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永久的女性 [book_author]叶灵凤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7432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叶灵凤著。上海大光书局1936年7月初版。作品叙述画家秦枫谷决意要画一幅朴素的少女的胸像。他要从这少女的容颜上,表现出女性不灭的纯洁,尊严和美丽,以及孕蓄着的母性的爱。为物色模特儿,他费尽了心机。巧遇朱娴,正是他理想中的人物。在朱娴的支持配合下,一幅题为“永久的女性”的画画成了,同时他们俩也产生了爱情。秋季展览会上,这幅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也引起了风波。秦枫谷屈服于朱娴父亲的反对,决计牺牲自己的爱情,违背了自己的心愿与第三者结合。作品通过画家秦枫谷和模特儿朱娴的爱情悲剧,描写艺术和人性的斗争,艺术家为了创作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揭示了在黑暗的旧社会男女婚姻的不自由,鞭挞了金钱主宰一切的罪恶。 [book_img]Z_14429.jpg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题记 一九三五年的秋天,应了那时新创刊的《小晨报》之约,我写下了这部《永久的女性》。这是我第三次为每天出版的日报写连载小说,而且也是最长的一部。以前在《时事新报》所载的两部都只有六七万字,这回却差不多有十四万字,连载了四个多月。这小说结束不久,《小晨报》也就停刊了。 写这小说时,我正搬到上海市外不久。那时的我,不仅在思想上很苦闷,就是生活上也很空虚,不能安心读书,更不能安心执笔。这小说的写成,与其说是我的努力,不如说是我运用这机遇收拾我疏散的心情而已。因了住在市外,这小说的背景便也利用附近的区域;理想中的主人公的住处,那竹林深处的一座瓦屋,便是我散步时所时常见到的地方。久住闹市的我,新来到这郊外,当时的心情虽极不安静,但周遭的景色仍给我很深的印象。 这小说的整个故事,是用上海颇知名的一个洋画社作对象,洋画社的社员大都是我的朋友。但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从不曾对他们谈起过。当然,他们中间并没有秦枫谷、张晞天,更没有朱娴,也没有类似这样的故事,但我却采用了他们对于艺术努力的精神作我理想的对象,从这上面建筑我想象的楼阁。 这小说整个是一位画家和他的一幅画的故事。我想描写的是艺术与人性的争斗,艺术家为了爱护他的创作而牺牲他的幸福;这是一种颇熟悉的典型,但这也是一幕永久的悲剧。 全书的骨干,那一幅《永久的女性》画像,明达的读者当能看出,那是受了文艺复兴大师达文西的那幅《莫娜丽沙》的影响。 我自己从来不喜欢自己所写下的这类小说,因此几乎漠然没有好恶之感。以上所写,不过将这小说写作的经过,提供给有兴趣的读者而已。 这小说发表时,每天曾由丁聪先生作插绘,这回却因了印刷关系,只得割爱,另烦他画了一张封面。 一九三六年六月,作者记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一 一、秋之丰富 从宝山路开往市政府的公共汽车,在开林公司门口停下的时候,从车上走下了一个身体颀长,肤色微黑的南国风度的青年。在一根电杆木下摆着水果摊的张金发,望着向自己面前走过来的这个青年,笑着招呼道: “秦先生,从上海回来吗?” “是的,到法租界去的。张老板,今天生意好吗?” “还不过是这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连学生都舍不得买水果了。你先生今天可要带点什么回去?” 说着,用手指着自己的面前。 在他面前小小的摊上,有着姜黄色的带着刺鼻的热带味的香蕉,淡淡的茶绿色的雅梨,泛着宝蓝的紫色的无花果,集合了娇艳的玫瑰红和雅淡的粉绿的苹果。这一切,在具有敏锐的色感的青年画家秦枫谷的眼中,是一幅自然的静物图案。与其说由于食欲上的引诱,还不如说是视觉上的刺激。他笑着说: “好的,张老板,给我选四毛钱的罢,每样一点。怎样,柿子还没有上市吗?” “还要再等几天哩!” 在他的想象,对于眼前这几种色调和平的水果,觉得如果再加上几枚强烈的朱红色的柿子作对照,将是一幅极好的能代表这新秋情趣的静物,他想到十七世纪佛兰德斯画家约丹斯那幅《秋之丰富》的名作,在原野的高坡上,一群康健的农家男女,肩着丰富的秋收的果物,正在愉快笑语着。 他抬起头来向四面望了一眼。 晴朗的新秋的午后,在这将近五点钟的时刻,太阳还明亮的晒在他的四周。从散在路旁的疏落的几座建筑物上所反映的阳光,正融和着他心中想象画面上愉快而静寂的空气;仿佛天是澄碧的。路旁雨后新涨的溪水中,正映着缓缓流过去的云影。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更沉静了。 ——是的,这样好的天气,我该利用这机会多画几幅画;不过,刚才在霞飞路所见的那个女性,如果面部再狭长一点,眉毛再扬起一点,倒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典型。 离开了水果摊,从路旁的小路上,沿着一座桑林走去的时候,他不觉在自己的心中,又画了一遍那幅设想已久的画像。 二、忧郁的云影 穿过了桑园,在一丛苍翠的竹林掩护下,一座青灰色的瓦房,像隐士一样,划破了新秋明朗的天空,露着他寂静的姿态。 这小小的离隔了都市尘嚣的半旧的建筑,便是青年画家秦枫谷的家,便是他的画室。 他捧着刚才买的一包水果,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那一幅在他心中设想已久的画像,正像这些成熟了的秋天的果实一样,在他心中渴望着有一只手来采撷。 ——几时才可以找到那样的一个对象,几时才可以完成那幅画像呢?难道世上真的没有我的想象中的女性吗? 白云在他的头上流着,愉快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感觉着自己的心中充满了与大自然协调的热情。 想着这一切,他向了隐藏在竹林里的自己的家走去。 “秦先生,回来了吗?” 突然有人这样的喊他,他抬头一看,从另一条小径上向他迎面走来的,正是他的房东太太。 “回来了。孙太太出去吗?” “去打一个电话。秦先生,罗小姐早就来了,等你等了好久哩!” 一阵浓重的云影拂过秦枫谷的脸上,他的脸色看来好像阴暗了。 “谢谢你,孙太太。” 虽然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照例止不住的这样想了: ——如果罗雪菌对于艺术能有一点深刻的了解,相貌能秀逸一点,不是生着那样一张庸俗的圆脸的话,以她对于我的热情,我的画像早就实现了,又何必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追寻对象呢? 一声轻微的叹息,抹在秦枫谷脸上的正不是偶然飞过的云影,而是一种无名的忧郁了。 他早知道雪茵今天要来的,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从朋友家里那种浓重的艺术空气中溜回来了。 对于这位女性,他始终是在艺术和人性的领域中挣扎着。 三、红苹果 秦枫谷所住的房子,这隐在竹林里的寂静的家,是一所有小小的院子合抱着的江南风味的建筑。没有楼,围着口字形的天井,是三开间带着东西厢房的高爽的平房。这东面的厢房,连着后面的套房,便是他的家。他将后房当作卧室,而将爽亮的厢房当作了画室。那和平而静谧的从四扇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衬着墙上的反光,是尽够他作画的了。 对面的余屋里住着他的房东孙先生和太太,这位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印刷所的孙先生,带着六十几岁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平素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为了经济,为了破除寂寞,才将一半的房屋租给了由朋友介绍而来的秦枫谷。 踏进了这寂静的家门,穿过天井,对了东面厢房的玻璃窗里,秦枫谷捻熟的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的平凡的背影,正靠在椅子上看书,他知道雪茵果然来了。 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脸来,是一张圆圆的带着通俗趣味的脸,一张在商人的眼中认为是讨人欢喜,在艺术家的眼中却认为是庸俗的脸;弯弯的眉毛,平整的鼻子,小巧的嘴,一切的地位都排列得很适当,但是却缺少了崇高的感觉和吸人的魅力。 “枫谷,回来了吗?” 看见秦枫谷走了进来,她站起身来这样说了。 “是的,对不起你。你来了好久吗?” “因为到复旦去找一位同乡没有找到,所以来得早了——怎样,买了些什么?” “哦哦,下公共汽车时买的一点水果,我想画静物写生的。也罢,先吃了再说。” 他将捧着的水果放在靠墙的一张小小圆桌上,拣了一只青色的苹果递给她。 “我不要。我喜欢吃红的,沙的。” 枫谷不开口,另拣了一只红的递给她,自己却将那只青苹果,用手揩了一揩,很贪婪的送到了嘴里。 这一切,他做得都很自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从他的这些动作中却看不出鼓舞生命的力和人生的热情,只有使人微微感到的一种内心的寂寞。 四、寂寞的笑 秦枫谷和罗雪茵的认识已经有一年以上的历史。在去年的初夏,这位在体育学校读书的四川女子,偶然在游泳池里遇见了秦枫谷,看见生长在南国水乡的他,修伟而康健的身体在池水里正像鱼一般的活泼,不觉倾倒了起来;更由朋友的介绍,知道他是画家,于是由游水的教授很快的就成了熟悉的朋友。在罗雪茵的眼中,除了觉得秦枫谷漂亮以外,也许将画家的意义误解成了摄影家,以为既认识了画家,也许有一天能请他画一幅漂亮的肖像,当作照片一样的在图画杂志上发表一下。于是由于这种种的潜意识,罗雪茵从开始就有意和秦枫谷接近了。 秦枫谷是一个有着艺术家的修养,而又有人情修养的人。他不会轻易的和一个人去接近,也不会孤僻的拒绝旁人的接近。所以,在罗雪茵认识的当初,虽然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仅及于水准的女性,而且又是将篮球和排球代替了自己的画笔的人,与自己的趣味太不相投,但是为了豪爽的天性,所以从来不曾想向她逃避,不过早已感到这决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决不是能了解艺术,了解他的女性。 说到艺术,罗雪茵不仅不能了解,而且根本没有一点基本的认识,趣味更说不上了。譬如说,一只苹果的事,罗雪茵决不会领悟到一只青苹果脆爽的滋味,是超过沙软的红苹果的。 但对于这一切,秦枫谷从来不肯在口头向她表示过,只是暗暗的在自己心里感到寂寞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种原故,间接的使罗雪茵为自己造成了许多早熟的幻想。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仔细的削着苹果皮,罗雪茵这样低了头问。 “到张晞天他们那里去了。” “没有看见他们吗?” “他们都在家。我因为想到你要来,所以先走了。他们都在讨论秋季展览会的事。” “说来你又要好笑,真的,我真不懂你们画的,为什么没有一张我爱看的。不是歪歪倒倒,就是奇形怪状的。” 枫谷笑了一笑。罗雪茵的苹果皮还没有削完,他的一只带皮的青苹果却已经快吃完了。 五、独立秋展 提到绘画,枫谷又想到下午在张晞天家里所谈的,筹备举行秋季绘画展览会的事。 他们这几位青年画家所组织的独立美术社,这年秋季照例要举行一次展览会的。中心分子之一的秦枫谷,决意要画几幅满意的制作去出品。今天下午所谈,便是各人怎样在这狐鬼横行的艺坛上,拿出几张真正的严肃的艺术作品,去矫正被蒙蔽了许久的观众的耳目。 秦枫谷所想的,自然是他那幅设想已久,始终未落笔的画像。 这是他的一个理想,他要画一幅少女的画像,是一幅胸像,单纯的没有背景,古典的构图,但是却用现代的技法和色调,一个朴素的少女的像。从这少女的颜上,他要表出女性不灭的纯洁、尊严和美丽,以及孕蓄着的母性的爱。 作为这样一幅画像的对象,能代表女性在人性中仅有的优点的,秦枫谷知道决不是一般的摩登少女所能胜任,而必需在性格和颜面上,先天的具有他理想的条件不可。 他要一个修长的身材,有圆味的胸膛,圣母型的长形的脸;有着下垂睫毛的习惯,于美丽之中带着端庄,没有一点轻挑的气习。 而在这一切之后,必须还要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种不灭的热情。 条件太苛刻了。从哪里去找这样一位女性来作对象呢?于是秦枫谷的心中,这幅画像已经像果子一样到了迸裂期的成熟,但是同时却又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苦闷。 他又想到罗雪茵了。正在吃苹果的雪茵决不会想到秦枫谷从她身上所感到的寂寞。她高兴的笑着: “昨天家里来信了,说是钱已经汇来了。我想去做一件秋大衣,你说什么颜色的好?” “柠檬黄的。” “我想做缎子的好吗?” “不好。最好做毛织的。秋天的衣料是不该光滑华丽,而是应该有轻软温暖的感觉的。” “衣服是穿的,是给人看的,又不要用手去摸,何必顾到它的感觉?” “那么,做缎子的也好。” 几缕阳光从墙头上斜射了进来。秦枫谷这样回答的时候,望了带着黄色的近晚的阳光,不觉感到一点薄薄的新凉。 六、苦闷 秦枫谷是一个极忠心于自己艺术的青年画家,今年才二十六岁。在香港从一个外国人的绘画研究会里学了几年的基本素描,便东渡到日本去专攻自己心爱的油画。两年前归国了,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广东去,却在上海住了下来,和几个朋友组织起独立美术社,专心于自己艺术的深造。拒绝了几个美术学校的聘请,而用商业美术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现在是上海百华公司的橱窗陈设指导,每星期只有两晚的工作,余下的时间便用在自己的绘画上。不愁生活的压迫,不曾牵入教育生活的漩涡,实在是一个理想的艺人。 生就的一个修长而健康的体格,英挺的相貌,再加上南国的热情和豪爽,秦枫谷实在是一个现代典型的漂亮青年。虽然在学生时代已经有过几次不曾结束的罗曼史,在东京的时候也曾被几个女性追逐过,但是因为自己对于艺术的热忱超过了对于女性的爱,在恋爱与艺术不能并立的时候,总是毫不踌躇的抛开了恋爱,所以始终不曾有过正式的情人,只是不时处于被动的地位,被一两个热情的女性追逐着而已。 目前的罗雪茵便是处于这样地位的一个。秦枫谷不曾坚决的拒绝她的进攻,实在不过是保持着一种男性的礼貌罢了。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燃在他内心如火的热情,他已经完全寄托在自己的绘画上了。 一年以来,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幅画像,为了要寻找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女性,秦枫谷差不多已经陷入一种空想的单恋的苦闷。走在路上,坐在车中,偶然踏入一个公共的场所,他总要仔细的寻找,仔细的注意每个少女的脸,每个少女的身材,将她们和自己的理想比较一下,期望能发现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人。 不用说,他始终是失望的,没有一个曾经完全的够上他的条件。 这就是他的苦闷、他的寂寞。他的绘画上的对象,就是他灵魂的对象。他的画不曾实现,他的灵魂怎样能安定呢? 虽然眼前有着罗雪茵,但是他知道这决不是他的理想,也决不是他的恋人;他的恋人该是与绘画合而为一的,是他的画面上的,同时也是他心上的。 七、画室风景 这一天傍晚,秦枫谷陪了罗雪茵,在附近新开的一家馆子里吃了晚饭,又送她上了公共汽车,回到北四川里以后,自己才沿了江湾路走了回来。 像要下雨的样子。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带着凉意的黄昏的风,用着感伤的调子向他的身上吹着。 他重新感到了始终压迫着他的那一种寂寞,艺术上的同时是他心灵上的寂寞。 司到了家里以后,在水一样的灯光下,对了一张新钉好放画架上的二十号的画布,不觉呆呆的出神。 简单的厢房里,只有墙上有三张配了框子的画;一张静物、一张画像、一张人体,破除了整单的单调。秦枫谷是不爱画风景的,钉在墙上的几张素描,和堆在墙角的一大堆没有框子的画,也没有一张是风景。 两张椅子,一张圆桌,合上散乱着的画具,便完成了这整个厢房里的所有。 一条孤单的长大的黑影,从地上一直延在墙上,投射在挂在墙上的画面上。 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对了架上的空白画布,秦枫谷从自己的艺术上感到了类似恋爱场合上的苦闷。 他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人,差不多从不曾尝到过温和的母爱的滋味。在心的深处,有一种不肯泄露的寂寞和孤独潜在着。他要寻找一位像莫娜丽沙那样的女性,作他画像的对象;正和现代的精神分析论者解释达文西作那幅画像的潜意识一样,那挂在嘴角的迷人的微笑,正代表着对于幼年失去的母爱的追怀。 “为什么不请我作你的画像的对象呢?” “你的脸太圆了。” “恐怕是不够漂亮吧?” “我并不是想画一幅美女画。” “那么,我看你去找你理想意中人罢!” 他不觉想起了适才雪茵所说的关于画像的话。 是的,他要去找,不停的去找。虽然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但他相信世上一定会有一位像他想象的人存在,而且这样合于他理想的人,一定会了解他的意见。 ——今天在霞飞路所见的一个,不是已经差不多合于我的条件了吗? 对了空白的画布,他这样出神的想着。 新秋的晚上,静悄的空气整整的笼罩着他的画室、他的心上。 八、中国画报 因为晚上想得太久了,夜里失了眠,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来。 想到还要到张晞天家里继续讨论展览会的事,收拾了一下吃了一点干面包,他就准备到霞飞路去。 