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水浒忠义志传
[book_author]施耐庵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50346
[book_dec]简本《水浒传》,二十五卷,一百十五回。施耐庵编辑,明崇祯刘兴我刊本。全称《鼎镌全像水浒忠义志传》。此本是现存简本水浒中较完整的版本,但年代上并不算太早(然而,早期的要么是残本,要么比较不完善)。此本可以暂时作为简本水浒的较标准版本阅读。
[book_img]Z_14425.jpg
[book_title]体例
内为难输入字拆分。
1、中为脱字、缺字、损字。有条件的已补,没条件的括号内空缺.
2、原文繁体字,常用的、正规的改为简体;俗字同字通字非常用字,只要字库能敲出显示的,尽量保持原貌,文后一般有注。无法录入的会有说明。
3、若有较明显误字,在字后〖〗中改。
4、中为疑似衍字。
5、参校本为双峰堂评林本(较早的一种简本)。
[book_title]叙水浒忠义志传
不佞癖嗜诸传记,忽一日阅水浒传,不觉跃然起,而愤然慨。跃者何,盖以一刀笔保义,率三十五人虎视耽耽,借忠义两字以震世,其侠力殆有大过人者,独愤其弄兵潢池,伏戎蓁莽,而勿克奋庸,以熈帝之载耳,向令蚤克致身王室,力扶宋祚之倾,则亦麟台云阁之选也。然究能以计方腊等赎愆,卒不媿忠义两字,则亦世间奇男子也,乌得目之以寇。
戊辰长至日清源汪子深书于巢云山房。
注:
蚤:同早。
熈:熙的俗字。
媿:同愧。
乌:哪,何。
戊辰:崇祯元年(1628年)。
长至日:冬至日。
[book_title]鼎镌全像水浒忠义志传目录(原)
第一卷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逃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関西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第二卷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礶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悮入白虎堂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九回 豹子头刺陆谦富安 林冲投五庄客向火
第三卷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梁城杨志卖刀
十二回 急先锋东廓争功 青面兽北京演武
十三回 赤发鬼夜卧灵官殿 晁天王举义东溪村
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第四卷
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槓
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十七回 美髯公智赚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十八回 林冲山寨大并伙 晁盖梁山称为主
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五卷
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廿一回 闹〖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廿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廿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歌〖哥〗不忿闹茶肆
廿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夫〖妇〗药酖武大郎
第六卷
廿五回 郓哥知情报武松 武松怒杀西门庆
廿六回 母夜丫坡前卖淋酒 武松遇救得张青
廿七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廿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廿九回 施恩三进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第七卷
三十回 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松夜走蜈蚣岭
三十一回 孔家庄宋江救武松 清风山燕顺释宋江
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三十三回 镇三山闹清〖青〗州道 霹雳火走瓦砾场
第八卷
三十四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三十五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跃〖跳〗
三十六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名〖信〗
三十七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第九卷
三十八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三十九回 还道村受三卷书 宋江遇九天玄女
四十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四十一回 锦豹子径逢戴宗 病関索街遇石秀
四十二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第十卷
四十三回 杨雄大闹翠屏山 石秀火烧祝家庄
四十四回 杨雄石秀投晁盖 宋江一打祝家庄
四十五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四十六回 吴用双用连环计 宋江三打祝家庄
十一卷
四十七回 雷横枷打白秀英 朱仝悮失小衙内
四十八回 李逵拳打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四十九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
五十回 入云龙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救柴进
五十一回 高太尉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连环马
十二卷
五十二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五十三回 二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五十四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
五十五回 公孙胜芒砀降魔 晁天王曾头中箭
十三卷
五十六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滩
五十七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五十八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関胜议取梁山泊
五十九回 呼延灼计赚関胜 宋公明智擒索超
六十回 晁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报冤
十四卷
六十一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六十二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関胜降水火二将
六十三回 宋江平伏曾头市 晁盖显圣捉文恭
六十四回 东平悮陷九纹龙 宋江义释双枪将
六十五回 张青〖清〗飞石打英雄 宋江弃粮擒壮士
六十六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坐次
十五卷
六十七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
六十八回 黑旋风杀黄小二 四柳村除斩淫妇
六十九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寻〖寿〗张乔坐衙
七十回 小七倒舡偷御酒 李逵扯诏谤朝廷
七十一回 吴加亮布五方旗 宋公明排八卦阵
七十二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
七十三回 宋江一败高太尉 十节度议收水浒
十六卷
七十四回 刘唐放火烧战舡 宋江两败高太尉
七十五回 张顺凿漏海鳅舡 宋江三败高太尉
七十六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赚萧让
七十七回 梁山泊分金买市 宋江全夥受招安
十七卷
七十八回 宋江奉诏破大辽 陈桥驲挥泪斩卒
七十九回 宋江兵打蓟州城 俊义大战玉田县
八十回 宋江大战独鹿山 俊义兵陷青石谷〖峪〗
十八卷
八十一回 兀颜光阵列混天像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八十二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
八十三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渡燕青射雁
八十四回 宿太尉保举宋江 卢俊义分兵征讨
十九卷
八十五回 盛提辖举义投降 元仲良愤激出家
八十六回 众英雄大会唐斌 琼英郡主配张清
八十七回 公孙胜访罗真人 没羽箭智伏道清
八十八回 宋江兵会苏林岭 孙安大战白虎関
二十卷
八十九回 魏州城宋江祭诸将 石羊関孙安擒勇士
九十回 俊义计攻狮子関 景住暗认王〖玉〗栏楼
九十一回 宋江梦中朝大圣 李逵异境遇仙翁
九十二回 道清法迷五千兵 宋江义释十八将
九十三回 卞祥卖阵平河北 宋江得胜转东京
九十四回 徽宗降勅安河北 宋江承命讨淮西
廿一卷
九十五回 高俅恩报柳世雄 王庆被陷配淮西
九十六回 王庆遇龚十五郎 满村嫌黄达闹场
九十七回 王庆打死张太尉 夜走永州遇李杰
九十八回 快活林王庆使棒 叚三娘招赘王庆
九十九回 宋公明兵渡吕梁関 公孙胜法取石祈城
廿二卷
一百回 李逵受困千〖于〗骆谷 宋江智取洮阳城
百一回 宋公明夜游玩景 吴学究帷幄谈兵
百二回 燕青潜入越江城 李戎〖雄〗智取〖败死〗白牛镇
百三回 孙安病死九湾河 李俊雪天渡越水
廿三卷
百四回 公孙胜马耳山请神 宋公明东鹫山灭妖
百五回 宋江火攻秦州城 王庆战败走胡朔
百六回 公孙胜辞别居乡 宋公明勅征方腊
百七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
廿四卷
百八回 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江大战毗陵郡
百九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百十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
廿五卷
百十一回 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江大战乌龙岭
百十二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马〖乌〗龙岭神助宋公明
【百十三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関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百十三〖四〗回 鲁智深杭州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百十四〖五〗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全像水浒忠义志传目录终
注:
目录中从十一回开始,无“第”字,而正文回目中有。
目录中的“廿”字,在正文回目中作“二十”。
第三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史大郎走华阴县 鲁提辖打镇関西”。
礶:同罐。
悮:同误。
十八回回目在正文中作“林冲山寨大并伙 晁盖梁山尊为主”
廿一回回目在正文中作“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廿三回回目在正文中作“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廿四回回目在正文中作“王婆计赚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啜:亦有哄骗之意。
夫:从文中意看应为“妇”,据正文改。
酖、鸩:相通。
廿五回回目在正文中作“郓哥报知武松 武松杀西门庆”。
母夜丫:文中均作母夜丫,不改。
淋酒:回目、正文均作淋,不改。
三十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三十三回回目在正文中作“镇三山闹青州道 霹雳火走瓦砾场”,“清”据正文改“青”。
三十五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跃”据正文改“跳”。
三十六回回目在正文中作“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宋戴宗假信”,明显下句“宋”是衍字,缺一“传”字。据繁本改。
五十一回回数在正文中作“第五十回”。
五十三回回目与正文回目均作“二山”,与它本不同。
六十回回目在正文中作“晁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里报冤”,它本作“浪里跳水上报冤”。
六十五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张清飞石打英雄”。
六十七回回目在正文中作“柴进簪花入禁院”。据繁本改。
六十八回回目在正文中作“黑旋风杀死黄小二 四柳村除奸斩淫妇”
六十九回回目在正文中作“李逵寿张乔坐衙”。据繁本改。
七十三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十节度议收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驲:同驿。
七十八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宋公明奉诏破大辽 陈桥驲滴泪斩小卒”。
八十回回数及回目在正文中作“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峪”字据繁本改。
八十六回回目在正文中作“众英雄大会唐斌 琼郡主配合张清”。
八十七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公孙胜再访罗真人 没羽箭智伏乔道清”。
八十九回回目“勇士”在正文中作“勇王”。
九十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卢俊义计攻狮子関 叚景住暗认王栏楼”。据正文改“王”为“玉”。
九十二回回目在正文中作“乔道清法迷五千兵 宋公明义释十八将”。
九十三回回数在正文中作“九十五回”。
九十四回回数在正文中作“九十三回”。
叚:同段,全文段景住、段三娘均作“叚”,不改。
百二回回目在正文中作“燕清〖青〗潜入越江城 李雄败死白牛镇”,回目后句据正文改。
百五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宋江攻打秦州城 王庆战败走胡朔”。
百八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
百九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宁海郡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百十一回回目在正文中作“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
百十二回中“马”据正文回目改“乌”。
百十三回回目在目录中漏,据正文添加。相应的目录中百十三改百十四,百十四改百十五。
“帝梦游”在目录中被涂黑,据正文加。
[book_title]新刻全像水浒传卷之一
词曰:
人禀阴阳二气,仁义礼智天成,浩然配乎塞苍冥。可讬六尺孤,能寄百里命。闲阅水浒全传,论天罡地杀威名,逢场何辨伪与真。赤心当报国,忠义实堪钦。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此诗乃是宋太祖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作,为五代残唐,干戈不息。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天道循环,夹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宽宏,一条杆棒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扫清寰】宇,荡净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九朝皇帝班头,定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赞道:一】旦云开复见天。正如教百姓再见天日之面。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一日骑驴下山向华阴道上,正行间,听得人说,如今东京柴荣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陈抟先生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咲。人问其故,那先生曰:“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十七年,天下太平,自此定矣。”传位与御弟太宗,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太子仁宗,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榜召人医治。玉帝遣太白星下界,化作一老叟揭榜。真宗召入内宫,看视太子,只在太子耳边说八个字,云: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太子便不啼哭。那老叟化一阵清风而去。是玉帝差两座星辰下来辅佐这朝天子。文曲星是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是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
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改了几个年号,自天圣元年癸亥登基,至天圣九年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乐业,九年谓之一登。自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这九年民亦丰足,谓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三年,这九年田禾大熟,谓之三登。一连二十七年,号为三登之世,直至嘉祐三年春间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民不安生,各处申奏。当有开封府主包侍制,将惠民和济局方自出榜文,合药救治万民,哪里医治得。文武商议,伺候早朝奏知天子,却要祈禳瘟疫,不知如何,直教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杀降在人间,鬨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有诗为证:
万姓熈熈化育中,三登之世乐无穷。岂知礼乐笙歌治,变作干戈剑戟丛。
水浒寨中屯壮男,梁山泊内聚英雄。细推乱世兴亡数,尽属阴阳造化功。
注
此篇无“引首”标题,在卷数与第一回之间。
讬:同托。
杀:同煞。
【乱五十】:原本残,据双峰堂本加。
【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原本缺,据双峰堂本加。
【四百座军州都姓赵。扫清寰】:原本缺,据双峰堂本加。
【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原本缺,据双峰堂本加。
咲:同笑。
鬨:同哄。
[book_title]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紫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向凤池头。
却说仁宗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珎〖珍〗珠廉卷,黄金殿上现金章。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静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时有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以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闻奏,急勅翰林院草诏,一面颁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大醮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复会百官计议。参知政事范仲淹奏曰:“目今灾疫大行,民不聊生,以臣愚见,可宣嗣汉天师来朝,修设三千六百罗天大醮,可保民间瘟疫。”仁宗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请天师张真人星夜临朝。洪信领了圣勅,辞别天子,带了诏书御香数十人,上马离京,迳投信州贵溪县来。于路上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汀清。奇花绮锦绣铺裀,嫩柳垂金丝拂地。和风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洪信在途不止数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迎接毕,即差人报知上清宫。次日,众同送太尉至龙虎山三清殿上将诏书供养于香案上。众道官献茶斋讫。洪太尉问曰:“天师今在何处?”道官禀曰:“这代天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自向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太尉曰:“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道官曰:“天师虽在山顶,其实能驾雾腾云,踪迹不定,贫道等亦难得见。”太尉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丹书来诏天师,要设大醮,以禳天灾,似此奈何?”道官曰:“若太尉诚心斋戒沐浴,休带从人,自背诏书,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能得见。”太尉曰:“俺从东京吃素到此,依着你说。”明日沐浴,换了新布衣,脚穿草履,背上丹诏,手提御香。众道士送到山后相别。那洪信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极平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隐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樵人出没谓之径,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处月坠山腰。恰似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洪太尉过了数个山头,看看脚酸腿软,心中想曰:“我是朝廷贵官,何曾受这等苦楚!”只见山凹里,松树背后大吼一声,跳出一个吊睛拂毛白额大虫来。太尉惊叫,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麂皆敛迹。
