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水浒外传
[book_author]刘盛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5950
[book_dec]现代中篇小说。刘盛亚著。上海怀正文化社1947年10月初版,列入“怀正文艺丛书”。本书作者撷取水浒英雄后裔传奇生涯的片断,以梁山英雄阮小七(改名萧恩)之女萧桂英与花荣之子花逢春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描绘了沦于金朝以后的石碣湖斗争生活。在水浒英雄或被杀害、或被招降、或出走他乡后,阮小七携女隐居湖上,却屡遭官府催讨渔税。萧桂英为救被俘的未婚夫花逢春,被迫嫁给金将占罕。在一次遗民起义中,金朝的占罕和叶卜华两将领对待遗民的态度不同,遗民们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使占罕杀掉了骄横跋扈的叶卜华,桂英又以药酒毒死占罕。最后,桂英终于和花逢春得以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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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生活在春天里的人差不多都不会觉得春天是十全十美底可爱的,而等到别的季节来到,使人或是火辣辣或是冷飕飕的时候,春天才会十全十美地在人们的回忆中出现。在孩子们看来是如此,成年人看来也是如此。至于老年人,他们对于春天的回忆更是完美瑰丽的,因为他们不会有许多春天了,也许连最近的一个春天也不会再有了。
现在是如此,从前也是如此,被寒冷的冬季冻结了的生命,经历了三四个月的地底幽居,开始挣扎着回到大地上来,由于土里蒸发出来的温馨底气息使枯黄的干草转绿,使树枝绽出新苞。
春天回来了!这是一切转机所系的时季!是新生的时季!是孕育爱情的时季!是复仇火焰蓬篷勃勃燃烧起来的时季!
[book_title]二
石碣湖边临水的街上好久没有这样了。一直到昨天下午为止,天上总是不停地下着连绵的细雨。人们全被困在潮湿阴冷的屋中。昨天晚上,天上的朵朵乌云被南风刮走,天就显得高朗些,而且有好些金色底星子一霎一霎在上面闪光。东方的天壁在黎明的时候大放光明,带着粉桔色的光彩淡扫在远远的黛色底山影上,可是这些美丽的景色只存在了刹那。接着就为漫天而来的大雾掩盖了。路边还是泥泞的,可是孩子们关不住了,他们的声音在这边响,又在那边响。不久天上出现出一朵淡红的光来,它渐渐地刺过了浓雾,而且扫荡了浓雾。这一天气突然好转,人们就走到街上来。当他们抬头去看那刚露面的灿烂底红太阳时,眼睛弄得一眨一眨的,鼻子刺激得难受,打起喷嚏来。
街的西头噹噹噹地响起一阵单调的锣声,于是有些人就不顾街面还没有干,向那边跑去了。
那是一家小院门,门口直立者一根大灯杆。现在,那上边反绑着一个没有成年的毛头孩子,他的上身光着,肋骨一根一根地可以看见,这时他的头垂着,无光的眼晴下视着,人们是兴冲冲跑过去的,可是这时大部分的人都木然地站住了。
等人们围成了个圏子,敲锣的人就停了下来,另外两个精壮的汉子翻起衣服底袖子。从里面各拿出一根打马用的鞭子,呼呼地向那孩子打去。鞭子响着,那孩子惨嚎着,周围的人沉静地望着,有的紧紧捏着拳头,有的痛苦地板着脸,有的甚么表情也没有,有的拿眼睛望着正由门内出来的一个瘦长汉子。
这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两个三角眼混沌无光,青色的颜面凶恶浮现在那上边,他手上拿着一角头巾,正往头上戴。
行刑的人停了手。只剩下那带着一身青紫的孩子底呼叫声……
“打够数儿啦?”那走出来的汉子瘦脸上狞笑着,他本来是在问那两个拿鞭子的人。可是这时他的眼睛陡然闪光起来,在那些沉默的群众脸上扫了一周。
“打够了,保正爷。”
“记住,限你三天。”他拧着孩子的耳朵。“过了三天你拿不出钱来,哼!要你的脑袋瓜子。”
他的语气并不愤激,只是开玩笑般的说着。可是又有一股冷劲直透入人们躯体中。
在人群外有一个人停着脚想看热闹。可是刚站了不一会儿。他又拔脚向正街方面走去了。
他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年青人。头上戴一顶白范阳毡帽,上撒一撮红缨,幅儿下压了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其上嵌着—颗透明的大珠子,顶上明黄缕巾,他长久的被太阳晒黑的脸膛上有两条细长而黑的眉毛,—种健康的血色出现在皮肉上。他的体格并不十分魁伟,可是被一件白丝两上锁战袍和相拴在腰间的嵌五指梅红攒线搭膊束得很有精神。再加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更看出他是个跋涉长途的力壮青年。他背着包袱,包袱里扎着—柄铜钹磐口雁翎刀,手上另外提了一把朴刀,他灼灼有光的眼睛在两边房屋找寻甚么,一边迈动沉着底步子向前走去。终于他发现要找寻的东西了。那是由一个楼窗里挑出来的酒招儿。于是他加快了步子走到那酒楼下边,匆匆地就走上楼去。
[book_title]三
这酒楼临湖而建。下面是浅浅的土滩。所以楼的本身是被粗大的木往支起来的,而它的客座部份则和正街相平行,前两三年。石碣还属于赵官家手上时。这家酒楼的生意原是很好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当时最大的一家吃食地点。可是从金朝兵马占了此处之后。就突然萧条下来,石碣比较富裕的人都在金朝人来到之先逃往别处去了。这儿留的人都是些穷人,加以天到黄昏金兵就不要人通过,连每天用来开销伙食的银子一天都难挣够。尤其是入春以来。天降着连绵雨,使得店家夫妇常常吵嘴。昨天晚上因为是满天星斗,于是那男人就早带了一把牛耳尖刀走出去了。
女店主年纪已上四十,身体结实得很。可是脸和肚子暄和,特别胖,因此眼睛就显得特别小。她的脸是黑红色的,粗浓的肉纹在额头上画满了。今天早上,她起来特别早,叫醒大的一个年纪才六岁的孩子给她去北头屠户家要了十斤新宰的黄牛肉来,自己点着盏花生油灯,做起馒头来。
黎明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除了吹风落雨。总是常来的。女主人非常欢迎她来。因为她可以自己的忙:烧火、上灶、照顾孩子,对付客官……
这客人是个才成熟不久的少女。身体修长而结实,额上和脸上各有小小的伤疤。伤是早就好了。可是新肌肉的颜色还没有在风中、太阳中恢复原来的褐色。她的眼睛既大且圆,在长长的睫毛下,正像荒野里的水潭般,深得不可见底,但是又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景色来。
她还没有走进厨房,就听见女主人在唱一首歌,于是她就停住了脚。这首歌她曾听见她唱过,有哀婉的音调,她曾经请求过女店主,要她教给自己,可是她总支支吾吾诿过去了。女主人自己也不常唱这支歌,今天工作的时候一时触动兴头,很偶然的唱了起来。
女孩子也偶然地听她唱过几回,但是总把全文记不住。今天早展又一次听见她唱,于是她就全记得了。
水泊兵多将又广,替天行道忠义堂。来时一百零八将,去时五十单四双。只因好臣误国是,便教金兵入汴梁。天罡地煞蓼儿荡,流水落花恨转长。
她虽然是记住了,可是其中仍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几处唱法上的腔调也还弄不大清楚。她不明白,婶婶对她很好,有时还纵容她,但是唯有对这支歌却如此悭吝。
事实上,她虽然不曾懂得这支歌,但是其中却有许多使她喜欢的字句在:忠义堂,还有那同生死的一百零八将。她常听人暗暗地讲说及时雨宋江和他一百零七个弟兄的故事,那些活生生的人,有异于她所见到的这些为生计而操劳着底人的。她也知道大宋朝的江山沦入金人手上,都是因为蔡京、童贯这一班高等贪官荣家卖国所致。但是她对这些都只漂漂浮浮地知道,到底梁山英雄怎样可爱。那一班奸佞如何可恨?还是不知道地。她的爸爸和她的祖母都知道这些,可是她问起他们来,他们也是含含糊糊地推诿过去了,她停住脚就是要听那支歌,她知道,如果一走进去,女店主就会立刻停住,前几次她有过经验。所以今天以前不特说唱,就是那支歌词都记不全哩。因此她等那支歌声刚停,就突然跳进厨房去。
“婶婶,婶婶!你又唱那支歌啦?”
被称婶婶的中年壮妇,正从锅里提出一付蒸笼来,她听见女孩子的话,顿时显得尴尬,可是那蒸腾的白气将她罩着,对方并没有发现。
女孩子还没等到婶婶开口,就紧接着说:“把那支歌教给我!”
“谁唱甚么歌来着?桂英,又是这么平地风波的?”
“甚么歌?就是‘天罡地煞蓼儿荡,流水落花恨转长’那支歌。”桂英嘟哝着中,把只手叉在腰上:“你是老辈子。当面还撖谎?不害臊,不害臊!”
婶婶已把那竹笼放在木桌子上,敏捷地掀开盖子,现出白生生的几十个高脚馒头来,每一个都像用模子做成,大小均匀得一般无二。
“桂英,你不用学这些歌,‘做工的’听见,要脑袋使换!”
“又骗我啦,婶婶,打盘古皇开天地起。那见唱歌杀脑瓜子的?”
“而今是什么年月?我的姑奶奶,北朝蛮子住在咱们这儿!”
“我不怕,我要学!”
这时她们两人都听见敲起来的锣声,这正是给婶婶说话的机会:“桂英,又敲锣了,只怕又是催缴渔税银子罢?”
桂英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爸爸就不缴渔税银子!他说这是私税……”
“婶婶,”她眨眨眼睛说,“咱们家也没那些闲钱。”
男主人是个瘦弱的汉子,他畏畏缩缩的走进来,他望望自己的妻子,又望望桂英。终于才嗫嗫嚅嚅对桂英说:“你来了?”
“叔叔。”桂英一心在和婶婶争论,所以等到这时才看见他,“你打哪儿来,头发髻上都湿了。”
婶婶突然笑了,伸手解去桂英的发巾,“你说人啦,你瞧,你自个儿的脸上也是湿透了的。”
女人这么一笑,店家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太太,你快快给她脸上的湿气抹干……”
“你呀,你这死鬼!”她粗大的手指头指着灶边的一个土壶说:“喝去吧,那是鱼汤,桂英也喝碗去。”
男人喝过鱼汤,精神就渐渐恢复了,他发现桌上的馒头,就伸手拿两个,把一个递给桂英,“今天好多的馒头!”
“咋天晚上怎么样?八成没得彩罢?”女主人笑着问。
“别说一个过路人,就是狗也没见一条。”
“你真干那营生去了?”
“可不真的,受了一宵冻饿。”
“这个年头的人呀,人老心不老!我知你哪儿去过?”
“太太!”这个瘦小的汉子脸上绉着许多绉纹,正像一个猢狲的脸似的。他指着花白的头发说,“你看看,这个岁数了,还有甚么姐儿迷着……”
他突然止住了话,因为他想起桂英在这屋子里,当着—个小辈子,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子,是不应该说这样底话的。
桂英已经听见了,而且她也知道那未曾说出的是怎样的字音,而且她觉得自己不应停留在这屋子里,这样于一对夫妇是不方便的,因此她就想走到外边去。
“别走,家里有一尺长的鱼没有?”叔叔喊着她说。
“你要?”她回过头来。
可是婶婶抢着说话了:“要那么大鱼作甚么?又没有承包酒席?”
“太太,”男主人走到她面前,他已经吃完第二个馒头了,“刚才回来时候,遇见丁家派来的人,他今天要一桌上等酒席,还要各色果子。”
“哪个丁家?”
“丁保正啦。”
“呸!倒霉,他给了多少钱?”她伸手来要。
“先给他垫上。”
“你昨晚干甚么去了?家没有钱呀!”