天变了,下着濛濛的细丽,沉暗的天色,似乎一时不会放晴,也一时不致落下更大的雨。他披了雨衣倚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车上,完全给沉闷的天气征服了。 失了眠,头里昏昏的发涨。他看了一下同车的乘客,觉得没有一个可注意的人,便将视线转到窗外。 半面拉上了的车窗,濛濛的雨受着车行的风力吸了进来,零乱的飘到他的脸上,他只是用手去拂着,却不想躲开。 快到邮政总局的时候,车子照例在停车站上停了下来,对面新亚酒店的空屋,有一家报摊在空屋的门口冒雨摆着,从吊在橱窗上的许多画报中,秦枫谷无意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生疏而又熟悉的脸。 一瞬间,灵敏的感觉立刻告诉他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他随即阻止已经在开动的车子,踏了一位走上来的广东小姐的脚面,跳了下来。 是新刊的一册八月号的《中国画报》七色版的封面上,印着一位少女的半身着色照像。 隐在一丛油碧的葡萄叶中,贴着一串新熟的紫色的葡萄,是一张长形的完全代表了少女纯洁的脸。松散的头发,映着透过葡萄叶的疏落的日影,脸上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娇艳和光辉。面对着新熟的透明的葡萄,她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露出了水一样的明朗。 握着葡萄藤的右手,完全是举世无比的莫娜丽沙型的右手。 秦枫谷的脸色变了,心里不由的跳了起来。神秘的自然,竟依照了他的理想,创造了一个和他理想完全吻合的典型。 他早知道,自己决不是幻想,世界上必定有一个和他理想完全相同的人存在。现在,他的推想果然证实了。 他将目录翻了一下。目录上印着:封面,朱女士。没有名字,下面也没有摄影的姓名。 “谁呢?这是谁呢?”冒了细雨,秦枫谷沿着邮政局的屋檐走了起来。 九、梦境 冒着雨,徒步越过了四川路桥,秦枫谷才在桥脚下跨进正从桥上驶来的二路公共汽车。 濛濛的雨,蛛网一样的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包围在这朦胧的空气中,正好像在梦中一样。 果然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他重行将握在手里的《中国画报》看了一眼,知道显在眼前的正是一件事实,并不是幻像,他的心又像一个初恋的孩子一样的跳了起来。 “谁是这位朱女士呢?” 他想着,即使没有名字,即使没有摄影者的名字,但是编者是知道的。他只要去打听一下,什么都可知道了。他就可以进一步实现他的理想了。 他将《中国画报》的底页翻了一下,知道它的社址是山东路,编者的陈晓风。他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决定诚恳的写封信去询问编者一下,或者自己去一次。 “如果她是在地狱里,住在天堂里的我也情愿舍弃了天堂,而追随她到地狱去的。” 他想起了不知是谁写的这样热情的诗句,自己微微的笑了。 他有一种自信,知道如果会见了这位本人,向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是决不会拒绝的。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必定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颗能了解艺术的心。谁不愿意为艺术服务呢?谁不愿意从艺术上获得自己永久的生命呢? 冲开了压在自己心灵上的苦闷,他觉得整个的心身都轻快了起来。车子飞一样的走着,从光滑润湿的柏油路上,划破了被微雨笼罩着的空气,好像要将他送上了天堂一样。 ——我决意地在朋友的面前,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保留这个发现,使他们将来意外的吃惊一下。 坐在车上,秦枫谷完全忘却了事实上的许多困难,完全沉入了自己梦想的境地。觉得自己已经握着调色板,对了自己理想的爱人,很轻快的在新鲜的画布上,一笔一笔地涂着颜色。 到了张晞天的家里,朋友们发现今天的秦枫谷似乎很兴奋,对于艺术,对于自己的将来,好像很有把握的在谈着,对于不久要举行的展览会,他更以不可一世的气概参加了讨论。 他说,旁人的情形他不知道,在他自己方面,他自信一定有一两张惊人的出品。 一○、宗教世界 秦枫谷不愿将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是视如宝藏一样,将这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底。 朋友中也有几个称赞这一期《中国画报》封面的女郎很美,但是没有一个人料到这张封面对于秦枫谷,竟是一件不可言说的宝藏。 他瞒了众人,偷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中国画报》社,想找它的编者陈晓风,但是恰巧出去了。从张晞天家里出来的时候,他预备了一肚皮的话,特地再赶到山东路,想仔细的和那位编者谈论一下,希望能知道这张封面的朱女士是谁,本人是否现在上海。 但是他又扑了一个空。 怀了满心的焦急傍晚回到江湾的时候,他决定写一封信给《中国画报》的编者,要求他给他一个满意而迅速的答复,他是否可能认识一下八月号作封面画的朱女士。他想,他如果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动机,对于这件事情态度的严肃,编者是决不会拒绝他的。 天气并没有好,从早上就落起来的濛濛的细雨,像丝一样的到此刻还不曾停止。空气是愈加沉重了,灰黯的天色像铅一样的要压到人的身上,但是秦枫谷已经不再感到这种郁闷,他的心像羽毛初丰的雀儿一样,随时都可以飞翔起来。 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将一册《中国画报》神圣的靠在墙上,自己用着一种宗教的热忱,仔细的看着。 映着斜射下来的灯光,封面上的人影是显得愈加美丽了。 透过了纸面,他想象着蕴藏在那一对灵活的眼睛里的,一定是水一样的渊深,火一样奔腾的热情,一定有一颗纯洁温柔的心。 他拿了一根木炭,在纸上开始想象的构图。目光应该向哪里,手的位置应该怎样,身体的姿势应该怎样,应该穿怎样的衣服,怎样的发型。将存在自己心中已久的想象,迅速的倾到了纸上。 他想到不久就能真正的实现这种理想,心里止不住又跳了起来。 微雨的晚上,他就这样在空想的狂乐中过了一个黄昏。新秋清澈的虫声,夹着远处一两声野犬的夜吠,从沙沙的雨声中透了进来,使他完全从这寂静的环境里,沉到宗教的默想的世界去了。 一一、风雨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清早一起来,秦枫谷便将昨夜写好的信,冒着雨,投到江湾路上最近的一个邮筒里。 随着投进去的,是他被激动了的热情和无尽的希望。 差不多一夜没有安睡,他的想象几乎达到了现实的立体的地步。他不仅觉到已经认识了这位朱女士,而且感觉到空白的画布上已经有了她的画像。他跨过了空间,他更跨过了时间。想象的翅儿已经将他带进另一个世界去了。 雨下得很大,而且据新闻报上的记载,说是飓风将要袭来的预兆,但是在秦枫谷的心中,却像一只已经寄旋在安全的港口中的小舟一样,毫不理会眼前的风雨。 他自信,今天所寄的这封信,决不会被《中国画报》的编者认为无聊,而置之不复的。他自信一定可以得到复信,而且得到满意的复信。他推想,无论如何,在后天的午后,他总可以得到回信了。 他很希望在这三天之内,罗雪茵不要来,不要有人来。最好能下三天不停的雨,好让他孤独的一个人,安全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一个人来打扰,自己的希望不让一个人知道。 在雨声中,坐在自己的画室里,他完全和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创造欲和表现欲交混在他的心中,他将恋爱和艺术织成了自己的一件梦衣。 从低矮的屋顶上,风声尖锐的掠过。在这郊外,风雨带着原始的武力在横扫一切,可是躲在自己的画室里,秦枫谷却像一位魔术师一样,从这包围着的沉黯天色里,看出了自己的光明、自己的世界。 ——将我和这整个的世界隔断了罢!我有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坚决的想,不使任何人分享他的秘密,更不容允任何人阻碍他的进行。若是罗雪菌对于他的工作妨碍,他便要毫不客气的使她失去这种妨碍的可能性。 在他的心中,艺术的境界是神圣。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侵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御任何一种野心者。 一二、失望 差不多下了两天没有停止的雨,江湾路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浸满了积水。没有人来看过他,罗雪茵也没有来过,任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受过任何的惊扰。 