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九三○年春上海 [book_author]丁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7314 [book_dec]短篇小说。丁玲著。发表于1930年《小说月报》21卷9期。写左翼文艺兴起而带来小资产阶级文艺队伍的分化和革命文艺的成长。若泉和子彬是两个友情很深的小资产阶级文艺青年。1930年,左翼文艺运动开始勃兴,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若泉以饱满的政治热情迎接左翼文艺运动的春天,并投入革命文学的创作;而子彬则顽固坚持个人主义立场,恪守“艺术之宫”,不久投入“流星派绅士”的怀抱,在小报上化名辱骂、攻击左翼文艺运动,虽经若泉的多次劝告,却毫无回转之意。由于远离“左翼”朋友,胸襟褊狭的子彬变得极为孤独和烦躁,想在与美琳的庸俗爱情生活中躲避时代的风浪。美琳是一个冲出封建家门,追求恋爱自由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她开始因崇拜子彬的才华和文采而与他相爱,但不久在若泉等左翼文艺界人士的影响下,从狭小的私爱圈中挣脱出来,离开子彬,加入工人群众的斗争行列。作品通过男女青年的感情纠葛、恋爱冲突,反映了“左翼”文艺运动在前进中的巨大力量,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恋爱至上和精神空虚的弱点。 [book_img]Z_13533.jpg [book_chapter]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book_title]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的甬道上,蓦然暴乱的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的,互相给与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途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在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的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能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其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那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又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他说想回来,不过他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而且问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是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的整齐的建筑物,而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的揉起又纷乱的消逝了。 [book_title]二 子彬也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是预备他爱人做夹袍的。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是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是永远不断的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和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竿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仅仅在文字上,他也认为还应该再进到大学去,好好的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因了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起了作家,这事是常常使子彬气愤的,而且他气愤的事是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还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议到他作品上的内容的空虚,和社会观念之缺乏是事实。他因此不时有着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这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和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是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又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都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到不相称,而他们却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的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在容貌上,仪态上,艺术的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的女人,那当然在经济的条件上,是也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衖里,是一个两层楼的单间。他们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不怕还有许多读者,还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着他的穷愁,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掉。 这时两人都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很长久缺了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他是怕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点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只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肯定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他应该有许多话向他向来便很要好的朋友说,但是他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气的。他抽了许多烟,也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这时间是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的。”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不过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同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一样。”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说道: “对于文字的写作,我有时觉得便是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是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那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了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是太可爱了,有一部分像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了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接信的人,便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是有了成效。我们更用心的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也能将文字训练好起来,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颂,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我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是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文学的历史上。” 他希望子彬会回答他,即使是反对的也好,因为他希望这谈话是能继续下去的,他们辩驳,终于可以得一个结论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在过去是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的话了!他们现在又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评家们,在一次两次不惮其烦的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还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是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将手向美琳做了一个样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么进步了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来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答说他不去。 子彬有点要变脸的样子,很生气的望着他,但随即便笑了起来,很嘲讽似的: “对了,电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门边愣着他们,不知怎么好,她局促的问: “到底还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子彬显得很发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恳求的眼光望着他。 他觉得使朋友这样生气,也有点抱歉似的很想点头。可是子彬冷隽的说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点忍不住要生气,但是他耐住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去看报纸。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楼来了,他们三人同走到衖口。美琳傍着若泉很近,悄声的请他还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烦恼的脸色一下,觉得很无聊,他大声的向他们说了“再会”,便向东飞快的跑去了。 [book_title]三 电影看得不算愉快,两人很少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为什么子彬会那么生气,她实在觉得若泉的话很有理由。她爱子彬,她喜欢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实在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顶美丽的句子和雅隽的风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无论如何她不承认若泉的话有错,有使人生气的理由。她望望他,虽说他眼睛是注视在银幕上,她还是觉得正有着很大的烦闷在袭扰着他。她想:“唉,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来看戏?”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着她的手,悄声的说: “不是吗,今夜的影戏很好,美,我真爱你!”于是他仿佛又很专心的去看电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气,说不出是谁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话,不断的缠绕在他耳际,仿佛每句话都是向他放送过来的,这真使他难过。果真他创作的结果是如若泉所说的一般吗?他不能那么相信!那些批评者所对于他的微言,只不过是一种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种暗示,便真的认真起来。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脸,慢慢的竟有点觉得不像起来。又想起过去的刚同若泉认识时的情形,他真感慨的叹息起来: “唉,远了,朋友!” 远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无论他将他朋友做一种什么样的观察,即使觉得是极坏,沦于罪恶,而朋友还是站在很稳固的地位,充实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着时代踏去,他不会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见美琳白嫩的脸上,显着很恬静的光,表示那从没有被烦愁所扰过的平和。他觉得她真可爱,但仿佛在这可爱中忽然起着些微的不满足的意识。他望了她半天,对于她的无忧的态度真不免有点嫉妒起来。他掉转头来微嘘着气。 是的,“远了!”这女人就从来不能了解他。他们一向来就是隔离得很远的,虽说他们很亲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却从不来度量一下这距离,实在只能证明了他这聪明人的错误。 现在呢,这女人虽说外形还是保留着她的淳朴的娇美,像无事般的看着电影,而她心中却也萦怀着若泉的话去了。 这些话是与她素来所崇拜的人显着很大的矛盾的。 他们回去得很迟,互相只说了些极少的话。都惟恐对方提到电影,因为怕自己答不上来,关于那情节,实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book_title]四 时间是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他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感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很刻苦的在读着许多书。人在瘦起来了。脸上很深的也在刻画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正像来到了的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的衖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颇能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着几分小报,在找着那惯常用了几个化名,而其实便是一人的每天要骂着这起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所认识,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觉得有着相当的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而另一部分无法成名的便投降在这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便来了。 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般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便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罗,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了,骗过了一些钱。