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母子君臣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6748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四:末世君王,怀着振兴专乾坤的鸿鹄之志,但,强悍的 女主,误国的弄臣,必希然扼杀这段改写历史的最全机会,宫廷之中,惟有权力,哪有亲情?高阳的小说,妙在文字天成,妙在细处刻画入木三分,对人物的的描绘,尤其令人一赞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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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光緒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個鬱熱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卻開朗得很。
頭一天就由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傳諭:單獨召見醇王。不但單獨召見,而且看樣子他們叔嫂之間還有一番長談。這可以從例行召見軍機時間之短促這一點上,窺知端倪,幾乎不等軍機領袖禮王世鐸陳奏完畢,她就搶著說了句:「我都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全班軍機大臣跪安退下,剛走出養心殿宮門,就遇見醇王,包括禮王在內,一起止步,退到一邊,垂手肅立,讓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會兒!回頭怕有許多話交代。」
這是說慈禧太后會有許多話交代。世鐸答一聲:「是!我們聽信兒。」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數步,聽得後面有人喊道:「王爺請留步,請留步。」
轉身一看,但見有人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大臣的福錕。雖然汗流滿面,形色匆遽,卻不廢應有的禮數,先給醇王請了個端端正正的安,然後遞上一個封套。
「是甚麼?」
「北洋的電報。」福錕說,「剛到不久,特意給王爺送了來。」
醇王打開封套,抽出電報來看,入目便喜動眉梢,「我就在等這個電報。」說著,他的步履益見輕快了。
「王爺,」福錕趕緊又喚住他,「還有個消息,八成兒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驚喜地問:「怎麼死的?」
「得病死的。」福錕又說,「照我看,是氣死的。中法訂立和約,化干戈為玉帛,唯恐天下不亂的孤拔,何能不氣?」
醇王點點頭,沒有工夫跟福錕細談,急著要將手裏的電報,奏達御前。
※※※
看完李鴻章的電報,知道法軍準定在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中法的糾紛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咱們得要從頭來過,切切實實辦一兩件大事。」她指著桌上說:「李鴻章的這個奏摺,你看過了?」
「是!臣已經仔細看過。」醇王答說:「李鴻章打算在天津創設武備學堂,聘請德國兵官,作為教師,挑選各營弁兵,入堂學習,期滿發回各營,量材授職。這是大興海軍的根基,請太后准他的奏。」
「這當然要准。」慈禧太后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怎麼樣大興海軍?錢在那裏,人在那裏?都要預先有個籌劃。」
「臣跟李鴻章談過好幾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強培植,經費只要能切實整頓關務、釐金,不怕籌不出來,只怕各省督撫,不肯實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說:「這是件大事,臣想請旨飭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船廠該如何擴大;炮台該如何安設;槍械該如何多造,切切實實講求,務必辦出個樣子來,才不負太后的期望。」
「就是這話。」慈禧太后說:「皇帝今年十五歲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來這句話,有何含義,他一向謹慎,不敢自作聰明去作揣測,只毫無表情地答一聲:「是。」
「親政也快了。我總得將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治理得好好兒的交給皇帝,才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這樣子用心,天下臣民,無不感戴。不過,皇帝年紀還輕,典學未成,上賴太后的覆育,親政一事,現在言之過早。」
「不是這話。垂簾到底不算甚麼正當的辦法,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個名聲,說到了該皇帝親政的年紀,我把持不放。其實,我這麼操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爭一口氣嗎?要說到危難的時候,沒有我拿大主意,真還不成,如今中法和約訂成了,基隆的法國兵也撤退了。中國跟日本為朝鮮鬧得失和,如今有李鴻章跟伊藤博文講解開了,一時也可保得無事。往後大家同心協力,把海軍好好辦起來,自然可以不至於再讓洋人欺侮咱們。古人說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這個時候見好就收,豈不太傻了嗎?」
「太后聖明!眼前和局雖定,海防不可鬆弛,正要上賴太后聖德,切實整頓。親政之說,臣不敢奉詔。」說完,醇王取下寶石頂、三眼花翎的涼帽,放在磚地上,重重地碰了個響頭。
這番表現,使得慈禧太后深為滿意,然而表面卻有遺憾之色:「唉!」她嘆口氣,「你起來!我也知道大家還饒不過我。」
「太后這麼說,臣等置身無地。」老實的醇王,真以為慈禧太后在發牢騷,所以惶恐得很。
「話雖如此,我也不過再苦個兩三年。」慈禧太后又說。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歸政以後,總該有我一個養老的地方吧!」
這話早就有人提過了,說慈禧太后想修萬壽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園。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這時候不等她再往下說,趕緊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過了。只等經費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為皇帝頤養太后天年之處。」
慈禧太后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我也是這麼在想。修三海的上諭,跟大興海軍的上諭,一起發吧!讓天下都有個數,我該歸政,享幾天清福了。」
「是!」醇王問道,「修三海的工程,請旨派人踏勘。」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說:「最好先不要派內務府的人。」
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內務府大臣,相反地,是迴護他們。因為凡有大工程出現,言路上一定都睜大了眼看內務府,現在沒有內務府大臣參與勘估,就不會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進行,依照例規,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讓內務府插手,正是為了派他們承修預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謹。由養心殿退到內務府朝房,將全班軍機請了來,下達懿旨。軍機大臣一共六人,禮親王世鐸,向無主張,額勒和布與張之萬伴食而已,常說話的是閻敬銘,許庚身與孫毓汶。只是閻敬銘的話,在醇王聽來,常覺話中有刺,鯁喉難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諭的。」閻敬銘閉著眼說,「我還記得,當時的上諭是:『現在時值艱難,何忍重勞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該管大臣務核實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節,而恤民艱。』以今視昔,時世越發艱難,況且還要大興海軍。從古以來,帝皇大喪天下元氣的,無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備;巡觀游幸、大興土木;佞神信佛、祠禱之事。本朝開國,盡懲前明之失,康雍兩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純皇帝天縱聖明,雄才大略,不殊漢武,然而所失亦與漢武相仿。盛世如此,而況如今?如果又要大興海軍,又要大興土木,只怕不待外敵欺凌,危亡立見!」
這番侃侃而談,聽在醇王耳朵裏,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時很和易,有時很褊急,總而言之,心裏想說甚麼,都擺在臉上。所以,不待閻敬銘話畢,神色就很難看了。
孫毓汶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耳聽別人,眼看醇王,見此光景,一馬當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說,「今昔異勢,外敵環伺,非極力整頓海防,不足以立國。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圖自強之計。至於勘修三海,為皇太后頤養天年之計,理所當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舉萬不可省。至於時世艱難,一切從儉,當然亦在慈聖明見之中,談不到甚麼大興土木。」
「但願如此。」閻敬銘慢條斯理地說,「大興海軍,戶部勉力以赴,大興土木,不知款從何出?」
「本就不是大興土木。」許庚身接口說道,「不過工程規模雖不大,辦事的規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養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請七王爺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軍機一起去看,省得事後有人說閒話。」
很明顯,所謂「說閒話」是指閻敬銘。看樣子要流於意氣,禮王世鐸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長了嗓子喊:「來啊!」
等將蘇拉喊了來,世鐸吩咐請軍機章京領班錢應溥來寫旨。這道上諭很簡單,用「欽奉懿旨」的字樣,三海應修工程,派御前大臣、軍機大臣,以及專管離宮別苑的「奉宸苑卿」,會同醇王踏勘修飾,一切事宜,隨時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興水師的上諭,真正是軍國大計,關係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頗費經營,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始定稿。醇王接來一看,寫的是: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和局雖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實籌辦善後,為久遠可恃之計。前據左宗棠奏:『請旨飭議拓增船炮大廠』,昨據李鴻章奏:『仿照西法,創設武備學堂』各一摺,規劃周詳,均為當務之急。自海上有事以來,法國恃其船堅炮利,縱橫無敵,我之籌劃備御,亦嘗開設船廠,創立水師,而造船不堅,製器不備,選將不精,籌費不廣。上年法人尋釁,疊次開仗,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援應,何至處處掣肘?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後,自以大治水師為主。」
接下來便是指定朝廷倚為柱石的一班疆臣將帥,「確切籌議,迅速具奏」。第一個自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第二個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圖善、曾國荃、張之洞、楊昌濬,一共是七個人。
最後是一段鄭重其事的告誡:
「總之,海防籌辦多年,糜費業已不貲,迄今尚無實濟,由於奉行不力,事過輒忘,幾成固習。該督等俱為朝廷倚任之人,務當廣籌方略,行之以漸,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襲故,摭拾從前敷衍之詞,一奏塞責。」
醇王看罷,提筆改動了一兩個字,隨即便由錢應溥再寫一個「奏片」,遞到內奏事處,用黃匣捧送長春宮,讓慈禧太后核可以後,分繕「廷寄」,交兵部專差寄遞七處。
※※※
這天晚上,福錕特設盛饌,專請孫毓汶一個人,杯盤之間,有宮中傳來的密旨相商。
「上諭是下來了。」福錕低聲說道:「上頭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後該如何著手,李總管有話傳出來,說要請你出主意。」
「上頭的意思」是孫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其實是想修清漪園。經費如何籌措,工程如何進行,大致也有了成議。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見諸實際,就不那麼簡單了。所以孫毓汶沉吟不語,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孫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銳,因而福錕並不催他。
直到十來杯酒下肚,孫毓汶方始開口。
「此中有個關鍵人物,這個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說朝邑?」
閻敬銘是陝西朝邑人,他當然也是關鍵人物,但是,「他還在其次。」孫毓汶說:「是李相。」
「嗯。」福錕深深點頭,「怎麼個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詞色,要讓他們知道,慈眷特隆,然後感恩圖報,旨出必遵。」
「中堂!」孫毓汶忽然顧而言他地問,「你看近來言路上如何?」
「馬江一役,清流鎩羽,比從前消沉得多了。」福錕舉杯相敬,「萊山,這是你的功勳!」
孫毓汶坦然不辭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說打擊清流亦算功勳,那麼,孫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勳。當年他畫策將翰林四諫中的張佩綸、陳寶琛及清流中的吳大澂,派為福建及南北洋軍務會辦,讓大言炎炎,紙上談兵的書生,去總領師幹,無異把他們送入雲端,等著看他們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馬江一敗,接著追論保薦喪師辱國的唐炯、徐延旭的責任,張陳二人,都獲嚴譴。清流鉗口結舌,噤若寒蟬,而吃過清流苦頭的人,無不拍手稱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對子,上聯叫做:「三洋會辦,且先看侯官革職,豐潤充軍」,說陳寶琛革職,張佩綸充軍用「且先看」的字樣,意思中還要等著看吳大澂的「好看」。
下聯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張之洞作個陪襯。張之洞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謝摺中一句「敢忘八表經營」,久成話柄,這裏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經營,也不過山西禁煙,廣東開賭。」禁煙自是好事,廣東的「闈姓」復開,是為了籌餉,在張之洞是萬不得已之舉,而出以「也不過」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顯。
不過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諫為孫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個鄧承修,孫毓汶仿照當年恭王應付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的辦法,攛掇醇王請旨,將鄧承修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讓他無法再抨擊洋務。但話雖如此,只要「鐵漢」在京,還得要處處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囂張了。不過,一半也是沒有題目的緣故。修園一事,雖可以不明發上諭,到底不能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中堂,」孫毓汶問道:「倘或有人像同治十三年那樣,交相起哄,請停工的摺子一個接一個上,請問如何應付?」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盛伯熙算是清流後起的領袖,不過鋒芒已不如前,加以慈聖優遇,翁叔平也籠絡得住他,大概不會多嘴。此外就很難說了。」福錕接著又說:「我看鄧鐵香就決不肯緘默。」
「鄧鐵香的事好辦。天造地設有個差使在等著他。」孫毓汶說,「幾時你不妨跟七爺提一提。」
「喔!」福錕很注意地問,「你是說讓我保薦鄧鐵香一個差使。是甚麼?」
「中國跟法國,馬上要會勘中越的邊界了,鄧鐵香很可以去得。」
「著啊!」福錕擊節稱賞,「他既是總理大臣,又是廣東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差使。萊山,你真想得到。不過,深入蠻荒煙瘴之地,比充軍山海關外還苦,只怕他不肯去。」
「這是甚麼話!」孫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規避?這一層,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頗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殺雞駭猴,找一兩個來開刀。」
福錕秉性和易,知道孫毓汶手段陰險毒辣,便覺於心不忍,所以勸著他說:「能找人疏通一下,規誡他們識得利害輕重,也就是了。」
「此輩年少氣盛,目空一切,肯聽誰的話?」孫毓汶乾了一杯酒,沉吟著說,「倒有個人,正好拿他來替李相泡製一服開心順氣丸。」
「萊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誰?」
「梁星海。」
※※※
梁星海名叫鼎芬,廣州人。七歲喪母,十二歲喪父,由姑母撫養成人。生得頭大身矮,鬚眉如戟,相貌一點不秀氣,但筆下不凡,在粵中大儒陳蘭甫的「東塾」讀過書。
那時廣州將軍名叫長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書香門第。廣州將軍署的後花園,題名壺園,亭館極美,好客的長善,大開幕府,延請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銳、志鈞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紀最輕,其次是廣西賀縣的於式枚與江西萍鄉的文廷式。這兩個人也是東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齡相仿,交情更見親密。
梁鼎芬科名早發,光緒六年二十二歲就點了翰林,與李慈銘同年。這年的房考官有國子監祭酒王先謙與宗人府主事龔鎮湘,龔主事是梁鼎芬鄉試的房師,而王祭酒是他這一次會試的房師,王龔兩人又是至親。梁鼎芬從小隨父宦遊湖南,以此重重淵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樁姻緣。
龔鎮湘有個侄女,是王先謙嫡親的外甥女兒。龔小姐從小父母雙亡,由舅母撫養長大,這時長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詩,無論做叔叔的,還是做舅舅的,當然都希望她嫁一個翰林。難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現成的一樁好姻緣,俯拾即是。於是春風得意大登科,秋風得意小登科,這年八月裏在京成親,才子佳人,傳為美談。
梁鼎芬看起來當然志得意滿,將新居題名「棲鳳苑」。但雙棲不多時,便即請假歸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臨行誓墓,立志要做個骨鯁鯁之臣。
三年散館,梁鼎芬留館授職編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紅翰林之一,往來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鄉前輩,南書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為梁鼎芬排八字,說他活不過二十七歲。李文田的星相之學是有名的,許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斷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為驚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說,只有遭遇一樁奇禍,方始可以免死。然而甚麼叫奇禍,禍從何來?這就大費思量了。
其時中法交涉正將破裂之際,清議抨擊李鴻章,慷慨激烈,但都止於口頭,上奏章彈劾的,卻還不多,就有,措詞亦比較和緩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紳的兒子,為王湘綺稱作「仙童」的易順鼎,寫了一道奏摺,說李鴻章有「十可殺」。其實,這是易順鼎口誅筆伐,聊且快意的遊戲筆墨,因為易順鼎並無言責,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勢焰熏天的李鴻章。然而別有會心的梁鼎芬,一看觸發了靈感,將這篇稿子要了去,隨即謄正,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摺,勃然大怒,召見軍機要嚴辦梁鼎芬。
閻敬銘極力為他說情,才得無事。
※※※
孫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製一服專為李鴻章服用的「開心順氣丸」,就是要翻這件案子。慈禧太后對清流本就厭了,也怕將來修清漪園的時候,言官會冒昧諫阻,覺得「殺雞駭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請,頒發了一道上諭:
「國家廣開言路,原期各抒忠讜,俾得集思廣益,上有補於國計,下有裨於民生。諸臣建言,自應審時度勢,悉泯偏私,以至誠剴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幾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來,章奏不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見施行,或量為節取,無不虛衷採納,並一一默識其人,以備隨時器使。至措詞失當,從不苛求,即陳奏迂謬,語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責。若挾私妄奏,信口譏彈,既失恭敬之義,兼開攻訐之風,於人心政治,大有關係。
恭讀高宗純皇帝聖諭:『中外大臣,皆經朕簡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雖欲自著風力,肆為詆訕,可乎?』又恭讀仁宗睿皇帝聖諭,『內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撫藩臬,以至百職庶司,如有營私玩法,辜恩溺職者,言官據實糾彈,即嚴究重懲。若以毫無影響之談,誣人名節,天鑒難逃,國法具在。』等因;欽此,訓諭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吳峋,參劾閻敬銘,目為漢奸;編修梁鼎芬參劾李鴻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內,竟至指為『可殺』。誣謗大臣,至於此極,不能不示以懲儆。吳峋、梁鼎芬均著交部嚴加議處。
總之,朝廷聽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訪周咨,惟期實事求是,非徒博納諫之虛名。爾諸臣務當精白乃心,竭誠獻替,毋負諄諄告誡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諭,立刻議奏,吳峋、梁鼎芬應降五級調用。這是「私罪」,所以過去如有「加級」、「紀錄」等等獎勵,則不能抵銷。
這個結果,惹得清議大嘩。言官論罪,本就有閉塞言路之嫌,決非好事,而況律法不咎既往,已經過去的事,翻出來重新追論,不但對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開一惡例,以後當政者如果想入人於罪,隨時可以翻案,豈不搞得人人自危?
