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水微澜 [book_author]李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5463 [book_dec]长篇小说。李劼人著。 1936年上海中华书局初版,1955年经作者修订后由作家出版社再版。它是作家连续性的“大河小说”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的还有《暴风雨前》、《大波》),也是最成功的一部。小说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至1901年义和团失败为历史背景,以四川成都城外一个小乡镇——天回镇为中心舞台,描写了社会上两种恶势力的争斗和消长,展现了广阔的历史生活画面。“哥老会”本码头的大管家罗歪嘴,指使婊子刘三金迷住土粮户顾天成,骗他上赌台输个精光。顾蓄意报复,趁正月闹灯宵之日动手侮辱罗的姘妇邓么 姑,挑起了殴斗,反被痛打。顾回家大病一场。因报仇心切,便借教会势力与罗作对。不料,北京兴起了义和团,顾吓得无处安身。但很快,洋人占了上风,顾趁势出主意,官府出兵抓罗歪嘴,罗逃走,邓么姑被打成重伤。顾向邓求婚,邓竟然也应允了。 小说形象地揭示出:原先只有封建势力横行的“死水”般的清末社会,之所以有“微澜”泛动,源于帝国主义的侵入、教会势力的增大。作品以罗、顾冲突为中心,展现了大量的对特定时代、特定地区各阶层人物的性情、行为、语言和心理状态的刻画。 作品对地方风俗习惯、人际关系、饮食服饰乃至城镇建筑等都有十分精细逼真的描写,表现出高度的写实技能,具有较高的历史认识价值。 作品问世不久,郭沫若即以《中国左拉之待望》为题,称赞《死水微澜》是“一位健全的写实主义者”的“伟大的作品”,是“小说的近代史”。 [book_img]Z_14402.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分序幕 [book_title]一 至今四十多年了,这幅画景,犹然清清楚楚地摆在脑际: 天色甫明,隔墙灵官庙刚打了晓钟,这不是正好早眠的时节?偏偏非赶快起来不可,不然的话,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戏了;等不及洗脸,又非开着小跑赶到学堂——当年叫作学堂,现在叫作私塾——去抢头学不可,不然的话,心里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师的夸奖。睡眠如此不够的一个小学生,既噪山雀儿般放开喉咙喊了一早晨生书,还包得定在十早晨中,必有八早晨,为了生书上得太多,背不得,脑壳上挨几界方,眼皮遭纠得生疼;到放早学回家,吃了早饭再上学时,胃上已待休息,更被春天的暖气一烘,对着叠了尺把厚的熟书,安得不眉沉眼重,万分支持不住,硬想伏在书案上,睡一个饱?可是那顶讨厌,顶讨厌,专门打人的老师,他却一点不感疲倦,撑起一副极难看的黄铜边近视眼镜,半蹲半坐在一张绝大、绝笨重的旧书案前,拿着一条尺把长的木界方,不住地在案头上敲,敲出一片比野猫叫还骇人的响声,骇得你硬不敢睡。 还每天如此,这时必有一班载油、载米、载猪到杀房去的二把手独轮小车——我们至今称之为叽咕车,但一般都写作鸡公车,不免太歪曲了——从四乡推进城来,沉重的车轮碾在红砂石板上,车的轴承被压得放出一派很和谐很悦耳的“咿咿呀呀!咿呀!咿呀!” 虽只是一顷时的打盹,毕竟算过了瘾。夫然后眼睛才能大大睁开,喊熟书的声音才能又高又快,虽是口里高喊着“天地元黄”“粗陈四字”,说老实话,眼里所看的,并不是《千字文》《龙文鞭影》,而清清楚楚地是一片黄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麦苗,以及一湾流水,环绕着乔木森森,院墙内,有好些瓦屋的坟园。 至今还难以解释,那片距城约莫二十来里的坟园,对于我这个生长都市的小孩子,何以会有那么大的诱惑!回忆当年,真个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好像恋人似的相思,尤其当春天来时。 在私塾读书,照规矩,从清早一直到打二更,是不许休息的,除了早午两餐,不得不放两次学,以及没法禁止的大小便外。一年到头,也无所谓假期,除了端阳、中秋各放学三天,过年放半个月,家里有什么婚丧祝寿大事,不得不耽搁相当时日。倘要休息,只好害病。害病岂非苦事?不,至少在书不溜熟而非背通本不可之时。但是病也不容易,你只管祷告它来惠顾你,而它却不见得肯来。这只好装病了,装头痛,装肚子痛,暂时诚可以免读书之苦,不过却要装着苦相,躺在床上,有时还须吃点不好吃的苦水,还是不好!算来,唯有清明节最好了,每年此际,不但有三天不读书,而且还要跑到乡下坟园去过两夜。这日子真好!真比过年过节,光是穿新衣裳,吃好东西,放泼地玩,放泼地闹,还快活!快活到何种程度,可是说不出。 咿呀!只管鸣声单调,但在这时候简直变成了催眠曲!老师的可憎面孔,似乎离开了眼睛,渐远渐远,远到仿佛黄昏时候的人影;界尺声也似乎离开了耳朵,渐细渐细,细到仿佛初夏的蚊子叫,还一直要推演到看不见听不见的境界。假使不是被同桌坐的年纪较大的同学悄悄推醒,那必得要等老师御驾亲征,拿界方来敲醒。 只记得同妈妈坐在一乘二人抬的,专为下乡,从轿铺里雇来的鸭篷轿里,刚走出那一道又厚又高的城门洞,虽然还要走几条和城里差不多同样的街,才能逐渐看见两畔的铺店越来越低、越小、越陋,也才能看见铺店渐稀,露出一块一块的田土,露出尘埃甚厚的大路,露出田野中间一丛丛农庄上的林木,然而鼻端接触到那种迥然不同的气息,已令我这个一年只有几度出城,而又富有乡野趣味的孩子,恍惚起来。 啊!天那么大!地那么宽平!油菜花那么黄香!小麦那么青!清澈见底的沟水,那么流!流得地响,并且那么多的竹树!辽远的天边,横抹着一片山影,真有趣! [book_title]二 这一年,坟园里发见了奇事。 自从记得清楚那年起,每同爹爹、妈妈、大姐、二姐到坟园来时,在门口迎接我们的,老是住在旁边院子里的一对老夫妇。看起来,他两人似乎比外公外婆还老些,却是很和蔼,对人总是笑嘻嘻的一点不讨厌,并且不像别的乡下人脏。老头子顶爱抱着我去看牛、看羊,一路逗着我玩,教我认树木,认野花的名字,我觉得他除了叶子烟的臭气外,并没有不干净的地方。老太婆也干净利落,凡她拿来的东西,大姐从没有嫌厌过,还肯到她院子里去坐谈,比起对待大舅母还好些。 这是一个比我似乎还大一点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像浮肿,又像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见一点儿,又不像别些孩子们的眼珠。别些人的都很活动,就不说话,也常常在转。大家常说钱家表姐生成一对岩眼睛,其实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岩哩!他每看一件什么东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见他眼珠转一转。他的眉毛也很粗。脸上是黄焦焦的,乍看去好像没有洗干净的样儿。一张大嘴,倒挂起两片嘴角,随时都像在哭。 这一年偏怪!我们的轿子到大门口时,迎着我们走到门口来的,不是往年的那对老人,而是一个野娃娃——当时,凡不是常同着我们一块玩耍的孩子,照例给他个特殊名称:野娃娃——同着一个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女人。那女人,两颊上的脂粉搽得很浓,笑眯了眼睛,露出一口细白牙齿,高朗地笑道:“太太少爷先到了!我老远就看清楚了是你们。妈还说不是哩!” 我倒仿佛看见过她,记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忆。此刻使我顶感趣味的,就是那个野娃娃。 妈妈拉袖子在胸前拂着回了她的安道:“听说你更好喽,邓幺姐!……果然变了样儿,比以前越好了!……” 妈妈好像乍来时还不甚认得她,到此,才大声说道:“啊呀,才是你啦,邓幺姐!我争点儿认不得你了。” 妈妈一下轿子,也像回外婆家一样,顾不得打发轿夫,顾不得轿里东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着轿子走进了院坝,脚小,抢不赢轿夫。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只是家务事忙些,难逢难遇才回娘家来住几天。太太倒是更发福了。少爷长高了这一头。还认得我不?” 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晒得热烘烘的。我在轿子里,连一顶青缎潮金边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个野娃娃却戴了顶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脑后拖一根又短又翘的发辫,有大指粗细。身上没有我穿得整齐,是一件黄绿色的洋缎棉袄,倒长不短地齐到膝头,露出半截青料子夹裤。再下面,光脚穿了双钢青布朝元鞋。 [book_title]三 两个房间都打开了,仍是那样地干净。这点,我就不大明白,何以关锁着的房间,我们每年来时,一打开,里面总是干干净净的,四壁角落里没一点儿灰尘蛛网,地板也和家里的一样,洗得黄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滚,字格窗子用白纸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发光。我们带来的东西,只需放好,铺好,就各适其宜了。不过每年来时,爹爹妈妈一进房门,总要向那跟脚走进的老头子笑道:“难为你了,邓大爷!又把你们累了几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龛外,只摆得下两张大方桌。我们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饭,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两餐,从来都只一桌。大姐说,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妈、幺姨妈、钱表姐、罗表哥,还有几个什么人,一同来这里过清明,曾经摆过三桌,很热闹。她常同妈妈谈起,二姐还记得一些,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狗,邓大爷家倒养有两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们都很害怕人,我们一来,都躲了;等到吃饭时,才夹着尾巴溜到桌子底下来守骨头。王安一看见,总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堂屋背后,是倒坐厅。对着是一道厚土墙。靠墙一个又宽又高的花台,栽有一些花草。花台两畔,两株紫荆,很大;还有一株木瓜,他们又唤之为铁脚海棠,唤之为杜鹃。墙外便是坟墓,是我们全家的坟墓。有一座是石条砌的边缘,垒的土极为高大,说是我们的老坟,有二百多年了。其余八座,小些,但坟前全有石碑石拜台。角落边还有一座顶小的,没有碑,也没有拜台,说是老王二爷的坟。老王二爷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们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经跟着我们曾祖父打过蓝大顺、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们的坟园里。 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合抱大楠树也有二十几株。浓荫四合,你在下面立着,好像立在一个碧绿大幄当中。爹爹常说,这些大树,听说在我们买为坟地之前,就很大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银杏与梅花,都大了。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什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连狗也钻不进来。 坟园就是我们的福地,在学堂读书时,顶令人想念的就是这地方。二姐大我三岁,一到,总是我们两个把脸一洗了,便奔到园里来。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跃,跑,打滚。二姐爱说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趴下去闻!”不错,果真是清香的。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从苍翠的枝叶隙中,去看那彩云映满的天,觉得四周的空旷感,好像从肌肤中直透人脏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滚。衣裳滚皱了,发辫滚毛了,通不管。素来把我们管得比妈妈还严的大姐,走来给我们整理衣裳发辫时,也不像在家里那样气狠狠的,只是说:“太烦了!”有时,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脚,并且是穿的高底鞋。 这一年到来,与往年有点不同,因为凭空添了一个邓幺姐,同一个野娃娃——她的儿子。 [book_title]四 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头塞在嘴里,转到他妈的背后,挽着她的围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张脸死死埋在他妈的围裙上。他妈只顾同我们的妈妈说话,一面向堂屋里走,他也紧紧跟着。 爹爹的轿子到了,大姐二姐一同坐着的轿子也到了,王安押着挑子也到了。人是那么多,又在搬东西,又在开发轿夫、挑夫,安顿轿子。邓大爷、邓大娘同他们的媳妇邓大嫂又赶着在问好,帮忙拿东西,挂蚊帐,理床铺。王安顶忙了,房间里一趟,灶房里一趟。一个零工长年也喊了来,帮着打洗脸水,扫地。邓幺姐只赶着大家说话。大姐也和妈妈一样,一下轿就同她十分亲热起来。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见了。 邓大娘不知为找什么东西,走进来碰见了。我们告诉她:邓幺姐的儿子不肯同我们一块去耍。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开眼的强 还是没有回答。并且把头越朝下埋,埋到只看得见一片狭窄的额头,和一片圆的而当中有个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顶。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沟边也没有。邓大爷在那里杀鸡,零工长年在刮洗我们带来的腊肉。 我说:“该不是哑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告诉二姐:“今天这儿有个野娃娃,邓幺姐的儿子,土头土脑的多有趣。” 我们跳到他身边。二姐笑嘻嘻地说道:“我都不大认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我们带来了几匣淡香斋的点心。爹爹过了鸦片烟瘾后,总要吃点甜东西的。每次要给我们一些,我们每次也要分一些给金娃子,他与我们就更熟了。 我们到处找。找到灶房,邓大嫂已坐在灶门前烧火,把一些为城里人所难得看见的大柴,连枝带叶地只管往灶肚里塞。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回说找邓幺姐的儿子。 我们一边一个,捉住他的手腕,使劲拖。他气力偏大,往里挣着,我们硬拖他不动。 我们一直找到邓大爷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痴痴地站在厢房檐下一架黄澄澄的风簸机的旁边。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吧,他领我们到沟里去捉小螃蟹。他说,沟里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却毫不在意地把朝元鞋一脱,就走了下去。沟边的水还不深,仅打齐他的膝盖。他一手挽着棉袄,一手去水里掏摸,并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两步,还是没有。他说,沟的那畔石缝里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刚到沟心,水已把他的夹裤脚打湿了。二姐很担心,叫他转来。他一声不响,仍旧朝前走去,才几步,一个前扑,几乎整个跌到水里,棉袄已着打湿不少。二姐叫唤起来,他回头说道:“绞干就是啦!”接着走上沟来,把棉袄夹裤通脱了,里面只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面是光屁股。 她说:“怕在沟边上吧?那娃儿光爱跑那些地方的。”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们耍熟了。