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毒蛇圈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2163
[book_dec]法国鲍福原著,周桂笙译,吴趼人评。原载《新小说》第8~24号(1903年10月~1906年1月),上海广智书局1906年出版单行本。 原著名为Margot La Balafrée,1884年问世,译作根据英译本译出。原著者Fortuné Du Boisgobey,当时译作鲍福,法国小说家,曾在非洲阿尔及利亚服役5年。家庭比较富裕,从事写作长达40多年。他是多产作家,著作多达60余部。其通俗小说颇受中国读者的欢迎。清末民初,其汉译小说作品10余部。译者周桂笙,字树奎,一字辛盦或新庵。上海人,肄业于上海中法学堂,治英、法文。开近代白话翻译西洋小说之先河。与当时颇为流行的合作意译不同,他独立直译。最初投稿梁启起创办的《新小说》杂志,不久担任《月月小说》的译述编辑,著译作品甚多。他与吴趼人甚善,相互商榷,堪称当时海上文坛的两大重镇。该译作是一部早期直译小说,保留了原作的创作技法。他在《 译者识语》中明确指出,《毒蛇圈》起笔处就是父女问答之辞,“凭空落笔,恍如奇蜂突冗,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乱起。然细案之,皆有条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虽然,此亦欧西小说家之常态耳”!这种技法对其后的小说创作产生一定影响,如当时吴趼人创作的小说《九命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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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逞娇痴佳人选快婿赴盛会老父别闺娃
“爹爹,你的领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儿呀,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没有人帮忙,我是从来穿不好的。”“话虽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帮。你的神气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动手,就要耽搁你的好时候似的。”“没有的话。这都因为你不愿意我去赴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甚么都不高兴了。”“请教我怎么还会高兴呢?你去赴席,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所为的不过是几个老同窗吃一顿酒。你今年年纪已经五十三了,这些人已有三十五年没有见了,还有甚么意思呢?”“五十二岁。姑娘,我请你不要把我年纪来弄错。这不是说短了我的日子,犹如咒我一般吗?至于讲到这顿酒,却是我们同窗的一个纪念会,会中的朋友,差不多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呢。然而内中有一个人,是我很相好的。此人与一位大臣很知交的,所以我想托他在政府里替我请奖呢。难道我真为的是吃一顿酒么?”“嗄!可不是就为那新制的第九十二队团练像么?这件东西,大家都以为好,我却一见了他就要生气。自从你动工以后,我连相馆里都不愿意去走动了。今天晚上你去赴席,偏偏又为的是他!如今你钱也有了,现成的享用尽够了,还要那政府的功名做甚么呢?”“哼!我何曾有甚么钱?这份产业是你母亲的姑母留下的,一年可以得六万法郎的进益。现在不过为的是你年纪还小,所以替你经管。再等两三年,我就应该交还给你了。要是你对了亲嫁了人,这份产业就要归你丈夫执掌了。”“哦!故此你要把我嫁掉吗?”“你总不能老死不嫁人呀!我要丢开你呢,本来也是舍不得。然而你也总不能说是一定等我死了再去嫁人,因为我还想再长长久久的多活上他几年呢。”“丢开我吗?为甚么呢?我也并没有一点意思要丢开你。即使有人要娶我,我自然要同他说明白,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我们大家总得住在一块儿过日子呢,这间屋子住三四人也还住得去。你老人家应得在楼下一层才与相馆进出近便;也省得你老人家偌大年纪,在楼梯上上下下的。我们两口子住在第二层。第三层还可以给丽娟表姐做个卧房,他是年轻力壮的人,再高一两层也不要紧的。”“好呀,好呀!你已经打算得那么周到了吗?既是这么着,你索性把装修陈设都支配好了罢。可见得古人说的,你们‘女孩儿家是个天生的奇怪东西’,这句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照这样看来,恐怕谁都要疑心你已经拣着个老公了呢。”
且说当时他父亲站在大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影儿,在那里整理他那胸前白衬领上的带结儿,就是方才他女儿说他穿得不正的东西。他女儿却坐在火炉子旁边烤火,低了头,一停也不停的在那里拨弄炭火。原来这位小姐生得天姿国色,正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而且束得一搦的楚宫腰,益发显得面如初日芙蓉,腰似迎风杨柳。他的父亲却与他大不相同,父女之间,没有一点相像的。生成浓眉大眼,粗臂阔肩,矮壮身材,卷曲头发,颔下更生就一部连鬓的浓须。一双手是用惯了锤儿凿子的,那既粗且硬的情形,更不用细说了。他的品性却是老成正直,不失为一条强硬好汉。闲文慢表。
且说当下因为他说疑心他女儿有了老公,所以他女儿含着羞问道:“倘使我真是有了个人儿,你说怎么样呢?”“嗳!那是甚么话?儿呀,你可要好好的记着:你爹爹没有答应,你是不能嫁的呀!”“我也知道是如此,所以才对你说呀!”“那么说,你真是有了?但不知你的老公是在那里找得的呢?”“在史太太的客厅里。”“吓!哈哈!那么我懂得了,你为甚么常常的要到他那边去。他这个老糊涂,只晓得常常的请客。你还屡次的拉我同去,我总不愿意往他那里去走动。”“你看这都是你自己错过的了;要是你肯去走走,早就可以看见你那个……”“甚么我那个?”“你那个将来的女婿呀!”“我的将来的女婿么?你好快呀!妙儿,来,来,你把那话说得明白一点儿。我本来不是个刻薄寡恩的父亲,我也很愿意你嫁一个相当合意的人儿,然而这件事我总要作一点主。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且告诉了你:从来有那么些人,专门在女孩儿身上用心,其实他的用心是假的,他一意只垂涎在那副妆奁上。你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你的赔嫁有二十万法郎,说大不大,说小也就不小了。你也得要自己留点神。如今你的意中人是谁呢?不是一个技艺中人吗?”“并非并非。此人可是很欢喜美术的,他也很佩服你老人家的本事。然而他却并未曾动手用过一个锤儿,拿过一把凿子呢。”“你说他佩服我的本领么?算了罢,不要你拍马屁,他连我的生活都没有见过呢。他到底是干甚么的?”“他起头本来要投身到交涉场中去办理外交,后来又改了主意。他有二万法郎的进益,就靠此度日。平时最留心的是史鉴,所以他天天在公家藏书楼里消遣。到了晚上,他们另有社会的。他今年刚刚三十岁,长的很好看,很和善。他也很疼爱我。”“总而言之,他是样样式式都好的了?”“不,他有一样不好:他是个世袭的伯爵。”“哦!一个伯爵?你要嫁一个伯爵?你知道你是个石匠的孙女儿,你老子铁瑞福当初还当过苦工的呢。这个你都告诉了你意中人没有?”“都讲过的。他说你要是肯招他做女婿,还算是他的造化呢。”“那么他一定是个宽宏大量的贵族了。然而他是凤凰,我们是草鸡呢。他到底姓甚么?叫甚么?”“他姓贾,名尔谊,号斐礼。”“那么我应该叫你做贾伯爵夫人了。”“即使我成了亲,你还得跟从前一样,叫我一声妙儿呀!这桩事,我没有同你商量,先自定了,还要求你饶恕我呢。”“甚么呀?你已经定了吗?”妙儿一面笑,一面说道:“是呀,这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呢,你为甚么总不肯同我一块儿到社会里去?倒要同那些不相干的人在大客店里吃呀喝的,闹个不了?领子儿歪到了耳朵底下,还乐得不知怎么样呢。”说了又笑个不了。“你想甚么样罢?我本来不是伯爵贾尔谊,不比他会把领子扣的整整齐齐的。如今你也不必多说了,来帮着我结好了罢。”
于是妙儿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父亲跟前,举起一双纤纤玉手,把他颈脖子上的白色衬领紧紧的结住,几乎叫他老子头也转不过来。然后抬起头,把一张娇滴滴的脸儿送到他父亲嘴边,说道:“如今亲我个嘴罢。”他父亲对他亲了个嘴,说道:“现在你愿意的都依了你了。”妙儿带笑道:“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呢!后天斐礼要到我们家里来当面求亲,你一定要见他的呢!”瑞福听了,叹口气道:“这样一个客气人,就叫他斐礼。”又把眼帘往上一卷,对妙儿说道:“我那可怜的儿呀!你连这一点礼数都不懂得么?”“这倒不是礼数的问题,倒是我的乐处呢。贾君来,我要你见他。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好呀!我就答应了你,见他就是了。我想见见他,也好让我看看他是个甚么样人。要是个油头光棍的人,我可就要把闭门羹相待,没有甚么客气的,可不要怪我。”“要是你看他是个好人,你又怎样呢?”“再看罢。他是一个伯爵,我也不稀罕甚么伯爵。然而说来说去,也并不是他的不是。”
“这么说就对了。同你争了半天,可以算我胜了。让我替你把带子儿再弄弄好,去赴纪念会罢。如今你到镜子里去照照,看好不好?”“如今我很整齐了。可惜我的胡子太长,把你打得好好儿的结子,差不多都挡着看不见了。”“你应该把胡子剪剪齐才好。现在看着,好像那大花园里面塑的那个铜人儿的相貌似的。”“我恐怕只有你的那个斐礼伯爵,才有两撇好须呢。”“他的胡子又软又细,就像是丝的似的。后天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快去罢,我已耽搁了你许久了,不要叫人家等你呢。去了,去了。玫瑰,叫的马车来了没有?”“来了,在外头等着呢。”“你甚么时候回来呀?”“我也说不定。我想到那里去,又要吃酒,又要唱歌,不到半夜,总不得罢休呢。我看你还是先睡,不要坐着等我罢。”“你要是肯当当心心的不要吃醉,我也就先睡觉,不必坐着伺候你回来了。”“小孩子,你这话怎么讲呀?”“你自己也很明白的,只要这么满满的一杯酒儿,就要把你醺倒了。所以你吃酒最要当心呢!第一件,是望你叫一辆马车,径直的回来。你知道,那些新闻纸最爱攻的,是那些老晚在外头走道的人。所以你晚上在外头,我很不放心呢。”“嘎!我有两个好拳头呢,怕甚么?来,我的好孩子,咱们再亲个嘴,就走了。”
妙儿当下走近他父亲身边,亲亲热热的把左右两面香腮凑近他父亲鼻子上,给他闻了两闻。然后代他穿上一件外褂,送他到了楼梯底下,方才握手而别。瑞福临上车时说道:“我的儿,你明日早起再会我罢。”妙儿亦随口答应道:“随天所欲。”原来这句话是回族教中人的俗话,他们常常用惯的。谁知此番铁家父女这句话,却是无意中成了个不祥的谶语,大有随天所欲,天不欲之意呢!要知成了个甚么谶语,且待下文分说。
[book_title]第二回掉笔端补提往事避筵席忽得奇逢
却说叫来的马车本来早已停在门前,瑞福出门,即便上车。当命马夫加上几鞭,不多一刻,即离了他所居的白帝诺路,往大客店而去。这座大客店是著名的酒馆,他们今日纪念会就在那里设席。离白帝诺路虽是甚远,瑞福虽是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却还不甚寂寞。只因他方才听了女儿一番言语,实出意料之外,故在车上翻来覆去的寻味他女儿的那番说话。
原来瑞福初与他妻子十分恩爱,讵料不到十年间,他妻子就去世了。只剩下妙儿一个闺女,所以瑞福十分疼爱妙儿,差不多竟是单看着女儿过日子的了。瑞福的父亲在生时,曾经当过一名采石工匠的头目,日作夜息的抚养得瑞福长大了,把他送到工艺学校里去学刻石的技艺,这也是望他箕裘相继的意思。瑞福果然学了一手好工艺,倘能够早点出了好名气,就靠着这一点本领,也可以一生吃着不尽了。争奈他年少时候,走的头头不是路,犹如中国的俗话,叫做“运气不好”。自从那回争取那罗马赛艺的文凭不得到手,把他气个半死。从此越觉得无聊,穷困也日甚一日,甚至于借住在三等客店之中,与那些下流社会中人为伍。虽然,这却不是他的技艺不精之过。只因此等雕刻匠的行业,本来不容易守得出名的。俗语说的“头难头难”,万事起头最难。这不独是古今一辙,并还是中外一辙呢。所幸他在石工场中做工的时候,遇得一位知己,这也算得他一生的奇遇了。
你道这知己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一个贫家少女。虽系小家碧玉,却也楚楚可亲。而且生得聪明伶俐,比着瑞福,着实有算计得多呢。只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喜得幼时学过音律,拉得一手好胡琴。他仗着这个本事,在那些中等人家出出进进,教习人家子女拉拉胡琴,唱唱歌,也就可以口了。这日与瑞福相识,就一见如故,成为夫妇。当他们成亲时,往后的日子怎样过法,并未计及。喜得这位琴师年纪虽轻,却极有恒心,不比那朝三暮四,今日同志,明日仇敌的少年。自结缡以后,依然天天出外操理旧业,那进款纷纷不断,倒也可以算得是他的一份妆奁呢。而且瑞福本来有一种傻头傻脑的神气,自从他女人过门之后,慢慢的把他陶融得好了好些。后来又劝他不要灰心了本行,生疏了技艺。从此瑞福就取了些白石,雕了好些人像,出去求售,颇得善价。后来又想出一个新法:做了模子,范了好些富商大贾的面像,出去发卖。大家越发的争相购取,家计从此渐渐的宽裕了些。过了年余,就生了妙儿。一家三口,日用渐增,也还可以支持得过,然而困难的时候还是有的。所以妙儿到了九岁以外,还跟了他母亲,不时的在当铺里出入哩。后来每日的进款,渐渐的有了一定数目,光景就一日富余一日,两口子就可以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了。那里知道却又凭空里生出一件意外之事,把他的家门又改变了一番。
原来瑞福的女人本有一个未曾出阁的姑母,一向在路恩(法京巴黎北部一名城也)经商贸易,手里积蓄了好些财产。但是他的生性鄙吝不堪。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不能专咎他一个的。况且做人不刻薄不鄙吝,这钱还从那里多起来呢?所以瑞福的女人虽然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姑母,却还是与没有的一样。他少时候,想要到学校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学费,曾经同他这姑母商量。谁料他姑母非但一毛不拔,说到“借钱”两个字,他还想你拿两个法郎去换他一个呢。及至嫁了瑞福之后,知道他有手技,有进款,不怕他久假不归,方才肯略略通融呢。后来不知怎样,忽然得了一个极奇怪的暴病,跳起来就死了。所有一切家财物产不及分晰明白,连一句遗嘱都没有。未曾出阁的人,又没有子女。当时大家查来查去,才知道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是最亲近,照例可以承受遗产的。所以瑞福家里,就白白的享受了这份家财。一个穷措大,忽然做了富家翁,只乐得他心花怒放。幸得那时瑞福的家计也是渐渐宽裕的时候,倘使他穷极的时候,蓦地里得了这份家财,那才叫做穷人发财,如同受罪呢!然而大凡一个人是乐不可极,乐极会生悲的。这位铁娘子自从收受了这份梦想不到半空里掉下来的大家财,享受得没有三个礼拜,忽然犯了个伤寒症,没有几天,就呜呼哀哉了。害得他丈夫、女儿哭的死去活来。
瑞福女人既死之后,这份家财就到了瑞福的掌握里来了。然而将来终久是妙儿的名分,瑞福不过暂时掌管着罢了。当下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请了一个女教师,做妙儿的教习。这位女教师,本来也是铁府上近房的亲戚,所以瑞福格外的信托,就把这教育都托付了他了。从此瑞福虽然失了内助,伤感不已,然而有了家财,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么都可以不必担忧了,故此他就专心致志的在技艺上用功。那时成本既宽,生意自广。说也奇怪,越是不等钱用,这钱越是来的容易呢。于是他财多势盛,那声名也跟着财势涨大起来了。那些同业中人,那一个不看重他?还有那谄媚他的,更不必说了。