話雖如此,但此時言官的風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諭中有高宗和仁宗兩頂大帽子壓在那裏,嚇得不敢動彈。同時認為吳峋和梁鼎芬當時持論過於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為他們申辯,很難著筆,便越發逡巡卻步了。
不過,私下去慰問吳、梁二人的卻很多。吳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異其趣,頗有「無官一身輕」的模樣。因為這年正是他二十七歲,想起李文田的論斷,一顆心便擰絞得痛,而現在冷鑊裏爆出個熱栗子,忽得嚴譴,算是過了一道難關,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計堪虞。編修的官階正七品、降五級調用,只好當一個僅勝於「未入流」的從九官末官,在本衙門只有職掌與謄錄生相仿的待詔是從九品,從來就沒有一個翰林做過這樣的官。所以這個降五級調用的處分,對梁鼎芬來說,等於勒令休致,比革職還重。革職的處分,只要風頭一過,有個有力的人出面,為他找個勞績或者軍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請開復。降官調用就非得循資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嚴旨之日,應付完了登門道惱的訪客,到晚來梁鼎芬要跟一個至交商量今後的出處。這個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緒八年,下榻棲鳳苑中,北闈得意,中了順天鄉試第三名,才名傾動公卿,都說他第二年春闈聯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憂,奔喪回廣東,如今服制已滿,提早進京,預備明年丙戌科會試,仍舊以棲鳳苑為居停。在梁家的聽差、丫頭和老媽子眼中,他的身分像舅老爺,因為穿房入戶,連龔夫人都不須避忌的。
是這樣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議處之際,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嚴譴一下,便如當頭一個焦雷,震得他魂飛魄散。雖然梁鼎芬本人反覺得是樁「喜事」,無奈他那位龔氏夫人,頓時玉容憔悴,清淚婆娑,文廷式看在眼裏,不知怎麼,竟是疼在心頭的光景。
白天還要幫著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灑脫的樣子,此時燈下會食,就再也不須掩飾了,「星海!」他抑鬱地問:「來日大難,要早早作個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裏自然不能住了。」
「那麼,」文廷式說,「回廣東。」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願在京等候調用,自然是攜眷回鄉,這是必然的兩條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從小孤寒,家鄉毫無基業,兩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貸度日。
這些苦衷,文廷式當然知道,他建議梁鼎芬回廣東,當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條路子。長善雖已罷職回京,張之洞在那裏當總督,可以求取照應。
「盛伯熙跟張香濤的交誼極厚,請他出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張香帥自然羅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說,「我想,你只有這麼辦,只有這麼一條出路。」
梁鼎芬搖搖頭,「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問,「到他幕府裏去仰承顏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於督撫幕府,就算罷官相就,亦不見得辱沒了他翰林的身分。不過梁鼎芬向來有些矯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說起來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覺得不宜跟他辯論,因為越辯越僵。
就在這時候,有兩位熟客連袂來訪,一個是於式枚、一個是志銳,跟梁鼎芬是庚辰會試的同年,也都點了翰林,如今志銳仍舊在翰林院,於式枚散館以後,當了兵部主事。他們白天已經來過,此時不速而至,也是關心梁鼎芬的出處,想來跟他談談。
於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將他的建議,與梁鼎芬的態度,說了給他們聽,於式枚與志銳都認為先回廣州是正辦,跟張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願入幕府,可以任教。」於式枚說,「彷彿王湘綺為丁稚帥禮聘入川,出長尊長書院那樣,就不礙星海的清高了。」
聽得這話,梁鼎芬欣然色喜:「這倒是我的一個歸宿。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志銳卻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綺乃是丁寶楨所「禮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幹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這麼辦,」他說,「星海儘管回籍,我託盛伯熙直接寫信給張香帥薦賢,讓張香帥登門求教。」
「能這樣辦,自然再好不過。可是,」文廷式問道:「盛伯熙的力量辦得到嗎?」
「他們的交情夠。」志銳答說,「如果怕靠不住,我們再找人,譬如託翁老師。」
翁老師是指翁同龢,庚辰會試的副主考。張之洞跟翁家的「小狀元」是同年,兩家的交誼本來不壞,但近年來因為南北之爭,分道揚鑣,已經面和而心不和。因此,於式枚大搖其頭:「不行,不行!託翁老師反而僨事。照我看,最好託令親謨貝子,轉託李蘭公出信,那就如響斯應了。」
貝子奕謨是志銳的姐夫,由他去託李鴻藻,面子當然夠了,而李鴻藻的話,在張之洞是非聽不可的。這樣做法,雖然迂迴費事,卻是踏踏實實,可期必成,所以都贊成此議。
大家這樣盡心盡力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無須言謝,梁鼎芬只不斷點頭而已。
「現在要談怎麼走法了。」志銳問道:「星海,你在京裏有多少帳?」
帳實在是債。京裏專門有人放債給京官,名為「放京債」,利息雖高,期限甚長,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還本,一外放了,約期本利俱清。而像梁鼎芬這樣的情形最尷尬,不還不行,要還還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聽志銳問起,老實答道:「沒有仔細算過,總得四、五百兩銀子。」
「四、五百兩銀子不算多,大家湊一湊,總可以湊得出來,這件事也交給我了。」志銳又說:「此外還得湊一筆川資。星海,你看要多少?」
這就很難說了。僅僅川資,倒還有限,只是到了廣州,不能馬上有收入,也不能靦顏向親友告貸,如果一年半載地賦閒,這筆繳裹兒,為數不少。倘或帶著妻子回去,立一個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費周章了。
他的為難,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銳又問:「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裏,還是伴著你一起走?星海,我說句話,你可別誤會!」
「是何言歟?盡請直言。」
「我認為你這時候不能拖著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暫住。這樣做法還有個好處,兩三年以後,有親政,大婚兩盛典,覃恩普敷,起復有望,我們大家想辦法,幫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來,豈不省了兩次移家之勞?如果此行順利,三、五個月以後,再派人來接眷,亦還不遲。」
這是為好朋友打算,像為自己打算一樣地實在,梁鼎芬衷心感動,拱拱手說:「謹受教!」
※※※
帶著三分酒意,回到臥室,龔夫人正對鏡垂淚。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立刻消失無餘。
「又為甚麼難過?」他低聲下氣地說,「船到橋頭自會直。剛才他們替我畫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動,讓張香濤聘我去主持書院。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對不起你。」
「甚麼事?」龔夫人拭一拭淚痕,看著鏡子問。
「一時不能帶你回廣州。」
「我也不想去。」龔夫人毫無表情地答說:「言語不通,天氣又熱。」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極了。」梁鼎芬有著如釋重負之感,「我倒問你,你想住舅舅家,還是叔叔家?」
「為甚麼?」龔夫人倏然轉臉,急促地問:「為甚麼要住到別人家裏去?」
「別人家裏?」梁鼎芬愕然,「兩處不都是你的娘家嗎?」
「娘家!我沒有娘家!」龔夫人冷笑,「就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輩子。」
最後這句話,就如當心一拳,搗得梁鼎芬頭昏眼黑,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我還住在這裏!我總得有個家。」
「你一個人住在家裏,沒有人照應,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怎麼說沒有人照應?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嗎?」
這話不錯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氣熱,文廷式光著脊梁在院子裏納涼,梁鼎芬進門便說:「三哥,你不用往會館裏搬了。」
這也是剛才四個人談出來的結論之一,龔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會館去住。此時聽得梁鼎芬的話,文廷式自不免詫異:「不往會館搬,住那裏?」
「仍舊住在這裏!」梁鼎芬說,「我拿弟婦託給你了。」
就這一句話,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亂了,隱隱約約有無數綺想在心湖中翻騰,但卻無從細辨,也是他不敢細辨,只極力想把一顆跳蕩不停的心,壓平服下來。
「敬謝不敏!」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該說的話,「雖說託妻寄子,是知交常事,無奈內人不在這裏,這樣做法,於禮不合。」
「禮豈為你我而設?」
文廷式是亦儒亦俠亦風流一型的人物,聽了梁鼎芬的話,倒有些慚愧,自覺不如他灑脫,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卻要弄個清楚,「說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變了卦?」他問。
「弟婦不肯回娘家。」
「為甚麼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這亦是難言之隱,唯有黯然深喟:「說來說去總是我對不起她。」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問,回頭再想自己的責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託,便等於新立一個家,而且對這位美而能詩,別有隱痛的龔夫人,要代梁鼎芬彌補極深的內疚,縱非香花供養,起居服御,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這一來,每月的家用可觀,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負擔,不得不先考慮。
「三哥,明年春天,你闈中得意,是可以寫包票的,館選亦十拿九穩,至不濟也得用為部曹。照這樣子說,你不妨作一久長的打算。」
這話在文廷式只聽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說成進士、點翰林,或者分發六部做司員,他的京官是當定了。然而何謂「久長的打算」?這一半他卻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勸他將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進京來。但文廷式沒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說,不然倒像不放心將妻子託給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文廷式是真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這也是夫婦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來就在籌劃未來如何過日子,所以對所謂「久長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話不錯,明年春闈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進士,就不愁不點翰林,多少有資格掌文衡的大老,像翁同龢,潘祖蔭、許庚身、祁世長等人,希望這年的所謂「四大公車」──福山王懿榮、南通張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於自己門下。如果運氣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來用不著三年散館,在兩年以後的鄉試,就會放出去當主考,可以還債了。
想到這裏,欣然說道:「星海,不要緊!你放心回廣州吧!但願你一年半載,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裏總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無話可說,唯有拱手稱謝:「累三哥了!」
※※※
從第二天起,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於是,送程儀的送程儀,餞行的餞行。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一時聲名大起,梁鼎芬亦頗為興頭,刻了一方閒章:「二十七歲罷官」。
這天是他的同鄉,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聊當話別。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前有長溪,後有大湖,東南兩面,雉堞環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欽天監的觀象台。兩岸高槐垂柳,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是東城有名的勝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後先在梁家會齊,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胡同,離泡子河不遠,所以安步當車,從容走來。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驕陽正盛,雖下了船,卻只泊在柳蔭下,品茗閒話。
「星海,」姚禮泰問道:「聽說寶眷留在京裏可有這話?」
「有啊!」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三五個月以後,看情形再說。」
「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禮泰說,「西關我有一所房子,前兩天舍弟來信,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決定退租。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適,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但心頭卻隱隱作痛。連日與龔氏夫人閒談,她已經一再表示,決不願回廣州,所以姚禮泰的盛情,只有心領,卻未便明言。
「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姚禮泰又問。
「天熱,懶得費心思。」文廷式答說:「倒是星海,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
「以你們的交情,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
「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說,「打算填一兩首長調,不過也還早。」
「對了!今日不可無詞。我們拈韻分詠,」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就以此為題。如何?」
「好!」梁鼎芬興致勃勃地,「這兩天正想做詞。你們看,用甚麼牌子?」
「不現成的?」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台城路》。」
名士雅集,聽差都攜著紙筆墨盒、詩譜詞牌,當時拈韻,梁鼎芬拈著「梗」字,脫口吟道:「片雲吹墜游仙影,涼風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禮泰誇讚一聲,取筆在手,「我來謄錄。」
梁鼎芬點點頭,凝望著柳外斜陽,悄悄唸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好!」姚禮泰一面錄詞,一面又讚,「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唸:「斜陽正永,看水際盈盈,素衣齊整;絕笑蓮娃,歌聲亂落到烟艇。」
「該『換頭』了。上半闋寫景,下半闋該寫人了。」
「這是出題目考我。」梁鼎芬微笑著說,「本來想寫景到底,你這一說,害我要重起爐灶。」
說罷,他掉轉臉去,剝著指甲,口中輕聲吟哦。文廷式看著詞稿,卻在心中唸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懷」,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一船默默。只聽「波、波」的輕響,緊包著的蓮瓣,一朵一朵開放,展露嬌黃的粉蕊,飄送微遠的清香,隨風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說:「我自己來寫。」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一揮而就,他自己又重讀一遍,鉤抹添註了幾個字,然後擱筆,將身子往後一靠,是頗感輕快的神態。
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闋《台城路》寫的是:「詞人酒夢乍醒,愛芳華未歇,攜手相贈。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今番光景。紅香自領,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只是相思,淚痕苔滿徑。」
「這寫的是殘荷。」姚禮泰低聲讚歎:「低徊悱惻,一往情深。」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將手一伸:「你們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搖搖頭,大有自責的意味。
「我也是。」姚禮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卻步,我也只好擱筆了。」