他随时都期待着《中国画报》编者的来信。 久不曾陷入恋爱罗网中的他,却用着一种恋爱场合上的焦急,期待着回信;又担忧着这恶劣的天气,是否会影响邮差的交通。 第三天的傍晚,他冒了雨到外面去吃晚饭,回来的时候,孙家的孩子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刚才送来的。 他一看是《中国画报》的信封,接到手里立时就撕了开来。 他充满了一个恋人读着第一封情书的紧张。 信上说,关于那张封面的事,是由摄影家顾少侯寄来的,并没有说明是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顾君已去北平旅行。如果秦枫谷一定要打听,他可以写信到北平去问,得了回信后再来奉告。最后说,据他的推测,这位朱女士大约住在上海。 读了信,秦枫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他好像从一个美好的梦境,突然被人推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一切预想好的步骤,都因了这样一来,使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也许有点是失望,但是一切本来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原是他自己过于乐观了。 他读了信上最后的几句,希望又燃烧起来了。他立刻走进去写了一封回信,请陈晓风替他向顾君询问一下,这人是否仍在上海。 ——我想,她一定是在上海的。也许因了这一期的画报,她和编者会有通信的可能。那么,我该要求陈晓风,如果能有这样的事,应该即刻使我知道。 这样想着,他立刻在写好的信上又加了几句。 ——人家不会以为我疯了吧?不会不正当的猜疑我吧?不会的,不会的。从我的态度上,每个人都该看出我是严肃的。 从微微的失望之中,他又转入了一种艺术上的陶醉。 一三、爱人 其实,秦枫谷所收到的信,严格的说,对于他并不算是一种打击。轻微的失望是有的,但这也是由于自己过于欺骗了自己的原故。从偶然见到的一张封面上,他就过于夸张的使用了自己的想象,忽视了必然的许多困难,以为一切都能照自己的预料,毫无困难的实现,真未免太乐观了。 这一点失望,正是他应得的惩罚。 为了这一幅画像,他已经在不断的期望之中,过了一年多的焦灼的岁月。从失望转到绝望,从绝望之中又迸出新生的希望,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刺激了。所以,收到了信后,鼓勇气又写了第二封信,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望着那一张封面,自己对自己说,除非永远不着笔那幅画像,否则必须要寻到这位朱女士。她的一切条件太合于他的理想了,如果不能寻到她,他宁可永远不画。 天气晴了,他想到在家里困了几天,也应该到外面去换一换空气。正预备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女性的脚步声,他凝神听了一下,不用看,他知道是罗雪茵来了。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披着大红的雨衣,健康的罗雪茵的影子现到天井里。 “秦,你没有出去吗?这几天的鬼天气,真闷死人了!” 她翻身脱下肩上的雨衣,这样立在房门口说。 “天下雨,这几天都没有出去。你怎样来的,江湾路上的水退了吗?” 一瞬之间,他已经恢复了平素高兴的态度。 “你看,从电车站下来,我就坐了黄包车来的。沿路的水,连我的袜子部溅湿了。” “你是体育家,该率性赤了脚游水来的。” “我没有你那种游水的本领,淹死了谁救我呢?” 秦枫谷拍拍自己的胸膛。 一眼看见了靠在墙上的《中国画报》罗雪茵走过去抢在手里: “这是新出的吗?让我看看。这封面上的人是谁?怪漂亮的,你的爱人吗?” 说着,一面眨着一只眼睛望着他笑。 不待罗雪茵开口,秦枫谷早已料到她见了那本画报,一定要询问,而且要猜疑的。他照自己的决定,决不使自己这种神圣的举动受到她的干涉。 他否认了她的话: “你不要乱说,这本书是一位朋友送我的。” “那么,为什么像神一样的供在墙上呢?” “我是随意放在那里的。又不是你的照片,我为什么要如此尊重呢?” 枫谷俏皮的说。 罗雪茵将嘴唇一撇,冷笑着说: “不要讲笑话,我哪里有那样的资格?我如果有这种资格,早已给你作画像了。你看,也许人家才有资格哩!” 说着,她将这本《中国画报》高高的举了起来。 秦枫谷咬了一咬嘴唇,心里暗暗的佩服罗雪茵的眼力倒不差,居然也看出这是一个适合他画像的人,他不觉对她有了一种好感,但他仍不愿将自己的心事泄露给她知道。 “你也不要讲笑话。如果你真的觉得她适合,为了艺术的原故:你该将她介绍给我了。” 他半真半假的说。 “你以为我不认识她吗?” 秦枫谷的心里跳了起来。他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但表面上仍是竭力掩住了自己的惊异: “那么,你该给我介绍了。” “我为什么要介绍呢!”罗雪茵冷冷的说,眼睛望住了秦枫谷,“我为什么为自己增加一个敌人呢?” 秦枫谷吃惊了一下: “怎么的敌人?” “一切的女性,彼此都是敌人。一个美丽的女性,更是一位拥有最强的武器的劲敌,我为什么要介绍给你?” 秦枫谷觉得这种对话很难继续下去,只好突然改了话题: “你上次说要做夹大衣,已经做了吗?” “这几天总是下雨,我怎好去做——你不要误会,刚才开玩笑的,我并不认识她。我如果真的认识,我当然要给你介绍的,将来也可以多一位好朋友,何致是敌人呢?” 说了,又向他笑起来。 秦枫谷的心中不安极了,他完全看不出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一五、难题 秦枫谷虽然不能决定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但是他自己的主张却是决定的。他无论如何,不让她知道他确是想认识这封而上的人,不让她干涉到关于艺术上的事。 ——何况她仅是我的一个普通的朋友,而且根本又不理解艺术,她的干涉是不能容许的。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不让任何人闯入我艺术的境界。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和罗雪茵谈到别的事。 “我本来也预备要出去的。你不是说要做大衣吗?我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深懂人情世故的他,不愿罗雪茵过于研究那张封面的事,他想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但是罗雪茵却说: “你有工夫陪我去吗?” 这句话显然有一根刺。 他一笑:“我倒不动气,你反而动气了。一切都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什么爱人,什么敌人,我并没有说过一句。” “我懂你的心事的。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我不懂艺术,不懂画的,所以不配和你讨论这种问题。一提到艺术,你便要陪我去买衣料了,是吗?” 罗雪茵显然是真有点动气了。 秦枫谷心里有点不高兴,但他了解女性在任何的事上都肯让步,只有遇到了敌人,起了嫉妒作用时,是一切都不顾的。他忍住了,依旧笑着说: “你说笑话。对于体育,我也是不懂的,你不愿意我陪你去,难道是因为画家没有资格陪体育家买东西吗?” 罗雪茵所以要认识秦枫谷,便因为他是“艺术家”;而她对于自己的自负,也是这“体育家”。现在给枫谷一说,她潜在的虚荣心满足了,不觉笑了起来。 “你既自认是画家,衣服做好了,你该给我画一幅画像才是。” 这也是她许久想要实现的一个愿望。 秦枫谷见她又提到那个问题,只好仍旧用了俏皮的态度说: “好的好的,只怕我画不出你的漂亮罢。你如果不怕我将你画成红头发,青面孔的摩登安琪儿,你便放心等我给你画罢。” 这样,秦枫谷结束了这一个难题。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二 一六、广告画 虽然江湾路上满浸着几天来的积水,但是只要一过北四川路底的电车站,两旁水门汀的人行道上,已经反射着新秋的阳光了。 久雨初晴,路上的人好像显得特别的多,特别的匆忙。几天以来的郁闷,现在都带着高兴的脸色,畅快的吐在街上了。 秦枫谷和罗雪茵沿了北四川路走着,觉得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新秋的阳光已经由炎热转成了温暖。 “你预备到哪家去买大衣料呢?” “我不想到三公司去买。来的时候我看见惠罗公司大减价,我们到那里去看看罢。” “好的。怎样,这样好的天气,不要乘车如何?” 罗雪茵本是一个极喜欢在热闹的街上走路的人,尤其有了枫谷在一起,她立时答应了: “好的,我们走去罢。” 在稠密的人群中,伴着车辆的噪音,他们沿了北四川路向南走着。 对着往来在街上的行人,藏在秦枫谷的心底,他有着不肯告诉人的希望。 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位封面上的朱女士的脸,很有南国的风韵,也许是广东人;那么,在这充满了同乡的北四川路上,也许有遇见她的可能。 ——不是吗?下了几天的雨,今天难得晴了。谁都要到外面来走走,说不定她也会在这路上的。 抱着这样的希望,他仔细的注意着一切的行人;同时,也是因了这个原故,他才提议不要乘车的。 “喂!”眼看着秦枫谷只顾注视街对面,将要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日本水兵身上的时候,雪茵连忙将他向自己身边一拖,不觉这样喊了一声: “有什么好看?你要撞在人家身上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罗雪茵乘势将右手套进了他的臂弯里。 秦枫谷一惊,像是自己的心事被发觉了一样,不觉脸红了。他连忙笑着说: “没有什么,我在看对面墙上的广告画。” 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 ——刚才走过去的穿灰色绒线衫的女性,倒有点像是那个人哩! “恐怕是活广告,不是贴在墙上的吧?”罗雪茵好像已经看出了他的秘密,这样向他说。 一七、霞飞花店 陪着罗雪茵买好了大衣料,秦枫谷便转到上海百货公司。这几天公司里准备秋季大减价,每个橱窗都要用新鲜的花样陈列秋季的应时货物,枫谷便特别忙了一点。傍晚的时候,他接到张晞天的电话,约他明天上午到他那里去,继续商量展览会的事。 张晞天住在马斯南路。那靠近霞飞路的一间广阔明朗的三楼,便是他的家,同时也是独立美术社的会所。 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霞飞路,衬托着这一间闹中取静的三层楼,在缭绕的烟气和红茶香味中,这一群热心的青年画家总在这里兴奋的谈论着,常作了巴黎的拉丁区。 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便如约而去。几日以来的内心不安定使他在心身上都感到一种郁闷,他要借此机会和他们痛快的畅谈一下。 照着习惯,从天主堂街换上了法租界的电车,他总爱乘到吕班路口就下车,在整齐的霞飞路上,欣赏着两旁商店的陈设和路上的行人,步行到马斯南路。 上午的太阳,用着一种新秋天气所特有的抚爱,照在他的身上。也许今天是星期六的原故,路上往来的行人,脸上总带着高兴的色彩,在轻快的急行着。一阵微风过处,也会有一两张早凋的树叶从两旁的街树上落下,但这带来的是秋天的明朗和愉快,却不是忧郁。 秦枫谷的心上。汹涌着创造的热忱和诗意,完全消除了早几天的消沉。走在晒满太阳的霞飞路上,他觉得眼前充满了光明。 ——再过两天,也许陈晓风的第二封复信要到了。一切问题,都可以从那封信上获得一个解决了。 他觉得关于罗雪茵的事已不成问题。昨日试验的结果,他知道只要相当的满足她的虚荣心,她根本不会过问他艺术上的活动。 面对着华龙路口,有一排落成不久的新建筑物,浅黄色的墙面,衬着赭色秦山砖的装饰,铺面的玻璃窗上映着近午的太阳光,显得格外的辉煌。 几家新开的商店都装演得很漂亮。一家花店陈列得更考究,整个大橱窗都堆满了各色的鲜花;黑色磁砖的铺面上,嵌着四个镀了克罗米的大字:霞飞花店。 走在街对面的秦枫谷,这样沿路看着的时候,看到霞飞花店的门口,好像有什么吸住了他一样,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停脚站了下来。 一八、百合花 霞飞花店的门口,一个穿柠檬黄旗袍的女性,捧着一大堆刚买来的百合花,雪一样的拥在胸前,正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张圣母型的脸,两道秀逸的长眉,松散的鬈发遮掩着右额和耳朵,微微的在颊上留下了一道可爱的阴影。捧着花在门口略略停留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姿态,于端庄之中更流露着优雅。 虽然隔了一条马路,但只要望了一眼,秦枫谷立刻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停住脚迟疑了一下: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在这片刻的停留中,他灵敏的脑筋立刻告诉他这是一个毕生仅有的机会。不容他有考虑和思索的余裕,是一纵即逝的永不再来的机会。一想到这点,他立刻压着跳动得厉害的心房,向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人世的礼仪和隔膜已不再在这样紧逼的境界中存在。 “对不起,请问,是朱小姐吗?” 走过了马路,更证实他的认识并没有错误。但是她已经预备转身向西走了,秦枫谷便抢上一步,排除了不容存在的踌躇急急的这样问了。 她回过身来,注视着这出其不意向她说话的人,安详的脸上在抚爱之中带着逼人的严肃,丝毫不显得惊慌。 “对不起得很。请问:是朱小姐吗?” 微微的鞠了一个躬,秦枫谷带着笑容这样再说了一遍。 “有什么事吗?”她也点了一点头,这样轻轻的说了。 说话的口音,是圆润的纯熟的北平口音。 “我姓秦。因为早几天见过《中国画报》的封面,所以知道是朱小姐,我有一点……” 一缕珍珠一样可爱的笑容忽然从对方的脸上闪出,她笑着这样说了: “原来是秦先生,我知道了。我昨天曾到《中国画报》社去过,曾听见说起先生有信问起我,我知道的。” 这几句话是用这样一种轻盈的声调,幽娴的态度说出,秦枫谷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几乎要在她的面前跪下。 一九、笑容 立在对面,秦枫谷觉得这位朱小姐的美丽,超过了他的想象,微笑着的脸,映着百合花的反射,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他低下头去,接着她的话说: “既然朱小姐从《中国画报》社那里见了我的信,那更巧极了。说起来实在冒昧,并不认识朱小姐,就这样随意的写信询问,而且在这马路上大胆的招呼,不要见怪吗?” “那是没有什么的。” “我是一个研究艺术的人。”秦枫谷接着说,“久想画一幅画像,但没有一个人适合我的理想。早几天无意见了最近一期的《中国画报》,觉得朱小姐真太适合了,所以急急写了信去问画报的编者,还不曾得到确切的答复,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遇见了。——我望了一眼,我就决定一定是朱小姐,决不会看错,否则我也不敢冒昧的走过来招呼了。” 恢复了一瞬间的慌乱,秦枫谷用着一种很镇静的态度,这样侃侃的说。他的低缓的语声中流露着南国的热情,坦白而且恳切,尤其最后几句话,几乎带着孩子的天真在说。 朱小姐低下头去,一个不相识的异性这样立在她的面前,坦白的说出倾慕她的话,摒除了社会习俗的隔阂,而且这说话的人却又是一个英俊洒脱的青年,是艺术家,毫不像一般的浮滑少年,她的心也止不住的跳了。 “我对艺术也很爱好。”低了头,她竭力鼓起自己的勇气这样说,“只怕自己的学识和各方面都不够,哪里能符合一位画家心中理想的对象呢?” “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秦枫谷走近一步几乎要握住了她的手这样说,“朱小姐实在太适合我的理想。恕我冒昧的问,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让你画一幅像吗?” “是的。” “秦先生府上住在哪里?” 秦枫谷几乎高兴得要跳了起来,这无异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连忙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将住址抄在上面递了给她: “我住在江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一点。” “那么,让我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我再写信告诉秦先生罢。” “好的好的。”从心灵的深处,快乐化成了笑容展开在他的脸上。 二○、朱古律 又说了几句话,朱小姐说是急于要回去,便很客气地向秦枫谷说了一声再会,抱着那一大丛百合花,跳上一部人力车朝西走了。 望着这逐渐远去的车上的背影,秦枫谷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自己未免太疏忽。他想赶上去,但又不愿这样做,而且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如果她写了信来,他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的。 这样呆呆的站了一刻,才又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显得特别的可爱,路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在点头向他微笑。事情发生得太巧妙而且美满,他几乎要疑心适才的遭遇不是真的。莫非是在梦中,莫非自己的幻想? 梦想了许久,追寻了许久,几乎无从去实现的事,在一瞬间的巧合之下,竟全部实现了,而且发展的速度竟使自己没有思索的余裕,梦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消逝了。 