛自己的意志,重重地说,“我可以给皇后几种药,药的功能是——一种使皇后安静,一种是刺激青春的生命,还有一种……”
“还有一种是什么?”她急迫地问。
“还有一种……皇后需要的时候——给皇上。”他期期艾艾地说出来。
她脸色骤变——皇后的尊严受到侮辱了,但是,也在一瞬之间,她又立刻再转变,现出平和的笑——她的思念在一瞬之间想透了,对一个用秘密方法召入宫廷的巫医,顾及尊严是多余的,在理论上,召巫医进宫,已经是丧失尊严了的啊,于是,她在浅笑中点点头。
“如果,皇后吃了我第二种药,再给皇上吃我的第三种药,嗯,那会是很好的,那会是……皇后,我的药可以融在水里或者酒里,没有味道也没有特殊的颜色。”
“你留下吧!”武氏佯作冷峻地,就只回答了一句话。
“皇后,每一个人的体质不同,这药要试试,我好决定成分和吃的分量。”郭行真从怀中掏出一只长扁的锦盒。
“每一种都要试吗?”
“不——给男人服的用不着。”郭行真开了盒,取出几个小包,先把其中一包药粉,呈送到皇后面前。
武媚娘徐徐接过来,嗅到药粉散放出来轻微的茉莉花的幽香,她低下头,把药粉递还给郭行真,“这是哪一种?是什么用途的?”
“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皇后不妨就试试。”郭行真看皇后很温和,又萌生了狂想,就取出一只象牙小调羹,取了些药粉,放入皇后的杯内,“皇后,可以喝了。”
她拿起杯,稍稍迟疑,郭行真又大胆而贪婪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是成熟的,妖艳的,甚至也是引人入胜的!虽然,她已不是青春的,但是,一枚成熟的葡萄所引起人的欲望,是更加强烈的啊。因此,他冒险了,他希望在第一个回合就占领皇后,过去,他也曾有类似的故事发生,他相信,凡是召他的女人,在心理上就准备着被占领的,于是,他催促皇后服下去。
武媚娘冷冷地一抬眼,却将杯放下,就在这一个动作中,她的面色变了,刚才温和宁馨的神色,已完全消失,凛然地接口道:
“你可以走了,我会找人试的,来人——带他出去!”
郭行真大感意外,可是,武皇后满面霜肃,使他不敢多事逗留,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辞出长寿宫去。
“璞华!”武媚娘在郭行真走后不久,呼唤自己的侍女,随后,将那杯落了药粉的水给她,“你喝——”
“皇后——”璞华感到意外,也有若干疑问。
“你喝——是药,不会吃死人的。你喝下去,觉得怎样,再讲给我听。”她平静地说。
于是,璞华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随说:
“很香的,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呀!”
“你去躺着,回头来告诉我,觉得怎样!”
璞华淆惑着,遵命去了。
于是,武皇后命瑶华随侍自己,她躺在床上,等待璞华的反应——这两名侍女,是她从感业寺带进来的,她们两人与独孤忠,再加另外一名内侍与两名宫女,是她内圈,忠信可靠的侍仆。
于是,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璞华来了,跪在床前,向大唐皇后奏告药物所引起的生理反应——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双颊赤红,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武媚娘明白了——
“皇后,很怪,很怪——”璞华喘然说,“我服下去之后不久,心痒痒的,头晕晕的——后来,渐渐地……”
武皇后一摆手,阻止她再往下说;思索着,再命召独孤忠来;接着,她向璞华道:
“到后面去,就用我的更衣间的浴盆,用冷水浇你的胸口——”
于是,独孤忠来了,武皇后细声问他巫医出宫的情形。
“皇后,事情稍微有些意外,萧淑妃在外苑钩弋阁左方的甬道上看到郭行真,他们居然打招呼。”
“你!”武皇后意志奔放地叫了出来,她惊悸了!这样的事故若为外人窥破,自己会吃不消的。
“皇后,萧淑妃没有发现我——我虽然送郭行真出去,却不是和他同行的,再说,我委托人召郭行真,是假借了许贵人的名义,所以,即使被发现,也不碍事。”独孤忠谨慎地说。
武皇后竭力控摄自己,稍微顿歇,才说:
“是那样,以后,你还得小心——看情形萧淑妃是找过郭行真的了?”
“奏皇后,我以为宫中找过郭行真的,必不只萧淑妃一个人,他虽然装腔作势,可是,他很熟悉,丝毫不惧。”
武氏沉吟着,同时,她后悔自己的鲁莽——
现在,她又想起前皇在世时常讲到的一句话了:“不能有一刻疏忽,一条百丈的水坝,会因钱眼大小的沙孔而崩坍!”这是至理名言啊,她是犯了疏忽的毛病,找郭行真,太偶然了,甚至可以说太意外了。在偶然的意志松弛的时候,犯了可能会造成崩坍一样的错误,而且更可憾的是毫无实际。
“皇后,”独孤忠完全没想到武媚娘的心事,他还稍微带着得意的神气说,“宫中的花样多着,慢慢地,皇后就会了解像郭行真那样的人为什么能自由自在的原因。”
她渐渐地有了厌恶心,可是,她又不舍得不问,在宫内,她为自己基业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对于宫中女人群的日常生活,一直没有认真关心过。因此,她所知的宫廷生活形象,是表面的、正常的,如今,她要从独孤忠身上,探索宫廷生活秘奥的一面,于是,她忍抑了自己的厌恶,勉强问:“怎样?”
“宫中的女人虽然勾心斗角,可是,关于男女之事,大家都不会拆穿的,有机会时,人人都想如此的啊。”独孤忠暗示地一笑。
武媚娘直觉地感到,他这一笑是充满邪恶和轻视自己的,因此,她对这亲信的人萌生了恨意。
一个巫医的故事,迅速地过去了,可是,偶然的一面却在武媚娘的心灵中生了根。在工作的间间歇歇,在夜间,当被褥的燠热使她从梦中醒来时,就会自然地想到郭行真这个人,她与这名巫医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在意念中,经由想象的联系,她以为对他是稔熟的了。
一天又一天,她无限的玄想继续着。而独孤忠,曾机巧地提及巫医——他并不是作推荐式的提及,他像提备忘录那样地讲述郭行真,使武皇后无法忘失一名巫医的姓名。
终于,又是一次偶然,又是一次意志的松弛,大唐皇朝的内宫,因一名巫医而掀起风波。
是在接连着几个潮湿的阴天之后,武皇后的脾气忽然变得很坏,她冲动和易怒。自以为深知皇后性情的璞华与瑶华,勾结了独孤忠,再把巫医召入宫中。
他们这样做,并非完全为皇后着想,主要的是为自己——皇后有逾越的行为而经由他们的手造成,那么,往后去,他们必然能控制皇后的啊!在宫廷中,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有权力的欲望,武媚娘希望分取一部分皇权,而她的侍从,则渴想分得若干后权——希望能达到挟皇后而令六宫。
那只是偶然的松弛,武媚娘让那名巫医为自己进行奇异的按摩——
郭行真有一双魔术的手,他使她双腿的肌肉松弛,使她的心灵也松弛!
