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残碑
[book_author]沈起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9775
[book_dec]沈起予著。长篇小说。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被列为良友文学丛书第21种。作品反映的是青年知识分子在大革命前后的沉浮。作品的主人公叫孙丘立,家在四川农村,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供儿子在县城读书。孙丘立在学校受“五四”余波的影响,奔赴大城市,参加学生运动。在南京他接受了新思想,投考黄埔军校,毕业后,担任汉口某保卫队的分队长。奉命带兵镇压纱厂的罢工运动。他与工会负责人以礼相待,和平解决了罢工事件。小说的主人公可算是革命者,但他对革命理解不深,又不够坚定,他不是革命大潮中的弄潮儿,只是其中的一片小浪花,随波逐流,飘摇不定。作者试图从孙丘立身上寻求到当时青年的盲目热情、苦争和沉浮的身影。所以作品有其独特的认识价值和现实意义,孙丘立漂泊于南京、上海、广州、汉口追求革命,正是当时许多青年的缩影。作品也表达出先进知识分子走出四川投身更广阔的社会,接受急进时代思潮的愿望。作品还用几分眷恋之情,描述巴山蜀水的乡风民俗。孙丘立最后失望回到了家乡的结局,正是作者思想苦闷的投影。作品取材独特,展示社会生活广阔,博取四方风情,使作品独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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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一九二×年——汉口。
前花楼的凤台旅馆正被浓密的夜霭包围着。已是午夜过了两点,但客厅上的牌局还不曾散,各间客房内的鸦片声也嗤——嗤——的正响得起劲。
旅馆的一间狭隘房中,栈着一个初由农村逃出的大病后的青年。每在夜间很早,茶房便来把门外的电门给他关上,使他只无聊赖地躺在黑暗中辗转,让一切的嘈声在耳膜上打闹。
这一晚上,他也听过了窗洞外的往来的步脚声,小贩敲打的铜锣或竹梆声,也听过了街声渐次稀薄后的那位老乞丐从胸肺的深处所涌出来的似哭泣又似歌唱的乞讨声。
然而,这些早已听熟了的声音,并麻木不了那𠺝𠺝作响的空腹,他最后等待着的,还是那客厅上的“拍”“拍”的麻将声早完。……
“唵,可惜可惜!”突的,牌桌上有一个人说。
“要是张翁的红中迟打一手呀!”
“那末,这回要归对面和了。”
又是两个人这样附和。
继续是一些银钱声和一些呵欠声响应在客厅上。孙丘立(这位农村来的青年的姓名)知道是牌已经打完,胸前的脉膊,便不知不觉地加紧跳了几下。他急忙翻身起来,但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的身体,经这样一动,眼内不觉现了几个火圈;于是他急忙把眼帘紧闭着。但这时隔壁的房间又熏来几股鸦片的气味,使他口腔内跟着涌出了几股涎液,几乎昏晕过去。
过了一晌,他便轻轻地蹑足到客厅来;麻将桌已经收好,只有一个茶房呼呼地睡在角落上。他高兴这回不致有人来打扰他的动作了,但一回首过去,他瞥见着另一个茶房还坐在茶桌傍边打盹。他急忙想偷过这重难关,但事情偏不凑巧,壁上的时钟,这时忽然铛铛地继续打了三下,坐着的茶房醒过来了。他仔细看去,幸好这是素来忠厚而对他很好的田焕章,所以他虽在窘迫中,却能比较安心地说:
“田司夫,毛房的电灯关了没有?”
“已经打了三点钟了,那有还不关的,你去打开好了。”
茶房说了过后,打了个欠呻,即把头倚到桌上去睡了。
孙丘立走出了客厅,暂时顺着往厕所的路走去,但待把门壁上的电灯扭开后,他却举起后踵轻轻地后退转来了。
正是三月的夜阴。外面的冷风,还一阵一阵的向屋内吹送,使孙丘立的病后的身躯,打了无数个寒噤。他转到走廊的半途,即逃也似的,从侧门内溜去,再过一个天井,即走到厨房里去了。屋内泛着一股食物气味,这气味通过他的嗅觉而侵到肠胃时,他只觉得舌下的涎液一股股地奔涌,心胸不由得不益加慌乱地跳动起。于是他很熟习地走近了厨案旁边,伸手去摸着了一个瓦器的大钵。这钵子虽然与昨晚的位置无变更,但上面却多盖了一块木板。孙丘立战兢兢地把这个木板揭下,两个指头便本能地往钵内伸下去了。待他接连把钵内的残菜捻起来嚼了几口,他才觉得耳鼓上盖着的薄膜一松,头脑就比较清晰了些。于是他又走到厨案的另一傍,这里是砖石砌成的一个大灶;灶上的煤火,虽然已用湿泥封去,但泥口中间,尚留有一个小小的空隙。这样他便急忙转来又在钵内择了几块较大的肉脔,拿到炉灶的泥口上烘热过后,再行食去,他觉得这带着微温的油脂,更是芳香得多了。
得着了物质营养的孙丘立的身体,这才稍微平静,两只腿已没有从前那样抖战得厉害了。可是得着了物质的补充的脑经,这时却忽地恢复了思考作用;他一想起自己是在偷食有钱人唾弃下来的残羹时,一种恐被人发现的恐惧,便又使他不得不把那“生的要求”暂时抑压下去,而即刻轻手轻脚地转到自己的房间来了。
[book_title]二
凤台旅馆的隔壁,是一家海产货物的堆栈,孙丘立的一间狭窄的房间,特别地紧接着这堆栈的门口。所以他转到房间后还不曾睡上几时,便又被堆栈前的一阵杠担声,落货声,以及一些与重荷挣扎的从胸肺中迸出来的嘶叫声,与劳动者所特有的互相咒骂的粗暴声所惊醒了。
一时茶房提了一壶开水进来,即向他说:
“孙先生,你家昨晚起夜的时候,在厨房那面,见着有猫子的形迹没有呀?”
突被这样一问,孙丘立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红;但他还不曾回答时,田焕章又继续说道:
“不知是那家的猫子,真厉害;从前两晚起就来偷我们的‘番菜’吃,昨晚连我们特别盖上的木板也都弄翻了。伙计们以为是在夜里有人起来偷去私卖,现在都在那边闹。但是昨晚是我守夜,那里有人起来偷呢!”
孙丘立不知这话是在为他辩护,抑是由于真的不知道;可是他的发跳的胸窝,却随着这一段话而暂时安定下去了。于是他带着无事的口吻说:
“猫子我倒不曾见过;不过我知道你们开的饭,都是客人们吃剩了的东西,还有什么番菜给猫子偷呢?”
“是的呢,你家。但是你不见我们吃了过后,再剩得有鱼刺,肉骨头,油煎菜等时,我们都要拿来合并在一起的么?就是因为要这样一碗一碗的翻并起来的原故,所以伙计们都叫它‘番菜’。据说别的地方还有称它为‘龙虎斗’的呢。”
孙丘立也滑稽地笑了。他乘兴又故意说道:
“那末,就给猫子偷一点又何妨呢!总不外是肚子饿才去偷呀!”
可是他即刻见着田茶房不惟无他那样滑稽的语调,而且更板起劲来说了:
“孙先生,你那能知道。一般有钱人们见着菜不合口胃时,就要骂厨房,打下人;殊不知他们吃剩了的菜,那些穷光蛋们却不能任意地吃个饱呢。你猜!你隔壁的那些力夫们,整天被那些外国运来的货包子压得精疲力尽之后,吃了些什么!……”
孙丘立暂时把耳朵侧了过去,果然那整天不断的,用杵杠拍着节奏的“嗐哟!嗐哟!嗐!嗐!”的苦力们的急迫而呻吟的喊声,又重新鼓进他的耳朵来了。但茶房即刻又把话继续下去:
“你以为那些残羹剩菜不值钱么?把它拿到前花楼或河街去加上几桶水,再用点干柴烧涨,你看那些力夫们都拼命地化费两个铜板来抢!”
这样谈呀谈的,孙丘立才知道他昨夜所偷吃的残羹,竟是劳动者们所食的“番菜”;而且茶房们的贩卖这样的“番菜”,竟是一笔很大的外水。不过事情的逼迫,并不曾使他有推想这些仔细的余裕,因为田茶房把话题一转,这回的确是关乎他自身的事了:
“孙先生,我看你还是早些设法到南京去好了。你的病虽然还待调养一会,但我想你在这里只有把病拖延下去的。”
“是的,路费一到我就起程,这里的伙食,我也忍耐不下了。”
“伙食么!现在连拿点开水,账房都要说闲话了!”
“啊?我的栈房钱才一个礼拜未付,账房就可恶到这样么?”
“唵!这种地方,认得的只是钱;有钱的来栈,就称呼得大人上大人下的,对无钱的人,他们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田茶房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你把那——”的京调声音,拍和着一双拖鞋的踏响,另一个茶房弹着指头,摇摆地走进来了。半新旧的棉袍,斜挂在肩上,都市流痞的特征,十足地表现在脸上。这人名叫王金华。
王金华虽然是在这旅馆中当茶房,但他却有不明不白的一手,使旅馆的账房也不敢得罪他——与其说是不敢得罪,宁说还要利用他。譬如旅馆中栈下了缺少事故的学生,或初次出门的旅客之类的人,偶一粗心时他便会使你的银钱或重要行李损失一点数目,但如有阔绰而势大的客人们偶然失掉了什么东西时,他却也有即刻去清察回来的本事。譬如与孙丘立一同来这里的朱大人,有一次从娼妓桂红的房中转来见着自己的手提皮包失了踪时,他即去追问账房,账房便即刻去托附王金华,王金华于三小时内便去把替他捉拿回来了。他为何有这样的路数,一般人都不知道;大家对他的这种本领的怀疑,往往被他是什么“帮”的小首领一句话解释了。
“喂,是你在这里么;昨晚上好不快活呀!她妈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哈哈哈……”
王金华走进这窄小的房中,一见着田焕章也在这里,便放着粗糙的喉音这样连说带笑起来。
“从来独安里的窑子我没有遇过一个好的;你看那龟蛋们满脸的胭脂,满身的绸缎,但只要你上床去把她的上下衣服一脱,她妈的,才不是脚下的疳疮,就是腰间的梅毒——一身都是烂肉!唵,老田,昨晚那只乡下猫真舒服,年纪又小,肉又好,又——”
“哟,你开心了!”
田焕章勉强这样回答了一句,即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在床上的孙丘立,也一面注视着王金华的做丑角似的姿式,一面好奇地听着。喜不可忍的王金华又继续比起手势来说了:
“妈的,我见她还有些害羞,我才晓得她的生意做得不久;我偶然问起她的来历,她才说她的老子要抽大烟,五十块钱就把她卖进城来了。我见着她七呀八的说得要哭了,便即刻止住了她的口,妈的,莫花了钱买个不开心!”
本来这一段话,照例是不会向田焕章讲的,因为旅馆内还有好嫖野鸡的茶房,才是王金华谈话的对手。但今天他一从独安里转来时,即凑巧遇着账房吩咐了他一件事,他就毫不迟延地——他对于这些事从来不曾迟延过——一直走进了孙丘立的房间,田焕章即成了不得不听他这一段开心话的人了。
可是王金华虽然爽快地说了一大堆,却只见田焕章老是回答得不起劲;这没趣的感觉,才使他想起账房吩咐他的事情来;于是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阴险,一回头过来便揶揄地向着孙丘立说:
“喂,孙先生——钱还不来么?账房看朱大人的面下,才承认等你家中的钱来,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怎样呢?”
事情虽然不过是催账而已,但这样的口调,却颇有些令人难过;于是孙丘立只得穷窘地回答道:
“我想,过几天总可以来的。”
“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
王金华吩咐式地说了过后即出去了,似乎颇有不愿与这样穷极无聊的人多谈的样子。继续田焕章亦出去了,房中仍然只剩下孙丘立躺在床上,以病后的身躯,抱着愁愤的心情。壁后的街头,仍然涌着苦力们运货的喊声和用着杵杠击地的律响……
孙丘立的脑海正幻闪着旅馆的账房就要来抢夺他的被窝,驱逐他到露天去的凶恶的景象,一下他果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逼近了;神经已变敏感了的他,心脏马上加紧地跳动起来。但待门开后,他才又放下了心,进来的仍然是田焕章。
“孙先生你家不要作急,过了两天之后再看罢。我们这里的伙计都是些穷人,但也只会专门欺侮穷人——”
田茶房一面打扫房间,一面这样说。正在窘迫和愤恨中的孙丘立,忽然得了这样的安慰,几乎使他感激得下泪;而且他想着这样的茶房,或者是所谓江湖上的侠义者了。于是他愤愤地急抢着田焕章的话说:
“王金华也不过是帮旅馆的人,为什么刚才竟装得那样的讨厌呢?”
“你那会晓得;他虽是在当茶房,他的不三不四的朋友却多得很。那一‘帮’人穷虽是穷,但却是不仇恨有钱人的。他们要用要穿的时候,只知道偷扒骗取,上他们的当的,反是无钱的人居多。”
田焕章整理好了房间后便又出去了。望着快要到了正午,旅馆中许多庄客,商人,闲暇者,消费者们,都渐渐地从鸦片的昏醉或麻将的疲劳中回醒过来,起来不断地打着呵欠,吐着一口一口的浓痰,等待着开饭。
孙丘立知道他的一碟咸菜,一碗豆芽汤及冷饭之类的饮食,必定要待其余的客人都吃完过后,才会摆在他面前来,所以他只好仍然躺在床上,脑内交替地印着田焕章及王金华的两个不同的姿影。他一想起前一个时,他觉得自己虽是在乌暗的黑焰中,却有一道毅然的红光点耀着,一忆及后一个时,便觉得四周又是迷瘴密阖起来了。不过即在这样的幻想中,那牢牢地抓住他的心的,还是“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的凶狠狠的一段话。
[book_title]三
这是一月以前的事。
四川有一个县立中学,正值新学期开始。孙丘立也从乡下怀着四十元的宿膳费走进城来。可是一进了城后,他并不进学校去缴费入校,却打听确实了河下汽船的拔锚时刻,便马上把行李搬上船去了。
这时县城的学生,还受着五四运动的余潮,大家都憧憬着向外求学;有钱的到了外国,但大多数还是趋向北京,上海,南京一带。学生的这种渤渤向外的空气,虽然孙丘立也感染了一些,但是一个小农的儿子的他,这回却是另外有一个直接的动机。当他在这次的春假回家时,父亲便对他说:
“丘立,像我们这样人家,本来是读不起书的;都是因为你的叔叔相劝,才设法拿你去读;你已经中学都读了一年,还生不出效用来,就还是不再读的好吧。”
生来只会揉泥巴的丘立的父亲,也深知道种田的辛苦;所以他平常总想使儿子这一辈要吃个饱,穿个暖。可是他见着手上所打的一百两会银已完,而儿子还没有人来请,便使他有些作急了。孙丘立知道父亲是不懂得作事要毕业文凭的,他很想详细地为父亲解释一下,但父亲的唠叨又开始了:
“我想是空的;起初我以为不拿你读几个字,你的叔叔将来做了大事,就想用你你也够不上;现在他游了洋学转来,却远远地住在南京,也不会写信来说要你去做事。我看那一类人穿那一类衣,你还是回来一同揉泥巴的好吧。”
“叔父就不管我,只要毕了业我自己也可找事做的。”
孙丘立终于这样的争持了一句,可是父亲只是摆头:
“唵!家里哪有几多钱来供你用呢;会银早已用完,现在还要一会一会地上出去;粮饷又大:连民国二十几年的粮都豫征了去,还有什么团防税,临时捐。你想几颗谷子够哪一桩!”
丘立说一句,父亲便是一长篇。而一说到家中的穷困时,丘立便无法对付了。可是几年来的学校生活,不特使他已不甘永远屈伏在这破产的农村,而且外来的新空气的熏陶,又早已暗暗地在心田上种了叛逆的根苗。于是从前在报纸杂志上所读的“青年逃婚”,“青年反叛家庭”等等的记载,现在便成了他的应用的好资料,而“挺而走险”的计划,便也在这时决定了。这计划是:执拗地要求再读一学期的书;能把一学期的宿膳费从父亲处诈取得来,偷跑的路费便有着落了;偷跑的目的地是南京,因为他知道那远房的叔父是在一个大学内当教授,他想这样的新人物一定是乐于提拔他的。
路过县城的汽船,仅在河中停两个钟头。孙丘立上船时,统舱的铺位已经被人占满了。所以他不得不到账房去打一张房舱票。他把床位占好后,即暂时到甲板上去沉默地凭着栏杆往河中凝望。他想着这次的行动既增加了家中的无限的耽忧,眼前摆着一条初登的道路,又不知究有什么荆棘与否。这两个暗影簇在他的心头,使他感觉了一些漠然的不安。但一回想蛰居乡村的无出路,便又仍然克服了这种不安的心情而决意勇迈地前进。
孙丘立回到舱位时,房内已经又来了一个面青骨瘦的客人;一个着军服的小兵,正在垂头低耳的整理床铺和安置行李。这一见便知是一个军事机关的办事人和一个勤务兵。这位客人见着孙丘立时,即将他横身打量了一眼,但初次出门的他,只好谨慎不作声的到自己的铺上去躺下了。
不久勤务兵即下船去了。剩下的客人虽在收检自己的零碎物件,但孙丘立仍觉得他在不断地打量自己,而且终于先开口与自己谈问起来了:
“你是到哪里?”