他们而且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悉一部分,但是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而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来全体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证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却没有时间,总没有时间提笔,而他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产生。 这时楼梯上响着很杂乱的声音,鱼贯的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每天必来的肖云。第二个是一个在工联会里有点职务的超生,是楼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极热烈的和他握着手,因为他们又有好久不遇见了。他们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离了他们,而他们是从相见后便互相都建立了很亲切而又诚恳的友谊的。他们稍稍很自然的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便很快乐的谈到最近某棉织厂罢工的事。若泉对于这方面极感到兴趣,他常常希望能从这知识阶级运动跳到工人运动的区域里去。超生已答应为他找机会,所以他们一见面总是大半谈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后来,超生忽然问道: “你还在写文章吗?” “没有。”他答着,仿佛有点惭愧似的,但又很骄傲,因为他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超生便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现在觉得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他希望若泉能答应这事,或者还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再三担忧,他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能运用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一次,来讨论一下他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因为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我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稍稍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已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却总是希望他朋友会不太固执,应该稍稍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妥,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 “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题目用了大号字标题: “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 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做的吗?”若泉又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而且那文章,是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这副刊,这便是××的走狗李祯编的。他竟将稿子拿到这种地方去,又这般无理的嘲讽人,我觉得真使我们做朋友的人为难了。也许他现在是只觉得‘流星’派的绅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们却也只是些可笑的,不过我总为他难过。”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像流水一样的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犯着老毛病,不像论文,不像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的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也只仿佛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席上,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而且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这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着肖云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是不对,好多人都在讲着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那你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在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些攻击他的队伍里去了。” 若泉也点着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聪明了,然而他却是一个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是枉然的。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稍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就说一点无聊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愿意的答应了。 [book_title]五 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的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了。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来的学生,他们都是些愿意献身给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的又谨慎的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是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像精神异常好的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生活的话,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了一二十张他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了,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是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特意要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只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抗了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它,只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说到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钉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说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又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的横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是住在闸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于是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他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的送着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很疲倦的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很发烧,他无力的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了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的进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为他是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是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的说。 子彬不愿意这么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也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一定也会很难过。” 大家都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的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要一个人读书也是又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是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便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便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尽量的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也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愿意这谈话停止了下来。但纵然还是又继续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是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于是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的告辞着出来。子彬虽说还是很殷勤的送着,但他也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望,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很抖战,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book_title]六 但是子彬却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的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的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于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于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她做爱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是太娇纵了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在难过。他又柔和的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的上了楼。 子彬好言的哄着她,又去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来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是那么久她都是糊糊涂涂的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一切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的想着,她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的快乐的过了这么久。但是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人!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各种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的一种观念,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么温柔,又那么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她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与,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他写了许多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仍然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的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是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独为那些不快乐。那么,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还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便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也间接的将她视为一家人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她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好几次的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来。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当他好久未曾来时,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还在同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里去,她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的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是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又等他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的摔到抽屉里了,是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了誓: “以后再不看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是先抽一枝“美丽”牌。青的烟丝袅袅的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烟丝的无主,空空的,纷纷的,轻飘飘的,但又重重的压在心上。心是沉闷得很。然而子彬虽说在如此的身体的苦痛之下,却还是挣扎着,他不愿睡。