“太太,太太!他是保正,我是地甲,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俗话说: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在。海味鸡鸭总还现成,我们给他凑合凑合。”
女的想了想:“好吧,桂英,你回去寻一尾鱼来,快一点回来,你还得帮帮我的忙啦。”
桂英刚走不久,楼上便响起了脚步声,女的就喊:“瞧瞧去,八成是客人!”
[book_title]四
年青人已经走到屋中来了。
“主人家,有吃的么?”
“有。有。”老板赶快应着。
“有什么好菜?”
“坐,坐!”那男主人连声喊着,脸上摆出笑来,一面就用自己的衣襟拭拭朱漆的座头,他的眼睛在客人身上一转,立刻就落到他背上的包袱上:“我来帮你的忙。”说着,他就托起包袱让客人自己松下那沉重的行李。
“客官,你用酒还是用饭?”说完,他就把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
“我的酒量很小,白天吃饭是不用酒的。”
这回答使男主人很失望,可是那女主人很快地走过来了:“我们这儿的酒顶出名,客官还是尝一点。”
“给我一条鲁鱼吃,听人说石碣湖的鲁鱼很有名的。”
“鱼可得现做。”女主人说:“先来两斤熟牛肉就酒吃,这儿的酒比鱼还有名。”
年青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点点头,就在临湖的一个座头上坐定了。
女主人替他放好杯筷,便退到灶后去整理酒菜。这时候那个客人就站在窗前。细细观看石碣湖的全景。一面他就记起这儿的历史来。
石碣城是因为石碣湖而得名的,石碣湖又只是一个更大的水泊底一个小小底外湖。这个大水泊方圆有八百里,被人称为梁山泊。这梁山泊属于济州府,在几十年前高俅当政的时候,啸聚过若干绿林豪客,其中著名的头头有一百零八个之多。自从他们被官府以招降为名,暗中却用毒酒死了一大部分后,其他的走死逃亡,有少数的竟不知所终。想到这里,他的眼前不觉为眼泪迷糊起来。
[book_title]五
这时,他的眼前有一只大鸟飞过,于是他就退后一步,把手一扬,发出一枝袖箭,那只鸟在空中旋了两转,便落到湖滨的土地上去。
这应该是很残酷的,可在人心正痛苦的时候,使别的人或别的动物受难,可以使自己的痛苦减轻,在他也就是如此。
“主人家,到下边去的路怎么走?”
女主人正托来一大盘红猩猩的牛肉和一瓶酒,听了他的话就问:“你说是那条路?”
“我刚才射下一只鸟,落在这下边。”他指着楼下说。
女主人指明了路,他就出门下楼了。楼上就只剩女主人一个,于是她就走到内室的门边,轻轻打了一声呼哨,应声而出的便是那矮小的男主人。他带着一脸疲乏,不住地用手指弄着眼睛。~
“他呢?”他问,
“他走了。”
“是一注大财客?”
“你也看过了?”女主人调侃着。可是她望望他脸上失望的脸色,就再把话说下去:“进了笼的鸟儿哪能放他走?他射下了个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其实他自己也是只鸟,就要被射下来了。”
“放倒他?”
“可不是。”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儿来,“酒里,我已经下了这玩意儿。”
“妙,妙!”他连声称赞着。
“这会又说妙,刚才不是还聒噪着。”她顺手把葫芦放在一张桌。
“这不能怪我。”男的说,“昨天晚上我冻饿了一宵,一个过路客没有,一个钱没捞着。”
若干天来的春雨,使这酒楼没有生意,而他们又是专靠卖酒的收入为生的。先此一天,他们已经弄到借贷无门了,所以男人出去旧调重弹,做做打扛子的生意。可是自从金兵占领济州府之后,每天夜里都很少人夜行,尤其是这样的雨夜里。然而昨天黄昏以前,他曾得到他的朋友——他也是住在这附近的——送来可靠消息,有三辆江州车儿押解布匹从此经过。他就在一个必经的隘口上隐藏了一夜,希望得到财物,然而他终于失望回来。
妻子的看法不同,她知道这一天是清明,按照当地的规矩,清明节是家家户户都要祭祖上的坟的,正好可以作几笔好生意。
这个他们看来不熟悉世故的年青人就是这一天的第一个买主。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音。男人的声音一听就知是那年青人,女的声音猛地使女主人一惊。
“这不是她么?”
“是她,是她!”男人说着,就奔到窗口往下看。
看那年青人已被一个强壮的女孩子抓住领子了,她生气地喊:“你为什么射死我的鱼鹰?”
“这是野鸟。”
“野鸟?野鸟会带着铜环子么?”
“你讹诈我。”
“赔来!非五两银子不可!”
“不赔!”
“不赔时,我要揍你!”她空着一只手捏起拳头来。
女主人心里很高兴,女孩子的力气好大,那人不会是她的对手,“这小子准要挨顿饱打。”
“不见得。”男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年青人已反把女孩子的手撇到背上去。他急忙地叫:“客官,客官!别动手!”
年青人果然停住了,可是他并没有松手,桂英仍是被他弄得猛烈地弯曲着腰。
“客官,放了她,她是我的侄女儿。”男主人继继解释。那年青人果然就放了女孩子。
那年青男人气愤愤地回到楼上,女主人劝了他几句,接着就劝他喝了两杯酒。
年青人喝了酒不久就伏在桌子上了。
女孩子这时才开始抱怨店主人夫妇:“叔叔,婶婶,刚才你们为甚么不帮我的忙?眼看我受他的气?”她狠狠地望了年青人一哏,“现在他喝醉了,让我好好揍他一顿。”说着,她就卷起衣袖来。
“不要打他。”女主人笑着说:“你把门关上,把酒招子收了。我还里有一把刀,你把他杀了报仇吧!”
女孩子愣住了,她迟疑了一下之后,果然照女主人的话办了,关了门,又收了酒招儿。“婶婶,你是怎样把他弄醉的?”
“就是这个。”她指指另一张桌的葫芦:“江湖叫它蒙汗药,喝两杯还有救,喝三杯任你铜打铁打的金刚也死定了。”说完,她从灶上拿出把切牛肉的尖刀来:“你剁了他。”
男主人把客人的包袱拿到里面去,一面就给女孩子说:“练习练习吧!杀惯了也象切牛肉一样。”
她从女主人手里接过那刀。那把刀是切牛肉用的小刀,连抦带刀不到半斤重,可是一到她的手里就沉甸甸颇有些重量,这是一个不经常的练习,她虽然从小就在她父亲那儿学了些功夫,这些年来又是天天都以捕鱼为业,把身体弄得非常健壮,可是她却提不起真正杀人的刀来,她的声音同她的手—样有些抖:“婶婶,还是你来吧!”
女主人一笑,接过刀来,她走桌子边,用手轻轻托起年青人的下巴:“小家伙,你这样子,离娘胎恐怕才不几年,今天送你回去,下辈子好好投个生吧!”
女孩子看清楚他的脸了,红馥馥的,正像一个婴儿一般睡得恬静,她突然有些不忍,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楼梯传来了,女主人立刻向女孩子打了个手势。
女孩子歪着头听了一下:“是我爸爸来了。”
“是他?”她不大相信地问。
“一定是,他的脚步我听得出来的。”一面她就跑到门边问:“是哪个?”
“桂英,是我。”一个粗壮的声音在门外回答说。
被称为桂英的女孩子得意地回头一笑,这笑是表示出自己的看法是准确的。然后她才拔开门拴,但是那机警的女主人立刻跑过来,用手把门紧紧抵住:“七哥,是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她听了回答才放手,外面的人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进来的人是个黑沉沉的高大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件棋子布背心,他因走得热了,敞开胸膛,那古铜色的肌肉上,若隐若现地现出青郁郁一支豹子,正身穿着一条生布掛儿,走起路来有些颠拐,右脚曾经受过伤,所以他的手上总拿着一把桦楸,在船上用来摇船,在地上用为柱杖,这样对他行走起来要方便些。他一进门便回身把门掩上而且上了闩,因为在他的老眼一下,已经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
“桂英,你拿着刀玩么?”他严厉地责问,眼睛盯着她。
“我有些……怕……”
跛子并不再问桂英。反身来埋怨地责问女主人:“你怎么的?梁山泊才坍了十来年。你杀人也手软了么?”说着就放下桦楸,把背心脱了。“把刀给我!”他从桂英手上接过刀来,先用指头在锋刃上试了试,然后一拐一跛地走到桌子前。举起刀便剁。
“七哥!”
他的手被这喊声所阻止,那喊他的人是男主人,他刚从灶后的小门里跑出来。
“剁不得!剁不得!”他有些气喘,“他喝的是几杯酒?”
女主人已经明白了,就说:“还好,只吃了两杯。桂英,快拿凉水来。”
“孙老弟,他是谁?”桂英的爹问。
“七哥,咱们差点弄糟杀了自己人。”他说到这里,桂英已舀了—碗冷水来,于是跛子就拿起一双筷子拗开他的牙关,把冷水灌下去。
“也是这孩子造化,”跛子说:“你再出来慢一步他已到鬼门关了!”
“还有造化,是遇见我只给了两杯喝,要是在孟州道的十字坡,孙二娘早给他三杯喝了。七哥,你说,就是铁打铜打的金刚也活不成了。”
“我问你,他到底是谁?”
桂英对父亲所提的问题也是急于要知道。于是也催着:“叔叔,他是哪个?”
“七哥,你说咱们怎么不老,孩子们都长得这么大了,他叫花逢春,是小李广花荣的儿子。”
“花知寨的儿子?”跛子高兴地说,他老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时间过得好快!”
“怪不得他的箭法不错,七哥,他把你家的鱼鹰都射死了。”
花逢春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吼,不一会才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张开了一小会,立刻又疲乏地闭上了。
“不要紧了。”跛子说。
“不要紧了么?”桂英问父亲,也像在问自己。可是她在偶然的—瞥里看见女主人脸上的笑意,那是属于讥讽的一种,似乎在诘问自己:“为什么刚才那样愤恨,现在这样关心?”于是她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了下去。
“逢春,你怎么样了?”跛子温和地问,一面细细地在他身上寻觅某些同他父亲花荣相似的地方。
逢春第二次张开眼睛,听见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心里有些害怕。他那不自然与疲乏的情形,早就被跛子看出来了,于是就说:“我是阮小七,人称‘活阎罗’的,你总知道?”
逢春并没有立刻相信他的话,只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这是你孙新叔叔、孙新婶婶,当时梁山泊上大小头领都称她顾大嫂。”
阮小七继续介绍两人,然后指女儿说:“这是萧桂英,我的女儿。对了,我给你说,现在我姓萧名恩,就是你叔叔婶婶只叫孙二夫妇,千万不要提起我们的真姓真名来。”
轮到多话的顾大嫂讲话了:“老贤侄,真是对不起,叔叔婶婶的见面礼给得太重了。”
“要不是我,”孙新说,“我不打开包袱看见神机军师朱武写给人云龙公孙胜的信,逢春你的命早丢了。”
“生来就是个贼,惯开人家的包袱。”顾大嫂聒噪着。
“你忘记咱们是梁山弟兄了?”孙新一笑。
“这叫梁山弟兄,少的一辈还是和老的一辈一样,不打不相识!”萧恩说完,就任性地笑起来。
这一天虽然是久雨后的晴天,又是清明节日,可是生意出于顾大嫂的意料外底坏,大生意只来了一起,而这笔大生意是否可以拿到现钱还是不可知的。
[book_title]六
自从金兵占据济州以后,也就照着赵官家作此地主人一样在此驻了重兵,因为曾经盛传一时替天行道的一百零八条好汉。曾经啸聚在石碣湖不远的水泊里,宋兵三番五次的进剿,不是损兵就是送将,当时有许多官方的人物都让梁山首领宋江一个一个的弄去入了伙,如大刀关胜、鲁智深、杨志、索超、朱仝、雷横……就是那前期首领晁盖和后期首领宋江。前者是个保正,后者是个押司。朝廷鉴于那水泊梁山形势险峻,所以自从瓦解了那一批人之后,就在那附近屯了大兵,尽可能的不使人踏进那泊子里。于是那些营房关隘都日久坍了。忠义堂里也是个狐鼠居之,残破不堪。金兵驻在这里的乃是由占罕将军统领,他虽然同金兵主帅完颜占罕同名,可是他却与金朝狼主毫无关系,仅仅是因为加急侵宋,才由五国城把他征调来的。他原来也是一个渔家儿子,家里母亲早死只有个白发的老父亲。因为他的气力大,为人又聪明,所以五年来就升了石碣的驻军的头目人。他在学习语言上有很强的能力,可是中国字对他的确很是因难。
占领区的地方行政组织是分保分甲的,保负责人叫保正,甲负责人叫小甲,这制度仍因袭旧宋而来未加更改。管理沿湖一带的保正姓丁名自燮,他下面有三个甲,孙新也就是他手下一个小甲,自然他用的名字是孙小二。
清明这天早上,丁保正曾差人来找过他。他受命于石碣知县吕志球,今天要在他们酒楼上宴请占罕,要上等酒菜,上等果子。
桂英从湖边荡船回到家里,取了一尾尺来长的鲜鱼回来,同时带上自己所喜爱的一头鹰,这是她训练了多年的畜牲,能从水底下抓起一尺以内的鱼来。所以就发生了上面的事。
[book_title]七
正午过了不久,丁自燮,果然来了。花逢春便由桂英送到孙新的内室。
他一见萧恩就满脸含笑说:“好几天没有看见你,萧老板,你好哇?”