“汉口。”
“贵干嘞?”
“打算出去住学校。”
“汉口是很熟的吗?”
“不熟,初次去。”
客人这样简单地问谈了几句,即从皮包内取出手掌大的名片来递与孙丘立。孙丘立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四川靖国联军第×师师部驻汉采办委员朱武盛”的官衔。
“那末,朱先生也是到汉口的吗?”
“自然是的;因为公事的关系,差不多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住在汉口。”
一问一答,结果说到了他们一同到汉口,朱武盛并约丘立在汉口不必另外找栈房,即暂时住在他那里,然后找船到南京;人生路不熟的丘立,自然乐于承认了。
一时朱武盛从他的一个大网篮内的杂物中,取出了两个包裹,一面又把皮箱提到身边,豫备从腰包内取钥匙来开。但他在包内摸索一阵,仿佛竟寻不着;待踌躇了一刻后,他即把两个包裹拿来向着孙丘立说:
“我的钥匙仿佛是勤务兵忘了交与我一样,这两件东西与我代为收检一下,好么?”
孙丘立的一口竹扁箱中,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旧书而外,什么也不曾装着,所以他马上即把两个包裹塞到箱内去了。一心只想得一个熟路人的提携的丘立,自然看不出这是两大包烟土,至对于朱武盛想利用他是学生来偷过检查的诡计,他更是无从知道了。
船快到了开头的时候,复有一位穿西装的中年人带着行李进来;他很昂扬地先把朱武盛的脸谱打量了一下,然后把视线移到孙丘立的身上,终于把房内的最后一个铺位占领了。他们问谈了过后,知道这人是一家洋行内的买办,也是因公务要到汉口去的。这样,一间舱内装着一个军阀的爪牙,一个买办阶级,一个从破产的农村逃出来的学生出发了。
可是船刚走不远,这一舱内的三个人的谈话,显然有些不投机:买办听不来朱武盛的“师长上师长下”的口吻,而且最讨厌那一口一口的浓痰和那套秽黑的牙板。朱武盛也有些看不惯买办的“假洋人”的神气,胸脯总是直挺挺的,而且爱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孙丘立则很少参加谈话。这时他算是一个傍观者。
“浮图关那一仗,全靠我们师长花钱买敢死队,不然全城的百姓又要遭殃不浅啦!”
谈了谈的,朱武盛又说到师长,而且显然有些夸耀。可是买办却不肯甘拜下风,他冷笑一声,也说出了他的权势来:
“打进来也不与我们相干,我们到处都有Foreigners保护的。”
不久朱武盛忽然联续不断地打了几个呵欠,眼泪鼻涕一齐交流起来;他急忙取出烟盘来打开,使劲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下,便像狗一样弯到狭小的舱铺上去了。
“嘿,我进来时就猜你一定抽大烟;吃烟人总是那样脸青面黑的。”
朱武盛又有些不高兴这样的说法,可是买办又面对着丘立把话继续下去了:
“吃烟人顶不好:办事一点趋赶性也没有,总是你忙他不忙。”
丘立笑了笑,不置可否。但朱武盛却不能再忍了;他一手拿着铁针子,一手擒住“打石”,说:
“那呀!就是大总统也禁止不了我的抽烟!”
接着便是铁针尖上的黑膏在打石上滚个不休,一个烟泡子很快就成功了。以后他抱着烟枪吸了一个气醒,才闭着眼睛慢慢地吐了一网白雾出来,弥漫了满屋。朱武盛这样接续吞吐了几枪过后,仿佛鸦片的毒剂才浸透了他的全身,以后便闭起眼睛,像死尸似的躺着不动了。这种佯死的状态,一直遇着茶房的扣门声音响来,才被打破了。进来的茶房,脸上浮着谄笑,说:
“朱大人在安神哪!”
“啊啊;都收检好了么?”
“是的。都检到底舱去放好了。”
“你想这一回怎样呢?”
“不要紧!宜昌查关的是打好了招呼的,汉口是晚上两点钟到,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检查。”
茶房报告完后即退出去了。这样暗号似的会话,孙丘立不明白是什么,但买办却一听就领会了:这是在贩运朱武盛刚才的吞吐的东西,而且朱武盛的“驻汉采办委员”的职务,他也明白了大半。
“这回的货很多吗?”
茶房出去后,买办的脸上泛着微笑,很内行地这样问,但他的口气,不知怎的已经与从前是两样了。而朱武盛据江湖上的经验,亦知道这是与事无碍,所以也便直言不讳地说:
“这一批不算多,不过都是公家的货。”
“大概师长方面还要添购枪支的吗?”这回买办也说“师长”了。
“自然;这一次手枪几乎损失了一大半,所以许多都要补充的。”
“这回打算向哪一方接洽呢?”
“从来都是买的东洋货;不过,他妈的,东洋手枪太不经打,依师长的意思,这次想买些德国制的。”
“手枪的市价是如何呀?”
“东洋手枪大概是七十块钱一支,不过德国货听说要在一百五十块左右。”
“啊;那何不如买美国货;价钱还不及德国货贵呀!”
“大概每支要多少呢?”
朱武盛知道了这买办也是内行;一面又想起师长的吩咐,是要他出来探询那一种枪顶合算,所以他急翻身起来与买办面对面地坐着,更热心地这样谈问起来了。
“一百块钱上下就可以啦。如果怎样的话,我还可以介绍的。”
这时买办兜罗生意的真面目亦完全显露出来了。
“啊,那好极了。你认识的是哪一家?”
“就是敝行!敝行也是作大批买卖的;有时真不知是在作洋油生意呢,还是在作军火生意!”
“啊,那更好了。但是介绍一次,可以得几多回扣呢?”
“那要看生意的大小回话。先生这次大概有多大的数目呢?”
朱武盛迟疑了一会,终于暧昧地回答:
“那要看师长这次的货的卖价如何。不过千把支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红利的分配是怎样呢?”
“那当然是要照规矩的。不过详细的情形,要到汉口见过大买办后才能决定,因为要他才能直接与外国人接头。”
朱武盛与买办的这笔生意,结果是到了汉口再谈。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加速度地成为情投意合了:朱武盛打开烟盘子时,买办已不说吃烟人是如何如何的唾弃话,朱武盛自然也不向着买办夸口自己的权势了。总之这一舱内的军阀与买办成了一伙,而孙丘立则成了另外一个存在。
这船果然无事地过了宜昌,又于一个深夜的两点钟时到了汉口;朱武盛与买办分手,便和孙丘立一同上岸了。
江边完全被浓雾笼罩,浓雾中的寒气,使衣薄的丘立冷得发抖。马路傍边的租界的房子,在这浓霭中威严地耸立着,屋脚的柏油路上,则停着一串串的黄包车;车夫们都用黄褐色的防雨油布把头裹起来放在车棚内,让两条赤铜色的腿子浸露在拖柄的中间;孙丘立随着朱武盛等走过时,若不是听着“要车子么?”的从假睡中叫出来的慌张的声音,他几乎疑惑这是摆露着的一串串的死尸了。江边的瓦斯灯冷寂地射着街路树的尖梢,树脚下面微现着青色的茸草与游眺的椅座。沿岸所遇的行人,都是把头缩到褛褴的衣襟内,挂起绳索,肩着杠担,到刚来船上去卸货的苦力。他们一个个都弯腰驼背,现出营养不良的畸态和沉默受难的凄怆来。
——外国人住居的房子确是精致而华伟,但是房子下面的无家可归的车夫却太像露尸了!
——外国人布置的风景确是清洁而美丽,但是夜半时,在这风景中走着的苦力却太丑恶了!
可是这时孙丘立也并不曾对此起了若何的感想,便被朱大人引到这凤台旅馆来了。一进门口,便有人应声说道:“啊,朱大人转来了!”但朱大人并不作声,便又把丘立引上了二楼;从过道上的半卷着的帷帘望去,许多房内,还有些睡眼蒙眬的客人,正坐在零乱的雀牌桌边,伴着妓女打呵欠。
朱大人走进了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的抽屉内取了一张红条出来,在上面印着的“大人”两个字上添了一个“朱”字,在“叫”字下面又写了“四成里三二号桂红”的几个字后即递与茶房去了。
可是大约是受了江边的寒气的侵袭罢,孙丘立进了旅馆后,即觉得身上不住地打寒噤;继而便是头疼,继而全身也发烧起来了。起初他还努力地挣扎着。但后来终久使他不得不躺倒在床上了。他一面用被窝紧紧地蒙着头部喘息,但朱大人从对面床上吐来的一口口的鸦片,仍时时攻进他的被窝内来。孙丘立在这样的昏晕中过了一会,忽然听得有一阵女子的淫荡的喧笑声传来,继续即有三四个人开门进来了。从声音中听来,可以辨得出是两个女子伴着一个男子。
“我怕你不回来了呢!嘻嘻。”一个女子——大概也就是桂红——的声音。
“哪的话,不过这回的公务多一点。”这是朱大人的话。
“呀!恩爱嘞,一来就坐上腿去哪。”这是另一个女子说的。
“烂嘴呢!”
“哈哈哈哈……”一同的淫笑。
“看呀,我说不来你要来,你看她的嘴那样厉害嘞。”另一个女子向着同来的男子这样说。
“因为我们许久不见朱老爷了——”男子的回答。
“你都许久不见,你想别人心里念得很不哪?你看她不是在埋怨我们么?”
“来就来,谁叫你多嘴呢;哟,王老爷,自家的人都招呼不住了嘞!”这大约又是桂红的话。
“哈哈哈哈……”又是一同的淫笑。
这样男女混同的谑谈喧笑,对于头疼发烧的孙丘立,确是一件残酷的事;他的胸间益加烦燥,两股恶气逆涌上来,使他本能地把头探出被盖外来。从帐子的合罅看去,他见着朱大人仍然横在床上打烟,腿边坐着一个比较身体肥满的女子,朱大人的对面则另坐一个男子,身上穿着背心,头上戴一顶瓜皮帽,傍边也偎靠着一个女人。那种狎邪淫荡的丑状,使孙丘立亦可以决定是妓女来。
“老王,近来你那方面还好么?”朱大人吐了一口烟过后,即转过话题,向所谓王老爷的男子说。
“近来部下对于师长的风声很不好,说不定是受了运动罢,恐不久又要打的。”
“想来不关紧要罢;近来你那方有货到么?”
“信是来了,但货还不曾来。”
“啊,老王,”这回朱大人暂时放下烟枪,仿佛想起了一件重要事要说似的,“我这次在船上竟碰着了一个好买卖……”
“烟价卖得很好么?”王老爷听不出下文来,便这样催问了一句。
“不是……”朱大人又把烟枪拿到手上去了。“他妈的,东洋手枪不经打,德国货又贵……”
“……”
“这次在船上竟遇着有人能够介绍买美国货,这人不久就要到旅馆来,老王,我还可以介绍给你。”
可是听完了朱大人的这样间断的话,王老爷似乎并不怎样起劲,过一时他才略带唏嘘的口气说:
“老朱,不过我近来倒要想改行了!倒不是开玩笑,我想等这批烟到了过后,我想到上海去走一走。我看这次部下反对师长的消息如果确实,想来是难得打胜的。所以——莫闹得将来一个钱都不曾抓到手就倒台了。”
“唵,老王,你我知心人;我看现在还尽可以不必。打仗只要有军饷,一面既可以买收敌人的兵变,不然至少也可以买得一些敢死队。这次我们不是在重庆危险一次么!望着敌人要打过浮图关了,师长才急忙用二十块钱一条命去冲锋;你看!出城去就中一枪,手上还拿着白翻翻的洋钱的人不知有多少呀!”说到这里,朱大人也叹息起来,不过这叹息显然不是怜悯这些死者,而乃是羡慕这里有一个奇迹,所以他下结论似的,说:“那回,望着是败仗也打胜了;所以只要把地盘保守住了,便可多征收两年粮,多增加一点税,你还愁将来捞不起本钱来么!”
“那自然是;不过卖鸦片来买外国军火,现在各处的军队都知道这个办法了——”
但这样的知心话,是不能多使两个妓女增加兴趣的,所以王老爷的话还未完,他所要好的一个娼妓便先撒起娇来了:
“我们走呀!人家几个月不见面了,何必多讨人厌嘞。”
“好啦;老朱我们还有四圈牌不曾打完,今晚上请来决个胜负罢,现在不久为难你们了。”
“哈哈哈哈……”
他们果然一同出去了。房内暂时的沉寂,使孙丘立松了一口气。但那些“卖烟土……坐上腿去……买外国军火……多征收两年粮……保守地盘……抓本钱……”等等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鼓内不曾消失尽净时,朱大人与他的妓女即送了客转来了。这次两人的谈话突然缩小,一种带粘性的语调,使人感出异样的肉麻。
“桂红,你变了心没有?”
“说话莫昧良心嘞,我哪天不等着你。”
“那末你是那家的人?”
“我是朱家人。”
从衣服的捺响声听来,很明白地知道朱大人是搂抱着桂红的。一时他们的话声更缩小为喃语,终于只听得床褥的轧擦声了。这时孙丘立仿佛全身都不能辗转一下,除了感觉胸前的激跳而外,一切神经末梢都完全麻痹无知。
无疑的,这样丑恶的刺激,把孙丘立的病增加了。他悔恨不应当与朱大人一路,但这时他已经感觉无法了。
后来他的病果然愈厉害了。朱大人见着医生来诊察是瘟寒带痢,他遂不客气地要丘立另移一间房住,丘立亦乐得免于嗅他的大烟气和听他的白昼宣淫,结果遂搬到楼下的这间久无人住的房间来了。但还不曾住上两个礼拜,孙丘立的路费早已变成医药费和栈房费,到账房第一次来逼迫他的欠账时,他又只得忍着愤怒去找朱大人暂时替他担保了……
孙丘立鼓起眼睛望着屋顶,把朱大人和他的关系回忆到这里,他感觉了愤怒。而一股几近乎“无赖子”所常有感情,亦簇涌上心来,使他本能地举起脚来用劲地把床板打了一下,同时自言自语地说:
“叱!不再担保了也罢;老子们滚到哪里算哪里,看你这曹吸血鬼把我怎样!”
[book_title]四
翌日盘旋在丘立心中的,只有一件事:他不相信硬有强剥去衣服,把人推到露天去的事,但假如硬有这样一来,又将怎样对付呢?这个不愿有的“假如”,在他的狭窄的思路上碰了壁时,有时竟会忽然一闪而得了一个解决似的,不过这个“解决”还是“假如”——他想“假如”这旅馆内的住客都是不能付账的,那便用不着他一人来作急。这样一想,于是便有一群形势汹汹的人,连喊带骂地打进账房去的影子,在他的脑内旋转,同时也觉得胸前郁积的东西往下一松而畅适了。
不过这种假想,毕竟只是一时,合乎理性的期待,还是只望家中的来信。丘立的两个手腕,托着他的沉重的脑壳,俯靠在床边的桌上,脑内正不断地闪映着一个红格内装有自己的姓名的信封,他恍惚中听得有一阵足音响来,真的有写着“孙丘立先生收”的一封信,奇迹似的摆在他的面前。他的发花的眼睛,若不见着田茶房站在面前,他真疑惑这是一个幻梦。
抱着性急的心情,丘立抖战地拆开了信的封口。可是不久他的两颊便由兴奋而渐次转到苍白了。信中不曾带来钱的消息,而乃是装满了“穷”和“封建思想”。父亲的不善表现的字句上,那“骗款潜逃”“不肖子孙”等等的意思,却可以明白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更渐发花了。
“没有寄钱来么?”早已猜透大半的田焕章含笑地问。
“没有。”这是过了半晌,丘立才回答出来的两个字。
“没有也不要紧。我倒与你家想了一个办法,你看可好不好。”
“你想怎样呢?”丘立下意识地把头脑放清晰过来,很热心地问。
“我想你顶好马上搭船到南京的亲戚处去;在此处只有愈拖愈长的。船钱可不要耽心,我去与你办一个‘黄鱼’就是。”
“嗯?怎样黄鱼?”丘立鼓着眼睛,有些不懂。
“我有一个熟人,在一条东洋船上当伙食老板;这船明天就开,你可到他那里去找个地方住,船票和伙食都不必出钱,察票的来了呢,只要躲避一下就对了。伙食老板自然会关照你的。这就叫搭‘黄鱼’。”
田焕章见丘立还不甚了了,于是他又继续说:
“至于栈房钱,这也没有几个,算我与你招呼了就是,到了南京你再兑来还我好了。”
“不必!”丘立瞠然了一会,忽然提高了嗓子摆着头说,“我倒要看看那些怎样来要我的被盖,要我另外高升的人。”
自然觉得田焕章这样侠义的提议,在他是顶好不过的了,但突地他觉得这又有些下不去;他想不乱冲已经是乱冲出来了,倒宁得更乱冲个到底。可是田焕章的满腔好意,突然碰了这一个钉,不特感到了意外,而且胸内开始了鼓动,脑内也起了些混乱;他想解释一下:
“或者我这话说得太唐突了,是不是;不过这也用不着介意;人生路不熟,吃点眼前亏也不合算。”
“但是你并不是有钱人,那能这样来!”