那大虫望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一回,望山坡下跳将去了。洪太尉唬得魂不附体,口中呌苦。扒将起来,复上山又行,口里叹气怨:“皇上差俺来这里,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又一阵风,吹出口气直冲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白蛇。太尉见了呌声:“死也!”倒在盘砣石边。微微开眼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飚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冈倒,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稍〖梢〗斜卷一堆银。
那蛇眼射金光,张开大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太尉脸上。惊得太尉无地藏身。那蛇望山下一溜,去〖却〗不见了。太尉方才扒起来,口里骂那道士:“戏弄着俺,受这般惊恐!若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话说。”再要上山去,只听得松树背后,笛声吹响,太尉看见一个道童,倒骑黄牛,横吹短笛,转出山凹。太尉看那道童,但见:
头绾两个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那牧童大咲指曰:“你要见天师么?我早间在茅庵中伏侍天师,说:仁宗天子,差洪太尉来宣我去东京建醮,祈祷瘟疫。我今乘鹤驾云去也。想今不在庵中。你休上山去。太尉曰:“你休要说谎哄我。”道童大咲,又吹短笛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想是天师分付他,不如下山去罢。”即寻回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到方丈坐下。道官便问太尉:“曾见天师否?”太尉曰:“争些儿送了我的性命!”把山中惊恐事说了,“皆是你众道人戏弄俺。”道官曰:“贫道等怎敢!这是天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曰:“我正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转出一个道童,骑黄吹笛,我待问他,他都知了。说:天师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道官曰:“这牧童正是天师。虽然年幼,道行非常,世人称为道通祖师。既然祖师法旨说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道官排筵款待太尉,请将丹诏留在上清宫,龙香就三清殿下焚了。
次日道官请太尉游山,行至宫前宫后玩景。行至右廊下,另外一所殿宇,门上用着大锁锁上,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又重叠使着硃印,牌额上写四个金字:“伏魔之殿”。太尉指曰:“此殿是何处?”道官答曰:“此是先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如何用许多封皮?”道官曰:“此是大唐祖师,洞玄国师封锁至今。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便添一道封皮,子孙不得妄开,经今九代祖师,这锁却用铜汁灌铸,却不知里面的事。”太尉心中惊怪,便对道官曰:“你且开门,待我看魔王什么模样。”道官告曰:“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不许擅开。”太尉咲曰:“我读古圣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我不信,可打开门我看。”道官再三劝禀,太尉曰:“你若不开,我回朝奏你有违圣旨,即将你们问罪。”道官只得把封皮揭了,将铁槌打开大锁。把门推开,那殿内黑暗暗的。太尉令取火把来照时,只见中央有个石碑,约五六尺高,下面石龟半陷在泥里。照碑碣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碑背后,却有四个真字:“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辏巧遇着洪太尉。太尉看了大喜。便对众道官曰:“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氏在此。分明是教我开看。汝众人与我掘开,且看底下是何物。”道官曰:“不可掘动!恐有不便!”太尉不听,令众人先把碑牌放倒,一齐并力掘起那石龟。又掘下去,见一片大青石板,扛起看时,却是无底深穴。忽然穴内刮喇喇一声响喨,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太华山头巨灵神,一臂山峰碎。共工忿怒撞倒了不周山,力士飞鎚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撼折千竿竹,百万军声半夜雷。
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冲将起来,掀塌了半边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中,散作百十道金光去了,众人大惊,发声喊都奔将出来,唬得洪太尉目睁口呆,问曰:“走了什么妖怪?”从此:宋朝皇【帝】,夜眠不稳,昼却忘食。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飞龙。且听下回分解。
注:
珎〖珍〗:珎同珍。原文珎、珍混用,包括解珎,多处不一,现同一改为珍。
勅:同敕。
谷【口】:据繁本加。
硃:同朱。
辏:同凑。
喨:同亮。
[book_title]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千古幽局一旦开,天罡地杀出星台。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高俅奸佞真堪恨,洪信从今惹祸胎。
当时道观对洪太尉说:“是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杀星,共一百单八个魔君。上立石碑,刻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若放他出世,必害下方生灵。如今走脱,怎生是好。”太尉听了大惊,收拾同众人回京。在路分付众人,把走妖魔事情休说,恐天子知而见责。回至京师,听知天师在东京,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瘟疫宁息,万民安痊。天师回龙虎山去了。次日朝见天子奏说:“天师驾云已先到京师,臣从馹传而来,面君复命。”仁宗准奏,赏赐洪信。仁宗在位四十二年,传位英宗,在位四年。英宗传位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又传位哲宗,天下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子弟,姓高名俅,自幼好使枪棒,相拍玩耍,踢得好气毬,京师人都呌他做高球。后来发迹,将气毬毬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名为高俅。在东京城里,因帮生铁王员外儿子赌钱,被他父亲告了,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杖,迭配出界,不许东京城里人民隐藏。高俅无计,只得投奔淮州柳世雄家三年。后来哲宗因拜南郊,大赦天下,高俅要回东京,这柳世雄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董将士是亲,写了封书与高俅,去投董将士家过活。高俅辞了柳大郎回东京,至董家呈上世雄的书,董将士看毕,寻思曰:“高俅是个浪子,若留了他,必定教坏吾儿,待不收留,又负了柳大郎面情。”只得权且留下。一日将士思计,对高俅曰:“弟欲留公在家,恐悮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苏斈士处,从后必得出身,意下如何?”高俅大喜,董将士即使人,持书引高俅到斈士府。学士出堂见了高俅,看了来书,心下想曰:“不如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次日修书一封,使人送高俅去王都太尉处。这太尉乃是哲宗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当时驸马见苏学士差人送高俅来,拜见了,即随写回书,收留高俅,做个亲随人。忽一日,王太尉庆生辰,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这端王乃神宗第十一子,哲宗御弟,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更兼琴棋书画,踢球打弹,品竹调丝,无有不能。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盃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着仙桃异果;玻璃碗俱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蕋。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泒笙歌临座上。
端王来都尉府中赴宴,酒进数盃,端王起身净手。来书院里,见案上一对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做得细巧。端王拿起看了一回曰:“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曰:“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那匠人做的,明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称谢,依旧入席,至暮方散。次日,王都尉取出玉龙笔架、镇纸玉狮子,使高俅送投端王府中来。院公出见,引到庭前,高俅看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袍,腰系双绦,足穿嵌金线靴,与三五个小黄门,相伴踢气毬。高俅立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那个气毬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毬来到身边,便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大喜问曰:“你是甚麽人?”高俅跪下曰:“小人是王都尉亲随,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献上大王。有书在上。”端王看了玩器,即令收了。便问高俅:“你原来会踢气毬,唤做甚名?”高俅跪答:“小人名唤高俅,这气毬胡乱踢得几脚。”端王曰:“你便踢一回。”高俅拜曰:“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大王下脚。”端王曰:“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妨。”高俅叩头,解膝上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那气毬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端王大喜,留住高俅。次日,设宴请王都尉赴宴。王都尉见了令旨,随即来到宫中,端王先谢玉玩器。请入席,饮宴间,端王曰:“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用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曰:“既殿下欲用此人,就当伏侍。”端王执盃相谢。至晚宴罢,王都尉自回。
端王自得高俅未及两月,哲宗未有太子,文武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号曰徽宗皇帝。登基之后,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之职,高俅即选吉日到任。所有一应牙将、都军、禁军,马步兵等都来参拜。只欠一名,乃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军政司禀曰:“半月之前,已有病状,不曾入衙门。”高俅怒曰:“此人虽病在家。”随即差人拿王进。且说王进止有老母,无妻子。牌军来拿王进,只得捱病入府,参见拜了。高俅曰:“你是都军教头王昇的儿子?”王进禀曰:“小人便是。”高俅喝曰:“你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膏药的,你如何敢不伏我点视,诈病在家。”王进告曰:“小人怎敢,是寔患病。”高俅骂曰:“你既患病,如何来得?”喝令左右拿下王进,“与我重打!”众牙将皆禀曰:“今日是老爷上任好日,权免这次。”高太尉喝曰:“且看众将之面饶你,明日理会。”王进起来,认得是高俅。出衙门叹曰:“只道是甚麽高殿帅,原来是东市帮闲的圆社,那高二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番。他今日要报前仇。”回到家中,对娘说知此事,母子抱头而哭。王进曰:“儿子寻思,不如逃去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名下,投他方可安身。”母曰:“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拨来的。他若得知便走不脱。”王进曰:“不妨,儿子自有道理。”当晚对两个牌军说:“我因前日患病,在酸枣门外岳庙里许下香愿。明日要去烧香,你今晚去买三牲,先去对他说知。”二人先令命去了。当夜子母收拾行李,出了西华门,望延安而去。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在庙中等到次日巳牌,不见来。二人心焦,走回,见锁了门,直寻到晚,不见踪迹。两个恐怕连累及己,即投殿帅府中首告说:“王进弃家迯走,不知去向。”高太尉大怒,即押文书,行関各州府捉拿。不题。
且说王进子母,自离东京,在路月余。一日天晚不斍,错过宿店,捱到一处,是一所大庄。王进到庄前敲门,有一庄客出来,王进施礼曰:“小人母子,贪行些路,错过客店,来投贵庄借宿,明早便行。”庄客入报,出来言曰:“太公教你两人进去。”王进同母,入到草堂,见太公各叙礼毕。太公问曰:“客出贵处?因甚恁晚到此?”王进曰:“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太公曰:“既如此,但村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谢曰:“小人的马,相烦寄养,一发还钱。”太公曰:“我家也有头口,呌庄客牵去后槽喂养。”王进谢了,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王进收拾。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有一个后生脱膊,刺着一身青龙,那一条棒在那里使。王进咲曰:“只有些破绽。”那后生听得喝曰:“你是甚人,敢咲我的本事,俺曾经七八个明师,倒不如你麽?”说犹未了,太公来到,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曰:“叵耐这厮咲我的棍法。”太公曰:“客官人莫会使棒?”王进曰:“略晓得些。敢问这后生是谁?”太公曰:“是老汉的儿子。”【王】进曰:“既然是小官人,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曰:“恁的极好。”便唤那后生来呌师父。后生曰:“爹爹休听这厮胡说!若赢得我一棍,我便拜他为师。”王进曰:“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那后生拿一条棒,使得似风车儿样转,呌王进曰:“你来!你来!”王进只是咲,不肯动手。太公曰:“客官既肯见教小顽,使一棒何妨。”王进咲曰:“只恐冲撞了令郎。”太公曰:“这个不妨,客官只管上场。”王进曰:“恕罪了。”拿一条棒在手,使个旗皷势。那后生轮棒滚将过来,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又赶入来,王进回身,举棒望空劈将下来,那后生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上来,提棒望后生怀里,只一针,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倒了。王进连忙进前扶住曰:“休怪!休怪!”那后生扒将起来便拜曰:“俺自经了许多教师,不如客官,愿请赐教。”王进曰:“俺子母二人在此多扰,当效报恩。”太公大喜,教庄客安排酒食,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太公曰:“师父如此高强,必然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曰:“实不相瞒,小人不姓张,乃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便是。因新任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番,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因此母子二人迯上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得遇太公如此看待。若令郎肯学,小人愿奉教。”太公曰:“老汉祖居华阴县界内,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唤做史家庄。老汉这个儿子,自幼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这身花绣,刺有九条龙,人都呌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既到这里,望乞赐教,自当重谢。”王进曰:“既然如此,必当奉命。”自此留住王进子母在庄上,每日教史进,点拨他一十八般武艺:
矛鎚弓弩铳,鞭简剑钝〖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爬。
却说史进留王进指教武艺,不斍半年,王进把十八般兵器教得史进精熟。王进相辞要行,史进曰:“师父只在我家,我奉养师父子母,以终天年。”王进曰:“虽蒙好意,只恐高太尉知道,连累不便。”史进、太公苦留不住,设宴送行。托出一盘縀子,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望延安府去了。
史进送了一程回庄,每日演习武艺。时当六月炎天,史进坐在柳阴树下乘凉,见一猎户,呌做标兔李吉行过,史进问曰:“你往常挑野味在我庄上来卖,这一向为何不来?”李吉曰:“小人不说,大郎不知。近日少华山上添了一夥强人,聚有七百余人。为头的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官兵不敢捉他,小人因此不敢上山打猎,那讨野味?”史进听了寻思:“这贼终久来我庄上。”便教庄客杀牛,聚集四百余庄人饮酒,对众人曰:“我今听得少华山上有一夥强人,恐早晚间要来我村中打劫,我特请你众人商议,他来我村中时,你们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一家有事,各家救护。”众人曰:“我人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日众人回家,准备器械不题。
却说少华山神机军师朱武,广有智略。一日与陈达、杨春计议曰:“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招人来捉我们。军兵来时,要与他们厮杀。目今山寨缺少钱粮,如之奈何?”陈达曰:“便去华阴县里借粮,看他如何。”杨春曰:“不要去华阴县,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曰:“蒲城县钱粮稀少,只去打华阴县,钱粮更多。”杨春曰:“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闻知九纹龙史进,有万人之敌,他如何肯放我等过去!”陈达曰:“量一个村坊过去不得,尚敢抵敌官军?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遂点喽啰,披挂下山去了。史进正在庄上整顿弓马,只见庄客报说:“贼到。”史进呌敲起梆子,那四百庄人都到,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硃红甲,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提一把三尖刀,骑一疋火炭赤马。庄人随后纳喊,直到庄前,排开阵势。见陈达头顶乾红盔,身披镀金甲,骑下一疋高鞍马,手拈点钢枪。二将相见,陈达马上欠身施礼。史进喝曰:“汝等强盗,敢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曰:“因我山寨欠缺钱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村,借路过去,不敢动你一根草。回日重谢。”史进曰:“我家正当生长,放你过去,本县知道必连累我。”陈达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借路一过不妨。”史进不允,陈达大怒,挺枪刺来,史进拍马来迎,二人閗了五十合,史进使个破绽,让陈达一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扑入怀里,史进轻舒猿臂,只一挟,把陈达捉过马来。众喽罗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柱上,备酒来赏了众人,俱各准备。