且说由贫入富的人,本是格外快活,那心境也格外开展。没有几时,他就式式享用惯了,从前那一种穷措大的寒酸态,不知不觉的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另外换上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面孔出来。但是他总不肯投身社会,所以他交游不广,寂寞异常。与那些社会中人不相联络,自不必说;就是他女儿,他也不许常常出外多交侣伴,即使偶然出游,也要叫他亲戚相伴。原来伴他的这位亲戚,就是那位女教师,妙儿叫他做丽娟表姐的。这丽娟好像是妙儿的看护妇一般,总是不离左右的。话虽如此,他父女两个相识的朋友已是不能算少的了。就是那位极有名望、十分豪华、常请贵客的史登来太太,自从瑞福给他塑了一个半身形像之后,彼此往来也很亲热的。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瑞福这天听了妙儿一番意外的谈论,就似青天里来了个霹雳一般。想着:“可恨他从前把我瞒得铁桶相似,让我一个人在鼓里做梦。不要说是商量,连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影儿也没有一点给我知道。直到今日,方才尽情的宣露。叫我心里好不难过。加之这个中意的人,起先绝无商量,忽地里无端端的后天又要见我,岂不突兀?”原来瑞福自己也常常给他女儿打算得很周到的,他知道女儿早晚总是要嫁人的,然而他心里总想愈迟愈好。所以这天听了那一番消息,他是万万提防不到的。至于讲到这个人是妙儿自己拣中这一层,他更是郁郁不乐,不以为然。话虽如此,瑞福并不想阻挡他女儿自己择配的权利。因为妙儿的母亲当初也是自行择配,有例在先。况且他阅历数十年,深知道自相配偶,比亲友牵合的好得万倍。但是他所选的是一位甚么伯爵,知道总是不行的。虽然还没有见过他一面,想来总是无事可为的一个纨袴子弟。这种人大抵都是一味骄傲,妄自尊大的,如何好嫁与他?所以心里一定要在实业家里面选一个快婿,以为一个人只要精熟了一种技艺,目下虽未发达,日后总不怕没有出头的。他一个人坐在车上想着这事,那心事就如同那车轮一般转个不了。一时间百念交集,心问口,口问心,说道:“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办法呢?”一路如此,直至马车已停,他的身子已在大客店门首,他还是回答自己不来,到底怎么样办法才好。
且说当时大客店的客厅里面已挤满了一厅的客,瑞福到来,要算是末末了一个的了。这回到的会友,约摸有六十多人,各国的人都有在内。也有年纪很大,胡子已白的人,特意要来趁高兴,借此看看当初在学校里的光景的;也有年纪极轻,初出学校的;其余贵的、贱的、贫的、富的,种类甚多,各各不同。原来这个纪念会发起得好几年了,每年总在二月里举行。但是这位瑞福却从来没有到过。从前为的是没有钱,所以连兴致也没了。自从他发了财以后,人虽不到,这项会费却是年年送到的,这也要算他是一个热心会友呢。至于此番到会的缘故,因为他在一二个礼拜之前遇见一个老同窗,就同他约定,说今年这回大聚集,大家一定都要到场的。原来这位朋友,与那些当道的大员们往来相熟的很是不少,所以瑞福怀了个攀龙附凤的想头,想在这天晚上大家在一块儿宴饮的时候,可以凭藉他一个个的介绍起来,以后就可以彼此稔熟,慢慢的就亲近了。
你道瑞福为甚怀了这个想头呢?原来他私心里窃窃希望的,是一个奖励的宝星。他每每看见人家血红的带子上挂着那个劳什子,中间一颗晶莹透澈的宝石,四面嵌着赤金的框子,宝光闪烁,挂在胸前,好不威风,好不体面。他虽是技艺极精,却向来埋没着未曾得有。如今虽说有了钱财,究竟怎及得这东西的体面?而且又不比得中国的名器,只要有上了几个臭铜钱,任凭你甚么红顶子绿顶子,都可以捐得来的。这个却是非有当道的赏识了自己的技艺不可,所以他念念不忘的也想要弄这么一个荣耀荣耀。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大凡贫的要想求富,富的却又想求贵了,那里还有心足的一日呢!谁料瑞福这番不来倒也罢了,既来之后,不觉大失所望,心中不住的烦恼懊悔。你道为着甚么来呢?因为他前天所约的那一位要紧朋友,并没有践约而来;其余虽有许多会友,却并没有一个相熟可以谈谈的。虽然六十多人之内,总有一两个旧相识,因为多年不见,相貌变换了许多,无从认识的了。
当下瑞福四面都转过,东张西望,自己找不出熟人,别人也不同他招呼。他心里一想:“如此筵席,吃也无味。客目单上虽然已经签上自己名姓,就是不吃,也是不妨。不如趁此众人尚未坐席的机会,先走了罢。想妙儿此时一定在家吃晚饭,等我突然回去,给他一个出其不意,使他诧异诧异;而且可以叫他知道我这回赴会,并非为的是馋嘴作乐而来,不过是约定了朋友,不能不到。如今是朋友失了我的约,我没有事情,也就早早的归来了。”
打定了主意,回身往外就走,三脚两步到了大客店门口。正要跨出大门,忽然边厢里走出一个美少年来,走近跟前,笑吟吟的叫一声“铁老先生”。又说道:“在下意欲与老先生说两句话,不知可嫌唐突,先请一个示。”瑞福定睛将这美少年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却原来是一个素昧生平,绝不相识的人。要知此人毕竟是谁,且待下文分说。
[book_title]第三回赏知音心倾世侄谈美术神往先师
却说铁瑞福来到大客店,见所约的朋友没有来;周围绕了一遍,也没有个相识的人。正想回去,忽然来了一位少年,对着他致敬尽礼。瑞福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见那少年鞠躬说道:“小子有几句话想给老先生谈谈,不知可使得么?”瑞福道:“使是没有甚么使不得,但是……”这句话的下半截还没有说出来,那少年便打断了,抢着说道:“小子的老人家当初在学堂的时节,是与老先生同班的。老人家谈起你老先生时,总是钦佩你老先生的行谊,在小子面前,很谈得不少呢。不知你老先生忘了没有?姓白名勤的就是呢!”瑞福听了,慌忙答道:“吓!是他么?没有忘,没有忘。他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朋友,最是莫逆的,怎能忘得了呢?他有了这么出众的儿子了,真是可喜!他可好吗?我这几年忙的甚么似的,许久没有去望望他。他今夜来么?”少年说道:“老先生还没有知道?先君不幸,三年前已经过世了。”瑞福惊道:“怎么呢?已经过世了?万万想不到他这么点年纪就过世了。我记得他还比我少一岁呢!可怜像他这么一个身强力壮、聪明豁达的人,不叫他多享几年福,就这么亡过了,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呢!虽然,他有了你这么一个出众的儿子,也算得是善人有后的了。我今夜来到这里,看见没有一个相熟的人,打算要走了。不料碰见了你,好叫我悲喜交集。咱们必得要谈谈,这会我可不走了,咱们坐在一块儿吃喝他一顿罢。”那少年答道:“正是,小侄刚才也这么想着呢。因为在签名簿上看见了老伯的大名,就很想乘这个机会请见,同坐谈谈。这会咱们也可以坐了。”
原来这客厅里的座位,除了首席几位要预备着请那些贵官达人,与及那大书院里的牧师、教习人等上坐,其余那些座位,都是任凭会友自由选择,不分甚么大小的。还亏得是这么一个办法,这个大宴会虽然一两点钟时候不能了事,可是顶多也不过三四点钟就完了;倘是同中国一般的繁文缛节,一个个的定席,一个个的敬酒,临了就座时还要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出那讨人厌的样子,以为是客气的,也不管旁边有个肚子饿透了的,嗓子里伸出个小手来,巴不能够抢着就下肚,在那里熬着等他。【眉】偏要插此闲笔骂世,不怕世人恼耶?要是这么着,只怕这个宴会还要闹到天亮呢。闲话少提。
且说当下瑞福同那少年选定了座位并肩坐下。左右的人都是不相识的,但是他们各人都有了各人的伴当,一对对的都在那里谈天。所以这里两个人有话只管谈,也不虑有人来打断话头的。那少年看见这个光景,就想趁这个机会同他开谈,又不知从那一句说起的是好,因嗫嚅着问道:“老伯,令爱千金近来可好?”原来他这么一问,虽说是极平常的一句应酬说话,然而这么一个少年,在瑞福眼里,那少年口中又是这么一句说话,刺到瑞福耳朵里,不由得瑞福不诧异起来。慢腾腾的答道:“小女好。然而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呢?”那少年自悔出言孟浪,觍觍的答道:“小侄赴史太太府里的跳舞会时候,曾见过几次来。”那少年嘴里是这么说,那脸上不觉隐隐的泛起了两个红晕来。瑞福听了,这才明白。说道:“这却是有的。那一位史太太的豪华,也算得少二寡双的了,合巴黎城里的人,差不多都叫他请遍了。然而我却与他没有缘法,因为我最恨的是日耳曼乐舞。不知怎么的,我的小女却又最欢喜那个。”
【眉】以下无叙事处,所有问答,仅别以界线,不赘明其谁道,虽是西文如此,亦省笔之一法也。“怪不得在史太太那里总没有遇见老伯呢!不瞒老伯说,小侄几次三番要想同令爱当面谈谈,告诉他我们是世交,然而总怕唐突了他,所以总未曾当面。”“不打紧,你但请到我那里来,我是天天在相馆里的,我亲自引你见他就是。你们是世兄妹,论理也应该见见的。”“多谢老伯。但是除了礼拜日,总是不得空的。因为小侄在银行里面执业糊口,行里的规矩,只有礼拜日可以休息。”“那么你到了礼拜日来就是了。要是白天里没空,就是晚上来也可以,随你的便罢。恐怕你还没有娶亲罢?”“还没有娶呢。晚上出来却是不很便当,因为舍妹年轻,晚上很不放心丢他一个人在家里。”“哦!你还有个令妹?那么你带着他同来就是。”
瑞福在那里一面谈天,一面喝酒。到此刻,他跟前的酒盅儿里差不多干了。歇了歇又道:“我家妙儿的女伴,没有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令妹要是能够常来给他作个伴儿,他还不知道欢喜得怎么呢。”“舍妹知道有这么一位世交姐妹,也是要欢喜的。只可惜他天天忙着做活,不知能常来不能。”“还做活么?请教他做甚么?平金呢?绣花呢?针补一定好的了。”“都不是,他在那里扎假花呢。不瞒老伯说,先君在海关里办了二十五年的公事,到身故后,依然是两袖清风,没有一些遗产,家计本不甚宽裕。小侄更是惭愧,每月挣了几个钱薪水,总是入不敷出的。所以舍妹自己的零用,还仗着十个指头儿在那里帮忙呢。小侄空下来的时候,谱了几套曲子,还合得拍,多早晚得了善价,也就可以补助他了。”【眉】何不卖与新小说社,包你可得善价。一笑。“既是那么着,我很可以帮你的忙。你知道那些大行大栈里的经理人,多半是我的相好呢。我看你现在的光景,和我当初差不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穷得甚么似的,又是娶了个分文没有的穷女人,那才苦呢!此刻我可挣上几个钱了。然而我老实告诉你,我的这份家财,是来得很奇怪,叫人想不到的,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至于像你们年纪轻轻的人,只要上心去学手艺,把本事学好了,怕没有出头的日子么?【眉】少年人听者。你将来还可以望娶一个有钱的媳妇儿呢。这件事情,我给你留心着,只要我可以做得到的,一定帮你的忙。”【眉】路义是个至诚男子,若令急色鬼闻了此言,只怕要巴不得一声求他做媒人也。
俗话说的好:“话得投机千句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时瑞福同这少年谈入了港,倒觉得越谈越高兴起来;看看那少年,也是越看越中意。所以同他谈的话都是真心真意,肺腑之意,很有意思在里面的呢。要过他的名片看看,知道他名白,字路义。问了年纪,知道他二十五岁。看看他生得身材雄伟,仪表不俗,唇红齿白,出言风雅,吐属不凡。可惜他生长在法兰西,那法兰西没有听见过甚么美男子,所以瑞福没得好比他。要是中国人见了他,作起小说来,一定又要说甚么“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貌似潘安,才同宋玉”的了。【眉】公亦在此译小说,何苦连作小说的都打趣起来?
瑞福见了这等人,不由得他不暗自赞叹,在肚子里暗暗点头。回想自己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举动一切,也同此人差不多。可惜妙儿用情不用在他身上,却去爱上了那少年浪子。白路义虽然不是贵族,终究是个可以自立之人,我的意思总是他好。【眉】择婿不当如是耶?今之斤斤于财产者可以反矣。好得妙儿此刻还不好算定是一个甚么伯爵夫人,倘使贾尔谊真是不合我的意思,我自有主意对付他。果是如此,我今夜也算不虚此一行了。而且菜也好,酒也多,他们不停的斟给我喝。并不像那小家子斟酒只得半怀,累客人要向主人借锯子,要锯去了上半截酒盅的样子。【眉】又骂人了。又有了这么一个说得投机的美少年在旁边陪着,我不来也是错过。心里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吃完了一样菜,拿起雪白的手帕来抹抹胡子。白路义又规规矩矩的同他闲谈道:“老伯方才说的娶亲这一层,小侄的意思,还不必忙着,且过几年再提也不晚。”原来白路义听了瑞福方才说要助他娶亲的话,并没有会到他命意所在,所以心中雅不愿意。就把过几年再提的话,打断了他的话头,使他不再提及。【眉】若是会到他命意所在,就好马上跪下来叩头叫岳父。虽然不像那个做了中堂伯爵的女婿,老婆总骗着一个了。一面就和他讲论各种美术的经络,醰醰有味,无一不中窍要。至于谈到塑像一层,瑞福平日本是以个中斫轮老手自命的,此刻听了白路义的一番议论,居然像是一位老师,觉得自己平日有几处想得到做不到,不得满意的地方,他居然能句句搔着痒处,可见世界上人的本事是个没有穷尽的。译书的想去,那瑞福是个法国人,未曾读过中国书;要是他读过了中国书,他此时一定要掉文引着孔夫子的两句话说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了。闲话少提。
且说白路义虽然是清辩滔滔,可知那瑞福也是个自幼辩佞,善于词令的。况且美术一门,又是他曾经专门学的,从前借住客栈的时候,那一天不同人家辩驳,那一天不同人家讨论。所以说到这一层议论,他是从不让人的。后来自己有了房子,就没有那些外人来同他往来讨论了。今夜忽然遇了这么一个知音,而且旗鼓相当,犹如棋逢敌手一般,他焉肯不从头至尾,探本穷源的细细讨论一番呢!
原来他们行业中,也有一位远祖先师,叫做密确而(MichaelAngelo);就犹如中国木工祭鲁班,马夫敬伯乐,鞋业祀孙膑,星家拜鬼谷的意思。不过他们是追念古人的精神,中国人是一味对着那偶像叩头,这还不算数,还要不伦不类的把伯乐的偶像塑成三头六臂,称他做伯乐大帝,把鲁班称做工部尚书。就这一点分别,可是差得远了。
当下瑞福因为与白路义畅论美术,偶然想起这位密确而先师来,不觉穆然神往,满满的喝干了一盅酒,祝一声“密确而万岁”;又满满的再喝干了一盅酒,又祝一声“密确而万岁”。白路义在旁边呆呆的看着,心里想着这位先生的酒量着实可以。只见他又是满满的喝了一杯,说道:“美术同业万岁!”他只因神往这位先师,所以如此。谁知他不神往犹可,这一神往,却被先师误尽了他的大事,几乎性命都不保。要知是误了甚么大事,且待下回分说。
此一回看去似是全属闲文,却全是后文伏线。阅者勿以赘谈视之也。
中间处处用科诨语,亦非赘笔也,以全回均似闲文,无甚出入,恐阅者生厌。故不得不插入科诨,以醒眼目。此为小说家不二法门,西文原本不如是也。
译者与余最相得,偶作一文字,辄彼此商榷。此次译《毒蛇圈》,谆谆嘱加评语。第一、二回以匆匆付印故,未及应命,请自此回后为之。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四回醉汉深宵送良友迷途黑夜遇歹人
却说铁瑞福因为谈美术,追溯起先师来,多喝了几盅酒,不觉把他女儿叮嘱他早回的那番言语,从法兰西国丢到了爪哇国去了。到后来益发是左一盅,右一盅,喝个不住,好不自由快活。直到后来大家要喝香饼酒【眉】香饼酒,粤人译作三鞭,要之均译音也。今从众。来散场,他老人家已是醉的醺醺的了不得。好在此时还没有露出马脚来,不过觉得言语多些罢了。白路义也没有知道他的毛病,见他如同渴骥奔泉的喝酒,只有暗地里佩服他酒量好,【眉】且慢佩服着。又暗地里好笑他言语有点颠倒罢了。瑞福却依然喝个不了,说道:“大书院(CollegeLadadens)万岁!”喝了一盅;祝先前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现在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祝未来的学生幸福,又是一盅。喝到后来,他渐渐的看见四面八方那些东西在那里旋转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酒也不喝了。不知为了甚事,要立起来,却把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重又坐下,【眉】醉态可掬。看那举动是失了常度的了。旁边赴会的人看见他这样神气,都来观看。他却矇眬着一双半开半合的眼,望着众人道:“你……你们看我做甚么?我……我在这个会里可是要算一个老前辈呢。我今日得了一个老世好新知交的朋友,你……你们列位可要贺我一盅儿。”说着,扶着桌子立起来,拿着酒盅让众人喝酒。【眉】写醉态如画。众人看见他那种神情,恐怕被他纠缠,遂都走散了。
此时已有半夜光景,瑞福心里虽然还有些明白,嘴里却是糊里糊涂的了,而且舌头也重了,说起话来,好像含着个甚么东西在嘴里似的。忽然一把拉着白路义,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我的孩子,你住在那里哩?我送你到府上罢。”白路义知道他醉了,因答道:“不敢,不敢。小侄住在腊八路,就在旧城子及礼拜堂的当中,这条路离这里很远的呢。”瑞福歪着身子,含糊着声音道:“唔!怎么你住在那么个地方?去远得很呢!”白路义道:“巴黎城里靠中段的地方,房租贵的了不得,所以不能不住远些。老伯要说送我回去的话,是万万不敢当的。论理,还是小侄送老伯回去才是。”瑞福沉下脸来道:“唔!甚么话?你当我吃醉了么?今夜这些酒要是充了我的量,远不够三分之一呢。我看你倒有点醉了。【眉】偏说自家不醉,偏说人家醉了,写醉话传神。年纪轻的人,喝醉了在外头闯事,是最不好的。我欢喜你才肯送你回去呀,怎样你倒说送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谁要你送?来,来,来,咱们叫一辆马车同坐了,送你回去。不要你破费分毫,你偏要不听我的话。唔!你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呢!”