他像赌气似的要这么挨着,他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是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他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是太善忘了,而批评者们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同时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骇倒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长的思索的时间,简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来,大约又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却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样,而情形却只能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而创作是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的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了不快活来给他,使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情形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且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见了不舒服,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能尊视他的创作的),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的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的工作着,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过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而且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是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的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又赌气不睡,他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还只能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的在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人是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的睡着了。 [book_title]七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的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和为算盘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了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之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做无厌的剥削,为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而且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着,大号的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了,满马路的游行着,各游戏场的拥挤着,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去,为他们那常常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到些愉快。 这些娱乐是只更会使得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得他们对于他们的生活满足,而且肯定。而一些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也同着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长了价,房租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羸瘦了,衰老的不是减了工资,便是被开除了,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只好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是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的新的消息不断的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也同着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她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兴,现在她是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是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的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是在她看起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正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思想得很多,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是并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 直到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真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的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去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像故意的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很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的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是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的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的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是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又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的走了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的,焦急而又柔顺的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又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的消去,他将再重新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是无用,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的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他忍受着更大的苦痛,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而且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的注视着他,终于叫起来,快快的锐声的: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你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于是他又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他把脸凑上去,断续的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的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的偎着她,他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我厌恶一切人,一切世俗纠纷,我只要爱情,你。我只想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一切熟识的,到一个孤岛上去,一个无人的乡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们的爱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也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语,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总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去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要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是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终日与子彬遨游其中,反觉得很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都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都朦朦的有一线希望,对着未来的时日。 [book_title]八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在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雨也就接连几天都潇潇的落着,像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常常为她重复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都厌烦起来了。等钱等得真心急。不过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的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而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是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厉害,是可以马上动身。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又再挨下来倒是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日的拖延是将两人的心都怠惰起来了,而且又都重复沉在各人的过去曾被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是可以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去了,都没有过问他,而且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在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的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则真的将他隔绝了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了这消息,一定的总要嘲笑他,说他是怕了他们,怕了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的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他的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和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硕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他的消息,也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了起来,模糊了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 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简直觉得到西湖去只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着成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他陪她去玩两三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事。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到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他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很好。他说得真委婉,还怕美琳不答应,或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还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付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所必需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的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于是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只应该安心的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这是说单对于子彬的一面。