——心灵的松弛,好像水坝的闸门徐徐地开启了,这等于是她心灵的堤防解体。
于是,郭行真的手指停留了,转变了。
她忽然之间感到恐慌,她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躯体充满,一种可怕与可喜的充满!好像,她的躯体上升了,进入云中了。
这是巫医一双手所创造的杰作。
她软绵绵的,自觉骨骼与肌肉都散放着,像梦寐,像在暖水中浸浴。
她微汗,发边、腋下,汗水似乎蒸发了她的闷郁。
由于生理的恬适,她对雄健而奇异的巫医有了好感,事实上,目前光景使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酷的尊严。
于是,她看仍然跪着的郭行真,低吁,柔弱地伸出手;郭行真凑上去,皇后的手掌摩挲着他的面颊。
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她的手掌也有微汗,郭行真于接触时,胆子就壮了,他是有一套征服皇后的计划的,现在,皇后已由寒冷转为温和了,他想:这是擒捉的第一个回合的结束,在男女间的战争中,跨过第一道关防之后,多数是能长驱直入的。
于是,他体察着形势,慢慢地将皇后的手捏住,放在自己的肘边,以自己的嘴唇用力地吻她的手指。
她没有拒绝,她把他的行动看作自己的舍予——她曾从这巫医处获得畅快,现在,她是投桃报李。她想:“让这个小人物亲近我一下吧!”
但是,这个小人物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手臂,吻微汗的腋。
武媚娘深奥的内心起了战栗,她忽然体察再进一步的是什么了。
她是一个深思的女人,偶然的泛滥,在她自己的思维中还是有所解释的,她认为按摩的逾越是可恕的,但如再进一步,自己的行为就不可恕了。这是道德的,而现实方面,她以为让一个巫医从心所欲,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她收敛自己。
“皇后——”郭行真是曾经沧海的人,迅速地看出皇后心里的矛盾。他见识过不少守贞如玉而幻想着享乐的妇人,从自守、到逾越、到泛滥,都曾经过如现在的武媚娘那样一个阶段,女人只是女人,皇后与村妇在生理上是毫无分别的,因此,他用自己的声音来摒除她的羞怯,“皇后——皇后……”
他的声音是郁动着,好像从重门叠户的岩洞中透出来,有回荡的意趣,有磁性的力量。
奥妙的人、人体的磁力将她吸引了——只凭几个字的声音,而将她吸引。
于是,郭行真喃喃地细语着,诉情与诉欲——他告诉她肥料灌溉在花的根株原因,他告诉她人的有生力量,他告诉她如何保持青春——巫医的药物以及巫医的巫术,他也告诉她欢乐的争取与享受……
严谨的武媚娘,在她成功的高峰上,被诱惑了。
……
盛筵易散,郭行真在行将离去时跪在她的面前说:
“皇后,我将再来。”
“不——”她温和地接口,“对你,对我,都不好。”
“皇后慈悲——”他愁蹙着眉说,“我,我怎么能不再来呢?皇后——”
“这是宫中啊,郭行真,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在背后助你的,至于我们之间,不可能再见了,万一出事,那就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我绝不会牵累你——”他说,自怀中掏出一只黄金的小盒,“如果事急,我会用这个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最灵的毒药,倘若含一片在嘴内,立刻会昏晕而死,倘若将一片化开在水中,只要你一匙羹,就会思睡,就此永远睡着……”
武媚娘忽然一凛,伸出手,徐说:“给我!”
郭行真将那金匣捧给了皇后。
她打开盒盖,看到里面还有一层麂皮的覆盖。
“皇后,不必打开的,只要一按这层麂皮,就会有一片药跳出来,一片药,仅够使一个人死——”
她用手指在麂皮上连按了三下,跳出三粒长方形暗红的药片,她放在手上看了一歇,又随手置于几上,低声说:
“这个,留下给我!”她说完,将金匣交回。
“皇后,千万不能将刚才的药丸混在一起。”郭行真显然有着惶急,但是,他又不能收回这三片药。
“我知道。”她平和地,像完全不经意地接口说,“我不会自己寻死的呀!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放药的器皿各不相同,刚才你给我的药是由玉瓶装的。”
“皇后,那只白陶瓶中的药丸是给皇帝的——”郭行真献给皇后的药物中,一种是永驻青春的,一种是增强男子的能力的,那两种药分别用玉瓶和陶瓶装盛着。
“我知道。”她说,柔媚地一笑。
“皇后,明天,我再来。”
“不——”她思索着,终于再补充了一句,“我会命独孤忠找你的。”
于是,巫医走开了。
武媚娘坠入于玄思中,她侍奉了两代皇帝,她也曾有过偷情经验,可是,今天的经历与过去任何时间的全然不同,今天,她以为自己真正地经历了女人的人生。
她想着第一次的际遇——第一次,她将巫医留下的药给璞华服下,而今天,是她自己的经历。
玄思不断,使她的心灵起了急剧的变化,她想:不论如何,我明天都要找他一次,过了明天,我与他断绝往来,她期待明天。
然而,皇后的权力之舟,在情欲的大海中却倾覆了。
隔天,当武媚娘还在情思忡忡中时,璞华却来报告武媚娘——她自恃有举荐之功,她也自恃掌握了皇后的秘密,因此,虽然只有一夜之隔,她对皇后的态度却已不同了——她说出:巫医仍然在宫中。巫医希望见皇后。
就是这两句话,使武媚娘从情欲的大海中觉醒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张皇,她是睿智的,自从诬陷王皇后之后,她几乎每天都在警惕中过日子。偶然的放弛可能造成祸事,她闻讯之际,却一些也不着急,内心盘算着,面颊上却浮现浅笑。
“你和瑶华留下了他?”
“不是的,奴婢没有如此大胆啊,刚才,瑶华去萧淑妃那儿,看到郭行真还在。”
“说谎!”武媚娘忽然睁大了眼睛,“这是绝无可能的,萧淑妃和巫医混在一起,瑶华怎能查到?她不可能知道的啊!”
“皇后——”璞华的谎言被皇后一语道破了,期期艾艾地,无法再接下去。
武媚娘暗暗地心惊着,她想到自己可能被这两名大胆的宫女所陷时,背脊上有一股寒意。但是,她仍力持镇定,和煦地说:
“璞华,你和瑶华两个无论如何不能骗我的啊,我们是从感业寺一起进宫的,我对你们,像姊妹一样,到底是怎样的呢?璞华,即使你们将郭行真藏了起来,我也不会怪责你们的,不过,你们应该老实告诉我——宫里头的事体,一闹出来,就无可收拾的啊!”