当下白路义见他仗着曲秀才的势力,摆出老前辈的派头来,倚老卖老,乱说一阵,心里又是好笑。只得答应他几个“是”字,随他去说。【眉】醒人对了醉人,最是难过。想通达时务之人对了顽固党,不过如此。幸得他说话虽是大舌头,举动还像是支持得住。足见他虽是贪喝,这个酒量总算难得的了。所以也暗暗的放心,料着他必能安然回去,不必过虑的。心里这么想着,瑞福早一把拉住,来到门前。恰好一辆马车在门外停着,路义便扶他上了马车,自己也就坐在他的旁边。马夫加上一鞭,风驰电掣似的去了。不到一会,到了腊八路,就在白家门首停下。瑞福执着路义的手说道:“你空了一定到我那里去,我还叫妙儿见你。你好歹不可失我的信,我天天在家里盼你呢,你可不要叫我白盼了。”唠唠叨叨,说个不了。好像是送几万里路的远行,依依不舍似的,说了好半天,方才放手。路义说声“明日会”,自行去了。
倘使瑞福就此坐了马车回去,倒也平安无事了。得他平安无事时,这部《毒蛇圈》的小说也不必作了。谁知他蓦地里变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一变,却累得法国的鲍福作出了一部《毒蛇圈》,中国的知新主人又翻译起来,趼廛主人批点起来,新小说社记者付印起来,大家忙个不了。【眉】不是闲文,是表明从此以后方入《毒蛇圈》之正传也。为甚么呢?都是他的主意变的不好,他变了甚么主意呢?他想:“今夜白路义岂有此理!说话当中,总疑惑我喝醉了。我若坐了车子回去,不见我的本事。不如走了回去,明天好向他说嘴,显显我的酒量,叫他不敢小觑了我。”【眉】是醉后主意,谁小觑了你来?
想定了主意,便开发了车钱,跳下车来,倒觉得神气为之一清。暗想:“我正好趁此吸受些新空气,酒气也可以减少了些,回去也好对付我的妙儿;并且可以抄小路回去,到家也早些。嗳!我的妙儿此刻早已睡了,娇娇痴痴的孩子,不定枕头还掉了地下呢,那里还知道我回去得早晚呢?我其实不应该闹到这时候回去,累他惦记着。不审他此刻为了等我,还没有睡呢。”【眉】闲闲一想,却活画出慈父心肠。为人子者,最当体贴。一面想着,一面走路。他若是走克利囊街,过落苏大街,就可以径直回府,安然睡觉了。
大凡一个人喝醉了酒,无论为善为恶,都是勇敢直前呢。瑞福生平是不为恶的,然而这半夜里却也无善可为,所以他那勇敢之气,就生到了走路上去了。以为从这条路回去,似乎太近,不如从旁处绕一个圈子回去的好。想罢了,就从旁边一条小路穿出去。这一夜恰好是风高月黑,此时又是夜深露重,他这么一个酒气醺醺的人,雄赳赳的在那里赶路,酒性愈加发作,一时间迷的糊涂了。那旧城子的地方岔路又多,犹如蛛网一般,不是走惯的人,本来就分不大清楚,何况他是喝醉了酒的,又在晚上,如何辨得出来。所以他应该往左的,却往右去;应该往东的,却往西去。不到两三个弯儿,就把他迷住了,他还不知道呢。到了后来,重到一条极冷落的街上,一直转往左边去了。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抬头一看,都是眼生的所在,他方才晓得迷了道儿。又碰着黑云满天,没有一些儿星月的影子,东西南北也辨不出来,街路的名字也是一字看不分明。酒醉的人,却没有一点子怯性,还只管顺着脚步儿走去。走了一程,觉得比方才更糊涂了些。而且赶了那么许多路,从没有碰见一个走路的人,要问个信儿也没有地方去问。又转了好几个弯,越走得远了,心里越是没了主意。再走几步,却走到了一个死胡同,【眉】死胡同,京话也。江南人谓之宝窒弄,广东人谓之崛头巷。此书译者多用京师语,故从之。对面一堵石墙挡住了去路,再也不能走了。此时他也走得乏了,把从先那高兴走路的心思也没了。站住了脚,把脑袋碰着了那石墙,出了一回的神,无法可施,只得回身再走。
刚出了胡同口,只看见一箭之外,黑越越的一个人影儿,在那里晃了一晃。只因路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瑞福此时也顾不得甚的,也不管是谁人,就对着那影子赶上去。一面走,一面嚷着说道:“老兄,你来呢!我要请教你一句话呢。”一面嚷,一面又勉强睁开了醉眼去看。只见那黑影子像是要停着,一会儿又走动了,像不肯停的样子。瑞福又嚷道:“你不要怕呀!我不是断路的主儿,不过要问你个信罢了。”嚷罢再看,那黑影子果然停住了,慢慢的对着自家迎上来,好像在这冷静的地方,很怕同人家相见似的。走得近了,慢慢的说道:“迷了路吗?你可知道这是那里?”瑞福道:“我可实在的不知道呢。我好像是在旧城子里穿来的,不晓得从那条道儿可以走到白帝诺街呢?”那人道:“这么说,你是不常住在巴黎的?”瑞福道:“唔!那儿的话?我还是巴黎的土产呢?【眉】趣语。就是这座旧城子,我也看得同家里一个样儿,熟得很呢。”那人道:“这又奇了,那么你此刻为甚又要问路呢?”瑞福道:“我老实对你说罢,我今夜是在外面吃的饭,大约总是多喝了一盅酒儿,所以把我蒙住了。我先还坐着马车的,不知怎样,我这身子忽然又不在车上了,就闹到这里来。东走走,西走走,总找不着一个出路。【眉】的是醉话。我方才在这胡同里,把脑袋咯崩的一下,磕在挺硬的石头墙上,差点儿把脑子都磕了出来。此刻幸而碰了你,我想你要是不肯帮帮我的忙,指引指引,我可不得回去了。”
那人听了,想了想道:“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呢?”那人说到这里,瑞福抢着说道:“千真万真,没有一句不真,你那么说,难道还当我是个断路的强人么?咳!你看我醉到这个样儿,怎么还不相信我?我此刻差不多连路都走不动了。而且我觉着四面八方的房子咧,树木咧,就连你这个人,也在那里转个不了呢,可是眼睛花了?此刻只求你帮帮我的忙,代我找一辆马车,我就感激的了不得了。”那人又低头想了一想道:“我也很想帮你的忙,只可惜我也没有工夫哩。”
瑞福此时把那人仔细打量一打量,只见他戴了一顶极粗的草帽,差不多要盖到眉毛上。嘴上生了一把的浓胡子,七乱八糟的,犹如乱草一般,也辨不出是面长面短;穿一件旧透了稀宽的衣裳。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穷汉。但听他说话的口音还不是那巴黎土棍的那种恶声怪气。想道:“他说没有工夫,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看来是不肯白劳,要我几个钱的意思。【眉】人穷了,便犯人家此等疑心。可叹!也罢,我此刻迷了路,要他指引,少不得要化几个钱。俗语说的好:‘有钱使得鬼推磨。’【眉】谁知此处却用不着钱神势力。有了钱,怕他不答应么?”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往袋里去掏,一面说道:“你肯指引了我,我这里重重的谢你。朝廷不使饿兵,我这里有的是钱。来来来,你拿了去。”那人道:“不是这么说。我能够帮你忙,是用不着你谢我。我虽是穷,几个臭铜是看见过的。【眉】骂尽富翁。你可知道,我也在这里找人帮忙么?”说着要去了。瑞福连忙扯住道:“你慢走,你慢走!要找谁?帮甚么忙?”那人又住足道:“你不要罗罗唣唣,我的事比你还难过呢。”瑞福拉住要问甚么事,那人着急道:“是我的女人病了,要送到医院里去。”瑞福道:“你家女人得的甚么病?半夜三更的怎么好送到医院里去?”那人越发着了急了,嚷道:“怎么今夜这般不凑巧,要找一个帮忙的人,偏找不出来,却碰了这么一个酒鬼!”瑞福道:“你说我酒鬼吗?我此刻酒也醒了。你只要说出怎么帮忙的法儿,我亦可能帮帮你的忙,你不要只管着急呢。”那人听了,不觉大喜。要知是怎么样帮忙法儿,那人又毕竟是个甚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说。
从第一回起至此,统共不过赴得一个宴会,读者不几疑为繁缛乎?不知下文若干变幻,都是从此番赴宴迷路生出来,所以不能不详叙之;且四回之中,处处都是后文伏线,读下文便知。
一个贾尔谊,一个史太太,不过从妙儿口中闲闲提出;白路义与瑞福二人虽亦谈及,然并未详叙其人如何。谁知却是全书关目,此是变幻处。
写醉人迷离徜恍,胡思乱想,顷刻千变,极尽能事。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五回醉酒汉权当抬轿夫守病人喜逢警察卒
却说瑞福当下纠缠着那人,要问他的女人到底生的是甚么病。那人急了,说道:“他得的暴病,要找个人帮我的忙,抬到医院里去,不然,我一个人抬他不得呢。”瑞福道:“半夜三更,你到那里找人帮忙呢?”那人听了,又是着急道:“好人,你不要给我胡缠了。我要找个警察兵去,求他助我一臂之力。”瑞福拉着他道:“这也怪你不得,你总不能撇了你妻子的事,反来指引我的路径。但是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要送到那个医院去呢?”那人又急又气道:“送到博爱医院去。”瑞福心下一想:“不如我帮他的忙,抬到医院去,那里一定是有马车的,我就可以坐了回去。这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呢!”想罢,便道:“我帮你抬去好么?”那人答道:“真的吗?”瑞福道:“好端端的谁骗你来?我不过借此要出了迷路,到得博爱医院,我就可以找个马车回去了。”那人大喜道:“那么说,你跟我来。”说着就走。
瑞福跟着他,仍旧走到那死胡同里去。走到他刚才磕脑袋的那个墙下,顺手转了个弯。瑞福留心细看,原来这堵墙是人家花园的围墙,围墙里面是老树参天的,树枝儿横到墙外,把一个胡同都遮黑了。再加这一夜天阴月黑,看不出转弯的路口,所以才刚错认了是个死胡同。【眉】瑞福此留心是要紧关目,不是闲笔。再走上几十步,在一个抹角上现出一座房子来,楼上的窗户都紧紧的关着。楼下开着窄窄的小门,大约勉强可以容得两个人并走。
那人走了进去,不多一会儿拖出一张床来。这床和巴黎平常抬病人的床一样,不过他的床挂上一个厚厚的帐子,想是怕病人受风的意思。床的两头还有四根柄儿,如轿杠一般,可以抬了走的。当下那人把床拖了出来,对瑞福说道:“你不认得路,我在前面,你在后面罢。”瑞福答应了,二人抬起来就走。
那人一面走着,一面给瑞福说话道:“我的女人本来有这么一个老毛病,往往晕了过去,几点钟时候不醒回来。家里又没有人服侍他,半夜里请医生也来不及,只好送到医院里去。本来送病人到医院,是要一个保人的片子的,但这等重病,纵然没有片子,医院也肯收的。请你抬好了,不要掉了下来呢。”瑞福道:“那里会掉下来?我的气力很可以呢。但是你已经出来了半天了,你回来有看看病人么?怎么这会儿一点声气也没有了?我们且放下来你看看他罢?”那人道:“不必不必。我不是才说的么,他这是老毛病,发起晕来,几点钟不醒的。”
瑞福嘴里答应着,心里想:“我还是头一回当奴才呢,从来没有抬过东西。怎么抬起来两条腿不由的要分开了,走路好像轮船上水手在舱面行走似的。想来这个抬法,总算得法的了。往常听得人家说,东方支那国的官员,不是由国民公举的,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到皇帝那里去买个官来做做。【眉】你还不知道,有捐局做间接的交易呢。做了官,可以任着性子刻剥百姓。百姓没奈他何,反而要怕他。他出来拜客,还坐着轿子,叫百姓抬着他跑路,抬得不好还要打屁股。我今夜这种抬法,如果到了支那去,不知合式不合式?可惜没有去看过。”
心里在那里胡思乱想,脚步儿是跟着前面那人走。那人却是越走越快,瑞福在后面被他拖来扯去,前面的路被那个帐子挡住,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得跟着他转弯抹角走去。【眉】京师本有一笑话,以抬四人轿之轿班喻四等官:最前一名曰“扬眉吐气”,喻王公大臣;轿前一名曰“不敢放屁”,喻御史;轿后一名曰“昏天黑地”,喻翰林;殿后一名曰“拖来扯去”,喻各部司官。极尽谐谑,附记于此,亦足博一粲也。细细的留心,要看一条熟路,却总看不出一个道径。看他这等走法,不消说,总是熟路的了。但是走来走去,总是些小路,从没有走过一条康庄大道,也没有见过一所高楼大屋及礼拜堂之类。不由的瑞福动起疑来,越发留心察看。觉得转来转去,总不出这几条小路,好像走马灯一般,转了去又转了来,越发动疑,熬不住的叫道:“哙!伙计,我们到底走到甚么地方了?路可走得不少的呢,怎么还不见到呢?”那人住了住脚道:“这条路本来是很远的,还有一会儿才得到呢。你要是乏了,我们歇歇再走罢。”瑞福道:“不歇亦还可以,就是歇一会儿,也不见得有人来接手,我们索性早点走到了就罢了。”
说到这里,那人忽然说道:“你听,那边好像有人来了。”瑞福听了听,果然是有脚步声音,从远远地走到这边来。那人又接口道:“我们且把床放下来,你在这里看守着,等我到那土山上招呼一两个警察兵来,帮着把床抬到医院里去,一面就可央求他们代你找一辆马车,送你回去。你说好么?”瑞福道:“朋友,你这计算得很好。这么着,你就请放心去找警察兵,这里我给你看好了就是了。如果你老婆醒了,我告诉他听,你就回来就是了。”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急匆匆的头也不回,径直的去了。瑞福全未在意,等他去远了,方才想着他并不是向那有脚步声音的地方走去。然而在这个黑暗的地方,也不敢一定说他走错了。【眉】他本来没有走错。并且此时很盼他招呼了人来,好代自己找个马车,所以坦然无疑,在那里呆呆的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来,瑞福心里兀自想道:“我今夜何至闹到这般狼狈,做了不相干的人的牛马?要是妙儿看见我这个情形,只怕他肚肠都要笑断了呢。”想罢了,又呆呆的等了一会,仍不见来。又想道:“我并不是要给那不相识的人出那无谓之力,不过要望他带了人来,我也可以寻个归路。他那女人的毛病,着实奇怪,怎么一路上抬了来,声息全无?此刻停了下来,还是不声不响,莫非他在半路上绝了气不成?”心想要拉开帐子看看,到底是怎么这样子。忽又想道:“他的男人曾经说过,他的毛病,往往昏绝几点钟时候不省人事的,此刻料他还未醒呢。不如等大家来了再看罢。”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因开口高声说道:“可怜!这个女人要冻死了。”说了这话,又侧着耳朵儿在那帐子旁边细听。他心想:“我说了这话,要是那妇人醒了,一定要开口。”谁知听了半晌,仍无声息。
心里好不自在,思来想去,总是喝酒误事,要不是多灌了那几碗黄汤,这时候早在被窝里睡着了,何至于半夜三更,还在这受那风吹露打的?屈指一算:“这种苦境已是二十五年不曾尝过了。苍天呀苍天!但愿我的妙儿早已安睡了,就是我晚点回去也不妨事。要是他为着我回去得晚,也是呆呆的等我,一夜不睡,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而且我身上闹到这个肮脏样子,叫他瞧见不得的。我这几天正要略略拿出做长辈的势力,阻住他的甚么伯爵的婚姻,他要是知道我闹酒闹到这个样儿,如何还肯听我的说话?【眉】处处想着妙儿,是慈父;因自己闹酒,恐其女不听自己说话,是先正己后正人之意。今之妄谈“家庭革命”者,何尝梦想得到!咳!这都是王八蛋大书院中人的不是呢!”【眉】无端怪到书院中人,还是醉话,谁叫你喝醉来?忽然又想到:“白路义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相貌又好,谈吐又好。今夜无意中认得了他,也算幸会的了。然而我虽是这般倾倒他,他只怕难免拿我当一个酒鬼看待呢!”