虽然有点傻,却不像昨天那样又怯又呆的了。 二姐道:“你不冷吗?” 二姐拦住她道:“不要打他,邓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二姐把眼睛几眨道:“邓幺姐的儿子?我像记得。……在哪里?我们找他耍去。” 东西!这样没出息!还不走吗?……看我打你几耳光!” “着了凉,要害病,要吃药的。” “怕啥子!” “怕啥子!”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爷一样大吧?……还在念书哩!你们考他一下,看他认得几个字……” “你几岁?” “你也不大认得我了吗?” 二姐终究担心,飞跑去找他的妈。他妈走来,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条布裤,也不说什么,只骂了几句:“挨刀的!短命的!就是你顾家老子把你惯坏了!”照屁股就是一顿巴掌。我帮着二姐把他的妈拉开。他穿衣裳时,眼泪还挂在脸上,已向着我们笑了,真憨得有趣。 [book_title]五 两天半里头,邓幺姐很少做什么事。只有第二天,我们在坟跟前磕头礼拜时,她来帮着烧了几叠钱纸;预备供饭时,她帮着妈妈在灶房里做了两样菜。——我们家的老规矩:平常吃饭的菜,是伙房老杨做;爹爹要格外吃点好的,或是有客来,该大姐去帮做;但凡祭祖宗的供饭,便该妈妈带着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动刀,妈妈下锅。——妈妈本不肯的,她说:“太太,我还不是喜欢吃好东西的一个人?你们尝尝我的手艺看,若还要得,以后得便到两路口来,我们也好当东呀!” 大姐已洗了手,也怂恿妈妈道:“不要等爹爹晓得就得了。让邓幺姐把鱼和蹄筋做出来试试。我们也好换换口味,你也免得油烟把袖子熏得怪难闻的。” 除此两件事外,她老是陪着妈妈、大姐在说话。也亏她的话多,说这样,说那样,一天到晚,只听见她们的声气。 爹爹放下酒杯,顿了顿,也笑道:“看不出,这女人公然有这样好本事。……凡百都好。……只可惜品行太差!” 爹爹所说的“品行太差”,在当时,我自然不明白指的什么而言。也不好问。妈妈、大姐自然知道,却不肯说。直到回家,还是朦朦胧胧地仅晓得是一句不大好的批评。一直到后来若干年,集合各方传闻,才恍然爹爹批评的那句话,乃是有这么一段平庸而极普遍的故事。 爹爹张着大眼把妈妈看着,妈妈微微笑道:“是她做的。我要赶着出来穿褂子磕头,才叫她代一手。我看她很干净。” 妈妈还在犹豫道:“供祖宗的事情呀!……” 她的额脑窄窄的,下颏又尖,再加上两个高颧骨,就成了两头略尖中间较大的一个脸蛋子。后来听妈妈她们说来,这叫作青果脸蛋,是比较受看的一种脸型。 她的衣裳,也有风致。藕荷色的大脚裤子,滚了一道青洋缎宽边,又镶了道淡青博古辫子。夹袄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不知道,因为上面罩了件干净的葱白洋布衫,袖口驼肩都是青色宽边,又系了一条宝蓝布围裙。里外衣裳的领口上,都时兴地有道浅领,露出长长一段项脖,虽然不很白,看起来却是很柔滑,很细腻。 她的脸蛋子本来就瘦,瘦到两个颧骨突出来。可是笑的时候,那搽有脂粉的脸颊上,仍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儿。顶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子的一双死鱼眼睛,半天半天才能转一转,偏她笑起时的弯豆角眼眶中,却安了两枚又清亮、又呼灵的眼珠。儿子不像妈,一定像老子了。当时令我不解的,听说这儿子有两个老子。一个亲生老子,一个后老子,亲生老子还在。他姓蔡,他的老子姓顾。真怪! 她的眉毛不好,短短的,虽然扯得细,却不弯。鼻梁倒是轮轮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口略大,上唇有点翘,就不笑时,也看得见她那白而发亮的齿尖,并且两边嘴角都有点挂。金娃子的嘴,活像她。不过他妈的嘴,算能尽其说话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来吃东西的时候居多了。 她是小脚,比妈妈、大姐的脚虽略大点,可是很瘦很尖,走起路来很有劲。妈妈曾经夸奖过她的脚实在缠得好,再不像一般乡下女人的黄瓜脚。邓大娘接口述说,她小时就爱好,在七岁上给她缠脚,从没有淘过大神;又会做针线,现在她脚上的花鞋,就是她自己做的。 她已把锅铲抢了过去,笑道:“太太也太认真了,我身上是干净的,我们顾家敬祖宗的菜,还不是我做?” 她似乎顶喜欢笑,从头一面和妈妈说话时,她是那么地笑,一直到最后,没有看见她不是一开口便笑。大概她那令人一见就会兴起“这女人还有趣”的一种念头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脚,长挑的身材,俏丽的打扮,以及一对弯豆角眼睛外,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说是毫不感觉她有这长处,我们安能不相信她之随时笑,随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长处? 她不但脚好,头也好,漆黑的头发,又丰富,又是油光水滑的。梳了个分分头,脑后挽了个圆纂,不戴丝线网子,没一根乱发纷披;纂心扎的是粉红洋头绳,别了根碧玉簪子。别的一些乡下女人都喜欢包一条白布头布,一则遮尘土,二则保护太阳经,乡下女人顶害怕的是太阳经痛。而她却只用一块印花布手巾顶在头上,一条带子从额际勒到纂后,再一根大银针将手巾后幅斜别在纂上;如此一来,既可以遮尘土,而又出众的俏丽。大姐问她,这样打扮是从哪里学来的。她摇着头笑道:“大小姐,告诉了你,你要笑的。……是上前年冬月,同金娃子的这个顾家爹爹,到教堂里做外国冬至节时,看见一个洋婆子是这样打扮的。……你说还好看吗?” 她不但模样不讨厌,人又活动,性情也好。说起话来,那声音又清亮又秀气,尤其在笑的时节,响得真好听。妈妈喜欢她,大姐喜欢她,就连王安——顶古怪的东西,连狗都合不来的,对于我们,更常是一副老气横秋讨人厌的样子——也和她好。我亲眼看见在第二天的早饭后,她从沟边洗了什么东西回来,走到竹林边时,王安忽从竹林中跑出,凑着她耳朵,不知说些什么,她笑了起来,呸了一口,要走;王安涎着脸,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着王安笑,我故意从灶房里跑出去找金娃子,王安才红着脸丢开手走了,她哩,只是笑。 只有爹爹一个人,似乎不大高兴她。她在跟前时,虽也拿眼睛在看她,很和蔼地招呼她,却不大同她说话。那天供了饭,我们吃酒之际,爹爹吃了两箸鱼,连连称赞鱼做得好,又嫩又有味。他举着酒杯道:“到底乡下的活水鱼不同些,单是味道,就鲜多了!”妈妈不作声,大姐只瞅着妈妈笑,二姐口快,先着我就喊道:“爹爹,这鱼是邓幺姐做的。” 故事虽然明白,而金娃子业已飞黄腾达,并且与我们有姻娅之谊,当日喊的邓幺姐,这时要尊称之为姻伯母了。爹爹见着她时,也备极恭敬,并且很周旋她。“品行太差”一句话,他老人家大约久已忘怀了。 [book_chapter]第二部分在天回镇 [book_title]一 由四川省省会成都,出北门到成都府属的新都县,一般人都说有四十里,其实只有三十多里。路是弯弯曲曲画在极平坦的田畴当中,这是一条不到五尺宽的泥路,仅在路的右方铺了两行石板;大雨之后,泥泞有几寸深,不在草鞋后跟拴上铁脚马几乎半步难行,晴明几日,泥泞又会变为一层浮动的尘土,人一走过,很少有不随着鞋的后跟而扬起几尺的;然而到底算是川北大道。它一直向北伸去,直达四川边县广元,再过去是陕西省的宁羌州、汉中府,以前走北京首都的驿道,就是这条路线。并且由广元分道向西,是川、甘大镇碧口,再过去是甘肃省的阶州、文县,凡西北各省进出货物,这条路是必由之道。 路是如此平坦,但不知从什么时代起,用四匹马拉的高车,竟在四川全境绝了迹,到现在只遗留下一种二把手从后面推着走的独轮小车;运货只有骡马与挑担,运人只有八人抬的、四人抬的、三人抬的、二人抬的各式各样轿子。 镇上的街面,自然是石板铺的,自然是遭叽咕车的独轮碾出了很多的深槽,以显示交通频繁的成绩,更无论乎驼畜的粪,与行人所丢的甘蔗渣子。镇的两头,不能例外地没有极脏极陋的穷人草房,没有将土地与石板盖满的秽草猪粪,狗矢人便。而臭气必然扑鼻,而褴褛的孩子们必然在这里嬉戏,而穷人妇女必然设出一些摊子,售卖水果与便宜的糕饼,自家便安坐在摊后,共邻居们谈天,做活。 路是如此重要,所以每日每刻,无论晴雨,你都可以看见有成群的驼畜,载着各种货物,掺杂在四人官轿、三人丁拐轿、二人对班轿以及载运行李的杠担挑子之间,一连串来,一连串去。在这人流当中,间或一匹瘦马,在项下摇着一串很响的铃铛,载着一个背包袱、挎雨伞的急装少年,飞驰而过,你就知道这是驿站上送文书的人。不过近年因为有了电报,文书马已逐渐逐渐地少了。 就在成都与新都之间,刚好二十里处,在锦田绣错的旷野中,位置了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镇市。你从大路的尘幕中,远远便可望见在一些黑魆魆的大树荫下,像岩石一样,伏着一堆灰黑色的瓦屋;从头一家起,直到末一家止,全是紧紧接着,没些儿空隙。在灰黑瓦屋丛中,也像大海里涛峰似的,高高突出几处雄壮的建筑物,虽然只看得见一些黄琉璃碧琉璃的瓦面,可是你一定猜得准这必是关帝庙、火神庙,或是什么宫、什么观的大殿与戏台了。 以前官员士子来往北京与四川的,多半走这条路。尤其是主考、学政、总督们上任下任。沿路州县官吏除供张之外,还须修治道路。以此,大川北路不但与川东路一样,按站都有很宽绰、很大样的官寓,并且常被农人侵蚀为田的道路:毕竟不似其他大路,名义是官道,却只能剩一块二尺来宽的石板给人轿、驼马行走,而这路,还居然保持到五尺来宽的路面。 不过镇街上也有一些较为可观的铺子,与镇外情形全然不同了。即如火神庙侧那家云集栈,虽非官寓,而气派竟不亚于官寓。门口是一片连五开间的饭铺,进去是一片空坝,全铺的大石板,两边是很大的马房。再进去,一片广大的轿厅,可以架上十几乘大轿。穿过轿厅,东厢六大间客房,西厢六大间客房,上面是五开间的上官房。上官房后面,一个小院坝,一道短墙与更后面的别院隔断;而短墙的白石灰面上,是彩画的福禄寿三星图,虽然与全部房舍同样地陈旧暗淡,表白出它的年事已高,幸而青春余痕,尚未泯灭干净。 这镇市是成都北门外有名的天回镇。志书上,说它得名的由来远在盛唐。因为唐玄宗李隆基避安禄山之乱,由长安来南京——成都在唐时号称南京,以其在长安之南的缘故——刚到这里,便“天旋地转回龙驭”了。皇帝在昔自以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銮,所以得了这个带点封建臭味的名字。 [book_title]二 镇街上还有一家比较可观的铺子,在火神庙之南,也是一个双开间铺面。新建时是黑漆漆过的,还一定漆得很好;至今被风日剥蚀,黑漆只剩了点痕迹,但门枋、门槛、铺板,连里面一条长柜台,还是好好的并未朽坏。招牌是三个大字:兴顺号。新的时候,那贴了金的字,一定很辉煌;如今招牌的字虽不辉煌,但它的声名,知道的却多。 兴顺号是镇上数一数二,有好几十年历史的一家杂货铺。货色自然不能与城内一般大杂货店相比,但在乡间,总算齐备。尤其是卖的各种白酒,比镇上任何一家酒店、任何一家杂货铺所卖的都好。其实酒都是贩来的,都是各地烧房里烤的,而兴顺号的酒之所以被人称扬者,只在掺的水没有别家那么多。 蔡傻子虽然根本未想到娶妻这件事,也不明白娶妻的好处,但既经人当面提说,也不免红起脸来。自己没有主意,特意将罗歪嘴找来商量。 罗歪嘴道:“你是有身家的生意人,不比我这个跑滩匠,你应该讨个老婆,把姑夫的香烟承继起来。我早就给你留心了的,既有人做媒,那便好了;你只管答应下,我一切帮忙。” 方蔡傻子三年孝满,生意鼎盛之际,他新都县城的一个旧同事,因为一件什么事,路过天回镇,来看他。不知他因了什么缘由,忽然留这旧同事吃了杯大曲酒,一个盐蛋,两块豆腐干。这位被优礼的客人,大概为答报他的盛情起见,便给他做起媒来。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姓邓的,是个务农人家,有个姑娘,已二十岁了,有人才,有脚爪,说来配他,恰是再好没有了。 新婚之后,新娘子只要一到柜台边,镇上的一班少年必一拥而来,纷纷喊着蔡大嫂,要同她攀谈。她虽是怯生,却居然能够对答几句,或应酬一杯便茶,一筒水烟;与一般乡下新娘子,只要见了生人,便死死把头埋着,一万个不开口的,比并起来,自然她就苏气多了。 务农人家的女儿配一个小镇市上杂货铺的掌柜,谁不说是门户相当,天作之合?何况蔡掌柜又无父母、伯叔、兄弟、姊妹,人又本分,这婚姻又安得不一说便成,一成便就呢? 兴顺号还有被人称扬之处,在前是由于掌柜——在别处称老板,成都城内以及近乡都称掌柜——蔡兴顺之老实。蔡兴顺小名叫狗儿,曾经读过两年私塾,杂字书满认得过,写得起。所以当他父亲在时,就在自家铺子里管理账目,并从父亲学了一手算盘。二十岁上,曾到新都县城里一家商店当过几年伙计。一点恶嗜好没有,人又极其胆小可靠,只是喜欢喝一杯,不过也有酒德,微醺时只是着眼睛笑;及了量,便酣然一觉,连炸雷都打不醒。老板与同事们都喜欢他,也因为他太老实一点,对于别人的玩弄,除了受之勿违外,实在不晓得天地间还有报复的一回事。于是,大家给他上了一个徽号,叫傻子。 兴顺号在近年来被人称扬的,更是由于他的老婆。 但是谁也料不到猪能产象。务农人家的姑娘,竟不像一个村姑,而像一个城里人。首先把全镇轰动的,就是陪奁丰富,有半堂红漆木器;其次是新娘子有一双伶俐小脚;再次是新娘子人才出众。 他父亲要死时,他居然积存了十二两银子回来。他父亲虽是病得发昏,也知道这儿子是个克绍箕裘的佳儿,不由不放心大胆,一言不发,含笑而逝。老蔡兴顺既死,狗儿便承继了这个生理,并承继了兴顺名号。做起生意,比他父亲还老实,这自然受人称扬;但不像他父亲通达人情,不管你是至亲好友,要想向他赊欠一点东西,那却是从来没有的事。可是也有例外,这例外只限于他一个表哥歪嘴罗五爷。 镇上男子们不见得都是圣人之徒。可惜邓家幺姑嫁给蔡傻子,背地议论为“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的,何尝没有人?羡慕蔡傻子,羡慕到眼红,不惜犯法背理,要想把乾坤扭转来的,又何尝没有人?蔡傻子之所以能够毫无所损地安然过将下去者,正亏他的表哥罗歪嘴的护法力量。 [book_title]三 罗歪嘴——其实他的嘴并不歪,因为他每每与女人调情时,不免要把嘴歪几歪,于是便博得了这个绰号——名字叫罗德生,也是本地人。据说,他父亲本是个小粮户,他也曾读过书,因为性情不近,读到十五岁,还未把“四书”读完;一旦不爱读了,便溜出去,打流跑滩。从此就加入哥老会,十几年只回来过几次。 他父母死了,一个姐姐嫁在老棉州,小小家当,早就弄光。到他回来之时,总是住在他姑夫老蔡兴顺的铺子内。老蔡兴顺念着内亲情谊,待他很好。他对姑夫,也极其恳挚,常向他说:“你老人家待我太厚道,我若有出头日子,总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 蔡傻子承继之后,也居然能体贴父志,与他常通有无,差不多竟像是亲兄弟一样。 老蔡兴顺回答的是:“我们都是至亲,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只是你表弟狗儿太老实,你随时照顾他一下就好了。” 罗歪嘴更令一班人佩服的,就是至今还是一个光杆。年纪已是三十五岁,在手上经过的银钱,总以千数,而到现在,除了放三分大利的几百两银子外,随身只有红漆皮衣箱一口,被盖卷一个,以及少许必用的东西。 有人劝他不如正正经经讨房老婆,比起嫖来,既省钱,又方便。再则,三十五岁的人,也应该有个家才对呀。他的回答,则是:“家有啥子味道?家就是枷!枷一套上颈项,你就休想摆脱。女人本等就是拿来耍的,只要新鲜风趣,出了钱也值得。老是守着一个老婆,已经寡味了,况且讨老婆,总是讨的好人家女儿,无非是作古正经死板板的人,那有什么意思?” 最近三四年,他当了本码头舵把子朱大爷的大管事。以他的经历,以他的本领,朱大爷声光越大,他的地位也越高。纵横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至于本码头的天回镇,更不消说了。 嫖,在袍哥界中,以前规矩严时,本是不许的,但到后来,也就没有人訾议。何况罗歪嘴嫖得很有分寸,不是卖货,他绝不下手。他常说:“老子们出钱买淫,天公地道。”又常自负:婊子、子、小旦,嫖过不少,好看的,娇媚的,到手总有几十,但耍过就是,顶多三几个月,一脚踢开。说不要,就不要,自己从未沉迷过,也从未与人争过风,吃过醋。 他的钱哪里去了?这是报得出支销来的:弟兄伙的通挪不说了,其次是吃了,再次是嫖了。 他的见解如此,而与蔡兴顺的交谊又如彼。所以当蔡大嫂新嫁过来,许多人正要发狂之际,罗歪嘴便挺身而出,先向自己手下三个调皮的弟兄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郑重吩咐道:“蔡傻子,哪个人不晓得是老子的表弟?他的老婆,自是老子的表弟妇。虽是长得伸抖一点,也是各人的福气。……其实,不算什么,为啥子大家就眼红起来?……你们去向大家招呼一声吧!” 罗歪嘴发了话,蔡傻子夫妇才算得了清净,一直到两年半之后,金娃子已一岁零四个月,才发生了一件新的事故。 [book_title]四 蔡大嫂是邓大娘前夫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小管事的。她出世半岁,就丧了父亲,一岁半时,就随母来到邓家。母亲自然是爱的,后父也爱如己出,大家都喊她做幺女,幺姑;虽然在她三岁上,她母亲还给她生了一个妹妹,直到四岁才害天花死了。 