璞华的面色灰白了,尴尬地叫了一声皇后。
“你说啊!我讲过,那是不必避忌的。”
“昨夜——昨夜——”璞华吁着气,“我们两个留住了郭行真,刚才,我们打听皇上入了仁寿殿,他要求我们设法,要见皇后——”
武皇后内心有说不出的恨与毒,她咬着下唇,强自将愤怒咽了下去,慢吞吞地问:
“那么,你刚才又说萧淑妃,为什么要攀上萧淑妃呢?”她稍顿,又补充问:“为何不攀扯他人?”
“皇后,”璞华终于坦率地说,“是这样的,他说,今天原有和萧淑妃的约会,不过,他想见皇后——”
“独孤忠知道你们的事?”
“不曾——他以为是皇后。”
武皇后眨着眼,沉吟了一些时才现出微笑。
“你们两个小东西,一开始就会玩鬼了。好吧,你去告诉他,要他到萧淑妃那儿去吧,今天我没有闲,明天要他来——要他先到你们房中,俟方便时,你们带他来我处。”她稍顿,再说,“你回去,看他走后,就和瑶华来此地,我和你们有话说。”
璞华走后,她好像万箭钻心,剎那间血液奔流,倏地站直了,走向窗口,立刻又走回来,她失措,她不知如何处理这一件事。
她恨这两名宫女,璞华和瑶华——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如何了断这一宗公案。
倏忽间,她想到郭行真的毒药,自己留了三片的,这一念使她的身体起了痉挛,但是,她必须做。
当璞华与瑶华再来时,她温和地告诫她们小心,接着,她以体贴和表示结好的神气,赐给她们一杯水——她告诉她们,这是郭行真调配了给自己的,可以使青春常驻的妙药。
她从一只玉瓶内倾出水来。
两名宫女毫无疑心地饮下,照嘱咐,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休息。
于是,武皇后打扮了自己,命独孤忠跟随自己到长寿殿,她将几件公文交给值殿的内侍,并未与皇帝相见。随着,她进入南宫的掖庭,嘱咐了独孤忠出首,就命两名小内侍传召掖庭令、宫闱局丞、内宫典门……
大唐内苑,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宫闱局丞在萧淑妃的宫中查获了一名假冒奚官局内侍的男子。
有四名内侍和四名宫女被捕,萧淑妃也被监视着,随同到掖庭来见皇后。
独孤忠恐惧了,他看到皇后的面色如寒霜,不安地望着。
“你走开,我知道安排的,你放心。”
于是,掖庭令首先进来报告搜捕的经过,又道出捕获的男子的身分,然后退出,接着典门监进来报告。
“宣召萧淑妃进来!”武后庄严地说出。
于是,宫闱局丞带了两名副手,监押着面无人色的萧淑妃入内。
“是什么人?”武媚娘看着萧淑妃,严肃地问。
“假冒奚官局的,却不是宦者,现在阶下。”宫闱局丞颤抖着代为回答,“臣死罪,宫禁防范未严,臣……请皇后提讯——”
“胡说!”皇后面色泛青,“我见这种人?”她稍稍一顿,“你知道死罪,一张扬,还得了吗?你管些什么来?”
“死罪,死罪!”宫闱局丞是专管门户的,此时惶惑万分,不住地叩头求恕。
“立刻在阶下打死,不让这野东西出声!”她咬紧牙齿说,“再宣掖庭令进来!”
宫闱局丞退了出去,颤抖着的萧淑妃想请皇后审讯,她自问不曾弄郭行真进宫,但她于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是由于武皇后的神容太森严了。武皇后的双目,闪动着如冰雪那样地严厉的光芒,那样,萧淑妃被震慑了。
“皇后——”掖庭令恭敬地叫了一声,具有请示的意思。
“要查究——”她凝思着,她计算几棍可以结果郭行真,任何决定,都要等结果了郭行真之后,才能进行。她想着,听到阶下有闷实的棍打声,她舒了口气,徐徐说:“是谁引进宫来的?宫廷中出现这样的事,还得了。”
“是——”掖庭令的双目移向萧淑妃。
“不是我!”萧淑妃在生死的俄顷,终于叫了出来,“我在宫门外走,看到两个内侍过去,前面的我没有看清楚,后面就是这人,我以为是奚官局的,叫住了他,我不该自己叫他,只是,我有一些小病痛……”她说谎,但非常拙劣。
“淑妃,能这样回奏皇上吗?”掖庭令反问。
“这……这是真的呀!”萧淑妃尴尬而无力地看着皇后。
“唉!”武皇后叹了口气,做出爱莫能助的悲悯的神气,但仍然严谨地说:“我没法把你的事件承担起来,不过,皇上能否容忍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如果讯问,唉——你还有两个女儿,教她们怎样做人呢?”
这时,宫闱局丞又进来奏告:闯入宫禁的野男子已经打死了。武皇后点点头,软弱地叫人宣召奚官局令来。掖庭令在旁边,立刻体会出皇后的意思,他上前一步,沉重地说:
“淑妃自便吧,奚官局有药——”
萧淑妃睁圆双眼,全身可怕地抖着。武皇后走过去揽住她,萧淑妃拼了命说出来:
“那人是东宫苑——”她想攀上皇后来免自己的一死,“东宫苑总管独孤忠召进来,那人自己说——进出都不怕。”
武后佯作微笑以掩饰内心的惶惑,同时以眼色示意掖庭令,掖庭令木立着,不知所措;于是,她再转向萧淑妃问:
“那你知道他是外边来的男人,是你以前认识了的?”
“皇后——”萧淑妃哭了,“我当年要孩子,问他要过药,这人是巫医,郭行真,但这一回,的确不是我召他的……”
武后点头喟叹,徐徐回顾掖庭令,神容惨淡地说:
“这事情就难办了,难怪独孤忠会出首,看来这人有大问题,你去捉他来让我审问,他身为东宫苑总管,居然这样子。”
掖庭令正要下令,奚官局令已进来了,于是,掖庭令又以眼色请示皇后,她点点头。掖庭令悄悄地向奚官局令说了几句,随后又转向皇后低奏:
“独孤忠在外请旨……”
“捉来,但别动声色,免得他乱说,淑妃的名誉,皇上的尊严,不能稍损!”她面如秋霜,“你替我密审,再召我的侍女来问问,看谁与独孤忠勾结,这件事,看来不会很单纯,我要你们查一个水落石出。”她庄严肃穆,说完之后,眼稍转视着萧淑妃,又立刻移到掖庭令身上。
这是命令呵。于是,掖庭令向奚官局令做了一个手势。
奚官局令进上鹤顶红,萧淑妃哭叫着拒绝,但被灌了下去。
“皇后,我两个女儿——”她大哭哀诉。
“你放心,”武皇后掩饰自己对她的憎恨——那是由于她供出了独孤忠——缓和地,也至诚地说,“我会好好待她们的。”说着,她示意内侍扶萧淑妃进内室去。
不久,独孤忠到了,被押在别室,而同时,东宫苑方面来报,璞华和瑶华已被毒死,她佯作大惊,狞视着掖庭令。
“这一定是独孤忠勾结萧淑妃对我的,我出来时,璞华好好儿的,唉!把独孤忠照那个巫医的样子打死,我去奏皇上,事体太大了,我原想大事化小的,不行了啊!”