瑞福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耽搁的时候不少了,口中不觉自言自语说道:“奇怪!这混账东西跑到那里去了?这许多时候,任往那里找人,也该找着了。他不要做了圈套,给我去顽笑罢?好呀!他的老婆还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骡子去变狗。【眉】且慢恃着。然而叫我在这里等到天亮,那可是办不到的呢。只是我又认不得往家去的路,不等也要等,有甚么好法子呢?呀!那混账东西只怕来了。”原来瑞福正在自言自语,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走近前来,当是那人来了,心里宽了一宽。再仔细听听,像是不止一个人的脚步,料定他是带了人来了。等了一会,觉得那走路的走得很慢,不像为着有事情来的样子。在暗地里远远望去,觉得约摸在二十码之外,有两个人走近前来,仿佛是穿的警察号衣。瑞福很觉得奇怪,他说:“怎么只有两个人么?那个人又跑到那里去呢?”嘴里说着,心里想道:“这两个人,不消说总是他请来的了。不如我迎上去,告诉他那病女人在这里,省得他们找罢。你看他走得慢腾腾的,敢是在那里找呢?”一面想着,一面就迎将上去。谁知那两个警察兵见有人走来,便都站住了。瑞福放着嗓子道:“来!你们往这里来!”
却说那两个警察兵之中,有一个年纪大些的,从前当过兵,性子很是暴躁的。半夜三更听见瑞福这般乱嚷,呼来喝去的口气,心里连一些头路也摸不着,很不自在,气冲冲的放着嗓子问道:“请教你说,你这是叫谁?我们走我们的路,要你叫我们到这里往那里的!”说完了这句话,那人回头又对他的同伴说道:“这不是笑话么?倒好像要我们去听他号令似的。”那同伴年纪虽轻,性子却比他和平了好些,因答道:“我看他不过多喝了几盅酒,所以莽莽撞撞的,其实我看他没有甚么歹意。”那个老的说道:“我谅他也不敢。但是他总要当一点儿心,不然,我可要拿他到警察署里去。”
此时瑞福同他们相去还不甚近,所以他们的话都没有听得。至于要请他到警察署里去,当他酒鬼款待这一层,更是梦想不到。所以还是暴暴躁躁的高声对他们说道:“叫你们到这里来呢!这张床在这里路灯旁边,还不快点儿跑!”那个老卒听了,又气又笑,低声说道:“不是酒鬼,却是疯子呢!”瑞福却还没有理会,依然迎上去问道:“我说,那个人呢,你们把他弄到那里去了?”【眉】那个人没有弄到那里去,你却被他弄到这里来了。一笑。那个年轻的抢上一步,问道:“你莫不是要到警察署里去过夜么?我劝你安静点罢,不要胡说乱道的了,我们不是同你开顽笑的呢。”瑞福道:“警察署里过夜么?我年轻当学徒的时候,也跟去过几回,如今可是久违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该你们拿呀抓的吗?”
那人又道:“谁来同你细谈这个?你到底要干甚么?”瑞福道:“我要你帮我抬一个病人到医院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了,还抬甚么病人,这不是开顽笑吗?”瑞福道:“不是开顽笑。这女人病重的了不得,这一会已经没了气,也是说不定的。”那人问道:“他是谁呢,是你的老婆么?”瑞福道:“不是我的,他是一个人的老婆。方才在路上碰见他的男人,求我帮着他抬。”那人道:“有了你们两个,也用我们不着了罢?”瑞福道:“本是我同他两个抬的,我也跟着他当了半夜的轿夫。后来他不知怎么样,忽然停了下来,就那么一溜。你们怎么没有看见他?”那人道:“我们连个人影儿也没瞧见。”瑞福道:“他一定走错了路。既是这么样,他恐怕还在那里找你们呢。”那人道:“恐怕你已经入了他的圈套了,你还不省得。【眉】一语道着!你再要等,就是等到明天,只怕他还是少陪呢。”瑞福道:“被你说破了,倒也很像的。但是他做了这种圈套来弄我,他有甚么好处呢?”【眉】没有甚么好处,只想做你的女婿。此时那个警察兵也还不知就里,因答道:“这个我也不懂。这事情本来与我无干,与你也无干,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罢。”瑞福道:“话是不错,我也这么想着。但是我此刻在那里呢?”【眉】奇语,不由人不惊。那人惊道:“这是甚么话?怎么连你自己在那里,也可以不知道起来?”不知瑞福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说。
《毒蛇圈》言其圈套之毒如蛇也,此为瑞福入圈之始。虽然,安排圈套者虽为娶妙儿起见,然未必认定要作弄瑞福,而瑞福偶然碰在圈上。遂使下文无穷变幻,都自此生出来。事之巧耶?文笔之谲耶?不可得而知矣。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六回弃尸骸移祸铁瑞福舁死人同投警察衙
且说那警察兵听见瑞福说连他自己在甚么地方都不晓得,反来问人,不觉好笑道:“怎么,你连自己在甚么地方都不知道吗?这才认真是个笑话呢!”瑞福道:“我却当真的不知道现在我站着的是甚么地方,也并不是同你们说笑话。我刚才因为多喝了点酒……”瑞福说到这里,那人即抢着说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你就不必多讲,我们早知道的了。”瑞福道:“真是呢。今日晚上我在外边吃的晚饭,所以多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晚饭散席之后,我就伴送一个朋友回去。那位朋友住在甚么街上,那个街名,他告诉过我,我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我只晓得是同丽云街相去不远的。伴送他回去之后,我就打算抄近道儿到家去。我家住在白帝诺街,不知道怎么着就走岔了,在那几条街上穿来穿去,足足的走了一点多钟。后来就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在那一个拐弯基角上忽然间跳出来的。我就求他指引我一个出路,并且还许他重谢。他说甚么他的老婆病重的了不得,正要出来找一个人帮他抬病人到医院里去,没有工夫指引我的路。除非我帮他抬了病人送到医院,他就肯送我回去。我想本来是我央求他,倒反变了他央求我了。但是这种事,是与人方便;况且我帮了他忙之后,他又肯送我回去,又是自己方便。这等事乐得做的,就答应了他。谁知帮他抬着病人跑了好几条街,都是我平素不认识的。”
那警察兵说道:“哦!这么说,想是他后来因为听见我们脚步声音,就拔脚逃跑了,他倒居然有本事避了我们。别的且慢着说,那病人呢,此刻在那里?”瑞福指道:“就在那边一张抬床上,你看,这里望过去,还隐隐的看得见呢。”警察兵道:“那人跑了去之后,这女人有开口说过甚么话没有?”瑞福道:“没有,没有,自从我抬他起,直到此刻,从没有说过话,大约是人事也不省的了。据那男子说,他常有这个毛病的。”警察兵道:“哼!这么着,你就相信不疑了么?你这个人也太好说话了。我恐怕你那位朋友,不定是欠了房租,所以半夜三更的在那里偷运家伙,要逃走呢。”瑞福道:“这也难说的。是呀,我记得他那屋子,连个看门的人也没有的。我把他这混账的东西,要是我早知道他这样……”端福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警察兵就说道:“来!这里来,我们大家去瞧他一瞧再说。”
瑞福听了,就在前领路。原来他受了这场恶骗,心里愤愤不平,恨的甚么似的,只是说不出来,也急着要去看看这个病人到底怎么样,好查问这件事的来历。所以一听了警察兵要去看,他就领着先走。两个警察兵跟在后面,一同前去。其中一个年长的悄悄对那一个说道:“这件事情看来很是离奇,我想这个人就是逃跑了那一个的同党也说不定的,我们须得要留着神看住了他才好。”此时瑞福走在二人之前,他们的说话,并没留神听得。
当下两个警察兵跟着他一同走去。瑞福先自到了抬床旁边,他伸手把帐门上所结的带子轻轻解了下来,又轻轻的撩开了一边帐门,一面弯下腰去看,一面说道:“他是个女人,不会错的,并且一定是个有病的女人,你瞧他一动也不动,眼睛也是闭得紧紧儿的,差不多就跟死人一样呢。”两个警察兵也走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看。那年纪略长的忽然冷笑起来道:“我想这个人要是要他动,只怕今生今世也不能够的了。你们不看见么,他是被人家勒死的呢!这根绳子还在他颈脖子上头,没有解下来。”瑞福听了这话,仔细一看,果然不错,不禁高声大骂起来,说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那个混蛋光棍干下来的,怎么拿来葬在我身上?我倒要赶上去找着了他,问他一个底细,看他拿甚么话来对付我?”瑞福说完了话,就拔脚要跑,他的心里无非为的是要去追那人。
看官,大凡处事,嫌疑之际是断断乎不能忽略的。然而世人每每到了嫌疑之际,偏偏容易忽略起来。犹如瑞福此时这等举动,本来是出于无心,而且还是满肚子不平,要去追寻那个人呢。然而处在这等地步,他也未免忘其所以了。当时果然被那年长的警察兵兜胸一把抓住了,对着他大喝一声道:“不准你动!”瑞福本来是一个使惯了铁锤凿子强有力的人,况且他的本心又不是一定要想趁势逃走的,只这一把,如何抓得他住。说也奇怪,这一回他却禁不起这一声叱喝,听了这一声,犹如青天起个霹雳一般,吓得浑身瘫软了,连一动都不能再动了。他的心里,此刻也就慢慢的明白过来了,知道他们疑心自己和那逃跑了的是一党的了。
当下那年轻的警察兵也把那妇人细看了一番,就对这一个说道:“你老说的不差,这绳子还是紧紧的扣在颈脖子上呢。他就不是被人勒死的,也一定是自己上吊死的了。”瑞福接口道:“既然如此,你们还不让我来把那男子赶快的找回来么?你们岂不知道,这一定是那混账行子作的孽呢?”那年长的警察兵到了此时,格外摆出那一副警察的架子来,沉下了脸,提响了嗓子,瞪起了眼睛,对着瑞福说道:“要捉这个人呢,我们自然也会派人去捉,总用不着你这老光棍费心。你还不知道,我要请你到我们警察署里去走走呢。”【眉】警察兵有架子可摆,无怪年来中国到处设警察,即到处受骚扰矣!尤无怪上海居民望巡捕如鬼神矣!他一面说话,一面还把瑞福抓得紧紧的。又回头对那一个道:“小弹子,你在这里看守了这张抬床,待我去见了警察长,再派人来帮你抬这尸首,你要小心点。”
原来“小弹子”三个字,是那个年轻警察兵的绰号。他本来姓葛,名叫兰德,生来性格和平,貌亦可亲。他自从遇见了瑞福之后,已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胸中已自有了成竹。所以他的见解,与那年长的全然不同。当下听了这句话,就说道:“我看我们现在就把他抬了去的好。况且这位先生,也不像是要逃走的;即使他要逃走,我们有两个人在这里,谅他也逃不到那里去。”瑞福听了这话,不觉发急起来,说道:“逃走吗?我何必要逃走?不要说别的,我就连这个想头也没有呢。我现在只想帮着你们,把那谋杀这妇人的光棍寻了出来。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办。一来,我自己可以明了心迹,叫人家也知道我铁瑞福不是个帮凶的无赖;二来,拿着了他之后,也可以办他的罪,替那冤死的妇人报仇,也是一件要事。你们想想,我何必要逃走呢?闲话少说,我们此刻且先到警察署去,等我把这前前后后的情节详细告诉了警察长,然后我们再同去找着了那抬床出来的屋子,方才可以寻点头绪出来呢。”葛兰德听了瑞福这一番话,连连点头道:“这位先生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此刻自然是要捉拿那犯人是第一要事。不必耽搁了,错了时候,叫他走远了罢。高利书君,你在前面抬,等我在后面,我们两个抬着走,让这位先生在旁边跟着去罢。”
看官,这高利书生来的性情甚是倔强,不似葛兰德的好说话,所以正色说道:“我想不如把他两只手铐起来的稳当。从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他现在肚子里是甚么意思呢?你不要听了他两句话,就老老实实的信以为真呢!”【眉】自然也是正论,惟瑞福非其人耳。瑞福道:“我看不必罢。我本来很愿意跟你们同去办这件事,你何必还要这个样呢?我们好好的一块儿走不好么?”瑞福一面说,一面把他那两个阔肩膀往上一耸,攥着两个钵头大的拳头往外一伸,对着葛、高两个说道:“你们不看见么,我要是有心想逃走,非但方才不招呼你们来看,就是碰见了你们,我仗着这一对不生眼睛的家伙,”说到这里,把左手的拳头往上一扬道:“这么一拳,”又把那右手的拳头往外一扬道:“又是那么一拳,不要说就是你们两个,只怕再来这么两个,也不能奈我何呢!”【眉】妙,妙!只怕请个传神画师到来,也绘不到如此活动,绘不出如此神采。当下高利书嘴里虽然还是很硬的,手里却也不敢再动了。【眉】原来也是不禁吓的。因为葛兰德一面已经暗暗的叮嘱了他,说道:“这种无头公案,本来很是难办,一切头绪,都要在这个人身上寻出来。他既然肯帮忙,正是我们立功的好机会。况且他是一个体体面面的上等人,我们只好用软工夫去笼络他;若是要用强,恐怕倒把这件事弄的僵了,断断不行的。”高利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也就退了一步说话。因对着瑞福说道:“好呀!你既然自愿同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呀。你跟在我右边一面走,你可不要想跑;你要试一试,我有的是手枪。”说到这里,又对着瑞福做一个放枪的手势道:“我就那么一枪,不要说你的拳头只有这么点大,就算他再大上两三倍,只怕也受不住呢!”瑞福受了这番欺侮的话,心中没好气的,要想抢白他两句,出出闷气。忽又回想过来:“这件事虚者自虚,实者自实。且忍耐他一会儿,等见了长官,不难分剖明白,何必要同这种人计较甚么长短呢?”【眉】此所谓自尊。因说道:“你也不必手枪不手枪,我也不想逃走,我们走罢,就依了你的走法就是了。”说着,葛、高两个就抬起了那张抬床,发步起行。瑞福果然跟在高利书右边行走,他走快些,也走快些,他走慢些,也走慢些,一路往警察署去。
其实瑞福心中并没有半点想逃走的意思,只怕今日看这《毒蛇圈》的看官,也是愿表同情的。但是他心念之中好像安置了一副电机在里面一般,顷刻万变,风车儿转的也没有他那般忙法。他想来想去,想了再想的,无非是想把这件无头公案弄个明白;一面又牵肠挂肚的把他那位千金小姐横躺着在他那心窝儿里面,缠缚在他那脑神经上头。自言自语道:“此刻我的妙儿,不知道着急到怎么样呢!他早就叮嘱过我,叫我早点儿回去。到了这会还不见人,此刻要是把这件事叫他知道了,那才要急死了他呢。况且他又是一个工愁善哭的人,这回事不知又要弄到怎样了结,我自己还得要受他一顿臭埋怨呢。只怕今番回去,一天到晚,总得要吵吵闹闹的发几次,总要过了三天五天,才得安静呢。唉!这是我自作自受,也不必去虑那么多了。我此刻要去见的,第一个自然是那警察长。弄得不得法,还要去见那验尸官呢。这个案子,不必说,自然是一桩人命官司了。如果这个妇人是自寻短见的,那个光棍又何必出了这神出鬼没的诡计,把这尸首移卸到我的肩膀上来呢?其中不消说,是另有个缘故的了。不料却叫我来受这个累。一时之间,非但不能到我相馆里去塑像,并且要错过那赛美术的大会呢。事到头来,这些事也不得不丢开算账。怕只怕见了警察署长,倒要疑我是个罪人呢。方才那警察兵不早就疑到我了么?虽然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难证明我是个无罪的人,然而总是一件没趣的事。我的姓名,先要上遍了各种新闻纸了。合巴黎的人,本来那一个不知道塑成第九十二师团练像的铁瑞福,今年赛会可以望得到奖牌的。此刻闹的同犯人一般,要到警察署里去。唉!我以后一辈子总不忘了今夜大客店的这一顿大餐的了。”
他一面走,一面想,一面嘴里咕哝咕哝的说着。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觉就到了警察署了。此时他的心思略停一停,抖一抖精神,要进去见警察长。不知见了之后,这件事弄得明白否,且待下回分说。
毒蛇圈未必即为铁瑞福而设,而铁瑞福不因不由,恰入其圈中,然后能演出一部奇文。
瑞福已到警察署矣,幸哉,瑞福之托生于法兰西也!设生于中国而遇此等事,则今夜钉镣收禁,明日之跪铁链、天平架,种种非刑,必不免矣。吾每读文明国之书,无论为正史为小说,不禁为我同胞生无限感触,此其一端也。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七回缉凶手瑞福充眼线通姓氏总巡释疑心
话说铁瑞福跟着葛、高两个,抬着那张抬床,一径投奔警察署来。到得署前,瑞福抬头一看,恰好一个人带着几个警察兵刚刚进去。原来这个人是这个地段的一个总巡,方才出去向各处分巡地方,巡察了一周,方才回来的。那高利书、葛兰德两个进得署来,就叫把铁瑞福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告诉了他。此时瑞福却站在火炉旁边烤火取暖,毫不理会。【眉】被此无头公案牵绊住了,他却还有此闲情。这总巡就叫把那抬床抬了进来。此时旁边那些警察兵们,虽然这种命案是他们司空见惯的,然而抬了进来之后,他们眼中的视线,没有一条不是集在这个女尸身上的。就是瑞福也是瞪着双眼,把他着实看个清楚。
看这妇人的年纪,大约总在四十内外的了。他那相貌,当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张标致脸儿。但看到他那身材,却是十分消瘦。想他要是活着,也是一个弱不胜衣的了。光景生前一定受过一番磨折;若不然,就是害过一场大病,然后被人勒死的。再看他身上时,只见盖上一条粗布单被,身上的袄儿裙儿都是黑绒做的,却已经旧的在黑颜色里泛出了黄颜色出来了。最奇的是脚上穿着一双极陋极陋路意第十五的高跟鞋子。脱下鞋子看时,却还穿着一双丝袜,只是四面八方都有了窟窿的了。那总巡细细致致的看了一番,不觉暗暗点头叹道:“早年奢侈晚年穷!这妇人从前是个甚么样的人格,那就不难一望而知的了。”还有一桩极奇怪的事: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破旧不堪的东西,只有缚在颈脖子上的一根绳儿却是崭新的。紧紧的扣在上面,还没有动过,两个死疙瘩深深的嵌在肉里面,两根绳梢儿搭拉在胸前。所以勒死这句话是确切无疑的了。至于要知道他是自愿勒死的,还是被人家谋死的,那可是要请医生来验过,才得明白的了。
当下那总巡就叫人去请医生。至于以前的种种情形,虽然据葛、高两个述过一遍,但不过从瑞福初次招呼他们说起,再以前的事,虽然也据他们转述过同瑞福对答的话,总觉得不大明白。所以他对瑞福问道:“你就是这样说法么?”谁知瑞福此刻正在呆呆的看着那个死尸在那里出神,不曾理会得。耳朵里忽然听得有人向他说话,方才定了神去听。只听见那总巡道:“依你这样说来,你帮着他抬床的那个人,是你向来不相识的了?此刻叫你碰见了他,你还认得出来么?我觉得你这句话很诧异呢。”“我也很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好像叫人家难懂的。然而内里的情形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并不撒一点儿的谎。总而言之,我多喝了一点儿酒,所以才走岔了路,走到那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在那死胡同里转来转去,正在没法的时候,忽而劈面来了这么一个人。我单记得他身上穿一件稀宽的衣裳,头上戴了一顶极粗的帽子。但是那个地方离路灯又远,我却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所以说不出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一个人。我只记得他生的一嘴胡子,同我的差不多长短。当时我求他指点我的道儿,他说我如果肯帮他的忙,抬了病人到医院里去,他再送我回去,或者指点我的道儿。”
“那么,你就冒冒失失的答应了他?”“这个呢,随便那一个都是肯答应的,就是你阁下如果碰了这么一回事,到了这个地位,你也一定要答应的。而且这是要救一个将近要死的人,我想任是甚么人,只要力量做得到,他总不肯推辞说不干的。”“话是不错,然而也得要弄个明白,到底真的这个是病人不是?到底是这个人告诉你,说他的老婆得了甚么急病么?就算是这么着,这个妇人他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言语,咳嗽也不打一个,哼也不哼一声,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知,不会起一点疑心?”“知是知道的,但是那人说他的女人已经不省人事的了;又说他这个是老毛病,往往发作起来,有好半天不省人事的。所以我也就不疑心他了。这个呢,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担着一点儿不是。因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相信他。还有一说:当时我的心里,并不是认真的有甚么完全的仁义道德,只为我晚饭的时候痛饮了几杯,虽不至于醉到十分十二分,【眉】还不认醉,写酒人可笑。然而于那人情世故上头,一时之间却不能分辨出来了,所以糊里糊涂的就照常情猜度了他。而且也万万想不到,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请我帮忙,却帮出这种忙来的。”
“说也奇怪,这件事他何必一定找着你帮忙呢?而且他怎么预先就知道你今日晚上走过那里呢?”“我跑到那条路上去,也是可巧的事,他起先未必就知道要碰见我,也不见得一定要找我。你想我问他的话,他还停了好一会才答应我呢。光景他后来看见我是个吃醉酒的,必定容易上钩,所以他才作弄我呢。倘使他不碰见我,又不知是那一个的晦气了。”“然而到了后来,在半路上无端的要撇开你走了,你心上总应该想一想了。”“我老实说,我实在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个。当时正在抬着走,听见有脚步声响,知道是警察兵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是乏的了不得了,他告诉我说,他要去招呼他们来,给我做个替代,一面就可以送我回去。我听了这话喜欢的了不得。你想,我还有甚么疑心去想到这个呢?”