却说朱武、杨春正坐寨中,喽啰报说:“二头领被捉去了。”朱武叹曰:“不听吾言,果有此祸。”杨春曰:“奈何?”朱武曰:“我有一条计,可以救他。”杨春曰:“有何计?”朱武附耳低言,【杨】春曰:“好计!和你便去。”史进正在庄,庄客来报曰:“少华山朱武、杨春都来了。”史进便提刀上马,正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都到,双双跪下。史进喝曰:“你二人跪下如何?”朱武哭曰:“小人三个,因被官司累次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三人当初发誓:不愿同生,只求同死。虽不及関、张、刘备,其心则同。今陈达误犯被捉,我二人义不贪生,特来请死。大郎将我三人解官请赏,誓不皱眉。”史进听了,“他们如此义气,我若拿他解官,反教天下好汉耻咲”,便曰:“你二人跟我进来。”朱武、杨春随了史进直到厛前跪下,又请绑缚。史进曰:“猩猩〖惺惺〗惜猩猩〖惺惺〗,好汉惜好汉。你们既如此义气,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曰:“休得连累了将军,宁可将我们解官。”史进曰:“不可。”即令放了陈达,就置酒款待三人。饮罢,拜辞史进。三人回到寨中,朱武曰:“虽然是计,亦难得史进好意,我们须要报谢。”随即收拾得三十两金,使两个喽罗,趂月送与史进。喽啰到史进庄内,将金献上,拜达三人酧谢不杀之恩。史进受了金子,教庄客将酒相待。回山半月,朱武等掳得一串大珠子,又使喽啰送来。史进又受了,寻思:“难得这三个敬重,我也讨些礼回奉他。”次日,教三个裁缝,做了三件锦袄,杀了一腔肥羊,令庄客送至山寨,见了三个头领。朱武等大喜,受了礼物,款待来人,赏银五两,庄客拜别回来。史进自此与朱武往来。
荏苒光阴,将近八月中秋,要请三人至十五日夜,来庄上赏月。先令庄客王四送书去请,三个头领看书大喜,即写下回书,赏银下山。遇着喽罗,又拖去酒店中,吃了数碗。相别回程,走不到十里,酒却涌上来,便醉倒了。有标兔李吉正在山坡下来,认得是史家庄的王四,迳来扶他,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这厮醉了,这银子何不拿他的去。”李吉解下搭膊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将书拆开,见书上回写着少华山朱武三人名字。李吉曰:“叵耐史进原来与强盗来往。”把书望华阴县出首去了。王四睡到三更方醒,看见月光,跳将起来。四边都是松树,忙去腰间摸时,搭膊并书都不见了。哭曰:“银子不打紧。这封书如何是好?”心生一计:“只说不曾有回书。”来到庄上,史进问曰:“你为何方才回来?”王四曰:“托主人福荫,寨中头领留我吃了半夜酒,因此回迟。”史进又问曰:“曾有回书否?”王四曰:“他要修回书,是小人说:‘若拿回书,恐路上不便。’”史进大喜,排起筵宴伺候。朱武三人分付喽啰看守寨门,只带三五个做伴,各藏短刀下山来。到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毕,请入后园,分宾主坐定,令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酒至数杯,只见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秋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翫正宜人,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馨,帘笼高卷,金盃频劝酒,欢咲贺昇平,当此节酩酊醉燻燻,莫辞终夕醉,银汉露华新。
且说史进正和人饮酒,只听得墙外喊起,火把乱明。三人大惊。史进曰:“三位休慌,待我去看。”掇条梯子,傍墙一看,只见县尉在马上,引两个都头,领四百土兵围住庄院。都头大呌:“不要走了强盗!”这夥人来捉史进,直使天罡地杀一齐相会。正是芦花深处藏兵士,荷叶阴中聚战舡。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的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注:
斈:同学。书中与学混用。
相拍:容本作相扑。
蕋:同蕊。
泒:派。
【头】戴:头字原书污损,据容本补。
[book_title]第三回 史大郎走华阴县 鲁提辖打镇関西
当时史进说:“怎生是好。”朱武等跪下曰:“哥哥是个良民,只将我三人绑缚出去请赏,免得累了你。”史进曰:“不是我赚你来,且自请起,别作主张。”史进再上梯子问曰:“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来劫我庄上?”都头曰:“大郎私通贼寇,见有首告人李吉在此。”史进喝曰:“你如何诬陷平人?”李吉曰:“我本不知,在路上拾得王四的回书,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史进呌王四问曰:“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曰:“小人酒醉失了。”史进喝曰:“畜生,却怎生好!”那都头人等,都怕史进,不敢入庄。朱武以手指曰:“大郎且应外面。”史进会意,呌曰:“你众人不要闹吵,且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觧官。”都头依其言,等待他送出来。史进下梯,把王四杀了。令庄客把庄内细软等物都收拾了,点起火把。史进和三个都头〖头领〗,全身披挂,各执枪刀,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喊出迎,正撞见都头并李吉,史进大怒,即将李吉杀了。两个都头回身便走,被陈达、杨春杀死。县尉跑马回县,官兵各自走了。史进引一行人马,都到少华山寨中,朱武令杀牛宰马贺喜。
过了一月,史进寻思:“一时要救三人,烧了庄院,无处栖身。”对朱武等说:“我的师父王教头在関西经略府中勾当。我的家私庄院烧了,我今要寻师父去也。”朱武曰:“哥哥只在我寨中,且住几日,等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造庄院。”史进曰:“虽蒙好意,只是我要去寻师父,也图个去出身。”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只自收拾碎银作盘费,余者都寄在山寨。史进头戴一顶白范阳毡笠,身穿一领白绫袄,腰系一条红搭膊,脚穿一双麻鞋,背上包袱,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都送下山,洒泪而别。史进离了少华山,望延安府进发。但见:
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晚露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山影将沉,柳阴渐没。断霞映水散红光,暮日转收生碧雾。溪边渔父归林去,野外樵夫荷担回。
史进在路,行了半月,来到渭州,便入城来。到茶坊见茶博士问曰:“这里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麽?”茶博士曰:“府里教头有三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道犹未了,见个大汉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踏步走入茶坊里坐下。茶博士曰:“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史进慌忙进前施礼曰:“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曰:“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名达。敢问大哥高姓。”史进曰:“小人是华阴县人,姓史名进。有个师父,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不知在此否?”鲁达曰:“你莫不是史家庄九纹龙史大郎麽?”史进曰:“小人便是。”鲁达曰:“闻名不如见面。你来寻王教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经略相公镇守。俺且和你上街去吃盃酒。”二人挽手出茶坊来,见街上一簇人众围住看。史进曰:“兄长,我们也看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开手师父,呌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呌曰:“师父多时不见。”李忠曰:“你因甚到这里来?”鲁达曰:“既是你师父,同去吃盃酒。”李忠即收拾了行头,三个人到桥下潘家酒店。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帘扬,太平无事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诗人锦绣肠。三尺帘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儿未遂平生志,且自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酒楼坐定,鲁达呌酒保摆酒齐备。酒至数盃,正谈枪法,忽听得间壁有人啼哭。鲁达焦燥,便把盏碟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走上楼曰:“官人要甚东西,分付买来。”鲁达曰:“洒家要甚麽东西,你怎的呌人在间壁啼哭,搅扰俺们。”酒保曰:“是绰酒座儿的父子二人。不知官人在此,自苦啼哭。小人怎敢。”鲁达曰:“你与我呌来问他。”酒保须臾引来。只见一个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妇人来到面前。鲁达看那女子,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动人的颜色。但见:
蓬蓬云髻,插一枚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穿一条红绡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底小弓鞋。娥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虽若雨病云愁,寔是怀忧积恨。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自然娇。
那女人拭着泪眼,向前相见了,【鲁】达问曰:“你是那里人?为甚啼哭?”那妇人曰:“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母亲在店中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此间有一财主,呌做镇関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婚作妾。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假契,要了奴家。未及三月,大娘子将奴家赶打出来,逼要原典身钱。父亲懦弱,和他争竞不得。没奈何,父亲自少教得奴家套把曲儿,这酒楼上赶座子。每日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小子父作盘缠。这两日酒店客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因此啼哭。不想冲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鲁达又问:“你姓甚麽?在那里住?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曰:“小人姓金,排行第二,女儿名唤翠莲。郑大官人便是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関西。老汉父子在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曰:“俺只道那个郑官人,原来是宰猪的郑屠!这个腌臜的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敢这等欺人!”却谓李忠、史进曰:“你二人在此坐着,待洒家去打死了那厮来。”史进、李忠抱住劝曰:“哥哥息怒,明日理会。”鲁达又曰:“老儿,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回家去罢。”父子告曰:“若得家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奈店主人不肯放。”鲁达曰:“这个不妨事。”便取出三两银子,放在桌上,对史进曰:“你有银子,借些与洒家,洒家就还。”史进便去包裹内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又顾与李忠曰:“你也借些。”李忠只有二两。鲁达就将这十五两银子与金老儿,分付曰:“你拿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明早我来安顿你们起身。”金老父子拜谢去了。鲁达把这数两银子还了李忠、史进。又吃了两壶酒,还了酒钱,三人出了酒店,到街头分别各回。
金老儿得了这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先去城外覔了一辆车儿,收拾行李,还了店钱。次早起来吃了饭,天色渐明,只见鲁达走入店来,高呌曰:“金老,你去便去,等甚麽!”金老引女儿,挑起担便行。小二扯住曰:“金公那里去?”鲁达问曰:“他少你房钱?”小二曰:“房钱都筭还了。只少了郑大官人典身钱未还,着落小人看管。”鲁达曰:“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且放他们回乡去。”小二坚执不肯,被鲁达一拳打去,口中吐血,扒起便走。金老父子慌忙离了店去了。鲁达迳投郑屠家来,郑屠正在门首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呌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曰:“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呌:“使头,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己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住在屋簷下。那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了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剁做臊子。”郑屠咲曰:“都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去。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上只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着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関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関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也叫做镇関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于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呌:“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稍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旁看的人,惧怕不也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着,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回头指着郑屠曰:“你诈死!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谁敢拦他。鲁达回去,急急卷了衣服盘缠,提了短棒,奔出南门走了。
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妻子迳来府尹处告状。府尹看罢曰:“鲁达系经略府中提辖,不敢擅自捕捉。”府尹随即上轿,去见经略禀曰:“府中提辖鲁达,无故打死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经略吃了一惊,寻思:“这鲁达真好武艺,今犯人命事,俺如何救得他。”乃回府尹曰:“鲁达乃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拨他来做提辖。既然犯了人命之罪,你可拿他取问。如若供招明白,也须申闻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父亲日后边上要这个人用不便。”府尹曰:“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遂辞了经略,回至州衙。便唤缉捕使臣押下火牌,捉拿犯人鲁达。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就带了二十个土兵,迳到鲁达处。有房边人曰:“恰才背着包袱,提了短刀出了。”王观察只得捉左右邻舍,同到州衙,回话:“鲁在惧罪出迯,不知去向。”府尹见说,即差人依限缉捕,行角挨〖个海〗捕文书,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年甲,画了形图,到处张挂。
却说鲁达离了渭州,东逃西奔,行了半月之间,走到代州。入城看时,只见一簇人,围住在十字街头看榜。但见:
挨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嚷嚷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柱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具。行行都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见众人看榜,也钻入人丛里,只见众人说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留在家者宿食,即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者,给赏钱一千贯文。”鲁达正看到那里,听得背后一人大呌曰:“张大哥,你如何在此!”直扯到巷口。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觧。
注:
过了一月:它本做“过了数日”。
取银子给金老汉一段有误。
角挨:方言与个海音近。
[book_title]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躲难迯灾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酧。只因法网重重布,且向空门好好修。
打坐参禅求觧脱,粗茶淡饭度春秋。他年证果尘缘满,好向弥陁国里游。
当时鲁达回头一看,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谓之曰:“恩人,你好大胆!见今张挂榜文捉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他们拿去?”鲁达曰:“洒家为你,郑屠被我三拳打死,因此迯走至此。你缘何也在这里?”金老曰:“自从恩人救援,本欲要回东京,又怕那厮赶来,只得随路望北走。却撞见一个旧邻,在这里做买卖,带老汉父子在这里,就与我女儿做媒,说与此处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员外亦说:‘怎地得与恩人一会。’且请到家,却再商议。”鲁达随金老行到门首,老儿揭起帘子,呌曰:“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子浓妆艳饰,慌忙出来,请鲁达上坐,拜了四拜曰:“若非恩人垂救,怎有今日!”便请鲁达上楼坐定。老儿分付女儿,陪侍着恩人,自去安排酒来。父子二人轮次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达曰:“老人家只顾拜做甚麽?”金老曰:“老汉自到这里,立个红硃牌,牌上写着恩人姓名。旦夕一炷香,父子二人礼拜,今日见恩人正身,如何不拜。”鲁达曰:“难得你这片好心。”三人饮酒至晚,只见丫环来报曰:“官人回了。”金老便下楼来,请官人上楼,说道:“此位官人便是鲁提辖。”那官人便拜曰:“闻名不如见面。”鲁达回礼曰:“这位官人就是令婿么?”金老曰:“然。”再备酒食相待。员外曰:“久闻提辖豪杰,今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曰:“洒家是个愚卤人,又犯罪过,若蒙员外不弃,结为相识。”员外大喜。饮醉各去歇息。
次日赵员外曰:“此处恐不稳便,请提辖到敝庄去住几时。”鲁达拜谢,辞了金老父子,和赵员外并马,到庄前下马。直至草堂,宾主而坐,一面置酒相待。一连住了五七日。忽一日,金老奔来庄上,便对员外、鲁达曰:“昨日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知,只要来村里缉捕。倘有踈失,如之奈何?”鲁达曰:“恁的时,洒家自去便了。”员外曰:“我有个道理,教提辖避难。只恐提辖不肯。”鲁达曰:“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有甚不肯。”员外曰:“离此处三十余里,有座五台山,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中有五七余人,为头的智真长老,是我兄弟。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已给下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心腹之人,了这条愿。若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某备办。”鲁达寻思曰:“多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和尚。”赵员外连夜收拾礼物。次日使庄客挑送上山先去通报,智真长老引众僧出门外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同入方丈。果然好座大刹。但见:
山门侵峻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室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七层宝塔接云霄,千古圣僧居大刹。
智真长老请员外、鲁达到方丈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定。员外附【鲁】达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与长老对坐?”鲁达曰:“是洒家不省。”便起身立在一边。庄客搬将礼物,摆在面前。长老曰:“何故又蒙厚礼?”员外曰:“某日前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来宝刹。度牒词簿都已写了,到今不曾剃度。今有这个表弟,姓鲁名达,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伏望长老收留。”长老答曰:“这个是缘事,光辉老僧山门,容易!且请拜吃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怎见得那盃茶的好处?有时为证:
玉蕋金芽真绝品,僧家制造甚工夫。兔毫盏内香云白,蟹眼汤中细浪铺。战退困魔离枕席,增添清气入肌肤。仙茶自合桃源种,不许移根傍帝都。
茶罢,真长老便唤首座,分付监寺安排办斋,与他剃度。众僧si处禀曰:“这人不似出家人的模样,睁开双眼似贼一般,不可剃度此人,恐后累及山门。”长老曰:“待我入定去看一看。”焚了一炷香,遂上禅椅盘膝而坐,入定去了。一炷香过,恰才回来,对众僧曰:“此人上应天星,虽然眼下凶顽,后却清净,汝等皆不能及。可记吾言。”众僧依从策划者经,请员外、鲁达赴斋。已毕,赵员外取出银两,买办物料。选吉日鸣钟擂皷,在法堂会集,五六百僧人都在法堂下。员外取出信香表里,向法座前礼拜,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堂座下。净发僧先把一周遭头发剃了,却待剃髭髯,鲁达曰:“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咲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曰:“众人听念偈。”
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头,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住空头度牒,又念偈曰:
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传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又赐法衣,引上法座前,摩顶受戒:“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恭敬师父。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受戒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赴斋,引智深参拜众师兄。引去僧堂后丛林里,选佛场打坐。当夜无事。次日员外告辞,长老引众僧送出山门。员外曰:“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看吾薄面,凡事慈悲。”又唤智深分付曰:“贤弟,从今凡事自宜省戒,保重一二。春衣夏服,早晚我使人送来。”智深答云:“谨依言语。”员外相辞而行。长老亦引众僧回去。那智深到晚,放番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鼻息如雷。赶来净手,大惊小怪,就在佛殿后撒屎撒尿,言三语四。侍者四五〖回禀〗长老说:“智深全然没些出家人的体面。丛林中如何容得此人。”长老曰:“且看施主之面。”自此无人敢说。智深在寺中搅了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晴明,智深行出山门,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寻思曰:“往常酒肉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和尚,饿得干瘦了。赵员外这几日,也不使人送些酒肉来洒家吃。”正想间,只见远远有个汉子,挑着担桶,一手拿个镟子,唱曰:
九里山头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伯〖霸〗王。
智深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亭子上歇,智深问曰:“汉子,你那桶里甚麽东西?”那汉子曰:“好酒。”智深曰:“多少钱一桶?”汉子曰:“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酒与长老吃时,长老追去本钱,赶出屋去。俺们都是寺内本钱,住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智深曰:“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把汉子只一脚,踢得做一堆,蹲踞在地。智深把那两桶酒吃了一桶,便曰:“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那里敢讨钱。将酒分做两半桶,挑走下山去了。
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涌上来。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衫袖缠在腰间,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揙着两个膀子,走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望见,拿着竹箪拦住喝曰:“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吃得烂醉上寺。你也见库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僧入寺,亦责十板。’你快下山,饶你几下竹箪。”智深睁起双眼骂曰:“入娘贼!你两个敢打,我便和你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箪拦住。智深把那门子脸上一掌,打倒在山门下。浪浪沧沧,攧入寺来。监寺便呌老师、火工三十人,各执木棒,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喊一声,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忙退入殿,関上亮隔门。智深一拳一脚打开,夺条棒从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急引侍者,直到廊下喝曰:“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见了长老,撇了棒,向前对长老说个谎曰:“智深吃了两碗酒,他众人便来打我。”长老曰:“你快去睡,明早讲话。”智深曰:“俺不看长老面,洒家打死你那几个秃驴!”言讫,去禅床睡了。众僧告诉长老曰:“向日徒弟们曾谏师父,休留此人,果然今日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曰:“虽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且看赵员外之面,容恕他一番。我明日戒他便了。”众僧冷咲而退。次日,早斋毕,长老使侍者唤智深时,尚未起。侍者呌他起来,智深穿了直裰,走出僧堂,却在佛殿后撒粪。侍者曰:“长老呌你说话。”智深同侍者来见长老,长老曰:“你虽是个武夫出身,员外剃度了你,曾摩顶受戒,教你不可贪酒,你昨日如何吃得大醉,打了门子,损坏殿上硃红隔子。我不看员外面上,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合掌拜曰:“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早饭,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且说智深自从吃醉酒,闹了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门。忽一日,是二月天气。智深离了僧房,信步出山门外。猛听得山下叮噹响声,走下山看时,却是一市镇,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曰:“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却下山去自家买此吃。”行不几步,却见一个打铁铺。智深入铺问曰:“铁愽士,有好钢铁麽?”愽士曰:“师父问铁何如?”智深曰:“洒家要打条禅杖,并口戒刀。”愽士曰:“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智深曰:“洒家要打一条重一百斤的。”愽士咲曰:“小人不怕打不得,只怕师父使不动,便是関王那把偃月刀,也只有八十二斤重。师父若依我说,只打一条六十二斤重的水磨禅杖,只要你五两银子工钱。”智深曰:“俺就与你五两银子。还有些碎银子,央你去买几盏酒来我吃。”愽士曰:“你自去买,小人要赶趂生活,不及相陪。”智深便离了铁铺,行不数步,见一家有个酒竿子挂在屋簷下,智深入到里面坐下,呌曰:“将酒来卖与洒家。”店主曰:“师父恕罪。小人房屋本钱都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便要追去本钱,赶出屋去。因此休怪。”智深曰:“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不说是你家的便了。”店家曰:“胡乱不得。师父别家去吃。”智深只得起身,出得店门,走过三五家,皆如前说。智深寻一计,远远看他市稍有个酒店,但见:
傍村酒店几多年,斜倚桑麻古道边。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满甕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更有一般堪咲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鲁智深走入店里,坐下呌曰:“店家,我买酒吃。”店家曰:“和尚,你是那里来的?”智深曰:“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庄家曰:“你若是五台山寺里的,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曰:“不是。快将酒来。”店家曰:“你要多少酒?”智深曰:“休问多少,只顾釃来。”一连吃了十数盃。智深又问:“有甚麽肉?把一盆来吃。”店主曰:“早来有牛肉,都卖了。只有狗肉,师父吃不吃?”智深曰:“最好。”把银子付与店家买了半只熟狗,用手扯吃。又吃了十数碗酒,又讨酒来,店主曰:“只吃这些罢。”智深睁起眼曰:“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我怎的!”店家只得依言打来。智深又吃了,只剩得一脚狗腿,揣在怀里。离了店门,走到半山亭子上,酒却涌上来,心中忖曰:“俺多时不曾拽拳使脚,斍得身体困倦,且使几路。”只一膀子,,板打在亭子柱上,只听得一声响喨,把亭子柱打的粉碎。【门子】又听得半山里响来,看时,只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呌曰:“这畜生又醉了,可把山门拴了。”只在门缝里看那智深抢到山门下,见関了门,把拳头擂皷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见左边的金刚,喝一声曰:“这个黑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唬洒家!”拿起一根折木,把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了。又转过身来,看那右边金刚,喝一声曰:“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咲洒家!”把那金刚脚上打了几下。只听得一声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大咲。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曰:“休要惹他。”只见首座、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将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曰:“自古天子不怪醉汉,若是打坏金刚、亭子,赵员外自会来修整。你众人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麽?”众僧出方丈,都曰:“好个囫囵竹的长老!”叫门子:“你休开门。”智深在外大呌曰:“入娘贼的秀驴!不放我入寺时,放把火烧了寺。”众僧曰:“若不开时,真个做将出来。”只得呌门子,把门拴拽了,飞走入房,众僧各自回避。智深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攧将入来,跌了一交。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入选佛场,禅和子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走到得禅床边,便吐污食。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曰:“善哉!”俱掩了鼻口。智深吐了一回,扒将赶来,把直裰带子都扯断了,落下那狗腿来,就说:“好,好!正肚饥。”扯来便吃。禅和子看见,远远地躲开,智深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和尚曰:“你也吃些。”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曰:“你不吃?”将肉望下首的口里塞去。那和尚躲不过,都待下禅床走,智深把他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五个禅和子过来劝时,那智深丢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只管擂。满堂僧众大喊起来迯去。智深便拔了一条槕脚,直打到法堂上,只见长老喝曰:“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撇了桌脚,呌曰:“长老与洒家做主。”长老曰:“智深,你累杀了老僧。前番酒醉,搅扰一场,你今番又如此无礼,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孽,非是小可。我这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你且随我来方丈里宿一宵,明日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跟长老到方丈歇了。
次日,长老修书一封,使人到赵员外庄上报知,又呌侍者取领皂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唤过智深,分付曰:“你前一次却是悮犯。今一次又大醉,乱了清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我看赵员外面上,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智深曰:“师父教徒弟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
注:
陁:同陀。
愽:同博。
甕:同瓮。
槕:同桌。
[book_title]第五〖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禅林辞去入禅林,知己相逢义断金。且把威风惊破胆,慢将妙理说禅心。
绰名人号花和尚,道号清名鲁智深。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
长老曰:“我有个师弟,在东京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讨个职事僧做。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记取。”智深跪下曰:“洒家愿听长老说。”四句偈曰: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智深听罢,拜了长老,背起包裹,辞了众僧,离五台山,迳到铁匠铺,打了禅杖、戒刀就行。数日,赵员外自将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亭子。
且说智深行了半月之路,不投寺院,只投客店安身。正行之间,天色已晚,错过了宿店。但见: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智深又赶行了数里,望见林子里一所庄院。奔到庄前,与庄客曰:“小僧失了宿头,欲借贵庄歇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曰:“我庄上今晚有事,歇不得。”只见一个老人出来,智深曰:“小僧五台山来的,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借贵庄歇一宵。刘太公曰:“既是五台山僧人,随我进来。”智深太公直到正堂,分宾主而坐。智深曰:“敢问老丈高姓?”太公曰:“老汉姓刘。此处唤做桃花村。敢问师父俗姓?”智深曰:“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名智深。”太公曰:“请师父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否?”智深曰:“不忌荤酒,但有便吃。”太公教庄客将酒肉来。智深也不谦让,把酒肉饭都吃了。太公曰:“请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息。夜间闹嚷,不可出来。”智深曰:“小僧看太公不喜欢?莫不怪我来搅扰么?”太公曰:“我家常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人。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智深咲曰:“男大湏婚,女长须嫁。这是人伦大事。既然不是情愿,如何招他做女壻?”太公曰:“老汉止生一女,年方一十九岁。今被桃花山,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数百人,打家劫舍。因来老汉家中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便撇下二十两金,一疋红锦为定礼,择了今夜,要来入赘。老汉和他争不得,只得从他,因此烦恼。”智深听了曰:“原来如此。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来娶你女儿,如何?”太公曰:“他是个杀人的魔君,你怎能勾得他回心转意?”智深曰:“洒家在五台山斈得会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却在你女儿房中劝他,便回心去。”太公曰:“若得如此,是我家有福德,遇活佛下降。”智深提了禅杖,太公引至房中,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倚在床边,跳在床上去坐了,把销金帐子放下。
太公出来,安排酒席,点起灯烛伺候。初更时分,只听锣鸣皷响。太公同庄客出门看时,只见一簇人马前来。那大王来到庄前下马,太公慌忙同众庄客都跪下迎接。大王曰:“你今是我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曰:“老汉是大王治下。”那大王扶起太公,同到厛上,小喽罗将皷乐就堂前吹打起来。大王问曰:“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曰:“小女害羞,不敢出来。”大王咲曰:“难怪他,我先入房与夫人厮见后,却来吃酒。”太公请大王直入去。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的,曰:“我丈人是做家的人,灯也舍不得点一盏。明日呌小喽罗去山寨里,扛一甕油来与他点。”智深在床上听得,忍住咲。那大王摸进房中,呌曰:“娘子,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娘子,做人压寨夫人。”一面呌娘子,一面把销金帐揭起,一手摸着智深肚皮。智深就势揪住,把手一按,按在床下,一拳打去,那大王呌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智深喝曰:“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打脚踢。那大王呌:“救命!”刘太公听的里面叫救,慌忙拿灯烛,引喽罗抢将入去。灯下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骑番大王在床前打。喽罗向前来救时,智深撇下大王,捉了禅杖,打将出来,小喽罗发声喊都走了。那大王走出门前,跳上了马,飞走大骂刘太公:“老驴!不怕你,就来理会!”飞奔去了。刘太公扯住智深曰:“师父,你苦了我一家性命。”智深曰:“太公休慌,洒家不是别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因为打死了人,便出家做和尚。休说这两个,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太公曰:“师父,却要救护俺一家儿。且将酒来师父吃,休得要吃醉了。”智深曰:“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太公曰:“随你吃。”