邓幺姑既为父母所钟爱,自然,凡乡下姑娘所应该做的事:捞柴草,喂猪,纺棉纱,织布,她就有时要做,她母亲也会说:“幺姑丢下好了,去做你的细活路!”她的确如她母亲所言,自幼爱好,粗活路不做,细活路却很行。因此,在十二岁上,她已缠了一双好小脚。 邓幺姑顶喜欢听二奶奶讲成都。讲成都的街,讲成都的房屋,讲成都的庙宇花园,讲成都的零碎吃食,讲成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出奇的小菜:“这也怪了!我是顶喜欢吃新鲜小菜的,当初听说嫁到乡坝里来,我多高兴,以为一年到头,都有好小菜吃了。哪晓得乡坝里才是个鬼地方!小菜倒有,吃萝卜就尽吃萝卜,吃白菜就尽吃白菜!总之:一样菜出来,就吃个死!并且菜都出得迟,打个比方,像这一晌,在成都已吃新鲜茄子了,你看,这里的茄子才在开花!……” 邓幺姑之认识成都,以及成都妇女的生活,是这样的,固无怪其对于成都,简直认为是她将来最好归宿的地方。 并且逢年过节,又有逢年过节的成都。二奶奶因为思乡病的原因,愈把成都美化起来。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她所学的针线功夫一样,一天一天地进步,一天一天地扩大,一天一天地真确。从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将整个成都接受过来,虽未见过成都一面,但一说起来,似乎比常去成都的大哥哥还熟悉些。她知道成都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城墙有好高,有好厚;城门洞中间,来往的人如何拥挤。她知道由北门至南门有九里三分长;西门这面别有一个满城,里面住的全是满吧儿,与我们汉人很不对。她知道北门方面有个很大的庙宇,叫文殊院,吃饭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饭的锅,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锅巴有两个铜制钱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会馆,每个会馆里,单是戏台,就有三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江南馆顶阔绰了,一年要唱五六百台整本大戏,一天总是两三个戏台在唱。她知道许多热闹大街的名字:东大街、总府街、湖广馆;湖广馆是顶好买小菜买鸡鸭鱼虾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这里全有;并且有一个卓家大酱园,是做过宰相的卓秉恬家开的,红糟豆腐乳要算第一,酱园门前还竖立着双斗旗杆。她知道点心做得顶好的是淡香斋,桃圆粉、香肥皂做得顶好的是桂林轩,卖肉包子的是都益处,过了中午就买不着了,卖水饺子的是亢饺子,此外还有便宜坊,三钱银子可以配一个消夜攒盒,一两二钱银子可以吃一只烧填鸭,就中顶著名的,是青石板的温鸭子。她知道制台、将军、藩台、臬台,出来时多大威风,全街没一点人声,只要听见导锣一响,铺子里铺子外,凡坐着的人,都该站起来,头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该立刻揭下;成都、华阳称为两首县,出来就不同了,拱竿四轿拱得有房檐高,八九个轿夫抬起飞跑,有句俗话说:“要吃饭,抬两县,要睡觉,抬司道。”她知道大户人家是多么讲究,房子是如何地高大,家具是如何地齐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花园。她更知道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逸,日常睡得晏晏地起来,梳头打扮,空闲哩,做做针线,打打牌,到各会馆女看台去看看戏,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妈子、丫头等服侍;灶房里有伙房,有厨子,打扫、跑街的有跟班,有打杂,自己从没有动手做过饭,扫过地;一句话说完,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哪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 尤其令邓幺姑神往的,就是讲到成都一般大户人家的生活,以及妇女们争奇斗艳的打扮。二奶奶每每讲到动情处,不由把眼睛揉着道:“我这一辈子是算了的,在乡坝里拖死完事!再想过从前日子,只好望来生去了!幺姑,你有这样一个好胎子,又精灵,说不定将来嫁给城里人家,你才晓得在成都过日子的味道!” 她总是一个字的回答:“不!”劝很了,她会生气说:“妈也是呀!你管得我的!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我偏要缠,偏要缠,偏要缠!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会做针线,这是在她十五岁上,跟邻近韩家院子里二奶奶学的。韩二奶奶是成都省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嫁到韩家不过四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但一直过不惯乡下生活,终日都是愁眉苦眼地在想念成都。虽有妯娌姊妹,总不甚说得来,有时一说到成都,还要被她们带笑讥讽说:“成都有啥子好?连乡坝里一根草,都是值钱的!烧柴哩,好像烧檀香!我们也走过一些公馆,看得见簸箕大个天,没要把人闷死!成都人啥子都不会,只会作假!”于是,例证就来了。二奶奶一张口如何辩得赢多少口,只好不辩。一直在邓幺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气。 有时,因为阴雨或是什么事,不能到韩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织布机旁边,或在灶房烧火板凳上,同她母亲讲成都。她母亲虽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是两样。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万花筒那样五色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乡坝里说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处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烧。任凭你穿得再褴褛,再坏,到人家家里,总不会受人家的嘴脸。还有哩,乡坝里的人,也不像成都那样动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话说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过伤了心的。记得你前头爹爹,以前还不是做小生意的,我还不是当过掌柜娘来?强强勉勉过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头半年,你前头爹爹运气不好,一场大病,把啥子本钱都害光了。想那时,我怀身大肚地走不动,你前头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去找亲戚,找朋友,想借几个钱来吃饭医病。你看,这就是成都人的好处,哪个理睬他?后来,连啥子都当尽卖光,只光光地剩一张床。你前头爹爹好容易找到赵公馆去当个小管事,一个月有八钱银子,那时已生了你了……” [book_title]五 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什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总要讲到两眼红红,不住地擤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隔了两个月,韩二奶奶已经病倒了,不过还撑得起来,只是咳。邓幺姑去看她时,她一把抓住幺姑的手,低低说道:“幺姑,我们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摆龙门阵了!……我本想把你说给我三兄弟的……他们已看过你的活路……就只嫌门户不对。……听说陆亲翁要讨一个姨娘……他虽是五十几岁的人……两个儿子都捐了官……家务却好……又是分开在住。……我已带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到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吧!……” 邓大娘好像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要不是韩二奶奶在邓幺姑的十七岁上死了,她或许有到成都去住的机会。因为韩二奶奶有一次请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说是送给她娘家三兄弟的。据她说来,她三兄弟已下过场,虽没有考上秀才,但是书却读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样比她自己长得好,十指纤纤,比女子的手还嫩。今年二十一岁,大家正在给他说亲哩。不知韩二奶奶是否有意,说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时,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邓幺姑仔细审视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忽觉心头微微有点跳,脸上便发起烧来。 自从韩二奶奶死后,她的确变了一个样子。平常做惯的事,忽然不喜欢做了。半个月才洗一回脚,丈许长的裹脚布丢了一地,能够两三天地让它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个月不换。并且懒得不得开交,几乎连针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来。早晨可以睡到太阳晒着屁股还不想起床,起来了,也是大半天地不梳头,不洗脸;夜里又不肯早点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着瓦灯盏,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你看见她端着一碗干饭,吃得哽哽咽咽,你劝她泡点米汤,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地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或是鼓着眼说道:“你管我的!”平日对大哥哥很好,给大哥哥做袜子补袜底,不等妈妈开口;如今大哥哥的袜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还照旧地扔在竹篮里。并且对大哥哥说话,也总是秋风黑脸的,两个月内,只有一次,她大哥哥从成都给她买了一条印花洋葛巾来,她算喜欢了两顿饭工夫。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邓幺姑对于成都的想象,始终被韩二奶奶的乡思支配着。总想将来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户人家去住,尝尝韩二奶奶所描画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遂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幺姑近来很有点不对劲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她很着急,很想问个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来问,老无机会,也老不好意思,而韩二奶奶也不待说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便搁在邓幺姑的心上。 其实,她应该怨恨韩二奶奶才对。如其不遇见韩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这个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户人家的妇女生活之可欣羡,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较,更何至于使她渐渐看不起当前的处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较好的环境中去,既无机会实现,而又不甘恬淡,便渐渐生出了种种不安来?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吧?”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块,一个钱一大片卤牛肉,一天哪里讨不上二十个钱,那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那咋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未必吧?我们十七八岁时,还什么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给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后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幺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那个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的儿子!……” [book_title]六 邓幺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后老子,顶多只能让你做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做主我做主的问题,至于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做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给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那女人像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吧!” 邓幺姑不等听完,已如浸在冰里一样,抱着头,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沟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会儿。她父母却一直不晓得有这样一回事。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做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虽然大家口里都不提说,而大家心里却是雪亮。邓大爷只注意在看铺子,看铺子里的货色;这样也要问个价钱,那样也要问个价钱,并问到某些货色的来源,某些货色的销路,好像要来顶打蔡兴顺的铺底似的。并故意到街上,从旁边入口中去探听蔡兴顺的底实。邓大娘所着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错,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虽黄,比起做苦的人,就白净多了。天气热,大家不拘礼,蓝土布汗衣襟一敞开,好一个结实的胸脯子!只是脸子太不中看,又像胖,又像浮肿。一对水泡眼,简直看不见几丝眼白。鼻梁是塌得几乎没有,连鼻准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个海口,不过没有胡须,并且连须根都看不见。脸子如此不中看,还带有几分憨相,不过倒是个老实人,老实到连说话都有点不甚清楚。并且脸皮很嫩,稍为听见有点分量的话,立刻就可看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摆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胆怯的样子来。但是这却完全合了邓大娘的口味。她的想法:幺姑有那个样子,又精灵,又能干,又是有点怪脾气的,像这样件件齐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况家事也还去得,又是独自一个;设若男子再精灵,再好,那不免过于十全,恐怕幺姑的命未见得能够压得住。