萧恩从心眼里就讨厌这个瘦得像猴子一般的人,只淡淡地回答一声:“还好。”
丁自燮走近他,拍拍他肩头轻声地说:“老哥,那笔渔税银子?”
“我不告诉过你了么?保正,这几天不成。”
“你不能老说这句话呀,每一回你都是这样说。上边催得太紧。”
“你先给我垫一垫罢!”
“不瞒你说,我早就给你垫上了,要是方便,就还给我,一共一两七钱银子。”
“多垫两天吧,我实在穷,保正。”他穿上背心,拿起桦楸准备要走。
“萧老板,交朋友我也交得多了,我够朋友,你也得够朋友才对。”
“够朋友还交什么钱?”
“话不是这么说!萧老板!”
萧恩把桦楸放下,抄着手:“不是这样说怎么说?”他两眼大大睁开,火辣辣的热气从鼻孔里出来。
孙新夫妇赶快走过来,一个劝小七,一个劝丁自燮,结果是萧恩先下楼去了。
丁自燮气愤愤地:“孙二哥,你看这怎么办?总不怪我不懂交情吧,其实我并不是一定要讨还这一两七钱银子。要是他抗税不纳,我别处的税收一概都收不到手了。这石碣湖一带的渔家刁着哩!”
“是呀,是呀。”孙新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着,顾大嫂送过一盏茶来,他接过来就喝干了:“占罕将军就要到了,县太爷问酒席可预备好了?”
“酒席现成,就是没有上色果子。这几天都是雨,贩果子的客人都没有走这面来。”顾大嫂回答他说。
街上传来一个人的惨叫声,在那叫声之中夹着皮鞭抽打的声音。丁自變听见这种声音,脸上现出得意的颜色来:“你们听,这就是不缴纳渔税的!”
这声音也送入花逢春的耳里了,那时他正吃了几个馒头,精神已经恢复了。
“这是甚么声音?”他问桂英说。
“是打人。”
“打谁?”
“不知道。”她说,“我们去看着好吧?”
逢春点点头,同意地跟着她从另一条路先下到湖边,再经过一坡石级走上街去。
—群人筑成的圈子正围着那鞭打人的所在。人已经太多了,他们无法见到人圈子里面的情形,桂英在这地方是熟悉的,她替他找到一张小凳子,让他站上去看。
—棵枯树上绑着个赤条条的老人,两个士兵正在用皮鞭抽打他。老人的脸色苍白,全身青紫,紧闭着眼睛,一丝丝的声音从嘴里吐出,若隐若有地传进逢春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会:“桂英姐,你要看?”
她摇摇头:“我看得太多了。”
“我才来一天,也看了两回了。我们在街上看看再回去。”
桂英在前面走,指点他看了一些本地有名店铺。逢春掏了点零碎银子,买了几色物件给桂英拿着。
“你买这么多东西作甚么?”
“赔你的鸟儿呀。”
桂英的脸被他说得飞红,沉默了很多,最后还是花逢春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从大门回去,客人大概都散了。”
当他们上楼的时候,正遇见吕志球、丁自燮和占罕下楼来。那高大的占罕狠狠地望着桂英,同时他的步子也停住了。桂英立刻觉到这个,拉着逢春急忙地跑上楼去了。
顾大嫂早就留意了阮小七的一句话,那就是:“少的一辈还是跟老的一辈一样,不打不相识!”她是一个机灵人,她知道阮小七的话里有话。这时看见桂英和逢春回来。就又想起那句话来。
“桂英,咱们还剩了好多吃食,你叔叔说都把它搬到你们家去,今晚上就在你家水亭子里吃酒。”
“好呀,我的船还在下边。收拾收拾就去吧。”
桂英和孙新一只船,她和逢春一只船,她故意落后一些,好同逢春说话。
“你一人出来,母亲放心么?”
“我父亲当初用的人还在,他为人很好。现在就留他在家里。”
“你还没有娶亲?”
“没有。”
“说过没有?”
“这样兵荒马乱,哪里说得上娶亲。”
阮小七原是陪着老母在门外坐的,他自同丁自燮犯了一场口角之后,便忙着从陆路回来了,就是逢到经过赌场也没有进去。因为下了几天雨,生病的母亲也得上户外坐坐,于是他就陪着她在太阳下晒晒,一面话些家常。其间他也提起花知寨的儿子已经成人了,而且在起始做一点反抗金的工作。老太太表示出相当的惊诧:“他的父亲已经为管身外事而吊死在宋公明墓前了,虽然落的是个全尸,然而总是死了,偏偏儿子仍旧出来干同样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埋怨起朱武来,说他不应该使花家儿走危险的路。才说到这里,小七就发现两只小船互相追逐着向他家来了。他有些疑心,该不是那丁自燮在喑算自己?单等那船来得切近,他就认出—只自家的小船来了,于是就走到斜坡边等候桂英他们回来。
船上的人又话了些家常,不觉就到了芦苇岸边,于是舍舟登岸,把船向树根上栓好。男女四人提着吃食酒果,径向坡上瓦屋而来。
当天晚上满天星斗,春寒仍是很重,所以萧恩的母亲不曾参加众人在水阁里的聚会。
“我是借花献佛,这都是些残菜。”孙新把几盒菜从提盒中取出来,“这几天穷得起灰,侄儿来了都没法招待。”
小七笑了笑:“你不是请他喝过酒了么?”
孙新夫妇满脸通红。顾大嫂说:“七哥又来打趣了。”
他们有说有笑,好多年来他们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孙新选了这个地方,也就是取它偏僻的好处。
大家都有几分醉的时候,孙新给顾大嫂使了个眼色。顾大嫂就对桂英说:“我们看看婆婆去。”
这里孙新就调侃逢春说:“七哥,逢春还是真正的童男子哩。”
“还不曾娶过?”小七反问道。
逢春回答说:“家母有这意思好久了,我觉得还早些似的。”
孙新使小七说:“七哥,你取小碗来,我们行酒令。”
当小七走开,他就低声地问逢春:“我们给你作个媒,不知肯答应么?”
他迟疑着,他想问是淮,可是他又有几分猜着对方是谁,于是只拿眼睛游移着去看孙新不说话。
“就是她。”孙新猜中他的意思,就用手指着屋里。
他满意地点头,惶恐地说:“她肯么?”
“让我来说说看。”他丢下逢春一人坐在亭子上,自己就蹩进后面寻小七。
阮小七正在吩咐桂英甚么,他就叫:“七哥,这边来,我有话说。”
小七走过来:“你也进来了。”
“七哥,我给桂英作个媒好么?”
“是花逢春。”
“你一猜便着。”
“好呀。”他说,“可是你别先告诉桂英。”他回到亭子中,顾大嫂也回来了。四个人喝了一阵,孙新就说:“我们来,来!大家喝三盏,我有话说。”
大家都喝了,于是他说:“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咱们都是梁山老弟兄,逢春和桂英真是门当户对的,我想作个现成媒人。”
花逢春在烛火下羞红了脸。
“你拜丈人呀!”顾大嫂喊着。逢春离席就向萧恩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逢春,你找一样东西来作聘礼吧。”顾大嫂说。
“我……我没有带甚么……”
“你那包袱里呢?”顾大嫂提醒他说。
“包袱里也没有,”孙新代他回答,“我都看过了。”
“你个贼!”顾大嫂轻轻打了他一拳。
孙新笑瞪她一眼:“你这个谋杀亲夫的贼婆。”
萧恩正色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打打闹闹……”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也咦嗤一声笑出来了。
“你那头上是颗珠子?”孙新问。
“这是我父亲帽子上的一颗珠子,我小的时候叫它庆顶珠。”逢春回答。
“取下来,取下来!”顾大嫂喊着,“这不是顶好的聘礼么?”
逢春摘下那颗抓角软头巾上的珠子,双手送给孙新。顿大嫂一把抓过来,向里面大叫:“桂英,桂英,你快来!快来有好事呀。”
小七止住她:“她就来,她在烧汤。”
大家快乐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等着桂英把一大钵鱼汤端出来放在桌中央。萧恩才说:“这叫富贵有余汤。”
顾大嫂把庆顶珠递给桂英:“这颗珠子插在你头上看看。”
桂英照她的意思作了,那颗珠子就伏伏贴贴地戴在她头发里。
“桂英,这是你的聘礼。”顾大嫂说,“我们把你许配给逢春了!”
桂英全身发热,心卜卜地跳。
逢春也说不出话来。
剩下来的三个人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一种快乐的气氛代替了春寒,把水亭子紧紧地缠裹着。
[book_title]八
春天常常有雨,可是也常常有太阳,当花逢春把秘密的信亲自投送了回到石碣时,连绵的雨又下降起来。但是他已经机警地完成了使命,所以他心里很高兴,虽然遇见了别人气闷的黄梅天,而他和桂英在一起,时间过得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市镇上来往的人很多,所以逢春早就移住阮小七家里了。
雨总有个尽时,当那太阳在早上露面时,他们两人就投入清新的朝曦之中。走过那斜坡上的带露的细草去到湖边。
小船拴在柳树根上,在湖波上微微地波动着。逢春把渔叉放在船头,然后解开铁链,跳上船去,就向坐板上坐。
“那么湿,你真不爱干净!”
逢春被她喝住了,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才好。
桂英上了船,熟悉地把坐板翻过来:“请坐吧。”
这是很简单的,可是自己竟没有想到,于是打着头顶说:“真是糟。”
他们把船荡出去,不由一般人走惯的水面走,他们的船走远路,有时候简直是从很密藏的芦苇中穿过去。
“逢春,你说,哪里是梁山泊?”
“你看,那天边的紫色的山。”他指点着。
“真是好看,我们哪天去去好么?”她静静地向那边望着。
“一天回来不了呀?”他有些怅惘地说。
“以后再去吧?”她失望地说。可是过了一会她又问:“登云山是这个有宝塔的山峰,还是有一个枯树的山峰?”
“你不知道?你不是石碣湖的人?”
“我一个人不曾上这边来过,我也不敢来!”
“你怕?”他拉着她的手。
“金兵不许来呀。”她回答着,眼睛望着风把水草卷向一个方向去。鱼在船的附近静静地游着。
“多少鱼啊!”