却说桃花山大头领,正在山寨里等候消息,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跳下马来呌曰:“哥哥救我一救。”大头慌问曰:“怎的来?”二头领曰:“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了,却教一个胖和尚,藏在他女儿床上。我却不隄防,被他揪住拳打脚踢,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入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来,才得脱身。哥哥替我报仇。”大头领怒曰:“你去保养,我去与你拏那贼秃来。”即时捉枪上马,引众迳到庄上。庄客报曰:“山上大头领都来了。”智深遂提了禅杖出庄,大呌曰:“匹夫认得洒家否?”大头领大呌曰:“和尚且休动手,你的声音我认得熟。你且通名姓。”智深曰:“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如今出家做和尚,唤做智深。”那大头领即下马拜曰:“哥哥别来无恙。”智深却认得是教头打虎将李忠。【李】忠问曰:“哥哥缘何做和尚?”智深曰:“且和你到里面叙话。”刘太公看见,不敢向前。智深曰:“这是俺兄弟李忠。”太公方敢相见。智深把为僧的事说了一遍,及往东京大相国寺去投智清,在他庄上借宿事,亦说一遍。“不想与兄弟相见。恰才俺打的那汉是谁?”李忠曰:“小弟自从与哥哥在渭州三人分别,次日听得哥哥打死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又不知他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得紧,也自走了。在这山下经过,那汉先在桃花山扎寨,唤做小霸王周通。引人下山和小弟厮杀,被我赢了,他就请我上山寨,让我为主,以此落草。”智深曰:“兄弟既然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太公大喜,安排酒食款待二位。太公将出原定金子、縀疋纳还。智深曰:“兄弟,你替他收去。”李忠曰:“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同太公到山寨住几日。”太公呌庄客安排轿子。智深带了禅杖、戒刀,一同李忠、太公上山。到寨前下轿,入到寨中坐定。周通出来见了和尚怒曰:“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李忠曰:“兄弟,你认得这个和尚么?”周通曰:“我若认得他时,却不被他打了。”李忠咲曰:“这和尚,我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関西的便是。”周通纳头便拜。智深答礼曰:“休怪冲撞。”四人坐定,智深曰:“周兄弟,你听我说,刘太公止有一个女儿养老,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你别选一个好的。原定金子縀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周通曰:“就依大哥言语,小弟再不敢。”智深曰:“大丈夫作事,休要反悔。”周通遂折箭为誓。刘太公拜谢自下山去。
李忠安排筵席,款待数日,引智深到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四周险峻,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都是乱草。看了回寨,住了两日,要辞下山,两个苦留,智深曰:“俺今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曰:“哥哥要去时,难以相留。”将出白金十两,送别去了。智深离了桃花山,从早直走到晚,肚中又饥,东观西望,猛听得铃铎之声。智深曰:“此处必是个寺院,洒家且去那里投斋安宿。”不知甚么寺院,且听下回分觧。
全像水浒传卷之一终
注:
壻:同婿。
新刻全像水浒传卷之二
[book_title]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智深火烧瓦罐寺
浮踪浪迹往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弄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却说智深来到此处,乃是一个败落寺院,看那旧红硃牌扁写着:“瓦罐之寺”。智深直入方丈呌曰:“过往僧人来投斋。”呌了半晌,没一个答应。往香积厨看时,锅也没有。智深将包裹放在监斋神面前,提了禅杖,寻到厨房后,见几个老和尚,面黄肌瘦。智深喝曰:“你们好没道理!洒家呌唤,没个人应。”那和尚摇手曰:“不要高声。”智深曰:“俺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讨顿斋吃,有甚利害。”老和尚答曰:“你是活佛处来的长老,合当备斋相待。奈我寺里被一个云游和尚,一个道人来此,把常住的僧都赶出去了。我这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智深曰:“他两个甚名?”老和尚曰:“那游方僧姓崔,法名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丘,名小一,绰号飞天夜乂。这两个无所不为。”智深猛闻得一阵粥香,提了禅杖到后面看时,见煮一锅粟米粥。智深把锅掇起来,吃了几口,只见后面有人嘲歌,智深提了禅杖出来,只见一个道人,挑着鱼肉酒,口里嘲歌唱道:
你在东头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兮犹尚可,你无夫时好孤恓。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智深跟到里面看时,见绿阴树下,放着一张桌子,铺着盘馔,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边厢坐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去坐着。智深走入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便曰:“请师父同吃一盏。”智深曰:“你这两个如何把寺坏了?”那和尚曰:“师兄听小僧说。在先敝寺,田庄广有,僧众也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饮酒撒泼,把寺废了。小僧却得和这个道人,正要修整山门,修盖殿宇。”智深曰:“这妇人是谁?”和尚曰:“这个妇人,是前村黄有金的女儿,他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家私,丈夫又患病,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檀越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智深听了便曰:“老和尚戏弄洒家!”再回香积厨来,指着老和尚曰:“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寺院,却俺面说谎。”老和尚曰:“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着一个妇人在那里,他见你有戒刀、禅杖,不敢与你相争。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来。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肉,我们粥也没得吃。”智深曰:“也说得是。”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见角门関上了。智深大怒,一脚踢开,抢入里面,只见崔道成,仗条朴刀,智深轮铁禅杖来,斗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却待要走,那丘道人却从背后拿刀搠来。智深併了十合。智深一来肚饥,二来走多了路,三来当不两个生力,却卖个破绽便走,两个也不来赶。
智深走了二里,寻思曰:“洒家包裹未曾取得,路上盘缠没有,肚中又饥,如何是好。待要转去,敌他不过。”信步望前面,见一大林,都是赤松树。那史进在松林里见有人来,探头望了一望,又入去。智深回看,认得是史进,咲曰:“大郎做甚勾当?”史进慌忙携智深入林子里坐下。智深问曰:“大郎自在渭州别后,一向在何处?”史进答曰:“小弟自渭州相别,去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安,又寻不着,回到北京,盘缠使尽,以此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话说了一遍。史进曰:“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请哥哥吃些。”智深吃得饱了,史时又曰:“哥哥既有包裹在寺中,我和你去取。”二人各拏器械,再回瓦罐寺来,看见崔道成和丘小乙坐在桥上,智深喝曰:“今番和你斗一百合!”道成咲曰:“你是我手里败将,尚敢再来?”遂与丘小乙併力杀来。智深得了史进壮胆,又吃得饱了,却与史进来迎。四人在桥下厮杀,崔道成被智深一禅杖打下水去,那道人见倒了道成便走,被史进赶上一刀砍死。智深、史进却入寺去,见香积厨下那几个和尚,怕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却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入方丈后看那妇人,亦自投井而死。入房里看时,包裹已拏在彼,未曾打开。智深、史进收拾房中衣服,并些金银,包做两包,将寺举火烧了。
二人厮赶,行了一夜,天色微明,望见一个酒店,到酒店内吃了酒饭,智深问史进曰:“你要往那里去?”史进曰:“我要往少华山,去投奔朱武等。”智深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与史进。筭还了酒钱,各拿了器械出了酒店。行到路口拜别史进,智深自往东京,行了八九日,望见东京,进城来到相国寺里看时,端的好一个大寺院。道人报与知客,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恶,问曰:“师兄何方来?”智深曰:“小徒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知客曰:“既是真太师长老有书,同你到方丈去。”智深便打开包裹,取出书来。知客曰:“师兄,你见长老,可觧了戒刀。”知客请出智清禅师,禅椅上坐了,智深来礼拜已毕,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云:
智真和尚合掌拜言:今有敝寺檀越赵员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鲁,系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鲁达。为因打死了人,情愿削发为僧。二次酒醉,闹了僧堂,职事人不能和顺。特投上刹,万望作职事人员收录。幸甚!此僧久后结果非常,千万海纳。珍重,珍重!
清长老看罢了来书,便曰:“僧人且去僧堂暂歇用斋。”智深谢了,跟着行童去了。清长老即唤职事僧人来商议,曰:“我师兄智真长老好没分晓!这个僧人,他那里安置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我清规,如何使得。”知客曰:“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像出家人的模样。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菜园常被二十家破落户侵害,何不使他去管住。”清长老曰:“说的是。”唤智深到方丈,长老曰:“师兄荐你来寺中,做个职事人员。敝寺有所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去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智深曰:“本师着小徒讨个职事,如何教我去管菜园?”首座曰:“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你管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智深曰:“若有个出身,明日便去。”清长老大喜,先使人去菜园里挂起库司榜。智深辞了长老,同两个和尚,直出酸枣门外廨屋里来住持。
却说菜园左近,有二三个破落户,常在菜园里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榜文,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住持。自今日为始,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破落户商议曰:“相国寺委个和尚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趂他新到,作个计较。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恭贺他,双手抢住他脚,揪住他,攧他下粪窖里去,耍他一场。”商量已定。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房中安下,那几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智深正出菜园地上看那园圃,只见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捧着些果酒,迎着咲曰:“闻知和尚新到住持,我们邻舍敬来作贺。”智深不知是计,却道是好意,直走到粪窖相迎。那一夥破落户指望来攧智深,谁知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慢进厛前三五步,佇眸蓦见夥村驴。心中藏毒,意里似勤渠,我这里,抚心自忖,他那里,嘿嘿踟蹰。筭他形势要坑予,踏步驾空天地阔,轮拳劈杀小侏儒。
后人又有诗一首,单道破落户不量高低,不识时势,要与鲁智深用强。有诗云:
张李痴献欲作王,假装雅意甚周全。错惹撞凶花太岁,灾星照命险见亡。
不知智深后来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觧。
注:
恓:同凄。
[book_title]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悮入白虎堂
话说众破落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呌做过街鼠张三,一个呌青草蛇李四。这两个接智深来到粪窖边,智深曰:“你们既是邻舍,都到廨宇里坐。”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只指望和尚来扶便动手。智深见了,心中疑曰:“这夥人莫不要跌我,且向前去。”张三便动手,智深一脚踢下粪窖去。李四又来,亦一脚踢下去。两个都踢下粪窖去,一身臭秽,那众落户都要走,智深喝曰:“但有走的,便教他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那两个立在粪窖里呌:“师父恕饶我。”智深喝曰:“你众人扶起。”那众人扶起了。智深咲曰:“兀的蠢物!你且去菜池里洗了来。”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穿了。智深曰:“都来廨宇里坐话。”智深坐了,指着众人曰:“你这夥是甚麽人?敢来戏弄洒家?”那众人一齐跪下曰:“小人祖居此地,这片园是我们的饭碗,寺里几番计较,奈何我们不得。师父是那里来的?我等情愿伏侍师父。”智深曰:“洒家是関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只为杀得人多,因此出家。休说你这二三十人,便是千军万马,我也不怕。”众泼皮拜谢去了。
次日,众人买酒来廨宇,请智深居中坐定,三十泼皮轮流奉酒。吃到半日,正喧哄间,忽听得乌鸦呌。众人曰:“把梯子上去,折了那巢。”智深曰:“不消都来,外面看洒家折便了。”智深走到树边,把直裰脱了,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身一挟,将那杨柳树带根拔起。众泼皮大惊曰:“师父如此力大,莫不曾使棒?”智深曰:“你们要看使棒,洒家便使与你们看。”便去取出浑铁禅杖,使了一回,众人一齐喝采。只见墙缺边,立一个官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喝彩曰:“使得好棒!”泼皮曰:“教师喝采,必是好棒。”智深问曰:“那军官是谁?”众人曰:“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曰:“与我请来相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相见了,就槐树下一同坐定。林教头问曰:“师兄何处人氏?”智深曰:“我是関西鲁达。只为杀的人多,因此为僧。年幼时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便与智深结为兄弟。
只见侍女锦儿慌忙呌曰:“官人休要坐,娘子在五岳楼过来,撞见个诈奸,把娘子拦住在那里。”林冲慌忙曰:“却再来望兄。”别了智深,急和锦儿迳到五岳楼看时,见几个人拿住弹弓,立在栏干楼梯上。一个后生把娘子拦住曰:“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娘子红了脸曰:“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家子女调戏!”林冲赶到跟前喝曰:“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却要下拳打时,认的是高衙内。那高衙内是太尉螟蛉之子,高俅不曾有子,过房叔伯弟兄高三郎儿子为子,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专一淫污人家妇女,人怕他权势,都叫他做花花太岁。当时林冲见是高衙内,方住了手。那些闲汉一起来劝曰:“衙内不知是你娘子,冲撞休怪。”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高衙内,众汉劝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林冲引妻子并锦儿行出廊下,鲁智深提了禅杖,引着破落户抢入庙来。林冲曰:“师兄那里去?”智深曰:“我来帮你厮打。”林冲曰:“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本待要痛打那厮,看要官面上。”智深曰:“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么!俺若撞见他,教他吃我一百禅杖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曰:“师兄说得是。”智深曰:“但有事时,来唤洒家。”言罢,各别回归。
高衙内回到府中纳闷。门下有一个唤做乾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心事,近前曰:“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衙内曰:“你猜我何事,心中不乐?”富安咲曰:“衙内是思想那两木的。小人有一计,便得他来。衙内门下虞候陆谦,与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藏在陆谦楼上,摆着酒食,却教陆谦去请林冲来吃酒。小人便去他家对林冲妻子说:‘你丈夫和陆谦吃酒,一时被酒醉倒,教娘子快去看。’哄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弄他,不由他不肯。”高衙内曰:“好计策!”即唤陆谦来分付了。次日,陆谦也没奈【何】,只要奉承公子,却顾不得朋友。林冲连日闷闷,懒上街去。只见陆谦走到呌曰:“何故连日不见兄长?”林冲曰:“心里怀闷,不曾出去。”陆谦曰:“我同兄长去吃两盃觧闷。”林冲遂行,陆谦出门呌阿嫂曰:“我和哥哥到家去吃两盃。”娘子曰:“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陆谦曰:“我和兄长去樊楼上吃两盃。”两个上到樊楼坐下,呌酒保取酒来。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吃了八九盃酒,起身下楼,投东巷内净手,只见锦儿呌曰:“官人寻得我苦!官人和陆谦出来了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忙奔来家里,对娘子说:‘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出,便跌倒了。教娘子快去看视。’娘子就连忙托隔壁王婆看了家,我和娘子跟那汉子直到太尉府前,一个人家楼上。桌子摆着酒食,不见官人。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唣的后生出来曰:‘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我慌下楼时,只听得娘子呌苦。因此我到处寻官人不见,撞着卖药的张先生说,官人在樊楼上吃酒,才寻到此。官人快去!”林冲吃了一惊。知是陆谦家里,急跑到陆谦家楼梯上,只听得娘子呌道:“清平世界,如何将良人妻小関在这里?”高衙内呌曰:“娘子可怜见,便是铁石人也呌得回转。”林冲喝曰:“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急开了门。衙内大惊,便开窗门,跳墙走了。林冲上楼不见高衙内,问妻子曰:“不曾被他点污?”娘子曰:“不曾。”林冲把陆谦家打得粉碎,领了娘子回家,拿了一把解腕大刀,迳到樊楼上寻陆谦,不见了,忿怒而回。娘子劝曰:“你休得胡做,我又不曾被他骗污,官人罢休。”林冲曰:“叵耐这陆谦,我和他如兄弟一般,也来弄我。”娘子苦劝不听。陆谦只躲在太尉府内,不敢回家。林冲寻了三日,并不见面。第四日智深寻到林冲家,相探问曰:“教头连日不见面。”林冲答曰:“小弟事冗,不曾来探得师兄。既蒙下顾,且和师兄一同上店饮酒。”把这件事都放开了。
且说高衙内自那日楼上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内卧病。陆谦和富安来里衙内,见形容憔悴,问曰:“衙内何故如此精神消减?”公子曰:“我为林冲妻子,两次不能得勾,又吃他一惊,这病越添重了。”二人曰:“衙内且宽心,都在我两个身上。”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病。问了衙内病根出来。富安接着都管议曰:“若要衙内病好,除是禀告太尉得知,害了林冲,得他妻子,这病便好。不然衙内休矣。”都管曰:“便禀知太尉无妨。”都管来见太尉禀曰:“公子不害别的症,却害林冲妻子相思病。”太尉曰:“公子几时见了他?”都管将前事细说了一遍。太尉曰:“我有计较。”唤陆谦、富安入后堂,分付曰:“如此如此,明日便行。”却说林冲和智深行到阅武坊口,只见个大汉,拿着一口宝刀说道:“屈沉了我这宝刀,无有识者。”林冲听得,看了刀曰:“好刀!你要卖几贯钱?”那汉曰:“索钱三千贯。”林冲曰:“一千贯肯时,我便买。”那汉曰:“实要一千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曰:“只是一千贯。”那汉叹口气曰:“金子做,生铁卖了,罢!”林冲曰:“跟我来取钱与你。”林冲别了智深,自引卖刀的,回家取钱与他。就问那汉曰:“你这刀,那里得来?”那汉曰:“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贫,故将来卖。”那汉子得钱去了。林冲将刀看了曰:“端的好口宝刀!”