独孤忠还不知道皇后要处死自己,他求掖庭令,让他见皇后,但是他的嘴被堵了,乱棍没头而下……
他埋藏着秘密而死,而武皇后,残酷地冷笑着,带领掖庭、宫闱、奚官三局的人员,去奏禀在仁寿殿著书的皇帝。
皇帝并不在看书,他是睡着了。
皇后亲自到御榻边把昏睡的皇帝叫醒。
“噢,是你——”李治笑着打个呵欠,“这时候,我老是瞌睡,不知不觉,又在这儿睡着了。”
“陛下,宫里出了大事。”她严肃地说。
“宫里有大事?”李治讶异地反问,“那怎么会的?”
武媚娘不愿自己来报告整个事件的真相,她缓缓地对皇帝说出各局的令丞都在寝门之外候旨晋见。之后,她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说起也真奇怪,差一点,我的命就完了。”
“是什么事?”皇帝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开始紧张了,“你说明白些!”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低声命随侍的内官召唤各局的令丞同入内寝。
于是,由掖庭令率领,各局令丞鱼贯而入,在御榻之旁严肃地跪了下来。武皇后指着掖庭令,冷峻地向皇帝说:
“让掖庭令报告经过吧——一个巫医,居然进宫来了。”
皇帝听到是巫医时,霍地坐起,一只脚跨下榻,大声催促掖庭令快说经过。当掖庭令陈述了所发生过的事故之后,叩着头,惶悚地说:
“萧淑妃已畏罪自尽——”
“她,她……”李治气噎着,似是不满于萧淑妃的自尽。
“陛下,”武皇后冷冷地接口,“对萧淑妃,我看也不必深究了,她说,从前要孩子时,就认识那巫医的,幸而我已有了儿女,否则,人家会疑心我哪!”她稍顿,长长地叹息着,“我不懂,为何要毒杀我的两名宫女?”
皇帝在闻讯之初是紧张与愤怒,可是,听得多了,他反而胡涂,他想着各别报告的事件经过,宫女、内侍、淑妃、巫医,一串的死讯,相互间的关连不密,好像是勉强凑合在一起似的。他淆惑、他想追问根由,可是,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问起。再者,对于萧淑妃的死,他终于有了惆怅,当他为太子的时代,萧淑妃是他爱宠者之一,直到武媚娘入宫,他才冷落了萧淑妃。此刻人天杳隔,他的旧情恍惚重回,不住地低喟。
“她为什么呢?没有理由的啊!”皇帝满眶酸泪,喃喃如自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为什么呢?为什么?”
武媚娘的眼眶潮湿了,她自然地跟着皇帝惋叹,流泪。不久,她说:
“处置这件事,我只能当机立断,我怕事情宣扬开去,对萧淑妃的名誉不好,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将来也不好做人,何况,事情闹出来,对皇上也是损害。”她抹着眼泪继续说下去,“只是我不懂,皇上,独孤忠这人,我对他不坏呀,他怎么会如此呢?我的两个宫女,显然是给他毒死的。”
“唉,唉!”李治转向奚官局丞,“是什么毒药,查过没有?是宫里的,还是外面的?”
“奏皇上,致死宫人的毒药,是外面的,多半是那个巫医带进来的。”
“唔……”皇帝怅然长叹,望着皇后说,“这事你去善后吧,不许传出去,别再来告诉我了,说句实话,这种事太可怕,毫无意义,可厌可恶极了,未了的事,你一并作主安排了吧!”
于是,武皇后在一种惆怅的神情中率着大批人员退出去,但她走出宫门又回进来,在怔忡的皇帝面前跪下来哭了。
“媚娘——”李治惘惘地拉她起来。
“陛下,我怕,我怕,好好儿的,宫里死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对我呢?以后,陛下,我怎么办呢?”
“媚娘,以后我们当心些!”李治抚摸她的头发,苦笑着说,“现在,我心乱得很,你去处理完了再商量其他——”皇帝向来是无主意的,过去,他有许多事情依赖她,但当她故意以女性的柔弱来纠缠他时,他变得手足无措了。
媚娘细腻地揩着眼泪,又退出去。懦弱的皇帝靠在床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庄子,低微地念道:“巧者劳而智者优,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
武皇后在仁寿殿外吩咐了各局的人员料理后,径自回宫去。在内寝,她伤心地哭了。偶然的一次冲动,使她受到如此深重的打击,些微的欢悦使自己的左右人事全非,她把一切的责任归于萧淑妃,虽然那个人已经死了,但她的憎恨却并未因此而除,她恨,她要报复,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两个女儿,我不会放过的。”
这是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憎恨,不过,此时她已经失掉了理性,她不检讨自己犯的过失,而歪曲地想着人们的陷害。她恨——瑶华与璞华、独孤忠、萧淑妃,只有对那个巫医,她不完全是恨。因为,巫医郭行真使她获得玄秘的、奔放的快慰。
在偶然中获得的快慰,好像刻镂在心版中,不论恨多么深,快慰依然存在。
恨意与快慰的追思,本质是矛盾的,可是,她将两者并蓄于自己的心灵中。
事变的第二天,大唐皇帝李治就已淡然了;这种事发生在宫廷中,照理是应该严行查究,务使水落石出的,可是,李治的天性,宁愿少些事,少些麻烦,他显然地精神不继,因此,轻轻地把大问题拋开了。
不过,在皇后那边,却不是的。
时间使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在过去两年,她运用权力与宫廷的财力,布置了一个私人的情报网,她建立了三条平行的路线来探听外面消息,其中一条线是独孤忠,另外,是仁寿宫监来训,以及掖庭令,三人之间,彼此没有横的联系,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替皇后做事。
因此,掖庭令在处置独孤忠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其他。
现在,掖庭令与仁寿宫监分别将外面的反应密告皇后,武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就因为听了密告。密告中最具体的一点是:人们认为事态必不如此简单,一定有许多内幕被皇后扼住了。
在来训报告了外界的反应之后,武皇后现出了心虚的微笑,淡淡地问:
“训儿,人们有没有说我与巫医有勾结?”
来训对于皇后直率的询问感到意外,期期艾艾地说:
“没有呵,人们疑心事情必很复杂而已!”