倒是有点缺憾的好,并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实,脾气好,丑点算什么,有福气的男儿汉,十有九个都是丑的。 直到她十八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坟上已长满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老鸹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班小孩子牵着水牛去沟里困水之际,忽见走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把自家看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什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地站在旁边。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稀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给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地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吧,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汉,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给人家当小老婆哩!……” 后来,似乎也说过城里人家,也未说成。直至她二十岁上,父母于她的亲事,差不多都说得在厌烦的时候,忽然一个远房亲戚,在端阳节后,来说起天回镇的蔡兴顺:二十七岁一个强壮小伙子,道地乡下人,老老实实,没一点毛病,没一点脾气;双开间的大杂货铺,生意历年兴隆,有好几百银子的本钱,自己的房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旁无诸姑伯叔,亲戚也少。条件是太合适了,不但邓大爷、邓大娘认为满意,就是幺姑从壁子后面听见,也觉得是个好去处,比嫁到成都,给一个老头子当小老婆,去过受气日子,这里确乎好些。多过两年,又多了点见识,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做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做一个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着急起来。 又是妈妈的声音:“这话倒对!城里人家讨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倒不如乡坝里,一鞍一马,过得多舒服!……” 何况吃饭之际,罗歪嘴听见了,赶来作陪。凭他的一张嘴,蔡傻子竟变成了人世间稀有的宝贝;而罗歪嘴的声名势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几倍。第一个是邓大爷,他一听见罗歪嘴能够走官府,进衙门,给人家包打赢官司,包收烂账,这真无异于说评书人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兴顺的血亲老表,并来替他打圆场,这还敢不答应吗?邓大娘自然更喜欢了。 但是,邓大爷夫妇还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与媒人约了个时候,在六月间一个赶场日子,两口子一同起个早,跑到天回镇来。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地看,如此地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什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地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两夫妇在归途中,彼此把见到的说出,而俱诧异,何以这一次,两个人的意思竟能一样,和上年之不答应高大嫂和韩大奶奶时完全相同?他们寻究许久,得不到结果,没办法,只好归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缘法。 自然不再与女儿商量,赓即按照乡间规矩,一步一步地办去。到九月二十边,邓幺姑便这样自然而然变作了蔡大嫂,蔡掌柜娘。 [book_title]七 大家常说,能者多劳。我们于罗歪嘴之时而回到天回镇,住不几天,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问他的行踪,总没有确实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远至重庆府,这件事上,真足以证实了。常住在一处,而平生难得走上百里,如蔡兴顺等人,看起他来,真好比神仙似的。蔡兴顺有时也不免生点感慨,向蔡大嫂议论起罗大老表来,总是这一句话:“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兴顺未娶妻之前,罗歪嘴回到天回镇时,只要不带婊子、子,以及别的事件,总是落脚在兴顺号上。自蔡大嫂来归之后,云集栈的后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在十分空闲时,到兴顺号坐坐。 铺子之内,柜台之外,尚空有半间,摆了两张极结实、极朴素的柏木八仙桌,两张桌的上方,各安了两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笔竿椅子,其余三方,是宽大而厚重的板凳,这是预备赶场时卖酒的座头,闲场也偶尔有几个熟酒客来坐坐。两方泥壁,是举行婚姻大典时刷过粉浆,都还白净;靠内的壁上,仍悬着五十年前开张鸿发时,邻里契友等郑而重之地敬送的贺联,朱砂笺虽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谊仍隆重得像昨日一样。就在这壁子的上端悬了一个木神龛,供着神主;其下靠柜台一方,开了一道双扇小门,平常挂着印白花的蓝布门帘,进去,另是一大间,通常称之为内货间,堆了些东西和家具,上前面楼上去的临时楼梯,就放在这间。因为前后都是泥壁,而又仅有三道门,除了通铺面的一道,其余一道通后面空坝,一道在右边壁上,进去,即是掌柜与掌柜娘的卧房。仅这三道门,却无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顶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几年未擦洗,通光也就有限。卧房的窗子倒有两大堵,前面一堵临着柜房,四方格子的窗棂,糊着白纸,不知在什么时候,窗棂上嵌了一块人人稀奇的玻璃片,有豆腐干大一块;一有这家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后,把粘的飞纸一揭开,就将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却不能察觉。后面一堵,临着空坝,可以向外撑开。后窗之左,又一道单扇小门。全部建筑,以这一间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楼板,不过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气,又通光,而且后面空坝中还有两株花红树,长过了屋檐,在春夏之交,绿茵茵的景色,一直逼进屋来。 谈到这件事上,蔡大嫂很觉生气,问罗歪嘴道:“教民也是我们这些人呀,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连官府也害怕他们?洋教有好凶吗?” 罗歪嘴还是平常样子,淡淡地说道:“洋教并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罗歪嘴每次来时,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头叼着一根三尺来长猴儿头竹子烟杆。蔡兴顺总在他那矮脚宝座上陪着咂烟,蔡大嫂坐在柜台内面随便谈着话。大都是不到半袋叶子烟,就有人来找罗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总有许多人同他谈着这样,讲着那样;内行话同特殊名词很多,蔡大嫂起初听不懂,事后问蔡兴顺,也不明白,后来听熟了,也懂得了几分。起初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但是在若干次后,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鲁之中,居然也有很细腻的言谈,不惟不觉骇人,转而感觉比那斯斯文文的更来得热,更来得有劲。她很想加入谈论,只可惜没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谈不来,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再看自己丈夫,于大家高谈阔论时,总是半闭着眼睛,仰坐在那里,憨不憨,痴不痴的,而众人也不瞅睬他。倒是罗歪嘴对于他始终是一个样子,吃叶子烟时,总要递一支给他,于不要紧的话时,总要找他搭几句白。每每她在无人时候,问他为何不同大家交谈,他总是摇着头道:“都与我不相干的,说啥子呢?” 空坝之左,挨着内货间,是灶房。灶房横头,本有一个猪圈的,因为蔡大嫂嫌猪臭,自她到来,便已改来堆柴草。而原来堆柴草之处,却种了些草花,和一个豆角、金瓜架子。日长无事,在太阳晒不着时,她顶喜欢端把矮竹椅坐在这里做活路。略为不好的,就是右邻石姆姆养了好些鸡,竹篱笆又早破了,没人时,最容易被拳大的几只小鸡侵入,将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乱糟糟,还要撒下一堆一堆鸡粪。靠外面也是密竹篱笆,开了一道门,出去,是场后小路;三四丈远处,一道流水小沟,沿沟十几株桤木,蔡大嫂和邻居姆姆们洗衣裳的地方,就在这里。 有时,同他谈谈年成,谈谈天气,罗歪嘴也是毫不经意地随便说说;有时没有话说,便逗下子孩子,从孩子身上找点谈资。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说到近月来一件人人都在提说的案子:是一个城里粮户,只因五斗谷子的小事,不服气,将他一个佃客,送到县里。官也不问,一丢卡房,便是几个月。这佃客有个亲戚,是码头上的弟兄,曾来拜托罗歪嘴向衙门里说情,并请出朱大爷一封关切的信交去,师爷们本已准保提放,却被那粮户晓得了,立递一呈,连罗歪嘴也告在内,说他“钱可通神,力能回天”。县大老爷很是生气,签差将这粮户锁去,本想结实捶他一个不逊的,却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称他是教民。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从县大老爷直到站堂助威的差人,通通骇着了,连忙请他站起来,而他却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请司铎大人来,我是不起来的。我不信,一个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门,来欺压我们教民!你还敢把我锁来,打我!这非请司铎大人立奏一本,参掉你的知县前程不可!”其后,经罗歪嘴等人仔细打听清楚,这人并未奉教。但是知县官已被骇昏了,佃客自不敢放,这粮户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向朋友说:“他既有胆量拿教民来轰我,安知他明天不当真去奉教?若今天办了他,明天洋人当真走来,我这官还好做吗?”官这样软下去不要紧,罗歪嘴等人的脸面,真是扫了个精光。众人说起来,同情他们的,都为之打抱不平,说现在世道,忒变得不成话!怨恨他们的,则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时的时候!” 她便站起来,提高了声音:“那,你们就太不行了!你们常常夸口:全省码头有好多好多,你们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为啥子连十几二十个洋人就无计奈何!就说他们炮火凶,到底才十几二十个人,我们就拼一百人,也可以杀尽他呀!” 只有一两次,因为罗歪嘴到来,正逢赶场日子,外面座头上挤满了人,不好坐,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面空坝上来,咂着烟,想什么心事。蔡兴顺一则要照顾买主,因为铺子上只雇用了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小徒弟,叫土盘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则也因罗歪嘴实在不能算客,用不着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觉得让他独自一人在空坝上,未免不成体统,每每抱着还是一个布卷子似的金娃子,离开柜房,另拖一把竹椅,放在花红树下来陪他。 兴顺号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并且经营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当来得气派!临街是双开间大铺面,铺门之外,有四尺宽的檐阶;铺子内,货架占了半边,连楼板上都悬满了蜡烛火炮;一张L字柜台,有三尺高,二尺宽;后面货架下与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几口瓦坛,全盛着镇上最负盛名的各种白酒,红纸签帖上标着绵竹大曲、资阳陈色、白沙烧酒。柜台内有一张高脚长方木凳,与铺面外一张矮脚立背木椅,都是兴顺号传家之宝,同时也是掌柜的宝座;不过现在柜台内的宝座,已让给了掌柜娘,只有掌柜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间写账时,才由掌柜代坐。 “那,却不知道。……想来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过十几二十个人吧?” “洋人为啥子这么凶法?” “因为他们枪炮厉害,连皇帝老官都害怕他们。” “他们有多少人?” 罗歪嘴看她说得脸都红了,一双大眼,光闪闪的,简直像红小旦安安唱《劫营》时的样子,心中不觉很为诧异:“这女人倒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的气概!并且这样爱问,真不大像乡坝里的婆娘们!” [book_title]八 但是蔡大嫂必要问个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几二十个人,为啥子不齐心把他们除了?教堂既是那么要不得,为啥子不把它打了?”罗歪嘴哪有闲心同一个婆娘来细细谈说这道理,说了谅她也不懂,他想起昨天接到的那篇白头帖子,说得很透彻,管她懂不懂,念一遍给她听,免得再来啰唆。他遂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写满字的纸,眨了眨眼睛对蔡大嫂说: 昨天有个朋友给我看了篇东西,正是说打教堂的,你耐着性子,我念给你听吧: “其次,他那医病的药,据奉教的,以及身受过他医好的病人说,大都是用小儿身上的东西配合而成。有人亲眼看见他那做药房间里,摆满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脏六腑,全用玻璃缸装着,药水浸着,要用时,取出来,以那奇怪火炉熬炼成膏。还有整个的胎儿,有几个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生生从孕妇腹中剖出,此何异乎白莲教之所为呢?所以自洋鬼子来,而孕妇有被害的了,小儿有常常遗失的了!单就小儿而言,岂非有人亲眼看见,但凡被人抛弃在街上,在茅房的私生子,无论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晓得,未有不立刻收去;还有些穷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或有残废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愿收去,甚至出钱买去。小儿有何益处?他们不惜花钱劳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何况只见其收进去,而不见其送出来,墙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见,其不用之配药,将安置之?例如癸巳端阳节日,大家都于东校场中撒李子为乐之际,忽有人从四圣祠街教堂外奔来,号于众人:洋鬼子方肆杀小儿!