「何至於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前面還抓得住題目,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
「上半闋雖好,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寫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禮泰轉臉問道:「芸閣,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為「那」,姚禮泰不解所謂,隨即追問:「那番光景是甚麼?」
曖昧矇矓的情致,只可意會,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梁星海是瞭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著「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珍重」姻緣。盛意雖然可感,然而世無女媧,何術補天?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
※※※
挑定長行的吉日,頭一天將行李都裝了車,忙到黃昏告一段落。龔夫人將門上喚進來有話交代。
「老爺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門。飯局早都辭謝了,如果有人臨時來請,不用來回報,說心領謝謝就是。」
「是了。」門上轉身要走。
「你回來!我還有話。」龔夫人說,「從明天起,有事你們都要先跟文老爺請示,不准自作主張!」
交代完了,龔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菜,為丈夫餞行。但夫婦的離筵中,夾雜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請「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卻說是專為梁鼎芬餞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飯,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氣了吧!」
由於龔夫人的一句話,才能坐定下來。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龔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話,但離愁梗塞喉頭,都覺得難於出口,直到幾杯酒下肚,方有說話的興致。
「星海,有句話我悶在心裏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說。你刻『二十七歲罷官』那方閒章,彷彿從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這個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問:「莫非去奔競鑽營,還是痛哭流涕?」
出語就有憤激之意,文廷式越發搖頭:「星海,遇到這種地方,是見修養的時候,有時候故示閒豫,反顯悻悻之態。你最好持行雲流水,付之泰然的態度。」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梁鼎芬說,「『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態,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嚴旨,真的就教訓了我,連脾氣都改過了。」
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她嘆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僕倆像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緊的。」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著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藥,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喔,」梁鼎芬問:「叫甚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乾淨,人也不雜。你找那裏的夥計,他知道這種藥。」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致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裏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他何必降尊紆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裏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著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著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歷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只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甚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於應接之道。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嚀,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像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裏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車子進了棲鳳樓胡同,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胡同。」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胡同,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門上一見他,笑著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著你吶,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裏。」
聽差引入院中,只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著涼鞋,正在曬書,抬頭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聲「屋裏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直待攤檢妥貼,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今天署裏考官學生。」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別。」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別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嘆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內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隨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託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敘敘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於是盛昱坐書桌後面,吮毫伸紙,正在作簡邀客時,聽差來報有客。
這也是個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隸屬於內務府,因而能夠放到蘇州當織造。
「織造」是個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卻一連幹了四任。這當然因為他是李蓮英的好朋友,但也由於他本人能幹。織造衙門專管宮中所用的綢緞,「上用」衣料,花樣古板,亙數十百年不改,立山卻能獨出心裁,繡成新樣。有一種團花,青松白鶴梅花鹿,顏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鶴頂一點丹紅,格外顯得鮮艷而富麗,同時錫以嘉名,用鹿鶴的諧音,稱為「六合同春」。這一款衣料,進奉慈禧太后專用,果然大蒙獎許。加以李蓮英的吹噓照應,所以能由蘇州調京,派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經辦,是內務府司員中一等一的紅人。
立山雖是意園的常客,但文廷式卻並不熟,又怕他們有甚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因而便問主人:「我該避一避吧?」
「避甚麼?」盛昱答說:「此人還不俗,你不妨見見。」
立山的儀表,卻真不俗。穿一件藍紡綢大褂,白襪黑鞋,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看見盛昱,一甩衣袖,搶上兩步請個安,步履輕快,衣幅不動,彷彿唱戲的「身段」似的,漂亮極了。
「豫甫!」盛昱指著文廷式說,「見過吧?萍鄉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著扇子,連連作揖。
於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陣,才向盛昱談到來意。
「熙大爺!」他問,「有件事非請教你不可。『北堂』是怎麼個來歷?」
「你是說蠶池口的天主教堂?」
「對了。」
盛昱熟於掌故,但提到這個位於西苑金鰲玉蛢橋以西,出西三座門,位於西安門大街路南,俗稱「北堂」的天主教堂,卻一時無以為答。略想一想,又檢出一本《康熙實錄》來翻了翻,才點點頭說:「我想起來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仁皇帝生了一場傷寒病,由傷寒轉為瘧疾,三日兩頭,寒熱大作,頗感困頓。因此降旨徵藥,不論何人,皆可應徵,特派御前大臣索額圖,大學士明珠及以後為世宗公然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還有一位宗室,負責考查。
應徵的人不少,然而所進的藥物,讓患瘧疾的病人服用以後,全無效驗。最後有兩名法國天主教士,呈進一種白色的藥粉,說是剛從本國寄到,名為「金雞拿」,專治瘧疾。四大臣詢明來歷、製法,認為不妨一試。
於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擺子的太監來試驗,第一個是病發以後服用;第二個正發病時服用;第三個未發即服,結果都是一服而愈。
聖祖本來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學,所以一聽四大臣奏報試驗結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雞拿」。
可是皇太子卻大不以為然,責備四大臣冒昧,萬一異方之藥,無益有害,這個責任誰擔得起?
自古以來,遇到這樣的疑難,有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親嘗湯藥,而且四大臣聽法國教士說過,金雞拿不但能治瘧疾,亦是補藥,所以四個人各取一劑,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見此光景,皇太子的疑慮消失無餘。
聖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嘗藥之事,所以一早召見索額圖,問明經過,深為欣慰,當時便服用了一劑。到了下午三點鐘,照算應是發病的時刻,居然未發,於是天語褒獎,群臣稱頌,論功當然要行賞,聖祖決定在皇城內賞給進藥教士第宅一區,以為酬庸。
賜第是由聖祖親自檢閱皇城輿圖所選定的,就在三座門外街南的蠶池口。三座門內,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壽宮,宮側則是皇后親蠶之處,有先蠶壇、採桑壇、具服殿、蠶室等等建築。洗桑浴蠶有池,由宮牆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為蠶池口,那裏有一座雲機廟,是明朝宮人織錦的工場。入清之初,大半廢棄,但卻留下好些當年側近之臣的賜第。聖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賞給法國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樣,題名「仁慈堂」,表示感戴聖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國教士因為仁慈堂西側有一段三十丈長,二十丈寬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說道:「蒙賞房屋,感激特甚,惟尚無大天主堂,以崇規制。現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為天主式憑,尤宜壯麗嚴肅。用敢再求恩賜,俾得起建大堂。」聖祖接奏,並不嫌教士得寸進尺,指派大臣勘察,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等起建大堂開工,又賞了一塊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謂「北堂」。
※※※
盛昱娓娓言來,恍如目睹,講完始末,接下來便問:「豫甫,你怎麼忽然打聽這段掌故?必有所謂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動工了,皇太后的興致好得很,三天兩頭,親臨巡視。每一次望見北堂就皺眉。北堂太高,俯視禁苑,實在不大合適。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說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結,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來!」
「是的。這當然要請總署諸公去交涉。」立山皺眉說道,「北堂的來歷如此,只怕交涉會很棘手,聖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現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還真拿他沒辦法。」
「洋人並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說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覓一塊適當的空地,讓他們拆遷,照情理說,亦沒有堅持不拆的道理。」
「見教得是!」立山連連拱手,很高興地說:「今天真不虛此行了。」
「豫甫!」盛昱問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這是問到機密之處,也是觸及忌諱之處,立山略想一想答道:「還沒有准數目,看錢辦事。」
立山對於修三海的工程費數目,始終不肯明說。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問,文廷式當然更不便插嘴,所以這個話題,並無結果。
為了敷衍盛昱,立山雖是個大忙人,卻好整以暇地一直陪著主人閒談。盛昱不好聲色,立山便談字畫古玩,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談得非常起勁。然後話鋒突地一轉,談到近來為憂時傷國之士所關注的大辦海軍一事。
「這件大事,」立山毫不經意地說,「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這四個字很有味。」盛昱看著文廷式,「你以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話來,不肯胡亂附議,如果表示同意,則一切盡在不言,沒有甚麼消息好聽了。
「聽說張制軍預備大張旗鼓幹一下子。」立山說道:「我跟張制軍不熟,不敢瞎批評,只覺得他是熱心人。」
張制軍自是指張之洞。聽立山話中有因,盛昱便即問道:
「你是說他不切實際,還是紙上談兵?」
「我不敢這麼說──」
「但說無妨。」
「那我就信口雌黃了。」立山慢吞吞地說:「不但是不切實際,而且是紙上談兵,實是兩者兼而有之。」
「你說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辦海軍,必得倚仗北洋李相。然而,何以張制軍就不能有所主張?」
這有點為張之洞辯護的意味,立山很機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黃。」
盛昱頗為失悔,自己的語氣有咄咄逼人之勢,嚇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說,當時便放緩了語氣解釋:「豫甫,你別誤會我是站在張制軍這面,有意迴護他,就事論事,不妨談談。你剛才所說的話,必是有所據而云然。上頭是怎麼樣一個意思?你總比我們清楚得多,試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靜從容的詞色:「我先請問,張制軍奉旨『廣籌方略』,他是怎麼個主張,熙大爺知道不?」
「他好像還沒有復奏。我不知道。」盛昱說道:「不過以他的為人,就如你所說的,當然主張『大張旗鼓幹一下子』。」
「是的。我聽說張制軍已經先有信來了,他認為我中華幅員遼闊,海軍不辦則已,一辦就要辦四支:北洋、南洋、閩洋、粵洋。每支設統領一員,或者名為提督,由總理衙門統轄四支。光是這一層,就見得張制軍還沒有摸著門道。這四支海軍,即使設立了起來,也不能歸總理衙門統轄。」
「你是說預備另立衙門?」
立山又是笑笑,「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說,「再論經費,一條鐵甲兵輪兩三百萬銀子,熙大爺,你想想,四支海軍該要多少?」
說鐵甲船每艘要兩三百萬銀子,未免過甚其詞,向德國定造,即將駛來中華的「定遠」、「鎮遠」兩艦,每艘造價不過一百六十萬兩銀子。另外第三艘鋼面快艇「濟遠」,造價更低。但話雖如此,四洋並舉,也得千萬以外,一時那裏去籌這筆巨款。
「然則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呢?」盛昱問道:「既謂之大辦海軍,總不能敷衍現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聽來的消息,不知真假,上頭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現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專設衙門。」
立山笑道:「熙大爺連這一層都不明白?不專設衙門,七爺怎麼辦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軍機、總署以外,另外搞一個有權的衙門。」他又蹙眉說道:「總署本來專辦通商事宜,後來變成辦洋務,軍機之權日削。現在再設一個衙門來削軍機、總署之權,這樣子政出多門,不要搞得一團糟嗎?」
「熙大爺,」立山低聲說道:「新設的衙門,不但削軍機、總署之權,還要削內務府之權。」
這話驟聽費解,仔細想去,意味深長。修理三海的工程,現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設衙門,此事必歸新衙門管理,豈不是削奪了內務府之權?