次日两个承局来呌林冲言:“太尉钧旨,说你买一口好刀,就教你将去比看。”林冲想曰:“就是那个去报知了。”林冲拿了刀,随承局来到府前,林冲立住了脚。承局曰:“太尉在里面,教头进来。”又进了两三重门,到里面看时,都是绿栏杆。承局曰:“教头在此少待。我入去禀太尉。”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见牌额上有四个青字:“白虎节堂”。林冲猛省:“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靴声响,林冲看时,却是本官高太尉,林冲执刀跪下。太尉喝曰:“林冲,又无呼唤,安敢擅入白虎节堂!你手里拿刀,莫非来刺杀本官?”林冲禀曰:“蒙恩相使两个承局,恰才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曰:“胡说!与我拿下。”两傍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拿下。太尉曰:“手执利刃,擅入节堂,欲杀本官。”教左右拿下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曰:“且把宝刀封了,觧去开封府,分付滕府尹勘问明白处决。”府干将林冲押去开封府,将太尉言语对府尹说了,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问曰:“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林冲告曰:“恩相明镜,念林冲虽是愚卤,颇知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因前月念八日,小人的妻子去岳庙还香愿,正迎着高太尉的公子,把小人的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次后又使陆谦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小人的妻子,到陆谦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林冲自买这刀,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小人将刀去看。因此小人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里去,不想太尉设计陷害林冲。望乞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与了府干回文,把林冲监下。有个孔目孙定,为人十分好善,都呌做孙佛儿。他明知这件事,在府尹前禀曰:“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曰:“高太尉批仰,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怎周全得他?”孙定曰:“看林冲口词,是无罪的人。只是拿得两个承局招认,只得问林冲:不合腰悬利刃,悮入节堂。合杖一百,刺配远恶军州。’”滕府尹去太尉前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只得准了。
府尹回来,把林冲断一百杖,刺了面颊,配沧州牢城。上了一面七斤铁叶护身枷,差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众邻舍与林冲的丈人张教头,同到州桥下酒店中坐定,张教头取银赍发公人讫。林冲对丈人曰我时乖运蹇,吃这场屈官司,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虽未曾生儿女,亦无半点相争。今小人配去沧州,生死未保。娘子在家,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他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耽悮前程。小人今日就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张教头曰:“你是天年不济,遭了横事,今且权去沧州避难。天可怜见,早脱放你回来,依旧夫妻相会。老汉明日便取女儿并锦儿回家去养赡,你休忧心。”林冲曰:“若不依允之时,我便得命回家,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曰:“既然如此,权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再嫁便了。”遂教酒保讨纸笔与林冲写云: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委是自行其愿,亦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林冲写了休书,正欲付与丈人收讫,只见妻子和锦儿,包着一包衣服,哭入酒店。林冲接着曰:“我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立此休书在此,万望娘子休等我回,自行招嫁。”那娘子大哭曰:“我又不曾有半点儿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曰:“只恐悮了娘子青春。”张教头曰:“我儿放心!虽是林冲恁的主张,我终不把你再嫁便是。”那娘子曰:“他只虑我被高衙内那厮逼骗,故发此意,呌我嫁人。”当下呌锦儿将衣包付与林冲,近前拜了四拜曰:“丈夫路上小心,莫只为妾致有忧损。”道罢,自和锦儿去了。少顷,只见锦儿走来报说:“娘子归家,自缢身死了。”张教头与林冲听罢,放声大哭,昏绝在地。众邻舍救醒,张教头曰:“女儿既为你死节,省得你路上挂心。”林冲哭别丈人并邻舍,自和公人去了。张教头回家买棺木,收殓女儿埋葬讫。
且说两人公人把林冲带至使臣房监了,各自回家收拾行李。二人正在家里装束包裹,只见酒保来说:“有一个官人在小人店里,教请二位端公说话。”董超、薛霸便与酒保迳来店中,见一人头戴一字巾,身穿皂纱衫儿,董超、薛霸作揖曰:“二位端公请坐。”一面教酒保摆下酒食。那人袖里取出十两金子曰:“我是高太尉府中心腹人,陆谦便是。这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钧旨,交将这金子送与二位。教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就把林冲结果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理会。”二人遂收了金子答曰:“官人放心,多是两三程,便有分晓。”陆谦喜曰:“明日到地了时,必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证,切不可相悮。”酒罢三人各自分手。
且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家中,取了行李,拿了水火棍,取出林冲,押上路。行了三十里,到客店里歇下。次日天明,打火吃了早饭,投沧州路上。时当六月炎天,林冲棒疮却发,脚走不动。董超喝曰:“此去沧州三千里路,这般样行,几时到得?”林冲曰:“小人棒疮举发,这般炎热,如何走得。”薛霸劝曰:“且宽慢些。”看看天色已晚,三人投店。林冲打开包袱,取出银子,买酒肉请公人。三人饮酒,董超又添酒来,灌醉林冲,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滚水,倾在脚盆内,呌曰:“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挫起来,带枷曲身不得。薛霸曰:“我替你洗。”林冲曰:“使不得。”薛霸曰:“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伸下脚来,被薛霸拿住双脚,按在滚汤里。林冲呌声:“苦!”急缩得起来,泡得脚面红肿了。薛霸曰:“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见公人伏侍罪人。”薛霸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半句,自去倒在一边。到四更薛霸起来做饭,林冲起来晕了,吃饭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起水火棍催促,林冲脚上都是潦浆泡,寻覔旧草鞋又不见,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出店。却是五更,林冲走不到三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走不动。薛霸骂曰:“若不走,便大棍打来。”林冲曰:“脚疼走不动。”董超曰:“我扶你走。”来到一座猛恶林子。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三个觧下行李,林冲也靠着大树边倒了。薛霸、董超曰:“我们要睡一睡,却怕你走。”林冲曰:“小人是个好汉,既已到此,决是不走。”董超曰:“那里信得你,要缚一缚。”林冲曰:“要缚便缚。”薛霸将索子,把林冲连手带脚捆绑在树上。两个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们要结果你。前日陆谦传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下手,立等金印回话。”林冲听说,泪如雨下,便曰:“我与二位往日无仇,如何救得我时,生死不忘。”董超曰:“救你不得。”薛霸便举起水火棍来,望林冲脑袋上打来。毕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觧。
[book_title]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师(暂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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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九回 豹子头刺陆谦富安 林冲投五庄客向火
千古高峰聚义亭,英雄豪杰尽堪惊。智深不救林冲死,柴进焉能擅大名。
人猛烈,马狰狞,相逢较艺论专精。摆开缚虎屠龙手,来战移山跨海人。
薛霸正举棍子,望林冲脑袋上劈下来。只见松树后大喝一声,跳出一个和尚曰:“洒家在这林子里听你多时!”便举起禅杖来,打两个公人。林冲看时,却是智深,连忙呌曰:“师兄,切莫动手。”智深收住禅杖。林冲曰:“非干他两个之事,都是高太尉使陆谦分付他害我。”智深扯出戒刀,将索子割断,扶起林冲曰:“兄弟已听知你被官司,俺却无处救得你,及打探你断配沧州,洒家恐这厮路上害你,俺一路跟将来。见这两个带你入店去,洒家也在那村店里歇。你五更出门时,我先奔这林子里等他,两个到来害你,正好打他。”林冲劝曰:“既然师兄救我,休害他性命。”智深喝曰:“不看兄弟面时,把你们剁做肉酱!你且扶我兄弟,我担行李。”四人出得林外,望见一座酒店,四个入店,唤酒保摆酒来。公人问曰:“师父在那寺里来?”智深咲曰:“你问时,教高太尉来害我?别人怕他,洒家若撞见那厮,教他吃我三百禅杖。”吃了酒出了店门,林冲问曰:“师兄,今投那里去?”智深曰:“洒家直送你到沧州去。”两个公人听了呌:“苦也!”智深却催一辆轻车与林冲坐了,智深押住背后,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又将自己银子一路买酒肉与林冲将息。行了十七八日,将近沧州。智深对林冲曰:“此去沧州不远,前路都有人家,我如今和你分手。”取出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五两与公人曰:“俺看弟兄面上,饶你两个。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言罢,呌声:“兄弟小心!”拜辞去了。
董超、薛霸、林冲行了一程,望见官道上一个酒店,三个人入店坐下,酒保并不来问。林冲把桌子敲道:“店家好欺客!见我是犯人,便不来相看。”店家曰:“你们不知,这里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称为柴大官人。江湖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遗有誓书铁券,专一招接天下往来好汉。常嘱付我们酒店:‘如有配犯的人,教他投我庄上来,我有资助他。’我若卖酒肉与你们吃得面红,他就说你自有盘费,便不助你。”林冲听了,对公人说:“我在东京,常听人说柴大官人名字,原来在这里。我们前去投奔他。”便问店家曰:“柴大官庄上在何处?”店家曰:“前面大石桥边大庄院便是。”林冲和公人行到桥边,见一所大庄院,有四个庄客在板桥上坐,林冲与庄客施礼曰:“相烦大哥,报与柴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送配沧州,姓林名冲,来见官人。”庄客曰:“少待。”通报了出来曰:“请进。”林冲入见,那人生得龙眉凤眼,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紫罗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玉带,足穿一双金线硃绿皂乾靴。林冲施礼拜见,柴进问曰“足下是谁?”林冲答曰:“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刺配沧州。闻知大官人招贤纳士,故来相投。”柴进慌忙答礼曰:“小子失迎,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光降贱地。”林冲答曰:“惶恐相投,拜识尊颜,夙生有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客席,董超、薛霸一泒坐下。柴进便教庄客将酒来,请入后堂,分宾主坐定。酒食摆在桌上,劝了一巡酒,庄客报曰:“洪教师来了。”柴进曰:“教他进来相见。”林冲起身,见洪教师挺着棍〖脯〗子,来到后堂。柴进便对洪教师曰:“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便是。”林冲便让洪教师坐。洪教师便坐,林冲就下面坐了。洪教师曰:“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意待配军?”柴进曰:“休小觑此人,他是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师曰:“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诈作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林冲并不做声。柴进曰:“人不可貌相,休小觑他。”洪教师曰:“他敢与我比一套拳棒,俺便说他是个真教头。”柴进曰:“且把酒来吃了,待月上来比试。”吃过了五七盃,明月正上,照见厛堂里,如同白日。柴进便教庄客,取十两银子来与公人曰:“相烦二位,权把林教头枷开了。但有事务,却在我身上。”公人见了银子,把枷开了。柴进又取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重,曰:“二位比试,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洪教头要争这银子,就把条棒使个旗皷,唤做把火烧天势。柴进曰:“请林教头较量一棒。”林冲曰:“大官人休咲。“便横着杖,使个拨草寻蛇势。洪教头便使棒盖将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一棒,又复一棒。林冲看见脚步乱了,被林冲把棒打中,洪教头扑地倒了。柴进大喜曰:“将酒来把盏。”庄客扶着洪教头起来,羞惭满面,自出庄外去了。柴进与林冲后堂饮酒,就将那一锭银子交付林冲,林冲拜谢收了。
柴进留在庄上数日,公人催促要行,柴进置酒送行,便修书两封,分付林冲曰:“沧州太尹、管营差拨二位,都与某交厚。你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顾教头。”林冲称谢。次日上枷,辞别柴进,三人投沧州来。明日遂到城里,迳入州衙,下了公文,就带林冲参见州尹。州尹押了公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去。两个公人领了回文,回东京去了。州干送林冲到牢城营内,发在单身房里听候。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要人钱物。若有人情送与他时,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若是无钱,将你监在土牢里受苦。”林冲曰:“蒙兄指教一二。”众人曰:“管营把五两送他,差拨也把五两,便十分好了。”林冲依说,即取银五两,送入告曰:“差拨哥哥,些小薄礼相送,休嫌轻微。”差拨受了曰:“这礼还是送与管营的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曰:“这个只送你的。另有十两银子,烦你送与管营。”差拨咲曰:“林教头,我也闻你是个好汉。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久后必然发迹。”林冲曰:“皆赖差拨照顾。”又取柴大官人的书礼:“相烦将这两封书禀知管营。”差拨曰:“既有柴大官人的书,值一锭金了。少刻间管营来点你时,要打你一百棍,你便说一路来害病,我便与你支吾。”林冲曰:“多谢指教。”差拨将银子并书去了。林冲曰:“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差拨将书并银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又有柴大官人书在此。管营曰:“既是有书相荐,湏要看顾他。”便唤林冲来见。管营曰:“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旧制,新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林冲告曰:“小人在路感冒风病,未痊。”差拨曰:“此人有病,乞赐怜恕。”管营曰:“权且寄下。”差拨曰:“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管营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来到天王堂交替。差拨曰:“教头,俺十分周全你。看这天王堂,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做工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没人情的,拨在土牢里来,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曰:“谢得周全。”自此林冲只在天王堂内烧香扫地。不斍光阴似箭,早过五十日,差拨得,亦不来拘管他。