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又对于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勾当,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的完成,若是还要这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了,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一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的需要活动,她要到人众中去,去了解社会,去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了,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会忧愁烦闷了一些,但还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自从春天来,自从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来,她就不安起来了,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的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又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 前几天还能一下会想到西湖去,当然还比较好,慢慢时间拖下来,倒又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了别人的钱去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已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说他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在事实上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有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book_title]九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了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了来,而是在信面上便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的去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他八分断定他朋友是又病倒了。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他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的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横着: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了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架,但又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真怀疑,他还是觉得这至少是于子彬有关的,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来找他,因为虽说是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生过一次比较友谊的关系,他也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也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而且决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他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么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预备动身,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于是便匆匆的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立刻便觉得舒适了起来,平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的滑走了。人一到了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披靡着春风,亲炙着朝晖,便一概都会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只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这自然中,散着四肢,让这宁静的四周享乐自己,一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的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阴阴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的覆在上面,有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的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波样的草地,懒然的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他背后的草地上有着窸窣窸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他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上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的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的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尊重的说道: “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想同你谈谈,所以才特地约了你来,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随着她朝东走,看见她高跟的黄漆皮鞋,一步一步的踏着,穿的是肉色的丝袜,脚非常薄,又小,现得瘦伶伶可怜似的。他不知道还是她的脚特别小,还是脚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显得那么女性,那么可怜。他搭讪的问道: “子彬近来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左边又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先开口,他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或是同她的关系。 她先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的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来了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的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又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又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的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听他的意见,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好久。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么坦率的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因为这意外的态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的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发红了。 于是他们都又更不隐饰的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又听她,又了解她,而且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的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又踌躇了一会儿,他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些工作。 [book_title]一〇 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他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惊人的出现了。谁不会惊绝的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去能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人众,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个××文艺研究会上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只觉得兴奋,同时用着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握一次热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她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数很多,除了少数的工人为时间限制着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主席临时推举了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一动,她用心的吸进了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那些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的概括了出来,而且他批判得真准确。 这人很年轻,决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还是一个印刷工人呢,不过也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而且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在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这在美琳都是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的,因为她都还不熟悉,而那主席却常常用眼光望着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真难过,她又坚决的相信,在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又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这时大家都正情绪更紧张激昂的时候,而会便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的说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是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真没有时间,恐怕总弄不好,过几天我把我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我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也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是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因为若泉说他们要有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她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那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和列举着一些惨闻,她又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怕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而且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习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闲,她被派定了每天应到机关上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了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而且内部马上便要扩大,有许多工人都自愿参加进来,这里需要训练得很。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了,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 [book_title]一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从八点钟失了美琳的时候起便深深的不安着,他问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开始发觉近来她是常常的不在家,而且她没有告诉过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是同他太说得少了。他等了她好久,都不见回来,他生着很大的气,他冲到他书房去,他决定不想这女人的一切了,他要继续他的文章,那已写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边,心总不定得很,他去翻抽屉,蓦然的却现出美琳留给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像恨不得立即便吞灭进去似的看,信是这样清清楚楚的写着: 子彬:我真不能再隐瞒你了。当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大约已在大马路上了,这是受了团体的派定,到大马路做××运动去。我想你听了这消息,是不会怎样快乐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而且向你解释,因为我原来是很爱你的,一直到现在还是希望你不致对我有误解,所以我现在先作这样一个报告,千万望你想一想,我回来后,我们便可作一次很理性的谈话,我们应该互相很诚恳很深切的批判一下。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一半是关于我自己,一半也是关于你的。现在不多说了。 美琳 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连气也叹不出一口来。这不是他的希望,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许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许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这女人,多么温柔的啊,现在也弃掉了他,随着大众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负的心,空有自负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难过,想哭也哭不出,他惨惨的幻想着这时的大马路,他看见许多恐怖和危险,他说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却不希望美琳会转来,他不愿见她,她带回了许多痛苦给他,还无止的加多,他真不能忍受有这么一个人在同一个屋中呼吸。他发气的将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见那还只写了薄薄几张的稿纸本大张着口,他无言的,痛恨的却百般悼惜的用力将它关拢了,使劲的摔到抽屉里。他叹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1930年 [book_chapter]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book_title]一 初春的清晨,湿润润的风轻轻的扫着,从破着的玻璃窗处窜了进来,微微的拂着一切,又悄悄的跑走了。淡白的天光,也占据着每个角落,给房间涂上一层梦幻的颜色。市声还没有轰起,正是安睡着的好时辰呢,而床上却惊醒了夜来睡得很迟的望微。他惺忪的张着倦眼,憨憨的望了天空一会,像无所用其思虑的又阖着眼皮,翻过身去,朦胧的睡着了。这是一个可爱的棕色的年轻男人。眼皮刚阖了下来,在心上却蓦的跳过了一个美丽的影儿,于是他又像骇着了似的再翻过身,坐起来了。