所謂大辦海軍,原來是這麼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顧無言。立山看著他們兩人的臉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鄭重的神色叮囑:「這些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不足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說,「我們決不會洩漏消息來源。」
「請問,」文廷式接著問了句很切實的話:「這些打算,何時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籌議海軍的摺子,大致都遞到了,只等合肥陛見,必可定局。」
[book_title]二
降旨命李鴻章陛見,是七月初的事。諭旨中說他「遵議海防事宜一摺,言多扼要。惟事關重大,當此創辦伊始,必須該督來京,與在事諸臣,熟思審計,將一切宏綱細目,規劃精詳,方能次第施行,漸收實效。」不必有所褒獎,而倚重之意,溢於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傳旨申飭」,榮枯判然,益覺難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對頭。多少年來明爭暗鬥,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外患暫息,內爭即起,終於到了算總帳的一天。
發難的是劉銘傳。防守基隆的一年,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劉璈是左宗棠嫡系,駐紮台南,勒兵扣餉,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楊昌濬當閩浙總督,劉銘傳無可奈何。不過,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朝中完全明瞭,只以強敵當前,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不便降旨整飭紀律,自亂陣腳。如今外敵已退,自然可以動手了。
當然,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稟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辦理台灣善後,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劉銘傳得到消息,一個電報打到北洋,隨即轉到京裏。醇王得報大怒。辦海軍要錢、修三海要錢、南漕預備恢復河運,治理運河要錢,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並且劉璈徑收釐金,絕少接濟劉銘傳,庫中應有大筆款子,居然還要在借來的洋款中,提取百萬之數,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因此,發了一道電旨,嚴飭左宗棠不准擅發。這還罷了,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左宗棠到閩後,每於調人差委,未經奏明,輒行派往,殊屬非是。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務當先行奏報,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輕率,致干專擅之咎!」接著又有一道電旨,命左宗棠和楊昌濬,查明所借洋款,還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輕率撥用。」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
於是劉銘傳不客氣下手了,以「奸商吞匿釐金,道員通同作弊」的理由,運用福建巡撫的權力,將劉璈撤任查辦,同時飛章入奏。
手段雖狠,卻還是試探,所以對劉璈只是「撤任」。朝廷復旨:「著即撤任,聽候查辦」,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窮追猛砍了。劉銘傳緊接著便又狠狠參了劉璈一本,指他「貪污狡詐,不受節制,劣跡多端。開單列款,請革職查辦。」
結果,不僅「革職查辦」,竟是「革職查抄」。軍機處承旨,連發兩道「廷寄」,一道給劉銘傳:「劉璈革職拿問,交劉銘傳派員妥為看守,聽候欽派大臣,到閩查辦。」劉璈在任所的資財,責成劉銘傳派廉幹委員,嚴密查抄。一道是給湖南巡撫,張佩綸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寶第,去抄劉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還有一道明發:「命刑部尚書錫珍,馳驛前往江蘇,會同衛榮光查辦事件。」向來欽差大員查辦要案,多用假地名隱飾,明明是往四川,偏說到湖北,像這樣的障眼法,原是瞞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辦劉璈。
左宗棠當然要展開反擊,上奏攻訐劉銘傳棄基隆的詳細情形,指他喪師辱國之罪,過於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個大釘子,所奉到的復旨是:「劉銘傳倉猝赴台,兵單糧絀,雖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過自不相掩。該大臣輒謂其『罪遠過徐延旭、唐炯』實屬意存周內,擬於不倫。左宗棠著傳旨申飭,原摺擲還。」
臥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勢劇變,不能不再一次奏請開缺。當然,一道溫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欽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儘管回湖南安心靜養。又恭維他「夙著勳勤,於吏治戎機,久深閱歷。如有所見,隨時奏聞,用備采擇。」同時叮囑:病體稍痊,立刻回京當他的大學士。
這道惓惓於老臣的溫諭,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無從感念聖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時,一瞑不視,當時由福州將軍穆圖善、閩浙總督楊昌濬會銜出奏。奏摺慢,電報快,福建營務處電致北洋衙門,到第二天中午,京裏就得到消息了。
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諸事不甚順手,他雖以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志節,或者差相彷彿,但寧靜致遠的修養卻差得多。由於對法軍只好「望洋興歎」,抑鬱難宣,因而肝火極旺,終於神智昏昏,經常在喊:「娃子們,出隊!」左右亦就順著他的話敷衍。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聞,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國家的元勳,慈禧太后一向優禮老臣,自然傷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氣味相投,論公,保他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論私,以親王之尊,待以上賓之禮,並坐攝影,賦詩相贈。誰知這樣的交誼,竟致不終!回首前塵,真所謂「感不絕於予心」,同時也覺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對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飾終之典極優。雖不如曾國藩,卻遠過於官文和沈葆楨。官文追贈太保,左宗棠追贈太傅;官文入祀賢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賢良祠,並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謚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謚文恭,這個恭字只對謹飭馴順的大臣用得著,不算美謚,而且於左宗棠的為人亦不稱。
因此,擬謚便費周章。謚典照例由禮部奏准後,行文內閣撰擬,由侍讀二人,專司其事。照規則,凡第一字可以謚文的,只須擬八個字,由大學士選定四個字,奏請圈定。一二品大員,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謚文字,但當到大學士,雖不來自翰苑,亦得謚文,因此舉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辦理。
這第二個字就大有講究了。最高貴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擬請。第二個是「忠」字,這亦非比等閒。左宗棠當然不能與曾國藩比肩,謚作文正,但與林則徐、文祥一樣,謚為「文忠」,應該不算濫邀恩典。因此,由大學士額勒和布,協辦大學士閻敬銘、恩承會同選定的四個字,就有「忠」字在內。
呈達御前,慈禧太后覺得「忠」字,不足以盡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詢軍機,除此以外,還有甚麼能夠表揚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禮王世鐸瞠目不知所對,便回頭看了看說:「請皇太后問許庚身,他的掌故記得多。」
「許庚身!」慈禧太后便問:「你看呢?」
「照謚法,左宗棠可謚『襄』字,襄讚的襄。乾隆年間,福康安就以武功謚文襄。不過咸豐三年,大學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諭:文武大臣或陣亡、或軍營積勞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擬用襄字。所以內閣不敢輕擬。左宗棠是否賜謚文襄?請皇太后聖裁。」「本朝謚文襄的,倒是些甚麼人啊?」慈禧太后問說,「我只記得洪承疇與靳輔,靳輔有武功嗎?」
「聖祖親政以後,以三藩、河福、漕運為三大事,特為寫下來,貼在乾清宮柱子上,朝乾夕惕,無時或忘。靳輔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盡瘁河務三十年,襄贊聖功,與開疆闢土無異,所以特謚文襄。」
「要說開疆闢土,左宗棠也稱得上。就謚文襄吧!」慈禧太后又問:「左宗棠生前,有甚麼請旨辦理而未辦的大事沒有?」
這一下是由世鐸回奏:「上個月,左宗棠有二個摺子,一個是請設海防全政大臣,保薦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一個是請以福建巡撫移駐台灣。曾紀澤已奉懿旨,電召回國,閩撫駐台一層牽連的事項不少,一時還不能議奏請旨。」
慈禧太后對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說:「曾紀澤當然有用他之處,可也決不能拿海防全交給他。福建巡撫駐台灣,這件事你們問問醇親王跟李鴻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辦!」
「是!」世鐸答說,「李鴻章馬上就要到京了,到時候請醇親王主持會議,議定辦法再請旨。」
李鴻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開國以來,從無一個疆臣入覲,有他這次進京那樣重要,許許多多的軍國大計,要等他來當面商議,才能定奪。
這許許多多軍國大計,有的出自朝廷,要徵詢他的意見;有的是由李鴻章所奏請,必得他來當面解釋。出自朝廷的大計,當然是以醇王的意見為主,第一件是籌議大辦海軍;第二件是旗營加餉,醇王重視此事,不下於大辦海軍。他畢生的志願,就是要練成一支八旗勁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軍餉。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個「將中外各旗營加餉訓練」的摺子作為「妥議」的根據。
加餉之餉,從何而來?照薛允升的辦法,是裁減各省勇營。照戶部的計算,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此外糧秣、武器、營帳、被服等等所謂「養勇之數」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加上京裏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總計近六千萬之多。而每年歲入總數,不過七八千萬,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養兵,自然不是經久之道。
旗營加餉,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計算,僅是在京的旗餉,每年就要多支三百萬兩銀子,部庫實在不勝負擔。因而由醇王主持的會議中,商量出一個結論:各省營勇,裁減浮濫,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萬兩,分批解部,作為旗營加餉之用,同時咸豐年間因為軍用浩繁,京官俸給減成發放,亦要恢復原數。
此訊一傳,京中文武大小官員,歡聲雷動,然而各省督撫,包括李鴻章在內,卻無不大起恐慌。
因為各省招募兵勇,設營支餉,其中有許多花樣,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項無法開支,無法報銷的爛帳,都可以在這裏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應付京中大老「八行」的舉薦;第四是用各器糧餉,安撫當地各路的「英雄好漢」。一旦公事公辦,就諸多不便了。
這些情形,在閻敬銘當然瞭如指掌,他雖不贊成旗兵加餉,但卻贊成裁勇,料想一定會招致各省督撫的反對,為了先聲奪人,特意在疆臣領袖的李鴻章到京的前一天,請旨頒發了一道上諭,在引據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將各省軍需的積弊,統通都抖了出來,嚴飭切實整頓,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內定議。而此時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鴻章這一關的用意,是相當明顯的。
※※※
李鴻章這趟進京,多帶銀子多帶人。多帶銀子是為了從軍機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鄉、世誼的,都要致送紅包,多帶人是估計到待決的大事甚多,臨時必有好些奏摺文牘要辦。
一進京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陛見。照定制,進了崇文門先馳往宮門請安。他穿的自是行裝,但一路八抬大轎,緩緩而來,並無半點風塵之色,簇新的寶藍貢緞長袍,外罩御賜的黃馬褂,頭上雙眼花翎的貂簷暖帽,襯著他那清癯的身材,紅潤的氣色和白多黑少的鬚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裏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李中堂的請安摺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蘇拉掀開門簾,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醇王側著臉端詳,「精神倒像比去年還健旺些。」
「託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唉!」醇王嘆口氣,「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過的?不死也剝層皮!」他又說道:「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如今中法的交涉,總算了結了,往後任重道遠,還得好好兒振刷一番。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後吃力地說了句:「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裏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於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皇太后召見。
於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養心門。這天由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帶班,領入養心殿東暖閣。朝陽滿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上罩玄緞小坎肩,兩把兒頭上簪一朵碩大無朋的絹花,丰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許人,李鴻章覺得她比去年五旬萬壽時所見,更顯得後生了。
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聖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像丁寶楨遠在西蜀,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十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麼多的閒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願,「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責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總要落點兒甚麼才好!你們做官的,講去思、講遺愛,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撤簾以後,能有人常常念著,記住我的好處。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鴻章突然激動了,「臣今年已過六十,去日無多,半生戎馬,從沒有一天安閒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賜臣一個閒差使養老,想來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勞,也會全臣一個體面。然而臣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就因為皇太后親自操勞,聖心睿慮,全在國富民強四個字,臣稍有人心,豈敢有此偷閒的想法?外面罵臣的很多,臣不敢說是付之一笑,只覺得與其為此生閒氣,不如仰體聖心,多辦些事,才是報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勞不比別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說:「長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現在一班後輩,那知道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昧著良心,信口胡說,實在可恨!前兩年的言路太囂張了,連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們眼裏,這還成甚麼體統,還講甚麼紀綱?真非好好兒整頓不可!」
李鴻章明白,這是指的懲罰梁鼎芬一事,便碰個頭說:「皇太后保全善類,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圖報稱。」
「凡是實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歸政之前,我有幾件大事要辦,全靠醇親王跟你幫著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盡心。」
「第一件當然是大辦海軍。」慈禧太后問道:「各省的奏摺,你想來都看過了?」
「是!醇親王都抄給臣看過了。各省對設置海軍的規模,應大應小,見仁見智,互有出入,只是應該設立專責衙門,特簡親藩,綜攬全局這一層,大家的看法,並無不同。」李鴻章接下來提出他自己的意見,「臣以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議,而要平息浮議,又非先歸一事權不可。自古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辦事,只要中間樞紐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盤靈活了。」
這是保舉醇王,綜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親貴而兼帝父之尊,或者恥於為人舉薦。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甚麼人的閱歷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當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卻先不談人而談事,「張之洞的摺子,前兩天才到。」她問,「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張之洞的奏摺,向來是唯恐言無不盡,動輒數千言。這個奏摺,自然更不會例外,「分條臚舉」,共有分地、購船、計費、籌款、定銀、養船、修船、練將、船廠、炮台、槍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張練南洋、北洋、閩洋、粵洋四支海軍,而統轄於總理衙門。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在李鴻章看,純為言大而誇的書生論兵。
不過,張之洞在中法戰爭中,大借洋債,接濟各處軍火,任事甚勇,是簾眷正隆的時候,李鴻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評得苛刻,只就計費、籌款兩端來駁他。
「張之洞仰荷皇太后特達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氣是好的,銳意進取,頗能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期許。所惜者,境遇太順,看事不免太輕易。就以計費、籌款兩項來說,光是造船,每軍四百萬兩,四軍共需一千六百萬兩,如今庫藏未裕,開口就是一千六百萬,未免說得太容易了。」