“对了,我不是有钱人,我才晓得无钱人受逼的苦处。我还不是从乡下来的!咳,愈有钱的人总是愈想钱,我倒经过得多,你看朱大人,还不是!王八蛋,我从前还来得惨……”
田焕章本想把他的初意说给丘立听,不料他的过去的一场倒楣事情,却一下涌上心来,使他两眼发红,前额上突起来了两股青筋,说得特别零乱。
但是这一段分岔的话和他的脸色的突然变异,倒够使丘立愈瞠目起来,他在田焕章摆着头把话中断了的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
“啊,你家从前也在乡下么?”
“还不是!我还更倒楣咧。”但他也着实感得自己有些兴奋,一下又把话转过来,“说来太长,已往的事不管它的好;你晓得,穷人才知道穷人苦,只有穷人才帮穷人的忙,对的,无钱要想混过有钱人那里去,是这样,一定要被一脚踢下来;真的,我刚才并不是想要学那些施恩的,我不过想我们这样的人,是有饭大家吃,你家不必客气,也不必多心。”
田焕章装了很大一个心来说明他的初意,还想要说点道理出来,现在总算是说完了。但是他马上感觉说得不好:说的时候,脑内不停地打转,嘴巴总是不跟着来。
可是这些不十分清晰的话,却把丘立的心抓住,而使他的觉得下不去的心意,竟因此而释然了:
“好的。那我就领你的盛情了;我到了南京就兑来还你。”
丘立这时候的感情复杂极了。账房,王金华,朱大人等给他的重压,却被一个不可测量的人与他解放下来。从话中听来,他觉得田焕章倒也不甚像一个江湖上的侠义者,然而那零乱直爽的口吻,自然又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到他想再要知道些田焕章的来历时,田焕章已经不在他的眼前了。不知怎的,现在他才起了一些感伤的心意,他瞠然地在屋内鹄立了一会,忽然抱着头斜倒上床去。把脸紧紧地贴着被条,流了一阵眼泪。
[book_title]五
伙食老板的一个钱柜,当成铺位来把丘立载起走了过后,荏苒地已经过了几天。凤台旅馆中一切都依然。商旅庄客等继续作市侩的打算,朱大人们仍然周旋着鸦片和手枪的买卖。连那雀牌的声音也仍是时时响到午夜,许多黑牙腔内吐出来的鸦片的毒烟,仍不分昼夜的缭绕在屋内。若要在这些长流不息的继续中,勉强找一点变化来,那便是残剩过两次的“番菜”,再已无人来偷食。四街的苦力们,可以多买得一点油脂的羹汤了。
一晚上,守夜的班次,又轮到了田焕章。他深夜坐在一把陈旧的木椅上,偶然想起了那个去了的病后的青年。当丘立在旅馆时,他曾问过丘立的家境,知道丘立的家是栽种自己的几亩田园,说起来是比他从前佃“二老太爷”的房子和土地要富裕一点。但他又知道了丘立们的收获是分给团防和征收局等,自己的收获是大半归“二老太爷”受用,结果完全是一模一样。所能自己的凑成丘立到南京,不外是帮助了一个同类。
可是他这样一想,过去的旧事,竟又打动了他的旧恨。报私仇的心意,虽然早已打消,但这旧事仍然挑拨着他要去斫了“二老太爷”的头,挖了“大少爷”的心时才足以甘心。
“唵!妻子也真可怜;现在还在侍奉大少爷,或者已经讨了厌恶,早被逐出去了呢?”
“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吗;她提起包袱起身的时候,不是哭得那样厉害么!”
“还有那个独眼王婆,也真是可厌!”
旧事使他重重叠叠地这样回想,妻,二老太爷,大少爷,王婆等等,都一幕一幕地在脑内再映出来。
二老太爷是田焕章的旧东家,也是满清时代的一个作不起八股文章的秀才。他后来用钱去捐了一个“顶子”,才名利双全,从此一乡人都称他为二老太爷了。
二老太爷的乐趣,就是常站在住宅的石朝门外观看周围的土地一天一天的膨胀,及到了晚上,等“二老太婆”也睡了过后,才把床边老银柜打开,小心地取出白亮亮的银子来点数一次等事。他平常的极伟大的志向,就是想由家到镇上时,路上不经过别人的田塍,而这个志向,他以为是很容易达到的,因为平常总是那般的:人在赚钱,钱也赚钱,土地更找钱……
他正在向着这个志向迈进的时候,可是有一年却干旱起来了。插秧的时份,田水既不深,到第二次耘秧时,泥饼已经露出水面来了。
这种旱魃将临的豫兆,不特使二老太爷作急,而尤其心焦的,还是他的佃户田焕章。他每次望着天上的云霓起而又被风吹散,他便每次在晚饭后要向妻唠叨出他的心底的隐忧。这时往往在他的唠叨落空了许久过后,他才听得妻从灶下发出一种分岔的意见来:
“我说佃田还是‘分租’好,有多分多,有少分少。”
这时的妻,往往是被灶火烘得两颊红晕,现出农妇的娟美,灶洞中的柴火,闪闪地发出炸声,大锅内的猪肴,亦煮得渤渤地响。但毕竟他们的田不是“分租”而是“定租”,所以田焕章觉得他的妻的话是分岔的。
田焕章与二老太爷议定租约的时候,实是各抱着各的心算:一个以为这样一来,只要辛苦一点,就可多得一点,万一遇着年成不好,也可以求东家让一些;另一个则感觉“分租”有须去监督收获的麻烦,而且在这样兵乱事多的时候,“定租”实在是要安稳些。所以两种不同的打算,竟得趋于一致了。
但是现在焦燥着的,自然也不止田焕章一人,这样的干旱,使四乡的农民都逃不出恐怖。他们消除这恐怖的第一步办法,便是在镇上公议了禁止宰杀三牲六畜,向龙王菩萨忏悔,但火团似的烈日,并不曾因此躲避过一次。于是他们不得不采用第二个较为积极的手段——直接起来,求雨了。得了几位捧脚绅正的公推,二老太爷遂起来当求雨会的会长,而且他还在募捐簿上慨然地写了“捐会银一大锭”的字样……
求雨会开张了。龙王庙中不断地响出和尚的木鱼声,庙宇顶上有几旒黄色的祷幡,在热风中飘展。田焕章和妻子的心放下了些。落雨自然很好,纵不落雨,那挺身出来作会长的二老太爷,亦不难于扩大慈悲来减租:他们是这然推想……
在和尚们敲起木鱼做法事的当中,自然也曾奇迹似的起过满天的黑云,但可惜总是起云不下雨,而且末了连云也不起了……
求雨会做了一月便散会了,散会这一天,二老太爷特别穿了一件上下两节不同的大绸衣,使许多来会者叫不出名字,但也有人认得这是叫“罗汉衫”。这罗汉衫上吊了烧饼般大的一个表,走路时,不住地向胸膛的两边摆动。许多带着锄镰来赴会的人,都不断地呆望着这个摆来摆去的表,而二老太爷的脸,也就愈壮严得似土皇帝然了。
和尚们引着二老太爷和许多人一同做了一个简陋的仪式,求雨会便正式告了结束。求雨用去的账目,不久亦由二老太爷公布出来了:
——但是除了他捐的一锭会银还在荷包中而外,他还赚了十几块钱的事,只有他一人才知道。
——农民们所望的雨,还是落不下来。
…………
“钉镗锭铛,锭铛钉镗……”金石般的铿锵声音,这样先响一阵,继续又是“铛!铛!”的几声较大的鸣响。江汉关的报时钟,暂时打断了田焕章的浮现出来的旧痕,他知道已是午前四点,快要天亮了。他感觉有此疲倦,一掉身便又靠到椅子的另一个把手上。
但是他马上又见着田泥大张着嘴,在那里吐出蒸人的热气,白鱼失去了最后一滴清水,早把尸体横存在干泥上。田中见不着金黄色谷子,只有一块块的泛白的炎苞草,好像是田里生了癞病一样。干土中的高粱,亦早垂头夭逝,让那枯焦的叶子,在灼风里招展;四周无鸟声,只有阵阵的蝉鸣,时时响在那些有枯叶的树头上。……
望着收获的时候到了,可是田焕章老实有些怒气一样。一天他粗暴地骂着妻一同把地坝修补好,为的是使晒谷子时不致有些抛散。随后他先到邻家去换了一个工,即同来还工的邻家下田去开始割谷;他们在前面收获,妻子也蒙起蓝布头巾,提着竹篮,跟在后面去搜拾那残落下来的谷穗和稻树上还不曾脱尽的颗粒。他们这样地集中了最高的智慧,洒尽了最后的血汗,总算是收获完了。分量并不算少,可是把分量中的枯叶白壳等提净了时,田焕章的面前便只剩得小小的一堆了。……
田焕章站在这小小的一堆谷子傍边发呆,心中郁积着一种说不出的怒火,因为他知道栽种了一年,连纳租的分量都不够。……
这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现在还使凤台旅馆中的田焕章也愈趋兴奋,因为他的脑中,快要回忆到最后的一幕了。于是他很兴奋地看见二老太爷指天画地在向他骂,说:田地是银子和钱买来的,没有一点让头;他看见自己气得像不知事故似的,与二老太爷恶声相骂;他又见着自己终于被二老太爷的两个长工推出了大门过后,耳朵内还响着连连不断的“这还了得”的骂声……
过了两天,独眼王婆便一拐一拐地来了。睁开的一只眼睛,却带着满堆的微笑。她起初劝田焕章不要以一个鸡蛋来与石滚打斗,末了才说大少爷要添雇一个用人,她是特来与田嫂子撮合的;她又说这样一来,佃租自然用不着补纳,缓后田嫂子还可以赚得几个回来……
但是他听了王婆的话后,却反像火上加了油一样。他骂王婆多事,末了几乎要像自己被推出二老太爷的大门一样来推王婆,王婆才又一拐一拐地转去了。
田焕章知道大少爷是一个独儿,连二老太爷也是不甚管他的。大少爷雇用的女人,往往是进门不到几天便穿得漂亮起来,有人虽说这是由于大少爷的贤惠,但知道真情的人,才说这是由于大少爷有些不规矩,而且这不规矩的引线,便是这独眼王婆。
可是到了第二天,王婆却又来了。睁开的一只眼,仍然是带着满堆的笑。这回她说她完全是为好而来。大少爷因为看田嫂子还生得灵巧,所以才在二老太爷面前说好,让田嫂子来掉换佃租。她又说:大少爷也是一番好意,也是心很慈善,才肯出来转这个弯。末了她不笑了,她硬起来问:是让田嫂子去呢?还是马上纳租?
田嫂子自然是满腹不愿去;可是后来田焕章终于要她去了。真的,除了妻而外,他实在没有值得上那点欠租的东西。最后还是他咆哮了雷霆,妻才一面哭,一面提起包袱跟着独眼王婆去了……
失掉了妻的田焕章,忽然想起了“报仇”的路来,他想先去当土匪,然后转来斫二老太爷的头,挖大少爷的心,不过在未找着土匪的门路时,他打算先到城市上去生活,而且以为这或者是易于碰着那到土匪去的路。这样,他便想起了前几年时,那一批一批的到桥口的外国纱厂去做工的人里面,有他的一个熟人来。所以他便逃出了乡间,也走上了那像虎口似的吸收着中国苦农的纱厂的路。可是像他这样充当纱厂的预备队的人,倒还不少,他到了桥口过后,那熟人便先对他说了厂中已无缺可补,然后才替他暂时找了一个客栈的茶房的差事——所以结果他是到这凤台旅馆来了。
但他的熟人毕竟也不是土匪。更奇怪的,就是田焕章与他的熟人往还了过后,那报仇的事虽然没有忘去,而当土匪的念头,却不知几时竟打消了……
[book_title]六
丘立在嘈杂的南京的下关码头起岸时,夕阳已经搭过山边,江岸的残照的红晕中,已经溶上了许多暮霭了。他先虽写了一封信投交叔父的学校,但却不知道叔父的公馆在何处。所以他只好先到一家小栈房去暂住一夜,待明天再到学校去找。
这样,到了次日的上午,丘立便访问到大学去了。他先到号房去问“孙先生”在否,但传事却把他的老蓝布衣服和两颊落腔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阵,才诧异的问:
“是学生呢,是教授?”
“是教授。”
“你姓什么?”
“我姓孙,这孙教授便是我的叔父。”
传事听过了丘立的自己介绍,又重新把他看了两眼,才告诉他现在是上课的时间,教他在传达处等。
丘立抱着饿肚等到了十二点钟时,各个教室便吐出一群群的学生,使全校顿时沸腾起来,他知道是下课了。他注视着那些来往的人群,不久便见有一高一矮,抱着皮包的两人走来。两人都穿的小裤脚的西装,仿佛很兴奋的在谈论着什么,丘立已看出那身材较高,左肩微斜,上列牙齿凸出,走着八字脚的一个便是叔父。但这叔父则不曾见着他,正板起死沉沉的面孔,聆着较矮的同路者的谈话,使他不得不赶上前去叫了一声“叔父!”
听着这呼声,叔父才暂时打断了谈话回头过来,但面孔仍然是板板的。
“你是孙丘立吗?你这里来做什么?”
听着这两句颇不像初见面的人所说出来的话,使丘立暂时惶惑不知所答,但一下他猜定这或者是在责难他为什么不直接到家去时,他才急忙解释说:
“昨晚才到;因为不知叔父的住处,所以到学校来了。”
“你现在住哪里?”
“还在栈房里。”
“跟我来!”
这“跟我来”三字,说得颇有些威严,但丘立的跳跃着的心胸,却一时稳定下去,他知道不曾遭了拒绝。于是他便跟在后面走,叔父们的兴奋的谈话又继续下去了。
“讲议中编进比喻的话,原来是常事,但是学生偏说这样的讲议要不得。你看学生的捣乱,不是愈渐明目张胆了么?”
同路的教授这样说。
“你用怎样的比喻?”
“我用的是‘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两句。你想要形容一件不可能的事,还有更适当的话么?”教授伸长了颈子望着叔父,似乎盼望一个赞成的回答。
“总之都是他们西洋帮的教授在捣鬼。我看我们也要赶紧抓着一批学生才行。”
叔父的回答,竟成了这样的结论,但矮教授并不因此罢休,还不断地津津有味地连谈带骂:
“西洋帮都以为用原文教本就漂亮了,其实他们至多不过懂得两句英文,而且还未必就‘通’!”
这样的交谈,丘立当然不能参加,他只有守着“跟我来”三个字走在后面;一直到叔父的公馆门前,矮教授才分手去了。叔父不作声息,在门上“嘭嘭嘭”地使劲拍了几下,一扇侧门便马上打开了。
侧门的右边,接联一间狭窄的小房,房内的零乱而肮脏的铺设,可显出这是供用人的住处。左边则是一间较宽的书室,这两间屋都是前窗临着屋外的小路,后窗接联于屋内的天井。丘立随着叔父跨过了天井,便走上客厅来了。
叔父从厅上的侧门走进内室去后,丘立一人剩在厅上,感觉心里有些摇摇不定。他开始打量客厅中的陈设,但厅中除了中央有一张孤立的餐台,靠壁有几条零星的板凳在打眼而外,一切都是寂寞而空洞的。尤其使丘立感觉异样的,就是进屋来已经过了许久,但除了那个呆钝而行动迟缓的开门人而外,莫说见不着第二个人影,即一句话声也听不出来。
这样冷寂的空气,移时才被里面传出来的一阵咆哮似的声音打破了。这仿佛是叔父在骂什么。咆哮声完后又是沉寂,过了许久,丘立才看见叔父的板起的面孔从内房出来,后面还有一个团团的女人脸,在侧门上一晃便又缩进去了。丘立觉得这是在乡中见过面的婶娘。
“你出来许久?”
见着叔父在问,丘立便把离开家乡的时间,和在路上病了的事说了一遍。
“中学毕业没有?”
“还没有毕业。”
“没有毕业就出来干什么呢!”
丘立知道这话不单是威严了;他有些面赤,同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晓得在这样的形势下,不是说明他的真意的时机,所以他只用了“想早些出来求学”一类的话来唐塞过去了。末了他才见着叔父也终于很勉强地说:
“那末,去把行李搬过来罢。”
丘立将行李搬来的时候,值叔父出外去了。婶娘出来招呼他把床铺在侧房里面的一间小套房中。套房后面,紧紧地逼着厨房,所以墙壁都是被烟灰熏得乌黑,两扇狭小的玻窗,更是满挂着污秽的尘吊。
丘立在检理床铺时,婶娘牵着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站在门阈傍边闲看。她的团团的脸上找不出一点表情,只有那沉滞无力的两眼,微微地不时转动着。下身虽然穿有黑色的裙子,但上面所罩的灰色上衣,则又宽又大,长过两膝,高拱起的脚背,和那空了半节的布鞋,都表示出是一个中年的旧式女子,在勉强地趋时。
移时,与这套房的门口相对的客厅的后房门打开了。丘立见着一个女子用一付乌溜溜的眼睛向他打望一下,同时便踱进这套房来了。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薄薄的围巾,把颈项围绕了一转,又拖及膝间。两手各插在左右的腰包内,脚上穿的一双青色的软底鞋,被指头鼓胀得异常的丰满。
“这是你大婶处的蓉姊,都是自家人。”婶娘这样介绍。
丘立知道了这是叔父的亲侄女。大叔是很早就去世了的,所以现在婶娘不说“大叔处”而说是“大婶处”。丘立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后,即听蓉姊在向他问谈了:
“前两天就听说你要来,又说你在汉口病了,现在还好吗?”