他不信似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简单的电报来,他重复的又念了一遍: 今夜乘大连丸赴沪,约后早可到,望来接玛。 于是在那棕色的脸上,便耀着快乐的光辉。他摸着下巴上丛生的短须,便更笑意浓厚的一边嘘着唇,一边穿起那黑色的旧呢裤来,而且在心里不断的自语着: “这家伙真怪,望她的信,不来;等你忙得要死的时候,她自己却来了。唉,玛丽,你这东西真怪呢。” 他一念着那可爱的名字时,就更遏止不住那得意的欢容。 他匆忙的用冷水洗了一个脸,便在笼罩着薄雾的马路上,冲向着外滩跑去了。 马路上非常安静,只有寥落的几辆装垃圾的马拉的大车,和几个缺少精神的清道夫。间或有一二家小商店的学徒在睡意朦胧的半张着眼去下那门板。地下全为雾气弄湿了。四处也氤氲着不厚的云似的淡白。空气很凉,然而却正宜人。望微走到电车站的地方,等了一会才跳上一辆往外滩去的车。铁的轮轧出的大声,在这安静而寥阔的空间,更显得震耳。而且似乎摇摆得也更厉害了。他没有计较到这些,他忽略了一切,只注目的向着那雾浓的地方望去,在那白的雾中,是仍然不断的显着那花似的一个妩媚玲珑的脸儿。他认识她是在去年暑假一个不重要的宴会上的。那时她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她说得很多,她非常活泼,她很惹人注意吃了许多酒,但她却望他得非常之少。然而他不知为什么,对于这种骄傲的洒脱,媚人的侮慢却特别中意了。他看见了那不经意的偶尔要微蹙着的眉头,他觉得她一定非常寂寞,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寂寞。因此他仿佛是与她更亲近了一些。他听到她的笑声便不期然的心里会随着颤起来。他在第二天便勇敢的去访问了。 他受到了欢迎,不过不久,几天之后她便到北平念书去了。他还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是树起了坚固的友谊的。那时他本来有点悲观,从此更颓废了。但是后来,几次的断续的通信,给与了他一种异常的不安和猜疑,而那更奢的欲望却坚强了起来。他为苦痛压迫着,他跑到了北平。终于他们尽情的生活了一阵,又同着回南了。这是寒假的时候,所以她坚决又离了他而回到家去,是约好过了旧历年便又来上海的。可是她失约了,在过了好久之后他才接到一封她从北平来的短信,没有说一句理由,只请他原谅她,那时他真急,几乎又重新坠入那巨大的不安里。 不过同时又有着一层新的希望在鼓舞他,他对于现在的政治和经济发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他刻苦的贪婪的读着许多书,而且慢慢和实际的斗争发生关系了,所以他虽说也还是常常在为她写信,也常常想到她,想到自己失了她的缺憾,不过没有时间,慢慢的信也短了,思念得也不深了,有时竟好几天把她忘了也有过的。这是无法的事,实在那美丽的影儿却很深的埋在他心中,为他劳苦后的一种慰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的。直到这天的头一天接到这电报,突如其来的,重新又给与了他许多希望和幻想,他重复了许多过去的甜蜜,他恨不得一下就见着她,他要告诉她许多,尤其是他近来的工作。 车不久就到了外滩了。 黄浦江里的许多大船都在预备起,铁链不断的哗啦啦的响着。尖锐的,宏大的喇叭也叫起。小的舢板都划到江中了,满载着一些渡河的工人。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黄色的温和的光从对江投射了过来,将人的影瘦长的印在柏油的路上。望微深深的呼吸着这清晨的空气,兴奋的脸孔时时同着清凉的微风相揉摸,觉得非常舒适,而且自己都觉到,仿佛全身都充满了什么,只想炸了出来似的。他又幽然,又匆忙的在找那日清公司的码头。 码头找到了,可是出乎意外的清静,只看见荡荡的一片江水,没有船停在那里。他茫茫的望着江水出神,他不知自己是来迟了,还是来早了,他深怕那电报只是玛丽逗着他玩的一套把戏,因为依她的脾气和趣味,这样残酷的害人是可能的,她常常只为自己一时的兴趣的满足的。他几乎失去了主意,最后才决定还是到公司里去打听一下。 公司的答复是船要下午二时半才能到,他仿佛才又有了希望似的无力的拖回家去。 吃过了饭便到一间房子里去坐两个钟头,翻译几份报纸,将英文的译成中文,又将中文的译成英文,有时又要送一些文件到别一个机关去,常常还要开会讨论种种社务的进行,又要常常讨论一些理论上的问题,和关于最近政治路线之准确与否的详细的商讨,所以他是常常要忙到夜晚十二点才能回家去,而且有时上午也得不到休息,常常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组织大纲,以及一些宣言通信之类的东西。他是一连有好几夜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睡眠了,所以这天去到办事的地方是更显得过分的疲倦的样子。 房子是一间写字间似的房子,是暂时的做着×社的机关的,这×社是在×××的指导之下成立的一个会社,干着一些工人的知识分子的无产文艺运动的一个团体。因为还是不能公开的在现政府底下活动的团体,所以这房子是挂上了一个什么绣货公司的招牌。来办公的是固定的有几个人,不过每天都不误时,而又不缺席的人,则只有年轻的望微最得人信任。这天他来的时候是除了那打扫房子的之外,还有一个短矮的书记冯飞,冯飞因为住得比较远,常常都来迟,这天却还只有他一人幽闲的坐着在吸烟。望微进来不免稍稍有点惊诧的问: “喂,早呀,老冯!” “呒……” 在那稍扁的脸上,也映起一道希有的光辉。所以望微又问他: “什么事,你这样快乐?” “没有什么……” 然而他却又想到他的奇遇了。他在一个月前便认识了一个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可是却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每天都可以按时的见着她一次,每次的见面都加强了他对于她的尊敬,她是那么朴素,那么不带一点脂粉气,而她又能干,脸色又非常红润,一种从劳动和兴奋之中滋养出来的健康的颜色。他从她的形态上和言语中(因为她常常会为一点事同乘客争执而尽量发挥她的意见),他断定她不是一个没有受教育的女子,而是有着阶级意识的,对政治有着一种单纯的正确的了解的。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谈话,因为他觉得已是同她很亲热了,可是他习惯上的胆怯,使他总失掉了机会。而这天他因为还有点别的事,早出来了一些时候,他正在低着头在汽车站上的地方翻一张小报,忽然却听到一些声息,他转过头来时,可不是正是这女售票员站在他后面,很坦然的望着他笑吗?他有点局促似的,而她却向他说: “喂,我想你今天比较出来得早了一点。” 他回答是: “哎……对了……” 她接下去说: “我今天真忙呢,还要代替一个女同事,简直一天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病了,却不能请假,夜晚我还得去替她买药煎。你先生是在哪里做事呢?” “在公司里当职员。” 她望了他全身一下,便摇着头笑说道: “不像呢,你还只像一个学生。我辨别人是很准确的。”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而车便来了,她轻捷的跳了上去,和另外一个卖票的打了招呼之后,便接过那夹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铜板袋来。他在下车的时候,也能极顺口的同她说“再会”,像在一个熟人前一样。 这时他便又想到这事的发生去了。他是一个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他也不喜欢普通的一些学生小姐们,他对于这女售票员却还是第一次注意。他在她的身上,起了许多的推测,他替她造了一段光明的却是动人的历史。他没有注意刚刮了脸的望微。望微虽说倦得厉害,却比别人更能使人在他脸上看出有极喜的事将要到来。 这天他比较早退了一点的时候,还缺席了一个会议。他终究在轮船上接到了一个艳丽的女性,和几件行李一块儿装到家去。 [book_title]二 一辆轿式的汽车从黄浦滩驶进了宽广的平坦的爱多亚路,望微握着了一只柔软的小手,他们无言的微笑的默默互相望着,都不知先说什么好,都感到了幸福在心里。过了好久,她才说道: “近来你的生活怎样?我看你瘦了好些。” 他便摸了那新刮的脸颊一下,笑着答应: “我想今天还只有会显得好些的。”他想起近来那容易生长的短髭来,他又笑了,他预备告诉她,但他没有说出,等她慢慢在他脸上去发现吧。他只握紧了她的手说: “玛丽,你越发丰艳了!” 他举起那纤手来放在嘴唇上。 她便也将身子靠紧了一点过来。 他幸福的叹着气,他可怜的望着她,他又说: “唉,玛丽!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她也非常使人动心的偏过脸来,于是渴望着合拢的一对唇儿便紧紧的贴在一块了。都醉了似的,晕了似的,紧紧的,又无力的抱着,他们都忘记一切了。 车急骤的转了一个大弯,车身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于是他俩便清醒的分开了,他还慌张的去扶那摇摆得很凶的小箱子。他从前面的那小块的圆镜子里,看见车夫的一副忍俊不住的笑容,他有点生气,又有点难为情,却也只好向那镜子中的刁滑的笑脸笑一下。 到了他的住宅前,两人都高兴的跳下了车,他来回的跑了四趟,从小小的后门边跑上那三层楼。箱子铺盖堆满了楼梯边,他在口袋里找钥匙去开锁,他望着玛丽说道: “这房子两人住,或者是小了一点,以后我们慢慢再搬吧。” 房子是不大,很简单的放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一张书架和一个衣柜。因为东西很少,却也不显得十分小,只是矮了一点,有点闷气,他因为在家的时候少,又多半是睡觉,所以不觉得,不过刚刚在辽阔的海面生活了两天的玛丽,却立刻感到了。但她不愿说,她还称赞了这房子还干净,称赞这房主人还爱干净。他分辩说: “这都是二房东太太的成绩,她替我清理打扫一切,家具也是她的,茶水也问她要,我完全是贪图这一切方便所以才住在这里的。对了,等我去叫她拿点开水来吧。” 但是玛丽止住了他,她看了腕上的表,是快五点了,她问: “你每天吃饭是怎么吃法?” “没有一定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一定,你饿了吗?” “饿得要死,还是早上吃了一碗稀饭,中时因为急得很,没有吃东西,我看我们还是想法先把肚皮弄饱了再说吧。” “好。”于是他拿起那顶帽子就预备走。 她又问: “到哪里去呢?你常在什么地方?” 那些小的,脏的,拥挤的饭馆,便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望着她的那镶有贵重的皮领的外国丝绒大衣,和整洁的手套,玲珑的放光的缎鞋,他笑起来了,他说: “那些地方你不能去的,玛丽,我近来很平民化呢。今天算我替你接风,我们到一个好的地方去,明天我们再想长久的办法吧!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玛丽望着他嫣然的一笑,说: “你请我吗?预备了多少钱?” 他计算着袋中所剩下的,大约还该有四块吧,他想省俭点,多半也够了。玛丽喜欢吃广东菜,于是他们雇了洋车到很远的地方去。 饭吃得非常好,又非常慢,因为玛丽这时的心情很舒适,她一点也不吝惜她的美丽,她常为了一些稍稍有点荡佚的媚态,弄得更迷人了起来。这时她已脱了那件值一百二十块钱的大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葱绿色软缎的紧身旗袍,那些身体上动人的部分,都隐隐的在衣服下面微显了出来。她说了许多她的想念他的可笑的情形,她说她不能再离开他了,她解释了她过去的失约,虽说他是能够原谅她,然而她却得了加倍的惩罚了。唉,她最近在北平的生活,是多么的苦痛,这苦痛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而以前连自己也没有了解到的,她说这苦痛只要他知道,他多给她一点爱情便算是偿还了。她说得非常动人,她不免有点卖弄,他简直为她弄得有点痛苦了起来。一种身体上本能的压迫,使他恨不得一下便把她压倒,在那美的肉体上重得一次疯狂的麻醉,他无须用口来表白爱情的。他几次说: “我们快点吃吧!” 她的意见不与他一致,这里酒馆的空气很能刺激她,红的灯映着他俩,他显得美了些,他是个沉毅的男性,她自己呢,感觉得有点发烧,她相信这样她是更使人动心,而且时时放点甜的酒和浓的茶到口中去,更加强了她的兴奋。她与她的爱人同坐在这软的沙发上,说一点能使对方更心醉的话,忘记了一切,只慢慢互相撩拨着,撩拨着燃烧的心,这种难制的动心,她非常愿意延长,她不愿离开这境地,她怕回去,回去会把这种情绪冲断。那种地方,冷清清的,而且还有许多琐碎的事,不是她的行李还乱堆在房子当中吗?她只慢慢的吃着酒。 望微却慢慢沉默下来了,以前呢,他为一种爱的欲望,却又不能达到所苦,他压制着自己,他感觉得全身都在发烧,红丝充满了他的眼睛,几乎放出火来。他只有默着,而且他试着不听她的话,不受她的诱惑,因为那在他却实在痛苦超过甜蜜。他更试着去想一点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来缓和这难堪的情调。他默着,做得好像是在听她,而其实他却将思想慢慢散开去,想到许多细小的事去了。 这是应该给他以原谅的,玛丽真还不了解一个年轻男人常常在美的爱人前所忍受的难过。 酒馆里的大的挂钟,这时当当的打了七下,望微吓得一跳,他想起这晚他非到不可的一个会议,时间是七点半,将近有二十个人要等着他,等这主席。他踌躇的对这美丽的人儿望着,他不知怎样好。他实在非去不可了,立刻动身,还恐怕要迟到,但他能够吗,他怎么好将玛丽一人丢在这酒馆。他焦急得非常,他有点发怒似的叱着堂倌: “快点拿饭来。” 玛丽不解的望着他,她依然带点妩媚,她说: “好,吃饭吧!” 匆忙的把饭吃好,他站起身就走。这时玛丽还没穿好大衣,她也有点生气,却没露出来,只无言的随着他急走到街上。他们跳上了两部洋车,便飞着向家里跑去了。她有点说不出的懊恼,但是她原谅了他,她还是随着他回去了。 一到了家,他简直可怜的来抱着玛丽吻着,他将她横放在床上,他说,恳求的: “我心爱的!一百个原谅我吧!我要离开你一会儿,我马上会转来的。等下回来后我再告诉你理由和详情吧,总之,你得了解我,我是太爱你的,只是我的事是太多了,以后我或者可以想法减少点,现在是真无法。好,你安睡吧,你的东西等我回来会替你清理。好,闭着眼睛,不要恨我!我走了。” 玛丽被他弄糊涂了,失神的躺在床上望着他。 他转身便跳出了房门,只听见楼梯上咚咚的急响下去。 他一离了玛丽,便忘记了玛丽。只焦躁的在马路上乱跑着,他想起那些等着他的人,一定是比他还着急。 [book_title]三 剩下这美丽的活泼的年轻女人一人在那宽大的床上,她是正有着一颗柔美的心,她有许多浓厚的情趣,她老远的带了来,她能慷慨的给与这男人许多好处,许多温柔,只要这男人能好好的奉承她。她实在也是需要这种体贴和不过分的鲁莽,才肯耐着奔波的劳苦从老远跑了来的。现在呢,她得了什么,她是被冷待了。他丢下她一人在这里,他去到别的地方,有什么事还会比与久别的爱人重逢还要紧?她惘惘的躺在床上好一会,十六支的电灯光黄黄的映在天花板上,她想着望微,不解的,但她总不免要生气,他的这种举动是微微损害了她的骄傲的。她很想赌气一人将这些东西又搬到旅馆去,不过她自己觉得,她是太爱他了,她失去了许多过去的强悍,她要常常委曲一点自己来原谅他。或许真的他是有更紧要的事。或许他马上就会转来。 她振起精神爬起来去清理自己的东西。因为她觉得脸上有点不好过,她要洗脸。而且最要紧的是要换衣服了,这大衣要在这样房中擦来擦去,是太不适宜了。于是她打开了一只最精致的皮箱,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都显了出来,她清捡了出来,一样一样的放在他的书桌上,她才发现他桌上是一无所有,她又取出一些扎得很好的纸包,这里面的一些讲究东西都是她给他带来的,一条漂亮的领带,两条花绸小手帕,还有一些什么钮子之类的东西。她拿着这些东西,心中便又温和了下来。她想他等下见着这些东西时,是一定多么快活,一定觉得她是多么可爱呵!她爱惜的又将这些东西堆在桌子的一角。最后她才又从箱子底下拖出一件薄的棉旗袍,是稍稍旧了一点黑绸子面子的。她面向着衣柜,将那大衣退了下来,她从不明的光线中看见自己那美丽的身躯,微红的颜面,被掩覆在浓厚的黑发之下,又亭亭托在葱绿的高领上,真是又显得骄贵,又显得动人。于是她又慢慢的去解那单袍的钮子,一缕粉红衬衣的滚边便钻了出来。 她又向自己的半裸的肉体投射着爱慕和玩弄的眼光,她欣赏了那白的颈项和臂膀好一会,她才不舍的将那件棉袍罩上来。这袍子很长,衣边都覆在脚背上了,因此更将人显得顶长了起来。她真是美丽,真是宜人,仿佛不拘穿着什么样色的衣服,都是只有增加她的美的。她打开衣柜去看,里面几乎完全是空的,一件衣服也没有,只剩几双袜子丢在角落里,几个衣架,孤零零的吊在那儿。她不免愕了一下,她疑心望微还有一个放东西的箱子,她把她华美的衣服去挂在可怜的衣柜里后,便去找望微的箱子。箱子是还有两个,躺在床底下,而书架上还是堆满着他的书,她想他或者没有将衣服拿出来,都还塞在箱子里,她又想起望微这人是太不修饰,常常将好的衣服糟蹋,常常总是穿得怪破乱的。她又清检了一些别的,虽说有些要用的东西,都已安置在方便去取用的地方了,只是房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几口箱子都大张着口摊在地上,满地都是些包过了东西的纸张。她非常疲乏,她实在不能立刻清理干净,其实东西又并不多,可是她失去了方法,她生气的不愿看这垃圾堆的样子,她又躺到床上去睡了。 时间是真走得快,已经到十一点了,她因为忙着找她心爱的东西去了,又幽闲的欣赏自己去了,倒不觉得时间的长,及至人倦了躺在床上之后,又绝对不能一下睡着去,于是开始便寂寞起来。她悬悬的想着望微,比在船上的焦急还难过,她到底不了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会将她一人丢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如此之久。她不能不疑惑他了,她想他们的过去,那实在只有热烈和甜蜜的。 她很年轻,她又美貌,自然的在好久以前她便为好多男人所注目了。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智慧,她了解这些,她都快乐的接受了。