其人亲闻小儿着刃,呼号饶命。此言一播,众皆发指,立罢掷李之戏,而集于教堂门阈,万口同声,哀其将小儿释出,而洋鬼子不听也,并将大门关得死紧。有义士焉,舍身越墙而入,启门纳众,而洋鬼子则已跑了,小儿亦被藏了。但药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脏六腑,大小胎儿,以及做药家伙,却尚来不及收拾;怪火炉上,方正发着绿焰之火,一银铛中所烹制者,赫然人耳一对。故观者为义愤所激,遂有毁其全屋之举。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谰言也。圣人说过,不以养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杀人以治人,纵是灵药,亦伤天害理之至。何况中国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极少,他那盈箱满箧之药,岂非运回番邦,以医其邦人?‘蛮夷不可同中国’况以中国之人,配为药物,以治蛮夷之病,其罪浮于白莲教,岂止万万!而教堂正其为恶之所,此教堂之宣打者二也。” “为什么该打教堂?道理极多。概括说来,教堂者,洋鬼子传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国以外之蛮夷番人也!尤怪者,是他懂我们的话,我们不懂他的话。穿戴也奇,行为也奇,又不作揖磕头,又不严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为洋鬼子,贱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们中国自有我们之教,读书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医,打鬼的有巫,看阴阳论五行的有风水先生,全了,关于人生祸福趋避,都全了;还要你番邦的什么天主教,耶稣教做啥!我们中国,奉教者出钱,谓之布施。偏那洋教,反出钱招人去奉,中国人没有这样傻!他们又从何来的这么多钱?并且凡传教与卖圣书的,大都不要脸,受得气,你不睬他,他偏要钻头觅缝来亲近你,你就骂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请,他可以来给你诊治不要钱,还连带施药,中国人也没有这样傻!我们中国也有捐资设局,施医施药的善人,但有所图焉。人则送之匾额,以矜其善;菩萨则保佑他官上加官,财上加财,身生贵子,子生贵孙,世世代代,坐八人轿,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却不图这些。你问他为何行善?他只说应该。再问他为何应该?也只能说耶稣吩咐要爱人。耶稣是什么?说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么,耶稣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稣难道是皇帝吗?古人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普天之下,哪有两个皇帝之理?是真胡说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况且,看病也与中国医生不同,不立脉案,不开药方,唯见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家伙,看之不清,认之不得;药也奇怪,不是五颜六色之水,即是方圆不等的片也,丸也,虽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药所制:甘草吗?大黄吗?牛黄吗?马宝吗?则一问摇头而三不知。从这种种看来,洋鬼子真不能与人并论!但他不辞劳苦,挨骂受气,自己出钱,远道来此,究何所图?思之思之,哦!得之矣!传教医病,不过是个虚名!其实必是来盗宝的!中国一定有些什么宝贝,我们自己不知道,番邦晓得了,才派出这班识宝的,到处来探访。又怕中国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义,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买人心。此言并非诬枉他们,实在是有凭有据。大家岂没有听见过吗?扬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镇水神铁,放在一个古庙中,本没有人认得,有一年,被一个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扬州便遭大水,几乎连地都陷了。又某处有一颗镇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额上,也是被洋鬼子偷了,并且是连佛头齐颈砍去,那地方果就喷出地火,烧死多少人畜。还有,只要留心,你们就看得见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总要拿一具奇怪镜子,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寻宝物了。你们又看得见,他们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画,那就在画记号了。所以中国近年来不是天干,就是水涝,年成总不似以前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为厉。所以欲救中国,欲卫圣教,洋鬼子便非摒诸国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为饥寒所迫,遂为洋鬼子小恩小惠,引诱以去。好的,存心君国,暂时自污,机运一至,便能自拔来归,还可借以窥见夷情。而多数则自甘暴弃,连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势,横行市廛,至于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护身之符,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叫作莠民,应该置之严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凭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但凡打毁教堂,杀尽洋人,天必佑之,人必颂之,邦人君子,岂可忽诸!” [book_title]九 蔡大嫂眉宇之间,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样子。一面解开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头把罗歪嘴瞅着说:“说得真对!我虽然不完全听得懂,道理总明白了。教民就是依仗着洋鬼子的势力,我们只要把洋鬼子整治了,还怕他啥子教民不教民。唉!说起来真丑!那样坏的人,我们偏偏要害怕他……” 罗歪嘴无意之间,一眼落在她那解开外衣襟而露出的一件汗衣上,粉红布的,还是新嫁娘时候穿的喜衣,虽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娇艳地衬着那一只浑圆饱满的奶子,和半边雪白粉细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几根生意葱茏,正在牵蔓的豆角藤上去。 这不过是很寻常的恭维话,但在罗歪嘴听来,却很入耳,佩服她会说话。“真不像乡坝里的婆娘!” 蔡大嫂听入了神,金娃子已睡着了,犹然让那一只褐色ru头露在外面,忘记了去掩衣襟。 蔡大嫂一步不让地道:“老实人好些?果然好些!会受气,会吃闷饭,会睡闷觉!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他并不是不想摆,并不是讨厌我不爱摆,实在是没有摆的。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了然点;你去问他,我总不止问过他一二十回,他哪一回不是这一句:我晓得吗?……啊!说到这里,大老表,我还要问问你。要说我们百姓当真怕洋鬼子,却也未必吧!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烧他的房子,敢抢他的东西,敢发洋财,咋个一说到洋鬼子,总觉得不敢惹他似的,这到底是啥道理呀!” 罗歪嘴算是间接受了一次教训,这次不便再轻看了她,遂尽其所知道的,说出了一篇缘由: 罗歪嘴仍站在那里,不经意地伸手将豆角叶子摘了一片,在指头上揉着。 罗歪嘴不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阳影子,正射在她的脸上。今天是赶场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虽把本来的颜色掩住了,却也烘出一种人工的艳彩来。这些都还寻常,只要是少妇,只要不是在太阳地里做苦的少妇,略加打扮,都有这种艳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诧异的,只有那一对平日就觉不同的眼睛,白处极白,黑处极黑,活泼玲珑,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此刻正光芒乍乍地把自己盯着,好像要把自己的什么都打算射穿似的。 末后,她感叹了一声道:“大老表,你真会说!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这么清楚,张占魁他们,未必能吧!” 他心里仍旧寻思着:“这婆娘!……这是个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却接着说道:“傻子是老实人,我觉得老实人好些。” 一片豆角叶子被罗歪嘴揉烂了,又摘第二片。心头仍旧在想着:“这婆娘!……这婆娘!……” “不错,百姓们本不怕洋人的,却是被官府压着,不能不怕。就拿四圣祠的教案说吧,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吧,百姓们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府不依了,从制台起,都骇得不得了,硬说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几个毫没出息,骇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门里,供养得活祖宗一样。一面在藩库里,提出了几十万两雪花银子来赔他们,还派起官员师爷亲自督着泥木匠人,给他们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还高,还大,还结实;一面又雷厉风行严饬一府两县要办人,千数的府差县差,真像办皇案似的,一点没有让手,逮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里捡了一根洋钉的,都脱不了手。到头,砍了七八个脑袋,在站笼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监里、卡房里还关死了好些,至今还有未放的。因这缘故,不打教堂,还要好些,打了后,反使洋人的气焰加高了。他们虽然没有摆出吃人的嘴脸,从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们了。岂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乱巴结,怕他们会错了意,以为你在欺侮他;他只需对直跑进衙门去,随便说一句,官就骇慌了,可以立时立刻叫差人把你锁去,不问青红皂白,倒地就是几千小板子,把你两腿打烂,然后一面枷,枷上,丢到牢里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关起。有钱的还可买路子,把路子买通,滚出去。但是你的家倾了,就没有拖死,也算活活剥了一层皮!官是这样害怕洋人,这样长他们的威风,压着百姓不许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当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码头上哥弟伙,说老实话,还怕惹不起洋人吗?不过,就因为遭官管着,一个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哪个又不存一点顾忌呢?说到官又为什么害怕洋人到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样,被朝廷压着,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么,拿纱帽来;做官的,又哪个不想升官,甘愿为百姓丢官呢?至于朝廷,又为啥害怕洋人?那是曾经遭洋人打得弱弱大败过。听说咸丰皇帝当年还遭洋人撵到热河,火烧圆明园时,几乎烧死。皇帝老官骇破了胆,所以洋人人数虽不多,听说不过几万人,自然个个都恶得像天神一样了!”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人,总比我们那个行得多!……我们那个,一天到晚,除了算盘账簿外,只晓得吃饭睡觉。说起来,真气人!你要想问问他的话,十句里头,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们大哥哥,还不是在铺子上当伙计的,为啥子他又懂呢?……” “……人家韩二奶奶并没有读过书认得字的呀。我们那个,假巴意思,还认了一肚皮的字,却啥子都不懂!……” “……不说男子汉,就连婆娘的见识,他都没有。韩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吗?你看,人家哪样不晓得?你同她摆起龙门阵来,真真头头是道,咋样来,咋样去,讲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离开她一步!……” 只算这一次,罗歪嘴在兴顺号,独自一个与蔡大嫂谈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时候最多。 [book_title]十 罗歪嘴又因为一件什么事,离开了天回镇。过了好几个月,到秋末时节,一天下午,是闲场日子,蔡大嫂正双手挽着金娃子,在铺子外面平整的檐阶上,教他走路;土盘子蹲在对面三四尺远处,手上拿件玩意儿,逗着金娃子走过去拿。 两乘长行小轿,一前一后从场头走进来。土盘子跳起来喊道:“罗五爷回来了!” 蔡大嫂忙揽着金娃子,立起身,回头看去。前头一乘轿内,果是罗德生,两手靠在扶手板上,拿了副大墨晶眼镜。满脸是笑地望着她打招呼道:“表弟妇好哇!……” 直到一顿饭后,土盘子回来了,说那女人是罗五爷带回来的,听他们赶着喊刘三,长得好,就只矮一点,脚也大。 她微微一呆,向土盘子努了个嘴道:“云集栈去看看,两乘轿是不是一路的?那女人是做啥的?姓啥子?长得还好看不?” 她也很欣喜地高声喊道:“大老表好呀!这一回走了好几个月啦!……洗了脸请过来耍啊!……” 她不禁向蔡兴顺笑道:“罗大老表到底是吃屎狗,断不了这条路,这回又带一个回来,看又耍得多久。挨边四十岁的人,真不犯着还这样的瞎闹!” 后头一乘轿子的轿帘,是放下来的。但打跟前走过时,从轿窗中,却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了个年轻女人。跟在轿子后面有两根挑子,挑了三口箱子,两只大网篮。 “要来的!……要来的!……”轿子已走过了。 他咂着叶子烟,坐在矮脚宝座上,只是摇着头,“啊”了一声,算是他很同意于她所说的。 [book_title]十一 刘三是刘三金的简称,是内江刘布客的女。遭人诱拐出来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实实流落在江湖上,跑码头。样子果如土盘子所言,长得好。白白净净一张圆脸,很浓的一头黑发,鼻子塌一点,额头削一点,颈脖子短一点,与一般当婊子的典型,没有不同之处。口还小,眼睛也还活动。自己说是才十八岁,但从肌理与骨格上看来,至少有二十三四岁,再从周旋肆应、言谈态度上看来,怕不已有二十七八岁了!也会唱几句“上妆台”“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圆润。鸦片烟却烧得好,也吃两口,说是吃耍的,并没有瘾。在石桥与罗歪嘴遇着,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与周大爷商量,打算带她到天回镇来。这事情太小了,周大爷落得搭手,把龟婆叫来,打了招呼。 由罗歪嘴先给了三十两银子,叫刘三金把东西收拾收拾,因就带了回来。 陆茂林丢开刘三金,哈哈一笑,向烟盘那边咚一声倒将下去道:“莫吵,莫吵!我还不是有分寸的?像你那位令亲蔡大嫂,我连笑话都不敢说一句。像这些滥货,晓得你哥子是让得人的,瞎闹下子,热闹些!” 罗歪嘴躺在烟盘旁边笑骂道:“你个龟杂种,半年不见,还是这个脾气,真叫老马不死旧性在!你要这样红不说白不说的瞎闹,老子硬要收拾你了!” 罗歪嘴哈哈笑了起来,把她挽进耳房,向床铺上一攮,几乎把她攮了一跤。一面说道:“罢哟!