“鱼这边多的很,因为几年来都不许上里边来打鱼。”
逢春细细的望那有棕色皮肤的女孩子,她长得非常健康,应该说她比自己更结实。她的桦楸一下一下很平稳地划着,船头轻轻漾起白色底小浪,小浪迎击着船头发着空空底声音,也只有这声音使他们想到这是在水上。
她这样沉默地坐在船尾上,她沐浴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巨大的穹苍和浩淼的水面发着明净的碧色,但是在他们眼目中也仅仅是爱情的点缀而已。
逢春索兴把桦楸提起来放在船上:“我们歇一会吧。”
桂英并不反对这个,她把桦楸在水里轻轻地扰动,她有一个预感:在这样没有人迹的地方,对方也许要欺侮她,可是她的心里是酸酸地,又冷冷地,她心甘情愿给对方欺侮。
那颗珠子,迎着芦苇空隙中的阳光发着五彩的光芒,逢春就望着她的黑而有光的头发和插在上面的珠子。
“不要看我!”她羞怯地偷看了他三次,他总是贪婪地望着自己的腰。于是她就娇叱了一声。
“我没有看你。”是逢春调皮的回答。
“把眼睛拿开!”她不再看他。
“我是看我家的珠子。”
“拿回去吧,”她伸手去取庆顶珠,“我还给你。”
“你不要取下来,”他有把握地开着玩笑说,“要还,还给媒人去。”
“啐!”她说着,使桦楸泼了许多水去。
“我给你说。”他静了一会才说,实际上他心目中又有了新的捉弄她的计划了,“这珠子是宝贝。”
“这珠子是宝贝?它有哪些好处?”
“好处多得很,不然怎样会是我家的传家宝。”
“你说说看!”
“它会说话。”
“我不信。”
“你听!”他站起来,低下头对珠子说,“宝贝,你姓花不姓花?”
“它没有说呀?”
“你姓花不姓花?”这一次他忍不住笑了。
桂英在他笑声以后明白了,于是她也站起来,带笑地打了逢春几拳。
“你,你,你才是宝贝!花家的宝贝!”逢春响亮地笑起来,那笑声充满最大的快乐!
“死鬼,我上了你的当了。”她没有力气地嗔着,“死鬼,你真讨厌!”
逢春并不以为那是真正的责骂,反而从那些声音中得到了快乐。
“真要捉鱼么?”他问。
“我们说过今天来捉鱼的。”
“好,我们至少捉一条回去。”
“你这死鬼要不射死我的鱼鹰子,今天不会要我们亲自动手了,它会抓一条鱼起来。”
“我不是赔你了么。”
“赔了甚么?”她知道他又在调侃自己,但是她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说,于是就问。
他靠得她很近,轻轻地说:“就是我这个人呀!”
[book_title]九
在她离开家里不久,另外有五只小船到了湖边停下,每只船上四个人,各自把船牵到了近处的芦苇中藏住了。直向萧家去的,只有一个人,也不拿器械,随随便便地便直到了她家门前的草坪上。
“萧老板,萧老板。”
萧恩昨夜睡得很坏,因为他的母亲的咳嗽很利害,使他心里很着急,心里不安一一哪里睡得着。
这时听见有人喊他,就揉揉眼睛走出来,他望了那人,盾头就皱起了,可是他仍然很和气地说:“丁保正,你今天你好早?”
“我有一件急事,要萧老板帮忙哩。”他脸上蕴蓄着难测的笑。
“只要我帮得了忙,无有不效力的。”他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手指了指另一块大石头,是请对方坐下的表示。
“石竭湖一带的渔户都刁得很,萧老板年高有德,说一句他们听一句,我请萧老板给他们说一句,渔税还是大家缴上的好。”
“这个话——”萧恩—顿,“我实在不好说,打鱼的这几年实在苦。石碣湖本来的鱼多,可是如今却单单只在石碣这小圈圈里打鱼,登云山、饮马川那边都不许人去,梁山泊出的鱼多,可是也不许我们去。丁保正,你说渔户如何缴纳得起?”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我不能给上头回去呀!”
“我听说渔税是保正包了的,一个月给金朝一百四十两银子。就是说这个月吧,沿湖的八十几家小渔户已缴足了。还有七家鱼庄的也给了。非但金朝人没得话说,就是丁保正,你也落得不算少了。”
丁自燮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忍了一忍,终于沉下脸色来:“这些我们不说!”
“保正,你要说甚么?”小七没有感情的声音也是难测的。
“我要你欠我的一两七钱银子。”
“我早不打鱼了,不打鱼,不受管。”
“不打鱼?”他的眼睛在各处溜转,“还晒着网呢?”
“你把网拿去吧。”他淡淡地笑一笑。
丁自燮把那晒在竹篱上的鱼网看了看:“我不做断人生路的事,萧老板,我姓丁的见到你总是求情,今天又亲自到府上来,总算够交情的人了。实在说,萧老板的税我要不要没有关系,但是你不给,那些渔户就都不给了。”
“那!”他的眼睛落到木柴火上的一把朴刀上,他就跛着右脚走到那儿去,轻轻的把它拿起,用手抚摸刀刃上的红锈,一面看那照自己的影子也照不出来的浑浑然的刀面,他有无限的吁叹,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人老了,刀也老了!”立刻回想到过去劫生辰纲,拒杀官兵,征王庆,征田虎,征方腊,那些光荣的以往,而今却已一只脚残废了。
眼前站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保正,倒霉的第二等官儿,这把刀虽是锈了,可是它总还杀得死人,我虽然老了,对付个丁自燮是毫无问理的。于是他猛然一捏那刀柄,就想转过身来。就在这时候,—声微弱的叫喊底声音传进耳里来,那是他的母亲底声音,这是一种极大的震动,他的手一松,“噹”地把那刀便落在地上了。
“丁保正,你把这把刀拿去吧,它总还不只值一两七钱银子。”
“吓……吓。”对方冷笑着,“我们是善良百姓,哪敢像萧老板这样私藏兵器。”
“鱼网不要,刀也不要。要甚么?”
“—两七钱银子,少一个也不行。”
芦苇丛中传来一男一女的歌声。
小七一听这歌声,心都紧了。这反叛的歌声分明是桂英和逢春唱的。
丁自燮也侧着耳朵在听这支歌,他甚么话也没有。甚么表情也没有。
这小环境中寂静得很,只有萧恩母亲的咳嗽声和渐来渐近的芦苇丛中桦楸打水的声音。
逢春等舱头靠了岸,就肩扛着鱼叉跳上岸来,把船拴好。桂英负着一尾三尺长的金色红尾大鲁鱼,欢欢喜喜地向家里走来。他们远远就望见那讨厌的客人了,可是因为萧恩和丁自燮都没有说话,所以根本不知事前已经发生过那场争执。他们悠然走到草坪上。
丁自燮正在盘算对付萧恩,这时看见桂英负着的鱼,于是就对萧恩说:“你说不打鱼了,这是甚么?”
一股怒气使桂英激怒了:“这是鱼。你不认得?”
“只要是鱼就成了。”他望着天,淡淡地说。过了一下,他才决断地说:“今天给不给?我说最后一句!”
他毫不考虑地刚强地回答:“不给!”
“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完,他就跑向坪下,大声地喊:“拿人啦,拿人啦!”
他刚跑了没几步,一支箭就从他耳边擦过,他立刻机警地伏在地上,一面更急地喊:“拿人啦,拿刺客啦!”
那埋伏在附近的二十个士兵就向萧恩这里跑来,手上都拿着刀枪。
另一只小船靠了岸,吕志球同着一个船夫便装而来。
他急急地走到坪上,喝退了抓着萧恩两只膀子的人。丁自燮见吕志球来了,连忙上去招呼:“县太爷给我作主!”
“还不快走!谁教你来放肆?”
吕志球的到来使丁自燮诧异。也更使萧恩父女诧异。尤其是吕志球的态度,使他们全解不开来。
丁自燮不特在湖边埋伏了士兵,在旱路上他也是如此,所以当花逢春看见士兵们拥出来的时候就从旱路逃走,于是被他们抓住了。
士兵们是早得了保正的吩咐的,这时听见喊“捉人”,又看见逢春急急忙忙地逃跑,当然很轻易地就抓住了。于是这一伙人立刻把他吊在一株树上,等丁自燮到来再行发落。
丁自燮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吕志球对萧恩非常客气,极谦恭有礼地给他说了许多好话。他全身不自在,脸上也是火辣辣的。他只希望他说一句:“去吧”,他就好走,可是他只顾给萧恩说话,不来理他。
阮小七心里也是纳闷,他不知道吕志球萌芦里卖的甚么药,是吉是凶。
就是这么有礼,又不着边际的闲话了一阵之后,吕志球才问:“刚才送茶来的是萧老太爷的千金么?”
“那是小女。”
“今年恐怕十七八了罢?”
他随便应了一声。
“我放肆的问,不知道有人家了没有?”
“已经有了。”
吕志球好像很失望,过了一小会他又恢复了常态:“是这样的,这个事情……这个事情很不好办……人家要我来作媒。”
“县太爷你休要提了罢。”
“可是要我来的是占罕将军,立刻他还要来啦。”
小七心里有些急:“金朝人的威风正利害,何况占罕又是执掌生杀大权的最高行政官。”
“县太爷,我们宋朝人,一女不配两夫!”
“不过,萧老太爷……”
“我们几千年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丁自燮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心里暗暗高兴,他最希望萧恩坚持下去,这样一来,以后就可以报仇了。
“萧老太爷,我实在承当不起,我的意思——”他吩咐丁自燮说,“我船上有东西,你去拿来。”
等到丁自燮双手托着一个朱红漆盘里陈放着一件顶风寇、一圈玉带来的时候,他才说:“这是占罕将军要我送来的聘礼。他说老太爷是宋朝人,他很尊重宋朝,一切都照宋朝的礼节办。”
“这个……不行!”萧恩坚决地说。
桂英这时候已经从士兵那边知道逢春被吊起来的消息了,她伤心地倚着一棵刚刚在发叶子的桃树低位着,那尾大鲁鱼睡在她脚下,有时也振动尾巴,作生命上最后的挣扎,鱼鳞迎着当顶的太阳,闪闪有光。
吕志球想出一个使自己脱掉干系的好办法来,他远远地指着湖中一只白帆船:“占罕将军已经来了,我们只管把礼送到,答应不答应,你自己给他回去。”
小七不打算再给吕志球说甚么,就慢慢走向女儿身边。
“桂英,你哭甚么?”
“爹爹,逢春被他们抓起来了。”
他过了一会搀抚着桂英的肩膀说:“我们害了他。梁山弟兄的下一代全都完了!”
“我们一定要救他。”她哭着,不大容易地才讲出这一句话来。
“论杀论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桂英,我的脚不行……我的年纪也不成了!”
桂英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向湖中望了一眼,那只帆船已经靠岸了。船上边的十几个吹鼓手正在上岸,船中放了一顶红色的喜轿。
“他是存心要这样的。”小七咬牙切齿地说,“桂英,我们拼了罢。”
“还有逢春——”
“我们不能教他在我们家出事情——”
“爹爹,你说得对。”锣鼓已经敲打起来了,一个盛装的高大军官胸前结着一朵粉红绸花,正向这里来,她认识他,那就是金将占罕。
“县太爷!”她突然跑向吕志球面前,她的双只眼睛直盯着他,“你先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
吕志球被这意外惊奇得高兴起来,于是他说:“萧小姐,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你们把捉住的刺客放了。”她很快地说。
“可以,可以。”他立刻吩咐丁自燮:“放了那个刺客!放了那个刺客!”
丁自燮还没有说话,有士兵向那个吊着花逢春的方向跑去传达他的命令去了。占罕将军到了,他望着萧恩,用着地道的宋朝话说:“岳父在上,愚婿占罕叩见!”
炮仗不断的响着,锣鼓齐鸣。湖滨斜坡上迷漫着乐声和火药的烟雾。萧桂英就这样嫁给了占罕!