“都好了。不过只觉得身体还有些虚弱。”
比起叔父的威严和婶娘的平淡不关心来,丘立觉得蓉姊的语声和表情,都温柔而亲热得多。
“蓉姊进了学校吗?”
“不,去年没有考上。”
蓉姊说了一笑,又把那漆黑的眼睛放过去把婶娘打量了一眼。
他们正在这样问谈着,忽然外边的大门上起一阵“嘭嘭嘭”的拍击炮似的声音,是叔父回来了。婶娘望了蓉姊一眼,即刻牵着小孩一溜就走,蓉姊也对丘立笑了一下,便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丘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据这情形看来,倒很像鼠听猫声便“鸟兽散”了一样。
叔父回来后,仿佛是在前面书房里;到处都是屏无声息,连婶娘也是仍静静地躲在房中……
晚饭后叔父也不同谁讲话,独自在客厅上逗着孩子玩。丘立这时才走上前去,意欲找个机会好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但叔父再也不问他什么了,连威严的话都没有。末了,丘立只好大胆地抱着“你不开口我开口”的心情先问谈起来;于是他先问及南京的学校情形如何,每年所需的费用几多,次问及了自己住什么学校适宜。果然,在他们的这些滞涩而有间隔的交谈中,丘立终于觉得是他说明真意的时候来了——他听着叔父在问他身边还有多少钱。于是他即刻把家中如何的穷困,父亲如何要他辍学,以及他如何逃跑出来的情形详述了一遍,然后很委婉地说:
“所以我想出来找个出路,想请求叔父暂时帮助一下。”
可是丘立说完了过后,不得不惶惑了——他竟听不出回答来。他见着叔父的涩滞的脸上更封锁着一层黑云,黑云中间,还现出满不高兴的两只眼睛。过了许久,他才听着有如下的一段话,从那不合缝的牙腔中漏了出来:
“你这样不得家庭的许可就跑出来,未免太过于糊涂了。外边不是那末容易过活的。至于说到帮助的话,你看我哪有许多钱来帮助人!现在我拖了这一大网人还正无办法嘞!”
丘立知道碰了钉了!希望的计划虽然费了攸长的时间,但希望的破灭,却只实现在短短的几句话里!厅上荡漾着沉默,使人着实有些难堪。隔了一阵,那在厅壁上呆稳地看着这幕悲喜剧的电话机,才自动地出来转换这个局促不安的空气,一阵急迫的铃声,使叔父走去把听话筒拿着:
“谁呀?……老黄么……有重要的消息?……好的,我马上就过来。”
叔父把听筒挂好,在厅上踱了几个来回,才吩咐说:
“我看你还是写信回家去设法的好,现在呢,就暂时住在这里罢。”
叔父出去了。丘立回到套房时,在过道上见着蓉姊立在门边,脸上有些忧郁不快;及见着丘立走过时,似乎又悒然笑了。
丘立走进房后,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下,刚才的幻灭,又在他的脑中一闪地掠过。他的眼睛望着靠窗的桌上的洋油灯发呆,那洋油灯却忽然膨大起来,渐渐变成一个形似田茶房的人,在向他打着手势而且很零乱地说:“无钱要混过有钱人那里去,是那样……一定要被一脚踢下来……”这形似田茶房的人说到“踢下来”三字时,便把上躯向后一倒,丘立仍然见着是一盏鬼火似的洋油灯在桌上飘闪着。这时他不觉起了一个切实的感想:
“万不忆田焕章的话灵显得这样快,现在事实上已经是等于‘踢下来’了。”
于是他便在箱底找出一点纸来,走到那盏飘闪不定的灯前去开始写家信。他一口气写好后,便又凝视着那张信纸呆呆地发痴,但又觉得除此而外,实在已别无办法了。末了他还是决定明天拿去投邮,便脱衣上床去睡了。
可是在床上辗转了几次后,全身虽疲倦得不想一动,脑经却很清晰地在垫枕上岑岑跳响,连对面房内蓉姊的揭书页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勉强想睡去,却愈不能睡;关于前途的问题,明知现在是不能解决,但却又委实在死死地考虑着。那样期待着的叔父,现在竟得了一幅威严而冷酷的面孔,而且最感觉与豫期相反的,就是满心以为是一个簇新的家庭,但一进门后,却竟是那样的死沉,那样的窒息,甚至还有些捉摸不出来的现象。蓉姊倒是和霭可亲的,但那付水汪汪的黑眼睛中,又似乎含宿了些什么似的。
末了,清晰的岑岑跳响的脑经,不知几时也终于昏蒙起来,然而不久便又突然一闪,知觉又重新恢复过来了。他零星地听得前房有一些“王二又生得蠢……总不会买东西……暂且留他住下”一类的不相联贯的话声送来,他想是叔父已经回来了。
翌晨,丘立刚起不久,他便见着一个矮小的人进来。是昨天同路的教授。又从厨夫兼用人王二的传达声听来,知道这人便是昨晚电话中的老黄。这黄教授长了一对细小的眼睛;从那灵活而锐利的瞳仁看来,便知道不是一个庸庸者流。
“啊,我想我们昨晚商量的事情,要早点着手才行。今天我马上到省政府去一趟。学校里你去给我请了假罢。”
叔父走出客厅来,黄教授打过了招呼,便一气呵成地这样说。
“昨晚你走了过后,我们想还是要双方进行的好,学生方面,应得去确实地联络一下。”
叔父还不曾开口,黄教授像军师献计似的,又继续说了。
“行是行;不过学生方面是容易走漏消息,恐怕后来不好,所以……”
“不不!”黄教授又截断了叔父的话,“现在我们要取攻势才行。不然,学校真要完全被他们占领去了。看情形怎样时,我们还可以教学生先发动。”
黄教授说后,很兴奋地掉身就走。继续,叔父也吃过早饭出去了。
这些举动和谈话,都与丘立的豫想中的事实相反。他以为大学教授的生活都是静穆严肃地在研究,在教学,其实则仿佛始终在使用诡计,筹划什么似的,虽然他还不曾摸着黄教授和叔父所谈的究是何事。
蓉姊饭后,便关在房内读英文。
丘立也想整理两本读过的书来温习,但正在这时,婶娘的团团的脸,却出现在他的前面了。裙子已经不在身上,使两只脚背特别拱得高,手上提着一个铺好了报纸的篾篮,恰像一个理家的旧式妇人要上街。丘立方怀疑着当跑街匠的未必也就是婶娘,然而婶娘已经在同他讲话了:
“丘立,你跟王二一路上街去帮我们买菜呢;带他出来还不久,人又生得蠢,他总听不清楚这个地方的话,总是不会买东西。你跟他一路去,卖菜的地方他会指与你的。”
冗长地说完了后,婶娘便把竹篮向他伸得长长的。丘立这才明白了,当跑街匠的毕竟不是婶娘而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的脑内忽然一闪,便又怔忡起来,他觉得婶娘的这一段话,有许多是他在什么地方听过了的。但不久他已立即恍悟了:这当跑街匠的命运,原来是昨晚上的那些零星而无联贯的话声早就为他决定了的。
跟着王二走出了屋外,不远便是一个盛有腐绿色的死水的池塘。丘立提着竹篮,走到这池塘的堰堤上时,才有一股辛酸的愤恨逆涌上来,使他自嘲地想:
“毕竟还是父亲时常说‘哪种人穿哪种衣’的话有经验;穷小子你想来读书么?这里早已经与你准备了一个菜篮子了!……”
[book_title]七
跑街买菜,从此便成了孙丘立的生活。追求的“书篮”,结果竟变成了“菜篮”。
可是说也奇怪,起初,肘上挂着篮子走到门外的湖堤上时,照例心中虽不免有些凄酸,但经过不久这便很快地成了习惯,辛酸愤恨的心情,也渐次被消磨鲁钝了。而且蓉姊的亲热,可算是悲苦中的安慰,婶娘虽然平淡,但亦不是怎样的难于相处,所以只要叔父不在家时,丘立倒也不感觉怎样的难堪。
这种灰色的生活,约模过了几个礼拜后,才得了一点意外的发展,而使他的狭小穷窄的世界陡然宽大了些——有一天他竟在路上偶然地遇着一位同乡而又是旧同学了。
这位旧同学姓曹名孝植;从前的班次虽然高过丘立两级,但在一所并不广大的学校内面,他们也还时时互相往来而成了熟识。曹孝植在县中学校时的成绩是顶有名的,但是他的专门与教员作对,也是同样的有名,所以后来竟因为反对一个不良教员而遭了开除,从此丘立也遂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可是这一天丘立挂起菜篮子正要走进一家杂粮铺去时,他觉得后面有人在拍他的肩膊;掉头过来,竟意外的认出这便是曹孝植——原来这位老友已经进了这里的大学了。
“你怎么在这里干这一套?”
曹孝植认确了是丘立后,连普通的几句见面话都不曾谈,便首先对着他的篮子放出疑怪的眼睛来。丘立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但后来终于含笑的说:
“这是我的职业呀!你看还像一位大司夫么?”
曹孝植笑嘻嘻的有点不相信。于是他才又问了丘立几时来了南京,现在住在何处等等。
果然,在这一些简短的回答中,他知道了丘立现在的确是过的一种复杂的生活。当然在这街头上,丘立还不曾对他说出详细的情形来,但一听着丘立是住在叔父的家中时,他便想起了那幅不令人高兴的板板的面孔,而且估量着这位假道德夫子定不会在丘立身上有很好的待遇。可是正在这时,丘立却在邀他一同到叔父家中去坐了。于是他用直爽的口吻说:
“啊!因为是同乡又是先生,贵叔父处我也曾去拜访过;但自从那一次以后,我便赌咒不再上他的门了。”
这几句意外的话,连丘立也瞠目起来。他知道曹孝植还是那样的一副傲骨,但不知这“赌咒不上门”的原因究是为的什么。可是曹孝植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这倒不是为的什么;不过在你那贵叔面前若行礼不如仪时,就要当面为难。可是先脱了帽,然后把腰伛到九十度以上的这一套,我又始终学不会。”
两人都笑了。末了他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给丘立,然后才分手——而丘立以后时时偷着空闲到曹孝植处去访问的事,也便从此开始了……
是一个昏沉的下午。叔父不曾回来。婶娘抱着孩子睡午觉。家中支配着无生机的空气。丘立郁积得无可聊赖,不知不觉便又一溜地跨出了大门,向着沙塘沿的寄宿舍去了。他胡乱地走过了几条较为繁盛的大街,又穿出了许多砾瓦垒垒的废墟似的道路,终于走到了静僻如乡村的一个地带。在几畦蔬菜的傍边,有一长列平房摆着,这便是学生们自辟的寄宿舍,曹孝植也便是住在这里。
宿舍内似乎闹烘烘的。丘立一踏进门阈,果然见着与往次来时不同;床铺椅凳上乱杂杂地坐卧着许多人,而且都摆出一幅兴奋的脸像,使他暂时见不着曹孝植在什么地方。他急举起眼来在这些人群中搜寻,才在一个角落上发现了曹孝植正埋着头与一位朋友在谈论什么。
“呀,来得好!你的叔父与黄教授等已经罢课了。你晓得么?”
抬头起来,见着丘立已经站到面前,曹孝植才一面让坐一面这样说。
“哦?还不知道;他在家中从不说什么的。”
“今天下午才发表的。我们也刚才知道。”
曹孝植递了一杯开水过来后,便又把刚才谈话的朋友介绍与丘立,说那是他的同学名施璜,同时也把丘立介绍了一遍。
可是这时房中的同学们的嘈杂声音,竟压住了他们的谈话,使他们不得不暂时静坐下来,听那些七乱八糟的各自信口开合的关于罢课的意见:
“这一定是地盘不均闹出来的乱子呀!”一个声音飞来。
“我想这只不过是那专门跑省政府的黄小鬼一人干出来的罢了。”又是第二个声音掠过。
“管他妈的,纵竖不过是那些无聊的功课。这一来,倒反凑合我玩个痛快!”这又是第三种意见。
满屋都是喧嚷嚷的。谁也没有专一地听谁的意见,谁也不存心要说出来得有人听。这样过了一刻,才有许多把罢课的兴奋移到电影欲的兴奋上去了的份子退出门外,喧嚣的声音,也才减低了些。
“嘿!这还不是挨学生吃亏!平常骂中国学生只晓得闹问题,不读书,以为这有碍学业——像这样的随便罢课就不有碍学业了么!”
望着话声快要冷落下去的时候,突然又有这样很兴奋的几句话从对角飞来。这声音特别粗,特别大,而且又是郑重的意见,所以许多都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去,认出这是二年级的一个学生。房中暂时哑了一下,显然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起来回答。约模过了一晌,对面床上才有一个人翻身起来说:
“其实据我看来,这次的罢课倒是很正当的。把持经济,引用私人:这样的校长若不加反对,学校那能够发展呢!”
“把持经济和引用私人这两条就是借名;其实这来源还是由于黄小鬼的教务长不曾到手。”
“你说不是引用私人么!你看学校的总务长,教务长……重要的位置,那一个不是西洋帮?他们的确是在排斥东洋回来的先生!”
两人激烈地争论起来了,而且各人似乎都在拥护着一派。角落上的二年级的学生已经走在屋的正中来站着,一手插在腰包内,一手留来在空中指划。坐在床上的反对者,也紧紧地用手掌反抓着床沿,表示他不肯轻易地示弱。
“问题不是什么西洋或东洋,只要教授好,那也算不得引用私人。”
“那末,西洋帮的教授就说不上哪点好。连讲议都编不来,只晓得用原文教本来欺骗学生。”
“用原文还算坏么!现在哪样学问不是由欧美来的?我们要知道一种学问的奥妙,只好从原文上着手,什么翻译本什么讲议都是靠不住的。”
“好,依你说来,我们中国人都是应当为外国人造学问了。你看,许多西洋留学生连中文都不通,论文都用英文来发表——这样,我们中国人还有一点学问上的长进,还望永不落人后么!”
现在罢课的问题被扔在一傍,而成了学问的“中西之分”的争辩了。其余的人仿佛不曾准备得有意见,而且显然也感觉无趣味,于是也就各自零星地散开了。
“那末,黄小鬼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讲议,就可以使中国人长进学问了么?”
“但是这也不见得就比用原文教本坏。我相信只要教者的方针正确,讲议总会好起来的。”
彼此以为是道理的道理,望着快要引用完了。而两人又不肯轻易地分胜负。显然须得一个第三者出来转弯了。这时丘立忽然见着与曹孝植对坐着的施璜起来走到那争论着的两人前面,含笑的说:
“你们这道理应得请我来断:我与你们的意见都不同。从现在说来,学问自然不是对于全人类都普遍无私的。它的赐与是分有界限,可是这界线的两边并不是如你们所说的中国和外国,例如学问的进步发明了汽船与火车,但火车内部有头等与三等,汽船内也有官舱与统舱;这个事实是不分中外的。又例如学校内所讲的学问仿佛是万民同沾的,但其实也有在学校挂名鬼混的,也有想进学校而不可得的人;这个事实也是不分中外的。”
果然两人被这一段意外侵来的话打哑了。各自现出一幅无法辩驳的窘像。虽然他们不曾心悦意服,可是也乐得这一段话来把他们的纠纷解开,于是静悄悄的一瞬便也各自散去了。
午后的时刻,已经快要过半了。暮色渐渐闯进了屋内,矮小的四壁上多添了些阴影。施璜凯旋似的转身过来落在原来的凳上,曹孝植已经在对着他发笑,仿佛在表示欢迎。
“真的,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的思想,在同学中太浓厚了,这大部份都是受教习的影响来的。”
曹孝植首先恢复了他与施璜的从前的谈话。
“所以刚才我说我们应得有个团体,而且不妨参加到学生群众中间去赶走这一批东西——走一个少一个。”
“不过这次的罢课,始终是他们的‘帮口’问题,我觉得参加进去也是无益的——那只有赶走一个来一个。”
“不然!”施璜很热情地说,“罢课本身诚然无意义,但我们参加进去的目的,是抓着许多机会来暴露现代教育的丑恶,使学生群众知道教授先生们与军阀勾结的内幕,减少他们对学生的信用。”
曹孝植暂时无语,仿佛在审慎施璜的话正确与否。过了一刻,他才点头会意地说:
“对了。不过这一次我们还是不参加的好。我们现在的人数太少了——只有被他们利用的。”
“我自然不是主张这一次一定就参加;不过我觉得学校以后的丑恶的乱子准是多极了,我们应得先有个团体来团集人的必要。”
曹孝植表示了同意。施璜的话也就在这里告了一个段落;同时恐怕丘立与曹孝植有特别的事情要谈,于是他便起身先走了。
丘立望着施璜转了身走,一直到那背影也从门外消逝了后才收回了眼睛。他对于自己所憧憬着的学校是个怎样的内容,这时也愈明白了。黄教授在路上愤愤的说出来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讲议,不图又在这里听着,不知怎的连自己也觉得这两句话有些好笑。可是正在这时,他听着曹孝植又开口谈话了,而这话恰恰又是问他以后读书的问题怎样决定。
“打不起主意。”丘立站起来无目的地望着屋顶,同时在床前打了一个转,然后又落到床沿上来正视着曹孝植。“第一,想依靠亲戚的梦已经醒了;第二,家中来信,除了责骂一番而外,便是叫赶快回去。还有,就是我已经起了疑惑——不知道现在进学校究竟有没有意义。”
“你也这样想么?”