这算啥子!问他要钱就完了!老陆是悭吝鬼,只管有钱,却只管想占便宜,以后硬要问他拿现钱,不先给钱,不干!那你就不会遭他空欺负了!” 罗歪嘴伸过脚去,将她快要打下的第二拳架住道:“滥货不滥货,不在他的口里,只你自己明白就是了。” 有一个顶急色的土绅粮,叫陆茂林——也是兴顺号常去的酒客,借名吃酒,专门周旋蔡大嫂,却从未得蔡大嫂正眼看一下——有三十几岁,黄黄的一张油皮脸,一对常是眯着的近视眼;鼻头偏平,下颏宽大,很有点像牛形;穿得不好,但肚兜中常常抓得出一些银珠子和散碎银子,肩头上一条土蓝布用白丝线锁狗牙纹的褡裢,也常是装得饱鼓鼓的。他不喜欢压宝、推牌九,不得已只陪人打打纸牌,而顶高兴烧鸦片烟,又烧得不好,每每烧一个牛粪堆,总要糟蹋许多烟;又没有瘾,把烟枪凑在嘴上,也不算抽,只能说在吹。 房里靠壁各安了一张床,白麻布印蓝花的蚊帐,是栈房里的东西。前窗下一张黑漆方桌,自罗歪嘴一回来,桌上的东西便摆满了。有蓝花瓷茶食缸,有红花大碗盘,随时盛着芙蓉糕、锅巴糖等类的点心,有砚台,有笔,有白纸,有梅红名片,有白铜水烟袋,有白铜漱口盂,有虬鱼骨嘴的叶子烟杆,有茶碗,有茶缸。桌的两方,各放有一张高椅。后窗下,原只有两条放箱子的宽凳,这次,除箱子外,还安了一张条桌,摆的是刘三金的梳头镜匣,旁边一只简单洗脸架,放了面白铜洗脸盆,也是她的。此外就只几条端来端去没有固定位置的板凳了。两张床铺上,都放有一套鸦片烟家具,比较还讲究,是罗歪嘴的家当之一。两盏烟灯,差不多从晌午过后就点燃了,也从这时候起,每张铺上,总有一个外来的人躺在那里。 她遂乘势扶着他的脚,一歪身就倒在他怀里,撒着娇道:“干达达,你也这样挖苦你的正经女儿吗?” 她这才咽咽哽哽地说道:“啊!……干达达,你要给我做主呀!……我遭他欺负了!……干达达!……” 后院房子是一排五大间,中间一间,是个广厅,恰好做摆宝、推牌九的地方。其余四间,通是客房。罗歪嘴住着北头一间耳房,也是上面楼板,下面地板,前后格子窗,与其他的房间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主人格外讨好于罗管事,在去年,曾用粉纸裱糊过,把与各房间壁上一样应有的“身在外面心在家”的通俗诗,全给遮掩了。而地板上铜钱厚的污泥,家具上粗纸厚的灰尘,则不能因为使罗管事感觉不便,而例外地铲除干净,打抹清洁。仅仅是角落里与家具脚下的老蜘蛛网,打扫了一下,没有别的房间里那么多。 到了天回镇几天,他这里办法,果然有些异样。赌博朋友不说了,一来就朝耳房里钻,打个招呼,向烟盘边一躺,便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怪相都做得出。就不是赌博朋友,只要是认得的,也可对直跑来,当着罗哥的面,与她调情打俏做眉眼。 刘三金起初哪里肯信他从石桥起身时说的“你要晓得,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虽是包了你,你仍可以做零碎生意,只是夜里不准离开我,除非我喊你去陪人睡。”凭她的经验来估计,要不是他故意说玩,就必别有用意,准备自己落了他的圈套,好赖包银罢咧。 刘三金虽是罗歪嘴临时包来的婊子,但他并不像别一般嫖客的态度:“这婊子是我包了的,就算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别人只准眼红,不准染指;若是乱来了,那就是有意要跟老子下不去,这非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从没有这样着想过。他的常言:“婊子原本大家耍的,只要耍得高兴便好。若是嫖婊子,便把婊子当作了自家的老婆,随时都在用心使气,那不是自讨苦吃?” 刘三金满以为陆茂林肚兜里的银子是可以搬家的,并且也要切实试一下罗歪嘴的慷慨。她寻思要是有人吃起醋来,这生意才有做头哩。不过,她也很谨慎。直到八天之后,晌午,罗歪嘴在兴顺号坐了一会儿,回到栈房,赌博的人尚没有来,别的人也都吃饭去了;一个后院很是清静,只有那株大梧桐树上的干叶子,着午风吹得嘁嘁地响。 刘三金坐在床边上,茫然看着他道:“你硬是受得!……” 刘三金先就不依了,跑过去,在他大腿上就是一拳,打得他叫唤起来。 刘三金从耳房里奔出来,一下扑到他怀里,只是顿脚。 他走上檐阶喊道:“三儿!三儿!” 他的朋友哥弟伙,全晓得他这性格,背后每每讥笑他太无丈夫气,或笑他是“久嫖成龟”。但一方面又衷心佩服他,像他这种毫不动真情的本事,谁学得到?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的见解,又谁有?因此,也乐得与他光明正大地同乐起来。 他头一次钻进耳房,觌面把刘三金一看,便向罗歪嘴吵道:“好呀,罗哥,太对不住人了!弄了这么好一朵鲜花回来,却不通知我一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大为诧异,拿手把她的头扶起来,当真是眼泪汪汪的,喉咙里似乎还在哽咽。他遂问道: 云集栈的后院,因是码头上一个常开的赌博场合,由右厢便门进出的人,已很热闹了。如今再添一个婊子——一个比以前来过的婊子更为风骚、更为好看些的婊子。——更吸引了一些人来。就不赌博,也留恋着不肯走,调情打俏的声音,把隔墙上官房住的过客,每每吵来睡不着。 两个男子都笑了起来。 一转身就把正在吃水烟的刘三金拉去,搂在怀里,硬要吃个香香。 “滥货?你妈妈才是滥货!……” “我早跟你说过,要零卖就正大光明地零卖。不要跟老子做这些过场!” “就是天天猴在这里的那个陆茂林呀!……今天趁你走了……红不说白不说的……你看呀!……挨刀的东西!……” “好生说吧,遭哪个欺负了?咋个欺负的?” “做啥子,搞成了这般模样?” 这真出乎刘三金的意外,跑了多年的码头,像这样没醋劲的人,委实是初见。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哩。 [book_chapter]第三部分交流 [book_title]一 这一天,又是天回镇赶场的日子。 初冬的白昼,已不很长,乡下人起身得又早,所以在东方天上有点鱼肚白的颜色时,镇上铺家已有起来开铺板,收拾家具的了。 闲场日子,镇上开门最早的,首数云集、一品、安泰几家客栈,这因为来往客商大都是鸡鸣即起,不等大天光就要赶路。随客栈而早兴的,是鸦片烟馆,是卖汤圆与醪糟的担子。在赶场日子,同时早兴的,还有卖猪肉的铺子。 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在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是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 米市在火神庙内,也与活猪市一样,是本镇主要买卖之一。天色平明,你就看得见满担满担的米,从糙的到精的,由两头场口源源而来,将火神庙戏台下同空坝内塞满,留着窄窄的路径,让买米的与米经纪来往。 本来已经够宽的石板街面,经这两旁的小市摊子,以及卖菜,卖零碎,卖饮食的摊子、担子一侵蚀,顿时又窄了一半,而千数的赶场男女,则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样,无数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径上,大路上,灌注到这条长约里许、宽不及丈的长江似的镇街上来。你们尽可想象到齐场时,是如何挤! 川西坝——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七百余里的成都平原的通俗称呼——出产的黑毛肥猪,起码在四川全省,可算是头一等好猪。猪种好,全身黑毛,毛根稀,矮脚,短嘴,皮薄,架子大,顶壮的可以长到三百斤上下;食料好,除了厨房内残剩的米汤菜蔬称为潲水外,大部分的食料是酒糟、米糠,小部分的食料则是连许多瘠苦地方的人尚不容易到口的玉麦粉或碎白米稀饭;喂养得干净,大凡养猪的,除了乡场上一般穷苦人家,没办法只好放敞猪而外,其余人家,都特修有猪圈,大都是大石板铺的地,粗木桩做的栅,猪的粪秽是随着倾斜石板面流到圈外厕所里去了,喂猪食的石槽,是窄窄的,只能容许它仅仅把嘴筒放进去。最大原则就是只准它吃了睡,睡了吃,绝对不许它劳动。如像郫县、新繁县等处,石板不好找,便用木板造成结实的矮楼,楼下是粪坑,楼板时常被洗濯得很光滑。天气一热,生怕发生猪瘟,还时时用冷水去泼它。总之,要使它极为舒适,毫不费心劳神地只管长肉。所以成都西北道的猪,在川西坝中又要算头等中的头等。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猪肉都要来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将它白煮到刚好,切成薄片,少蘸一点白酱油,放入口中细嚼,你就察得出它带有一种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独步。 就是活猪市上的买卖,也不菲呀!活猪市在场头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很多大圈,养着很多的肥猪。多是闲场时候,从四乡运来,交易成功,便用二把手独轮高车,将猪仰缚在车上,一推一挽向省城运去,做下饭下酒的材料。猪毛,以前不大中用,现在却不然,洋人在收买。不但猪毛,就连猪肠,瘟猪皮,他都要。成都东门外的半头船,竟满载满载地运到重庆去成庄。所以许多乡下人都奇怪:“我们丢了不中用的东西,洋鬼子也肯出钱买,真怪了!以后,恐怕连我们的泥巴,也会成钱啦!” 小市摊上,也有专与妇女有关的东西。如较粗的洗脸土葛巾,时兴的细洋葛巾;成都桂林轩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圆粉,朱红头绳,胭脂片,以及各种各色的棉线、丝线、花线、金线、皮金纸;廖广东的和烂招牌的剪刀、修脚刀、尺子、针、顶针。也有极惹人爱的洋线、洋针,两者之中,洋针顶通行,虽然比土针贵,但是针鼻扁而有槽,好穿线,不过没有顶大的,比如纳鞋底,绽被盖,便没有它的地位;洋线虽然匀净光滑,只是太硬性一点,用的人还不多。此外就是铜的、银的、包金的、贴翠的簪啊,钗啊,以及别样的首饰,以及假玉的耳环,手钏。再次,还有各色各样的花辫,绣货,如挽袖裙幅之类;也有苏货,广货,京料子花,西洋假珍珠。凡这些东西,无不带着一种诱惑面目,放出种种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妇女,不管她们有钱没钱,总要将她们勾在摊子前,站好些时。而一般风流自赏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的,想为各自的爱人花一点钱。 小市上主要货品,是家机土布。这全是一般农家妇女在做了粗活之后,借以填补空虚光阴,自己纺出纱来,自己织成,钱虽卖得不多,毕竟是她们在空闲时拾来的私房,并且有时还赖以填补家缴之不足的一种产物。但近来已有外国来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宽又细又匀净,白的雪白,蓝的靛蓝,还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脱色,厚的同呢片一样,薄的同绸子一样,只是价钱贵得多,买的人少,还卖不赢家机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苏缎帽条,此际已有燕毡大帽与京毡窝了,凉帽过了时,在摊上点缀的,唯有极寻常的红缨冬帽,瑞秋帽。还有男子们穿的各种鞋子,有云头,有条镶,有单梁,有双梁,有元宝,也有细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还未作兴到乡下来,大都是布底,毡底,涂了铅粉的。靴子只有半靿快靴,而无厚底官靴。关于女人脚上的,只有少数的纸花样,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还有专是男子们穿着的漂白布琢袜,各色的单夹套裤,裤脚带,以及搭发辫用的丝绦,丝辫。 家禽市,杂粮市,都在关帝庙中,生意也不小。鸡顶多,鸭次之,鹅则间或有几只,家兔也与鹅一样,有用篮子装着的,大多数都是用稻草索子将家禽的翅膀脚爪扎住,一列一列的摆在地上。小麦、大麦、玉麦、豌豆、黄豆、胡豆,以及各种豆的箩筐,则摆得同八阵图一样。 大市之外,还有沿街而设的杂货摊,称为小市的。在前,乡间之买杂货,全赖挑担的货郎,摇着一柄长把拨浪鼓,沿镇街、沿农庄走去。后来,不知是哪个懒货郎,趁赶场日子,到镇街上设个摊子,将他的货色摊将出来,居然用力少而收获多,于是就成了风尚,竟自设起小市来。 大市之中,尚有家畜市,在场外树林中。有水牛,有黄牛,有绵羊,有山羊,间或也有马,有叫驴,有高头骡子,有看家的狗,有捕鼠的猫。 因为如此,所以天回镇虽不算大场,然而在闲场时,每天尚须宰二三只猪,一到赶场日子,猪肉生意自然更其大了。 于此,足以证明我们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乡下人,他们在声音中,是绝对没有秘密的。他们习惯了要大声说话,他们的耳膜,一定比别的人厚。所以,他们不能够说出不为第三个人听见的悄悄话;所以,你到市上去,看他们要讲秘密话时,并不在口头,而在大袖笼着的指头上讲。也有在口头上讲的,但对于数目字与名词,却另有一种代替的术语,你不是这一行中的人,是全听不懂的。 [book_title]二 声音流动的高潮,达到顶点,便慢慢降低下来。假使你能找一个高处站着,你就看得见做了正当交易的人们,便在这时候,纷纷从场中四散出去,犹之太阳光芒一样。留在场上未走的,除了很少数实在因为事情未了者外,大部分都是带有消遣和慰安的作用。于是,茶坊、酒店、烟馆、饭铺、小食摊上的生意,便加倍兴旺起来。 天回镇也居然有三四家红锅饭店,掌瓢厨师大多是郫县人,颇能炒几样菜,但都不及云集栈门前的饭馆有名。 陆茂林见内面一张方桌是空的,便将沉重的钱褡裢向桌上訇地一掷,回头向着蔡大嫂笑道:“你猜不着。我今天请客啦!就请的你们的罗大老表,同张占魁几个人,还有一个女客……” 陆茂林眯着眼睛道:“你要是羞得死,在鬼门关等我,我一定屙泡尿自己淹死了赶来!” 连蔡大嫂都大笑起来,刘三金把屁股一扭,抓住他大膀便揪道:“你个狗嘴里不长象牙的!我揪脱你的肉!” 蔡大嫂也在柜台里笑道:“咋个的,九爷,今天怕是得了会吧?” 蔡大嫂一声不响,只微微一笑。刘三金举手把他肩头一拍,瞟着蔡大嫂笑道:“得亏你凑合,莫把我羞死了!” 蔡傻子照例在吃了早饭尚未齐场以前,就与土盘子动手,将桌、椅、凳打抹出来,筷子、酒杯、大小盘子等,也准备齐楚。蔡大嫂也照例打扮了一下,搽点水粉,拍点胭脂——这在乡下,顶受人谈驳的,尤其是女人们。所以在两年前前数月,全镇的女人,谁不背后议论她太妖娆了,并说兴顺号的生意,就得亏这面活招牌。后来,看惯了,议论她的只管还是有,但跟着她打扮的,居然也有好些。——梳一个扎红绿腰线的牡丹头,精精致致缠一条窄窄的漂白洋布包头巾,头上是白银簪子,手腕上是白银手钏。玉色竹布衫上,套一件掐翠色牙子的青洋缎背心。也是在未齐场前,就抱着金娃子坐在柜房的宝座上,一面做着本行生意,一面看热闹。 王老七正在应酬别一个买主,便回头笑道:“我晓得,九爷今天在磨盘上睡醒了,要多吃两个钱的猪头肉吧!” 她眉头一扬,笑道:“我晓得了,一定是那个!……为啥子请到我这里来?”她脸色沉下了。 到正午过后不久,已过了好几个吃酒的客。大都是花五个小钱,吃一块花生糕,下一杯烧酒,挟着草帽子就走的朋友。向来为卖烧腊的王老七看不起,有时照顾他几个小钱的卤猪耳朵,他也要说两句俏皮话,似乎颇有不屑之意,对于陆茂林陆九爷也如此。 其余小酒店,都坐满了人。 兴顺号自然也热闹。它有不怕搁置的现成菜:灰包皮蛋,清水盐蛋,豆腐干,油炸花生糕。而铺子外面,又有一个每场必来的烧腊担子,和一个抄手担子,算来三方面都方便。 但今天下午,他万想不到素来切四个小钱的猪头肉,还要拣精择肥,还要亲自过秤的陆茂林,公然不同了,刚一上檐阶,就向王老七喊道:“今天要大大地照顾你一下,王老七!” 人丛中一个哈哈打起,果然刘三金跟着罗歪嘴等几个男子一路打着,笑着,跨上阶檐,走了进来。街上的行人,全都回过头来看她。她却佯瞅不睬,一进铺子,就定睛同蔡大嫂交了个眼风。罗歪嘴拍着她肩头道:“我给你们对识一下,这是兴顺号掌柜娘蔡大嫂!——这是东路上赛过多少码头的刘老三!” 云集饭馆蒸炒齐备,就中顶出色的是猪肉片生焖豆腐。不过照顾云集饭馆的,除了过路客商外,多半是一般比较有身份、有钱的粮户们,并且要带有几分挥霍性的才行,不然,怎敢动辄就几钱银子地来吃喝! “莫怪我!是你们大老表提说的。她只说云集栈的东西吃厌了,要掉个地方。你们大老表就估住我做东道,招呼到你这里,说你们的酒认真,王老七的卤菜好……” “放你的屁!你谅实老子食不起吗?把你担子上的东西,各样给老子切二十个钱的,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脚,你婊子养的等着好了!” “女客?是哪个?可是熟人?” “半熟不熟的!……” 众人落座之后,卤菜摆了十样。土盘子把大酒斟上。刘三金凑在陆茂林耳边嘁喳了几句。他便提说邀蔡大嫂也来吃一杯。罗歪嘴看了蔡大嫂一眼,摇着头道:“莫乱说,她正忙哩!哪里肯来!” [book_title]三 罗歪嘴端着酒杯,忽然向张占魁叹道:“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于是,他们遂说起《海底》上的内行话来。陆茂林因为习久了,也略略懂得一点,知道罗歪嘴他们所说,大意是:天回镇的赌场,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近来颇有点冷淡之象,打算另自找个片官来。