“到了后来,你既然见他没有招呼到他们,何以你自己又不去招呼他们呢?”“唉!那个时候,我还是以心为心的呀。那个时候,我何尝知道这抬床里面是个死人呢?只知道是个病重的人。他既然走开了,不消说的,这病人是托付我看守的了,怎么走得开呢?后来我远远的望见了他们两个,我马上就叫的。还有一句话,要请你留心的:当时我要是有了丝毫虚心,远远的看见警察兵来了,那时我虽然是乏了,然而两条腿还在身上,我不会学那个人的样子,给他们一个溜之乎也么?那时候就让你们查见了那张抬床,在床上查见了死人,也不知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生出来的,此刻还有我这个人在这里答话么?我非但不溜,并且看见他们没有留意着我,我就特意的迎上叫住他们呢。”
原来瑞福说了半天的话,那总巡总还有点狐疑不决,不肯相信。及至听了瑞福最后这几句话,却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个却是他没有杀人的真凭实据,也可以表明他本来是没有成见的。一面瑞福又接着说道:“依我的愚见看来,这些不相干、无关紧要的空议论,此刻也不必多谈了,多谈也无益。与其白费工夫,在这里闲磕牙,何如派些人,到那取出抬床的房子里去检搜一番,或者可以得个眉目也未可定。这所房子的样子,我还仿佛有点记得,要是到了那里,总还可以指认得出来。”这一席话,却又中了那总巡的心坎儿,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你有了这好条陈,为甚么不早点说出来呢?”一面说,一面就传出号令,点派一小队警察兵,同去检搜。又叫葛、高两个也跟着同去,总巡亲自率领着走,瑞福充做眼线。好笑他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实任雕刻师,此刻却在警察署行走,署理眼线事务起来。【眉】好官衔。可发一笑。
当下排齐了队伍,同时出发一路向那怪僻的所在而去。不多几时,已经到了那相离不远的地方,瑞福就告诉了总巡。总巡便改慢了脚步,缓缓而进。瑞福在前,仔仔细细的看那两旁的房子。争奈那小户人家的房子,家家都是差不多的;不比那高楼大厦,各家是各家的样子,容易认识。后来从梧桐街过去,又走了三十多码路光景,看见一条胡同。瑞福就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会,说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到这里来过。不如再往前走罢。”说着又往前去。众人也跟在他后头。走到前面,忽然有一个可以转弯的地方,瑞福又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堵墙好像就是我黑暗里把头触上去那堵墙呢。我们且再走过去几步看。是呀,这一定就是那个地方了。但是这胡同的尽头,怎么有起几层台阶儿来了?我方才抬了抬床,来来去去,足足走了有二十分钟光景,怎么总没有看见呢?不是的,我一定没有到这里来过。”
且说那位总巡,本来有意远远的跟在后面,以便瑞福仔细查探,此时已走近了瑞福身边。隔不多时,那葛、高两个也走了上来。瑞福叹口气道:“我可实在懂不得了。这个地方,好像我方才没遇见那人之前,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又好像他后来把我从这里引到了那边一条街上,就是我们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又道:“列位可知道,上了这几层台阶儿,到底可以通到那里?”高利书道:“通到县署前那块方场。我们后面这条街,可以通到雕匠街。”瑞福道:“那么说,我弄错了。我记得从没有上过台阶儿,也没有下过台阶儿。”高利书道:“再走也是不中用的,这里没有旁处可通的。除非上了这台阶儿,可以通到县署那边,还有一面可以通美术街的。要是只管往前走,那就是一个死胡同了。”
瑞福听了这话,在那里抓耳挠腮的想不出主意。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要去查探一回,而且我想我一个人去更好。要是可以放我一个人自去的话,就请列位在这里等我一等,待我一家一家的细看过去。你们不必怕我逃走,我顶多也不过三分钟就回来的。”那位总巡听了,很以为然。连称:“好法子,好法子。必得要这么个办法,才得妥当;不然,哄了这一大堆人去,倒反怕他吓跑了呢。”这位总巡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想道:“放是本来可以放他去,看他也不像要逃走的人。然而也得要防备他一着,问明白了他是个甚么人,万一有个差错,也好容易找他。”【眉】总巡此意,也是一厢情愿。如果他想逃走,岂难捏报假名耶?
想过了一会,他便客客气气的对着瑞福问道:“我们闹了半夜工夫,冒昧得很,还没有请教先生的贵姓台甫呀。”瑞福道:“我姓铁,草字瑞福,做的是雕刻工艺,住在白帝诺街九十九号门牌屋里。”总巡听了,不觉诧异道:“哦!原来是瑞福先生,那是一位极有名的雕刻师呀!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瑞福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名没有名,但是我敢说我不是那犯人的同党。你也很可以去查一查,到底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住的那所房子,是我自己的,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左右邻居都知道我的。”那总巡急忙陪着笑脸道:“那是很可以信得过的,方才错疑了,实在是冒昧得很。”【眉】西礼偶遇生人,须待其自出名片,以通姓氏;不得如中国之请教贵姓台甫。此瑞福之所以发牢骚,总巡之所以陪小心也。瑞福道:“我是一个技师,又是家长,又是地主,不是喝醉了酒,何至于这时候还在街上走呢?你看我穿的礼服,就可以知道我是个赴席的了。”总巡道:“是呀,你醉了才走错路呢。这里是旧城子左近,若从这边波心街过去,不远就是大客店了。”瑞福道:“我岔路是走得不少了,我且对你说这缘故。我在大客店散席出来,本来同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同车的,我伴送他回去,到了一条甚么腊八路,【眉】此时忽又记得腊八路的,是酒人神情。我就下车步行,想绕近道儿回去才走了岔路,闹出这件事来。是呀,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奉恳你。”总巡便道:“甚么事呢?”瑞福便不慌不忙的说出那奉恳的事来。要知他到底恳的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分说。
瑞福只存了一念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心,遂致入人圈套,受累无穷。世路崄人心叵测,如是如是。瑞福自云:当时并非具有完全仁义道德心,不过酒后忽略世情,仅以常情度之,致入圈套。足见非十二分清醒,不足以立于社会中,与一切人周旋也。可叹!
将死妇人之尸,细细铺叙,有匣剑帷灯之妙。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八回遭毒手瑞福失明送归人总巡遣伙
话说当下铁瑞福央告那总巡道:“我想恳求你阁下,把这事不必告诉外人,就是那些新闻纸的访事人来访事时,也求你把我的名字隐了才好。【眉】若在上海,则有贿通访事之法,不必多此一求矣。因为恐怕上了新闻纸,被我女儿看见了,一则累他心疼我,二来我也要受他埋怨呢。”总巡道:“这个可以办得到,我总替你隐瞒就是了。但是此刻最好把那取出抬床的地方找他出来。至于那个罪犯呢,此刻不消说也走远了,这一会儿倒不忙着要拿他。只要认得了他的地方,将来总可以访拿得到的。”瑞福沉吟了半晌道:“这所屋子,我也不一定找得出来的。因为当时那门是开着的,我只记得这房子只有一层楼,百叶窗是绿色的。”总巡道:“有了这点记认,那就好找了。但是你可记得那条是甚么街?路灯上都写明的,你可留心瞧见了没有?”瑞福道:“没有。我单记得在一条胡同底,一堵石墙上撞过一撞,险些儿把脑子都磕了出来。后来就遇见了那人,引我到右边的一条窄巷子里去,那房子就在左边第一家。”总巡又问道:“你还记得那条街的街名么?路灯上总是写的明明白白的,你可瞧过了没有?”瑞福道:“那时候有人带着我走路,何必还要我白操心认甚么路呢?只有一层最可疑的:我记得帮着那光棍抬了那死人,路虽走得不少,到了后来,才觉得走来走去,总是在那一条道儿上混跑。”总巡听了,笑了一笑。瑞福又接着说道:“我想最好还是引我到了方才我遇见两位警察兵的地方,到了那里,我或者可以设法一路找去。不知你肯派他两位指引我去么?”总巡答应道:“可以,可以。”
那葛兰德本来听在旁边,就接口对总巡道:“我们方才一路走过的就是梧桐街。这位先生招呼我们的时候,是在那梧桐街的左边一个胡同口的旁边。这个胡同通到那里去的,我可不大清楚。”高利书道:“我记得是通美术街的。”总巡道:“差不多是的罢。”瑞福道:“美术街我本来也很熟的,我从前在必甲市相馆里办事的时候,在那里总走过几千次了。近来可许久不到了。但是我怎么还没有认出来呢?此刻我们且过去试一试罢。”原来瑞福自从踏进了那人的圈套,心中十分忿恨,他那欲得而甘心之念,比那些办公事的还切几分,所以商量定了,立刻就走。【眉】闲闲一言,却生我无限感触。盖视私怨甚于公敌,天下人往往皆然。吾于此不敢怪瑞福,吾于此不禁重念吾国无公德之辈。而且他心里还有一层主意,就是要想连夜把这桩事情弄个明白,到了天明回去,脱然无累,就可以拿些别话支吾过去,他女儿就一点儿都可以不知道的了。所以他心里格外比别人着急。
当下总巡同他并行前进,两个警察兵紧紧跟在后头。走到梧桐大街,将次走尽时,旁边现出一条胡同口。总巡指着问瑞福道:“是这里不是?”瑞福细认了认道:“一点儿也不错。那个王八蛋,就是在这里丢下了抬床逃走去了的,他们两位,也在这条街上一路走来的。此刻我倒有点明白这个路了,他们两位只怕是从克利溪大街转过这里来的,那王八蛋一定是走了别路,所以碰不见他。”总巡道:“是呀,他只怕走的是亚培史街呢。然而我们暂且不必用心在那个人身上,我们且先到这胡同里去查探,看是这里不是。”瑞福道:“很好。然而最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在头里先走,你们谅也未必不许的。”总巡答应了一声:“好!”那瑞福就大踏步往胡同里去了。此时那高利书却在后面嚷起来道:“这个穿白领子的,一定是那一个的同党。这一下子,可把他放掉了。”
瑞福虽然有点听见,却不去理会他,只管往前走去。两只眼睛滴溜滴溜的,一面去认那两旁的房子,越觉得相像起来,觉得这里就是方才那人带他来的地方。他认了一会,又退走了几步,立定了脚,对着那第一家的门面上仔细详察。哪!你看紧紧闭着的那两扇百叶窗,不是绿色的么?哪!你看这房子,不是只得一层楼么?真是越看越像了。回眼一看,那扇大门却是敞着的,同方才初见时是一个样子。但是他记得那人抬了抬床动身之前,曾把这门反手关好了才走的,怎么此刻却又开着呢?这又奇了。
且说此时那些警察兵们还在胡同口守着,没有过来。瑞福此时也不去招呼他们,就对着那大门直闯的要闯进去。方要踏进门口,忽觉得豁剌剌一声响,兜头浇过一盆水来。说也奇怪,浇过来醍醐灌顶时,明明是一头一脸的都是水,这个水浇到脸上,却犹如火一般,好像拿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烙了一烙似的。痛得他两眼火星乱迸,不觉大叫一声:“嗳唷!不好了!”谁知说还未了,就有个人把他狠命的一推,推了出来,险些儿没有倒栽葱跌个筋头。一面听得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当时瑞福揉了揉眼睛,要看看到底是甚么情景。奇怪!也不知是上下眼皮连在一块张不开呢,还是张开了眼睛没了光了,只觉得眼前黑越越的,看不见一点东西。这一来,他可着了忙了,不禁大叫起来道:“瞎了么?我真是瞎了么?唉!那一个天杀的混账行子把镪水来浇我么?”【眉】读者幸毋曰:惜乎!瑞福未曾带警察来也。使瑞福而带警察来,则不难立时擒住凶手,此事即从此收场,便无有以后种种离奇情节;无有以后情节,即无有《毒蛇圈》;无有《毒蛇圈》,读者更从何处看得着此种好小说?盖一部《毒蛇圈》,方从此处起脉也。他叫了这几声之后,自己站在那里,眼前仍是一点看不见,所以不能走动。心中回想:方才要闯进那大门的时候,天上的黑云早已开了,隐隐露出几点明星,历历可数,此刻却是甚么东西都看不见了。然而他还耐着性子站在那里,自己安慰自己,以为隔了一会儿自然会好的。但是当时他在黑暗之中,没有看见仇人的脸面,不免又在那里自己懊恼。
看官,要知道一个人犯了个双目不明的毛病,比甚么都可怜。就以瑞福而论,他一生见过的悦目东西也不知多少,自此之后,非但不能再看见生平目所未睹的东西,就是从前看见过的,以后也只得拿脑神经去想象的了;就是他最心爱的女儿那样如花似玉的美貌,也不能再看见的了。俗话说:“仇人相遇,分外眼明。”以后纵使叫他仇人相遇,还拿甚么去分外眼明呢?倒不如呱呱落地的时候,天生就是个瞎子,一生一世,永远不曾看见过一物的,倒还觉得清净些。闲话少提。
且说瑞福当时呆呆的站够多时,自己觉得不能再有望了,不觉举起双手,仰着脸,大叫道:“唉!女儿,我那可怜的女儿!”其时那位总巡刚刚走近瑞福身旁,相离不过在两三步之间,忽然看见瑞福这般举动,又听得他频频的叫女儿,倒弄得不懂起来了。就对他问道:“先生,你在那里干甚么?”瑞福狠狠的嚷道:“他们把药水浇我的脸,我的眼睛都瞎了!”总巡对他仔细一看道:“天哪!这是那里说起?怎么你的脸就同把火烧过一般?你的眼睛……”说到这里,瑞福就接口说道:“我的眼睛是瞎透的了,从此一辈子要过黑暗日子的了。”总巡又急问道:“谁弄你的?你说!”瑞福道:“他来的突兀,我也没有瞧见是甚么人,因为那人带我来过的这所屋子被我找着了,认得一点也不错了,我就想闯进去看个明白。谁知一脚踏到了他门口,就是豁剌剌的一盆水兜头泼过来,登时又把我一推,他就把门关上了。不消说,他起先一定藏在这里的了。”总巡道:“就是此刻你面前那个门里么?”瑞福道:“我不敢说,我现在变了个瞎子,一点儿都看不见,怎么敢说呢?”