“我是从不避讳的,如果有人乱讲我的话,你不妨直说。”
“真的没有!”来训又着急地接口,“只是,人们对独孤忠的死,疑心更多而已。”
这样,武皇后就没有再询问下去,但是,当来训退出之后,她却如疯狂了一样,对着镜子咒骂自己愚蠢。
她用一枚针来刺自己的大腿,她让自己痛苦。她以肉体的痛苦使自己冷静,她以作践肉体来达成自我惩罚——那并不是惩罚自己召入巫医的罪行,而是惩罚自己欠缺智慧。
她自问:如果冷静地处置郭行真事件,必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啊。
在检讨过去中,她时时会寒栗。她毒杀宫女、处决内侍等行动,只要有人挑剔一下,自身就会粉身碎骨了。
她用针刺着自己,她竭力使自己冷静——过去的,不能再补了,未来,她要掌握。
她是一个看着未来而不是回顾过去的人物。
[book_title]第五章
往事,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所激起的涟漪,不久就消失,虽然,在人的心灵纪录上,往事仍旧留着痕迹。
武媚娘拋开了往事,但并不揩拭留在心灵上的痕迹。
现在,她孜孜地从事巩固权力。她工作着,悄悄地经由自己的情报人员而与外廷通声气,以及结好外臣。她明白,仅仅依靠在宫门之内为皇帝处理文书,虽然获得断夺的权力,但那只是皇帝个人的授与。
有一天,皇命将这项权力收回,她就毫无凭借了,因此,她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权力。权力的欲望终于压制了她生理的欲望。
在郭行真事件发生之前,她曾经想象两举兼得,她以为那是可能的,但是,事变的发生却那样地快,几乎使她措手不及,而经过这一次的打击之后,她以权力的欲望来压抑自己青春的生理苦闷。
时日来来去去,武媚娘在争取权力的漩涡中挣扎,终于将郭行真这个人淡忘了。
她心灵上的与肉欲上的空虚,由权力的伸张而获得填充。那是大唐显庆四年。
李治的身体在安乐中迅速地未老先衰,对武媚娘的关系,由于自己的衰疲而逐渐地变化——在过去,从太子时代到登基为皇时,他对她都是肉欲的恋爱,他觉得:只有和武氏在一起才能使生命燃烧!可是,渐渐地,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宁愿找几个并不出色的少女厮混。
对媚娘的感情,他并未改变;甚至,他在心理上还有若干惮惧,那是由生理的自卑而出发的惮惧。
他遗憾于自己无力再和武媚娘在一起燃烧,为了减轻心灵的负担,为了使她有所寄托,李治在显庆四年将皇权公开地移交给武皇后。
他下诏:皇后决百司奏事。
这一道诏书使皇后由幕后走到了台前,在大唐皇朝的历史上,这是创举。
武媚娘的长期努力,终于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在皇帝发颁这道诏书之前,她在争取外廷控制权的过程中,终于获得了胜利。
代表旧贵族的长孙无忌,长久就是武氏斗争的对象,长孙是外戚,朝北系统的贵族世家,又是太宗皇帝遗命辅政的重臣,人们以为长孙氏根深柢固,绝无人能动得了他。
可是,武皇后终于将他斗倒了。她在幕后,借皇帝的手排斥了长孙无忌,使长孙无忌在贬斥中死去。
这是惊动天下的大事。
这也是使武皇后成功的基石。
李治的诏令皇后决百司奏事,就在长孙无忌被贬斥之后一个半月发颁的;倘若长孙无忌在朝,要这样做是绝无可能的。
现在,虽然有不少人反对她,但她全无恐惧,她有能力解决问题,她也有能力使人服从。她不仅在政治上有才能,而且还懂得军事,太宗皇帝对军事上的智能,也感染了给她。她派遣李领三十五万大军远征高丽,她派薛仁贵领兵去抵抗铁勒的侵扰——勇敢的薛仁贵大破敌兵,创造了传奇式的胜利。
胜利的兵士唱着赞美的歌词,渐渐地,洛阳城内,也到处唱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词,连在深宫读庄子的皇帝也听到了。英雄的行径刺激着,他忽然把庄子拋了,到东宫苑找武皇后。
他阔步而入,媚娘正在案上看奏章,皇帝从远处大叫:
“皇后,传旨下去,御驾亲征高丽。”
武媚娘愕然看他,这是意外啊,懦弱怕事的皇帝居然要想带兵远征了,她不敢立刻回答,静静地站起来。
“你传旨,明儿好让人唱唱皇帝打胜仗。”李治把袖子一扬,“父皇南征北讨,创造了许多胜利,只有高丽却没有打平,我要去完成父皇未竟之功!”
他说得眉飞色舞,武皇后立刻明白是薛仁贵的胜利刺激了可怜的皇帝,她微笑着,隔了一歇,才徐徐地问:
“陛下准备带多少兵去征高丽呢?”
“这个——”李治并未想过实际问题,经此一问,就回答不出来,但是,他的锐气未消,略一迟疑,就朗声说,“我自己去,自然率领大军呀!”
“嗯。”她温婉地扶皇帝坐下,挨着他,低柔地叫了一声阿治,随即摇摇头说:“现在和开国的当年不同,先皇辅佐高皇帝打天下,所以自己上战场,现在,天下一统,皇帝不必亲征,派一员大将就够了。”
“这个——”李治的兴趣并不因此而低落,他捋捋袖子,“我还想试试,当年父皇在世之时,那次征高丽本来要我去的,后来,父皇嫌我不懂兵!”
“那时,你也不想去吧?”她微带讥刺地笑道,“我还记得那时的情形,我们有机会在一起,就从那时起的。”
“啊,对了!”李治也笑了起来,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往事的再提起,使得他意兴悠悠,渐渐地,他全身倾在她肩上了,“媚娘,我来时,你在看什么?”
“一些平凡的奏章!”她侧转头,“阿治,你真要去高丽吗?”
“为什么不真要?”
“我奇怪,”她缓缓地说,“你是研究老庄哲学的人,老子说‘不自用,故能成器长’,做皇帝的人,应该用人,不宜自用的呀——”
皇帝的劲道消退了,不住地点头,隔了一歇,才讪笑着说:
“我用的人也不坏呀,第一个是你——”
“我不是你用的,我只是暂时帮你,过些日子,我就交回让你自己去处理了,整天地看奏章,真烦死了!阿治,我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女人的青春,消磨在奏章中,多么不合理。”
“媚娘,”他环住她的腰肢的手放开,拍拍额角,“你体谅我怕烦,就替我做下去!”
“看不少人怨我了。”她把握了这一个机会说出来,“我本来只是一时兴致,替你看着奏章,谁知你正式要百官来向我奏事,有人就老大不满意,宰相上官仪,就恨了我,仔细想想,我真犯不着如此!”她说话时神容肃穆,好像真的被无数的事务压得透不过气来。
李治懒散惯了,怕多管事,一听她推辞不干,他有些着慌,急促地接口道:
“上官仪敢反你?就免了他好啦,这人是有一点昏麻的,他前次还来奏告,说我不应把政事托你处理,一切都要自己来。他还把我看作小孩子样,真岂有此理!”