[book_title]十
石竭表面看来很安静,就在这种安静中夏天过去了。
照例夏末有几场大雨。于是炎热没有了。秋天正式来了,桂英嫁到占罕衙中来已经过了四个月。
最初她看出来,占罕的脾气极坏,那是在他对待臣属或是下人时才有的。可是对于她,他的的确确是好的。要他不喝酒,他就戒酒,她并没有要他一定每顿都吃南朝东西,可是他每顿饭都吃南朝的东西。桂英没有说过,可是他从桂英一皱眉或是一个勉强的微笑里能看出她的意思来。
占罕的外形和性格完全不同,他的外形是魁伟刚强的,可是他的性格却很和平忍耐。造成他铁石般筋骨的,是水面的餐风宿露,摇船撒网,使他的性格平和忍耐的是他生长在渔家,而黄龙府又是金邦的都城所在,从朝庭到官府真是一层压一层地下来,一个来头大似一个,像他这样的穷渔户,当然就是人尽可欺的,因此他就养成这样一个性格。
但是他自被强迫征调到战争中来,每一个时刻都不知下一个时刻自己是否还是活着,因此他的性格就大大地变更过了。他非常暴躁,因此就变得十分残酷起来。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我不杀人,人即杀我!”在这连连的战争中,好多同他一起出来的人都死了,在金邦的北朝留下他的老父老母,他索兴不恨战争了,他在战争中找安慰,因此他最嫉妒别人美满的家庭。
占罕见到桂英时就起了非常不好的心思,他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可是一打听她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小姑娘时,他却愿意照宋朝的规矩明媒正娶地让她作夫人。他以为这样他就会有一个家,以后将不再嫉妒人家了。
他对语言学习的能力特别强,所以南朝话说得特别好。他常常给桂英说:“要是仗打完了,你我一起回去。我还是要过打鱼的日子,你把舵,我撒网。打得鱼,我们留三五斤来,你照南朝做法做,桂英,我爸爸一定喜欢吃的。”
桂英在最初只是勉强地把头点点,到后来她也就用和婉的声音来回答他:“只爸爸喜欢吃,我天天做南朝菜给他吃。”
她以为这是应该的,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就是如此。
占罕还喜欢背诵些诗,他对南朝的文字认得的不多,可是对有的诗却记住了许多。正因如此,桂英也像唱歌一般的,从他那里学来了好些。
占罕的职位是将军,军政、行政大权在手里,所以很忙,可是每天得闲回到家里,总是有说有笑的。
桂英望了一阵雨,觉得有几分冷意,就进屋子里加衣裳。她又想到在外面答押房中的占罕,于是就叫丫头取了一件背心送出去。
不久丫头回来说,占罕一下还不能回来,他要同吕志球一起到十里外去迎接一个新来的人。
“迎接谁呢?”她想不出,她近来没听占罕说起有甚么人要到,她就问丫头。
“将军说了名字的,可是我记不住。”
桂英不再问甚么了,就转到厨房里监督两个丫头上灶,又叫把鹿心留起来,等占罕回来吃。
占罕去迎接的人叫叶卜华,也是一个将军,阶级和占罕一样。他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到石竭来协助占罕的,可是事先并没有给占罕通知,等到这一天正午接到命令时,叶卜华到的消息也来到了。
占罕把他安置在军营时,且将兵权分给他掌管。叶卜华先推让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不过仍是说自己只管一半。
石碣城又热闹了好几天,当地的豪绅土霸替叶卜华接风。特别是丁保正,他对新来的将军伺候得特别周到,没有一个月,叶卜华对他就十分信任了。
[book_title]十一
在丁自燮心目中,已经把叶卜华看得清清楚楚。金朝人原来对占罕是十分信赖的,自从他同桂英一个南朝的女儿结婚之后,上面对他就有些疑心,所以才派了叶卜华到石竭来。照丁自燮所知金朝的行政系统,绝没有一个县城有两个将军的,尤其是像这样一个小城,无论如何都不会派出两个武将。他既看准了这一点,于是就在这一点上多下功夫。同时叶卜华又是一个贪财好色之人,丁自燮要使他满意是很容易的。反正出钱的不是自己,出人的也不是自己,凭藉他保正的地位,还可以从中渔利。于是他就由浅入深地挑拨占罕和叶卜华之间的感情,向他献计增加渔税,捉拿不顺从的渔民和与自己有隙有恨的百姓。
“将军不问我,我也不敢讲。这些刁渔户不肯上税,是有靠山的。”丁自燮有一天回答叶卜华道。
“怎么叫靠山?”
“靠山就是他后边有个有力量的人。”
“谁呢?”
“我不敢讲。”他望望站在叶卜华身边的侍卫们一眼。
叶卜华已经明白了,就挥挥手,于是那些兵丁就退下去了,厅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现在你说吧。”
“几年来,我们这湖上就有个厉害人,只要他不上税。好多人都不敢上税。”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观测对方脸上的反应。
“抓他起来!”叶卜华紫色的面皮充满了血,那颜色正像不新鲜的猪肝。
丁自燮的声音被多年的世故控制住了,又慢又低:“他的来头大啊。”他在警告他,在刺激,在试探他。
“石碣湖找得出再比占罕和我大的么?”他粗大的拳头猛打桌子一下。
“他虽然不是占罕将军……他同占罕将军的关系很深。”他不动感情,依然如旧的说。
“是个北朝人?”他怒问着。
“是个南朝人。”
“到底是——”
他走上几步,非常秘密地在耳边告诉了叶卜华这个名字。
叶卜华皱了一下眉头:“你就这样办!有岔子我担承!”
丁自燮脸上现出害怕神色:“我不敢。你还是另差别人。”
“我给你说!”叶卜华把声音放大了,“我到石碣来是奉了狼主的命令的!就是不放心他,才叫我来。”
“这……”他向后退了几步,表示出自己不敢太相信对方的话似的。
“真,真!”叶卜华喊着。
他脸上现出难测的笑容,接着说:“真就好。本来占罕将军现在已有些不对了。”
叶卜华心里一急,就说:“哪些不对?”
起初,他心里一惊,可是他立刻就看出这只是对占罕罪行底追问,于是就狡猾地一笑:“将军,这个我不敢汫。”
“讲,讲!南朝人就是不爽快,坏蛋坯子!”他习惯这样地骂,在他对面就是个南朝人他也没想到。
丁自燮心里离兴了,因为对方已如他理想中的被激怒起来,于是他就按着原定的计划缓慢地走近叶卜华,轻轻地在他身边说出“萧恩”这个名字来。
叶卜华没有反应,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十分熟悉,于是他狡猾地、严重地加上一句:“就是占罕的老丈人。”
“他呀?”他直瞪瞪地望着丁自燮,随即暴怒地喊起来:“不管!不管哪一个我都要抓起来!”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铜牌:“站队,站队!”他喊着,刚才被他挥退的人又回到他身边来了,“跟了保正去,听他的命令!”
当天黄昏,当萧恩离开湖边,回向住屋的途中就失踪了。
[book_title]十二
这件事做得非常机密,孙新夫妇是看见他拎着桦楸走上小船去了,而且眼见他荡向那个方向去,但是第二早上。孙新夫妇不见他来,就有些奇怪,因为阮小七除了大风大兩,是每天必来的。在石碣城他没有第二个去处。(去处自然有,可是没有能谈的人,他尤其怕酒醉了说出过往的事情。)
“他病了?”孙新说。
“不会的。”顾大嫂回答说,“恐怕是老伯母,她的病一直没有好过,现在到秋天了,夜里凉,白天时冷时热,说不定变厉害了。”
“你看守着门户,我上七哥那边走一趟来。”
老太太并没有病,很健旺地在灶下做面吃。一见孙新到了,就先问:“孙二哥,小七醉倒了么?把我一个孤孤单单丢在家里?”
太阳照在那充满淡淡底烟尘的屋中,显得老太婆更加孤单,在从前发生这么一件不幸,还可以由桂英来侍候她,可是现在却不是这样了,于是孙新就向她扯了个谎:“老伯母,七哥上外边找朋友去了,几天回来不了。”
“找朋友去了?”
“对呀,就是咱们梁山的旧弟兄。”
“孙二哥,我看七儿也是摆脱不开他们。”她咳了几声嗽,“他给我说过多少回,受不了鸟气,要上登云山,要上饮马川,我都阻挡了。我说,‘你要去,等我闭了眼睛再去,’这回好。瞒着我走了。我说,”她的眼泪掉下来,“孙二哥,你们夫妇干吗不留着他?”
“人都走了,还说甚么?十天半月还不是要回来的。”他这样地说,可是他想的却不同:船出了毛病?不可能,他的水上本领是不会在石碣湖里出毛病的;可是他又想到射箭射得好的被箭射死,水性好的死在水里。这样一想,他又急起来了。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自从金兵占据了石碣之后,常常有人被他们明抓、暗害。他自己见得多了,而且是经过危险来的,所以处处都避得远远的,别说危险的事不做,就是嘴上也不向外人提起来。是找登云山、饮马川的梁山弟兄被抓去了?可是立刻他就否定了,那是不会的,因为占罕住扎在这里,他和桂英的情感正好着哩。
“七哥让我接你到我那边去住,等他回来再回家。”他这样说,因为他以为小七是凶多吉少的了。
老太太并不同意,她说她不要小七出去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尤其是这里的破房子和土地,这些残破的旧物全化作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孙新知道,这是老年人的通病,老年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一个地方会比故乡更美的。
“桂英离得远,她不能来看你,住到我们那边去,她来你去都近便些。”
她的意思有些活动了,桂英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似乎就在那闪映着阳光旳烟尘里。
“我没有想到,他们两人那么好,一个北朝人,一个南朝人。”
“他们两人好着哩。桂英长胖了,长白了,占罕还教她唱了好些诗。我们这就走吧,老伯母,桂英听见你去了。她一定高兴的。”
她非常舍不得离开家,她想把这样带去,又想把那样带去。反是孙新对着她:“几天就要回来的,不要带了。”
“放在家里不放心。我怕贼。”
“门反锁着,贼来不了的。”
“我总不放心,孙二哥。”
孙新把萧恩的母亲接回酒楼,立刻就跑到占罕那边去告诉桂英。
可是他一见到她时,又反将刚才的谎话重说了一遍,桂英高高兴兴地同他一起走过酒楼来看婆婆。
刚巧花逢春也从登云山回来,他看见她就喊了一声:“桂英,你好?”他望着他送的那颗珠子,还在她头上。
桂英心里立刻乱起来,她的眼睛也不定地乱转:“逢春。”
逢春不像那样,他只以为对方是别人的妻子,他甚么也没想到,他觉得她是一个熟人,他应该招呼她的。
自人桂英嫁给占罕以后,花逢春就常常来往于登云山、饮马川和石碣之间。中间他因为桂英不曾把事情做得很好,现在没有第二个挂念,把委托给他的事办得分外的好。
桂英在内室里伴着祖母。那血气已枯的老妇人嘴里就没有闭过,从自己的幼年说到今天,没有系统又极重复地聒噪着。桂英没有出嫁的时候,很不喜欢她的唠叨,可是现在她却喜欢祖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像音乐似的响着。她并没有去听祖母的话,因为她的心里正激动着复杂的感情。唯有老妇人咳呛起来,桂英才会去捶捶她弯曲了的脊背,或是给她一口热茶喝,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她的思想才被打断了。
在她心中苦思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金朝人占罕,一个就是近在一墙之隔的花逢春,事情已明显地做到这里,她是明媒正娶照宋朝的礼法嫁给一个北朝人了。但是这是一种抢夺,虽然当时自己承认这一门亲事,但是那出自自己口中的声音,并非自己的本意。从那时候起,就加倍地怀念那已有明媒而未正娶的前度姻缘。
“桂英,你好?”由逢春嘴里出来也许很委婉,可是在她听来却像一声夏天的闷雷。她被震得心里纷乱,眼睛乱闪。这刚才的声音,这时还在她耳边响,她的手突然往发间一摸,因此就触着庆顶珠。她的心里一亮,立刻就开朗起来。她立刻决定,自己即是嫁给占罕了,就不应该再使逢春苦恼,她应该把庆顶珠还给他,他就在外面,她应该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了结,把订情的东西还给他。
这个机会并没有马上来,因为外面有孙新夫妇,里间有她的祖母。一直到了午饭以后,老妇人睡去了时,桂英才把逢春招呼到里面来。
两个人都有许多的话要讲,可是到了求之多日才得两个单独碰头时,他们反沉默了。
最后还是桂英说:“算了吧。”
逢春不懂她的话,拿失神的眼睛望着她。
桂英忧抑的眸子也盯着他的脸:“我说……逢春,我们的事情……就这么了啦。”
逢春低下头,望着桂英的脚。她的脚正痛苦地在地上磨擦着。逢春咽喉哽咽着,他勉强可以说话,可是忍住了,甚么声音也放不来一丝丝。
“古话说得好:‘男儿何患无妻’。”桂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从发间取下那颗珠子来。她当时心慌意乱,竟折断了两根头发。
逢春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说出他的第一句话来:“不要还我,你拿去吧。作一个留念。”
“不……不好吧……。”
“就当我送你的贺礼。”
桂英惶惑地望着他:“是你的真心?”