语气之间,张占魁颇有点归罪刘三金过于胡闹之处。罗歪嘴不开口,大概因为发生了一点今昔之感,不由想起了余树南余大爷的声光,因道:“这也是运气!比如省城文武会,在余大爷没有死时,是何等威风!正府街元通寺的场合,你们该晓得,从正月破五过后第二天打开,一直要热闹到年三十夜出过天方。单是片官,有好几十个。余大爷照规矩每天有五个银子的进项,不要说别的,联封几十个码头,哪一个不得到他的好处?如今哩,也衰了!……” 于是话头就搭到余树南的题材上:十五岁就敢在省城大街,提刀给人报仇,把左手大拇指砍断。十八岁就当了文武会的舵把子,同堂大爷有胡须全白了的,当其在三翎子王大伯病榻之前,听王大伯托付后事时,哪一个不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当天赌咒,听从余哥的指挥!余大爷当了五十四年的舵把子,声光及于全省,但是说起来哩,文未当过皂班,武未当过壮勇,平生找的钱,岂少也哉,可是都绷了苏气,上下五堂的哥弟,哪一个没有沾过他的光!拿古人比起来,简直就是梁山泊的宋江。只可惜在承平时候,成都地方又不比梁山泊,所以没有出头做一番事,只拿他救王立堂王大爷一件事来说,就直够令人佩服到死。 陆茂林把筷子在盘子边上一敲道:“三儿真厉害,公然把蔡掌柜娘抟上了!这一半天,蔡掌柜娘老不高兴。我真不懂得,婆娘家为啥子见了当婊子的就这样看不起?” 罗歪嘴把烟锅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运气好,实在是余大爷了不得,要不是他到处通气,布置周到,你想想,马家不放手,李老九乘得住吗?” 罗歪嘴仰在椅背上,把一只脚蹬着桌边,慢慢说道:“李老九跟着余大爷几天,虽然在场合上走动,却并没有给他对识,也没有说过栽培他的话。有一天夜晚,余大爷忽然吩咐他:‘明天一早,给我喊一乘轿子,多喊两个摔手。你跟我到东门外去吃碗茶。’第二天,不及吃早饭,余大爷就带着李老九到东门外,挨近大田坎的码头上。余大爷藏在一家很深的饭铺里头,喊李老九出去探看,有简州递解来的囚笼,便将解差给我请来,说正府街余大爷有话说。时候算得刚斗榫,解差也才到,听说是余大爷招呼,跟着就跑了进来。余大爷要言不繁,只说:‘王立堂王大爷虽是栽了,以我们的义气,不能不搭手。但于你二位无干,华阳县的回批,包你们到手。不过,有什么旁的事请你们包涵一点!’说时,便从大褡裢中,取出白银两锭,放在他们面前,说这是代酒的。两个人连忙说,只要有回批就好,银子不敢领受。余大爷说:‘你们嫌少吧?’他又伸手进褡裢去了。两个解差忙说:‘那么,就道谢了!’余大爷便起身说:‘酒饭都已招呼了的,我先走一步。’他又带着李老九飞跑回正府街,叫轿子一直抬进元通寺顶后面围墙旁边一道小门侧,他下了轿,叫轿夫在外面等着:今天还要跑好几十里的长路哩!然后看着李老九说:‘李老九,王立堂王大爷的事,我要你老弟去挡一手!’你们看,这就是李大爷福至心灵的地方,也见得余大爷眼力不错。他当时就跪在地上说:‘我还有个老娘,就拖累你余大爷了!’余大爷说:‘你只管去,若有人损了你一根毫毛,我余树南拿腰跟你抵住!’当下只说了几句,两个人便从侧门来到华阳县的刑房。衙门内外,早经余大爷在头夜布置好了。彭大爷等当事的大爷们都在那里照料。一会儿,囚笼到了,众人一个簸箕圈围上去。王立堂的脚镣手铐,早已松了,立刻便交给李老九。王立堂几高的汉仗,几壮的身材,身当其境,也骇得面无人色,万想不到临到华阳县衙门,才来掉包!却被余大爷一把提上檐阶说:‘老弟,跟我来!’登时,轿子抬出,到龙潭寺剃了头发,就上东山去了。这里,等到管卡大爷出来点名时,‘王立堂!’众人一拥,就将李老九拥了出去,应一声‘有!’彭大爷跟着就到卡房里招呼说:‘王立堂王大爷是余大爷招呼了的,这里送来制钱一捆,各位弟兄,不要客气!’大家自然一齐答应:‘余大爷招呼了,有啥说的?王哥自有我们照应!’彭大爷才把供状交了李老九。当晚,余大爷就发了两封信到灌县:一封是给谢举人谢大爷的,一封给廖师爷的。郫县衙门,是专人去的。及至囚犯解到灌县,知县坐堂一审:‘王立堂!’李老九跪在地上喊说:‘大老爷明鉴,小的冤枉!小的叫王洪顺,是成都正府街卖布的,前次到资阳县贩布,不晓得为啥子遭总爷拿了去的!求大老爷行文华阳县查明,就晓得小的实在是冤枉!’犯人不招,立刻小板子三千,夹棍一夹,还是一样的口供。传原告,改期对质。原告上堂,忽然大惊说:‘这个人不是王立堂,小的在资阳县逮的那个,才是王立堂!’县官自然大怒说:‘岂有此理!明明是你诬枉善良,难道本县舞了弊了!’差一点,原告打成了被告。末后,由谢大爷出头,将马家儿子劝住,不再追究。马家儿子也知道余大爷、谢大爷等搭了手,这仇就永无报时,要打官司,只有自己吃亏,自然没有话说。谢大爷遂将李老九保出,大家凑合他义气,便由谢大爷当恩拜兄,将他栽培了。各公口上凑了六千多串钱送他,几万杆火炮,直送了他几十里!……” 经刘三金一问这事的原委,罗歪嘴便慷慨激昂地像说评书般讲了起来。 田长子道:“婆娘家的脾气,我们都不懂,管她们的!罗哥,还是讲我们的话吧。” 田长子拦住他道:“莫要打岔!这龙门阵,我总没有听全过,罗哥,你说嘛!” 田长子听得不胜欣羡道:“李老九运气真好!我们就没这运气!” 张占魁道:“这几年,真没有这种人了!我们朱大爷本来行的,就是近几年来,叫他那家务事,缠得一点气都没有!……” 张占魁道:“我晓得,李大爷就是这件事被栽培出来了!……” 张占魁道:“不是看不起,恐怕是吃醋!……” 土盘子把他师父的叶子烟杆递来,罗歪嘴接着,咂燃。街上的人渐渐少得多了,远远传来了一些划拳声音。 刘三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道:“啰啰唆唆,尽说空话,一点不好听!我要走动一下去了!”她走到柜台前,先将金娃子逗了几下,便与蔡大嫂谈了起来。不过几句,蔡大嫂居然脱略了好些,竟自起身喊蔡兴顺去代她坐一坐柜台,抱着金娃子,侧身出来,同刘三金往内货间而去。 他说的王立堂是灌县一个武举人,又是义字号一个大爷。本是有点家当的,因为爱赌,输了一个精光。于是,就偶尔出来做点浑水生意。有一次,到一家姓马的那里做生意,或者失手吧,一刀把事主杀死了。被事主儿子顶头告在县里,王大爷只好跑滩,奔到资阳县躲住,已是几年了。只因为马家儿子报仇心切,花钱打听出来王立堂在资阳县。于是,亲身带人到来,向坐泛把总说通,一下就把王立堂捉获了,送到县里,要递解回籍,归案办罪。 他继续说的是早有人报信给余大爷了,以为像他两人的交情,以及余大爷的素性,必然立时立刻调遣队伍,到半路上把囚笼劫了的,或者到资阳县去搞干的。却不料余大爷竟像没有此事一样,每天依然一早就到华阳县门口常坐的茶馆中吃茶,偶尔也到场合上走走。口头毫不提说,意态也很萧然。大家都着急得不了,又不好去向他说,也知道他决不是不管事的。有一天早晨,他仍到茶馆里吃茶,忽然向街上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喊道:“李老九!”那小伙子见是余大爷,赶忙走来招呼:“余大爷,茶钱!”余大爷叫他坐下,问他当卡差的事还好不?“你余大爷知道的,好哩,一天有三几串钱,也还过得!”余大爷说:“老弟,据我看来,站衙门当公事的,十有八九,总要损阴德。像你老弟这个品貌,当一辈子卡差,也不免可惜了。要是你老弟愿意向上,倒是来跟着我,还有个出头日子。”余大爷岂是轻容易喊人老弟的?并且余大爷有意提拔你,就算你运气来了。李老九当时就磕下头去,愿意跟随余大爷,立刻就接受了余大爷五个银子,去把衣服鞋帽全换了,居然变了一个样儿! 两个女人的笑声,一直从卧室纸窗隙间漏出,好像正讲着一件什么可笑的故事一样。 罗歪嘴看了他一眼,便转向陆茂林道:“酒菜都够了,我们吃两碗抄手面吧。……三儿哩,咋个还不出来?让我找她去!” [book_title]四 自从她们两人认识以后,似乎很说得拢。刘三金一没有事,就要到兴顺号来,她顶爱抱金娃子了。常常说这娃儿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她又说:“我若是生一个娃儿也好啦!” 蔡大嫂看着她笑道:“你为啥不生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情爱!……” 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蔡大嫂有意无意地说道:“我们罗大老表难道没良心吗?我看他也喜欢你呀!” 蔡大嫂很惬意地笑道:“都老了!还说得上这些!” 蔡大嫂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 她道:“我为啥要诳你?我就是吃亏这一点,记得从破身以后,月经总是乱的。我现在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也吃大亏!” 她抿着嘴一笑,凑着她耳边叽喳了几句,蔡大嫂眉头一扬道:“当真吗?”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咋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这么好一个胖娃娃。像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哪里呢?”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地看着她一笑道:“哟!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生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规规矩矩的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不偷个把女人,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我们知情识趣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那么贞节的吗?说老实话,有多少人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嫂子,你莫笑她们,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新鲜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怄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地给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哟!……” 刘三金把嘴一撇道:“得亏你这么说,我的好嫂子!他若真果喜欢我,我倒真想嫁给他,人又开阔,又没有怪脾气,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相好,并不喜欢我。” 刘三金仿佛有点生气的样子,咬着牙,把金娃子搂去,在他胖脸上结实一亲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们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当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总好当的,也比只守着这样一个掌柜强得多呀!”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像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那你看个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自然喽!并且,嫂子,你还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对我们这些人,只认为是拿来玩耍的,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看他就是要娶亲,也要找那些正经人家的妇女,还要长得好看的。” “真看不出!……”她掉头向四面看了看,凑过身来,在蔡大嫂耳边说道:“说句不怕你嫂子怄气的话,像你这样一个人才,又精灵,又能干,嫁给蔡掌柜一个人,真太委屈了!说句良心话,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哪里赶得上你一根脚趾拇?……” “相好就是喜欢啦!不喜欢还能和你相好吗?” “嫂子,你是规矩人,你哪里晓得?一个男的,真正喜欢了一个女人,他就要吃醋,就要想方设计把这女人守住,不许别人挨近的。罗哥哪里是这样人?做了这许多年的生意,从没遇见他那样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欢我?”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来,他们觉得我还不丑。不是当面凑合的话,要是你嫂子,才真算长得好!不说天回镇赛通了场……”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说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两银子的卖身文约,我早已赎回来了。又没有拉海账。比起别的人,自然强得多。就只说到嫁人,没力量的,不说了,娶不起我们。有力量的,还需要通皮,还须要有点势力,那才能把我们保护得住,安稳过下去。但是这种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们又不敢相信。” “哪里哟!已满了二十三岁了!” “你试过他吗?” “你就长得不错呀!” “你不过二十岁吧?” 刘三金也笑着站起来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准做,不准说的!……” [book_title]五 有一天,张占魁在晌午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铮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整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整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咋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但终于洗不脱周身土气,也就是成都人所挖苦的红苕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像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不像城里人清秀。一身衣服是: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粮户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而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十足表现出是个不好清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顾天成竟像遭人点了穴道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地答应过我……不管咋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地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坐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儿,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地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又赌,又坐庄。输了,不多,不过二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咋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地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地不好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张占魁很庄重地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新繁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地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她把手甩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得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什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地同他谈了一会儿,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账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的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地道:“算了吧!