武媚娘耸耸肩,迅速地由严肃转为轻佻——她伸出手,托起皇帝的下巴,又装出鉴赏的姿势,似笑非笑地说:
“如果把胡须剃掉,会像小孩子哩!阿治——阿治!”她以双手捧住了他的面颊,猛烈地摇撼着,“阿治,阿治……”她的声调变了。
李治由她此时的神态与声音的诱导,忽然回到当年翠微宫的偷情时代。那时候的武媚娘,躯体内有如满贮着火种,任何微细的摩擦,都会使她的躯体喷出火焰。现在,她又现出了原形——皇帝想:“这才是真正的媚娘啊!在一本正经的时候,她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于是,他将她搂住。在亲昵之中,他奔放……
她像狼,用自己的牙齿轻轻地吻啮他的颈项。
他以短须厮磨着她的发鬓……
于是,她的四肢似乎化成了爪,将他卷住。
于是,她的身体像溶液,融化在他的身上。
翠微宫的往事、感业寺的往事,倏然地重回了。
李治有罕异与恍惚的感觉,近来,她很少如此——
“媚娘——”他的嘴唇含着她的耳根,“这些时,我以为你冷掉了。”
“我没有冷掉,”她勃郁地,似乎带着恨意,“我不敢热呀,阿治,有时,我真想咬你一口,你……”
李治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自卑感使他下降,他闭上眼低说:
“媚娘,王太医对我说,再休息一两个月,我会好……”
“哦!”她的双手拧他,似乎集中了全身的力量,随后,又渐渐地松弛,在紧张与松弛之间,她说,“少和些小姑娘鬼混,就会好得快一些呀!”
李治只能笑,期期地笑——
于是,她推开他!好像波浪将浮藻推上浅滩那样,由动而转为静了。
但是,她的衣服皱了,襟斜了,发鬓也蓬了开来,一支玉钗摇摇欲坠——他想象:此时的她似骤雨之后,迎着夕阳的花朵。
她低吁着,用双手理拢发鬓——她是意图挑拨而冲淡自己与上官仪之间的问题,希图使皇帝在不经意中顺从自己的主张。可是,她终于也挑拨了自己。不过,一项奇异的心灵状态使得她淆惑,当她被自我挑拨了之后,想的却是郭行真——那个由她下令将之打死的巫医。
这是无可解释的,然而,这又是真实的,她自问,“我为什么要这个野男人呢?”
于是,她有了怔忡。但皇帝却以为她为自己而怔忡,因此,他需要有所转移。
“媚娘,刚才我们只说到一半,上官仪——”
“我不理了!”她以负气的神情接口,“我将全部交回,我不想管啦,本来,皇后是不必管这些的。”
“媚娘,为我啊!我身体不好,等我身体转好了,你再交给我——上官仪的问题,你作主好了。”
“他欺侮我!”
这是一句稚气的话,这是与皇后的身分不适宜的,可是,在这时候说出来,又恰到好处,懦弱的皇帝因此而动气,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武媚娘,不受旁人的欺侮。一些男性的英雄主义感情,使他激动,大声说:
“上官仪,杀了他!”
“那也不必如此吧!”她低喟着,“不过,这人是奇怪的,他一直瞧我不起,有心反对我,凡是我讲的,即使是对的,他也会反对,我讲白,他说黑,我真不懂——”她长长地叹息着,“阿治,前几年,你为提高我的族望,改修氏族志为姓氏录,列我的姓为首,上官仪就竭力讽刺,说武家是寒门,是伧族……”
“杀了他!”李治又说了一遍,坚决地。
武媚娘没有再说话,缓缓地走向书桌,提笔写下:
“同三品上官仪、刘祥道,罪在不赦,处死——”
她轻描淡写地将诏书交内侍发下秘书监去——她加上了刘祥道这个名字,并不奏闻,那是由于刘祥道的名气不及上官仪大,再说,刘祥道当年党附长孙无忌,已经贬斥过,现在,她利用机会,铲除一个异己。
当手诏发出之后,武媚娘若无其事地再转向皇帝。
“我们几时上长安去?”
皇帝的意思受着她的控制,武氏一提,他恍然记起了,有一年多没有上长安。
“是啊,你安排时间!”
“我想,骊山的温泉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的,洛阳的气候不及长安干爽!”
“是啊,我们几时去?”
“蓬莱宫的工程已经完成了,”她缓缓地说,“前几天,那边有报告来,这回去,我们可以住新宫殿啦!”
蓬莱宫是大建筑,去年,李治在长安时曾亲自看过基础工程,而且曾诏命阎立本领导作壁画。李治说过,等这项工程完成后偕武后入住,当时,他把蓬莱宫称为皇后的宫殿。这些事事虽然发生的时间并不远,但是,萎颓的李治已忘记了,经由武皇后提出,他忽然像孩子似地兴奋起来:“这样吧,下诏书,立刻择吉日,我们到长安去。”
——武媚娘是别有用心的,她要上长安去,是借此缓和洛阳城内的士族为杀上官仪而来的斗争,同时,她也要利用易地的时间,重行安排自己在外廷的势力,她想大举调整朝廷人事,将党附自己的刘仁轨、许敬宗、杨宏武、窦德元等人提携起来。
于是,车驾上长安了,这是大唐皇帝的例行公事,但是,上官仪被杀一案,却因此而减轻了影响力量。
[book_title]第六章
武皇后成为山东大族议论的中心了。
山东,是太行山以东的地区,自从魏文帝曹丕取得山东大族的谅解而篡汉之后,施行九品官人法,保障了大族政治上的权利,中华历史上,到此时才真正地出现了贵族。经过两晋、南北朝的大混乱,山东大族在政治上的实力已经消堕,可是他们的声势犹存。山东的崔家、卢家、郑家……是连李唐皇族都看不起的,因为李氏一族源流出夷狄,在中原只是冒牌的贵族;而皇后的武家,又仅是李家的附庸,自然更不在山东大族的眼中了。李治曾经运用他的皇帝权力,改编姓氏录,以诏令废旧日的氏族志,可是这道皇命对社会人心毫无影响。武媚娘曾暗示李义府、许敬宗等人竭力推广姓氏录,但所得的却是嘲笑,山东大族的子弟,称皇帝颁布的姓氏录为“动格”,那只是做官用的,家世门第,并不是以官位为衡量的。
武氏侄辈,曾经千方百计,图谋与山东大族缔结婚姻,却没有一次获得成功。山东大族的子女,连与皇族通婚媾都不屑,何况武氏。
由于家世门第的相轻,使武皇后憎恨山东大族,同样地,由北周皇帝宇文泰所建立起来的关陇贵族集团及一群汉化了的胡汉杂种,原是李唐皇朝的核心,与武氏也极不兼容,他们在山东大族的门墙之外自鄙,但对着武氏,又有狂妄的自我骄傲,他们沿用山东大族的口气,称武氏为寒族。
于是,武媚娘在前些年斗倒了长孙无忌,从而压抑了关陇集团的北朝贵族。
皇后运用了她所取得的皇权,大量地提拔属于寒族出身的官吏,南方的许氏早已跻身相位,氏族志无列的李义府,一度获得大权,之后,姜恪、陆敦信、孙处约、乐彦璋、汤宏武、戴至德、李安期、赵仁本、阎立德、阎立本等人,都被武皇后拔识而登于高位。
山东大族虽然轻蔑这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可是,她的权力,终于使他们议论不休。
——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女人,山东大族和关陇贵族都一样地不明白。而且,他们也不解大唐天子何以会将权力交托给她。
现在,他们奇怪着武氏的久留于长安。前些年,大唐天子往来于长安和洛阳,而因方便粮食运输的原因,皇帝在洛阳的时候多。可是,这四年中,因大明宫的落成,皇帝像久居长安了。
自蓬莱宫落成后不久,由武氏策划,在长安营造一所雄豪阔壮的大明宫。大明宫,比太宗皇帝所造的太极宫大五倍以上。
当大明宫兴建时,皇帝与皇后回到洛阳住了一些时,患风湿病的皇帝曾经东行,到泰山封禅。两年之后,大明宫落成,帝与后就驾临西京——武皇后在长安一住就是四年。
大明宫的范围,东西三里,南北五里,正殿名含元殿,南面共设五所门,中央大门名为丹凤;丹凤门道街有一百二十步阔,折算,有五百尺以上的宽度了,这是惊人的建筑,当初,武媚娘动用了关中十州的率口钱,又减京官一个月薪俸,发动四万多民夫,来从事这一项建筑工程。
山东大族奇怪着:她这样做何以没有人抗议和反对?