且说那总巡也不是无情之人,他一想这种情形,也不是盘问他一个人可以明白的,所以恭恭敬敬的对着瑞福道:“为了这件事,倒累先生受这无妄之灾,实在对弗住得很。我倒忘怀了,此刻最要紧的,是要先把你老人家安顿好。此刻我们可先回警察署去,马上请个医生来看看。我想这个病是要赶紧医治,或者还可以望好呢。”瑞福道:“请医生来,只怕也是不中用的了。还是请你派个人送我回家去,让我也可以早点歇歇,你们也可以等在这里拿人。我想他还在屋里,没有走掉,打进门去,就可以把他拿住了。拿住之后,请你送到我家去,我眼睛虽然瞎了,好得耳朵还没有聋,一定还可以辨得出他的声音。这里我固然待不得,警察署也不能去了。我此刻是在这里受难呢!”总巡道:“果然你吃苦的很了,我就照你吩咐的做去就是了。我马上去找一辆马车,派葛兰德伴送你回府罢。”瑞福听了,问道:“葛兰德,可是方才我遇见的两个之中年纪轻的那一个么?”
原来瑞福此时虽是痛苦万状,心中却还记得方才招呼他的两个警察兵,那个年轻的比着那年长的慈善了许多,所以特地问一声。总巡答道:“正是,不错的。然而你老人家倘使恐怕他们招呼不到,要我亲自送去,也可以使得,我就派他们看守这屋子,我来送你回府。交代妥贴了,再来这里,也是一样的。尊夫人在府上么?”瑞福道:“我是久鳏的了,此刻家里只有个小女。”总巡道:“既是这么着,我们还要静点才好,不要半夜三更的张扬得令千金不安呢。”瑞福摇头叹道:“任是甚么样也不中用的了。难道他老子瞎了眼睛,还瞒得着他么?虽然,这细情等我自己去告诉他罢。你阁下要送我回去的话,也可以不必,一则我不敢当,二则这里拿人要紧。就是那位葛兄送我去罢。葛兄,请来扶我一把罢,我在这里候着呢。”当下总巡发一声号令,那葛兰德就走过去,扶了瑞福,缓缓而行。此时百忙中,难得他还想得起几句要紧话,对总巡说道:“你阁下记好了:这屋子是只有一层楼,窗户的颜色是绿的,大门是一扇的单门。那人领我来抬床的时候,我还记得那大门的右边,还有一个白铜的电铃机关呢。”总巡道:“多谢先生。我明天再到府去请教罢,那时我或者就提了那混账东西同来也未可知。”说罢,葛兰德小小心心的扶着瑞福去了。
再说那个高利书,他本来生得心肠极硬,性子又倔强,并且始终一口咬定瑞福同那逃走的人是一党的。到了此时,他的心思也就拨转过来了。俗语有一句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书上说的:“至诚感人。”就是这个道理了。当下那总巡看见高利书依然站在旁边,就随口问他道:“你看这事情到底甚么样?”他就答道:“这位铁先生自然是个好人,说的话也不错。那个弄瞎他眼睛的王八蛋,光景还在这屋子里,论不定他还在里面听着我们说话呢。”这一句话把那总巡提醒了,也就不能不小心些。所以走开了几步,低低的对高利书道:“此刻我们的总办大约在署里了,我要到他那边去一趟,顺便把等在那边的小队招呼到这里来,帮你看守这屋子。你且在这里候着,要是那厮出来,你可要把他拿住的。你还强壮,可以不必怕他。”高利书答道:“我会怕他么?”
两人正在那里说话,蓦地里瞧见来路上来了一群人,一径奔向这边来。两人不知就里,嘿然不语,看他走到那里。看看走近了,仔细一看,不觉大喜。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带出来的小队。走近了总巡跟前,回说是在路上遇见葛兰德,叫他们来的。已经一面打发人去告知总办,又打发一个去叫铜匠来开锁了。总巡听了此话,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暗暗的称赞不绝。明天回了总办,好好的要奖赏他们。此时案子莫说未曾破得,就连头绪也一点没有弄出来,不知为了甚事要奖赏他们,且待下回分说。
瑞福挺身愿作先锋前敌侦探罪人,而处处不免于高利书之疑。吁!世情果如是耶?吾不禁为热心任事者同声一叹!此志士灰心之所由来也。
瑞福抢步入门,忽被一盆药水兜头一泼,以致双目失明。非独瑞福当日不及料,抑亦读者今日所不及料也。此是一部书中大波澜处。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九回擒罪人遍搜陋屋睹盲父惊碎芳魂
且说当下那总巡暗想道:“难得他们那么留心,那么周到。此际已是过了半夜光景了,更深人静的时候,那门内的人断没有肯自己开门之理,少不免要用强打开门进去,就少不免要惊动了街坊邻舍都要来看。虽然不打紧,然而这件事就未免办得不机密了。要是得铜匠来配对了钥匙,那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以进去拿人了。只怕我们走到他床前把他铐了起来,他还没有醒呢。我想去见总办,也不过是这个主意。他们既然办了,此刻我也不必自己亲去了,不如留在这里等那铜匠来罢。”于是叫那小队几个人分布在左右,自己同高利书闲谈瑞福的事情。
不到一刻工夫,只见警察总办在前面匆匆来了,那个铜匠也从别路到了。那总办一到,便对总巡说道:“这件事情很有些跷蹊,倒不是容易办的呢!然而我想我们总得要设法干好他。方才署里一个警察员告诉我说,他看那尸首的脸面很是眼熟呢,说他向来住在旧城子左近的。据他这么说,不定就是住在这屋子里呢。但愿那个犯人还在里边,这案也就不难明白了。且快叫这铜匠开门罢,我们这里有了这几个人,很够拿他的了。好在他并不是甚么成群结队的大队人马呀。”当下就叫一个警察兵拿了回光灯照着那门锁,铜匠就来动手。不多一会,拨准了机关,那锁就开了,掌灯的领头先进了大门,然后一个一个的鱼贯而入,又有一个掌灯的断后。还留下两个警察兵,一个铜匠,站在街心,东西探望。
且说那总办、总巡进得大门,觉得屋中潮湿异常,四壁厢都是灰尘蛛网,还有一股霉气直扑到鼻子里来,就像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光景。总巡对总办道:“怎么这屋子就像空下了许久的光景?”总办道:“我方才瞧见那女尸的装束,也就同化子没有甚么分别。以此看来,就是叫他住在这里也是很配的。然而也是奇怪,他如果一个人住在这里,那房租钱从那里来的呢?”总巡道:“我们找着了这里的房东,就不难问他房客的来历了。这犯人只怕就是那妇人的丈夫呢。”
正在这里说着,高利书忽然俯身下去,捡起了一件东西来,交给总办。总办接过一看道:“奇怪!这么一个屋子,那里来的这个东西?”众人听说,也都围着过来观看。在灯光底下,只见是一片崭新顶好的洒花缎子。这种缎子只有女人拿他做衣服穿。这一块就像在那一个女人衣服上扯破了掉下来似的。大家看了,很是诧异。那总办说道:“这位被人谋杀的妇人,看他那装束,近来光景断断穿不起这种好衣服,我是断得定的。【眉】此等体察徒以刑求者,焉能想得到?这又是谁呢?却又奇了。”总巡道:“而且这片缎子并不是剪割下来的,显然是扯下来的呢。”高利书道:“想来这泼药水的一定是个妇人。他泼了药水之后,立刻就闭门逃走,想是他关门的时候来得匆忙,被门缝夹住了他的衣袖,其时他心慌意乱,逃走要紧,所以不及开门扯出,就使劲那么一扯,扯下了这么一块。因为要逃走的慌了,所以掉在这里的。要说到那男子的话,想来丢了抬床之后,早就逃的无影无踪了。他因为听得我们警察过来,所以才跑了去的,那里还敢回家呢?”【眉】极刚硬极倔强之人,却说得出这种细心话,真是奇极!总办听了,连连点头道:“你这几句话,说的很有见地。看来这泼药水的妇人,必定也是他们一党的了。”总巡道:“我也是这么想。当时那男子设法把那尸首弄出去的时候,这泼药水的妇人正在这里看门呢。”高利书道:“而且用药水暗里伤人的事情,准是妇人所为。他的意思,并不是一定要弄掉人家的性命,只要弄伤了人家的眼目,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发了许多议论,各人各述了意见。一面用灯在屋子里不住手的四下里去照,照了许久,仍然是蛛网尘封,四壁皆是,而且这所房子大有墙坍壁倒的光景,那里照得出甚么东西来。大家都道:“这明明是久已没人居住的房子,何至于在这个地方闹出人命案子来呢?”
正在这里狐疑不决的时候,那高利书忽然间大嚷起来道:“看,看!你们看!”众人抬头看时,原来他又发现了墙上一只钉子,离地约有七尺来高。那钉子以下两旁二三尺的墙,却一些尘土也没有,好像才擦干净的光景。地下的脚印横一个,竖一个,历乱异常。高利书指着说道:“这里一定不久有人动过的,论不定这里就是那妇人吊死的地方呢。”总办听了,说道:“是呀,这话很有道理。然而你看这钉离地那么高,总得要有张梯子,或者有一把椅子,才可以钉得着呀,这里却又一样都没有呢。”总巡道:“我们且先上楼拿住了人,再来问他这个罢。”
于是高利书领了头,一个个都走了上去。四面一望,总共两间房子,上面除了天花板,下面除了地板,四边有的是灰尘满布的粉墙,那里还有甚么长物来?【眉】我于此处有一疑心,则盛药水以浇瑞福之盆,何以不见是也。只有火炉旁边有这么几件破瓶碎罐,几个牙刷、木梳,要找出他一个半个人的影踪来,那可有点难呢。那总办不禁讶道:“咦!这妇人跑到了甚么地方去了?”还有不肯死心的,恐怕他上了汽楼,或者藏到衣橱里去,还要竭力去找。可惜这屋子太小,这两样东西都是没有的。还有人献计,说是一定藏到地窖里去了。找来找去,连个地窖的缝儿都没有。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都说道:“这妇人总不能飞上天去呀!”总巡道:“不要他害了瑞福之后,出其不意,就一溜烟跑了么?”总办道:“这也难说。你想这块缎子是那里来的呢?他推了瑞福出去之后,在里面关门时扯下来的,是无可疑的了。我们再到楼下找罢。”于是大家又陆续走到楼下。
没有一会,高利书又大嚷起来道:“你们看呀!还是新的呢。”【眉】高利书只管会嚷,可笑。众人又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梯子,一个钉锤儿,又被他发现了。仔细再看时,果然是全新的,犹如没有用过的差不多。总办道:“这却是一件紧要东西。不用说,是他们新近买来的了。我们只要往这左近的店家去打听,究竟是个甚么样人买的,这件事就可以有点眉目了。”总办这句话方才完,总巡正想答话,忽然那边高利书又在那里乱嚷,连忙走过来一看,原来又被他寻着了一扇门来了。总办道:“这可好了,到底被我们找出来了。快出去叫铜匠来开了他,想来这房子是两面可通的。”总办正说这话时,忽然看见那门自己开了。原来高利书随手把机关旋了一旋,那门是虚关上的,所以轻轻一推,他就开了。
众人往里边一望,却是黑越越的,看不见甚么东西。拿灯来一照,原来是一条夹道。走到夹道尽头,那边还有一扇门。高利书还要旋着机关去开,谁知却是锁着的。仔细一看,锁在外面。显然是那个妇人从这里逃了出去,然后把这扇门反锁的了。于是出去叫了那铜匠进来,把锁开了。大家出去一看,原来是黑越越的一个小胡同,可以通到大街上去的。大家又是面面相觑,没个理会。
那位总办不禁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几个罪人的诡计,摆布得很是巧妙呢!照这么看来,那位瑞福先生,外边一定是有仇人的。”总巡说道:“他们这种算计,我想必然别有命意,断断乎不是专门要想害瑞福一个人的,不过瑞福不幸,可巧的碰在他的圈套上罢了。起初那个抬床的恶棍,分明是看见瑞福是吃醉了的人,所以才敢求他帮忙抬床;并且瑞福又是先向他问路,明知他又是个不认识路径的人,何况房子,所以带了他来。及至撇下了瑞福之后,他一定回到这屋子里。后来看见瑞福缩了回去,对着他那房子细认,那妇人到了此时,不能不下这毒手,做一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开交。所可疑的,他那里知道瑞福背后,有我们这班人跟着,就预先逃走了呢?但是这一层,我可以断得那个妇人非但同瑞福没有冤仇,并且是瑞福生平绝不相识的。这件事我倒敢同阁下打赌,无论赌甚么都可以。”【眉】偏有此闲情逸致。总办道:“你说的这话很是有理,佩服得很。此刻我们第一着,须要先把那被人勒死的妇人是谁,一向是做甚么的,打听了出来,办这案子方才有下手之处。我想要打听那妇人也并不难,因为那警察员说的同他面熟得很。他虽不是巴黎城里有名的人,然而在这一带的近段,知道他的人很多呢。”
不表警察署的人员在这里商量,且说葛兰德奉了总巡的号令,伴送瑞福回去,一路上小心扶持,十分周至。那瑞福一路上一步一步的捱去,心里却怀着鬼胎,恐怕被女儿知道,不好意思,又是惹他气恼,又要害他心疼,不知怎么样才得了。后来一想:“这时候已经晚极了,我那妙儿此刻早就睡熟了。【眉】谁知他偏不睡。我回去时一声也不响,不去惊动他,悄悄的上床睡了。将息到天明,如果这眼睛能够好了,这件事情就可以支吾过去,往后就依然可以过我的太平日子了。”瑞福一路上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主意。他满心满意,以为今宵可以无事的了。
一路捱到家时,葛兰德把门旁的叫门电铃机关轻轻按了一下。不一会,便有一个人开门出来,手中拿了一枝蜡烛,矇眬着一双星眼。不是别人,正是瑞福心中脑中念念不忘的爱女妙儿。原来妙儿因为他父亲往外赴席的时候,曾经答应了他早回,他就深窗独坐的等他父亲回来。迨后越等越不见回来,慢慢的等到半夜,仍是寂无声息,不觉又担心起来。暗想:“我父亲答应我早点回来的,何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就是往常赴宴,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回来了。怎么今日有了特约,要早点回来的,倒反到了这时候还不见到呢?我父亲最心痛我的,临行还叫我先睡。我叮嘱的说话,我父亲一定不肯忘记的。莫非大客店里这班会友,今日又提议甚么事,耽搁迟了么?”又回想道:“不是的,纵使他们要议甚么事,何时何日不可议,何必定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呢?莫非又是吃醉了么?唉!我这位父亲百般的疼爱我,就当我是掌上明珠一般。我非但不能尽点孝道,并且不能设个法儿,劝我父亲少喝点酒,这也是我的不孝呢!【眉】为人子女,不当作如是想耶?今之破坏秩序,动讲“家庭革命”之人听者。但愿他老人家虽然是喝醉了,只要有一个妥当的地方叫他睡了,我就等到天亮也是情愿的。独怕是喝醉了在路上混跑,又没有个人照应,那才糟了呢!唉!我的父亲哪!你早点回来,就算疼了女儿罢。”【眉】如闻其声,如见其心。
他成夜的翻来覆去,只是这么想,也就同他父亲瑞福在路上没有一处不想着他的一般。【眉】此之谓父慈子孝。但是瑞福在外面遇了那意外之事,有时还想到旁处上去。这位妙儿小姐却除了想他父亲之外,并没有第二样心思,所以越想越心焦。几次要想自己出外探问时,却又时在深夜,诸多不便。一个人呆呆的坐等,急得他几乎要哭出来。看看夜色越发深了,不由得他越发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坐立不安,神魂无定。在楼上坐得不耐烦,拿了蜡烛,走到楼下坐一会,又走到楼上去等一会。还不见回来,重新又走到楼下,倚在那楼梯扶手上,默默的出神,心中历乱不定。【眉】我读至此,因想象瑞福之为人,必是时常酗酒的,不然,何至累令爱如此之耽心也。忽然听得一声电铃声响,妙儿不觉登时精神焕发起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回来了。”三步两步走去开门。
开得门来往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兵护送着他父亲回来,心中倒十分欢喜。以为是吃醉了,弄到警察署里去,所以警察长才派人送回来的。不觉迎上一步道:“爹爹回来了?酒又多了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在烛光之下,看见他父亲满脸绯红,与喝醉酒红的大是两样,犹如揭下了一层皮一般,两只眼睛肿凸起来。只吓得妙儿芳魂飞越,不觉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凡遇一疑案到手,只要细心体察,虽未必骤能尽得案情,然亦未有不略得眉目者。观此回于空室中搜寻不见一人,惟发现闲闲几件物件,彼警察中人各述其意见,此案之情节,已相去不远矣。夫岂徒以刑求者所得梦见耶!