提到錢,慈禧太后不由得嘆口氣:「中法開戰,各省軍需報銷了三千多萬,欠下許多洋債,怎麼得了?」
「正就是為此。」李鴻章緊接著說,「且不論洋債要還本付息,就拿辦海軍來說,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萬銀子,築炮台、造械彈、設學堂,以及海軍官兵伕役的糧餉供應,又該多少?照張之洞的籌款章程,拿五年洋藥進口的關稅、釐金之半來造船,還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項開支。近年國家歲收,以洋藥關稅為大宗,指定這個稅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別的不說,光是左宗棠、張之洞借的洋債,就多拿洋藥關稅作擔保,只怕要動用這筆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應。」
「說得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張之洞辦事,向來喜歡規模大,有點兒顧前不顧後。」
「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李鴻章趁機說道:「總要自己開源才好。臣這一次進京,帶了好幾個條陳來,這會兒也沒法子細奏。」
「我也聽醇親王說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錢來辦正事,我無有不贊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話題:「海軍是無論如何要辦的,不過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規模的。我看先辦一支,慢慢來擴充。你的意思怎麼樣?」
「皇太后聖明。」李鴻章答說,「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練兵不光是費錢,還得要人。你素來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軍效力的,儘管往裏保。」慈禧太后又問一句:「你看,有好將材沒有?」
李鴻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時物色人才,當然是預備大用,海軍既打算請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薦,但慈禧太后這樣追著問,其勢又不容閃避。念頭多轉一轉,覺得有個兩全的辦法,保薦醇王的夾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讚賞的人物,本來是榮祿,但其間一度發生誤會,交誼幾致不終。近年來醇王亦頗想修好,而榮祿不知如何,寧願韜光養晦,其中或許有甚麼特殊的曲折,李鴻章不敢冒昧舉薦。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個人。
「御前侍衛善慶,早年曾歸臣節制,當時剿西捻的時候,善慶的馬隊,頗為得力。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李鴻章說,「臣素知其人,忠勇誠實,是好將材。」
「醇親王也跟我提過,善慶是能帶兵,會辦事的。」慈禧太后又說:「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你看怎麼樣?」
「曾紀澤與臣是世交。明敏通達,是洋務好人才。不過,他不曾帶過兵,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這一次電召回國,如何用其所長?出自聖裁,臣不敢妄議。」
話雖如此,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置可否,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鎮南邊,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嘆口氣說:「他多年辛苦,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在京裏閒住,本來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跟大家合不來。去年軍機面奏,說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極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應了,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說起來倒像是朝廷對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澤,這樣體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積勞病故任上,與疆場陣亡無異,在他亦可說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李鴻章要佔自己的身分,便又說道:「臣與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見,不盡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謀國之忠,與臣無異。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裏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馬之勞,也效力不到幾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慰,「朝廷著實還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不敢一日偷閒,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過年紀大了,你也要節勞才好。」
李鴻章此來,有滿腹經綸,想要傾吐,本來打算先徵得醇王的同意,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議,再奏請裁可,頒旨施行。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便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把握機會,說動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協商之際,方便不少,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
打定主意,再無遲疑,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皇太后明見萬里。臣這幾年銳意興利,頗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縱有三頭六臂,亦必一事無成。」他一轉接入本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說,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上奏請造鐵路,他是看到鐵路一開,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兵之用。這些話,實在是真知灼見。上年對法用兵,王師備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遷延日久,自誤戎機。加以軍需轉輸不便,豈有不敗之理?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都到京師,那時候調兵遣將,指揮如意,決不容法軍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大辦海軍,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鐵路於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驛、礦務、招商、輪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該急起直追!」
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皺著眉說:「都說開鐵路破風水,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
這個答覆,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但話既說出口,不能不爭,「滄海桑田,那有千年不變的陵谷?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對,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撓,才能克底於成。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贊成仿造鐵路,說外國『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轉運窮通,無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撓固甚!一經告成,民因而富,國因而強,人物因而倍盛,有利無害,固有明徵。電報輪船,中國所無,一旦有之,則為不可少之物。』這是閱歷有得的話,實在透徹不過。」說到這裏,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國藩保薦,蒙皇太后天恩,授為江蘇巡撫,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坐英國輪船到上海。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沒有輪船,間關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福建、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軍報朝發夕至,邊省將帥,得以稟承懿旨,迅赴事機。倘或未辦電報,個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像,今日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
這番話說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鐵路能辦起來最好!」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只要於國有利,於民無害,不論怎麼樣都要辦!」
奏對到此,時間已經不少,而且話也說到頭了。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
回到內務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門前相遇,無暇深談,醇王只說得一句:「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便隨著御前侍衛,匆匆往北而去。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裏坐了。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他也不到軍機處。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裏,逕自傳轎出宮。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先去拜客。第一個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老五太爺」的這個尊稱,年紀大了,也想得開了,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粗地跟人抬槓。他的賦性向來簡易坦率,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李鴻章撲個空,反倒得其所哉,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老五太爺」的口沒遮攔,毫無忌諱,有時問出一句話來,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感慨叢生,惻惻然為恭王難過。一年多以來,連遭拂逆,去年為了隨班祝嘏,碰那麼大一個釘子,已經難堪,今年又有喪明之痛,而且載澂之死,流言甚多,說他生的是楊梅惡瘡,遍體潰爛,不可救藥。還有一說,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載澂病危之時,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聽勸而去,一進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當時掉頭就走,從牙縫裏擠出來兩個字:「該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報入宮,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愛載澂,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十年的歲月,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記得二十年前,他們「小哥兒倆」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就因為這份又惆悵、又有味的記憶,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飾終之典,極其優隆,追加郡王銜、謚「果敏」。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怕他身後草草,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照郡王的儀制治喪,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
這在李鴻章看,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著疚歉,借此表示彌補?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盛情」?都難說得很。
就這樣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到了鑒園。招帖上門,護衛先到轎前請安聲明:「王爺病了兩天了,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是不是能見中堂,還不知道。中堂先請裏面坐,我馬上去回。」
「病了?不要緊吧?」
「是中了點兒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鴻章說:「你跟王爺去回,請王爺不必起床,更不用換衣服,我到上房見好了。」
不一會,護衛傳話:「王爺說:彼此至好,恭敬不如從命。請中堂換了便衣,到上房裏坐。」
於是李鴻章就在鑒園大廳上換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由護衛領著上樓。恭王在樓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不是衣冠堂參,已覺簡慢,何能不行大禮?主人謙讓再三,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李鴻章下跪磕頭。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禮而行。親王的儀制尊貴,跟唐朝宰相的「禮絕百僚」一樣,所以他是站著受了李鴻章的頭。
等他起身,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堅持著讓李鴻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擺上四乾四濕八個高腳果盤,另有一個長身玉立,辮子垂到腰際的丫頭,獻上金托蓋碗茶,然後就捧著水煙袋,侍立在旁,預備裝煙。
「一年不見,你倒發福了!」恭王摸著他的瘦削的下巴說。
「託王爺的福。」李鴻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實在可惜,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
「我早就看開了!」恭王搖搖頭,「我慚愧得很。」
這是自道教子無方,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就這微一僵持之際,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將水煙袋伸了過來:「中堂請抽煙!」
等他「呼嚕嚕」吸完一袋水煙,恭王換了個話題:「見過上頭了?」
「是!從宮裏出來,先去見五王爺,說逛西山去了,跟著就來給王爺請安。」
「跟老七碰過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裏匆匆談了幾句。」李鴻章照實而陳:「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
「也虧你!我早說過,『見人挑擔不吃力』,他早就嘗到滋味了。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長了聲調說:「任重道遠啊!」
「王爺明鑒!」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朝局如此,鴻章實在有苦難言,如今要辦的幾件事,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只是同樣一件事,此刻辦比從前辦,要吃力得多。王爺現在雖不問事,王爺的卓識,鴻章是最佩服的,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
「你太謙虛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說話,而且也隔閡了,沒有話好說。」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時俱盡,放言高論的人少了,能夠放手辦事,亦未始不佳。」
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應一聲:
「是!」
「幼樵怎麼樣?常通信吧?」
提起張佩綸,是李鴻章一大心事。馬江一役,張佩綸未獲重譴,是因為軍機上投鼠忌器,怕一論戰敗的責任,牽涉太廣,難以收拾,但不辦張佩綸又不能平天下之憤。因此,孫毓汶定計,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併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喪師辱國之罪,定的斬監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先後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釘子。罪名既定之後,追論舉薦之非,薦唐炯的有張之洞、陳寶琛、張佩綸,而結果不一樣,張之洞因為在廣東「頗著勤勞,從寬察議」。
其次是陳寶琛,因為他「力舉唐、徐,貽誤非輕」,落得個革職的處分。再下來就是張佩綸,加上馬江一役,「調度乖方,棄師潛逃」的罪過,從重戍邊。這就是所謂「侯官革職,豐潤充軍」。
張佩綸是這年四月裏起解的,名為「充軍」,其實是在張家口閉門讀書。李鴻章不但常有接濟,而且常有書信往來,談論軍國大計。但此時對恭王不必說實話,只這樣回答:「偶爾通問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著說:「張香濤雜,陳伯潛庸,吳清卿輕,清流當中,論才氣還是幼樵。」
李鴻章覺得恭王對張之洞、陳寶琛、吳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評,十分貼切,而對張佩綸有憐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罷黜,張佩綸不能脫干係,原以為他會記仇,不想反倒惋惜張佩綸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說幾句實話。
「王爺的知人之明,實在佩服。如今預備大辦海軍,原是幼樵的創議,鴻章忝為大臣,有為國家育才舉賢之責,當初有個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軍辦起來,保薦幼樵經紀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觀。經此磋跌,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李鴻章的實話只說了一半。他對張佩綸的期望,不僅在於辦海軍,而是打算以衣缽相傳,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認為他「老師」曾國藩的話:「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實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極人臣,將逾六十,在北洋也沒有幾年了,一旦交出了關防,論公,承先啟後;論私,遮掩彌縫,都非得預先安排一個人在那裏不可。
這個人很不容易物色,資格不夠、才具不行、見解不同、關係不深,都難與其選。看來看去只有張佩綸最好,才具、見解、關係,樣樣合適,最難得的是翰苑班頭,清流領袖,這個資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沒有一個夠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當北洋大臣就很難了。像張佩綸,以張之洞為例,積資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巡撫或者內轉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時候奏調他會辦北洋軍務,歷練個兩三年,順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關防,豈不是為公為私最順心愜意的打算?