武媚娘多数时间住在大明宫中的承泰殿,那是在含元殿以北和安乐殿遥相对峙的,安乐殿在名义上是帝殿,承泰殿则是后殿。
但是,早朝的仪仗队多数从承泰殿出发向含元殿去,安乐殿内的皇帝享着安乐,难得有一天上朝去。
四年来,皇帝出巡过两次,这就是李治惟一的为国勤劳了;此外,这位衰弱的皇帝喜欢听歌看舞,他的时间消耗在安乐中,而皇后的时间却用在争取权力和巩固权力,她在长安四年,建立了她的权力集团,可以和北朝贵族与山东大族相抗衡的新兴力量。
她提拔了在文学上有造诣的清寒士人。
武氏,渐渐地向上升,现在,她登上高峰了。
皇太子李弘应母后召来到长安。
在长安那些年中,武皇后只带了女儿在身边,她的四个儿子,李弘留守洛阳,李贤则远在扬州藩所,李显、李旦分别在房州和冀州。人们都看得出,武皇后的亲情很淡,她极少提到儿子,不过,她对女儿太平公主却又例外。
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武皇后笑口常开。
这次,召李弘到长安来,并不是一个母亲通常的思子之情,而是与政治有关的。
武媚娘的姊姊韩国夫人曾经告知她:李弘在洛阳,与关陇贵族往来很密切——而在此之前,武皇后也曾听到太子宾客许敬宗的报告。许敬宗是她一手提拔出来的人,她相信这个人对自己会是忠贞不二的。当时,许敬宗含蓄地报告她:太子风格不同。
当时,武皇后以为,一个在成长中的少年,不妨让他自由发展,她以为儿子对母亲必然是尽忠尽孝——她自身的亲情很淡,可是,她对儿子,却有亲情的要求。
因此,在韩国夫人报告之后,她对儿子故意地为难自己,有着不满。
李弘到长安了。
当她在早朝之后召见皇太子于承泰殿时,内心忽然起了一种稀罕的抖栗,儿子太大了,儿子立在自己的面前,好像一座宝塔。
她立刻联想:儿子如此大了,母亲,何来立足之地啊;儿子如此大了,母亲,应该老了啊。
一念及于老,武媚娘的心房好像在下沉,她自我地感受到一种重量的压迫,她也自我地感到催促——那是年矢催人的促迫。她想到:漫长的岁月在政治的漩涡中逝去了。
李弘看到母后向自己发怔,局促起来——在含元殿早朝的时候,他曾于较远的距离见过母后!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母后森严,有一股冷峻的气概。这是一般妇女所无的。现在,他在近距离看母亲,仍然觉得森严……
至于武皇后的心理反应,李弘是完全不知道的。每一个儿子都不会去设想母亲的年龄,每一个儿子都以为母亲必然是老的。
在局促不安中,皇太子低叫了一声:“母后!”
武媚娘好像自梦中醒来,眨眨眼,再细看儿子,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在想:他大了,大了……
“母后!”李弘再叫了一声。
“哦,我只是想见见你。”皇后的情绪被扰乱了,原来的计划,不得不改变,处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是无法有条理地教训儿子的,因此,她对召见儿子的目的,轻描淡写地推搪了过去。稍缓,她慢吞吞地接下去问:“洛阳情形好吧?一路来看到些什么?”
问话是温和的,与母亲隔阂的儿子,因此而沾染到室家的温暖,情绪上不再局促了,而且也较为大胆了,他说:
“洛阳的情形与过去没有变!洛水岸上,多出了十来座园林,宫城方面,东宫苑的部分,大致上修整过!”他机巧地避开了政治,轻轻讲了洛阳的建设;接着,他转到道路见闻:“京洛大道很平坦,去年的工程很成功,不过,我听说漕运极其艰难,征发也太重,有些民夫吃草根,连府兵也多有吃不饱的。”
“哦——”武皇后若无其事地接口,“我要他们去查查,照理,关中并不缺粮呀。”
“听说,漕运成了皇朝很大的负担!”
“那样说,我应该率领百官到洛阳去了。”武媚娘的口气很空虚,显明地,她并不以儿子之言为然,但她又不愿驳斥久别初见的儿子。
但是,由于她不设法开展谈话,母与子的相见,变得很拘谨。好像,他们之间本是无话可说的。
“父皇的健康……”李弘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来。
“嗯。”她定了一定神,再接下去,“皇上的风湿病一直没有痊愈!去年出巡回来,连行路都有艰难,近来好一些,是在温泉疗养之功。阿弘,你过安乐殿见父皇吧!”
“是——”李弘允着,并不立刻告退。
她懂得儿子的意思,缓缓地说:
“你先去,我随后就会来的。”
遣走了儿子之后,她心情坏到了极点。那是无法解释的,她想着自己的老去,想着年轻时光虚度,想着一个被风湿病缠绕的丈夫。
“唉!”她低喟了一声,起身走到妆镜前面,呆看自己!长久,长久——她拿起了粉扑,用粉来填充年月所造成的褶皱。
就在这时,掖庭令进来奏告:洛阳送来一名宫人。
“送来一名宫人?”武皇后皱着眉,显然地不满于掖庭令因一名宫人而来干涉自己,“连宫人也要我接收吗?”
“奏皇后,这是从前的。”掖庭令期期地说,“从前,十年以前,皇后下诏,荫用两名死去的宫人的侄女——”
“啊!”武皇后恍然叫出,“是她们。”她想到了瑶华与璞华,那是多么遥远的故事啊!十年以前,这一时间的因子,与刚才见到儿子时一样,使她震动。她喃喃地说:“她们的侄女也长大了,哦,哦……!”