后半回妙儿思念瑞福一段文字,为原著所无。偶以为上文写瑞福处处牵念女儿,如此之殷且挚;此处若不略写妙儿之思念父亲,则以“慈孝”两字相衡,未免似有缺点。且近时专主破坏秩序,讲“家庭革命”者,日见其众,此等伦常之蝥贼,不可以不有以纠正之,特商于译者,插入此段。虽然,原著虽缺此点,而在妙儿当夜,吾知其断不缺此思想也,故虽杜撰,亦非蛇足。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十回孝娃娃委曲承欢史太太殷勤访友
话说妙儿开出门来,看见他父亲那一副狼狈情形,犹如当头打了一个霹雳一般,蓦地里魄散魂飞,心摧胆裂,连哭带说道:“爹爹!你这是怎么样了?我的天哪!怎么就弄到这么个样儿了?这才坑死人呀!从那里说起的!”【眉】几句着急话,说得似连似断,似有条理,似无条理。蓦地受惊时,确有此情景。一面哭,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搀扶。此时葛兰德在旁边,看见他那一副娇啼痴恼的模样儿,也着实觉得可怜,自家心里也觉得难受。一面帮着妙儿搀扶瑞福到了屋里坐下。葛兰德料得这件事情难以隐瞒的了,只得把前后的细情转述了一遍。并把此刻已经派人四面兜拿罪犯的话告诉了他。妙儿一面听,一面抽抽咽咽的哭个不住。听完了,又哭着对葛兰德道:“我父亲生平待人很和气的,并没有一个仇人,怎么会叫人弄到了这步田地?真是不懂。除非是同行嫉妒,或者有之,然而也何至于下这么个毒手?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一定必报复的。还要求你们早点拿住了犯人,照例办他的罪,才可以消了我这点恶气呢!”妙儿虽是狠巴巴的这么说,瑞福心里却很明白,自知同行中断没有这种狼心辣手的人。当下葛兰德说了声“珍重”,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又说道:“明天打算再来探望尊翁的贵恙,顺便就通知那拿人的消息,望小姐莫怪冒昧。”妙儿道:“诸事都仗大力,有事只管随时请过来,不必客气。我这里感激还感激不了,有甚么冒昧呢!”葛兰德就辞去了。
这里妙儿叫醒了玫瑰,连夜的弄茶弄水,替他父亲洗敷了头脸。看看他父亲那双眼睛,又是伤心,扑簌簌的那泪珠儿流个不断,又恐怕他父亲知道自己哭,又要撩动他的心事,所以由得那眼泪直流,只不敢哭出声来。一面又问长问短,那一处地方痛,那一处痛得好些,眼睛怎么样了。【眉】真能体贴,真是孝女。瑞福又是爱女心切,那里舍得叫他半夜三更的忙着伏侍,只说:“没有甚么痛苦,不过乏力点,我要睡了,我的儿你也去睡罢。”妙儿连忙开了衾枕,伏伺他父亲睡下。瑞福道:“我儿,你也睡罢,难为你辛苦了。”妙儿道:“孩儿还不想睡。爹爹不要说话了,静养点罢。”瑞福道:“唉!好孩子,你好好的睡罢,我不会死的,你不要白白的辛苦。”妙儿忙道:“睡睡,孩儿就睡。爹爹静养点罢,孩儿去睡了。”说着放重了脚步,退了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打发玫瑰去睡了。
停了一停,复又轻轻的推开房门,悄悄的走了进来,远远的离开他父亲的卧榻坐下,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苦楚。【眉】一个的是慈父,一个的是孝女。你看他家庭之间何等客气,何等和气,却又处处都从天性中流露出来,并无丝毫为饰于浇漓薄俗中,以沙内淘金之法淘之,恐亦不可得一。瑞福眼睛瞎了,那里知道他坐在旁边呢!又奔走了半夜,人是乏极的了,此刻的痛也稍为定了,所以挨着枕头便呼呼的睡去。只有妙儿一个独对孤灯,千思万想。想到父亲的眼睛,不知能有复明之一日没有?但愿请着个好手的医生,医好了,那就可以慢慢的报仇雪恨。万一医不好呢,叫他老人家下半世怎么过日子?想过一阵,又心酸一阵。听得他父亲睡熟了,又拿了蜡烛,轻轻的走到床前,弯下腰来,仔细去察看一番。看了那红肿的样子,不觉又滴下泪来。轻轻走了过来,呆呆的坐着,在那里懊悔。暗想:“我往日仗着我爹爹疼我,不论甚么事,我撒起娇痴来,爹爹没有不依从我的。今日这个宴会,如果我也撒娇撒痴,不让他去,他自然也就不去了,那里会闯出这个穷祸来?唉!妙儿呀!这才是你的大大的不是呢!怎么应该撒娇的时候,你却不撒呢?此刻害得爹爹瞎了,这才是你大大的不孝呢!”【眉】此事与他何干?却能引为己咎。虽欲谓其非纯孝,不可得也。他心里提着自己的名儿,在那里懊悔。又是手里攥紧了十个纤纤玉指,嘴里错碎了三十二个银牙,巴不得能够自家一头撞死了,或者可以稍谢不孝之罪。【眉】此之谓天性,我读至此,几欲代妙儿堕泪也。终夜的左思右想,不觉天色已明。连忙出来叫起了玫瑰,盥洗之后,便忙着去请医生。不一会,瑞福也醒了。妙儿便亲手轻轻的代他梳洗,又伏侍用过早点,医生也来了。妙儿引他看了病人,又告诉了得病的缘由。医生先用药水同他洗过伤痕,开了药方,叫撮药吃。妙儿问道:“请教先生,家父这双眼睛,还可以望复明么?”医生道:“竭我所长医去,还可以复元的,小姐放心罢。”妙儿听了,方才觉得略略放心。从此,妙儿天天亲自伏侍父亲服药、洗药,至于一切茶水、饭食、起卧,一切都是必躬必亲的,日夕都是眼巴巴的望他父亲双眼复明。谁知过了七天后,那医生却回绝了,说道:“这双眼睛是瞎定了,从此无望的了。”妙儿听了,那一番懊丧,自不必言。只可怜这位有名的良工,从此要与那妙技长辞的了。
此时妙儿报仇之心更切。瑞福却处之淡然,以为眼睛既然瞎了,是不能复明的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他从此之后,一切都付之达观,把从前一切的希望也都捐弃了,他生平想作大工艺家的想头也都付诸流水了。【眉】没了眼睛,偏能达观。可发一笑。但是自从失明之后,事事不离妙儿,要他不离左右的伏侍,他心里着实说不出的难过。所以连日竭力挣扎,要自己摸索,并叫妙儿照常的到外头去耍乐,不必左右不离,恐怕添了他的伤感。妙儿那里肯听,他说这是做女儿的本分,就是捐弃了一切的快乐,也是应该的,就是婚姻一节,他也毫不在意了。【眉】可谓慈孝交尽。
那位贾尔谊,本来是他自家看中意了,要嫁他的人。那天他约定了来见瑞福的日子,果然来了。妙儿对了他,也是没精打采的,只淡淡的说了几句寻常寒暄的套话,就没有甚么知心话再谈了。贾尔谊看了这个情形,也想不出甚么别的话来说说。然而他心里却恐怕误了这一段满心满意、日夕图谋的美满良缘,所以要求着妙儿,许他天天到这里来探望一次,可以借此勾搭住了,不致冷淡到底。可怜瑞福起初的主意,本来要等贾尔谊到来之后,饱饱的看他一番,看他到底是配得上妙儿的不是?因为他自以为阅历已久,这相人之术是确有把握的。此刻他只得以耳为目的了。他听得那贾伯爵的声音,天然生得清脆柔美,宛转可听;而且辩才无碍,出口成章。谈吐之间,当说的话,他就滔滔汩汩;不当说的话,也从没有出过口。就是他初次来的一趟,瑞福已经是十分愿意的了。他起初虽然竭力阻止,很不以为然,此刻他反催着妙儿,叫他赶快选定一个日期,完了这一段美满姻缘,也可以解自家的愁闷。谁知妙儿反不肯答应,一定要等到他父亲举动如常,在家中行走不用搀扶,然后才肯再议这件事。至于贾伯爵一面,不过照朋友般看待。虽然也许他不时来谈谈,然而碰了这位小姐发烦的时候,仍旧是一声挡驾,不许进来。瑞福也不好勉强他,只得由了他去。
那位白路义,从此也差不多天天到铁家来走动。因为他知道瑞福这个意外之变,是同他那天晚上分手之后,走岔了路闹出来的,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所以他从此以后,一有了空儿,就到瑞福那边。同是谈天解闷,但是他的来意,与那位甚么贾伯爵不同:贾伯爵一心是为的妙儿一段姻缘。白路义一则明知妙儿意有所属,二则他在这婚姻上面本来未曾放在心上,这是他在大客店曾经对瑞福说过的。所以他每来了,只帮着妙儿侍奉瑞福。引得瑞福终日欢笑,使妙儿不至于愁闷罢了。故此白路义来了,总在瑞福那边周旋,谈谈各种艺术;有时又把各种美术的新闻纸选了出来,念给他听。这都是瑞福平生最欢喜的,从此就不觉得很寂寞了。那妙儿看见白路义这么用心,着实的看重他,爱敬他,又是感激他。至于他的人品才貌,同贾尔谊比较起来,也实在无从轩轾。但相见太晚,自己已是心许了贾尔谊,只可以兄弟姊妹的情分相亲相爱的了。
白路义的妹子白爱媛,从此也在铁家走动。白小姐的家况虽贫,那一种荆钗裙布,贞静雅洁的态度,出落得别样的风流。妙儿见了他,不消说的,也是同他十分亲密的了。他两个相亲相爱,真同同胞姊妹一般。并且他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相貌亦难判低昂,性情又复相投,越发的见得是一对玉人儿呢。
且说妙儿年纪虽轻,他处置一切家务,却还井井有条。自从他父亲失明之后,他一手督理家政,颇能有条不紊。每日早起,先代他父亲栉沐梳洗,然后一同早餐。早餐的时候,又亲手递给他那种匙盘刀叉等食具。瑞福也就渐渐熟悉起来。遇了天气晴和的时候,又扶他到公园里面去散步,在花丛里小坐,随意谈天;或是扶他下楼,到相馆里去,终日谈笑。他所塑的第九十二队团练的肖像,工程已经过了大半。这件事外面很有人称道的。刻下由他的门徒陈家鼐代为完工。完工之后,就要送到美术大赛会中陈设的。这大会不上两个月就要开了。【眉】可惜瑞福没有眼睛去看了。
且说瑞福此时的伤痕已经痊愈了,除了眼睛看不见之外,其余被药水烂伤的地方都医好了。一切举动,也渐渐觉得方便起来,心也定了。依然是那一头拳曲的头发,满嘴倒卷的胡子,终日里闭着一双眼睛,越发的像那大花园里的铜人儿了。
且说他那相馆最是透光,明窗净几,布置幽雅,一切陈设,却又甚是富丽,装璜的又甚为繁华。大凡做这一行生意的,大概总是这样,这个为的是招徕之计。此时瑞福失了明,在相馆里消遣的时候最多。因此妙儿格外留意,把那相馆粉刷得焕然一新,添置了许多器具,又把各种的磁铜古玩,都移到那里来陈设了。瑞福终日没事,就一件件的去抚摩玩弄,然而眼睛看不见,只好手里明白的了。从此之后,这房子那里还像个相馆,不知道的人走了进来,还要当是他们家族聚乐的地方呢。
那位白爱媛小姐,也不时到这里来。妙儿就把他安置在壁角里一张桌子上,很是幽静。他所以天天带了铜丝、纸、绢那些材料来,嘴里只管谈天,手里依然可以扎他的花。从此一举两得,不致累他费时失业,所以来得格外的勤了。有时他哥哥不来,他独自一人也来了。弄得那位丽娟小姐心里渐渐的有些妒忌起来,这就可见得他两个的要好到十分十二分了。他们这种日子,实在过得逍遥得很。就是瑞福,虽瞎了眼睛,然而习惯了,倒觉得清净。
一日午饭之后,白小姐又来了。瑞福正在同两位小姐在相馆里边闲谈,陈家鼐也在那里做那团练像的完工生活,忽然那丫头玫瑰进来报说,有两位女客要求见主人。妙儿道:“你是很应该知道的,我父亲现在不见客呀。”玫瑰道:“我也这么回过他,他们一定要见见小姐。内中有一位就是史太太。”妙儿一听到了是史太太,心里就不快活起来。想道:“这等人,不过是快活时候的酒肉朋友罢了,断不能讲甚么道义之交,患难之交的。不然,我父亲遭了这回事,他岂有不知道的?早就该来探望了,何至于到这个时候才来呢?这等人还有甚么可以同他交处的?”因对玫瑰道:“你就同我回绝了他,只说我有事,不见客。”瑞福道:“我的儿,你不要这么使性。人家好好的探望你,你左右又闲着没事,那有个回绝人家的道理?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着。玫瑰,你给我好好的请进来。”妙儿正在没好气,一瞥眼看见白小姐站起来要走,连忙走过去,一手按住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同你说。他们来了,我也不过略略的应酬几句罢了。”说着,白小姐就依然坐下。
妙儿回头见玫瑰仍旧站着没有动,因说道:“去请他们进来。”玫瑰翻身去了。不一会,果然见史太太同着一个标致女子一同进来。未知进来之后有甚么话讲,且听下回分说。
此一回专写妙儿之承欢,瑞福之体贴。无论狂妄之辈、说“家庭革命”者所梦不得到,即家庭专制者亦断断乎不能臻此境界。父女之间,无一处不是天性,无一处不是互相疼爱。真是一篇教孝教慈之大文章。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十一回顾兰如呈身探瑞福陈家鼐立志报师仇
话说那位史太太是一位极壮健的妇人,年纪约有五十来岁。看他那脸庞儿,他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也是很标致的。可惜他中年以后,身子渐渐的发胖了,到了后来,慢慢的就生成了一副痴肥的样子。不知道他的人,倘使见了他,还当他是个市井里面的管店婆子呢,那里看得出他是个豪华富贵中人来。【眉】尊范可想。今天他同来的那位妇人,却生得与他大不相同,明眸善睐,笑靥宜春。看他的年纪,至多也不过三十四五岁,恐怕还不到呢。那乌云髻上,罩着一顶阔边的帽子,翠袖迎风,长裙曳地,越显得柳腰云鬓,杏脸桃腮,那脸上大有却嫌脂粉污颜色之概。更兼天生就的玲珑活泼,越显得他态度轻盈。这么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纵使瑞福眼睛不曾坏的时候,亲眼见了,只怕也不容易模范的出来呢。瑞福往常想塑一个极标致的自由女神,总虑没有一个好模范。此刻可惜他瞎了,不然,他一定要把这位美人的面貌照抄下来,做个蓝本呢。【眉】塑像也抄蓝本。可发一笑。闲话少提。
且说史太太进得门来,就对妙儿说道:“我的乖乖,你家里出了事,我一向没有来瞧你,你可要怪我?然而我却有我的道理呢。”妙儿听他独对着自己说这两句抱歉话,并不同他父亲招呼,就满肚子不快活起来。所以不等他说完,就要打断他的话头,用手指着他自己的父亲,说道:“太太,这就是家父呀!”史太太扭过头来一看道:“阿唷!天爷爷!我许久没有瞧见瑞福先生,此刻竟认不出来了。实在对不起得很。”瑞福接着答应道:“是呀!这也难怪,因为我就在近来这几天,把样子都改变了。说也奇怪,一个人伤了眼睛,这脸貌自然是会两样的。”史太太道:“亏你受了这么一番苦,此刻贵体倒还康健。你女儿当时不知怎么样难受呢!连我也是想着了就心痛,屡次要来探望呢,又恐怕反为搅扰不安,所以不敢。【眉】多谢多谢,承情承情。前天幸得有位好朋友贾尔谊君告诉了我,说你老人家差不多痊愈了,所以今日才敢来呢。想这位贾君是时常到府上来的。我们来的时候还商量着说,恐怕被你老人家撵出去呢。”瑞福道:“那里话来,劳驾得很呢!而且我是个最爱作乐,最爱热闹的人,要是你肯把你府上往来的相好朋友都带了来,我更乐呢。果然那么着,我们这相馆也可以设一个小小的跳舞会了。”妙儿听了瑞福如此回答,心里着实难受。你道为着甚么来?因为他一心一意的只望他父亲快活受用,谁知被史太太这么一撩拨,他倒发起牢骚来。一面忽又想着了那位妇人,不知他冒冒失失的带他来做甚么?仔细看他时,但见他眼光流射,坐在那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此时瑞福躺在一张有搁手的靠背椅子上;爱媛小姐低着头,在那里做他的活计;陈家鼐却蹲在一张高凳上边。【眉】所以他独能望见玻璃窗外事也。记着。妙儿心上也不以那女子为足重轻的。史太太一看没有人去睬他,事总不妙,于是嬉皮笑脸的道:“阿呀!我好糊涂呀!只管同瑞福先生谈天,把一位顾兰如娘娘忘在一边了。等我赶紧给你们各位引见引见罢。他是一位大词曲家,真是词章领袖,仕女班头。方才从俄罗斯回来的。承他的情,许我下礼拜三在舍间献技。今天他来瞧我时,我刚要出门,所以同来府上拜望拜望。”
说到这里,还没有说完,那位娘娘就微绽朱唇,轻舒皓齿的对着妙儿说道:“小姐,我本不应该这么冒冒昧昧的登门,不过被史太太拉着同来,所以没法。但还有一线可恕的地方,因为我向来仰慕尊大人的大名,每每要想求见,可奈总没有机会。今日虽说来得卤莽,在我却可以了此夙愿的了。”瑞福听得他说话宛转,犹如燕语莺声一般,心里很是快活。而且天下的人,总是好名的多,那位女曲师又是恭维得体,言语从容,瑞福岂有不乐之理。所以徐徐的笑着道:“这么说来,我的声名居然跑到了俄罗斯去了?这个我可真是梦想不到的。”“你老人家的大名,那边知道的人很不少。但我却不是到了那边才晓得的,我本来是法兰西人,在圣彼得堡搭班唱戏,大约有一年光景,幸得到处都有人赏识。所以这回回来了,倒又懊悔了。”“你在这里也总得唱呀,你怕这里没人赏识么?就是我就很想听你的妙音,你提起来,我耳朵里先就痒痒。想你也不至于推辞我罢?因为我此刻眼睛坏了,可怜这双眼睛从此没有享福的日子了,只好尽力拿着耳朵去享福的了。我还想给你塑一个半身的肖像呢。尊范不必说,自然是标致的。”陈家鼐忽然在旁插嘴道:“岂但标致,我看见这位娘娘,眼睛也花了,还狐疑是天仙下凡呢。”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顾兰如也不觉笑了一笑。瑞福道:“我这个敝门徒,向来是心直口快,从不说谎的。他既这么说,自然是真的。你们瞧,我眼睛虽然看不见,我的耳朵就可以听出他标致来。世人往往说,道听途说一流人是以耳为目的。要像我这样以耳为目也不错呢!”【眉】不图以耳为目之说,竟能实行,岂非奇事!