所以「經此磋跌,一切無從談起」,也是違心之論。他的本心不但想設法將張佩綸弄回來,而且還想保他起復。不過眼前還「無從談起」而已。
恭王當然猜不到李鴻章的心思。他這時由張佩綸的遭遇,聯想到另一個人,「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說道:「相形之下,張幼樵還算是運氣的。」
鄂生是唐炯的號。論喪師辱國之罪,唐炯不比張佩綸重,然而革職拿問,竟判了斬監候的罪。轉眼冬至將到,如果「一筆勾銷」,那就會使得菜市口在殺肅順,殺何桂清以後,再一次水洩不通,轟動一時了。
「是!」李鴻章忍不住說了句:「薛雲階未免過分,聽說是有私怨在內。」
薛雲階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問:「喔,是何私怨?」
李鴻章頗悔失言,無端道人長短,傳到薛允升耳中,自然會記恨,豈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實權的京朝大員?就這沉吟未答之際,恭王卻又好奇地催促了:「只當閒談。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為難,李鴻章不能不談了,「原是誤會,也是丁稚璜處事,稍欠周詳。」他說,「傳聞得之,不知其詳,約略給王爺說一說吧!」
李鴻章是得自四川來客的傳聞。唐薛結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時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縣,升到道員,丁寶楨一見,大為賞識,許為「國士」,更因為同鄉的關係,益加信任。說實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鹽務,亦確有勞績,無怪乎丁寶楨言聽計從,成為四川官場中的紅人。
就在這時候,薛允升由江西饒州知府,調升為四川成綿龍茂道,興沖沖攜眷到任,見過總督,談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掛牌」出來,薛允升變了調署建昌上南道。
這兩個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綿龍茂道下轄成都、龍安兩府,綿州、茂州兩直隸州,衙門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為兼管水利的緣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轄雅州、寧遠、嘉定三府,邛州一個直隸州,衙門在雅州,地當川藏交界之處,專責是撫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煩,這還罷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駐防將軍都不管民政,與地方官只有體制上的尊卑,並無管轄上的統屬關係,惟有成都將軍可以管建昌道,這自是因為建昌道管土司,職掌特殊的緣故。
由於這一管,建昌道憑空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每趟進省公幹,對將軍衙門要另有一番打點。將軍的「三節兩壽」,其他地方官的賀儀,不過點到為止,建昌道卻須比照孝敬總督的數目致送。因此薛允升萬分不悅,認定是唐炯搗的鬼。
談到這裏,恭王插嘴問道:「我記得唐鄂生那時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對調了呢?唐鄂生似乎沒有當過成綿道啊!」
「是!王爺的記性好。那時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沒有當過成綿道。成綿道後來掛牌由丁價藩署理,不過丁價藩是由建昌道調過來的。」
「慢慢!少荃,你這筆帳沒有算錯吧?」
「王爺是說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價藩又從建昌調過來?這裏面有筆纏夾工的帳,我算給王爺聽──。」
原來唐炯的本職是建昌道,但因督辦鹽務的緣故,經常駐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鴻章所說的丁價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閃爍,以才能自負,而實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麼亦為丁寶楨所賞識?「照此說來,唐鄂生無非佔個實缺而已,誰來署理他的缺,與他根本不生關係。」
「正是這話。」李鴻章答道:「是丁價藩想改署成綿道,稚璜也要他在身邊,所以硬作主張來了個對調。薛雲階不明內幕,張冠李戴,拿這筆帳記在唐鄂生頭上,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是遇到了以直報怨的機會了。」
「恩怨難言!」恭王感嘆著。接下來又問:「稚璜清風亮節,亦以能識人知名,這丁價藩必是能幹的?」
「能幹不能幹不說,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並稱,號為『眼中雙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說,詆毀稚璜,十分刻薄,當然也是丁價藩替他招的怨。」
「喔,」恭王問道:「何謂『四大天地』?」
「是罵稚璜的話:『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語亦復如此!」
「好惡難言!」恭王又一次感嘆,「稚璜督川,是上頭嘉惠四川的德政,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那知道亦有此惡聲。說稚璜為政『昏天黑地』,我終不服,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
「稚璜為政,興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銳,自難免招人怨尤,以致橫被惡聲,幸虧朝廷保全。不過,用丁價藩,卻是失策。」
「是非難言!」恭王問道,「稚璜用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
「那是決不會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總督常常窮得當當。」
「這,」恭王大為詫異,「只怕言過其實了吧?」
「確有其事,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照例規──。」
照例規,四川總督的收入,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丁寶楨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自咸豐年間減成發給,每年實收一萬一千兩。分十二個月勻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這不足一千兩的廉俸,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以至於常在窘鄉。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命材官送到當鋪當二百兩銀子,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朝奉不便揭封開箱,只憑丁寶楨的身分,說當多少,就當多少。久而久之,這只衣箱就不動它了,這個月贖回來,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鋪,朝奉一見,不必材官開口,連銀子帶當票,就都遞出來了。
恭王聽了大笑,笑完說道:「不有句俗語:『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有了總督的封條,貨不硬也不要緊了!這叫做:丁寶楨當當,認人不認貨!」
恭王的雋語,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趕緊掩住嘴忍笑,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放下水煙袋,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住。
恭王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裏來?」他舉例問道:「譬如進一趟京,各方面的應酬,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
「這話,王爺問到鴻章,還真是問對了。換了別人,只怕無從奉答。記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船到漢口,李鴻章的長兄,湖廣總督李瀚章,派人將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歡。宴罷清談,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很懇切地說:「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過這一次回鄉,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特備白銀三千兩,借壯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說到這樣的話,丁寶楨不能不收,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將來再作處置。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仍舊經過湖北,便託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顯見得不曾動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論,未免說不過去。不如拆封重封,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
「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李鴻章又說:「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見,上諭『馳驛』,不過天津;鴻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著,邀他到天津相敘。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這筆應酬花費,尚無著落,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比起家兄來,面子上要好看些。」說到這裏,他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個小紅封袋,隔著炕幾,雙手奉上:「轉眼皇太后的萬壽,宮中必有些開銷,接下來是王爺的生日,更不能省。鴻章分北洋廉俸,預備王爺賞賜之用。」
恭王略微躊躇了一下,將封袋接了過來。袋口未封,抽出銀票來一看,竟是四萬兩。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這裏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爺分所應得的。」
當初籌辦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多出來的商股,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名為「乾股」,有股息而無股本。恭王手裏也有些「乾股」,聽李鴻章這一說,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話雖如此,還是受之有愧。多謝!」恭王接著又問:「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棧碼頭,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鴻章心有餘悸,如果美商旗昌銀行來個翻臉不認帳,船棧碼頭收不回來,那個風波一鬧起來,身敗名裂而有餘。不過,這話卻不便在恭王面前說破,只輕鬆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約行事。當初不曾做錯,如今自無麻煩。」
「我是看了邸鈔才知道的。『倒賣』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為閒談,而不經意的一句話,恰恰說中了李鴻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李鴻章奉旨詰問而回復的奏摺上說,招商局的輪船棧埠碼頭,其實是託美商旗昌洋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只是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萬國公法上有個交代,不能不訂立合同,由旗昌出具並無銀行擔保的「期票」與「收票」,作為「認售」的代價。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他日事定,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所以招商局應該隨時可以收回,而按諸實際,大大不然。
依李鴻章這年六月初八的奏報,他是在中法和議已成,奉到飭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輪船的電旨,方指派馬建忠與盛宣懷,與旗昌行東西沃德在天津「會同籌議」,結果是「磋磨月餘」,才能成議。西沃德「願按原價倒賣與招商局」,已不提「代為經管」的話,但能「按原價」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諸實際,又是大大不然。
奏摺中有句話:「至旗昌代招商局墊付款項帳目,亦即分別核算清結。」這是個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與京中大老,不懂生意買賣,更不懂洋商經營的方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產業,照常營運,大發利市,一切開支,自然在營運收入中支出。何有「墊付」的名目?果真是「代為經管」,則旗昌除了開支及酬勞以外,應該將所有盈餘,全數交還給招商局才對。現在白白地讓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還得有以「墊付款項帳目」的名義,付給一筆賠償,並且還要大讚西沃德「素講信義,此次保護招商局,力踐前言,殊於大局有益」,因而「與之議明,由招商局延充『總查董事』,每年送給薪水銀五千兩」。
這前言不符後語的情形,不能深談,否則一定破綻畢露,所以李鴻章很巧妙地將話扯了開去:「交涉雖然棘手,多虧馬眉叔能幹。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說馬眉叔該死,罵他是漢奸。甚至還有謠言:說慈聖已降旨,立誅其人,菜市口的攤販,都收了攤子,預備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詞以解?」
這番略帶些憤激的感慨,恭王聽了卻無動於衷。不要說馬建忠,連他這樣一位近支的親貴,當年亦曾被詆為漢奸,這從那裏去講理去?
於是由馬建忠談到洋務人才,恭王和李鴻章都盛讚新任出使美國的欽差張蔭桓。正談得起勁,那個長辮子丫頭又回了進來,去到恭王身旁,悄悄問道:「請王爺的示,飯開在那兒吃?」
李鴻章正苦於無法脫身,聽得這話便「啊」地一聲,彷彿談得出神,倏然驚覺似的:「陪王爺聊得忘了時候了!」他舉頭看了看鍾說,「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辭了。」
恭王很體諒他:「你剛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說個日子,我約幾個人,咱們好好再聊!」
於是約定了日子,李鴻章告辭出府。回到賢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許多人在等著,一見轎子到來,肅立站班。李鴻章借一副墨鏡遮掩,視如不見,轎子直接抬到二廳,下了轎還未站定,戈什哈已經挾了一大疊手本,預備來回話了。
「進來!」李鴻章吩咐,「唸來聽。」
他一面更衣,一面聽戈什哈唸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見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個張蔭桓,其餘統統「道乏」擋駕。
張蔭桓跟他是小別重逢。由直隸大廣順道奉命為出使美國欽差大臣,是六月間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來不過睽違了二十天,所以一見面並無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換了便衣陪李鴻章吃午飯。
「那一天召見的?」李鴻章在飯桌上問。
「十天以前。」
「太后怎麼說?」
「太后說:『你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頭回奏:『臣不敢怨人,總是臣做人上頭有不到的地方,才會惹人議論。』」
「嗯!嗯!」李鴻章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你的鋒芒能夠收斂一點最好。你雖吃虧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沒有誰敢看你不起。不說別的,你的詩稿拿出來,就比那些靠寫大卷子點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幾許?既然如此,你心裏先不要存一個看不起科甲的成見。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為常有一個『我不是兩榜出身』的念頭,橫亙在胸的緣故。你的才氣決不遜於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張蔭桓答道:「中堂說這話,我服。」
「你預備甚麼時候動身?」
「還早得很。因為兼駐西班牙、秘魯的緣故,要等三國同意的照會,而且照規矩,一定要舊使臣離任,新使臣才能到任。這樣一周折,年內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這幾個月閒著幹甚麼?」
「想學一學洋文。辦交涉不能造膝密談,經過中間傳譯,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好!」李鴻章深為嘉許,「我亦有志於此。無奈八十歲學吹鼓手,雖不自知其不量力,實在也沒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他們要學洋文,機會再好不過。等我一離了北洋,那裏去找這些洋人當老師?」他接著又問:「跟總署諸君談過了沒有?」
「談過幾次。」張蔭桓說,「如今對美交涉,最棘手的還是限制華工入境一事。究竟應該持何宗旨,總署諸公,毫無主張。竟不知該如何著手?」
接著,張蔭桓便細談此案。美國國會在光緒八年通過了一個「移民法」的法案,限制華工入境,是因為歷年華工入美,不下十萬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勞的華人,剝奪了他們工作的機會,因而早就在這方面,準備有所限制。
不過「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後的華工入境,已在美國的華僑,遭受歧視,糾紛迭起,必得尋求一條和睦相處之道。所以張蔭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國政府交涉,保護華僑的生命財產,其次還要商議,如何放寬移民的限制。真所謂任重道遠,張蔭桓當然要請這位洋務老前輩,傳授心法。
「說到這一層,我講個故事你聽。」李鴻章的眼中,閃露出迷茫而肅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師的手──曾文正那時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還嫌他太軟弱,朝廷亦不甚諒解。只為他的功勞太大了,不好意思調動,掃了他的面子。恰好馬谷山被刺,兩江的局面,非我老師回任,不足以平服。於是順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關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辦中外交涉。洋人我見得多,沒有甚麼好怕的,而且那時也正在壯年,氣盛得很。說實話,我心裏也嫌我老師太屈己從人了。」
這最後一句話,在張蔭桓還是初聞,原來李鴻章早年辦洋務的態度,與以後不同。這倒要仔細聽聽!便放下筷子,凝神看著。
「記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鴻章從從容容地接著往下說:「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師。文正跟我說『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問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麼個辦法?』我當時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甚麼叫痞子腔?」
「想來是耍無賴的意思。」張蔭桓答說。
「對了!這是我們合肥的一句土話,我老師當然也知道,卻有意裝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開手指,理理鬍子,『這痞子腔怎麼個打法?你倒打與我聽聽。』看他是這麼個神情,我例也機警,趕緊陪個笑臉『門生是瞎說的。以後跟法國的交涉,該怎麼辦?要請老師教誨。』文正聽我認了錯,才點點頭說。『跟洋人辦交涉,我想,還他一個「誠」字總是不錯的。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蠻貊之鄉亦可去得。』樵野!」李鴻章歸入正題,「你問心法,這就是心法!」
「是。」張蔭桓深深受教,複誦著曾國藩的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
「這才是。」李鴻章換了副請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裏的議論如何?」