他点点头。
她缓慢地,几乎一点力量也没有的把庆顶珠插回头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逢春推门要走出去。
“永远了结,记住了。”
“嗯……”
桂英顺手掩上了门,用背靠着门呆呆地站住了,她全身无力,可是她心里轻忪了。
逢春走回外面,穿上他的外衣,对孙新说:“我打听打听七叔的消息。”
“你刚来,就走?”
“叔叔,我出外绕个圈子来,说不定能打听出点甚么。”
花逢春在石竭住过一些时候,在市街上也认识几个人,于是他—人走到桥头茶肆里去。
萧恩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此外还有一件事是催讨渔税的:“从明天起,丁自燮就伙同金兵强讨了。”
花逢春很偶然地把这两件闪烁于众口的事件合成一件,再加上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就决定打听新来的金将叶卜华底情形。
[book_title]十三
他奔忙于三个地方,是为了八月中秋这一天,梁山泊未死的兄弟们决定在那一天攻下石碣,再打济州。这样一来,那“替天行道”底杏黄旗就可以再度地在忠义堂里悬挂起来。他已经联络好了,那天下午登云山、饮马川的头领们就要混到石碣来,然后在三更时候举火为号,让兵丁们从城外攻进去,里应外合地取下这个小城。
他原来的工作已经完成,单等那预定的日子到来。差不多还有十天才到中秋,这时候他是自由的,他一心一意地从打听叶卜华着手,想从那里得出阮小七的消息来。
孙新的话只瞒住老太婆一个,桂英很快的就知道了父亲失踪的消息。近几天来,占罕每个下午都上酒楼来。桂英知道这消息以后就病倒了。孙新被迫得继续骗老伯母,她居然也就当了真。
占罕仍是每个下午来,一直要到黄昏才离去。
这一段时间内,石碣渔户因纳税不清被抓去的很多,全都关在叶卜华的马号里。
偶然也有用金银赎出来的。中秋这天正午,逢春仍旧坐在马号对面一家茶肆里,很巧的有一个渔户被赎出来,他忙上前唱了个喏。
那个人起初有些惊诧,可是仔细看看他之后才问:“客官,有甚话说么?”
“我是萧恩的亲戚,特从济州赶来,住在孙家酒楼上。这里不是讲话处。”他平常简单地说话,乃是为了要把自己的来历表明,免得对方疑心。说着,就同他拐进一家小酒店。坐下后,他连忙说明他和萧恩的关系,让人家就比较详明地知道他的来历,于是第二步才说为救萧恩来的。
“大哥刚从里面出来一定看见萧老板了。”
“是可是在里面,出来可不易哩。”
“是要钱就好办?”
“听说叶卜华顶恨他,金银少了只怕办不到。”
“多少我不在乎,只要人出来。我想烦大哥指引个相熟的差拨,我好去打点。”
“客官,你看见那个人么?他复姓皇甫,是军营里的马医,专好与人方便的。你与我找他去。”
逢春赶忙吩咐过卖酒的去请那人来吃酒,一会就被请来了。
原来那个渔户是才放出来的,让他们两人见过了,就起身辞别而去,把他们二人剩下来。
“客官有什么见教?”姓皇甫的问。
“实不相瞒,我有亲戚囚在里面,望求成全。”
“也是渔户吧?”
“他姓萧,单名个‘恩’字,年纪不小了。”
皇甫把眼睛在他脸上一扫:“你同他是亲戚?你是哪里人呀?”
“石碣附近。”
“原来做甚么生理?”他望着他,皱着眉头说。
“打鱼。”
当过官吧?”他继续盘问。
“我……”
“你到底姓甚么?”他一面吃酒,一面很仔细可是又很平常地问,突然地目光闪闪地直盯着他:“你姓甚么?”
“花……”
“我们在哪里见过?”
逢春把手缩到袖子里,摸着他的袖箭。
皇甫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认识花荣么?”
逢春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就急急地问:“你可知道皇甫端?”
“你怎么想到他?”
“他也是个医马的。”
“我可是呀。”那人笑了。
逢春吐了一口气:“我叫逢春,花荣是先父。”一面他的右手又伸出袖口来了。
[book_title]十四
就在这时候,占罕正同孙新倚着酒楼栏杆闲谈。
“桂英的病没有好,反更利害了。”
“除了思念她父亲而外,不会有别的病罢?”
占罕回答孙新说:“我想,只要一有了她父亲的消息,她的病就会好。”
“花逢春正在打听,就这两天总会有消息的。”
“他上哪些地方打听去?”占罕取出腰间铜牌在手上玩弄。
孙新狡猾地一笑:“这个我就不晓得了。”
他们所倚靠的栏杆是临街这一面的,店铺都关了,门口燃起灯来,有的门首摆出简单酒菜和鲜柚子来致祭天地祖先。
“北朝有供月亮菩萨?”
“我们没有这个节。”
“南朝是看重今天的。占罕将军,你就在我们这边过节罢,老太太也在。”孙新嘴里这样说,其实恨不得他走。
“桂英要我回去的。”
“她不是病了么?”他比较宽念些了。
“可是却要我回去,孙二哥,我明天来。”他把铜牌别在腰上。
“要是逢春打听出七爷的消息。还是叫他来说一声吧。”
“对,一定要他来一趟。”
“晚上不好通过呀,老百姓走不通的。”
“把这个拿去罢。”他把铜牌取下来交给孙新:“有这个就通得过了。”
孙新早就打这铜牌的主意,有了这么一块号牌,对他们今晚上的举事是有很大底帮助的。
“这是甚么?一人一块牌。两个人来不是不成了?”
占罕笑了:“孙二哥,你没有在军营里呆过,你不知道。这种腰牌是我自己用的,就是一标人马也通行得了。”
他故作不信地笑着:“有这等好处?有这等好处?”
[book_title]十五
萧恩失踪的消息只瞒住了老太太一个人,因为她的年纪大,身体弱,每天都待在那间小屋子里,没有外人同她接近。至于桂英,很快就知道这不幸的消息了,可是她把这消息紧紧地锁在心中,不向任何人吐露。
自从她嫁给占罕后,她都是闷压压地。在最初几天,占罕并没有看出这个来,可是到日子久一点,他也觉察到了。他用了许多方法使她高兴,好在也的确是曾高兴过来的,但那喜悦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那笑正像燕子在水上剪出的波纹,那样浮浅,那样苍白,也那样冷。很少自动地给占罕说过话,可是到了萧恩失踪的第四天上,她却向由外面走进来的占罕说:“你回来了?”
“回来了,桂英。”他意外地喜欢说。
“占罕,有一件事,你一定知道的。”
他坐下来,眼睛里熠熠地闪着光,他拉着桂英的手:“甚么?”
“我爸爸走不见了。”
“你爸爸走不见了?”他不相信地说:“那么大的人,还会走不见了?”
桂英心里一急:“你还不知道?”
“怎么一回事?”他看桂英着急了,就追她说。
“他不见了四天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站起來,“我叫他们找去!”
“不。”她拉住他,“我给你说,你等一等,我想……他不是自己走丢了的。”她寻思着怎么把话讲下去。
“我也这样想,石碣他旱路水路都很熟,他不会走丢掉的。”
“他又会水,不会掉到湖里的。”桂英补充说。
“那可真有些怪……”他用力搓着双手说。
“我想,他也许……”
“说吧,桂英。”他望着她的脸,希望她马上说出来。
“我想,他在叶卜华那边——”
“不会的。”他说。但是他立刻又说,“好,我去问。”他回转身子就走了。
桂英望着他走了,又坐了一会,她的心里突然放宽了些,她以为占罕不特可以打听出消息,而且可以同着她的爸爸回来。
可是带回的消息并不好。那强壮的占罕显得无力似的。他摇着头:“没有,他说没有。”
从那时起,桂英就更没有精力,好像病得一天比一天沉重似的。找过几个郎中来,都看不出甚么病,只说要好好调养。
[book_title]十六
中秋的下午,逢春来到桂英的身边。自从她嫁给占罕后,他没有到这儿来过。他不愿来,因为他知道,桂英已是别人的人了。他这一次来,是孙新要他来的,让他告诉桂英知道,她爸爸有了消息了,这样她的病可以好些。
他们两人的见面仍同上次在酒楼的见面一样,除了把那消息告诉桂英之外,他默默地站着,看都不敢看她,有时想看看她,但是又被那庆顶珠的光芒把眼睛逼迫了回来。
桂英心里历来就是这么想,占罕并不永远跟在她身边。而且衙门里的北朝兵丁对她都非常恭顺,随时随地她都可以出去。只要出了这门,她就可以找到花逢春,同他一块走得远远的了。但是她不能。好像有一条无形的带子束着自己,而对这一条带子好像没有力量去割掉它。虽然上一次在酒楼上她鼓着极大的勇气,对逢春说了结这件事,话虽是这样说,可是事实上她的心里仍是有着逢春在的。
逢春说完了话,就要走。
“你就走了?”
“我还有事。”
桂英忽然记起一件事来:“我不留你,今天是八月十五。”
“你还记得?”逢春突然大声地问她。
“我不会吿诉,他的,你放心'桂英说。”那就好。”他拿着他披衫。低着头去了。
[book_title]十七
占罕回到家里,桂英已经走出卧室来了。她头发披着,看起来仍是很疲乏,可是她笑着,苍白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神色来。
“占罕,占罕!我爸爸有消息了!”
“我高兴,我高兴!他在哪里?”
“花逢春刚来过。他说爸爸在叶卜华的马号里。”逢春走了以后,她正感到孤单,因此她赶过来拉着他的手,“你问叶卜华,他怎么老说没有呢?”
占罕感到被人侮辱了,被人欺骗了,他身躯中热辣辣地蕴蓄着一团火。但是他望了望桂英,不便发作出来:“也许那里人多,他也不会记得的。我现在就去要他放。”
“不,不!”她止住他,“逢春对我说,千万不能这样做,这样他就恼羞成怒了。”
“你说怎么办?”
“我想明后天一定就出来了。”她把占罕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今天是八月节。我们要好好的过。”
占罕从来没有见桂英如此热烈过,不愿使桂英不高兴,尤其是她刚刚才勉强地从卧房里出来。
“我们准备了几色果子,今晚上还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哩。去年中秋,我还不知天下有你这么一个人。”
占罕的怒气没有了,他第一次沐浴在爱情的海洋里。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他还得巡视一下城中,这样才可以使叶卜华没有别的闲话,自从他同桂英成亲以后,他也偶然听见别人说起的闲言闲语,他也知道舌头在人家的口内,总是要说的,可是耳朵在自己头上,听不听原也由着自己。他这样一想,也就不着急。可是这是—个节日,他尤其应该出去看一下。他知道得很清楚,凡是节日人们是兴奋的,因为兴奋就出的事更多。
“桂英,”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还得出去一次。”
桂英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你还要走?”