“可不是,我已看透了:现在的学校,不外是今天闹帮口,明天闹罢课。”
“一点也不错。而且就不闹罢课不闹帮口,它也不能把我们所愿学的东西教给我们的。”
“所以现在的情形成了:回家去只有当牛;在这里也无出路。你觉得究竟怎样好?”
这是很诚恳而带焦灼的问话。曹孝植暂时没有回答。只是他的眼睛钉在丘立的脸上不动,仿佛在审察什么。略过一刻,他才很严肃地像下结论似的说:
“我所能贡献的意见很简单:先把进学校的思想放弃了,然后走进社会去。不过这不是进社会去摇尾乞怜,而是进社会去改良社会。的确,现在受着经济压迫而苦闷着的人真多得很;现在的社会是无法来解决这些苦闷,只应这些苦闷的人先去解决这个社会的。”
“是的;这个大道理我也早就懂得。现在我已看穿了亲戚骨肉,知道一个人是难于爬上有钱人那面去的。可是怎样能够进社会去?更怎样去改良社会呢?——这目前的问题,我就难于解决了。”
可是曹孝植突然大笑起来了。笑声一断,他即继续说:
“你这所谓目前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一半了么!提菜篮也就算是进社会:叔父是东家,你便是用人。东家不对时,你那菜篮便是武器,所欠缺的,只是那菜篮的武器有些不适合于你的使用罢了。”
这意外的大笑,和这一串直截了当的话,一直钻进了丘立的胸窝,虽然觉得有些过于新奇,但却能紧紧地抓住他的心。但曹孝植这时又恢复了平常的口调,说:
“所以我觉得你尽可以暂时在叔父处住着。暇时不妨常常到我们这边来谈;说不定施璜可以介绍你到更适当的地方去,他的路线是很多的。刚才他来约我们组织一个学术讨论会那一类的团体,我想你有空也可以来参加的。”
临别时,他又在书桌上抽了两部新出版的《路碑》杂志来递与丘立,说读《路碑》比在教室内听无味的讲议还好得多。一面丘立只正苦恼自己的无书可读,自然是很高兴地接受下来了。
走到寄宿舍时,时间已经接近薄暮。丘立觉得眼前添了些光明,身上增了些勇气。空洞的生活,也忽然觉得丰富了许多。他感谢曹孝植竟肯那样爽直而诚恳地为他计划。他大踏着步在路上勇迈地走着。他的这股慰藉的略带兴奋的感情,一直到他走到那个池塘的堤上时才弛缓下来,——他见着堤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位女子。到了相隔不过两丈远时,他认出了这竟是蓉姊在望着他发笑。
“原来你也偷着出来了么!刚才在沙塘沿那面听说叔父他们已经罢课了。”丘立强步上前去先报告了这个消息。
“我却比你先晓得!他刚才回来讲过了。并且说今晚在黄教授那里商量什么,不回来吃饭,所以我才出来走一走。”
于是两人的活泼的谈话开始了。这里不比在家中——要拘束什么。丘立说:
“蓉姊太用功了,应得时常出来走一下才行。”
可是蓉姊的脸上微微现出一种苦笑。从来总是含蓄的眼睛,现在却无拘无束地转动着:
“这也说不上用功:不过我想早点考上一个学校,好算一桩事。免于听叔父的那些闲话。恐怕你还记得;你初来的那一晚上,他不是对你说他‘拖着一大网人’么;我在房门上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大网人’就是暗指着我。这话真不知他说过了多少次数呢!”
丘立这才完全明了了那一晚上在过道上所见着蓉姊的忧愤不快的原由,以及平常戚戚寡欢的道理了。这时突然一股暮风吹来,把蓉姊的青丝葛裙卷得高飘,使她急忙屈身下去按住,一面又邀丘立再到前面的空地上去走一走。
“可是蓉姊总还算比我好,用不着跑街呀!”
两人都不觉启齿笑了。蓉姊说:
“我若不是一个女儿,恐怕早就跑起街来了。去年考落了学校时,他差不多骂了一个礼拜,说:这样不中用,一点独立性都没有,以为有依靠处就把学校不打紧……”
蓉姊的脸上渐次染上了红潮,似乎随着这过去的解释而兴奋起来——
“其实这学校的落第,也不能完全怪我。隔考期还不上一礼拜时,我们还在乡下。所以头天赶到,次天便考;坐在教室上还像坐在船中一样——头晕眼花的。你想那能考得好……”
这样边走边谈,他们已经穿过了堤上的许多柳树,走到一幅空地上来了。地上虽铺满了青绿色的茸草,但茸草下面却是凸凹不平的秽土,处处堆着无限的砾瓦和残砖。旷地的中央,兀立着两堵灰色的残墙,在那里纪念着:这是一幅繁华过的土地,而今却早被太平天国的革命炬火烧焚了。走到这两堵残墙傍边,他们便停伫了;丘立将挟着的杂志拿来垫在一块方石上面,让蓉姊坐下,自己却站在傍边,用脚尖来踢弄着青草和瓦片。
“所以我想今年若考进学校,我便搬到寄宿舍去住,考不起,我也想去学看护去了。现在第一是无住处,同时母亲又不放心,苦苦地一定要我住在叔父处,不然,我早就要搬了。不过,丘立,你也须得有个计划,你将来打算怎样呢?”
一直到现在,丘立都没有说话。他只默默地听蓉姊解释那从来的水汪汪的黑眼内所含蕴的一切。现在忽听得蓉姊转身来问他的计划,突然间竟找不着适当的话来。这样,略略停了一下,他才说:
“没有计划。就是泛泛地计划起来也是枉然。譬如我到南京,何常不是一种计划,但结果还是空的。”
“那末,就是这样当跑街?”蓉姊笑了。
“自然不。不过也不十分想进学校了……”
于是丘立继续说明他刚才与曹孝植曾经讨论过这问题,解释曹孝植说给他的意见。蓉姊起初听着时似乎有些诧异,但继续则默默地点头,后来终于微微的叹息了一口气,接着丘立的话说了:
“对了!现在真不是一个自由世界。可惜我竟生的是一个女儿命,而又过着这样囚牢似的生活,不能像你那样能随便走动!真的,一个人孤独起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长进的。”
四周的暮霭愈渐浓厚起来,远远看去,只有他们两个模糊不清的黑影,现露在旷地中间。这时他们两人都觉得是回去的时候了:蓉姊先站起来拍着裙上的泥灰,然后两人从苍茫的暮色中走回家去。
溜进家内时,婶娘的房中已点起了昏昏的洋油灯,而且还隐隐地听着似有人在哽咽哭泣。他们两人都惊异的相顾无语,猜想是叔父已经回来责骂了婶娘。可是这显然又有些不对,他们到处都见不着叔父的影子。后来蓉姊大着胆子走进房内,果然只见婶娘一人在对着一盏孤灯流泪,手上仿佛还拿了一点什么东西。小弟弟睡在床上不曾醒。
见着蓉姊进来,婶娘才拂去两颊上的泪珠,将手上的东西递过来,一面还一抽一抽地哽咽,说:
“是从……衣包中搜出来的。他时常逗着小娃玩,说要跟小娃接一个新妈回来……你看……里面写的什么?”
是一个桃红色的信封。信笺也极妖艳。可惜蓉姊有些看不懂,仅仅认得几个字的婶娘自然不必说了。这原因是:信笺上除了稀疏的中国字而外,还有许多扭七扭八的东西。移时丘立也进来看,但仍然是懂不透彻。大家都只能估定这是日本女子的笔迹罢了。
三个人谈论着。婶娘还说叔父近来脾气的暴躁,恐怕也是为的这个原因。丘立和蓉姊有时虽勉强说这或许不是女子写的,但婶娘却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在想安慰她而已。
可是他们这样谈论不久,外边的大门上,忽然又来了一阵“嘭嘭嘭”的拍击炮似的扣门声响。婶娘急忙将信笺装好,还到壁上的衣包内去,蓉姊也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不过对这样“鸟兽散”的情形,丘立再已不感着惊异:这是大家一听着叔父回来时的照例文章。
[book_title]八
罢课匆匆地经过了一个礼拜。罢课派虽然有省政府的秘书作后盾,坚持着强硬的态度,但校长派亦不肯轻于示弱。在这种两势相持的状态下,显然须得一个新势力出来转换局面。罢课派觉悟了这一点,便想先来实行抓着学生的政策,裨用暴力来驱逐校长。这个策略,自然仍是出自黄教授的心裁。
可是叔父的脸像,却随着这两派搏战的加剧而愈现出焦燥。他从罢课的“策源地”——黄教授的家中转来,都是独自闷坐在书房里。这种怏怏然的来源,在他,是很复杂:学校事情的不如意,婶娘那附修补过来的肢体,蓉姊和丘立等的连累,固然都是其要素之一,然而归根结果,还是那留守在东瀛的一位候补夫人的时时寄来的信。起初他尚有很快就能凑足一万元的自信,但现在周围的情境,不惟使他感觉这自信快要成幻灭,而那位候补夫人之急欲得着“实缺”的相催,亦愈渐节节地逼人而来。
他每一次在书房内读了一封桃红色的信后,一闭目下来,便见有一位飘然的日本女子,从草席的垫褥上起来,用两手抱着他的双肩,倾首带怨地向他诘问:
“你的妻子几时离开你?我几时才能踏着贵地?你不是说一万元就可以打发他们走的么?你是否有诚意?是否有这个能力?你先就不应当诳说你无室,你现在还再来诳我枯守在这里么?”
这女人说完了后,仿佛很憨怨似的,把他向后一推,但他马上又见着一个无辜的小孩,睁开两只黑黝黝的瞳仁,无言的望着他,心中仿佛在说:
“不,爸爸,万一你要扔我,亦须得为我豫备五千元的养育费,妈妈也要五千块才行。”
关于婶娘,他本是无所顾忌,很可以斩钉截铁地与她离婚。可是自己的儿子呢,他却没有讨厌的理由;那红红的两唇,苹果色的双颊,天真的蹒步,无邪的顾盼等,都紧紧地粘贴在他的心坎上,使他一念及割弃时,便感得心内恻恻地隐痛。可是就这样妥协下去么?那双八字形的小脚,母猪似的身材,蠢迟的举动的旧式女人,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那有媚人的双瞳,起肉感的四肢而又带妖艳的现代女性。
在这种色情的追求和良心的苛责的夹攻中,叔父知道他唯一的出路,是在准备一万块钱的离婚费,而且这个计划,是他在日本时就同那位异邦的候补夫人共同豫定了的。可是他一回国过后,才知道中国还不曾为他准备一个安静的大学教授的环境,使他的月俸不折不扣,而且学校的风潮亦时时风起云涌,连教授的地位亦摇摇欲动的。这样,他遂渐变为神经质,渐变为焦燥易怒了。在从前,的确如丘立的想像,他尚不失为一个簇新的人物,他劝家族中的人都应当去读书,自然也劝过丘立的父亲,劝过一乡的青年子弟;可是现在他管不着这样多了,他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一万块钱,所以丘立和蓉姊的招白眼,从客观上说来,也可说不能完全归咎于他。
在这种背景之下,关于罢课的意见,便不得不常与黄教授起冲突。黄教授主张要彻底地推倒校长,叔父则以为可以在相当的条件下便实行让步。黄教授的内心以为:赶走了校长,说不定可以借省政府秘书的力量来对这个位置染指一尝,但叔父的私念则是:这样的孤注一掷,似乎对于位置上不免有些冒险。因之对于黄教授近两日所积极主张的拉拢学生来使用武力的政策,叔父则故意不出席罢课委员会来作消极的反对。
一天,叔父独自锁在书房内纳闷,而他的心却飘飘地飞翔到海外去了。他是住在一母一女的日本人家中,母的便为他每天炊饭,女儿从学校回来,便时时到他房里来补习功课。一直到当时,他尚不失为一个谨严之徒,他的房内,常常高挂着从曲阜买来的“圣像”。他主张用国家的钱的留学生,总得要为国家建功,实在不应在出国后的第一步便来闹离婚。他以为那蠢蠢蠕动的无知的发妻,实是社会所造成,这社会已经给了无限的苦痛与她们。吾们实无再来作“火上添油”的权利。所以他不特不曾宣言过要离婚,而且还时时劝着许多同类者起来共同牺牲。可是自从他与那房东的女儿接近以后,他关于旧式婚姻的论调,便渐次改变了,而且也能够言之成理。他说:那些受着婚姻的痛苦而又不离婚者,实是增长社会的因循,那些成千成万的旧式女子既是社会所造成,这个罪咎当然还是由社会来负担。不过这种“名论”的根源,还是由于房东女儿的那双丰满的赤脚,那入浴过后进房来发散的肉香……所以现在他不出席罢课委员会而独锁在书房内的时候,他亦飘渺地看见一位日本女人紧靠着他跪着,白颈项的一阵粉香和肉香,老实在牵引他要像饿鹰似的扑过去,连大门上的扣门声都不曾听着,末了还是丘立来通报厅上有学生来会面时,才把他的一片回想打断了。
踱过天井,走上客厅来,叔父想这一定是黄教授所抓住的学生来请他出席罢课委员会的了。然而一见面时,才使他吃了一惊:凳子上坐着一位穿短装的客人,却是素来对“东洋帮”的教授不客气的二年级的学生。
见着叔父进来,这位学生便很庄严地站起来:
“我今天是想来问问先生关于罢课的意见的。先生虽是参加罢课者之一,但我们也知道先生并不是主动者。”
学生的一只手插在裤袋内,简单地这样说明来意,脸上满是要开谈判的样子。叔父想这定是有些乱子在内。他努力装起一副威严的口调说:
“一切都有罢课委员会的主张,我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意见。”
“不过罢课已经是一礼拜以上了。先生们虽然有所主张,但是学生们的牺牲也就够大了。这一次的内幕我们也知道一点,所以我们特来请先生先行复课的。”
“这,我可不能简单地回答你,这是须待罢课委员的决定。”
叔父的话刚完,他见着学生已经从裤袋中把手取出来,又插进衣包内面去。
“不过今天我是代表大多数来与先生接洽的。希望先生考虑一下,在三天之内给我们一个书信的回答。”
学生说完后,便从衣包内取出一封公函似的信件来递与叔父,便又匆匆地去了。
叔父回到书房把信拆开;他先看见末尾上的署名是“学生复课运动委员会启”。信上所写的,大约与刚才的学生所说的相同,不过措辞也颇为强硬,而且末了还加上“如先生等继续固执罢课,则生等也只好起来拥护学生的利益”一类恐吓的口吻。
信被扔到桌上。教授的两手托着颧骨,他想事情是愈来愈糟了:黄教授要想抓住学生,而学生却被人先抓着了。以后的事情,明明不知是谁胜谁负。爽性去复课罢,这又颇觉有些对不住友,而且自己的这一份饭碗,也是黄教授介绍的;继续坚持下去罢,然而前途却又那般的渺茫。他一时不能得一个办法,他只是愈坚信非早加妥协不可了。末了他决然地起来去把那爬在墙壁上的帽子抓下,打算到黄教授处去一面报告刚才的事情,一面想借此来坚持他的“妥协”主张。可是他刚把大门打开,他便几乎与人撞了一个满面;而且他见着那附平常见惯了的细小的眼睛睁得很大,素来灵活而锐利的两只瞳仁分外地转动得快。这正是黄教授来了。
“你打算出去么?”黄教授抢先说。
“不关紧要;正打算到你那边来谈一谈。”
黄教授同叔父再回到书房来坐了。
叔父本有一番大道理要吐泻,但现在反被突如其来的黄教授压哑了腔。黄教授不特两只瞳仁转动得快,而他的舌尖也是加速度地滑动着。他先说这次罢课的胜败,是东洋帮教授的生死关头,次说到他已经得着了许多学生的拥护,末了更“晓以大义”似的,要叔父积极起来。
“可是我知道的正相反,”叔父终于把刚才的学生的信拿来递与黄教授,“学生拥护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呢。”
但叔父的话显然并不曾因这封信而生效力,他见着这信壳从黄教授的手中打了一个转,便仍躺到桌上的原位去了。同时他又听着黄教授满不在乎似的,说:
“不要紧,我那里也有一封。我已经调查明白了,这不过是少数学生干的。叫几个人起来否认了就是。要紧的还是大家积极起来。”
叔父的满心的“妥协”意见,就这样起云不下雨的被冲散了。
但是黄教授走了过后,他便又有些悒悒不乐。黄教授虽确已抓住了一批学生,但胜败总还是未知数,而且纵然结局是胜利,但那凑足一万元的欲望,并不能忍耐地等待这样辽远的东西。
到晚上来,天气忽然变得异常的郁闷,而且温湿的南风吹来,使人身上觉得异样的发燥。叔父在晚饭的桌上,始终不曾开一句腔,脸上正与天色显出同样的沉滞。他觉得眼前一切的人都是他的仇敌,无论婶娘,蓉姊,丘立,都是一样。他毫不愿见这些人,他只想一个人孤独的居住。及他回到书房来,把那上了锁的抽屉打开,取出一个桃红色的信封来拿在手上,他这才觉得心内温和了些。于是他乘兴又把那放在最下层的旧信也翻了几封出来,想借此来把自身的抑郁的感情陶醉着,这时他更不愿有一个人进来打扰他了。
可是当他正展开了那纤秀的信纸读着时,便忽又不得不急把它塞到抽屉内去,他听得有叩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丘立。手上还拿了一部杂志之类的东西。叔父的脸色还来不及表示出讨厌的动作时,丘立已经把杂志摆在他的面前了。
“我这个地方有些看不懂,什么叫‘迭克推多’呀?”