忽一日,林冲偶出营前闲走。听得背后有人呌曰:“林武师,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看时,认得是酒保李小二。原在东京犯了官司,得林冲救济。林冲曰:“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小二便拜曰:“自从得恩人救济,小人投奔到沧州,投个王公店,店主便留小人做些酒卖。见小人勤谨,他就把个女儿,招我做女壻。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夫妻权在营前开茶酒店。因讨酒钱过来,遇见恩人。因何到此?”林冲曰:“我被高太尉陷害,刺配到此。今教我管天王堂,幸得又与你相会。”小二就请林冲到店里坐下,唤妻子出拜恩人,曰:“我夫妻正无亲眷,今日恩人到此,便是天降。但有衣服拿来,替你浆洗。”就款待林冲酒食,至晚送回天王堂。次日又请。自此林冲得小二来往,不时间送茶汤来营,与林冲吃。林冲见他两口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但林冲的衣服都是小二家浆洗。
忽一日,有两个人进小二酒店坐下。一个似军官打扮,一个走卒模样。那个军官将银一两与小二曰:“与我整一席酒,烦你去请管营、差拨来此说话。问你时,只说有人请商议事。”小二到牢城里请二人到店。那官人和管营、差拨叙了礼。管营曰:“素未相会,敢问足下高姓?”那官人曰:“有书在此,少刻自知。”小二排酒来,相让坐下。饮了数盃,那人与小二曰:“主人家,我自有伴当筛酒。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小二对妻子曰:“这两个人来的尴尬。言语声音是东京人物。有听得差拨说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却与林教头有碍?你且去阁后听他说甚话。”妻子入去,一会出来报曰:“他四个交头接耳讲话,只见那军官取出一帕银子,递与管营和差拨。只听差拨道:‘好歹要结果他性命。’”正说之间,里面呌:“将酒来。”小二急去换汤,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四人又吃了几巡酒,拏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也去了。没多时,林冲入店里曰:“小二哥,连日好买卖。”小二曰:“恩人请坐。小人正要寻你,有紧要话说。”有诗为证:
潜谋奸计害林冲,一线天教把信通。亏杀有情贤小二,暗中回护有奇功。
林冲问:“有甚么要紧话说?”小二请到里面与林冲说曰:“才有两个东京人,在我家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说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去听,听见差拨应声道:‘都在我两人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帕银子,并一封书与管营、差拨收讫,才出店去。”林冲曰:“那两人生得甚么模样?”小二曰:“那官人五短身材,白面微髭,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糖面皮。”林冲惊曰:“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虞候官名]。那贼还敢来这里害我!若撞着我,教这厮骨肉为泥!”林冲便去买了一把觧腕火〖尖〗刀,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小二夫妻吓出一身冷汗。次日,林冲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寻了一日,都没动静。林冲又来与小二曰:“今日又没事。”小二曰:“恩人只是自细放他。”林冲自回天王堂去了。过了五日,管营教唤林冲到厛点视,厛上说曰:“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面情不曾抬举得你。东门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都有常例钱取。今是一个老军看管,你去换他来守天王堂。”林冲应了,暗来与小二说:“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是甚主意?”小二曰:“恩人休要疑心,保得没事便好。只是离得小人家远了,待过几日来看恩人。”便排酒与林冲吃了,相别而去。
林冲和差拨投草场来。正是严寒天气,朔风凛冽,纷纷下一天大雪。二人到草场外看时,四围黄土墙,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厫,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厛,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曰:“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换你去守天王堂。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曰:“仓厫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自有数目。你若买酒吃时,拿这个大葫芦,东去五里,便有市井。”老军和差拨回营里来。却说林冲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坏了,自思曰:“这屋如何过淂一冬?待雪晴了,呌泥水匠来修理。”在土坑边向了一回火,斍淂身上寒冷,寻思:“恰才老军说,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来,信步投东。不上半里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来烧纸。”又行一里,见一簇庄家。林冲迳到店里,庄家曰:“客人那里来?”林冲曰:“你不认得这个葫芦?”庄家曰:“这是草场老军的,既是大哥来此,请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锋之礼。”林冲吃了一回,却买了一腿牛肉,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便回。到晚,奔到草场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庇护忠臣义士。这场大雪,救了林冲性命。那两间草厛,已被雪压倒了。放下花枪,撇开破壁,入去摸时,火种都是雪水浸灭了。去床上拿条絮被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去那古庙里,坐到天明,却做理会。”将被卷了,挑着酒葫芦并牛肉,来到庙里,把门掩上,并无邻舍,又没庙祝。林冲将酒肉放在香桌上,把葫芦冷酒来吃。只听得外面熚熚剥剥爆响,林冲出门外看时,草场里火起,便入去拿枪出门。听得前面有人说话来,林冲伏在庙里听时,是三个脚步响,直投庙里来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三个立在庙簷下看火。一个说道:“这计好么?”一个应曰:“端的亏管营、差拨用心。”一个说:“四下草堆放起火来,却走那里去?便逃得性命,烧了草场,也该死罪。”林冲听那人正是陆谦、富安和差拨。林冲暗想:“天可怜我,若不是倒了草厛,准定烧死了!”轻轻开扇门,挺花枪,喝一声:“泼贼去那里!”三人大惊,被林冲一枪先截〖戳〗倒差拨。陆谦呌声饶命,富安正走,被林冲赶上,后心一枪刺死。陆谦要走,被林冲劈脑擒番在地,踏住胸脯,取出尖刀,搁住陆谦脸面,割着喝曰:“泼走〖贼〗!我自来和你无仇,你如何这等害我!”陆谦曰:“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得不来。”林冲骂曰:“奸贼,我和你自幼相交,今日又来害我,还说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心窝里一刀,取出心肝。差拨正爬起来要走,被林冲按住一刀,砍下头来。把陆谦、富安头都割下来,将三个头发结在一处,提入庙里供桌上,再将葫芦冷酒都吃了,提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行不三里,只见近村人家,都来救火。林冲曰:“你们快去救火,我去报官府知道。”脱身而去。有诗一首为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湏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彷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走到二更,离草场已远,见前面疎林内,一间草屋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林冲投草屋来,推开门,见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周围坐着四个后生,在那里向火。林冲向前呌曰:“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火烘一烘。”庄客曰:“你自烘便了。”林冲烘身上湿衣,略干,见火边煨着壶酒,香气冲起来。林冲曰:“小人有些碎银,望烦分些酒与我吃。”老庄客曰:“我们每夜轮流守菜园,自吃也不勾,那有分你。”林冲曰:“没奈何分些罢。”众庄客曰:“好意与你烘衣服,你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曰:“这厮无理!”将枪挑起火柴头,望老庄客脸上一挑,把那胡须都烧了。众庄客跳起来,被林冲把枪杆乱打一顿,一个个都跑了。林冲曰:“且把酒来。”吃尽拖枪出门,走了一里路,朔风一刮,随着山涧边倒了。当下众庄客引二十余人,拖枪拽棒赶来,只见林冲醉倒在雪地里,众庄客向前绑缚,觧送庄院来。五更时分,把林冲觧到那个去处?且听下回分觧。
注:
正文无第九回,似为与第八回合作一回了。
差拨得:不清楚一字,它本作贿赂二字。
[虞候官名]:原书小字注。
厫:同廒。
淂:同得。
祐:同佑。
新刻全像水浒传卷之三
[book_title]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百字令词: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金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関山,征夫僵立,狮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骁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却说林冲醉倒在雪地里,被众庄客向前绑缚,解投庄院来。庄童出曰:“大官人未起。”教人把林冲吊在门楼下。及天明,林冲大呌:“甚人吊我在这里?”那被火烧的老庄客教众庄客:“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林冲被打,挣挫不得,只见一个官人出来,问曰:“你们打甚麽人?”众庄客答曰:“昨夜捉得一个贼。”那官人近前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觧下。林冲看时,却是柴进,便呌:“大官人救我。”柴进邀到里面坐下,问曰:“教头因甚到此?”林冲把烧草场之事说了一遍。柴进曰:“兄长如此命蹇!这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日,再做商议。”教取衣服,与林冲换了。安排酒食相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庄上,住了六七日。
却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三人,放火烧了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仰缉捕人员,出三千贯赏钱,捉拿正犯林冲。挨捕甚紧,林冲听得,对柴进说:“如今官司追捕甚紧,倘若查到庄上,恐累了大官人不便。既蒙仗义疎财,求些盘费,投奔他方。异日当效犬马之报。”柴进曰:“小弟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有诗为证:
豪杰蹉跎运不通,同我随处被牢笼。不因柴进修书荐,焉得驰名水浒中。
林冲曰:“大官人指教投何处去?”柴进曰:“是山东济州管下,有一水乡,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聚下七八百喽啰。那王伦曾投奔我,与我交厚。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夥如何?”林冲曰:“如此最好。”柴进曰:“只是沧州差两个军官,把住路口,兄长必从那里经过,难以脱身。我生一计,送兄长过去。”教庄客备了三十疋马,带了弓箭、鹰鵰、猎狗,打猎为由,将林冲杂在里面都无関碍。把関军官看见柴进来,起身迎曰:“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曰:“二位在此贵干?”军官曰:“沧州太尹行文书,影图形,捕捉犯人林冲。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之人,一一盘问,才放出関。”柴进曰:“我这夥人决不敢带林冲。”军官曰:“大官人是知法度的,怎肯带他。”柴进辞别上马,出関去了。行得十四五里,柴进呌林冲换了衣服,系了腰刀,背上包裹,辞别去了。柴进人马,自去打猎。
林冲行了数日,看看天晚,望见靠湖一个酒店。林冲入店坐下,呌酒保:“打酒来。”酒保铺下饮食,林冲吃了三四碗,问酒保曰:“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曰:“此去这有数里,都是水路。若要去时,须用舡去。”林冲曰:“你与我去覔只舡儿。”酒保曰:“这般大雪,天色已晚,那里去讨舡?”林冲想起在京师做教头,禁军中每日游翫吃酒,谁想今日,在这里受此寂寞。便问酒保借笔砚来,却在粉壁上题四句七言诗云:
仗义林冲最朴忠,驰名到处聚英雄。身孤恰似浮萍梗,他年得志镇山东。
林冲题罢呌:“再取酒来。”正饮间,只见一个大汉从里面走出来,把林冲捞腰揪住,呌道:“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见今官府出三千贯赏钱捉你。”林冲曰:“我姓张。”那汉子咲曰:“见今壁上写着名字,脸上又有金印,如何赖得过?”林冲曰:“你真个要拿我?”那汉子咲曰:“我拿你做甚麽?你跟我进里面说话。”林冲跟到水亭上,点起灯来坐下。那汉问曰:“我听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做甚么?那里是强人山寨,你问何故?”林冲曰:“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得紧急,无处安身,去投山寨入夥。”那汉曰:“必有人荐麽?”林冲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举荐。”那汉曰:“柴大官人与山寨大王交厚,常有书信来往。”原来王伦当初与杜迁投奔柴进庄上,住了几时。临行又送银两,因此有恩。林冲问曰:“愿求大名。”那汉答曰:“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江湖上人称小弟做旱地葱。在此开店为名,专探往来客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报知。孤单客人放他过去。有财帛者,轻则药酒麻翻,重则登时结果。才见兄长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动手。次后见写着大名来,我常闻人说兄长豪雄,不期今日得会。”林冲曰:“如何能勾得舡来渡过去?”朱贵曰:“兄长放心,暂宿一宵,五更却来请。”两人各自去歇息了。五更时分,朱贵呌林冲起来,款待酒食了,朱贵取一枝响箭,看着对面射去。少刻,只见芦苇泊里,三五个喽啰,摇着一只快舡过来,迳到水亭下。朱贵引林冲下船。喽啰把舡摇开,望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银汉,水接遥天。乱芦攅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攅成。寨内碗瓢,尽是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皷,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绕迳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断金亭上浮云起,聚义厛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舡摇到岸边。朱贵同林冲上岸,喽罗背了包裹,两个上山寨来。林冲看岸两边,都是合抱大树,半山一座断金亭子。再转上来,见座大関,関前摆着枪刀弓弩,四边都是擂木砲石,两边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两座関隘,方才到寨门口。看见四面高山,三関雄壮,团团围定中间一片平地,方可三五百里。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厛上。中间坐着白衣秀士王伦,下手坐着杜迁,右手坐着宋万。朱贵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又被火烧大军草料场,杀死三人,迯走在柴大官人家。今有书来,举荐入夥。”林冲取书递上,王伦接着看了,便请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取酒来把了三巡,王伦动问柴大官人了。猛然寻思:“我是秀才,因忿气,合着杜迁、宋万聚集许多人马。我又没十分本事。如今添了这个人,他是禁军教头,倘若识破我不便。不若推却事故,发付下山便了。”一面安排酒食,王伦呌喽罗托出十两白银,两匹紵丝。王伦曰:“柴大官人举荐教头来敝寨,争奈小寨粮少,人力寡薄,恐悮足下。略奉薄礼,别寻大寨,切勿见怪。”林冲曰:“小人千里而来,凭柴大官人面皮,迳投大寨,望赐收录。”王伦曰:“我这里是小去处,如何安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谏曰:“山寨粮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这位是柴大官人举荐,如何不受?”杜迁、宋万都劝曰:“柴大官人面上,可以容他。不见我们背义。”王伦曰:“他在沧州虽犯大罪,却不知心腹何如。要有投名状来,方可准信。”林冲曰:“乞纸笔来便写。”朱贵咲曰:“教头错了。但是好汉入夥,湏要下山去杀个人,把头献纳,他便无疑。这个谓之投名状。”林冲曰:“这事不难,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曰:“限你三日,有投名状来,容你入夥。若三日没有时,休怪。”林冲应承了。有诗为证: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明日早寻山路夫,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晚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次日早起来吃饭,提了朴刀,呌喽啰领路下山。等候一日,并无人过。林冲闷闷回寨。次日又和喽啰下山,投南山路去,等到午时,一夥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夥而过。林冲不敢动手,让他过了。等到天晚,并无一人过。林冲对喽啰曰:“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客过,如何是好?”喽啰曰:“哥哥放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上山,王伦曰:“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林冲回房叹曰:“不想如此命蹇,一连二日取不得投名状。”天明起来,背了包袱,提了朴刀,和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曰:“今日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两个来到林子里面等候。时遇残雪初睛,日色明朗,望见一个人来。林冲看时,见那人挑担行李。林冲提朴刀,蓦地赶去,那汉子见了,丢担便走。林冲曰:“你看我命苦极了,等了三日,得一个人来,又被他走了。”喽啰曰:“虽然杀不得人,这一挑财帛可以抵当。”林冲曰:“你与我挑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只见山坡下转出大汉,挺着朴刀,大呌如雷,喝曰:“泼贼,将俺行李那里去?”赶将来。且听下回分觧。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天罡地杀下凡尘,托化生身各有因。落草固缘屠国士,买〖卖〗刀岂可杀平人。