“我出去一会儿就来,免得叶卜华他们说闲话。”
桂英不再拦阻他。就从衣架上取下他的披风来给他披好:“晚上要冷些,你披上吧。”
“我的剑。”
“我给你挂上。”
占罕含笑向她吿别:“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book_title]十八
—个时辰是很短的,可是在这个时辰之中出的事太多了。
花逢春向陆续来到的梁山父老们募集银两之后,就急匆匆地向马号去,可是皇甫端已先行半个时辰离开那里了。
“皇甫郎中上哪里去了?”他问。
“找一个下处过节去了。”是守卫兵丁的回答。
逢春无可奈何地抬头来望天,一轮如镜的昏昏暗暗的月亮正涌出登云山山头,他心里暗暗说了一声:“完了,七叔过节不能出来了。”
事实上阮小七已经由皇甫端设法放出来了,皇甫端等他走了以后,才离开马号的。
就在阮小七离开马号的时候,孙家酒楼的楼下正围着一大桌子人猜拳行令,那就是梁山泊未死的,现在啸聚在登云山和饮马川的一伙头领。
当他们正兴高彩烈时,丁自燮恰巧从这里路过,他早得到金兵方面“凡属节日要特别当心警戒”的命令,于是他就走到那酒楼来。
楼门关着!他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生意很好,怎么又把门关了呢?”于是他侧着耳朵贴着门听,尽是高兴的狂笑。有人出来开了门。
“孙老板,不好这样喧哗啊,这是甚么年头儿?”他见孙二就这样说。
“保正,是,是。我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大嫂就抢着说下去:“保正,是这样的,明天是孙二的好日子,他过生日,几个朋友在这儿吃酒。”
“啊,啊。”他假笑着,“孙二哥,恭客,恭喜!”
“保正既然来了,就请吃杯酒去。”
“不大好罢……”他假意地推辞着。
“—定要赏险,不然怪难为情的。”顾大嫂拖住他的膀子,“平常不好勉强保正,今天是中秋佳节,一定要你吃三杯再走。”
她拉着丁自燮向楼下去,一面提高嗓子叫了一声:“丁自燮保正来啦!”
丁自燮还没有下完楼梯,黑处就劈来一刀,把他放倒了。
顾大嫂和孙新被急促的叩门声所惊,急忙地跑上楼去,隔着门先问道:“是谁?”
“是我。”是阮小七的回答。
“七哥!”他连忙开了门。
阮小七比先前瘦了好多,可是两只眼睛更加有光了。
“我的娘呢?”他开口就问。
“在这儿,她睡着了。”孙新回答说。
“七哥,逢春呢?”顾大嫂问。
“他没和我在一起,他没和我一路。”
“没有,七哥?”孙新说,“他刚才送钱去赎你的。”
“我听皇甫端说他来过,可是我没有见到他。”
“皇甫端,老弟兄了,七哥,他怎么不来?”
“他不好来的,他吃着金人的粮饷,怎么好跟我们来往太密?”
“七哥,下面坐坐罢,大家……”
“七哥,”顾大嫂第二次打断孙新的话,“这次是叶卜华干的?”
“还不是丁自燮那个狗蛋!我遇见非剥他的皮不可!”他的牙齿咬得格格格地响。
“七哥,你的仇报不成了。”顾大嫂说。
“为什么?”
“丁自燮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梁山弟兄把他杀了。”
“甚么时候?”
“刚才。”
“甚么地方?”
“这里。”
“梁山弟兄来了?”
“来啦,七哥!”孙新这时才找到机会说话,因为顾大嫂和阮小七的话一问一答过份的快了。
“哪些人来了?”
“大刀关胜,双鞭呼廷灼,浪子燕青……”
“都来了,都来了!”他喊着一跛一跛地往楼下走,孙新夫妇跟在后面。
“他们哪里去了?”孙新惊奇地问着自己。顾大嫂也奇怪起来,她望了望丁自燮的尸首,尸首也没有了。
“又玩甚么把戏了。这么早就去,不是太早了么!”顾大嫂对孙新说。
“恐怕他们先出动了。”
“怎么一回事啊?我完全不明白。”
“七哥,上楼去罢,让我来告诉你。”顾大嫂领头,三个人又回到上面。等阮小七坐好,喝一碗酒,她才把今夜的计划原原本本都告诉给他听。说完以后,她又说:“还有两件事情你得去做。这两件事情本来都该我做的,现在要你去了,你比我去好。”
“说罢!”他不能等待地说。
“三更时候,你要把火箭射到钟楼上去,这是暗号,大家见了火箭就一齐动手了。”
“办得到。”他回答说,“第二件?”
“占罕也是个讨厌人,至少总得四五十个兵丁的命才换得了他的命,我们要桂英把他干倒。”
小七迟疑了一会:“我找桂英去!”他说着就向门边走,可是门外又有人来了。
“叔叔,叔叔!”那是逢春的声音。
小七本来要躲开的,现在不必了,他反抢去把门开了,先向他问:“逢春,你太累了罢?”
“不。一点都不。”
“我又得走了。”小七打算走。
“七叔,你上哪儿去?”
“我找桂英去,我要她放倒占罕。”
“七叔,”他拉住小七,“我求你一件事。”
“快说罢。”
“我……”他口吃着。
“逢春,你说呀!”顾大嫂催着他,“你跟七叔还有甚么不好说的吗?”
“石碣收得了,我还要她。”逢春用了最大的力量说出这句话来。
—块小石头从窗外飞进来,把桌子上的蜡烛打灭了。顾大嫂这时才发现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就走过去放。孙新又打了火石,把灯点上,可是刚一点上,第二块石头又从另一个没有关的窗子里打进来,灭了刚点上的灯。
屋子里的人全奇怪起来。
近处起了一声呼哨,大嫂陡然地笑了,就走到窗前喊了一声:“小乙哥,你捣甚么乱?”
小七连忙赶到窗边,果然在不远的一棵树上,坐着浪子燕青。
“他们特别要我回来说一声,他们请丁保正吃馄饨去了,怕你们惦着。”
说完,他跳下树,迳自去了。
小七说:“浪子燕青还是那个样子,并没有老呀。”
“七叔,我还是要她。”逢春诚恳地说。
这件事使小七很为难,他没有想到天下的事有这么巧的。桂英应该是逢春的,逢春应该是桂英的。他自己是这个意见,所以清明那一天,他们就那样极圆满地做了。
他没有想到突然出来个占罕,这家伙又是非要桂英不可,一些偶然的变故作成了差错,那差错怪孙新怪桂英也怪自己,但是嫁了的女儿哪能再嫁,于是他肯定地说:“逢春,这个不行。”
“七叔,我求你。”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用处了。”
“桂英当初是为了我。”
“逢春,你别这么呆,天下好女子正多。”小七安慰着他说。
“下午我去看她,庆顶珠还在她头上哩。”逢春可怜的眼睛望着孙新夫妇:“叔叔!婶婶!”
“七哥,”顾大嫂说,“这姻缘我原是媒人,七哥,你就成全他们吧!”
小七低下头,低声地说:“晚上再说吧。”
“七哥,你就爽快地说个‘成’罢!”
小七没有出声,只把头点点。
“七叔,你说!”逢春拉住他。
“我阮小七说一是一,你还不信我?”说完,他一拐一拐地走下楼去了。
—个时辰是个很短的,可是在这一个时辰之中出的事是太多了。
[book_title]十九
占罕离家以后,桂英就亲手剖开柚子,把每一瓣都完整地翻过来,她用这些透明有光的柚瓣在一个大碟子之中筑成圆形的围墙,再在其中站十一盏油灯。两个丫头忙着备办食盒,很快的就到了夜色朦胧的时候了。
—个最大的喜悦来临了,桂英如此高兴得发不出声音来。
可是进来的阮小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像一尊佛像般地走近她来。
“爸爸!”
“我有话给你说。”低而沉重的声音从他口里吐出来。
桂英被他震住了,她猜不到小七为甚么在久别重逄时是如此冷漠。
“我们是父女,我给你说,我要你三更时候杀死占罕!”
“……”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伯伯叔叔决定今天三更时候收得石碣。”
“那……那很好。”
“三更时候,要占罕的命,记住!”
“可是……可是我……我是他的。”
“我的话就是这样。”小七转过身子,他冷冰冰地说,“我还有事,我得就走。”
“爸爸,你等等!”
“说甚么?”他没有回过头来。
“占罕是个好人……”
“你是南朝人,你忘记了金人的仇恨?”
“占罕真是个好人。”
“又怎样?”
“我们饶了他……我和他是夫妻……”
小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移动他的步子:“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想饶他恐怕也饶不了。”
“爸爸!”她跪下了,双手拖住他的袍襟,“你救救我们。”
他挣脱她的手,这时他心里软下来,桂英历来是他所溺爱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而且那要她杀死的是自己承认过的她的丈夫。另外还有一句,他曾经答应过逢春要告诉桂英的,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愿意说,他想自有人说的。可是他自有生以来没有食过言,因此也有些不自然。
“你,你要他躲好。你要他躲好。”说完,他凄然地走了。
桂英没有力量移动自己的脚步,她也没有力量目送她的父亲走出去,她低着头望着地面,那水磨砖的平地微微地旋动着,她急忙闭一下眼睛,这样用力勉强使自己站稳了。
她在那长椅上坐下来,呆呆地出神。她不属于这个天地,她的心目中也暂时没有这个天地。月亮升高了,月亮变小了,月亮越亮了,皎洁地放着柔和的光。
“夫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被丫头的声音从空无所有之中唤回来,悠然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来。”
她走进厨房去,几色丰富的菜肴已经做好了,另外一盘是给占罕留下来的鹿心子。可是在她眼前最发光的不是那些食盒,唯有一把雪亮的酒壶特别吸引了她的眼睛。
“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想饶他恐怕也饶不了。”她重念着她父亲临去留下的话,她一念这句的时候,又想起另一句话来:“你,你要他躲好,你要他躲好。”
她想着:这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人杀我,我砍人的时候。—个人喜欢着另一个人、另几个人的死去,或是受伤,或是流血。焚烧房舍,焚烧城池,以成百成千人死,成千成百的家底破散来作一个或是少数人的功劳!是真的,爸爸为自己的要求沉默了一短会儿,那一短会儿必是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是一个铁铸的汉子,他担待得住急风暴雨般的苦痛,他没有说话,没有叹息,没有任何的声音,可是这短暂的沉默在他是痛苦无已的。她知道他痛恨金朝人,她知道自己是他所痛爱的女儿——唯一的独生女,他也知道占罕不是个坏人,但是占罕是个金朝人,他恨他——而另外又有个他不能忘却的花逢春——她也不能忘却的花逢春!
这个年轻人好多次在她面前出现,他都是极有礼貌的。他没有说过占罕一句坏话,或是暗示着自己他还暗暗地爱着自己。现在,占罕是他们砍杀的对象,而且是注定必死的了。
花逢春或者没有忘记她,可是她也不能忘记占罕、不能忘记花逢春,不知是谁曾经说过,人生到世间上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如果不是这样,人为什么一离开母体,就哇哇地哭起了呢?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对着月亮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那把锡壶触动她的心思,她的心里在说:“我怎么让他躲好呢,躲到哪里去呢?”
她没有再想甚么。就走进卧室里面去,从箱角上取出一个纸包来。那包裹是个银葫芦。
“把食盒搬到厅子上去。”
等那两个丫头走开了,她就掀开酒壶,把葫芦里的药全都倒下去。
院子里很静,只有远远传来低哑的歌唱声,那些声音不太清楚,一听而知是金兵醉了仿着南朝人在歌唱。
[book_title]二十
占罕带着兴奋疲乏地走回来,一走进厅子里,他就用眼睛去找寻桂英,一个丫头正安放好了食盒杯筷,一见他回来就说:“将军,你看,我摆的是双杯双筷,你们成对成双的。”
“你真会说话——她呢?”
“在里边。”
他丢了丫头,往后面去,一面喊着:“桂英,桂英!”
桂英在里面应声,接着就说:“你先别来。”
占罕真那么听话,他站住了:“你做甚么?”
“我有一件东西,要你猜。”
桂英手上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件东西,可是这是用锦袱遮住的。她一出现在占罕面前时,她就笑了:“你猜?”
“你先猜我的。”
“—件手饰。”
“不是。”他摇着头,“手饰没有这么贵重。”
“你猜我的吧,占罕。”
占罕猛不防揭去那锦袱,那是一把银壶:“酒!你让我吃酒?”
“嗯,今天过节。”她说,“平常我本来不喜欢你吃的。”
占罕从身后取出藏起的东西来。桂英一下就猜了出来:“令箭!”