叔父机械地接过杂志来看时,他的脑袋还满装着“我最亲爱的哥哥”,致眼睛有些看不清。他再看。果然才“迭—克—推—多”一个个的映到脑内去,用劲地把“我最亲爱的哥哥”之类的字赶走了。可是仍然不懂是什么意思。这回他却略感着有些发窘了。在物理化学的书上,确不曾看过这样的字。但不知怎的,他却不愿说“不懂”。于是第三次又来看上下文,可是仍然觉得有些生疏。末了他才把杂志的封面翻来看。他的眼珠不转动地在那“路碑”两个字上面钉了许久,他的发窘的双颊便突然转成了勃怒,忽的“扑撕”一声响,杂志在空中一掠,便飞到墙头的角落上去了。
“吃!真糊闹!无事来看这些东西,过两天你怕真要来革我的命了吗!”
这两句话像突然霹来的电闪一样,使房中登时弥满了险恶的空气,豫兆着将有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可是丘立现在不知怎的反异常平静,既无从前的畏缩态度,也不因叔父的权势而兴奋。他只不轻不重地很清晰地说:
“不懂的话,大家说‘不懂’就是,何必话这样多呢。”
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的叔父顿时哑住了口,脸上发出紫青色来。他木呆地把丘立望着,想一定是有鬼附在这小子身上,才有这样不平常的话说出来。隔了许久,他才颤抖着牙腔说:
“嗯,你这是什么话!几时学会说的?我好心好意告诫你,你反来这样抵触我!”
“那末连这句话的意思也好好地告诫我就是了,何必动手动脚的呢。”
“哼!你这不知恩的东西,留你在这里,倒不读正书,反来刁蛮!”
“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叫‘不知恩’!”
“那末,我问你:你现在吃的是什么人的饭?倒看不出你这样的人小鬼大!”
叔父把椅子向后移动,从新装势地坐好。宗法式的威压和漫骂既失了效力,这才把最后的催命符拿了出来,同时表现出“看你还有话说否?”的样子。可是他见着丘立仍然不动,还是用着那个冷冷的腔调,又在说了:
“啊,原来说的是‘饭’哟!不错,的确是吃过你几顿饭的;可是你却忘去了:请一个跑街也得要吃饭。那末,现在我说我这一面罢:我家里的谷子不够拿粮,不够上税,我缺少的是钱,所以我才跑出来——以为你们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人物,一定可以设法使一个想读书的人得着书读。现在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错误了。可是我也不是白吃你的饭,我跑街,我携带小孩,但我都不曾要过一文工钱。”
丘立更期待着对面的更激烈的漫骂飞来,可是反因他这一段话而平静了。叔父知道了丘立并不是有鬼附在身上,而完全是前后若两人了。为什么变的呢?他想这说不定就是那躺在角落上的《路碑》在作祟。于是他终于改换了口调说:
“丘立,这原来是你一句一句的硬顶上来,才惹我发了气——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是不理你,再隔一晌,我便打算介绍你到大学去读傍听的。不过你不应读那样的杂志,要好好的学为人,不要跟着人学糊闹。”
“谢谢你。可是我已不再想进什么大学了。从前倒还把它看得神圣,以为那里面的人都了不得——能够改造中国,能够为人民谋幸福。但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或者叔父比我还知道得清楚些罢,现在的大学实是跟粪缸一样的污秽,只不过养一批‘狗打架’的粪蛆似的人在那里争饭碗罢了。”
叔父的脸又泛上了紫青色,而且恢复了从前的险恶,最后的忍耐的袋囊,仿佛快要被这有刺的话刺穿了。望着他那不合罅的牙关一动,电闪似的,便迸出如下的几句凶暴的话来:
“滚出去!你懂得什么!我没有几多空闲来同你讲废话。你高兴什么就去作什么罢。以后用不着住在我这里了。”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了。门上现出婶娘的圆圆的有些惊异的眼睛,仿佛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进门后,她才用调解似的口吻说:
“丘立,有话明天讲,快去睡罢,你叔父近来的脾气不好,你莫要见怪他。”
“自然是要滚的——”
奋然地说了这样一句,丘立即到角落上去拾起杂志来,走了。走出书房来,他见着蓉姊也在天井的黑暗中站着。
[book_title]九
曹孝植躺在床上看新买来的《叛逆的朝鲜青年》。桌上一锅清水四季豆煮得霍霍地响,打气炉也正烧得起劲。
这时门外忽然哗的一声响来,打断了他的注意力,掉头过去,天井的角落上的漏水洞正涌满着污水,而且溅了许多到门内来。他知道又是房东太太从楼上泼了些什么。阳光闪闪地在染了水的青苔上反射。太阳脚快爬上了墙壁。但孙丘立还不曾回来。
曹孝植忽然记起四季豆是应得离水的时候了,他急忙翻身起来去找盘子,打算捞起来凉拌。他与孙丘立在这里共营着自炊的生活以来,快近两月了。当孙丘立来说已经与叔父起了冲突,不能再搭留在叔父家中时,他遂满口承认为丘立设法;租房子,搬家具……都是他一手包办。此后他完全把丘立看待如兄弟一样,用钱既不分彼此,而且事事都帮忙筹划。
而丘立搬出了叔父家后,又竟意外地发了一笔混财;这原因是有一天曹孝植忽然转来要他赶快到一个补习学校去办一张“在学证书”,说是在北京的四川学生,也因为无法维持生活,闹着要分川汉铁路的余款,而这笔款项的分配,南京的川籍学生也派代表去闹了一份来。所以只要有“在学证书”的人,都可以照分。这样,丘立在不明不白中,竟领到了五十元意外的款项,使他的生活暂时得以维持。
曹孝植在一盘四季豆上淋好了酱油过后,又打算去拿他的《叛逆的朝鲜青年》。可是刚一转身,他见着天井内有一团青湖绉裙子在飘飞,裙下一双丰润的女人脚走来,而且有一对漆黑的瞳仁在向他微笑。是蓉姊来了。自从曹孝植与丘立同住以来,她总是偷偷的来玩,而现在已经是彼此很亲热了。
“丘立出去了?”蓉姊踏进房来先问。
“去找他的新朋友去了;他这一晌总是在外面跑。”
曹孝植说后,即从新把打汽炉的火抽大,豫备烧开水来待客。
“又找施璜去了么?”
“不是。他这朋友,想来你也是很熟的,不过你万难猜着这是什么人。”曹孝植瞧着蓉姊笑了。是亲热的无拘束的笑。
“我也很熟?”蓉姊偏了偏头,很快地又说明她并没再有一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可是她又见着曹孝植收住了笑容,很老实的肯定地说:
“包管你是认识的,——一点儿也不会估错。”
“我不相信!”蓉姊仍然摸不着头脑。
“那末,我问你,你到过时衷书店么?”
“到过。”
“对了!就是那位亲自包书,亲自开发票来递与你的那位小伙计。——不是你很熟的么?”曹孝植把这闷葫芦揭穿后,得胜似的望着蓉姊,这才两人都泛上意外的微笑来了。
于是蓉姊的脑内想起了那位穿老蓝布衣衫,耳背后总是插着铅笔,客来便招呼客,无客便拉着书来读的徒弟的面影来。怪不得曹孝植不肯一口说出,真猜不到丘立会与这样一个陌生人发生了交情。这样想了不久,便有一缕寂寞的感情,忽地涌上她的心尖上来,使她不得不敛去了笑容:她想丘立现在已经是处在海阔天空下的无拘束的雄鸟一样,可以振翮乱飞了,而自己则仍然是绑缚在一只囚笼内面,天天过着那般的阴沉的生活,天天受着环境的压迫。尤其不可忍耐的,就是近来时时都觉得胸里郁积了些什么,想要发泄出来,但却找不着一个发泄的对象,因之反时时都感觉胸内只是空洞洞的。
“蓉姊(曹孝植总是跟着丘立一样地称她蓉姊)也觉得丘立的这朋友来得稀奇么?”
听着曹孝植的声音,蓉姊才猛地回省过来,努力恢复了她的常态,但脸上却留了一抹寂寞的痕态,说:
“倒没有想他这朋友怎样;不过我想我也是一个男子就好了。”
“为什么呢?”
“可不是么!我最近愈感觉女子的不中用——总是没有一股毅力。也许这是由于现在的社会不许女子出来乱闯,但这样的懦弱,女子自身恐怕也要分一半的责任。可不是么!丘立比我后进牢笼,却先挣脱了出去,而我还是从前的我。”
蓉姊忽然把话停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曹孝植这才懂得了她的话的意思。但因为蓉姊住的地方,毕竟又是一位亲叔父的家庭,而对方又是一个女子,竟使他暂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所以他略为惶惑了一会,仅能说出如下的几句普通话来:
“自然照你现在的环境说来,是太过于孤僻了。不过我想这也需不着用怎样的毅力来摆脱,只要一考进学校就好了,那时朋友自然会多起来的。”
可是蓉姊摇了摇头,表示出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她略为沉默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漏出了如下的两句话:
“我恐怕学校还不曾考起,已经由一只囚笼被赶到另一只新的囚笼去了。”
话声有些发抖。而且说完过后,便双颊发红,把头埋了下去,似乎不知道这两句话应当说出来与否。一面曹孝植也因此而起了警愕:他诚然也知道蓉姊的环境不单是“孤僻”而同时也有些经济的束缚和宗法的压迫,但他从不曾想到还有超乎这样以上的更复杂的事件。这更复杂的事件是什么呢,蓉姊自然还不曾明白地说出,但从那泛着红晕的颜面,及那俯视着的润湿的眼睛看来,显然这决不是一个孤独柔弱的女子所能解决的。他想探听个究竟;但恰巧这时蓉姊又抬起头来,勉强地发笑,说了:
“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我不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着物品来赠送;如果我有个女朋友也好——可以商量怎样办,但现在我是与什么人都隔绝了的。”
“那末,我想有事总可以同丘立谈的吗。”曹孝植终于这样插了一句。
“何常不曾这样想过;不过当时事情还不十分明显,而丘立又是那样的年轻,就讲,恐也得不到一个主见。”
蓉姊的眼光,现出一些期待的神色。声音是那样的细微,仿佛像一个受了屈的小孩一样。曹孝植这时似乎也看透了蓉姊的心情,他一面警诫着自己的话不致失于鲁莽,而自告奋勇地说:
“那末,蓉姊,你万一有为难的事,可否把我当成丘立一样,说出来彼此斟酌;我虽然懂不得什么,但说不定也有足以供蓉姊参考的地方。”
果然蓉姊在嘴角上现出了温柔的微笑,一面俯视着自己在裙上抚弄着的手指。暂时是感谢的沉默。
“还不是那些麻烦事。从前我就有些疑惑:叔父到处都不准去,什么人都不准见,偏是黄教授一来闲谈,他便时时要我出去,借着事故使我与黄教授谈话。后来丘立一来,又遇着罢课的事发生,这种现象才暂时好了些;可是现在黄教授又时常来往了,而且到了前两天来,我才知道我从前的疑惑并不是虚疑——”
蓉姊谈到这里,便又把头低了下去,似乎有些迟疑难言;但曹孝植已经猜着大半了,他很明白的反问过去:
“是不是谈到了婚姻问题?”
蓉姊寂寞地笑了笑,视线无目的地向着天井移去,后来才终于明白地说了:
“是前晚上的事。婶娘忽然到房间来对我说,黄教授还不曾结婚,而现在在社会上的地位又好;婚姻早迟都要决定的,问我的意思怎样。我当时说我还想读书,不愿这早就谈这些问题。可是婶娘又说这是叔父的意见,黄教授既系叔父的老同学,而且对待我们又不坏,连叔父的大学教授的位置也是全仗黄教授的力量。婶娘说时,暗暗好像指明叔父已经是这样决定了。”
早已猜着是女子常有的问题,但却不曾想到这对手竟是全校骂为“小鬼”的黄教授。曹孝植不知怎的也有些不满意蓉姊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中。他急带着颇有些耽心的口吻问:
“那末,后来你承认了,还是拒绝?”
“也没有承认,也没有拒绝。”
竟是这样无力的回答。而这无力的回答更激动了曹孝植的不安,使他不得不热心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样可是不行的。如果本人愿意,那根本就无问题,如不然,那就非早点表示出决心来不可。这样的事,一犹豫便往往要失脚的。对于黄教授,我不想说什么;不过我以一个朋友的地位来说——”
“那是不成问题的;而且年龄又相差得那样大!”
蓉姊这时忽而坚决地抢着说了出来,重新表示出她的为难,并不是在估定黄教授的好坏上面。
“所以为得保全一个人的人格计,蓉姊,你更不得不下个决心来准备,若不然,事到临头时,便只有束手待毙地屈服罢了。”
蓉姊颠了颠头,表示采拿了曹孝植的话。但随又喘了一口长气,含糊地说:
“所以我想我是一个男子就好了——想什么就做什么;而女子总是顾东顾西的!”
蓉姊说后便忽地记起了她是借故出来买书的,不能够久留在外,于是她不待丘立回来,便先走了。留了一些不十分明了的弱柔的话语与曹孝植。
孙丘立回来时,曹孝植已经先吃过饭,正在洗碗了。他一走进来,便把腋下挟的杂志往床上一扔,比了一个叔父摔《路碑》的姿式。
“真倒楣!别人提起就扔的东西,偏有这样多人读。今天上街走到下街,所有的书铺都走完了,才在一家小店子内买到了手,但是已经只剩这一本了!”
“龙华不曾为你留着么?”
曹孝植揩干了手,走过来把杂志翻开,他见着第一篇是“对于将爆发的江浙内战应有的认识”这样的一个题目,同时又谈起时衷书店的小伙计龙华来。
“已经不在店铺了。问起那年纪较大的一个来,才知道是回家去了,原因是为的与老板闹了架。”
肚子空了的丘立,这样简明地回答着,一面便去找曹孝植吃剩了的饭,留下曹孝植来一面翻着《路碑》一面作了如后的感想:
“又增加了一个!怪不得许多人发生了恐惧,这东西正在到处抓着人的心尖,把叛逆的火种点着呀!”