但她却什么人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她知道她是全凭她自己的青春所赠给自己的荣耀。她要永远的保持着这王位,她不愿自己让任何人攫去。她看过许多小说,也看过许多电影,她知道女人一到同人结了婚,一生便算终结了。做一个柔顺的主妇,接着便做一个好母亲,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女,所谓的家庭的温柔,便剥蚀去许多其余的幸福,而且一眨眼,头发白了,心也灰了,一任那还健壮的丈夫在外面浪游,自己只打叠起婆娑的慈心,平静的等着做祖母……这有什么意义!她不需要。 她很满足她现有的,一种自由的生活,家庭里能给她一点钱,虽说不能十分浪费,却很是够用了。她又有许多朋友,臣仆似的,都惟她的喜怒是从。她这么快乐的生活了好久,虽然在旁观的人也许觉得她有了很丰富的经验,受了一些波折,其实她的心是一动也没有动过,只将容颜更滋养得美了,将态度更习成一种特有的典型了。她更惹人注目了。她如果要依照着她的理想的生活是可能的,她不会很快便失去她对于异性的吸引力,可是她在望微的热情之下便被征服了。她改变了她一切观念,她本来很贱视男性的爱情的,但望微的一举一动,都表示出他的男性的不可侮的爱,而且她为了这些举动而动心起来,她很把持不住,但她不愿就屈服,她逃回了北平。北平有许多更爱她的人在,她从前在那里生活得是非常适意的,这次她虽说还是能如往常一样的同人玩笑,可是她总不能忘去一个沉毅的,少言的影。这男性的特长给与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实在希望还能同他在一块。他给与她的,像不是爱情,却是无止的对于生活的新的希望,却是真真的,她还不曾了解过的生命。 正在这时,她想望他的时候,他便正像传奇中的多情之士,英雄般的追到北平来了。这更投中了她的嗜好,所以她竟会慷慨的接受了他大胆的表示,并且她还回报了他,他们就那末浪漫的热情的生活了一阵。那时她真快乐,她享有得真多,可是她是自由惯了的人,她慢慢的又觉得她的牺牲是太大了。她怕,她怕生活会平凡,怕做母亲,而且怕没有朋友,究竟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许多臣仆,不是值得的事。她是爱望微的,她愿保持着这好的印象,她愿暂时同他分离,他们可以做一对自由的情人,可以终身做一对亲昵的朋友,但她不愿做一对夫妇,像柔驯的鸽子似的,紧紧的抱在一团,所以她下决心又逃走了。她回到家,住了一小段时候,她更觉得家庭之可厌。 她更加增了离开望微的勇气。所以她竟失了约,她仍然跑到那寒冷的北平去,她要留在那和平的古国去生活两年,一直到她的大学毕业。她住了一阵,先是还好,可是不久便又想着望微了。望微的通信越见减少,她便越见不安,她怕这热的人会离她跑去。到最后,她是决定牺牲一切了,她要来上海,她实在不能离开这男人。她骂自己愚蠢,她想起那过去一段的生活,唉!那才叫生活,这些算什么!于是她动身了,她带着她的一颗热的心来投在她的爱人怀里来了!这爱人是曾被她爱过,尊敬过,很合了她理想中的一个多情的爱人。 可是现在呢,他实在太抱歉了,他对待她如此的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她很生气,她又难过,她等到十二点,又等到一点,她才听见楼梯上有个颠着脚尖快跑上来的声响,她知道了是望微的脚步,却忽然伤起心来,她不觉让一滴眼泪悄悄的落在黑棉袍袖子上了。 [book_title]四 望微轻声的踅了进来,这时他把一切的问题,一切棘手的进行都丢开在脑子外了。他只打叠起一颗耐烦的心,预备在这女人前,多多的忍受一点她的爱情的磨折,多多的给与她一些温柔。他知道他今夜的行为,是难得她的谅解的,因为她还没有了解他近来的人生观的转变。不过以后他可以使她知道的,她会同情他,鼓励他,而且她也与他一致。他轻声的走到床前,俯着头望了一下玛丽,玛丽没有做声,好像睡着了似的。他于是便坐在她身边,不敢惊动她。他望着房中的一切杂乱情形,正如他的脑中的思绪一样,太多了,太乱了,他还不能清理出来。譬如他又想着工作,又想着怎样和玛丽生活。他觉得能力不够,时间也不够,他想顶好是立刻能同玛丽说好,而玛丽也高兴,他们可以常常在一处工作,他们除了爱情还要时时讨论许多重要的问题,那是世界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怎样为劳苦群众求解放的问题。 他们的意见不一致,还要激烈的争辩,也许玛丽是对的,他们终于又和解了,他们还是一对爱人……他又俯首看玛丽,玛丽是太美了,一种骄贵的美,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证明她只宜于过一种快乐生活,都只宜于营养在好的食品中,和呼吸在刚刚适合的空气中,而她的每一动作,也只能应用在上等的交际场合。不过他又想也许玛丽剥掉了这些华美的服装,而穿起粗布大衣,却更显出她的特质,她若更能学得粗野点,反生出另一种说不出的美来,是可能的。他再看玛丽,玛丽显然便似乎改了样,一副他理想中的强倨的粗健的,稍稍带点男性,却还保持着她原来妩媚的美的形状,他只想接吻下去,但他怕扰醒她便又停止了。他又想去,想了许多,都是些不能离开玛丽的幻想,唉,那些幸福的幻想,都还不是玛丽能够了解到的。 时间不知过去了好多,他倦极了的伏在她身边,然而他的心却清醒极了,他看见他未来的生命的充实和光辉,他把握着他的幸福像一个舵夫把握着船舵似的。但他不能睡着去,他疲倦过度了,脑胀痛得很。他还要不断的想,他时时闻到从玛丽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他还要兴奋,还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欲念来。 他睡得挨她太近,她可以听到他急跳的心;他的短促的呼吸,也微微嘘着她,使她发痒。她本来没有睡着,不过有点生他的气,不愿理他,这时实在有点忍不住了,便轻声转侧着,想离他远一点,他还以为她已睡着了。 “醒了吗,玛丽?我等你好一会了。” 他的臂膀便伸了过来。 她摆脱了他,她冷冷的细声的说: “我并没有睡着过。” 他从声音里便明白了一切。他怜悯的又去抱她,他恳求的不断的说: “玛丽,你肯听我的解释吗?你应该知道你误会我了,我是多么的可怜!你已经给我太多了,仅仅就你这一次从北平跑来看我,纵是只做一点钟的逗留,也够我一生感恩不尽,所以你现在纵是又给我许多痛苦,只要你有那末残忍,我都是该受的。可是,玛丽,你得莫冤枉我,我受冤枉不要紧,你冤枉生气才真使我心痛无法呢。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也许你还疑心我,但是你肯听我的解释吗?我实实在在是因为——” “不,不必说下去,我不喜欢解释的,所谓解释当然只是些冠冕的话。我并不生你的气,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时间,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我将爱情太看重了。” “玛丽,我不希望我们来糟蹋我们的生活,我不愿意在开始的第一个幸福的晚上来拌嘴。我错了,但你终究会原谅我的,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的。”他又将手伸过去捧她。 她的气还没有平,但她也不愿再说了,她便让他捧着。 于是他起始用爱情的气息来慢慢的将她吹软了转来,他不惮烦的重复着一些动人的句子,他又在适宜的时候,做得顽皮一点,就是可爱一点,并不是他好如此虚伪,是他了解怎么才能将爱的人更哄得爱他些,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然而却是诚实的技巧。果然,玛丽不久便忘去了适才的一些不快,她将头倚在他腕上,她只说: “你回来得太迟了,我等得真心急,你常常都是这末迟的回来吗?” 他答应常常都是这样,多半是有事,有些时候纵是早回来了,也仍然一样的不能睡。他说一人在房里真寂寞。 他的头俯着,时时又来摸玛丽的发和脸。玛丽觉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她把手抱在他颊上,她说道: “你瘦了,望微!” “现在可以慢慢的又养好起来了,因为有你在这里。” 但是她却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这时两人都忘了疲倦,他们不知说了许多话,一些好似小孩们才能说出的话,一些可笑的话,然而只有在爱里面的人才能了解这话的意义。他们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抱着睡去,勉强的静静躺着养神。 因为他们都太相爱了,他还是热烈得很,她更温柔,所以他们是很幸福的很相安的又过了一小段时日。 [book_title]五 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点,总是八点多钟吧。他要稍稍整理一下房子,然后他看报,这里有许多消息都攒集到他脑中了。他要归纳一下这些关于世界经济的材料。他又要去搜罗中国革命的进展的报告,和统治阶级日益崩溃的现象,来证明现在所决定的政治路线之有无错误。他还要在许多反动的报纸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论,找出那些造谣的,欺骗的痕迹。他最喜欢看《字林西报》,因为那里的消息比中国的各大报纸都准确,而又比一些小报更灵通迅速,有好些更动人的消息。是在中国的这些×的报纸上找不出的。他们不隐瞒的用着大号字的刊载着那骇人的新闻,而他们也毫不掩饰的站在他们帝国主义的立场来讨论中国的革命,并且来喊醒中国的军阀,告诉他们那另一势力的发展和强厚,那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土匪之流,乌合之众……自然,望微并不是喜欢他们的这论调,他是只在要找那些使他兴奋的确实的新闻。 他当然还要看几份别的报,在这里找出那些演说,那些报告,那些关于国际的,中国的,建设的,革命的方针的议决,还和那些工厂的消息。有时他又还要写一点别的东西,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工作大纲之类,这时,他的脑便又膨胀得几多大,许多思想,许多建议,都涌到了脑中,但是他还得容纳,还得详细的想,还得一条一条的归纳起来,有次序的写在纸上,因为这一类的工作,在他并不是很习惯了的,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多愁的书生呢。若是做什么诗,像这样差不多的东西,那他倒是会很容易的很快的写出一些动人的,聪明的,缠绵的句子。 他的匆忙将这日常的功课做得快完的时候,于是醒了那美丽的人儿。她真娇慵得很,头发散在枕头上,她望见她的人儿不在她面前,于是她细声的哼起来。望微便知道是收束的时候了,将手中的一切都丢下了,他去到她的床边。有两条雪藕也似的白的长臂伸出来压在绿的被面上。从白的,有时是粉红的绣花的坎肩领口中露出一些细腻的胸肉。她那在酣睡后所泛出的一层恬静的微红,将她的眉,眼,鼻,唇的棱角更划得分明了,那些阴影的地方也就更显著,他便又为这美的形体迷惑着了。他有时会猛烈的接吻她,有时又不敢接吻她,只静静的带着一种虔敬的爱慕的眼来望她,她一定会又媚又怨的撒着娇说:“你又悄悄的起去了。” 于是他便要来解释,有时是用言语,有时动作比言语还多。他还是这么始终倾心着她,热爱着她,她纵有时会稍稍不满意他的不如以前那末多的时间滞留在她面前,也只好给他以原谅了。 她还要躺一会儿才肯起身,他便陪着她。这是温柔的享受呀!他们便怎样都不计较到什么,忘情的,不断的接着吻,不断的说一些梦话。她真天真得可爱! 睡得时间是太久,她的头有点痛起来,于是她任情的伸着懒腰,她又跳出被窝来了,她要起来。雪白的裸着的小脚,便在软被上跳动着。他更忙迫了起来,他来回的奔走,为她找着一些必需的玲珑的东西,什么袜带呀,短的丝裤呀,还有一些不知应该叫什么名字的属于女人的小玩意。她又要梳洗,又要换衣,他当然都招呼得很体贴,很周到,她非常满意他,满意这温柔的奴隶,然而也正是幸福的奴隶呀! 时间不早了,他们便携着手到附近的小餐馆去吃饭。有时是到广东馆,因为她喜欢吃广东菜;有时又到小西餐馆,也是因为她喜欢那里比较清静点。这时,他便有点暗暗焦急起来,看见那馆子里的壁钟,是很快的在走着,他没有多的时间好陪她了,而每天在离开她的那时候,实在是一个难处的时候。 他们吃了饭回来。他不免便又匆忙了起来,她也知道又快是分离的时候了,而他的那急急的神态,很使她不高兴,于是她便好久默着不做声。他只好又迟一点再动身,但这也决不是愉快的时日了,所以他还是抱歉的在她冷冷的面孔上接了一下吻便快快的跑走了,到那每天必到的地方。 现在总是他迟到了。他更是显得匆忙的动手去翻译那些稿件。另外还有几个在另外的桌边讨论一些事,他要听也不得空,只时时抬一下头去望他们。这时那矮矮的冯飞总是显出一副喜笑的脸向着他。 “怎么,你近来怕是有点别的事太忙着了吧,我看你一天一天显得更劳累的样子了。” 他只不注意的“唔”了一声。他真是从来便缺少时间去审察那一天一天光辉起来了的有点扁的脸。 冯飞是已经同那女售票员做了很好的朋友了。 赶快做完了这些,他便又要跑到一些另外的地方去,不是一定的地点,有时要跑许多远去开会,这里需要时间得很,又需要精神,又需要脑力。不知有多少问题都在这里集聚了拢来,咬着一些人的心,意见总是不会一致的,于是又要辩论,时间拖长了,到吃饭时才能结束好,距离远了,不能赶回家去,有大半的时候是不能陪玛丽吃晚饭的。而且晚上大半也有事,他虽极力想减少,但是又都是不得已的事,于是他顶快要到十一点才能回家,这还是几方面都负着咎使他心里不安的。 偶尔他也很空闲的在晚饭的时候回到家了。这在玛丽是最愉快的时候。整个的晚上她占有了他。在爱情的娱乐上,她是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刻。她拖着他在马路上跑,找一些没有到过的小餐馆,有时也到比较大一点的。吃完了饭,便又在那电灯辉煌,人影杂乱的街市上游行,因为时间还早,到夜场电影开映的时候还有一会。她常常逗留在一些陈设有最精致器具的玻璃柜前,用惊叹的声调指点着: “唉,那才好呀!” 望微对于这些一点也不感到趣味,然而也只好笑着来敷衍她。她有时还会感到这应付的不满足,她一定会更翻着眼来反问他: “难道不好吗?唉,多么精致的东西!” 于是望微只好答应她: “是的,是太好了,有钱的人真会享受。只是总有一天,我们要将这些没收了来的!” 他实只为要逗她快乐这样说着玩。可是她却生气了,她正色的来回报他: “只有你才那样想,我是并不想占有这些奢靡的东西的!” 她便撅着嘴,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气离了这些玻璃柜,这时她便生出另一种美来,宛如一个骄贵的皇后。他正好来赞美她几句,她慢慢的便又会不介意的像个小孩天真的笑着了。 时间还有多的时候,她便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买水果。这里的水果自然是好,可是贵,但她不是计较到一点小数目的人,她便毫不吝惜的命令着望微给钱。望微近来固然是太穷,常常都要走了好远才搭三等电车,不过这种时候大半都是用的她的钱,他纵觉得消耗得太多了一点,也只好不说一句话,一切服从了她。 后来便走到那顶阔气的影戏馆,他们买了票,从雕饰得很讲究的扶梯上,和站着有漂亮的侍者的门边走到坐位去。这时,她是很快乐了,不必定要电影的开映,也不必定要影片的合意。她花了好多钱,挥霍最能提高虚荣的满足。她现在坐在上海仅有的高贵的娱乐的场所,隔她不远坐了些爱装饰的外国太太,时时送来一些上品的香水的气息。她比她们还美丽,她也不用贱价的化妆品的。有些人还在看她,也看望微,望微是很美的,一种男性的美,他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动摇的坚毅和不可侮的尊严,她在爱他这点,但他却不漂亮,常常穿得很褴褛,不怕她每次的说,他仍然还是弄不好,他几年来了,一套新衣都没有做过,现在因为更穷了,更没有这希望。她曾经要送他一件比较好点的夹大农,他又拒绝了,实际上他没有夹大衣的必要,也没时间去定衣裳。 影片开映了,无论影片怎样,她都是满意的,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因为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她更不须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这银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了的,她若要找到什么思想和艺术,她说她可以去看书的。她完全只为的是享乐。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是有八毛花在那些软的椅垫上,放亮的铜栏杆上,天鹅绒的幔帐上,和那悦耳的音乐上。要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 望微呢,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在许多无聊的时候,他来看过,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那些奇突的悲喜剧,还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现在呢,他很忙,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本钱,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给社会的影响,是太坏了。这实在不是他,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这只是资本家的一些无识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然而他为了玛丽,爱他的人,他常忍受了,想起他是常常将她一人很可怜的丢在家里,他只好在这些地方,为她的快乐,委曲着自己算为补偿。 玩到夜很深了,才回去,玛丽似乎还不够。