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好像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地道:“可以吗?”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什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过日子。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五百两?这又得拼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哪够呢?”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吗?”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哪一路的人?将来不会戳到锅铲上吧?”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结实的趸打,当然又被人作好作歹地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book_title]六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招弟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呀!”他是顶喜欢他那女儿的,这一来,便什么怒气全没有了。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七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还是在哭。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愤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出,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病人也着急说:“不要尽哭了!……梦梦颠颠地绊跌一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拢门上擂得嘭嘭嘭。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狗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噘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给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大约是听明了是什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作出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又是一阵嘭嘭嘭,还加上脚踢。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班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地叫唤。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地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地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关着在,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哪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这么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吗?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吧!爹爹今天遭了棒客抢,连云片糕都遭抢走了,明天再买。” [book_title]七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给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原前都还好,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拼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地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咋个的,你今天也……”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皮肤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弄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玩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咂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哪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什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地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正生蛋的母鸡抢去了?”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地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在棺材前头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地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地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像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缨儿,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了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拗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就跟了来?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服……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他老婆好像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什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什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和后天中带了来的。她认为当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帖帖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像这几天这样快呀!闹煞果,还遭一个滥婊子欺负,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地吸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通通告诉了她。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刘三金吗?……”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 [book_title]八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她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遭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了臂膊子,硬不怕事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哪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地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只母鸡逮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给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么同她认真呢?还了她吧!看在我的面上!”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怎么整得倒他们呢?”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顾天成猛地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哪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拼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么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班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咋样的烂法!”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给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他在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阿三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钟老幺喷了几口浓烟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钟老幺咂着一根短叶子烟杆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告他们好了。” 钟老幺又裹起一杆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地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班人!”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地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给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钟幺嫂得意地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哪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咋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么心疼呀!”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给我买云片糕哩!”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个二指大帖儿交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欠账,也可以不还哩!” 好半会儿,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又不是你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好了。”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的脸上怎么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遭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了出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她两眼睁得圆彪彪地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给你,看你把我咋个!”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像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那,你怎么去找她呢?”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地问他为啥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是怎么一回事?” “对呀!”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哪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钟幺嫂如何就肯答应?自然又须得顾三贡爷切切哀求,并许下极重的酬报,结果,自然是答应了。但如何去向曾师母说呢?这又该商量了。并且顾天成诚然万分相信洋人的势力,足以替他报复出气,但对于曾师母的为人,与其力量,却还不大清楚。平日没有切身关系,谁去留心别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晓得她的身世了。 [book_title]九 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妈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信任的缘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看待。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的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过。”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亏了一身伸抖衣裳,就不像猴儿,也像他妈一个叫化子。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钟幺嫂说完之后,又笑道:“三贡爷,这下你该晓得,我只管答应了你去找曾师母,事情还是不容易的呀。我想来,对直去找她,一定不行,虽说我是她的佃客,我咋个好说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亲非故,只是邻居,为邻居的事去找她劳神,她肯吗?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请姐姐去说。不过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说白话的呀,多少也得送个水礼,你说对不对?”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给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