張蔭桓懂他的意思,李鴻章此來有好些創議,而這些創議,大都不為衛道之士所喜歡。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預先設法消弭,甚至暫作罷論。他問到京裏的議論,就是這方面的議論。
「大辦海軍,是沒有人會說話的。此外就很難說了,尤其是造鐵路,連稍微開通些的,都不會贊成。」
「呃,」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你說開通些的也反對,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書,他就不以為然。」
「甚麼道理呢?還是怕壞了風水?」
「這是其一,風水以外,還有大道理。」張蔭桓說,「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這層大道理,李鴻章當然知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修造鐵路,要在曠野之中,掘開許多墳墓。向來稱頌仁政至深至厚,說是澤及枯骨,同樣地,白骨暴露,即為仁人所不忍。
發覺李鴻章有茫然之色,張蔭桓以為他還不曾想到,便有意說道:「劉博泉最近曾有一個奏摺,我不妨講給中堂聽聽。」
「喔!」劉恩溥上摺言事,皮裏陽秋,別具一格,李鴻章很感興趣地問:「又是甚麼罵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這麼回事,有個黃帶子,在皇城之中設局,抽頭聚賭,有一天為了賭帳,打死了一個賭客。屍體暴露在皇城根十幾天,不曾收殮,地方官畏懼這個黃帶子的勢力,亦不敢過問。劉博泉上疏說道:『某甲托體天家,勢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貿然往犯重威?攢毆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聖朝怙冒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某乙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君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鴻章所想到,將來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陳詞。然而,為了這一層顧慮,鐵路就不辦了麼?他這時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嘆口氣說:「有子孫的人家,要顧全人家祖墳的風水,無主孤墳,恰又怕骸骨暴露,有傷天和。這樣說起來,重重束縛,豈非寸步難行。」
張蔭桓不即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中堂興利除弊,要辦的事也還多。」
「是啊!」李鴻章說,「不過眼前最急要,與國計民生最有關係,莫如在山東興造鐵路,接運南漕一事。我帶了個說帖來,你不妨看看。」
在聽差去取說帖的當兒,張蔭桓將山東運河的情勢,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過人,雖已離開山東好幾年。一想起淤塞的北運河,如在眼前。運河在山東境內有南北之分,是由於咸豐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故道入海,於是在東阿、壽張之間,將運河沖成兩段,因此臨清以南至黃河北岸的這段運河,稱為北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本以汶水為源,在汶上縣的南旺口,一分為二,北流臨清,南流濟寧。而自黃河改道後,汶水不能逾黃河而北,所以北運河惟有引黃河之水,以資挹注。而黃河挾泥沙以俱下,使得北運河河床逐漸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這裏,張蔭桓便即問道:「接運南漕,自然是為濟北運河之窮,這一段從濟寧到臨清,大概兩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鴻章握著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這個說帖不可。」
說帖出自李鴻章手下紅人盛宣懷的手筆。果不其然,他建議興造的這段鐵路,正是從濟寧到臨清。這兩百里鐵路的造價,估計要兩百萬銀子,如果部庫支絀,無法撥給,不妨借洋債興造。
倘借洋債興造,以後這條鐵路,就有雙重負擔,一是鐵路本身的維持費用,再是要拔還洋債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籌劃營運之道。照盛宣懷的看法,此路一通,接運南北,等於全河皆通,商旅幅臻,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而鐵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觀。但營運之始,或者不如預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筆穩固可靠的生意。
這筆生意就是南漕的運費。鐵路為接運南漕而建,則南邊各省的漕米,必須交由這條鐵路來接運,是天經地義之事。盛宣懷估計,南漕每年四十萬石,每石收運費三錢,全年有十二萬銀子的固定收入。此須預先請旨,飭令各省照辦。
除此以外,就是談興造鐵路的工程細節,一時亦無法細看,張蔭桓只覺得有一段有關運河的故實,倒可以補充。
「運河在元初本就缺這一段。當時運道,從杭州到長江有江南運河;江淮之間有邗溝;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後的黃河;徐州到濟寧有泗水。臨清以上到天津有衛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後到了至元年間,」張蔭桓凝神想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是至元二十年間的濟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兗州作金口壩,遏泗水入府河,會流於濟寧,分注南北,由濟寧到東平算是通了。東平到臨清這一段的開鑿,是以後的事。不過能通到東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達天津,是南北運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後海口沙淤,又從東阿旱站陸運二百里,至臨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蓀說帖上所要造的這一段鐵路嗎?」
「於古有徵,好極了!樵野,索性煩你大筆,就在說帖上加這麼一段。」
說著,便命聽差取筆硯來,就在飯桌上推開碗碟安放。張蔭桓當仁不讓,文不加點地寫了下來,然後勾注塗抹,片刻竣事。
李鴻章接到手裏,一面看,一面點頭,看完又問:「樵野,此事還有甚麼可以指點的?」
「杏蓀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費心代籌。」張蔭桓說,「不過兩百里長的鐵路,雖說沿北運河興建,少不得要拆許多房子,挖好些墳墓。這一層上頭,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置辦法,只怕隨處會發生阻撓,甚至激起民變。」
「說得是!」李鴻章的笑容收斂了,「就是這一層難辦。唐山至胥各莊這一段鐵路,不過十八里長,當時已費了好些氣力。」
李鴻章所提到的這條鐵路,在中國是第三條。第一條出現在同治四年,有個英國商人為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門外造了一條一里多長的小鐵路,試行火車,「嗚嘟嘟、轟隆隆」,噴火而行。輦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駭異,言路上將上摺嚴劾,步軍統領衙門,趕緊勒令拆毀。
第二條是由英商怡和洋行發動的,在光緒二年造成一條由吳淞口到上海的淞滬鐵路,搭客載貨,生意相當不錯,但是依然有人認為是「妖」。不久,發生火車撞死行人的慘案,輿論大嘩。總理衙門不能不與英商交涉,以二十八萬五千銀子,買回這條鐵路,將鐵軌火車,一律拆毀,用輪船載運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條就是這條唐胥鐵路,光緒三年由開平礦務局呈請修造,幾經周折,直到光緒六年,方准興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莊,全長十八里。但是,這條鐵路,不准用機車,只准用驢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馬車鐵道」,視作世界交通奇觀,也傳為中國的一個大笑話。
「唐胥鐵路之能興建,是因為中堂兼領直督的緣故。此事督撫的關係不淺,」張蔭桓問道:「不知陳雋丞是不是熱心?」
「嗯,嗯!」李鴻章被提醒,「雋丞那裏,倒要先疏通一下。」
雋丞是山東巡撫陳士傑的別號。李鴻章跟他雖一起在曾國藩幕府中共過事,但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這一層,心裏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來。
正想再跟張蔭桓商量,可有甚麼辦法能取得陳士傑的協力,只見一名聽差,走到李鴻章身邊,彎腰低語:「醇王府派護衛來請;說請中堂早些過去。」
聽得這話,張蔭桓首先就說:「賞飯吧!時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飯罷,喝過一杯茶,張蔭桓起身告辭。李鴻章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有句要緊話要說。
「樵野!」他放低了聲音,「我有個難題,困擾已久,始終不知何以為計?今天到了關鍵上,不容閃避了。你得指點我一條路。」
「中堂言重了。請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軍這個黑鍋?」
一聽這話,張蔭桓先就笑了:「我說他們的那套花樣瞞不過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看得準!」
「瞞是當然瞞不過我的,這一點,就是他們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種種籠絡的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鴻章說,「這幾年我挨了不少罵,倒還沒有人罵我窩囊的。如果明知是個吊死鬼圈套,伸著脖子往裏頭去鑽,不太窩囊了嗎?」
「是啊!中堂如果為人罵一聲窩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則計將安出?」
張蔭桓點點頭,緊閉著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雞,孵自己的蛋。」
李鴻章雙目倏張,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剎那之間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蓮英之流慫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借大辦海軍的名義,聚斂巨款,另作他用。北洋大臣將來盡替別人辦報銷,這個黑鍋背得似乎太窩囊。但照張蔭桓的辦法,正不妨將計就計,擴充自己的勢力,慈禧太后如果別有所圖,就不能不委屈將順。這一著太高了!
「樵野!聽君一句話,勝讀十年書。我知我何以自處矣!」
[book_title]三
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雖說暮秋晝短,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醇王特地親自帶路,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
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龍潛於淵」的「潛邸」,不宜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緒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傘子胡同,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六親同運,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廢宅荒園,地方太大,沒有人敢買,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
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他要的就是地方大,買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但重新營建,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
興工了兩三年,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適園」。
適園的正廳,宏敞非凡,「頤壽堂」三字,出於恭王的手筆。其中供奉一方匾額:「宣贊七德」,是先帝穆宗的御筆,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於此。
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就稱為「東樓」、「西樓」,西樓北窗之下,修竹萬竿,繞以一彎流水,水邊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著這一彎流水,曲折而東,是一帶假山。山上有「問源亭」,山下有「風月雙清樓」。繞過假山,一方極大的平地,多植長松,有一座茅簷的廳,題名「撫松草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渡過板橋,是一片梅林,中間隱著五楹精舍,名為「寒香館」。
「寒香館」後面有一條曲徑,粉牆掩映,紅樓一角,想來是內眷的住處。到得盡頭,向東一轉,有一道垂花門,推門進去,別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構築的一座水榭,九曲闌干,四面可通。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大書「退庵」二字,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簽押房」。
在退庵歇腳進茶。然後又回到寒香館,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畫軒」,軒西便是適園盡處,花綺石?,別有幽趣,茅亭有一塊匾,就題作「小幽趣處」。
此外還有題名「絢春」、「沁秋」、「梯雲」、「攬霞」的樓台之勝,李鴻章腰肢雖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過,或者遙遙一望而已。
游罷全園,醇王在他的書齋「陶廬」設宴款待。這不是簡慢,而是體恤,因為在正廳安席,則親王儀制所關,少不得衣冠揖讓,豈不是讓客人受罪?書齋設座,只算便酌。陪客亦僅一位,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園中匾額,大半出自他的手筆,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特地邀了他來作陪,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
主客三人,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成鼎峙之勢,無上下之分,談的自然是閒話,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來是這段恩怨!」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我聽人說,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原來不是!」
「怎麼?」奕謨問道,「出靈芝是好事,怎麼起了誤會?」
「我怕說不完全了。」醇王說道,「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陰文廟,忽然發現五色靈芝一本,轟動遠近。不久郭嵩燾拜命受任為廣東巡撫,喜訊一到,郭嵩燾的胞弟崑燾,作家書致賀,說:「文廟產芝,殆吾家之祥。」這本是一時的戲言,誰知正以平洪楊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
他說:「湘陰果然有祥瑞,亦是因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這樣發牢騷,還特為以一千兩銀子作潤筆,請湖南的名士周壽昌寫了一篇《瑞芝頌》,稱述左宗棠的功績。
「對了!我聽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說道,「我當面問過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認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舉動。不便明言而已。」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左郭交惡,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論。」
「為來為去為爭餉!」酒量極宏的奕謨,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
「心泉貝子是福人,美祿琳琅,文酒自娛。這份清福,實在令人羨慕。」李鴻章轉臉向醇王說道:「鴻章若是像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撫都得罪完了。」
「這話怎麼說?」
「還不是為了餉!這瞞不過王爺,光緒元年戶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其實呢,每年收不到四十萬。明明奉旨派定的關稅、釐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鴻章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提到這一層,醇王勾起無窮心事,要辦海軍,要加旗餉,要還洋債,還要興修供太后頤養的御苑,處處都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再過兩年皇帝大婚,又得籌集百萬銀子辦喜事,那裏來?
他的性情比較率直誠樸,好勝心強而才具不免短絀,所以一想到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會憂形於色,把杯閒話的興致也就減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著而沉著不下來,原來預備飯後從容細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來談:「萬事莫如籌餉急!如今興辦海軍,那怕就先辦北洋一支,也得一筆巨款。以後分年陸續增添,經費愈支愈多,這理財方面,如果沒有一個長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爺見得是,鴻章也是這麼想。理財之道,無非節流開源,閻丹初綜核名實,力杜浮濫,節流這一層倒是付託有人了。至於開源之道,鴻章七月初二的那個摺子上,說得很清楚了,想來王爺總還記得!」
醇王當能記得。這一個多月以來,所有關於海軍方面的籌劃,就拿李鴻章的奏議作為根據,醇王唸唸在茲,對原摺幾乎都背得出來了。
「你說,『開源之道,當效西法,開煤鐵、創鐵路、興商政。礦鐵固多美富,鐵路實有遠利;但招商集股,官又無可助資;若以輕息借洋款為之,雖各國所恆有,為群情所駭詫。若非聖明主持於上,誰敢破眾議以冒不韙?』這倒不要緊,只要有益於國,上頭沒有不許的。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開礦、造鐵路,收利總在十年八年之後,眼前如何得能籌個幾百萬銀子?」
這一問,在李鴻章「正中下懷」,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爺總還記得原摺上有印鈔票一議。西洋各國,鈔票不但通行本國,他國亦有兌換行市,我們大清國又何嘗不可印?如果由戶部仿洋法精印鈔票,每年以一百萬為度,分年發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緊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糧納稅,都准照成數搭收,不折不扣,與現銀無異。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勝言!」
「這──,」醇王將信將疑地說,「這不就是歷朝發寶鈔的法子?這個法子,我跟好些人談過,解說從來不曾成功過。」
「是的,歷朝發寶鈔,都沒有成功過。然而,北方票號、南方錢莊的銀票,又何以行得開?京師『四恆』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們的銀票是實在的,發一千兩銀票,就有一千兩現銀子擺在那裏。好比賭局中,先拿錢買籌碼一樣,籌碼值多少就是多少,誰也不會疑心賭完了拿籌碼換不到錢。發鈔票,如果也有現銀子擺在那裏,信用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謨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為良田一樣。」
李鴻章一愣,細想一想,才想起奕謨所說的典故,其實是劉貢父的故事。
這是宋人筆記中數數得見的故事,奕謨也誤記了。原來記載:王安石愛談為國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諂媚,說梁山泊八百里,決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聽這個建議,大為高興,但轉念想想,又不無疑問,決水何地可容?其時東方朔一流人物的劉貢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話說:「在梁山泊旁邊,另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決之水。」王安石大笑,不再談這個建議了。