“奏皇后,那女子名婉儿,入宫学礼仪笔墨,已经三年多了,经过考试合式。”
“她来到了,好吧,你让她进来。”
璞华与瑶华两人,在她的记忆中,印象并未褪色,那是由感业寺带到宫中的使女。而且,她们两个人,也连系着巫医郭行真。当年,她因她们的不知忌讳而将之处死,在心理上,她是有遗憾的!如今,她们的侄女又来了。
往事如云烟,飘散了,又结合了。
结合——那是从婉儿的容貌上发觉的,婉儿可以说是璞华与瑶华的综合,但比较含蓄与沉着。在初见时小谈数语,武皇后觉得她的悟性很高。
于是,她将婉儿留在承泰殿的南所。接着,命内侍预备步辇到安乐殿去。
皇帝与皇太子谈得很起劲,武皇后到时,皇太子正在讲一名由洛阳到长安来的宫人,自然,那就是婉儿了。
她不满了——儿子不先与自己提及,而与父亲闲话,使她觉得儿子对自己不亲以及不敬。
“你见过那宫人了?”皇帝回望了皇后一眼。
“见过了——”她驯服而温和地对皇帝说。这是她一贯的态度,在皇帝面前,从来没有盛气的时候。
“阿弘说她秀外慧中。”皇帝虽然病困,但对秀外慧中的姑娘,仍然有很大的兴趣。
“也许吧,容貌端正,谈吐也有条理——”
皇帝搓搓手,似乎觉着了在儿子面前不宜太显著地对一名宫人表示兴趣,因此,他移转了题目。
“媚娘,太子妃纳采有一年了吧!我看,可以替阿弘完婚了,还有,阿贤也该纳聘。”
“嗯!”皇后淡淡地一笑,“我们到了抱孙的年纪了。”她虽然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在提到年纪的时候,总是有酸涩的倾向。
李治听得出,甚至李弘也发觉了母后的音调有异。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从宫外甬道传入,越来越近,皇太子李弘感到错愕,内宫禁苑,居然有人如此叫嚣!而父皇与母后,于听到这尖锐的声音之后,却现出喜悦的神容,这使他讶异更深。
没有内侍传奏,而脚步越来越近。
于是,有一名穿了窄管裤子的少女奔了进来,她着的是突厥装。裤子与靴,上身是大袖子、束腰、翻领的短衣,双肩悬挂着金属的小片,颈间是一串珠练。李弘于图画中看到过突厥少女,在洛阳,突厥商人的女儿于过节时也是这样的装束。
“天后,天皇——妈妈、爸爸!”那少女混乱地叫着,“南苑到了一只母的白鹿!快去看——”
武皇后微喟着摇摇头。
“见过五哥,太子——”
李弘到此时才知道这少女是自己同母胞妹太平公主。于是,他徐徐地起身。
“五哥!”太平公主直走到太子身前,放肆地,像大人对孩子地看着哥哥,然后,笑着转向父皇:“爸,你好福气,太子这样大了,而且这样像你,只要看一眼,人人都会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皇帝被女儿逗引而大笑起来。武皇后却佯嗔着说:
“阿珠,要规矩些啊!”
“是,母后!”太平公主掩抑地躬身,向母后行了一个礼,再转到父亲身边,“天皇,去看白鹿吗?”
“待一会儿再去吧,太子刚从洛阳来,我们谈着话哩!”皇帝捏住女儿的手,温柔地说。
“我不可以邀太子一起的吗?爸爸,那只白鹿送给我。”
“这——要问过你妈的呀!”皇帝仍然捏住女儿的手。
“天下贡物,是给皇帝的呀!皇帝才是真的主人!”
“你这孩子,母后会生气的。”李治打了女儿一下,“给你吧——长安宫苑,只有一头母白鹿。”
“我知道,洛阳宫苑有好多头全白的母鹿,下一回,再运一头母鹿来和此地的两头公鹿之一相配就是了。”太平公主轻盈地说,“白鹿,母的比公的美!如果是公的,我就不会向你们要。”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谈话,因太平公主的闯入而中止了。
不过,武皇后却喜欢女儿的闯入,她直觉地感到,太子与皇帝的谈话,会不利于自己。她私忖着,要设法改造儿子,使儿子完全地站在自己的一边。
可是,在亲情的方面,有权力的母亲却失败了。
李弘有了自己的思想方式,他的基本观念与母亲不同,他甚至隐隐约约地讽示母后,少预闻政治。
政治在武后的心目中,是与生命等量齐观的。何况,现在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要她少预闻政治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她对儿子失望,也为儿子不与自己同调而痛苦。
虽然如此,在另外的一方面,她却有了收获——十五岁的婉儿,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爱,她能写一笔秀丽整齐的字,她博识,文学的、政治的,全部通晓大略,前皇遗训《贞观政要》,她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还有,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人事关系,对朝臣的派系,有一个概念。
武皇后在不久之后就发现了她多方面的才能,讶然询问:
“婉儿,是谁教你的呀?”
“幼年,我随舅父太当少卿郑休远学书礼,入宫之后,仁寿宫监来训让我随右庶子许围师学文,他们两位教导我。”婉儿有条不紊地回答。
于是,武皇后在婉儿入宫一个月后,就派给她正五品尚宫的职位,协助处理文书的分类和编引摘要。
这样,婉儿与皇后几乎天天在一起,她将洛阳的宫闱故事告知皇后,她又告知皇后在洛阳的皇族诸公主的故事,她特别提到了皇太祖的小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怎样了?”武后欣悦地询问——当她为前皇才人的时代,与千金公主往来极为密切,那时,千金公主新寡;后来,她到感业寺为尼,千金公主也时时来看她。当她再度入宫成为皇后时,还主持了千金公主的再嫁,皇族诸公主中,只有千金公主与她最合得来,她们相见,会讲述女人的私话。这四年来,她和千金公主间,隔膜得很。因此,婉儿一提到,她就很激动。
“驸马郑敬玄多病,千金公主与驸马的情谊,好像也不怎么好!”
“哦,”武皇后悻然接口,“男人,总是多病的。”这是在忘情中说出的。在宫廷女官的面前,这样说是失礼的。
“不过,千金公主生活得很愉快,她——”婉儿说了一半,就将话咽住了。
武媚娘自然了解她未曾出口之言,那是与男女之私有关的。
“皇后不邀千金公主上长安玩玩?”
“我一向事忙啊——”她稍顿,接着说,“你传告内侍省上监,用我的名义邀千金公主,你记着,千金公主的辈分比我高。”
婉儿点头允承,敏捷地将皇后的谕文录了下来。
“还有,你派一名内常侍去传告我的侄儿三思,命他侍从太子。”她偶然想到使武家的子侄和自己的儿子多接近一些。自己改造儿子虽然失败,但她希望少年人在一起,发生情谊。而武三思,是她诸侄中最敏慧和了解自己的一个。但是,在作了这一安排之后,她又浮起了年矢催人的感慨,下一代,不断地起来了。
当下一代的人纷纷茁壮的时候,武皇后和自己同时代的上一辈的人相见了,那是千金公主。
在私室相对的时候,武媚娘仍然用过去的称呼,唤她小阿姊——当年,她是太宗皇帝的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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