瑞福又道:“娘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马上拿块白石来,当场试验,你看可像不像?但不知你愿意么?”“我有甚么不愿意?还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就怕我这种蒲柳之姿,白白的劳了你老人家的神,还塑不像呢。并不是说你老人家的技艺不精,因为我这种平庸的相貌,生来就没有精采,那里会像呢?”【眉】非但词曲家,还善于词令呢。“那倒不至于,我另有一个法子:只要用手摸摸,就可以照样塑出来的。只是不敢放肆。”“那有甚么要紧?只管请摸就是了。”“我的十个指头,直头可以当得眼睛用呢,试过也不止一次的了。我从前塑像,遇了灯光接不着日光的时候,我往往在黑暗里,用手不用眼的,这也是熟能生巧。我才说的以耳为目,这可又是以手为目了。”“这却难为了你。依我想来,这个手艺,比甚么都难呢!”“那也没有甚么大难。我记得从前有一位大画家杜高纳先生,是天生没有手臂的,他下了苦工去学画,居然也叫他成了名。何况我并不是天生没有眼睛的,不过近来才失明罢了。虽然,我那妙儿有了这么一个父亲,也足以自豪的了。”“你老人家真是能够在失意的时候显出大本领的。像你老人家这样大才,又有这么一副雄心,这么一副毅力,世界上是少有的,那得叫人不钦佩呢!”“我如果一灰心,我那女儿更不知愁苦的怎么样呢。我就这么一来,已经伤了他的心了。”
瑞福正在谈得高兴,史太太忽然接着问道:“老先生,你提起那天那件事,到底是个甚么情形?我倒要请教请教了。我到此刻,还没有知道这个细情呢。不过听得贾尔谊君说,你那天晚上走得不巧,被一个不相识的人偶然失手,错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并且……”说到这里,瑞福就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们不必再提了,那也是我应该受的。”妙儿道:“爹爹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了?那个罪犯早晚总要拿到的,拿到了,然后……”顾兰如抢着问道:“甚么,还没有拿到么?那班警察侦探真是疏忽极了。”瑞福道:“可不是吗。”妙儿道:“太太,你们可相信,我爹爹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从没有传去见过官,质问一句。不过当时被那警察长问了几句就算了。”瑞福道:“其实呢,就是再叫我去,我也没有甚么话好说的了,我应该说的话,当时已经说了又说的了。”妙儿道:“然而这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也得要来告诉我们一声,何以连那天来过的警察兵也绝迹不来了?他说一有了消息就来通报,难道这好几天还没有一点儿消息么?并且我亲口答应,许他来的。”
正是事有凑巧,正说到这里时,只见陈家鼐指着玻璃窗外面道:“小姐,说着他,他就来了呢。”妙儿道:“你那里知道就是他?”陈家鼐道:“我虽然不认得送先生回来的那个,然而我看见一个警察兵正在望着我们家来呢,不是他是谁?”
且说这个陈家鼐,浑名叫做“自来学生”。你道为甚么来呢?因为他有一天在路上游荡,瑞福看见他年少聪俊,似乎可以造就,就把他唤进门来,收他做个徒弟,并没有人介绍他来的,所以得了这么一个雅号。他本来也曾学过石工,同瑞福年轻时差不多的,不过他专门凿那坟墓上头的石件。
原来文明国人的坟墓很是考究,并不是就这么一堆土就算了的。他们在这上头,也是用的合群主义。大抵一处地方,有一处的公坟。此种公坟,就由大家公举了董事经理,永远栽培得花木芬芳,就如公园一般。这个法子,比了交托自家的子孙还可靠得万倍呢。因为自己子孙,保不定有断绝的日子;即不然,也有败坏的日子。那董事却是随时可以公举,更换的更换,补充的补充,永远不会败坏的。有了这么一个大大的原因,所以他们欧美的人,看得自己的子孙是个国中的公产,同他自己倒是没有甚么大关系的了。所以无论男也罢,女也罢,生下来都是一样的看待,不分轩轾的。倘是不用这个法子,死了之后,除了子孙,请教还有那个来管你呢?所以就要看重子孙了。闲话少提。
且说陈家鼐从前所学各种凿石的技艺也很工细,字母花纹,式式俱会。因为他们坟上用的东西种类很多,如天仙女、十字架、碑碣、杯壶之类,都是用白石雕琢的,所以他的本领也就很可观了。自从到了瑞福馆里,略一指点,上手就会。把个瑞福喜的甚么似的,所以一向很疼爱的,看得就同自己子侄一般。那家鼐也是知恩报恩,很讲服从主义的;不像那浮躁少年,动不动讲甚么“天的学问,当与天下共之,自己有点子学问传授给别人,原是国民应尽的义务”的话的人一般见识。【眉】陈家鼐是此书中一个要紧人物,所以特叙其人品、历史。所以自从此番瑞福被人暗算了去,他也哀痛非常,立誓要把仇人的计划侦探一个明白,可以替他先生报仇雪恨。所以他天天歇工之后,就在外面暗暗的打听。他又生成的高大身材,强壮有力,面色带黄,犹如黄种人一般,留了一部短须。人品既已生得粗鲁,他还不甚讲究修饰。其实倒是一个粗中带细的人。粗心一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挥拳似的。谁知他的心肠极善,极有血性。你若是同他要好了,他要格外同你要好。凡系这种朋友,遇着你有患难的时候,他就是赴汤蹈火,也肯去出死力救你的。这就是带点粗的好处了。要是细心一点,就有了城府,懂得利害,连一点点的干系都不肯担的了。那位白小姐起初见了他时,未免觉得一惊,后来天天在一块儿,仔细看看他,倒是浑然一块天真,毫无私曲的人,所以也同他渐渐亲爱起来。这也是身世相同,所以才格外的你怜我爱。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陈家鼐在玻璃窗里望见一个警察兵,望着自家门首而来,就认定是葛兰德,说道:“这才是说着曹操,曹操便到呢。”妙儿还当他是胡说。不一会,丫头玫瑰果然进来报说葛兰德来了。妙儿忙叫快请。未知葛兰德进来有甚好消息,且听下回分说。
上回极写父女之谊,此回却又极写师生之谊,是直今日社会之教科书也。然而吾知必有议其后者,曰“奴隶性质”。
(趼廛主人)
[book_title]第十二回假恓惶一番议论潜踪迹暗察行藏
且说葛兰德进得门来,脱帽在手。此时除了瑞福之外,人人的视线都集在他的身上。爱媛、妙儿都起身迎他,真正当他是个良友一般。瑞福更是感激他屡次的照应,所以听见了就招呼他,说道:“我那女儿才在这里怨你,说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我自己也在这里妄想,以为你忘了这里的事情了。谁知想着了你,你就来了,实在令人感谢得很。古语说:‘迟来胜于不来。’你虽来迟了些,究竟不是绝足不来呀。”葛兰德道:“我们公事忙,终日不得闲,所以不能早来,这是一层。还有一层,似乎总要等着了一点儿消息,来了才有点意思呀。”于是妙儿就问道:“那么着你来得必然有消息的了?”葛兰德答道:“是,有的,小姐,但是不甚紧要的。不过那个被人谋毙的妇人,我们查得了他生前的事业姓氏了。”顾娘娘道:“甚么,谋毙的妇人么?”他说了这话,看他的神气,很是以为奇异,就同没有知道其中缘故似的。葛兰德口里答了一声:“是。”眼睛望了他一会,也像很诧异似的。隔了一会,他又说道:“因为他虽没有好日子过,到底不是要寻死路自己甘心上吊的呀!他生前那几年,在街坊上行歌乞食,非但快乐很少,抑且进益很微呢。但是……”说到这里,瑞福接着就说道:“他穿的衣服真像化子一样。提起了,我还记得他躺在睡床上的光景呢。”葛兰德于是又往下说道:“他倒不是穷惯的,他以前是个女优,曾经养过马车,很阔绰的。然而一个人不能永远艳丽的,他色衰之后,剩钱不多,又遇了没良心的少年,不久就用罄了……”
瑞福听到这里,忽然想着了妙儿,恐他心上不舒服,所以急急的止住他,说道:“朋友,这些底细,我们不必去管他。他到底姓甚么?”“他的真名叫做马秀兰。然而他在戏园里,另外有个名字的。他住在旧城子那边,已经穷了几年了,那边人家都叫他做马老娘子。他住在公家坟山后面一个草棚里,那种地方,叫我去养狗都不愿意的。”“那么说来,他不在自己屋里死的?”“不是,先生。美术街那座屋子空关了五六年了,但是他有钱的时候是住过的,他的钱也是在那边为了一个美少年使光的。他离开的时候,还把家伙抵的房租呢。”
顾娘娘插口问道:“那个男犯是谁?有查到了没有?”葛兰德道:“还没有,娘娘。他同他往来很秘密的,那妇人光景好的时候,他也不是常去的,他一穷,那人也就绝迹了。旧城子那边,从前有人见过他的,如今可惜都忘了。恐怕他倒是个罪魁祸首呢。”瑞福道:“那么着,那人比我还高,上下唇都有胡子的。”葛兰德道:“要是他,他也必然改扮过了。况且你帮他抬那床的,也许另是一个。而且不止他一人,还有个妇人同他一党呢。”瑞福道:“那一定是浇药水在我头上的妇人了。”葛兰德叹息道:“那自不必说了。而且我们一个同事在那门缝里找得一块花缎,是急忙之际夹在那门缝里的,确是凭据呢。那间屋子,两面都可以进出的。当时那人一定用马车等在后面大街上,然后才能把那妇人载去,所以没有被我们撞见。可见他们的算计很是聪明周到呢。那个死的不是被他们二人勒死,就是逼不过了自己上吊的。因为那位验尸的医生说,身上一点儿伤痕没有,不过颈脖子上有个绳疙瘩疤儿。揣度其情,当时一定把他高高悬起,使他不能挣扎,所以才得无伤可寻呢。”史太太听了,皱眉摇头道:“好利害吓!世界上竟有这种狠心的妇人吗?明天拿住了,该得活活的烧死他!”
瑞福问道:“但是他们怎么能够把他弄进这屋子呢?”葛兰德道:“这件事一定是他先前那相好的汉子干的,你老不信,我可以和你赌个东。他既住过这屋子,他身边必然有个钥匙。到了那时,他使人去哄他,或说有事商量,或说给他银钱。那种痴心女子,岂有不欣然奉命的?那同党的妇人,恐怕是他的新交的相好,就是那婆子的替身呢。但是此刻他们想必已经高飞远飏,总难水落石出的了。”妙儿听了此话,发起急来,说道:“甚么话!警察局已经把这件事搁下了吗?这样恶极的罪犯,就轻轻的搁起来不办了吗?”葛兰德道:“搁呢没有搁起,小姐,但是新鲜的事那天没有,上头既留心了新案,那旧案就不由得要搁在一边了。但是遇着了机会,有了头绪,那些侦探依然要查探的。”史太太道:“这还了得!怎么他们侦探查办罪案,要碰机会的吗?犯了罪不办,我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今天他们可以再来算计你妙儿,后天顾娘娘,大后天就是我自己了。”顾娘娘笑道:“我们大家都不相干的。但是那个死的是个穷鬼,他们杀死了他,亦没有钱。那是甚么宗旨呢?”葛兰德道:“这也是一说。然而他的情人,也许有钱债往来的纸张契据在他手里,与他不便,又不肯把钱还他,所以出此下策,也未可知。而且他身边还有几张两益典的当票,他虽穷得要死,他还年年去上利转票呢。”
却说他们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大门声响。玫瑰报说贾老爷来了。经不得这么一声,那里面的情形就此为之一变,那妙儿听了,脸上不觉一红,比了桃花还要艳丽几分。瑞福的身子就也站了起来。爱媛的心上本同此人不合意的,所以拿了花瓣,连忙扎花,打算不去睬他。史太太同他是要好朋友,所以心上的乐意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顾娘娘反而凝神端坐,就像一位女眷,将要接待初见的生客似的。陈家鼐却从高凳上跳了下来,把家伙一丢,打算歇手,明天再做了。葛兰德却往后一退,把身子藏在那九十二队团练像的背后,也是避他不见的意思。正是人人主意,各各不同。
却说贾尔谊生得不长不短,一表人材,仪容俊美,气宇轩昂,紫髯碧眼,吐属安闲。看官,你想他生就这种人才,那里怪得妙儿倾心赏识他呢!闲话少提。且说当时贾尔谊进得门来,别人都不及招呼,即见了妙儿,也不过点了点头。就一直的趋到瑞福面前,亲亲热热的去握住他的两只手。史太太匆匆跑过去叫道:“伯爵,你好呀!你来得真巧呀!这里不是一位大曲艺家吗?我们等得他不耐烦了,直到前天,他才从俄国回来。下礼拜三在我家里唱,请你来做个顾曲周郎罢。”贾伯爵听了这话,回过身来,对着那曲师打了个鞠躬。顾娘娘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
其时葛兰德在背地里轻轻的说道:“奇怪,奇怪!这种情形实在奇怪!”原来他躲在那里,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专注在那顾娘娘的脸上,没有移过呢。“眼、耳、口、鼻、舌、头发,没有一样不像那麦尔高家的呢!实在越看越像,毫无二致,再像没有的了。但是一层,他脸上那个疤那里去了呢?”葛兰德一个人在这里叽叽哝哝,自言自语,却被站在旁边的陈家鼐听了去了,所以也轻轻的问道:“麦尔高吗?你说的是那一个?姓麦的我认得六七个呢。”“我说的那个,你不会认得的,因为已经有六七年不见他了。我从前却是查过他半年,差不多天天跟着他,所以不会忘记他的,他的面貌也很容易认识的。”“你说你查过他吗?那么说他是个贼了?”“贼倒不是贼,我没听见他偷过东西,然而他总不是好人。他曾经在市厅里跳过舞的,各处有跳舞会,大聚集,他总有份呢。我亲自把他捉到警察局去过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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