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将那未来的意兴收束着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红,头脑又胀,一身骨头都在痛,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这在玛丽是又稍稍觉得以为遗憾的。 [book_title]六 生活像这样,也算很快乐,不过时间一拖久了,就支持不来,望微是太劳苦了,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而玛丽是太空闲了,寂寞使她烦闷,她常常向他说: “我觉得过去是太好了,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永远属于我,但是我想,这只是属于女人们的幻想罢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女人的弱点,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 望微是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的,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工厂女工,中学学生,那他们是会很相安的,因为那便会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人生观,他可以领导她,而她便听从他。可是玛丽只是一种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她的聪明只更造成她的骄傲,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时她是还会更倔强更坚固起来。望微眼看到这危机,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的摆在眼前,但他爱玛丽,玛丽第一是毫无瑕疵的美丽,而且她确是聪明,她又有手段,有胆量。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她不愿接触实际,因为这些都太麻烦,都太劳人,尤其是在她看来是不美,太俗气了。她已经二十岁了,她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她不愿为一些事来把她的青春抢走了。望微深深的了解这些,他常常都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用得稍微笨了一点,她便会知道,她便嘲笑了起来,她说: “总之,望微!你又白费了,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是会在很早便动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会缺少机会的。只是,现在,我不是不相信,我硬有点厌烦这些,你真不必来宣传,而且你,我说在这里,以后看吧,你是一定会牺牲的。唉,这不是值得的事;因为,假使要认真讲起来,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讲的没有错,她真是有点厌烦这些,她从不曾一次同他谈讲过他工作的事,她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还看一些小报,那些关于女生皇后的事,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还有那些关于电影明星,长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有时忍不住也要说她几句: “玛丽!这种趣味的享乐,我看也不高明吧!你从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倾向。” 玛丽一定这样答应: “只要你在家里,我可以不看这些,我实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书,却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当好玩一样?” 玛丽撇着嘴笑了。 经过几次的怂恿,玛丽也有点动心了,实在她是太寂寞了。于是有一天望微同着她到一个并不重要的会上去。 吃过中饭,她便开始打扮,精意的打扮,她料想到会的人,一定都是破烂得很,比望微还可怜,听说这些人都是穷得很的。而她呢,她并不是去骄傲,或炫示,但她要他们惊诧,惊诧她的美丽。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她很快乐她的这些浪漫的设想,这些设想中的胜利的实现。 在镜子中来回的照着,竟看不出一点缺点来,她认为满意了。他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的跑回来邀她。她还想再照一次镜,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匠心的赞赏,也没有时间了。望微看到她已穿着停当,只高兴的说: “好极了,我还怕你没有预备,好,走吧,我是又迟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饰的一切,慌张的便在前走着了。 果然到迟了,已经是在讨论关于某项工作进行的方略和步骤,因此他们对于这迟到者并没有表示欢迎的热烈,大家只交换了一次眼光,便又继续下去了。望微带着玛丽坐到桌的一角去,有个小小的声音送过来: “望微,好家伙!你总不按时到会,以后再这样,恐怕要受处罚了!” 没有人理她,只有一两个人的眼光,稍稍在她脸上掠了一下,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感觉。 她去望这些人,大约有七八个吧,有两个穿着哔叽长袍,其余都穿着洋服,年纪都很轻,还有两个竟像小瘪三的样子,可是他们都有一种同样的特色,都显得非常兴奋,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气,泛漾在脸上。这是她已意识到,只有她却缺少这生气。 她呢,她也常常兴奋过的,然而却是怎么样的一种兴奋呀!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生命的进取,而全是充满着淫荡,佚乐,一种肉欲的追求和享受,那固然在某一时,某一种地方是显得动人和迷人,可是一到了这地方,是多么的显得无色和丑劣啊!她又隐微的意识到这里,她开始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来。 而且这时的望微,似乎全忘了她一样。他更显得沉毅,他发表的意见最多,又最简要,他不理会她,也不望她,她有几次去稍稍碰他肘子,表示她的不适,他没有觉到,却还将肘子让开些了。于是她慢慢的对他生起恨怨的心来。 越坐越无聊了。她没有心去听他们,那与她无关。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还憎恨起那些人了。她只想离开这里,又没有机会同望微说一句话。时间是五点,六点,天黑下来了。她看情形,还是一个没有休止的情形,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她只想发一次脾气就好,最后她取了一副决然的神气,她站立了起来,望微才来问道: “你要什么?” 她傲慢的答道: “我还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 “好,我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递给她一只大红皮包,是她忘记拿了的。 这时全体都望了她,目送着她,可是并不是爱慕的眼光。 她故意骄矜的,摆出贵妇人专有的一种步调,走出了大门。 会议是毫无阻碍的继续下去了,直到七点半才完事。望微拿起帽子预备走时,那适才当主席的叔茵却向他说: “晚上有事没有?” 他想了一下: “没有。” “我们一块吃饭去。” 叔茵这样说,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来看了一下。 他想到玛丽。于是他回说他要回去。 “时间不够了,从这里到你家,至少也要一个钟头,你怕你的那人儿还在等你吗?” 他有点犹豫起来。 于是叔茵又说道: “你说的那位你预备介绍入会的女士,便是今天的这位小姐吗?” “是的,我想她很能工作,而且我真希望她这样。” 叔茵把眉头皱了一下,他不觉的放低了声音说: “我想,望微!你是要失败的!她是一个有成见的女性呢。” 望微也黯然的点了一下头,他回答道: “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来,因为那不是玛丽所能忍受的。现在我知道的,她是已经太忍耐了。” 于是他决定还是回家吃饭去。他等了好一会,她都没回来,真是难堪的时日呀!他想起玛丽常常是这么等他,他越觉得她可怜,他预备等她回来,他多多的给她一点温柔。 [book_title]七 到十二点的时候,望微倦得几乎睡着去了,才听得那高跟皮鞋的咯咯——咯咯的声音,从楼梯下一直响了上来。望微很不安的爬起来去迎她,在电灯光底下,他没有看出有一点不愉快的痕迹留在她脸上,她只快乐的,响声的叫着: “你没有睡吗?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 她站到衣柜前,去审视自己发烧的颜面。 望微安心的问着她: “玛丽,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必知道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说,我几时盘问过你呢?” “但是……”望微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怜的颜色,“唉,玛丽,你生了我的气吗?” “没有。”玛丽笑起来,而且在他脸上接了一个吻。 “但是,玛丽,你必得告诉我的。” 玛丽只快乐的笑着,她看见那几缕悲苦的纹路,深深刻在他的脸上,她禁止不住自己的胜利的欢容。她实在对于他已起了一种复仇的残酷的心。她要磨折他,要他痛苦,因为他冷待了她,这不是一个热情的女子所能忍受的! 她永远不忘那在会场的一刻,在那个时候,她可以说,她是不存在的,尤其是不存在望微的心中。她坐得挨他是那末近,为什么好几个钟头他都会不想到她,望也不望她一眼,明明知道她是不惯于那种生活的。而且她走的时候,他也不送她,不同她说几句话。这施之于一个骄傲的女性,未免是有点虐待了。当时,玛丽走出了会场的门,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恨望微,她恨那些人,她恨那所谓会议!她曾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听了许多,但是,没有一句话是可以使她佩服的!什么说成天那样坐坐,谈谈,便是革命的工作,那真使她灰心,她并不是不革命,并不是不可以耐劳工作,不过她假如要干,她是不愿像这末坐坐就完事! 自然,这种思想还是基于她的虚荣,然而从此她对望微便失去了一种敬意。因为她看不起他的工作,完全是一种无理的,敌忾的蔑视。而且他的离开她,也只成为一种不可忍的事实。从前,她容许过了,那是因为她爱他,不愿干涉他,尊重他的意思,现在呢,她明白了,她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他应该除了她不能有第二种生命,若果他要强抗,她便要使他痛苦,为她所给与他的许多没有酬答的爱情报仇。她决定了,于是她起始一人去游逛,她预备先给他一点苦味尝尝,使他也来不安的在家里等她。于是她一人跑到饭馆里去吃饭。饭馆里尽拥挤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或是成群的,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许多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望她,她心中也难过,她时时都还要想到望微。但是,不久,忽的从对座送来一声惊异的快乐的呼声: “呵,玛丽,是你!” 她抬起头去,一个身材适中,穿西服的女人便跑了过来。她也欢喜得心跳了,她也叫起来: “呀!茉兰!” 她们紧紧握着手,互相望着。好久,茉兰才又诧异的问着: “一个人吗?” 她有点惭愧起来,只好说本来还有一个女友,因为有事,先走了,现在只有她一人。 “唉,那太寂寞了,到我们那边去。” 玛丽想推辞,可是茉兰已经招呼那穿白衣的侍者了。玛丽只好随着她走到对座去,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由茉兰替她一一介绍,玛丽看他们,都是些漂亮的,打扮得很入时的男女,可是她觉得都不如望微好看,望微是一点也不俗气的,但是她也振作了起来,因为那些人的眼睛都是时时跟踪着她的。茉兰向她说,一半是奉承,一半是真的赞赏: “唉,我们是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可是,玛丽,你怎末更变得美起来了。” 大家都对她那身精心打扮的服装望了一眼,这是她今天很花了好几个钟头的工夫,预备去博得一声赞美的。 她同茉兰过去是很好的朋友,现在又重新遇合了,还正当着寂寞的时候,她怎么能不高兴,所以她虽说不免时时都挂念着望微,然而她很快乐的吃了这晚饭。 茉兰愿意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但她不想就回去,她请茉兰同去看影戏,茉兰也是好玩的人,自然便答应了。她还特意到一处离家较远的地方,好回来的更迟,更让望微多等一会儿。 一切都正如她的意想,望微是很苦的等着她在,她无须审视,她便知道是应该她满意的时候了。虽说她后来为他逼不过,告诉了他她是在什么地方,但她没有说出茉兰来。他还很为她难过,他说以后他愿意陪她玩,因为一人太寂寞,而且在玛丽也是太可怜了。不过玛丽不多说,仿佛这在她都是一样。她懒懒的伸了几个呵欠,她褪了长袍躺在床上,很安心的睡着去了。 第二天,当然还是照旧的一天。望微不能等到睡够就爬起来了,可是玛丽接着便也惊醒了。她一点也不迟延的跳了起来。她一点也不帮他的忙,一任他很艰难的做着打扫的琐事。她只专心的又对着镜将自己打扮起来,望微几次问她: “玛丽,为什么起这末早?” “睡不着。”她只淡淡的答。 到十点半的时候,她穿着停当了,她问道: “我们好不好去早点吃饭?” “没有什么不好,去吧!”他心里有一丝不快乐。因为这天早上的功课,已被她耽误了。 两人同去吃了饭,互相说的话极少,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转来时,玛丽却向他嫣然一笑的说道: “我看我们都不必回去了,你可以去工作的,或许你还有更多的事。我呢,我要去看一个朋友,好久没有见面了的。” 她给与了他一个“再见”的眼光,便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很快的跑去了。望微赶上去问她。她显出一副坚决的神气,怒声的说: “为什么你要管我?” 望微还想再问她,还想同她说几句话,可是她却很迅速的跳上一辆黄包车了。他只好怅怅的望着她的后影,然后无力的又转回家来。家里乱糟糟的,一切都无次序,只看见四处都是她的换下的衣服和袜子,脸盆里也满装着脏水,脂粉的腻垢,浮漾在那上面。他本想趁着这余空的时间,再来做点事,可是思想都尽缠绕在玛丽身上。他不恨她,他只为她难过,他断定她之所以要这样离开他,是因为她还在生他的气,而她虽装得那末冷淡,其实她是在非常痛苦的。他躺在床上,那还留有她的香气的床,他想着她的一切,想着她的前途,她是那样的聪明,他不愿他们会有分手的一天,他要同她携手在一条路上走,他希望玛丽会随着时代而转变,她是不能再游惰下去,而他也实在须要与她在一块生活。 [book_title]八 从此玛丽不常在家了。她去找茉兰玩,还有许多别的旧识的女人。她离了他是并不怎样寂寞的,可是她还在爱他,隐微的常感着苦痛。望微也苦恼,他比她还看得清,他想,假如有一天,玛丽是离了他而飞去,那在他自然是难堪,但在玛丽是更残酷,因为他太忙,他还可以更忙些,他的信仰是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会为一个女人的去留而改变,他虽说在当时是会很难过,然而他一定会用别一种力,他的理性来克服这残留着的爱情的弱点。可是玛丽呢,只是一个好幻想好佚乐的女性,环境坏了她,她一定无力自拔,她或许会为她的悲苦打倒。他想到她的一切,他完全为她,他要把她拖转来。但是,太缺少机会了,玛丽每晚都回来太迟,有时他竟已经睡着了。而白天玛丽则常常比他还早的就爬了起来。她冷淡得很,他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她便用方法挡住了。他虽说有那末一番好的心,但他也不是时间富裕的人,他怎能将整个心思全放在这上面?直到有一晚,他刚刚展开被窝,预备去睡的时候,玛丽回来了。玛丽似乎多吃了一点酒,脸红红的,他不觉的说道: “玛丽,你自己照照吧,唉,你真美!” 这在从前,玛丽听了这赞美,一定非常快乐,一定报答他以更娇媚的巧笑,可是现在她只冷冷的说: “不要瞎说吧!” 她像一个自私者似的紧闭着嘴又去睡下了。望微虽然睡在她侧边,却得不到一点温柔的气息,他想着过去他们的热情和欢爱,他不免也叹气了。 “为什么这样叹气?你扰乱我的瞌睡了!”玛丽这样说。 “我想起我们的过去……” “过去,过去了!有什么想的!” “那是甜蜜的时日呵!而现在,我不忍说,玛丽,你真痛苦得我够了!” 玛丽却发起怒来,用着她希有的一种粗暴得怕人的态度,她大声的吼: “我痛苦了你吗?笑话!是你在使我痛苦呢!你有什么痛苦?在白天,你去‘工作’,你有许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在夜晚,你回到家来,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许便来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成天游混,我有的是无聊!