“是令箭。”
“谁的?”
“叶卜华的。”
桂英接过来看了一下:“这就是从前我们的。”
“原来我分了一半兵权给他,现在我又把他收回来了。”他接过令箭,把它插在兵器架上。一面又脱下披风,解了配剑。然后他就到桌边,斟了一杯酒喝下去。他眨了眨眼:“这酒味——?”
“有点变了罢,占罕?”
“大约是放得太久了。”他又斟上一杯,“桂英,你也吃一杯吧。”他又斟了另一杯。
桂英本来从不喝酒,所以占罕才这样问她。可是桂英说不出话来,只苦笑着点点头。
占罕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他端起那酒盅:“桂英,我们一起喝。”
事情已经起始了,不能挽回了。他吃了两杯,她吃了一杯,这时候那呜咽的如哭如泣的歌声隐隐传来。
占罕问:“谁在唱?”
“你们金朝兵。”
“不像我们的歌,也不像你们的歌。”
“他们的口音不正,他们又醉了。”
“嗯,”他靠近桂英,“唱的甚——?”
“你要听吗?”于是她轻轻念出四句歌来: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漂流在外头。
占罕心里有些忧抑,自己的兵怎么在唱这样的歌呢?他们在南朝住得太久了,他们思乡!但是他不愿把这样的话向桂英提起,于是就说:“我虽然离开家在外面漂流,但是我有了你,我就有家了。”
桂英记得很清楚,他已吃了两杯了,他只要再吃一杯,他就会照自己爸爸所吩咐的被放倒了。
“我是不喝酒的,占罕。”她端起第二杯酒来,“南朝人说‘好事成双’,我陪你吃个双杯。”
桂英心里翻腾着,纷乱得很。她本来并不要喝那一杯酒去,但是那一杯就喝下去了。自从那杯酒喝下去以后,好的想法就变了。她想到花逢春对她的冷淡,爸爸对她的冷漠,孙新夫妇对她的讥讽,现在她还有一个占罕,可是再过半个更次,占罕就死去,那时自己活着比死着还更难受。她端杯子的手索索地抖起来。
“好,桂英,吃个双杯。你可不要醉了。”
酒是剌舌头的,但是她一口就吞下去了。她不会喝酒,酒在她肚子里发烧。
三更锣从远处响过来,月亮照得很明亮。
占罕发现天边有黑烟,又有红光,他觉得那该是火光。而且有砍杀的声音。
“甚么声音?”
“没有呀,什么声音也没有。天上很亮,占罕。”
“像星火。”
“是月亮,八月十五的月亮特别亮。”
“是人嘶马喊,是在砍杀。”
“你醉了。”她按他坐下,“你的耳朵在发烧。”
“桂英,三杯酒——三杯酒我醉不了。”
“这酒利害呀。”
“你把剑给我,我要出去,好像是火光,天都红了。”他的舌头有些麻木,他的话说得很慢。
桂英知道自己吃的是毒酒,所以身上早就感到难受了。桂英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古罕,因为这时刻之前她还没有忘情逢春,一个年青女人心田中,不会同时爱两个男人的,顶多是把他们拿来在估计分量而已。现在她即真正爱了占罕,她就觉得过份地对不起他。她是直接下手杀他的,她就不得不对他加千倍的好。
“占罕,这不是火光。”她喘了一口气,“这是月华,八月十五晚上有月华。”
“月华?”
“月华。我也不知道甚么叫月华,大约是月光的一种特别的光罢。”她断断续续地说,“月华里甚么都有。你想看甚么就看得见甚么。”
占罕像一个小孩子般地听从她的说活,扶在她的肩上细细去看那天上的红光。
她唯恐他看出了破绽,于是就指着美丽的云朵说:“你看那不是黄龙府么?那不是你从前打鱼的湖么?”
占罕随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他真在那天边看见故乡的山水了,她看见那闪光的湖水,那微微荡漾的水波,水面的涟漪也清清楚楚地被他看见了。
“那边还有一只小鱼船,挂着风蓬。”
“占罕,那不是你的爸爸吗?他正在撒网,风把他的白胡子白头发吹向后面去了。”
占罕真的看见他的父亲了,他所见到比桂英所说的更亲切。更真。
桂英不愿让他苦痛,愿意他在死前得到安慰,于是就说:“有一天我们回到黄龙府,我们一块到湖里去打鱼。”
“我撒网。”占罕说。
“我把舵。”
“有了鱼,你就照南朝的做法给爸爸吃。”
“他爱吃吗?”
“他一定爱吃。”
“我就在湖边把鱼剖开——”
“桂英,”他抓紧她的双肩,“要是不打仗,那多好啊!”
“只要天下太平了,占罕,我真说不——”
喊声接近了,而且有刀剑相碰的声音,人的惨嚎……
“这是战争!”他喊了一声,就向挂剑的地方奔去,他把剑拔出来,于是那剑落在地上,他也倒在地下了。
桂英赶上去,她勉强扶起他来:“占罕!好占罕!”
她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你不能杀——”
“是战争,你骗我!桂英。”
“是战争,南朝人杀来了。”
“我要去!”他无力地喊着,一面拾起了剑。
“不成,好占罕!你杀不得了。你中了毒。”
他愤怒地把剑举起来,迎着月亮的光辉,那寒冷的刀光闪动着,剑上有血。
“这是血!”
“叶卜华的血。”
“你杀了他?”
“他不交出兵权,我就杀了他,谁敢毒我。”
“我,”桂英含着镇定的笑,“你恨我吗?”
他的手软下来:“桂英,你?”
“是我。”
“你为什么要毒我?”
“南朝人杀来了。我不一一不愿他们杀死你——”
“南朝人?一一南朝人杀来了?”
“南朝人杀来了。三更时候,他们举火为号。”
“四面都是兵马,他们……他们进不来。”占罕说,可是他眼见外面的红光,耳听那些战争的音,他自己又动摇起来,“他们怎么……怎么进来的?”
他坐在椅子上,他感到眩昏。
“占罕,他们要杀死你……”她的声音发抖,可是她仍勉强地说下去,“我想,这样会好些……你死了……你落了个全尸。”
在她同逢春相见时有过的沉默,这时来到她和占罕之间了。她见占罕不说话,最后才又说:“你恨我吗?占罕。”
“……”占罕痛苦地吐了一口气,“不。”
“那就好。”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用甚么毒我?桂英。”
这声音在桂英的耳朵里已不像占罕平时的声音了,现在的声音是柔和悦耳的,比他原来的声音缓慢无力,在桂英的感觉,这真正是一种关切、体贴的声音,一个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她走到桌边,端起那酒壶来,“占罕,”她的声音也比原来的缓慢无力,比原来的柔和悦耳,“就是这个……这种毒酒。”
占罕的眼晴睁得更大了,但是他的眸子失去了熠熠光芒,像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底眼睛一样。
“喝两杯有救,喝三杯就死定了。”
占罕静静地听她的解释,他勉强镇定着自己,这时他的耳朵里早就嗡嗡地响,眼前也天地倒转起来,但是有一个影像在他眼前比较明白清楚,那就是桂英,他看见她的嘴正对着那酒壶,他明白了,他用最后的力量站起来,想去打掉那把壶,同时他想说:“怎么,你也……”可是他一踉跄跌倒在地下了。
桂英很镇定,她知道这是必然的,也是她要做成底结果。她知道他已完结了,但是她仍在回答,喃喃的声音说:“我也来……占罕。”
说完,她就心安地站住了,她的眼前明亮起来。她作了一件残忍的事,但是比起不这样做时,她又认为是仁慈的了。她呆呆地望着死在那水磨砖地上的占罕,她平静了:“他安睡了。”她想,“他的灵魂正在回到黄龙府的路程上。”但是她立刻改正了她的想法:“他还不能走,还有我啦。”
她在那些渐渐变低的人嘘马嘶刀砍剑劈的战乱声中空空地凝住了神,甚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火光没有了,黑烟弥漫笼着天空,星月淡然无光……
一阵寒冷把她惊醒过来,她的头很重,她想到一件事,她走到架子前取下那件已经破了不曾补好的披风。她蹲下来,给占罕覆在身上,她把皱折了的地方拉均匀了。
“占罕,听人说,黄泉路上冷,我们还是多带点衣服。”她眼前旋转了,好像要倒下去,可是一声熟悉的“桂英”底呼喊声音在她耳边模糊地响起来了。
[book_title]二十—
这一声“桂英”确是一个熟悉的人底声音,那是花逢春的。他提—把朴刀跑进来,身上有血,刀上也有血。他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桂英,我来迟了,你受了苦。”
桂英好像比先前有精神了,她慢慢地在一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来得不迟。你还可以见到我最后一面。”
逢春有些气喘,因为他正经过一个长长的厮杀。他不懂她说的甚么,于是他就问:“你?……桂英……”
“我……”桂英想了一下,她索兴告诉他罢,她就从身上掏出那只银色的葫芦来。她的嘴上游移过一个苦笑:“你忆得这个?”
逢春想起来,把头点点,他望望占罕。知道了:“你做得真好。”
桂英叹息了一声。
“你疲乏?”
“疲乏。”她苦笑着回答,“我……逢春,我也中毒了。”
“你……?你为什么?”他的话急迫地一顿,“也是这种毒?”
“嗯。”
“我找冷水来。”说完,他就走。
“逢春,你回来。”
他被桂英的声音止住了。她的声音继续送进他的耳朵来:“逢春,你的记性真坏。你忘记了,喝两杯有救,喝三杯……”逢春这时回过头,正见她痛苦地摇着头。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同他是夫妻……我怕他死得太那个。”
“但是你同我——”
桂英打断他的话:“我们的事已经了结了。”
“没有,没有。”他连声喊着,紧紧拉着桂英的手。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逢春。”
“七叔来给你说过,我还要你。”
“爸爸……?”
“我要他来说过。”
“他没有给我说。”
两人沉默了,互相紧紧地握着手。过了好久,逢春流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了,就放声大哭起来。
桂英安慰他说:“不要哭,逢春。‘今生长已已,愿结来世缘’。”
她想到死去的占罕,就带着最大的痛苦说:“你喜欢我,就不要恨他。他同我都是渔家的儿女……他是被他们狼主逼迫到中国打仗的。”
“我一定不恨他。”逢春回答她。
“你受了伤?”她在他脸上发现一条刀痕。她抚摸着:“痛吗?”
他点点头。
她继续无力地说:“我们是水边的人,我们都喜欢水。要是你不恨他,就把我们埋在水边,埋在一处,我们是夫妻。”
逢春哭着说不出话来,他低点着头。一面用手抚着她零乱的长发。
“你喜欢我的头发,你就别忘了我们见面是清明那一天。明年清明,你到我们坟上来,那时野草比我的头发还长。”
“不要说!不要说!”他制止她,用袖子替她拭泪。
“你不要揩我的泪。早上,野草上的露珠就像我的泪。如果你要看,你就来早一点。”
逢春伏在刀身上,呜呜地哭。
这时候梁山泊未死的好汉们已经正式收复了石碣,但这收复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在他们一群中,有人贡献出了性命,有人流了血,有人拆开了爱情。前辈英雄们没有进屋来,因为他们知道,这小两口正在谈说体己话。
天已经亮了,这些人吩咐好了众人,歇兵三日,攻打济州府以后,才叫顾大嫂领头走进厅子来。
顾大嫂一进门就大声地称赞桂英:“这么一条汉子,你轻轻就放倒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大家也沉默着。
顾大嫂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说:“好恩爱,这么啼耳朵说甚么来着?”
桂英从发间取下庆顶珠来,还给逢春,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姓花的珠子,还给姓花的。”
逢春接过来,桂英就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喉间还哽住了几声声音。那声音逢春是听见了的。正赶到顾大嫂问他,他们在说甚么,他就哽咽地回答她说:“她在念诗。”
“她念……‘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除了花逢春转念出来的这两句诗的声音而外,厅子上的人都沉默了。在他们耳朵里,石竭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九四七年六月八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