东京已降天蓬帅,此地生成黑杀神。豹子头逢青面兽,同归水浒乱乾坤。
那大汉身长七尺五寸,面皮上一搭青记,腮边微露赤须,挺朴刀赶来,林冲挺刀来迎。但见:
残雪初睛,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上涌两条杀气。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中虎。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架隔遮拦,却似马超逢翼德,盘旋点搠,浑如敬德遇秦琼。斗来半晌没输赢,战到数番无胜败。果然巧笔画难成,便是鬼神湏胆落。
林冲与那汉斗有三四十合,不分胜败。只见山高处呌曰:“两个好汉不要斗了。”两个收住刀看时,却是王伦和杜迁、宋万走下山来,说:“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这个是我兄弟豹子头林冲。那汉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俺是三代将门之后,武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幼年曾应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因道君皇帝盖万岁山,钦差十{二}个制使,去太湖搬运花石纲赴京,来到黄河,遭风打翻了舡,失陷石纲,不能回京复命。如今逢赦,收得一担钱物,回东京枢密院使用。从这里经过,那担儿被他夺了,可把来还我。”王伦曰:“哥哥,我数年前亦到东京应举,已闻制使大名。今日相见,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只得上山,来到聚义厛上,分宾主坐定,王伦教置酒款待杨志。酒至数巡,王伦对杨志曰:“林冲兄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高太尉刺配沧州,犯事新到山寨。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不如在小寨歇马,同做好汉。不知尊意如何?”杨志曰:“多蒙携带,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前者因官事连累他,不曾酧谢得。望众头领掷下行李。如不肯还,空手也去。”王伦咲曰:“既是制使不肯在此,不敢强逼。且住一宵,明日从命。”杨志大喜,当日饮酒至二更方散。次日又置酒与杨志饯行。众头领教喽啰挑行李,送杨志下山来。路口分别回寨。王伦自此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却说杨志上大路,不数日,到东京。有诗为证:
清白传家杨制使,耻将身迹履危机。岂知奸佞残忠义,顿使功名事已非。
那杨志入城,投店安下。数日托人去枢密院打点,将财物买上贿下,才得申引见高太尉。那高俅把从前文书看了,大怒曰:“既是你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来交纳了,偏你这厮将花石纲失陷在外多时,不来复命。今日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批倒,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杨志烦闷,回到店中,思想:“王伦劝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相从。今日指望有个好处,不想被高太尉毒害!”心中烦恼。“盘缠又使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如今事急,只得拿去街上,货卖些钱钞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走到街上,站了半日,并无人问。转到天汉桥去卖,只见那两边站的人,都跑入巷去躲了。都说道:“大虫来了。”杨志曰:“好怪异!城市里那有大虫来?”只见远远地一个大汉,吃得半醉,一冲一攧撞将来。杨志看那人,形貌粗恶,原来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呌做没毛大虫牛二。专一在街坊上撒泼行凶,满城人见那厮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问曰:“你这刀要卖几贯钱?”杨志曰:“是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曰:“甚麽宝刀,卖得许多钱!有甚好处?”杨志曰:“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得毛过。第三件杀人不沾血。”牛二曰:“我便把铜铁放栏杆上,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钱。”杨志拿刀在手,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都喝采。牛二曰:“第二吹毛我不信。”就自己头上,扯下数根头发递与杨志曰:“你且吹我看。”杨志接头发,望刀口上一吹,那毛都做两叚。牛二又曰:“第三件杀人刀上血痕,你剁个人我看。”杨志曰:“如何敢杀人?你去拿只狗来,杀与你看。”牛二曰:“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曰:“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甚麽!”牛二曰:“你敢杀我麽?”杨志曰:“你好没来由,杀你做甚麽?”牛二揪住杨志曰:“我要了这口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跌。牛二扒起来,钻入杨志怀里。杨志呌曰:“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我因没有盘缠,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将俺打。”众人都怕牛二,谁敢来劝。杨志受欺不过,一时性起,把牛二搠死,呌道:“你们跟我去开封府出首。”众人只得随杨志到府前,正值府尹升堂,杨志拿刀和地方众人一齐跪下,告曰:“小人原是殿司制使杨志,为因失了花石纲,削去本职,没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坊上卖。被牛二强夺,又打小人。因此性起,将牛二杀死。众邻舍都替杨志告说。府尹曰:“既是自行出首,饶了你打。且取长枷枷了。”差官检验,结成文案,将杨志收监。众人得杨志杀了牛二,除了街上一害,都助他盘缠使用。押司叹他是个好汉,把状词都改轻了,招做“一时斗殴,悮伤人命”招了。六十日限满,押司禀过太尹,将杨志断了二十棒杖,刺了两行金印,送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差两个防送公人张龙、赵虎监押上路。天汉州桥众人请那两个公人到酒店,把出银两,赍发公人曰:“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望乞二位看顾。”张龙、赵虎受了曰:“我们也知他是好汉,不消列位分付。”众人又将银两,送杨志做盘缠,杨志拜谢,各自散去。
杨志与公人取了行李,不数日来到北京,寻店安下。原来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唤做梁中书,讳世杰。乃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壻。次日留守升堂,两个公人觧杨志到厛前,呈上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备问情由,杨志将高太尉不容复职,致悮杀死牛二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梁中书大喜,就留在帐前听用。押了批回与公人,回了东京。自此杨志只在梁中书府中听用。中书有心要抬举他,做个中军副牌,月支请受,只恐众人不伏。一日传下号令:诸将来日,都要赴教场操演武艺。梁中书嘱杨志曰:“我要抬举你做个中军副牌,月支一分请受。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曰:“小人应过武举,曾做殿司府制使。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当効啣环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与衣甲一副。有诗为证:
杨志英雄伟丈夫,卖刀市上杀无徒。却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场中敌手无。
次日,梁中书带领杨志来到教场中,演武厛坐下,左右摆列众制使、武官,前后簇拥着百员将校,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天王李成,一个唤做大刀関达。台上竖起一面大旗。两下立着五十对金皷手。品了三声画角,发了三通擂皷,大小三军一齐整肃。将台下一面引军红旗招动,只见皷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队马军齐上立住面前。梁中书传令:教唤副牌中军周谨听令,施逞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将手中枪使了几路。梁中书曰:“教东京新拨配军杨志听令。”曰:“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今配来此间,即目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麽?若赢得他,我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曰:“蒙恩相钧旨,安敢有违。”随即披挂上马,跑将出来,与周谨先比枪法。周谨怒曰:“这贼配军敢来与我比枪!”二人正欲交锋,且听下回分觧。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急先锋东廓争功 青面兽北京演武
得罪幽燕作配戎,当场比试较英雄。棋逢敌手谁终局,将遇良才始用功。
鹊画弓弯欺满月,点钢枪刺耀霜风。直饶射虎穿杨手,尽在今朝胜负中。
却说杨志、周谨二人正欲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上厛来禀曰:“刀枪是无情之物,恐有伤损。令将枪头去了,各用毡片包裹,蘸了石灰,各穿皂衣上马。”两个上阵斗了五十合,台上鸣金,两个勒马回阵,看周谨身上斑斑点点,约有四五十处。那杨志只有左肩膀上一点白。梁中书大喜,唤周谨上厛,看了迹曰:“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即令杨志替此人职役。”都监李成禀曰:“周谨枪法生踈,弓马闲熟。若除了职役,恐众军不伏。再令杨志与周谨比箭。”二人得了将令,杨志禀曰:“阵上弓箭发处,恐有伤损。请钧旨。”梁中书曰:“武夫比试,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李成又禀曰:“乞赐各人一面遮箭牌。”梁中书依言。二人又上阵来,杨志曰:“你先射我三箭。”周谨恨不得把他射死。杨志拍马望南边走,周谨纵马赶来,搭上箭,望杨志后心一箭。杨志听得弓弦响,将身躲过,那箭射空了。周谨见一箭射不中,又搭第二枝箭射来,杨志见那箭来,用弓稍只一拨,那箭落在地下。周谨见第二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勒回马,望正厛上来。周谨赶来,取第三枝箭射来。杨志回身,把箭接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厛前。中书见了,教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周谨拿了傍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纵马便赶,先把弓虚拽弦响,周谨听得弦响,回身举牌来遮,却闪个空。周谨忖曰:“这厮只会使枪,不曾射箭。等他第三枝箭再虚拽时,我便喝住了他。”便拍马望演武厛来。杨志却取箭,搭上弓弦。心里想曰:“我要射他心窝,必伤他性命。只射他不着命处罢。”一箭正中周谨左肩,番身落马,众军救了周谨。梁中书大喜,呌军政司立了文案:杨志顶袭周谨职役。
杨志喜气洋洋,正拜谢中书,只见一人呌曰:“我和你比试。”杨志看那人,身长七尺,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叩中书禀曰:“周谨比试,患病新愈,因此悮输。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若小将输他时,便教杨志顶小将职役。”梁中书看时,正是正牌军索超。为人性急,人都呌做急先锋。李成禀曰:“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梁中书忖道:“我要抬举杨志,恐众将不伏。今番赢了索超时,却无话说。”便与杨志曰:“着意用心。”杨志谢了,却去披挂。李成分付索超曰:“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踈失,他把大名官府军官都看轻了。”索超曰:“不妨事。”便去披挂了,提着金蘸斧,勒马出阵。杨志挺枪立马於阵前。旗牌官手执令旗喝曰:“奉钧旨:两将用心,如有亏输,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二人得令,纵马出阵。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梁中书看得呆了,関达看了,恐二人有失,慌忙教旗牌官去与二人分了。旗牌官呌曰:“相公有令,二将住手。”两个勒马各回本阵。梁中书教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赏赐二人。就升二人为管军提辖使,索超、杨志拜谢了。梁中书与大小军官,在演武筵宴。饮至暮,席罢,众官员都送归府,各自散了。
次日却是端午节,梁中书与蔡夫人后堂满酒,庆赏端阳。酒至数盃,夫人曰:“我父亲六月十五生辰,可使人收买金珠等物,进上京师庆寿。”中书曰:“我正要打点,只是一件,去年收买许多宝器,送至半路,被贼人劫去。今次必湏令的当人押去才好。从长商议。”不题。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知县,姓时名文彬,升堂唤捕盗巡捕都头。一个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五寸,生一部五路髭髯,长一尺五寸,面如红枣,目若朗星,一似関王模样,满城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踈财,结识江湖上好汉,斈得一身武艺。一个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面如紫糖色,一部扇卷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丈阔涧,满县人都呌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铁匠出身,后做屠户。虽然仗义,有些匾窄。亦能武艺。当日知县唤这两个上厛来,分付曰:“济州管下,俱属水乡,今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来搔扰乡民不便。唤你两个,带领一千兵,一个出东门,一个出西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捉来讨赏,不可扰动乡民。”两个都头领命,各自分投巡警。
雷横当晚引土兵出东门,到东溪村灵官庙前,见殿门不関。雷横曰:“这殿里恐有贼在里面,我们入去看一看。”众人擎着火把,照将入去,只见供桌上,赤条条睡着一个大汉。众土兵一齐向前绑了,押出庙门。投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觧。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赤发鬼夜卧灵官殿 晁天王举义东溪村
勇悍刘唐命运乖,灵官殿里夜徘徊。偶遇巡逻遭捆缚,致使英雄困草莱。
卤莾雷横应堕计,仁慈晁盖独怜才。生辰赍贡诸珍贝,总被斯人送得来。
却说雷横同众土兵缚了那汉,去晁保正庄上,讨点心吃,然后觧县。原来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乡富户。平生仗义踈财,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他的,便留在庄上,将银两赍发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不肯娶妻室。本乡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一条大溪。那西溪村常常出鬼,白日迷人,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人备说其事。僧人指个去处,用青石凿个宝塔镇住溪边。那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晁盖得知大怒,走过溪,把青石塔独自托过东溪边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江湖上都闻他名字。当夜雷横等到庄前敲门,庄客报知,晁盖教开了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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