奕謨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說:既有現銀子在那裏,又何必再發鈔票?李鴻章當然明白,欣賞地答道:「心泉貝子問得好!銀行發鈔票,自然不是別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發一萬兩銀子的鈔票,不必一萬兩銀子的準備,其中盡有騰挪的餘地。然而這又不是濫發鈔票,是一個錢化作兩個錢的用途,又是無息借債,於民無損,於國有益,最好不過的一把算盤。」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說說!其中的道理,我還想不透徹。」
「王爺請想,發一兩銀子的鈔票,收進一兩現銀,這一兩現銀,可以用來兌成英鎊,跟外國訂船購炮之用,豈不是一個錢變作兩個錢用?這多出來的一個錢,等於是跟百姓借的,鈔票就像借據一樣,不過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這張鈔票又可以完糧納稅,又可以買柴買米,一兩銀子還是一兩銀子,分文不短,豈不是於民無損,於國有益?」
「啊!這個法子好!」醇王大為興奮,「如今借洋債很費周章,又要擔保,又要付利息,倘或發一千萬兩的鈔票,兌進一千萬現銀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筆巨數,那太妙了。」
「是!」李鴻章說,「不過這一千萬兩銀子,倘或浮支濫用,揮霍一盡,那就是欠下了一大筆債。若是拿來開礦造鐵路,作生利的資本,賺出錢來,再添作資本,這樣利上滾利,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國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國一樣富強了!」
醇王聽得滿心歡喜,決定好好來談一談這一套理財妙計。李鴻章原就有一份說帖,是總稅務司赫德所擬,而且跟英國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克米隆已經長談過好幾次,妙計都在錦囊中,這天說動醇王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後作了一個結論:「我想邀軍機跟總署諸同仁,來一次會議,所談的就是三件大事:海軍、鐵路、銀行。你看如何?」
「悉聽王爺裁奪。」李鴻章說,「不過外商叫銀行,咱們還是叫官銀號好了。免得名稱雷同,混淆不清。」
這是為了消除衛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稱,醇王會意,連聲道「是」。接下來又問:「你這幾天總要先拜客,軍機跟總署也得預備預備。說不定上頭還要召見一次。我看會議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鴻章說,「會議是王爺主持,自然聽王爺定日子。」
等回到賢良寺,李鴻章不入臥室,逕自來到幕府聚會辦事的廳房,批閱文電。一面看,一面就作了裁決,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頭擬稿發出。最後才看明天開始拜客的單子,長長一張紅箋,不下百人之多,李鴻章一見皺眉,提起筆來,大塗大抹,刪減了一半。
※※※
拜客的名單上,頭一名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他是曾國藩一榜的傳臚,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會試「知貢舉」,雖是「外簾官」,照例也算這一科進士的老師。李鴻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師門,所以第一個就拜靈桂,備了一千兩銀子的贄敬,附帶二百兩銀子的門包。
門生拜老師,照規矩進由邊門,出用中門,名為「軟進硬出」。但李鴻章既有爵位,又是首輔,真所謂「位極人臣」。靈桂家開中門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不必降輿」,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變成「硬進硬出」。
靈桂已經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轎前迎接的,是靈桂的兒子孚會,年輕還不大懂事,幸好有靈桂的女婿榮祿照料,周旋中節,井井有條。略作寒暄,李鴻章便問起老師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氣喘宿候,逢秋必發,只不過今年的來勢特凶,一發不可收拾。」
「喔,」李鴻章問道:「請誰看的?」
「請的薛撫屏。」榮祿搖搖頭,「他說: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鴻章微喟著說:「我看看老師去!」
「相見徒增傷感。中堂不必勞動吧!」
這是謙詞,李鴻章當然非看不可,「白頭師弟,」他說,「見得一面是一面。仲華,請引路。」
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白頭師弟,執手相看,都掉了眼淚,榮祿硬勸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本來可以就此告辭,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不容久坐。但李鴻章為了榮祿的緣故,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稍作盤桓。
「後事想來都預備了。」
「是!」榮祿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遺摺的稿子擬好了,請中堂斟酌。」
這也是一種「應酬」,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對於他人請看文章,最有興趣,居然戴起眼鏡,取來筆硯,伏案將靈桂的遺摺稿子,細細改定。這一下又花了半點鐘的工夫。
榮祿稱謝以後。提到李鴻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體的恭維。李鴻章倒也居之不疑,不作謙虛的客套,等榮祿的話完,忽然問道:「仲華,你今年貴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鴻章大搖其頭,「我為國家可惜,正在壯年,如何容你清閒?醇王處事,我樣樣佩服,就這件事上頭,可不敢恭維了。」
榮祿很灑脫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當閉門思過。」他說:「至於七爺對我,提攜之德,實在無話可說,將來補報也總有機會的。」
「眼前就是機會。」李鴻章說,「京營加餉,似乎勢在必行。加了餉自然要整頓,這個差使,仲華,依我看非你莫屬。」
榮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樂意在醇王面前進言推薦,其實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又何勞第三者費心?醇王的短處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鴻章在他面前為自己說了好話,他只以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這樣一想,頗為不安,怕李鴻章魯莽從事,好意變得不堪承受,因而接口答道:「這是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爺覺得我還可以效一時之馳驅,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點,一兩天之內,我就去見七爺。」
這是暗示:有話他自己會說,無須旁人代勞。李鴻章是何等腳色?自然一聽就懂,「這才是!」他連連點頭,鼓勵他說:「醇王知人善任,篤念舊情。仲華,你真不必自外於人。」
※※※
等李鴻章一走,榮祿又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適園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這天午後,策馬徑往傘子胡同。這幾年蹤跡雖疏,但畢竟不是泛泛的關係,所以醇王聽得門上一報,立即延見。
見了面,先問起靈桂的病情,榮祿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無故謁見,要借他岳父的病,作個因頭,所以此時正好借話搭話。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氣拖著,只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來求王爺。」
「喔,他有甚麼心事?」
「還不是身後之名!」榮祿說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硃筆親點為傳臚。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這個傳臚,更為可貴,將來的謚法上,要請七爺成全。」
旗人對謚法,特重一個「靖」字,因而醇王問道:「莫非他想謚文靖?」
「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說:「反正這會兒也還談不到此。將來內閣擬字的時候,你自己留意著,到時候說給我就是了!」
「是!」榮祿隨手請了個安:「我替我岳父給七爺道謝。」
「你來就是這件事嗎?」
「也不光是這件事。」榮祿答說:「這一陣子,很有些人在談旗營加餉的事。有人來問我,我說:旗營加餉是七爺多少年來的主張,只要部庫有餘,這件事,七爺一定會辦。不過現在大辦海軍也是要緊的,萬一一時辦不到,大家可別喪氣,反正有七爺在,就一定有指望。」
這最後一句話,是醇王頂愛聽的。他一生的志願,就是練成一支足以追步開國風烈的八旗勁旅。當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張一軍,太宗英武過人,只兼領正黃、鑲黃兩旗,即令到了順治年間,睿親王多爾袞的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夠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關的雄風,那是多麼快心之事!
醇王的這個心願,從肅順被誅,剛掌管神機營的時候,就已為自己許下了。他讀過許多兵書和名將的史傳,也細心考查過僧王帶兵的手段,確信對部將士卒,唯有恩結,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無間寒暑,勤加操練,成為能攻善守,紀律嚴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來,他始終只是在「恩結」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練固然談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沒有把握。說來說去都因為他自己覺得恩結得還不夠深。
這一次醇王是下定決心了,要大刀闊斧地裁汰比「綠營」習氣更深的各省爛兵,省下軍費來「恩結」旗營。不過,「旗營加餉也不是白加的。」他說,「咱們得要想個法子,切切實實整頓一番!」
用「咱們」的字樣,就意味著這整頓的事務,有榮祿的份。不過,他不願自告奮勇,毫無表情地答一聲:「原該切實整頓。」
「整頓得要有人。穆圖善是好的,不過一時還不能調進京;善慶,我想讓他幫著辦海軍。仲華,你告病得太久了,這一次得幫我的忙。」
「怎麼說是『幫忙』,七爺言重了!」榮祿問道:「七爺是讓我到神機營,還是回步軍統領衙門?」
「提到這上頭,咱們好好談一談。」醇王將身子湊過去,左肘斜倚著茶几,顯得很親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這兩年地面上不成樣子!福箴庭婆婆媽媽,壓根兒就不能當那個差使,上個月出了個大笑話,你聽說了沒有?」
這實在是個大笑話。只為步軍統領福錕賦性庸懦,為人所侮,竟有樑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掛在正陽門上,附著一張紙條,大書「步軍統領福大人之腦袋」。幸虧發覺得早,很少路人得見,但神機營的密探自然有報告。榮祿雖是在野之身,消息卻異常靈通,不過神機營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瞞著醇王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沒有聽說。」
「是這麼回事──。」醇王所談的大笑話,果然是這麼回事。「上頭很賞識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說。不過步軍統領衙門,非得有個能頂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還是回那裏,另外我再奏請,派你兼一個神機營專操大臣的差使。這不是兩全其美?」
「多謝七爺栽培。」榮祿平靜地答道:「我回步軍統領衙門去當翼尉。」
怎麼是當翼尉?醇王細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這樣子說。榮祿由於沈桂芬和寶鋆的合力排擠,因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任內降二級調用,一直告病不就實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個從二品的職位。
而步軍統領屬下,左右翼總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夠資格充任,那就只好當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樣說法,可以看作牢騷,也不妨說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讓他官復原職,否則無法重用。
這一層,醇王當然早就想過,「仲華,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替你打算過了。」他說,「只等年下,入覲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辦了。」
「喔,」榮祿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麼樣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關係,因而說道:「請七爺明示。」
「皇帝開春就得練騎射了。我想用你的名義,進八匹好馬,一等賞收,自然有恩典。」
這不用說,這八匹好馬,是託蒙古王公採辦,在年下循例入覲時帶到。醇王這樣曲意綢繆,盛情倒著實可感。榮祿正在思索該如何表示謝意時,只聽醇王喊道:「來啊!看額駙在不在?」
額駙是指他的女婿,伯彥訥謨詁的長子那爾蘇,正好在府,一喚就到。榮祿跟他也極熟,一見了面,拉著手問長問短,就像對自己鍾愛的一個小兄弟那樣親熱。
等他們談得告一段落,醇王問道:「那八匹馬怎麼說?」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個頭兒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調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聽見了吧?」醇王看著榮祿說。
榮祿立刻甩一甩袖子,請了個雙安,站起身來垂手說道:「七爺這麼迴護,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不怕七爺生氣,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讓我心裏稍微好過些。」
「你說吧!」
「馬價多少,得讓我照繳。」
「這是小事,隨你好了。」
於是榮祿再次稱謝,又談了些閒話,方始辭去。此行總算不虛,但事情實在很難,福錕的簾眷方隆,即令降二級調用的處分取銷,也未見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個左右翼的總兵,去聽福錕的號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寧願仍舊告病!」榮祿自己對自己說,「要嘛不回步軍統領衙門,要回去就非得當堂官不可!」
※※※
九月二十八近午時分,轎馬喧闐,儀從雲集,總理衙門裏裏外外,從沒有那麼熱鬧過。
這天是醇王主持會議,與議的是李鴻章、禮王世鐸、慶王奕劻,以及軍機大臣閻敬銘、張之萬、額勒和布、許庚身、孫毓汶,總理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福錕、刑部尚書錫珍、工部右侍郎徐用儀、兵部右侍郎廖壽恆、順天府府尹沈秉成、內閣學士續昌。還有一個總理大臣,鴻臚寺正卿鄧承修,奉旨派到雲南、廣西去會勘中越邊界,上諭就是這天一早下來的,鄧承修鬧脾氣故意不出席。
一到總理衙門先吃飯,飯罷品茗,然後閒談。等到開議,已經三點鐘了。
第一件事是議海軍。醇王首先宣明懿旨,先就北洋辦一大支。其實,這是大家都早已知道了的。而且,李鴻章在這幾天拜客的時候,跟閻敬銘、許庚身、孫毓汶都已經談過,是怎麼一個辦法,已有成議。此時會商,只要剩下的一些枝節能夠安排妥當,就可以會銜出奏了。
不過,施政用人,自有不可逾越的體制,所以儘管已經決定專設海軍衙門,由醇王主持,奕劻和李鴻章會辦,善慶和曾紀澤幫辦,但在會銜的奏摺上,不能寫明,必得請旨簡派。
「倒是有個摺子,得好好核計。」醇王說道:「彭雪琴上摺告病,請開各項差使。這當然是因為海軍與長江水師有關,知道一定得有一番整頓,所以退讓賢路。上頭交代:彭玉麟是有功之人,不要讓他面子上太下不去。照這樣看,整頓長江水師,只有緩一緩再說了。」
醇王說完,從東面看過去。東面坐的是軍機大臣,領班的禮王世鐸,眼觀鼻、鼻觀心,作菩薩低眉之狀;其次是額勒和布,欠一欠身,表示無話可說;再次是閻敬銘,他自己不說,卻問許庚身:「星叔,你看如何?」
「慈聖體恤勳臣的德意,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謹。照我想,現在既奉懿旨,先從北洋精練一支。而長江水師與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關係不大,稍緩整頓,在道理上亦是講得通的。」
「對了。」醇王欣然作了決定:「就這樣吧!彭雪琴當然亦不必開缺,給他幾個月假就是了。少荃,你看這樣子處置,是不是妥當?」
「妥當之至。」李鴻章深中下懷。如果要他對整頓水師,提出意見,反倒是一大難題了。
「七王爺,」孫毓汶看時候不早,下面還有兩件棘手的大事要議,所以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逕自將奉命撰擬的「遵籌海防善後事宜」奏稿,取出來雙手捧上,「請署銜吧!」
這個稿子,醇王是早就過目了,無須再看,順手遞向西面。緊挨著他坐的是奕劻,但醇王卻越過他背後交給李鴻章:
「少荃,你看看!」
「請王爺先看。」李鴻章跟奕劻客氣。
「我已經看過了,七爺是總理全局,北洋歸你專司其事,你得仔細看一看。」
李鴻章領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細地從頭看到底,對於南北洋經費歸海軍衙門統籌統支這一點,很想有所主張。然而轉念一想,爭亦無用,反倒傷了和氣,不如不爭,所以看完以後,連連稱善。
連他都沒有意見,旁人自然更不會有話。於是依次在這個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這樣一件大事,就很順利地定議了。
※※※
第二件大事是議鐵路。「這件事,」醇王將身子往後仰一仰,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沒有成見,請各位公議吧!」
於是奕劻以主持會議的姿態說:「盛杏蓀的說帖,不為無理。不過,茲事體大,言路上的態度很激烈,未籌鐵路,先得安撫此輩。我看,先從這方面談起吧!萊山,這段鐵路,造在貴省,你總有話說?」
孫毓汶不但有話說,而且他也是反對造鐵路的。因為這段鐵路起自東阿,迄於臨清,雖跟他老家濟寧,發了幾代的祖墳風水無關,但山東同鄉都要求他「主持正論」,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鴻章,所以想了個圓滑的辦法,關照軍機章京,檢出舊檔,將言路上反對鐵路的摺子,作成一個抄件,此時取出來揚了一下說:「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議論,請李中堂過目。」
李鴻章知道不是好話,便不肯接那個抄件,「萊山,」他說,「請你唸一唸,讓大家都聽聽。」
於是孫毓汶數了數說道:「一共六個摺子,內閣學士徐致祥,先後上了兩個,就先唸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個奏摺,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時已有用鐵路運漕之議;又有一說,鐵路將從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說,借洋債五百萬兩,修一條從西山到蘆溝橋的鐵路。傳說紛紜,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議論,甚為激切,認為開鐵路計有「八害」。
「南漕以鐵路轉運,工成亦須二、三年,無論緩不濟急,而商船歇業,饑寒迫而盜賊興,其害一。
山東黃河氾濫,連歲為災,小民顛連困苦,今若舉行鐵路,以千餘萬之資,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將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為水陸要衝,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碼頭。鐵路一開,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設偵棧、起蓋教堂。以咽喉衝要之地,與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於中國開通鐵路,蓄念十餘年矣!今中國先自創之,彼將如法而行。許之則開門揖盜,拒之則啟釁興戎,其害四。
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惟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關塞盡失其險,中國將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謂易於徵兵調餉,不知鐵路雖堅,控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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