是寂寞!是失去了爱情后的悔恨!然而我还忍受着,陪着你,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我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现在,哼,你颠倒叹气了,还来怨我……” 怒气噎住了她未完的话。她完全在一种可怕的拘挛中。 望微为一些无理的话也只想发气,但看见这末一种神经病的状态,在这女人面前,他只好忍耐住,只好说: “唉,不要这样吧!不要这样吧!” 玛丽好久没做声,只把被蒙着头在睡。后来,望微已听到有着小小的抽咽,从被中传出来。他忍不住用手去扳她,是还怕要拒绝的。不过玛丽虽说没有理他,却也没有别种动作,她是为眼泪打倒了。他便轻轻把她抱住,柔声的说: “是我不好,我知道了,你原谅我吧,玛丽!我求你莫哭!你把我心爱的眼睛哭坏了!” 她不理他,只嘤嘤的不住的啜泣。 他无法,除了耐心的等待着,而且不断的为不知因的悔过,责骂着自己,发一些可笑的誓言。到最后,她还是不止的哭,他不免很难过起来,他们是从认识起,便从来都是很和洽的,现在是破裂开始了,而玛丽却这末痛苦,他想起这些因果,他觉得已是无法可挽救的事实!唉,也许他们是不能复和了,也许就在现在,玛丽便会离了他去。他禁止不住也滴着那很难过的泪,他是已有好多年没有哭过了。 眼泪掉到玛丽的脸上,重重的打着她的心,她的心软了起来。她举手去摸他的脸,脸上湿湿的,而且那瘦着的颊骨,使她更难过起来,她便纵声的哭着。 他便紧紧的抱了她,而且将湿脸凑过去,压在她更湿的脸上,说: “玛丽!我爱你!” 玛丽又让他接了吻,还抱着他,后来也说: “我永远爱你的,望微!” 于是,那隔离着两人的东西消逝了,仇恨的心从玛丽那里跑走,她倒在他的怀里,细细说她的苦痛。他便说他的希望。玛丽又觉得他很爱她,又觉得幸福。他也快乐了,因为他得着了机会向她表白,而且这女人相信他,信仰他,他仿佛觉得那种想象已离实际不远了。他觉得女人总是这样,与其用理智说服她,是毋宁用爱情去感化她的。这种现象,并不是他所希望于女人的,并且还相反;不过玛丽是这样,他便也非常满意了,因为如此是证明了他的爱她的。 两人便极温柔的,一种伤心后的柔情,互相紧紧搂着说了一夜,而且睡了一上午。 [book_title]九 下午,他设法的赶早跑回家来,玛丽是还很疲倦的没有起身。眼皮微微有点浮肿,脸放出一种净白的光,显得稍稍有点衰弱,却更可爱得可怜了。他去握她的手,手一点也没有力。她只问: “怎么就回来了?” 他笑着答: “当然是怠工了!” 她很快乐,但是却说道: “以后不要这样,我并不希望。” 有好几天,望微都回来得比较早,夜晚也不出去。他对人说他有点病,这可以取得相信的,因为他是已比前两个月憔悴得多了,而且他过去的劳瘁也可以证明他不至于是故意推托。真真实实他实在也需要一个暂时的休息了。不过在他心里是始终感到不安的,因为他只陪着一个女人在家里坐。 玛丽不再出外乱跑,她常等着他,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为他稍稍清理一下房子。她只想搬一个家,要稍稍比这个好一点的,她要设法弄得一两副精致点的家具,望微也同意了,他并不希望她是也要像他一样吃苦的。而且天气也温暖起来了,她要预备一点入时的单衣,穿得好一点才有兴致在外面玩,而春天要人不玩真使人难过的事。再呢,她还要读几本小说,是望微特意买回来的,都是些苏联的作品。望微是想从这些作品上给她一点影响,希望她慢慢的将思想和趣味变更过来,她是也知道望微的这一番苦心的,可是她仍然当着消遣的读过了,她说里面的情节很新鲜。望微还要讨论一点别的,她便说出许多那文字上的美点来,望微也没有法,只好抱着那原来的主张:“慢慢来吧!” 这样平和的过了有一阵,可是时候已到了四月,因为望微同总工会有一点关系,工作加紧,便也不给望微以多的时间了。而且还超过了常例,大半只有睡觉在家里。开始的时候,玛丽是忍耐了。不过在过了几天之后,她便又有点忿忿起来,她邀他出去玩,他拒绝了,她留他在家里稍微多一点儿,他竟显出一副不耐的样儿,她问他搬家的事,他便摇着头。玛丽有几次竟恐吓着他,她说: “望微!总有一天,当你回来时会找不到我的,假使你还是这末的全不在家,你以为我是一个好老婆吗?你以为同女人讲爱情是不要一点时间的吗?望微!怎么样,现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否则……” 望微没有办法的摇着头,他不得不说: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玛丽!我希望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你去思索一下吧,现在我却实在不能再等了,我马上便要出去。你应该了解我,原谅我,而且你也应该不要再这末下去了。只要你愿意,说一句话,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于你很适宜的工作,现在实在是需要工作人员的时候。” 玛丽生气的倒在床上去,望微却趁着这时跑走了。这更使她伤心!无须分辩的,望微是太将工作看重了,而爱情却不值什么!她怎么能同不爱她的人同住下去! 她又想望微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就一句话,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于你很适宜的工作……”哈,什么是于她适宜的工作呢?她又想起那会议的一幕,多么无聊的时间呵!她不能参入那集团中去的,她深深了解她自己。那里没有虚荣和赞美,只是呆笨,那不能鼓励她的兴趣的。是的,她没有理性,她一切全凭感情,她不否认,她生来便是如此,现在他既没有感情的冲动,她不必要为着望微的希望去勉强委曲自己的。何况,她断定,无论她是怎样,纵是离了他,他也不会怎样的,因为照实际看来,他是无须乎她了。 不愉快的时日,是又在磨折着她,她觉得自己都几乎老了许多。她实在不能再这末拖下去了,尤其是当她发现他并没什么苦痛的时候。她已不再向他多说了,她知道那都无用!他也同她说得极少,因为缺少时间,他又知道她还缺少兴趣,若是他要说一点他工作方面的话。现在房子是凄惨了,不过这凄惨的空气,只包围着玛丽一人,因为他是难得在家的。他虽说更兴奋,但玛丽却对于这兴奋起着很浓厚的反感。玛丽也看清了他们的不调协处,而且也想不出补救的方法来。她若不能将自己抹杀,变成他一般的头脑,她便应设法将他拖回来,转到她身边,像过去曾有过的一样。但是,她能吗?她不敢相信,因此她更痛苦了!他原来实在并不是这样的,而她只离开他没有好久,他便全盘变了,变得这样厉害。是什么东西能有这样的力,这不是使她猜想得到的。这只使她害怕。而她却实在不能随着他变的。她的环境与个性都太不同了。 [book_title]一〇 时间是无限的逝去了,可是苦痛却越积压了起来。玛丽实在到了无可忍耐的时候,她不得不采取她最后的手段,也是无可奈何的手段。所以在有一天晚上当望微回家时,便发现房里有点异样,他还没有想到玛丽真的便这末走了,直到他去睡的时候,他才看见床上已空空的,只剩下他的旧的脏的棉絮,而那玛丽的软绸的薄被,却不见了,他才开始诧异起来。他打开衣柜,那些耀目的华衣也不见了,只剩几个乱了的他的衣架,和他的一件旧大衣。她的箱子也不见了,那些精致的化妆的玩意,也从抽屉里跑走了。他才明白他所最担心的一日是到来了。他出神的望着这空空的房子,他想不出办法来。上海是这末大,他能到什么地方去找她,何况,他也知道纵是他能把她找回来,而他到底能怎样对付她,就是说他可能成天陪她玩?他尽着说: “唉,这是太快了!” 他想他们的相见,他们的甜蜜的生活,他们的分离,以及她的来沪……他难过。他更替她难过。是他毁了她!他若不爱她,不追她,她是仍在一种快乐的生活中过一种无忧的处女生活,而现在呢,他并没有将她改变过来,他只给了她许多苦痛的记忆。她不会再快乐的,除非她能再得到更纯洁,更热烈的爱情,只有爱情能救转她,一种至高的爱情,不是像望微的。他是太薄待她了,他知道,他对她无限的抱歉,但是他不能,他已永远都不能给她以安慰了。 他无限惆怅的躺在床上,默念着那可爱的名字: “玛丽,玛丽,……” 到第二天早晨,他倦得利害,他还和衣的睡在床上,眼睛大大的睁着,却爬不起来。他听到那房东老太太在叩他的门,他大声的喊: “进来!” 那白发婆婆的老太婆进来了,红的颜面上带着一丝永远不去的微笑,是和祥的容貌,她说: “先生!对不起,我忘了,昨天小姐走的时候有一封信,说等你回来后便交给你,可是我等了你好久,你回来得太迟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他急急的抢过来。 “小姐说,家里有电来,她家里有人害病。小姐说,事情都写在这信上,你一看便会明白。是不是她家里有病人了呢?唉!小姐还给了我两块钱,谢谢她,她人真好。” 他打开信来,老太婆还站在床头,他只好说: “对了!她家里有事。你下去吧。” 老妇人才慢步的走了出去。 信很简单: 望微:我走了,我知道这不会出于你的意外,然而我得告诉你。现在我将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等你的回信,若是你还爱我的话,则希望你的答复能使我满意。否则,我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你所应该知道的,便是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动机,全是你爱情的不忠实,和你的工作;假如你不能在这方面彻底的给我以充分的解释和善后的方法,则你不必答复我,因为那不是解决,你是应该知道我的个性,而且知道使我们仳离的究竟是那一点!总之,说明白一点,便是,望微!若果望微不是玛丽的,则玛丽宁肯一人吃苦! 玛丽留字 再,通信地方:总邮局信箱一七八二号。 望微看了这信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能否认这女人在他还有许多诱惑,想起当躺在她手膀时,是多么的使人忘忧呵! 下午,他抽空到邮局跑了一趟,但邮局是绝对的守秘密,他探听不到一点消息。不过到了晚上,他还是决意要回她一封信,无论能不能使她满意。她再回来了,他当感激她,她若不转来,他自然很难过,不过他却不能担负这分离的责任,这一切都是不能怪他的。他一边擦着疲倦的眼,一边又看了玛丽的信,他在一张白纸上写着: 唉!玛丽,你可以想象得出的,这时间所给我的意义是多么残酷呵!这房子,你留下了许多回忆给我的,是只显得像坟墓一样的荒墟。我挣着痛得要晕倒下去的头,和扎扎生酸的眼,来尝试这痛心的工作,依你的命令来为你写这封信。我不必多所表白,玛丽终有一天会知道的,她的望微到底是否对于爱情尽了忠实的责任没有。玛丽当然知道的,她爱的人是不至于有过一丝一毫的欺骗的。我相信这不是夸张,玛丽是能原谅到这一层的,然而事实却逼走了玛丽。玛丽不满意望微的行为,就是说望微已不能使玛丽欢喜了。这不是出于你的希望,这深深痛苦了你。但是这自然也不是出于我的愿意,我不能独负这罪咎。而且我也很痛苦过来,这或者还在你开始痛苦之前。我还设法,为解除我们这可怕的时日的到来,你是聪明的,你当早就了解我这苦心,但是那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你对于你旧有的人生观念,却丝毫不可变更,你是那样自负的一种天性!我不好再多的说到这方面。现在这隙缝已成鸿沟,这竟决绝的去了,我不忍有一句话怨你对无辜的望微是太残忍了,因为我知道玛丽是更陷在一种无救的悲苦中。因为玛丽所对于望微最后的希望,他不能给她怎样大的满意答复。是的,只要你转来,我可以说我将放弃我的一切而只陪伴着你,同你度着无忧的时日,然而实际,我不愿骗你(我从没有扯过谎,你当知道),纵使我设法解除了我现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他恐怕永远都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在玛丽看来。 最后,我不愿多说了,一切都在你的洞鉴之中,我怎么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痛喊着要他的玛丽呢?现在是一切都听命于你,等你最后的裁决! 待罪的望微 信去了好几天,他不安的等着,焦急的盼望着,可是没有回信来,他四处去打听,得不到一点音息。他的答复显然是使玛丽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宁肯吃更多的苦,而不愿再转来了。从此他们隔绝着,谁也想不出方法能补救这可悲的故事。 [book_title]一一 一切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恢复到玛丽没有来的时候一样。他忙,更忙,然而在忙的当儿,虽说玛丽的影是由浓而淡,竟至有时完全消逝了,不过一到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不免要很苦的想起她来。他不放心她,不能放心,她的生活,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茹苦的心情呵!他曾四处打探过,希望得到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可是失败了,自从玛丽走后,关于她的一切便也随着消去了。他惟有一颗不安的心,常常还系在那漂渺的人儿上。 是一月快末的一天,大约是玛丽走后的第三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被派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去演讲。他到那地方的时候,只见满马路都散布着他们自己的群众,街市旁边,商店门口,电车站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去去不断的游行着的人,全是学生和工人。高大的印度巡捕,在这严肃的空气中,紧张了心,恍如无事的来回走着。他因为时间还没有到,便也慢着脚步在马路旁走着,一边心里审度今天的情形。他微微有点兴奋,压抑不住的,他仿佛看到那将起的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的倾来。他又仿佛看到那爆炸的火山,烈焰腾腾的来烧毁这都市。这是可能的,立刻便要发生,这末多的人们都预备着在!而他呢,他要推动这大的风暴和火炬!有一些认识的人也在这里,他们也开始在心中燃烧起来,那镇静的地方总掩不住那兴奋的地方,都为一种预感而快乐着,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 这时从他对面冲过一对人影来,他举目去看,是那书记冯飞,他特别显得高兴,圆的脸上堆满了都是得意的笑容。他左手紧挽着一个精神颇好、身体颇好的女性,那便是那售票员。他一看见望微,便笑着跑拢来,像有许多话要说的神气,望微给他使了个眼色,稍稍向他一点头便走过去了。不过那冯飞的欢容,不是普通的,却还留在他心上。同时,玛丽的影子,很快的便在他心上跳了一下,唉!那是他的曾有过的幻想呵,于今却实现在冯飞的身上!那女性,完全像一个革命的女性呢。但是时间已快到了,他不能尽想这事。他走到一个公所的外面,这里的人是更多了,而且许多熟识的都聚集在这儿。他们都等着第一个号令。时间一分一分的度着,到那正九点钟的时候,在马路那边,蓦的噼噼啪啪响起巨大的爆竹声,只听见各种的口号便如雷的响应着。在他耳边一个大的惊人的喊声嘶叫着: “打进去!我们先占住会场!打呀!” 他用力的往公所里挤,同时他是被一种巨大的力拥着,他们打进去了。立刻一个大的宣讲堂便排满着人头了。许多嘈杂的人声占领了这空间。他和着另外两个人还在这里面挤,要挤到讲台上去,那喊声又在叫着: “安静一点!现在开会了!主席团!” 群众立刻便安静了下来,他已挤到台边,台上已站了好些人,一个声音向他送来: “望微同志!你先来!” 他一下便跳了上去,站在主席的位置上,一阵欢呼和拍掌声又潮涌起来了。他大声喊着,用着手式,才又将群众慢慢的安静下来。他安定的严肃的大声说: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开会,第一,应该先明这会的意义和使命!这是……” 公所门前连续响了两声枪声,拥进许多巡捕来,于是群众的阵线,开始动摇和纷乱,有许多叫“打”的声音,一些激昂的,抖颤的音波在空中响着。还有一些逃避铁棍和子弹的,便慌张的四处窜走,扰乱了这会场的空气。望微眼看着这剧变,他极力想镇压下来,但拥进来的巡捕却越多了,群众更慌乱起来。他旁边的一个人向他小声说道: “情形不很好,我们走到人丛中去吧。” 他随着跳下来,可是却正从人丛中伸出一只大手,扑向他来,紧紧的抓着他臂膀,一个巨大的身体也挤到他面前,只听那人骂道: “你这王八,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哼,要捣乱,到巡捕房去捣吧。” 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利害,但他望了那暗探的脸,觉得不必说什么,便仍然向群众那方喊道: “我们要赶紧预备××的总示威!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义!” 大的拳头打在他脸上,把他的气也噎住了,他被拖着在马路上跑。还有许多群众在马路上散着。他看见他们都有副激昂的脸,他们用着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来望他。他还听到一些断续的口号。还有一些地方,群众在和巡捕鏖战。他被迫到一辆大的黑的铁车旁,他被丢到上面,那里已挤满了被捕的战士了。他从那铁丝网里望出来。他忽然看见那大的百货商店门口出现了一个娇艳的女性。唉,那是玛丽!她还是那样耀目,那样娉婷,恍如远国皇后。她还是显得那么一副欢乐的,然而却不是轻浮的容仪。她显然是买了东西出来,因为她手里好像拿了许多包扎,而且,的的确确的,是正有着一个漂亮的青年在揽着她。他惊惶的望着,他心想: “好的,她已又幸福了,她终究是她那一类人物,我不必再为她担心了!好的,玛丽!” 这时车里已乱了起来,因为又被丢进了两个人,几乎全压在他身上,只听见有许多声音骂着: “他妈的,要走就走呀,还等什么?” 一下,车开动了。人群全摔了一下,但立即都又爬了起来,而且都齐声的喊着口号: “打倒……”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