原来这龙华也曾在乡间住过高等小学。因为在家的父亲贪图每月两元的薪水,于是毕业过后,便在这书店中来开始了学徒的生涯。但是他的青年的求知的欲望,并不因此而消灭,一有空时,便拉着傍边的书报来贪婪地乱读。他尤其看中了《路碑》,因此于不知不觉中,也对于那些买《路碑》的人们特别怀着好意。正在这时,《路碑》总是一到就卖完。他常常见着丘立走来扑了一空,于是他便告诉丘立承认《路碑》到后,每期都为丘立豫留一份下来,这样,他们遂从此渐由相识而变成朋友了。
丘立泡起开水来吃了两碗冷饭,不久便又一溜就出去了,说是要到施璜那里去。也诚如蓉姊的羡慕,他现在的环境,是海阔天空的了:虽然生活是比较地更无保障,但他毫不介意地总是在外边去乱跑,跑到哪里吃哪里;万一在各处的朋友处都把饭赶漏了时,率性就抱起肚子来饿一顿,丝毫不表现一点悲哀。
对于丘立的这种情形,往往使曹孝植发出惊异来:放弃住学校的念头,对叔父尽管用不着客气,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去改良社会,这一切都是他教给丘立的,但他万不忆丘立竟雷厉风行地实行得这样快,而且竟超出了他的豫想的程度。他本来叫丘立多认识几个人,朋友多了,自然可以找得到一条出路,但现在丘立认识的人,已经超过了他所认识的,而且还有许多竟是他认为可以不必往来的不三不四的家伙。因此,他对丘立所起的惊异,有时竟会转成为一种疑惧,以为这是有些近乎“流氓”。
可是这天丘立走了过后,曹孝植的脑内却萦回着蓉姊的问题。黄教授不特在行为上和思想上都是可卑鄙,而且那双老鼠眼睛和那幅鬼祟的面孔,一见就令人讨厌。蓉姊的态度,显然还不曾十分决定;使她诱起抵抗的,似乎不在黄教授本身的这些缺点,而仅是不满意于叔父的专断。后来他又想到蓉姊的肥润的两脚,玲珑温和的面孔,面孔上的笑窝和大的黑瞳眼等,竟要受黄教授那样的一个人物的拥抱和占领时,他忽然感觉胸中起了激烈的跳动,面颊顿时蒸热起来,使他不可忍耐。他急忙把这幅可憎的幻影逐开,从新假想着拥抱蓉姊的不是黄教授而是另一个人;可是他更惊骇起来了,——仿佛这人也马上便成了他的仇敌;于是他急忙从凳上纵身起来,倒上床去抓着被条来紧紧贴着胸脯,似乎拼死也不肯失掉一件东西似的。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时,他才自制着突突发跳的胸口坐起来,幸好面前谁也不在。他打了个微笑;努力地想把理性恢复过来。他觉得从前也喜欢蓉姊;但这始终不过是像爱好公园中的好花一样,从不曾想过要独占,但是现在一听见有人要来攀摘去插在私人的案头,便连自己也就发生了不愿放弃的心了。
蓉姊转去后,心里也起了更剧烈的激荡,更加紧地混乱了。她从前的心窝是一湖澄明的清水,虽也不时地在起波纹,但这还不过是为的学校问题,经济问题;但自从有黄教授的问题发生后,她便觉得有一个巨石投到了她的生活的中心,在那儿诱起的激浪,还一层层地向着她的全身推播。这个巨石,自然便是婚姻问题,而所诱起的第一个环浪,便是她的婚姻的对象。因之先投来的巨石现在已经落到了底而且在那里安稳了,可是这第一个环浪却在那里委实用劲地鼓动着第二个第三个以至于无穷的其余的小纹。
为第一个对象的黄教授当然使她不满,但她却没有马上拒绝的决心,这因为违背了叔父的意思,便要受着经济和宗阀的两重胁威,而且没有一个强大的外来的第三者来补充黄教授的位置时,她的心也是空虚无力的。
可是今天回去后,她的心情又是两样了。黄教授的影子逐渐缩小,眼前时时闪现着一个曹孝植来。虽然已经是相见过许多次了,但她今天不自觉地却重新来开始审定曹孝植的身材,细想他的面孔,揣度他的性情,仿佛一切都是今天才初见,一切都是新的。到了晚上来时,心里益发紊乱,使她坐立难定,而且有时竟不自觉地在脑内画出了一些幻影,使自己发生羞怩,致不得不急忙倒上床去紧闭着眼睛。但这甜蜜的恍惚刚继续不久,便被一些现实而更严重的问题冲得七零八散了。叔父是否允许我?不允许又怎样办?决裂了后的生活问题又如何解决?不得已时还是屈服下去承认黄教授?——这一大串问题,像巨大的铁链似的紧紧地捆着她的身体,使她愈感觉自己的孤独,愈觉得需要一个第三者的力量来帮助她。在这样极端的恍乱和兴奋过后,忽然一股辛酸的悲意,软绵绵地涌上胸窝,床被上顿时滚着几点泪珠。她想起了早死的父亲,想起了家中的慈母,更想起了慈母重重地将自己托付与叔父,结果竟增加了叔父对自己的权威。后来这些悲酸的回忆慢慢地阻住了她的泪泉,脑内虽然仍是恍恍惚惚的,但全身却觉轻松了许多……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忽然见着黄教授开门走进来了,可是也不曾来和她谈话,而这房间仿佛已是他们新婚后的住家。她正在疑惑:没有谈过一次心,没有相互的理解,更没有爱,就是这样便结婚了么?可是转瞬她又见着黄教授站起身来在慢慢地脱衣服了,面孔是叔父对待婶娘时的面孔,呆板板的,鼠眼也显得更小。一时黄教授的衣服便脱精光了,而且快要向她的床上爬来;她警骇得发抖,她急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黄教授像幽灵一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臂膀,使她毫无挣扎的力量。正在这时,她忽然听着有人在猛烈地拍门,声音震动了全屋,继续便是哗啦一声响来,门板顿时成了粉碎,一个不认识的人猛地闯进来了……她急忙睁开眼来,只听着心脏跳动得快往外溢,眼前却什么都没有,自己的身躯,冷冰冰地躺在床上,桌上的洋油灯快要熄灭了。她略定一定神后,才一面起来整理床铺就寝,一面回忆着刚才的恶梦,寂然地笑了。她想屈服下去后的结婚生活,或者也不过如此而已。这时身上不觉又打了几个寒噤,她才急忙脱了衣服躲到被窝内去了。
[book_title]十
时间匆匆地走到了礼拜日。天气异常的阴沉,外面下着微雨。
近来施璜想组织团体的志愿果然已成了功,由许多爱读《路碑》的朋友成立了一个“时势讨论会”,曹孝植和孙丘立自然都在参加之列,而今天恰又轮到了会期。
在未赴会之前,丘立便有些兴奋,不断地在地板上踱来回。这因为在上一次的讨论会上,由施璜处听来了黄埔军官学校最近要在上海招考学生的消息,而招考的确期施璜承认在今天告诉他,他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特目前的生活问题可望从此解决,即要返还从来所受的耻辱和压迫,这也是一条独一无二的出路——亦即是曹孝植所说的“找一个适当地方去改良社会”了。
可是今天曹孝植的心境,却恰与丘立相反。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目的地注视着天井,仿佛对那蒙蒙的阴雨,怀着无限的恨意——虽然他的烦闷完全是与雨无关。自从蓉姊的问题发生过后,他觉得自己陷入于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而且是愈陷愈拔不脱。这是因为他近来对于蓉姊愈感觉放不开心,而家乡的早已作了妻子的姨妹,却又在心里阻挡着他,使他不敢无罣无碍的进行。他自然亦知道现在的离婚,早已算不得一回事,但自己总无勇气来掀起这一场风波,使那为自己包办婚姻的老母,在终年的时候来受苦恼。如果是别人处着这样的情形时,他很可以告诉他怎样办理,但不幸这当事者却又是本人自身。
“孝植,到上海的路费统共要多少?”
曹孝植急忙把注视着天井的视线收回,知道了丘立的踱方步,原来是在计划着自己的前程;他眼望着这位勇往直前的朋友,不觉对自己现在的沉溺的心情,抱了无限的羞愧,而且渐有些疑惑自己是一位常常理解得到却做不到的人了。于是他无心地随口地反问道:
“你真的想去投考么?”
“不去怎样办!久停在这里也不是话。”
丘立在床前停伫了脚步,很热心注视着孝植。但曹孝植已经看出了自己刚才随口说出来的话,竟诱起丘立的疑虑了,他急忙翻身起来坐在床沿上,很诚恳地说:
“我自然是赞成你去,为现在,也为将来。不过上海是很复杂的地方,初去时的住所,和朋友的介绍,都应得先与施璜商量周到。”
这时汉口的旅馆中的一幕悲喜剧,忽然重映到丘立的脑内来,所以曹孝植虽然说的是琐碎话,丘立也感得似长兄的教训一样。于是他挨着曹孝植的身边坐下,说:
“这些事我都问过施璜;他说他有一位朋友是在上海的一个‘国民通信社’中负责,而且也与这一次的招考有关。这人便住在上海北火车站傍边的北站大旅舍内,施璜说一去便可以住在那里;所以现在成问题的,还是自己的旅费。”
“横竖不过是一天的火车,我想至多不过几块钱就够了。”
他们正这样地闲谈着,曹孝植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到了九点半;于是他们即刻豫备出门,因为“时势讨论会”是十点钟时在施璜处开。
细雨已经停止,一股阳光从乌云的稀薄处射出,使人们的沉闷的心胸,也跟着得了一些快意。他们走进沙塘沿的施璜的宿舍时,已经有几个人先来了。
宿舍正是曹孝植住过的房间,施璜占领着他的旧有的地盘。临壁的条桌傍边围坐着人,而靠近桌傍的床头,也代替了两把椅子。每人面前一本《路碑》,他们所讨论的题目,正是上面所载的“江浙战争的认识”。后来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大家都承认这一次的军阀战争,将更增加一般大众的痛苦,促进人民的革命化,同时也更加紧了封建军阀的崩溃的速度。结果完全同意于《路碑》上的文章的意见了。
“现在南方已经承认容纳革命的势力,这正是大家很好努力的时候。”
在讨论完结之后,照例有一时的自由谈话,而这样开头的便是施璜。
“听说这两期投考黄埔的成份已经与前大不相同,尽都是抱着反抗的青年学生,所以将来的黄埔,一定要成为革命的中心势力。”
“可是洛阳的玉帅也在招子弟兵呀!北方的基础,看来还是相当的稳固的。”
“那不过是封建军阀的最后的挣扎罢了。结果还是要归于失败的。”
“所以现在根本是两个对垒,一面是革命的民众,一面是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
“……”
“……”
这样,学生们所特有的活泼而兴奋的议论,暂时无止境的在房间中喧腾着,使丘立愈感觉自身的投考黄埔是光荣而有意义的事。
可是在这样的热烈的讨论会上,曹孝植始终不曾发言;他没有反对的意见,但也没有积极地起来赞成。在议论的当中,他曾见着施璜的眼睛,像有刺似的几次注视到他的身上,使他感觉有些惶愧,因之也几次想要说点话,但当他还在迟疑时,便又几次都被人抢先地说了。
当人们散去,仅剩得施璜,曹孝植,丘立三人时,曹孝植估定施璜会对他有几句批评,可是什么都没有;眼睛虽仍然是像有刺,而话题却转到丘立的投考黄埔的事上去了。施璜说上海的回信已经来了,不过确实的考期是临时通知的性质,暂时不能公开,凡欲投考者,须于本月尾的两礼拜前到上海报到。施璜把投考的手续,上海的朋友的介绍等又详细地说明了后,才终于像下结论似的说:
“所以你现在是须马上动身的时候了。”
曹孝植同丘立回到寓所时,已经过了两点。他们一走进天井,便见着房门是半开着,而且里面仿佛还有人在。曹孝植心里跳动了一下,他猜定是蓉姊来了。可是及他踏进了门阈,他才知道不对;房中确是站着一个人,但一刹那间竟认不出是谁,而丘立却早已跳到那人面前去拉住双手欢呼起来了:
“呀!稀客稀客!”
这时曹孝植才认出来了这便是时衷书店的小伙计龙华。还是穿的那件老蓝布长衫,但不知怎的,一出了店门,连身上的那股店员气味便都消灭,而且面孔的轮廓也显得有些不同了。
“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丘立在倒开水的时候,曹孝植便先这样打招呼。
“对了;现在刚又出来的。”
“听说你同老板吵了架,怎么又会转来呢?”
一杯开水递给龙华后,丘立便插进来这样说,颇为这位环境相同的朋友担忧。
“是呀!但是回去又受了老头子的一场臭骂,所以现在是两头受着压迫!”
“那末,还是打算回时衷去?”
“家里的老头子倒是要我这样,但是我想不干了;当店员真苦不过,何况又闹过架!”
龙华颇显着有些彷徨的神气,末了又说出他现在是暂住在栈房里。
这时曹孝植忽然挨近丘立,像献计似的,小声地说了两句话,丘立的脸便即刻充满了喜色,掉头过来向龙华说:
“你何不去投考黄埔军校;他们马上要在上海招考,我已经决定要去了。”
“嗯?真的么?如果我也考得上的话,那真好极了!”
果然,龙华听了这意外的消息后,便像感电似的冲动了全身,刚才的那副彷徨而萎靡无力的眼睛,也果然活泼泼地转动起来了。继续他的两手又发着抖颤,从腰包中漫漫地摸出一封信来递与丘立和曹孝植,同时两瓣嘴唇也打着寒噤,补充说道:
“我原想出来走当兵的这一条路的,但我却不晓得黄埔要招考!”
丘立和曹孝植两人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面开头写的是“烦面交洛阳”,经过了一长串的军,师,旅,团,营等的字样后,落脚才写的是“排长杨国盛收”,里面是一封介绍候补士兵的简信。
“可以不要去了;何必去跟军阀当走狗呢!”
两人把信重新叠好,交还龙华。
“那自然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想暂时去干着来等机会罢了。这边既然有路可走,就考不起也应得去试一试。”
大家暂时无言,房中充满着一股默默的希望。后来彼此又谈一阵学校性质和考试的内容,丘立才像下结论似的说:
“好极了,快到栈房去把行李搬到这边来住,以便准备一同出发!”
[book_title]十一
丘立和龙华去后,曹孝植的心思益形纷乱不安。这原因:一半是为他现在系一个人独住,益助加了无聊时的胡思乱想,另一半则是蓉姊仍然继续来对他诉说了些环境的愈陷于冷酷,而且表明只要有办法时,她很愿意像丘立那样毅然地脱离叔父的家庭。
在蓉姊的谈话中,除了消极的对于环境的愁诉而外,未常不曾看出蓉姊的另一面的对他的积极的心情,而且使他发生苦恼的,亦正在于这点。当他见着那水汪汪的一对黑瞳,很热烈地对他期盼着什么一样的时候,他的血液不禁像电流似的沸滚着全身,使他不得不急把眼帘眨动来躲避那不可忍耐的性的诱惑,但当蓉姊把视线收回而恢复了常态时,他又突然感觉失望,而有一股惆怅的心情簇上心来。这样不可解决的矛盾,始终苦缠住他的心胸,使许多人都说他有些近乎失恋,特别是施璜时常责备他过于消沉。
大约是丘立等赴沪后的两礼拜后的一天早上,曹孝植正鼓起眼睛望着楼板贪眠,他忽然听着天井里有人走来,继续便是一阵急剧的扣门声,他知道一定是施璜。他急忙起来把门打开,果然是这位可敬而又可畏的朋友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他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见老师一样,准备着接受两句严厉的诃责,可是施璜却含笑地看了他两眼,便走进来拿了一封信递给他。是丘立写给他与施璜的,大意是——
——我们都已考取;现快上船转赴广东。一切都有学校招待;从此生活无忧而努力有方,其乐也何如!
到沪后曾又演过两次滑稽的悲喜剧:其一,系到北火车站时,黄包车夫以为我们也是齐卢战争的逃兵荒者,竟想大敲竹杠,使我们不得不把无用的东西检在一个网篮内,扔在出口旁边,仅把必要的行李自负前行。可是这样一来,倒反把车夫们苦恼了,他们又要顾着去兜揽客人,又要忙着来抢那些并不值钱的东西;他们的互相争夺殴打的情形,反使我们发笑了。这不外是我们穷而他们却更穷的原故罢!第二次的喜剧则又是发生在栈房。因为我们突然接到南行的通知后,我们便又不得不决计把被盖等物抛弃在栈房内面来偷跑;我们既付不出那些栈房钱,而今后的被盖也不是必要的了。
这样,我们的身边已一无所有,而被录取的同学,也大概是与我们一样。但同时我们这一船都是决心了的反叛者,我们高兴!我们快乐!祝你们也加紧努力罢!待他日会师武汉时,我们才来大家痛饮一场!……
“算是解决了两个问题了!”曹孝植读完后叹息了一口气。
施璜坐着不动,眼睛瞅着曹孝植;过了一晌,他才带笑地说:
“你是说还有第三个问题不曾解决,是不是?但据我看来,恐怕还有第四个问题悬在你的面前也说不定。”
曹孝植有些愕然;但他的双颊似乎已经懂得了,因之不期然地先泛上了一股红潮。
“老施,那是什么问题,你何不明白地说出来呢?”
“你以为我不晓得么?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了。”
施璜见曹孝植无话,于是便改换了纡远的口调,而又单刀直入地说:
“孝植,不过我要忠告你,像我们这种人切莫在一个女子身上陶醉了。如果感觉了爱,就直截了当地下手,如不爱,便干干脆脆地抛与别人。你近来那种失魂丧魄的样子真不是话呀!”
曹孝植觉得有一团刺从他的背上滚过,正钉着了自己的弱点。可是他也觉得事情并不如施璜所说的那样的机械,于是他严肃地说:
“对的,老施;我也正想同你商量一下。问题不是在爱与不爱,而是在有一个想挣扎出恶劣环境的弱者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将取怎样的态度。何况当事者又是一个熟识的女子呢。”
“所以我刚才说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指这个;我并不非难你,为着使你不久陷于沉溺状态计,我也愿同你共同解决这问题;关于蓉姊的事,我也从丘立处知道一些,惟不知道的,就是你对蓉姊的态度——也就是刚才所说的第四个问题。”
“你知道我是一个已婚者——”
曹孝植很软弱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被施璜的笑声打断了。他懂得这笑声的意思,但也对这笑声起了些反感;他不期然地在那笑声一断时,即又抢先地继续说:
“你以为我太封建了,是不是?这样的话,连我也知道说,而且也懂得,不过我也反对那些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那简直是狗!”