他只有这一点把握:这一切虽然像一个梦,虽然太美好了,但却并不是梦,却是真实、真实的遭遇。 远远的路上,也许还可以看出她坐在车上的背影。 他凝视着远远霞飞路的尽头,这样带了笑容走着,他觉得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走到张晞天楼下,他暂时不进去,却停住脚回头向他的来处望了一下。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十分钟的路程中,他却走过了万里的路,寻到了寻遍万里路也寻不到的东西,他对于这一段路不觉起了说不出的留恋和谢意。 人生真是太神秘了。过分的幸福使他对于人世起了感慨,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放下了重担后的一声轻松的叹息。他的灵魂找到自己的安息地了。 张晞天的楼下是一家俄国人的糖果店,他走了进去,觉得朱古律和蜜糖的香味像蝴蝶一样的扑到他的鼻上。他在玻璃柜的面前站了下来。 “来了吗?好天气,要带点什么上去吗?”年轻的白俄女店主向他笑着招呼了。 “好的,一元什锦朱古律,你生意好哟。”秦枫谷觉得每个人都亲切可爱。 二一、拉丁区 独立美术社的会所是一间广阔的三层楼,张晞天住在亭子间里,整个的三层楼便当作了画室。这间三面临街的光亮的房间,只有角落里有几张阔背的长沙发,是张晞天自己设计的,一面可以当作书架,靠背上面可以放东西,同时又是很舒服的坐椅,朋友来了便围在这里谈天。余下的地方便是画室,疏落的放着好几只画架。有几位家里没有适当作画余地的朋友,便都到这里来作画,有些时候大家更请了模特儿来练习人体。 今天来了好多的人。除了张晞天以外,有在美术学校教书的朱逸萍、王少白,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女社员丁明瑛,一共有八九个人。独立美术社的社员全是年轻有生气的画家,大都是日本回来的,也有到法国学过画的。此刻有的在教书,有的在于旁的职业,都是对于艺术有相当的修养而态度又很严肃的人。 大家正在很高兴的谈论着的时候,挟着一包朱古律糖的秦枫谷走了上来。大家一见了他手里挟着的东西,便都抢着问:“阿秦,买什么东西来请客了?” “楼底下的朱古律糖。迦德林娜太太很客气的招呼我,我只好买了一块钱的糖。你们大家不许抢,让我交给了主人来分配。” 说着,他将一包糖递给了张晞天。 谁都看出今天秦枫谷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阿秦今天好像特别高兴,特别漂亮。告诉我们,有什么好消息?” 俏皮的丁明瑛先发言了。 “真的吗?也许是见了你的原故。”枫谷微笑着回答。 “小心一点,不要让刘先生听见了。” “难道是画像可以开始了吗?”朱逸萍问。关于他的画像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没有那样幸福吧?” “其实,枫谷,”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说了,“你该写封信给我,我给你从意大利带一位小姐回来,带一位真正的蒙娜丽沙给你,不是省去你的追寻吗?” 大家一律笑了起来。 “也许不用那样麻烦吧?”枫谷剥着一粒朱古力糖说。 “怎样,你刚才不是否认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了?”几个人一齐这样的问。 “我当然有我的把握。”他更若无其事的说,脸上露着遏止不住的微笑。 二二、祝 “好罢,不必多讲,我们去吃午饭罢。”张晞天说。 独立社的社员,大都是没有结婚的独身青年,张晞天也是一人住在这里。今天既然许多人都聚在他这里,当然由他以主人的资格招待了。 他们照例到附近一家俄国菜馆去午餐。 “阿秦,如果你的话靠得住,本季独立美术社的作品荣誉奖,我一定提出颁给你。” 走在路上,王少白拍拍他的肩头说。 “如果我没有一张作品呢?” “那么,我们便要将你除名了。”丁明瑛笑着恐吓他说。 “如果这样,”秦枫谷回答,“我一定要有一张作品。努力画一张你的画像,用超现实派绘画的手法,给你画成一只眼睛,两个圆锥形,胸口覆着一只蜗牛,头上生着牛的角。”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么,”丁明瑛说,“我便要用古典的手法,将你画成伦布朗的‘解剖学实习’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秦枫谷始终想着另一件事,想着朱小姐会不会回信拒绝他。万一这样,他觉得以后在绘画上真要绝望,只好搁笔了。想到这点,他突然用了严肃的态度说。 “不要说笑话,我有一点自信,这次展览会我只想出品一张,现在还没有动笔,但画起来不会坏的。如果画不成,我一生不画了。” 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是指那一幅画像吗?” “枫谷,但白的告诉我们,是否已经有了模特儿?” 谁都关心他的这幅画像,这种态度使他很感激,他镇静的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我可说已经找到了一位小姐,不知她肯不肯给我画像。” 他的脸上现着优郁,同时也现着微笑。 “真的吗?我想不会不允许的。”张晞天说。 “那么,我们预祝你的成功罢。”说着,徐厉举起了酒杯,“我们静待在这次展览会中,向世人夸耀你的作品的光荣。” “祝你成功。”最爱说笑的丁明瑛也举起了酒杯。 “但愿能不负你们这样的期望。”秦枫谷举起酒杯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的眼前立时浮出了适才所见的那一张可爱的脸。 二三、信 早几天期待《中国画报》编者回信时的焦急心情,现在又在秦枫谷的心中抬头起来。他从张晞天那里回来以后,微醉的心中,便又盘算着何时可以收到朱小姐的回信。 以前的期待,是一个初恋的人,对于第一封情书的期待;而现在的期待,则严重得多,大可以说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对于能左右他生命的判决书的期待了。 没有发现那样一个人的时候,他还可以在梦想,在追寻中过活。发现之后而遭到拒绝,他还再有什么勇气使自己生活下去呢? 他自己清晰的知道,这不仅左右他在艺术上的成败,而且左右着他生命的存亡。 对于有这样重大关系的一封信,他期待中的焦的状态,是不难想象的。 霞飞花店门前临别的那一丝微笑,时时现在他的眼前。想到那短短几分钟的谈话中,她所表演的自然大方的态度,使他不时在垂绝的希望中,又增加一些新生的燃料。 ——那样不拘束的对话,分明是对艺术有相当的了解,而且又具有识人的慧眼的女性。那么,她当然看出我的热忱和严肃,决不会拒绝的吧?她要考虑,那是当然的。这正是她的郑重。她也许有学校的关系,职务的关系,家庭的关系,也许有…… 他没有勇气向这方面想下去,他不愿自己心中所认为纯洁的女神,也有恋爱的藤葛。他自己鼓励着自己说,即使她回信拒绝了,他也要写信去作第二次的请求。 明知道在一两天之内总会有信来,但他却觉得期待中的每一分钟都是一年。他一刻都不能安定的推想着,从悲观转到乐观,从乐观又转到悲观。 没有人能知道他这一晚做了一些什么梦。在不停的辗转中,他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从地狱又爬上了天堂。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正在洗脸的时候,突然听见房东的孩子从后面跑来,喊着他说: “秦先生,信,有信!” 他的心像疯狂一样的跳了起来,连忙带着潮湿的面中迎了出去。出乎他意外的,来的却是罗雪茵的信。 他不高兴的撕了开来。信上简单的说,她明天要和几位朋友到杭州去旅行,约一星期回来。特此写信通知他。 二四、明朗性 这一天,是难得有的一个秋初明朗的好天气。一整个上午,秦枫谷用着一种极澄澈的心情,仔细的咀嚼着昨日的遭遇,推测这事情未来的发展。 从厢房的窗口望出,整个的原野都躺在静静的太阳光下,几个勤快的村妇在整理附近的菜畦,远一点有一带丛林遮断了视线,太阳的影子浓厚的横在地上。这种悄静的情调使他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 屋后竹林外面的大路上,不时又有汽车和火车的声音传来。说是乡村,有时却又渗进都市的成分,完全是都市近郊所特有的一种现象。 用着清醒的头脑,秦枫谷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被户外明快的空气引诱着,便信步走出去散步。 在他的心里,很高兴适才所接着的罗雪茵的信。在这紧要关头,他正愁罗雪茵会对他有什么阻碍,现着恰巧她去旅行了,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 院子里墙脚下的南瓜已经熟透了,现着苍老的土黄色,逗引着一种原始的食欲。一群红翅的小蜻蜓在院子中来回的飞着,也许隔几天又要下雨了吧? 晒着了太阳,秦枫谷觉得背上有一种很亲切的暖意。有许多事情虽然不过是在昨天才发生,但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回想起来,好像总有点朦胧,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一样。 嗅着了带着土的气息的新鲜的空气,他站在路旁挺了胸膛对着太阳深深的呼吸着,轻快得像生了翅膀的心境,他觉得显在眼前的都是一派光明。 ——也许明天就有她的回信了,约定了一个时间,我便可以开始我的工作了。不知她住在哪里?这里也许远一点,但实在是理想的作画地方。我不愿到第二个地方去,我不愿第三个人闯入。 ——拒绝吗?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命运,我相信她! 户外明朗的天空增加了他无限的勇气,他毫不踌躇的用着最乐观的态度推测着他的将来。 这样,一整个上午消磨在明朗的太阳光下,消磨在明朗的心境中。 二五、狭路相逢 也许是天气好的原故,这一天,毗连江湾路的体育会路上,出现了许多从都市中心到郊外来散步的游人,公共汽车好像特别拥挤,而且都市装束的乘客突然超过了平日的比例。 秦枫谷在外边走了一阵,便顺便折到法学院附近去吃午饭。吃了饭,到虹口公园绕了一个圈子,看了一会河里逐渐残败起来的荷花,河边上正要开放的芙蓉,便从后门走了出来。夏天显然是远去了,只有网球场上还有几个人支持这季节的尾声。 热闹一时的露天游泳池也在做着过去日子中的金色的梦。 沿了江湾路,带着饭后悠闲的心情,他缓缓的向家里走去。许多时候心里没有这样安定过了,今天半天户外生活的舒畅,使他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直觉的感到一切事情都将如他的理想实现,不会有什么挫折。 走过凄凉的体育花园门口的时候,一辆人力车从他身旁擦了过去,他觉得车上的背影很熟,正在停脚思索的时候,车上的人同时也回过头来。 “秦先生!” 车上的人这样的喊他。 “朱小姐!” 他一看是她,连忙也这样喊了一声,跑着迎了上去,心里剧烈的跳起来了。 “朱小姐上哪儿去?”拦住了车杆,他喘着气这样急急的问。 “我特地来拜访秦先生的。真巧极了,秦先生的府上离这里还远吗?” 这样的话几乎使秦枫谷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他连忙回答: “不远不远,就在这前面。”他用手指着老远的那一丛竹林。 “那么我下来了。”她活泼的跳了下来,用手拂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今天穿了一件粉绿色毛织品的旗袍,站在郊外这明朗的太阳光中,她显得是格外的美丽了。 “这真是巧哩!”付钱给车夫的时候,她一面这样的说,“幸亏在这里遇见,否则到府上还扑空哩!怎样,秦先生刚出去的吗?” “不是的。吃了饭散步,预备回去。”秦枫谷的心,几乎容纳不下这一瞬间所遇到的一切。 “你想不到的吧,我也会冒昧的来拜访你?”她微笑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已料想到的,”他这样很自负的回答。 二六、征服 是的,秦枫谷确是对于自己有一种自负,因为一切的事,都照着他的理想,最高的理想实现了。 在这近郊的马路上,杂在往来的行人车马中,杂在带着都市气息的两旁风景中。他们两人并肩缓缓的走着。谁的心中都猜想这是一对到郊外来散步的恋人,没有一个人会料到这两个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哩! “朱小姐住在很远吗?” “很远。” “真想不到你今天就会来的,我还在等着你的回信哩!” “怎样,你不是刚才说早已料到的吗?”她侧过头来问了。 秦枫谷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解释自己的矛盾,快乐使他不能统制自己的思索了,他只好望了她微笑。 “难道我今天这样来了,有什么不便吗?”她又这样问了。 秦枫谷立刻敛住了笑容,庄严的说: “决没有什么,请不要误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待朱小姐应允,我就可以开始我的工作。实在的,我早已推想到,朱小姐一定答应,决不会拒绝的。” “真的吗?” “从今天的行动上,我已经获得最有力的证明了。”枫谷很得意的说。 回答他的,却是一缕有着海一样深湛的会意的笑容。 秦枫谷想起一件事了,觉得不能再错过机会,他连忙的问: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吗?”她望一望他的脸,“与我的人很不相称的,是单名,一个幽娴的娴字。你想,不是很不相称吗?” “怎样不相称呢?” “你想,幽娴的人,会这样冒昧的来拜访不相识的人吗?” 这样爽利的辞锋,使秦枫谷不能不惊异这位女性确是有点不凡,有点过人的地方,他点点头说: “在我以为,这正是现代精神的幽娴哩!” 他故意慢走一步,用着锐利的眼光度量一下她的背影。适中的身材,适中的体格,再加上这样一颗了解一切的心。他不觉暗暗的为自己担心,觉得这一切好像立刻就要征服了自己一样。 二七、憧憬 从朱娴的面前,秦枫谷虽然感到了将有被征服的危险,但在朱娴的心中,她今天所以会突然来拜访,却是完全出于艺术热忱的鼓动。 她早年就死了母亲,在故乡北平贝满女中毕业了以后,因了时局关系,便随着父亲和继母迁居到上海。政客出身的父亲,此刻完全以标金市场当作了自己的政治舞台,虽然有着和蔼的天性,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但因了政治上的失意和商业上的繁琐,便没有闲情来过问女儿的一切。二十岁的朱嫡,虽然因了父亲经济上的关系,早已被当作抵押品似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订了婚,但自己心里却是寂寞的。她将婚约当作了是自己对于家庭对于父亲的义务,不愿想到这方面的幸与不幸,一面却在精神上去追寻种种的安慰。 纯良的天性,使她钻进文艺的圈子里去了。她憧憬着浪漫派文学作品中的悲欢离合的遭遇,醉心美国影片里的空想的桃色故事。但因了自己的环境和家境责任,她将这一切都埋藏在自己寂寞的心底,不肯发泄出来,虽然在交际场中也偶然会发现她的踪迹,但孤高的天性使她不肯轻易的被旁人接近。 作为画家的秦枫谷,她是早已知道的。在《中国画报》社听见了关于他的来信,她已经在诧异这位画家为什么这样注意自己,这样看重自己的艺术,曾引动了她的许多空想。在路上意外的遇见了以后,她更觉得这位画家是少见的诚恳,而且在谈吐和举止上,又是那样不使人觉得讨厌,于是她潜伏着的空想飞动起来了,她寂寞的心被拨动了。她想起影片《情天血泪》的故事,浪漫的波希米亚艺术家的生活的可爱。怎样也压制不住的年青的心的活跃,她决意要偷偷的尝试一下这种生活的滋味。 她并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约束。但她觉得自己是有能力驾驭自己行动的人,她渴望的是想尝试一下自己所憧憬的艺术空气,她觉得这并不足以使他人对她非难的。 ——就是他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有许多人还花了重价请画家画像哩!我又不是去做模特儿! 虽然这样想,但她总想不使人知道。她起先还想先写信回复秦枫谷,说她可以供他画像,但不愿被人知道。后来却觉得不必这样做,免得令人误会,便突然决定自己冒险先来看看他。从第一次路上的谈话上,她已经相当的信任秦枫谷,知道这样大约不致惹起什么麻烦,于是便毅然的来了。 二八、北方人 抱着这样的心情来拜访的朱娴,她的兴奋和说话上的泼辣,当然要使秦枫谷于艺术的狂热中,开始感到了一点旁的意味。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见面之后,更增加了双方的浪漫情绪,秦枫谷最高的希望是一封不拒绝的回信,决想不到在今天就会自己来了。朱娴也踌躇着到了他家里第一句要怎样开口,却不提防出于双方意料之外,竟在马路上彼此遇见了。一切的困难既无形打消,于是两人的态度便也带着逾常的浪漫色彩了。 谁也不曾以为彼此是生平第二次见面,而且还够不上说是“认识”。相反的,彼此却觉得好像是好朋友一样的熟悉了。 “秦先生府上是广东吗?” “是的。你呢?” “你猜!” “我猜至少不是上海人。”枫谷说,“上海小姐是不敢这样大方来拜访不认识的朋友的。我想,也许是北方人吧?” “你聪明!” 眼睛却远远的望着天上。 “北方哪里呢?北平吗?”秦枫谷又问了。 “是的,所以我始终带着北方老实的天性,虽然到上海已经好几年了。” “你看,”秦枫谷指着渐渐走近了的竹林说,“你看,那竹林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不是在路上遇见,也许不容易寻哩!” “哦,这样幽静!不是你说,我倒当是一位诗人隐士的家。幸亏在路上遇见了,否则我真要迷途了。” “实际上,你只要问他就知道了。”走近了家,秦枫谷指着电杆木下的水果摊说,“他会告诉你秦先生住在哪里的。” 他走过去照例买了四毛钱的水果。 “不要客气罢。” “第一次见面,这里是乡下,没有什么可以敬客。” 朱娴的脸突然的红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天的行动,给秦枫谷一提,才想起今天是瞒了一切在和一位陌生的男子谈话,于是突然感到羞涩起来。 看了她不开口,秦枫谷知道是自己的话引得她难为情了,便连忙的说: “怎样,乡下比都市好吧?” “我最不爱住在租界上。”