这意外的兴奋,使施璜愕然了。也估定曹孝植的心理已经有些变态,他又想是刚才的狂笑伤害了这位经不起强烈的批评的朋友的自尊心。于是他急恢复了严肃而诚恳的态度,说:
“老曹,并不是叫你去当狗;不过我笑你专门能为别人想法,而到了自身的事时,便反彷徨起来了。现在什么人都已经不把离婚当成问题,何况你还是具有更新的头脑的人呢。”
“我何曾怕离婚!不过我怕因离婚所诱起的反响。请你不要非难我,我也有我的独特的哲学。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满。都要反抗,但不愿反抗我的母亲。可不是!我觉得母亲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虽不必因此便要去讲‘孝顺’,但也不应份外地多诱起些事来使她伤心——你知道我的妻是母亲的姨侄,而且这婚姻又是她包办的。”
“好浅薄的哲学——一个变相的旧道德。”
施璜心中这样想,他知道曹孝植的脑袋里面,委实还有些筋筋网网的东西缠绕不清;这些陈旧的残渣剩滓,使他感觉无聊,但他终于忍耐的继续谈了下去:
“那末就照你的哲学行罢;可是你究竟怎样对付蓉姊呢?”
曹孝植不语。似乎在沉思。约莫过了一刻,他才说:
“所以问题不是在爱与不爱,而乃是怎样设法帮助蓉姊挣脱她的环境——像帮助困难中的丘立一样。可是毕竟对方是一个女子,所以问题就有些麻烦了。”
施璜点了点头;想趁此下一个结论:
“只要不把女子看得那样神圣,我以为这并不麻烦。不一定要同居或送进学校才算帮助;先使她的经济独立起来罢;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要暂时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以后她便可以自找出路的——也如你所说的像丘立那样。”
“可是现在就找不出这样一个地方。”
“我有,”施璜想了想,便很快地说,“你可问她愿意学习看护否;如愿,那我有一个熟人在医院里,一定可以介绍她去。”
曹孝植表示了同意。
阳光渐增了灼炽的力量。大学复课后还不曾经过几天便快又是暑假了。罢课的结果,虽然因两方势力的匹敌而归于妥协,但在暑假后显然又将有一个不小的变动。这变动的前兆,便是省政府的秘书长忽然另有他就而辞职,黄教授一派的势力将随之而起崩溃。
首先感觉了来学期之不利的,便是蓉姊的叔父。为着一万块钱的完成问题,使他不得不另外设法,因之也就不得不成了首先崩溃的一隅。他想外边虽然薪水较丰,但却是饭少人多,排挤过甚,毕竟不如家乡地带的安全。这样,他便立下了来学期回省的计划。
这由秘书长的辞职而掀起的波动,不仅直接影响到学校,而且亦间接地使蓉姊的命运也起了变化。叔父没有对黄教授表示好意的必要了;而在罢课期中的两人的意见上的龃龉,这时又重新在胸中作恶,甚至连下期的位置之成了必然的动摇,也有些是怪黄教授之对西洋帮的攻击太过。这样,蓉姊和黄教授的婚姻问题,也便在无形中消灭了。
可是一个问题既去,另一个急须解决的问题又接踵而来,这便是蓉姊的跟着回省与否的问题。叔父的最初的意思,是要蓉姊暂时回家,待自己的事情有着落时,然后决定在省内读书,或是再出来求学。但蓉姊则不特不愿重去作那穷乡僻壤的蛰居生活,而且她认为这乃是实行曹孝植告诉她的计划的好机会。所以当叔父提出了她的今后行止的问题时,她便托辞说在丘立处认识了一个学看护的女友,可以介绍她进医院去免费学医;待将来叔父的经费充裕时再作读书的计划,即不然,亦可以借此学好一种技术来解决将来的生活。这样,她的志愿,便急转直下地被叔父承认了。……
蓉姊跟着施璜进医院去的时候,是一个晴明爽朗的上午。抱着新的憧憬,她异常轻健地并着施璜的脚步走。一股幸福的气分,饱润着她的少女的心胸,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自由”的欣畅。
医院的主任医生份外的年轻。在殷勤地接待她后,便告诉她暂时的工作,只是配制简单的药品,和于诊察病人时的传递器具,而且于礼拜日也可以有休假给她。
“好,祝你的新生活成功!”
在一切都交涉妥当之后,施璜很活泼地向她告别,走了。
蓉姊短送至院门后,即回来整理自己的行李。主任告诉她明日开始工作。她的房间还洁白;但除了一间床铺的位置外,便没有许多空地了。她依次地放好了扁箱,检叠了被盖,然后坐到床沿上微微地喘了一口气。刚才的兴奋的气分忽然弛缓下来,但一股异样的寂寞,便又轻轻地渗进了她的胸窝。不过这种寂寞显然是与前不同;从前是像幽囚在冷宫里面一样,渴望的是想那坚固的墙壁早日倒坍,好使自己的冷寂的躯体,得熔照在温热的阳光下面;但现在则觉得自身是飘浮在大洋上面的了,急盼的是想得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伸来紧紧地捉住她的两膀。而且因黄教授的问题而被掀动过了的少女的心胸,现在却愈热烈地燃烧起来,使她不期然地,忽将刚去的施璜拿来与曹孝植作了一个比较。她觉得曹孝植虽然和霭可亲,但却对她有些缺乏勇气,施璜虽然爽直刚毅,但现在还不知对他是什么心。她这样沉思一刻,才忽的猛醒过来,一股处女的羞耻心热烘烘地扑上身来,脸上的红潮,一直穿透了耳根。她急忙站起身来,用劲地把这些幻影辟开,顺手关上房门,一直向走廊上去了。……
曹孝植的访问蓉姊,竟延迟到了第三个礼拜。在这时间如停止了的三礼拜中,他过着窒息而刻苦的圣徒似的生活。他曾几次踏出了门口,但一走到天井中,却又毅然地走了回来;他恐怕见了蓉姊过后,益粉乱了他的心,击破了他的哲学。可是待他一面到房间,兀然地坐下后,板凳上却又像有一团茅刺似的,使他不得不站起来在地板上团团地回走;一对漆黑的大瞳仁,两颗娟研的笑涡,和那肥肥的两脚,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恍来惚去,像有千斤的力量在诱惑他,使他精疲力竭,再无挣扎的能力了。
这样,到了第三个礼拜的早上,他终于下了果断的决心去访问蓉姊;由此所生的一切的结果,他完全交与运命,总之,他要借这一次的机会,把从来所抑压着的痛苦尽量地发泄出来。
当他踏上街头时,不觉一个寒噤侵袭了他的全身。虽然已是夏天的太阳,他却感觉心里有些发抖。路途是那样的熟习,而每一次的转角,每到一个岔口时,他都觉得前面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路上的行人从来与他无关,但今天仿佛也特用着猜谜似的眼睛看着他。医院终于在眼前了;他的胸窝跳得更明晰。他鼓着劲向前走去,但一到院门时,不知怎的竟不敢仰头一瞥,便回头就跑,一直倒退了七八丈远时,才勉强停下来了。经过几时的徘徊,他才又重鼓余勇,慢步走去;他觉得前面竟不是一栋医院,而乃是一座幻城。传事人的眼睛也是猜谜似的。他终于局促地等待在传事室中了。他正等待着一幅戏剧的场面的出现,可是他忽然感觉了意外——传事带了一幅不尴不尬的脸像走出来,说蓉姊不在。一时紧张着的心情缓和下去,他反觉得心里舒适了些。
抱着悒悒的心情,曹孝植走出了院门,他不知蓉姊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也不愿即刻回寓所去。于是他随着脚步在街上慢慢地乱走:无方向,无目的。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他才忽然见出前面是秀山公园。正疲倦了;他想进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公园里面并不幽静;刚植不久的小树虽在发叶,但却遮不出一块荫凉地带,人造的假石山到处兀兀地耸立,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土灰色。可是三三五五的闲人,仿佛并不要求什么僻静与幽雅,尽是那样悒然自得的行走,园角上的一家茶馆,更是热闹不堪。曹孝植今天特别讨厌这样多的游尸,他拼命地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混乱的脑经。他掉了一个头,向着反对的方向走去,果然行人是比较稀少得多。而且远远的草坪上,恰好有一张靠背椅,孤独地在一丛小灌木傍边躺着。他急向前走去。可是他刚放快了步调,忽的又不得不把脚停下来,前面有一男一女,身靠身地从小树林的曲道上走了出来。一闪蹀又穿进另一支小道去了。湖绉裙子,裙下的肥肥的两脚,和那看惯了的长衫,以及长衫下面的西装裤,不差不错地便是蓉姊和施璜。曹孝植一发怔便觉眼前昏黑,耳内长鸣一声,使他几乎扑倒地上。
一直跑回寓所时,冷汗透湿了他的衣衫。他躺在床上沉默了半天,才长叹一声,像下结论似的,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顶好的解决方法了,我不能憎恨他们,我只祝福他们。”
于是他急翻身起来,走到书桌前去,从抽屉内取了信纸出来,写了两封简信。前一封的内容是——
璜;突接家中来电,要我即刻回家去一次。启行在即,不能前来走辞。下期决心转学北京;在那边想亦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决仍当继续努力。蓉姊是交给你了,祝你们幸福——
后一封则是——
母亲;学校暑假已到,儿现即起程赴北京。因感南京学校不良,故下期即决心在北京住学校。到北方后当再有信详报一切不误,祈释念是祷。
施璜接着信时,曹孝植已经在津浦线的火车上了。关于信的内容,施璜还是有些疑惑;家中的来电纵属事实,但转学北京的话,却从未曾听着说过。于是他又读第二遍,那末尾的两句,忽然抓住了他的注意;他瞠目地沉思了半刻,嘴角上即浮上了一些微笑;他觉得已经明白一切了。
从四面八方偶然硑在一块的青年们,就这样又暂时散到四面八方去了,——各自流动着,突奔着,各打开着各的现在的命运,各创造着各的将来的命运。
时间匆匆地过去了,一年,两年……
[book_title]十二
大约是一九二七年的三月初的时候,汉口后花楼独安里的一个军队住扎处内面,出现了孙丘立的姿影。他暂时的一进一出,都受着营内的那些从不曾出过操,更不曾打过仗的军队的尴尬的视线,而他对这些腐败到极点的黑色制服的家伙,也暂时不能不取一种戒心。他知道与他同时派到“保卫队第一队”去的一位同学,刚去接事时,便被几个原任的分队长一阵拳头和板凳,打得躺在营内,动弹不得,而且事后也无从捉拿凶手。他被派进来的这“保卫队第二队”,虽因为他是补的分队长的缺额,还不曾对他用过全武行,但原任队长则老是不正式地发委任书与他,使他整天不清不白地躺在队里无事可作。……
这一天,他也闲得腻极了;队里除了听得着吹吃饭号而外,便只有那些流氓队伍的拖鞋响,和偶然哼来的京调声。
他望望他的房间,房间是空洞而黑暗的。杉木板子隔成的墙壁上敷了些旧报纸,潮湿的地板已腐烂了几个大洞。靠左壁是一个小得可怜的茶几,茶几上一把瓦壶呆呆地坐着,让两个土杯子死守住它的嘴子。两只板凳上搁了几块杉木板——算是他的床,床边一只网篮叠在一口藤扁箱上——就是他的全部行李。
至于他自己呢,则身上的一套不合式的西装已经皱得像猪肝,一件洋布衬衫当然也污脏得不成样。为着要从海道通过上海的原故在广州特别丢了灰布军服,在朋友处临时凑成了这末奇怪的一身,但一直到了汉口,还无法换下,而这想来也是受着那些兵士侧目的原因之一。
外面,从早上就下着的蒙蒙雨,这时仿佛停止了。可是天色仍是异常昏暗,这长江中部的大都会,又是多雨而薄寒的季节。
一股郁积不快的心情,使他终于不能忍耐这死沉的房间,他要到那活泼而热闹的街上去走走,同时也想过江去看看龙华,——这位一同到广州,又一同绕过上海而到武汉来了的朋友,现在还住在旅馆内面,不曾派有工作。于是他写了一张“假条”送到队长室去后,便提着一个小钱袋走出外面来了。
队门口两个卫兵似乎对他要理不理的,但也终于勉强行了一个立正礼。门外有一个宽敞的场子似乎就是操场,但却始终乱杂杂地堆满了垃圾及瓦砾之类,而且在这新雨之后,更是满地的污黑泥浆,只有歪斜地铺着的一串方石板,才可以勉强踏脚走过。走完了这幅空地便是独安里,里内多是住着下等窑子,现在,那些“野鸡”们都愁容满面的靠在门口上梳头。穿出里口才是后花楼,这时街上突然现出许多的人在挤,在撞,而在各色各样的长衫中间,还夹杂了不少的灰布军衣人——这就是刚到不久的北伐军。
暂时站在里口上躇踌着,孙丘立不知先向那里走好。可是一瞬他的脸孔便泛上微笑,象忽然想起什么心事似的,终于由一条小巷向前花楼走去了。是的,“前花楼,凤台旅馆”——这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地方,他突然想顺便去看一下。在那儿他几乎病死过,在那儿他曾半夜起来偷过冷饭吃,在那儿他曾演了不少滑稽的悲喜剧。那时也是这样阴多晴少的苦人的天气,那时也住在这末乱杂的一带。可是那时他的心境是惨淡,是黑暗,是绝望,而现在则是满怀着前途与奋斗,满充着希望与光明了。想不到才经过两三年的光阴,自己竟能有这末一个大变。
不久,凤台旅馆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依旧是那末两朵灰白色的砖墙,依旧是那末几步不高不低的石梯。门楣上也还是挂着那块绿褐色的招牌,招牌上也依然爬着那几个褪了色的大字。一切都没有变动。只有那曾很早就要放出起货落货的闹声来将他搅醒的隔壁的一家英商海产堆栈,这时似乎也因英租界的收回而把两扇铁门关得紧紧的了。他含着复仇似的眼睛审视着这一切,同时也就想起了一大串的人物来。是的,当时这里曾有一个威胁过他的王金华,也有一个从苦难中把他救了出来的田焕章。这时他站在街上真想再进去看一次,但忽一转念,他终于只笑了一下,便掉头向一码头走去了。
从一码头搭上轮渡,又在汉阳门挤上了岸,他便到斗级营龙华所住的小旅馆去了。……
“嗳唷,真是要快找女同志才行!”
开门进去,龙华正躺在床上,而一见孙丘立时,便翻身起来无头无尾的这样说;眼睛上还现出两道红圈子,似乎是在夜间失了眠。
“丢那妈,我以为你病倒了,原来还是在想女同志。”孙丘立打着黄埔腔,说。
“倒不是我想。是隔壁房里天天都有人带起女同志来开房间,而且一来就要工作到天亮,真是闹得一点也睡不着。”
“那有什么了不得;另外搬一个地方就是了。”孙丘立坐下来笑着说。
“工作久不分配下来,搬到那里去?若说仍然住旅馆,那就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那末就暂时住到我那里去罢,独安里‘野鸡’是有的,但幸好还没有女同志。”
“吊二郎当!当心女同志们听着你这话不依。”
龙华说完一笑,惺忪的睡气似乎也就醒了一半。于是他又拼命打了个呵欠,即站起来到门外去叫茶房泡茶,打洗脸水。这时孙丘立无意地听着隔壁房门一响,随即传来了一阵女子的肉麻的嘻笑,而且中间还夹杂了些“同志”,“革命”一类的话声。丢那妈大概又是什么“革命不忘恋爱”吧,怪不得龙华在这里睡不着!但他的眼睛一转,壁上一套军装便把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了,——他想,龙华几时竟先扒着了这家伙!自己的这一身奇怪的样子也得赶快设法才行。……
“听着么?”龙华走了回来,将大指拇向隔壁一跷,扮一个苦笑的脸孔,“今天这早就来了!”
“叫你搬,你又舍不得那出‘隔壁戏’!”丘立也扮个鬼脸,忍不住笑了。
“真的你那里可以住么?不过我怕隔两天打起来了,就连我也打在内面。”
“叱,这末胆小,谁叫你来当兵!”
“说正经话罢,我耽心着你进去也要挨一顿板凳的,现在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了?”
“情形么?——那些流氓痞子见着第一队的人蛮干不成功,现在似乎不敢乱来了;不过现在我根本还是补的分队长的缺,将来若上面实行根本改组时,那就说不定也会有一场乱子。所以你假如是怕打的话,我也就不劝你去。”
“队长是个怎样的人呢?”龙华一面洗着脸一面问。
“据说是从前玉帅部下的一个团长的马弁;今天我递假条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人到满客气,只是扣着我的委任书不肯发。”
“为什么呢?”
“傻瓜!迟发一天他就多赚我一天的薪水。在这种时候,他还有不拼命抓钱的。龙华,算你运气好,你差一点不是打死,也就是快办移交的时候了!”
“什么?”龙华呆然地望着丘立,暂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孙丘立打趣地一笑,才又继续说道,“假如那年我早走了几天,或者你再迟来了几天,你不是已经到洛阳玉帅那里当子弟兵去了么,今天那还能睡在这里想女同志!”
龙华这才明白过来了。孙丘立原来说的是那年在南京时的事。
“是啰,一个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差不多什么事都想干一下。”龙华的发胖的脸上,颇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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