她也连忙回答。 北方的豪爽融混在南国的热情里了。 二九、圣母 对于那幅画像的准备,秦枫谷差不多什么都完成了。他早已充足的配齐了应用的油彩,一幅二十号的细麻画布也上好了许久,几枝最应手的画笔也早已洗得很干净的放在一边。他只待命运允许他的最幸福的时刻一到,他就可以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下他第一根生命线了。 将朱娴带到他的家里,让她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了以后,她还在四面视察房里一切的时候,他就急急的问: “我想,朱小姐今天自己来了,当然是答应让我画那幅画像了?” 他紧靠了窗口站着,惟恐她用否定的话来回答,自己将要连站住的勇气也要消失了。 “大概要多少时候画好呢?” 她抬起头来问。 “每天下午画两个钟,大约至多一星期可以好了,”枫谷说,“我不知道,朱小姐自己什么时候便利?” “我是没有事情的。不过,我想再麻烦的问一句,秦先生到底要画怎样的一幅画像,要怎样的装束,我到底适合吗?” 秦枫谷不开口,他走过去拿起了一本速写簿,站住对朱娴望了一下,扬起手来说: “请不要动,就是这样的姿势,我先画一张速写给你看,其余慢慢的告诉你。” 说着,两道敏锐的目光停留在朱娴的身上。 被他这样的望着,朱娴觉得自己的脸渐渐的红了。她觉得这目光透过了她的心里,看出了她的灵魂,看出了她隐藏在里面的寂寞,害羞的低下头来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 “请不要动,一刻就好了。”秦枫谷连忙阻止她,现着庄严的脸色。 “就是这样的姿势,一张胸像罢了,装束就像平日一样,不过衣服的颜色要静一点。” 他将画好了的速写自己先看了一下,然后送到她的面前。 “你看,如果不是寻到了适合的,我为什么肯在马路上就不择礼貌的招呼人呢?” 朱娴接住看了一下,微微一笑: “对于艺术我不敢批评。不过,我哪里有资格够得上这种圣母一样的构图?” “就是为了这点,”秦枫谷连忙接住了说;好像发现了什么不肯放过一样,“就是因为需要这种典型,所以我寻不到一位适合的女性,一直到见了你的照像,才觉得如果要实现我的画像,非要认识你不可,所以才发疯一样的四面去打听的。” 三○、木炭 听着秦枫谷所讲的话,再看看这间狭长的厢房里的物件,站在角落里的画架,堆在地上的画布,流荡在空气里的亚麻仁油的香气,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朱娴觉得小说里的描写,电影中的故事完全搬到了面前,自己是真正的尝到艺术的氛围气了。有人说艺术家是落拓不修边幅,冷淡不近人情的,但是从他所得的印象,从第一面起,一切竟是这样热情而体贴! 况且又是这样一种使人不讨厌的外貌。 她抬起头来,秦枫谷两道敏利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带着男性热力的目光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她连忙又低下头去。 “既然觉得我还勉强够得上资格,那么,”她从地上拾起了一节断了的木炭,“我们不妨试试罢。你预备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就可以。”秦枫谷说。 “不必太急罢,我想明天如何?我每天下午一点钟来,怎样?”她仰了头望着他回答。 “我真说不出的感谢你,”秦枫谷真觉得要跪在她的面前了,“每天画两个钟。每半点钟休息一次,不会怎样吃力的。该不会有什么不便吧?” “我是没有什么不便的。”朱娴玩弄着这一根木炭,微笑着说,“我是一个爱好艺术而自己又没有才能的人。能为艺术尽一点力,我是高兴的。你呢,每天到这里来,你没有什么不便罢?” “请不要误会,”秦枫谷板起了脸说,“我是一个人生活。即使是朋友们也不常来的。” 罗雪茵的影子浮到了他的心上,但他此时不愿想到这些,而且不敢仔细的想,他不能顾虑这种种了。 “那么,我明天就开始来吧?怎样,你要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色彩静一点的。有蓝色的吗?” 朱娴想了一下: “有的,我有一件蓝色麻纱的旗袍。不嫌太朴素吗?” “不要紧的,我明天还要买几枝百合花。而且,在画家的眼中,一位像你这样的女性,正是一切高贵华丽的象征哩!” 朱娴抬起头来向他望了一眼。但奇怪的,这次躲开去的却是秦枫谷的眼睛。他走过去拿了一条手中默默的递给朱娴,玩弄着木炭的手指完全污黑了。 “谢谢你,”朱娴微笑着站了起来,接了手巾擦着自己的手指。 “那么,那些百合花明天也由我一同买了来罢。”她说。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三 三一、翅膀 在回家的路上,朱娴觉得今天好像看了一部最轻松的美国影片。一位醉心艺术的少女,瞒了家人,瞒了自己的未婚夫,去到郊外拜访一位偶然认识的画家,答应让他画一幅画像,画家是年青而且热情,因为偶然见了自己的照片,便立刻崇拜起来,用了极传奇的方式彼此认识了,少女抱了纯洁的心情去接近画家,但是同时又不能不瞒了自己的家庭和未婚夫,因此心里始终感到有两种情感在冲突。他们见面了,谁都很高兴,立刻熟识起来,一点都不生疏。她答应明天再来,给他正式开始画像…… 以后怎样呢?朱娴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谁也不知道,故事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谁也不会知道。 她开始有点不安。一路电车上的人很多,她觉得好像都在注意她,注意她心里的秘密,她将脸转到车外去了。 从郊外走入了市内,空气突然紧迫了起来。虽然依旧是一样可爱的新秋晴朗的天气,但晒在行人道上的阳光,总觉得混浊了一点。拥挤的交通和熙攘的行人,罩在充满了都市噪音的天空下,使人真有点连呼吸都紧张了。 她想到刚才送她上电车时,秦枫谷问她的话: “朱小姐府上住在哪里?”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住在法租界”,就没有说下去秦枫谷好像也看出她的态度,也没有往下再多问。 是的,这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谨慎的地方。虽然她已经到了他的家里,一面却不想使他知道她的住址,未免有点矛盾,但她不能不这样做。她宁可自己每天到江湾去,她不能让秦枫谷到她的家里来,她不愿冒这样的危险。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矛盾,一面觉得这种行动不能任旁人知道,一面却又轻率的做了。能永远不让家里知道吗?能保证没有旁的事情发生吗?想到这点,她对于自己今天的行动怀疑起来了。 但罩在这种疑虑之上的是少女的好奇心,艺术空气的憧憬。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梦想,便不愿真正仔细考虑自己的行动。 “我要给他一点暗示,我的行动不愿人知道,也不愿说出去是我的画像,否则我便不去了。照他严肃的态度,他大概肯答应我的话的。否则,如果他们知道我常到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性家里去,那还辩白得清楚吗?” 她诚知道自己这种行动太冒险,但她却没有能力能阻止自己不去这样做。灵魂已经展开了翅膀,谁也不能阻止她了。 三二、构图 秦枫谷的画室里,这一天下午,充满了春天温暖的气息。搁在画架上的空白的画布,像少女洁白的胸膛一样,在里面鼓动着一颗跳荡的心房,立时想将她的心思倾吐出来。油画箱发着光,松节油发着醉人的香气,一切都好像兴奋的期待他主人的驱使。 秦枫谷的兴奋更不用说。从早上起来,他就觉得今天的空气特别的好,整个的世界充满了光明,人生是毫无欠缺的美满。他像是第一次作画一样的高兴,又像是最后一次作画一样的踌躇。他几次镇静自己,不要过于兴奋,但是上午计划构图,决定画像位置的时候,他握着木炭的手几次抖了起来。 他要画的是一张胸像。面部占着画像的上半,身体微向右面偏着。左手抱了一丛百合花,百合花该向四面散开,一部分的叶子遮着左手的手臂和胸部,右手盖着握了花的左手,左耳被斜掠下来的头发遮住。眼睛微微下垂,嘴角上带着一点微笑。背景是庄严的黑色,衣服是黯蓝,只有百合花和面部表现着青春的华丽。他不想多用娇艳的色调,因为他想表现的是女性的庄严和永久,并不是女性的诱惑和美丽。 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很纯熟,他仔细的画了几次速写,选了最好的一张,决定自己的构图,他想今天将底稿打好,轮廓勾准,明天再正式落笔,今天太兴奋了。 “该不会不来了吧?” 吃过了午饭,在他满腹的兴奋中,疑虑又开始抬起头来。他站在窗口望了通到他屋后的小路,听着每一次细碎的可注意的声音,他以为她随时都有出现的可能。 一点钟过了,他不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笑,但是没有方法能制止,他率性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也许她迷路了罢? 这样想着,他决定到外面马路上去等她,去迎接她,期待中的光阴使人太不能忍受了。 才转过竹林,远远的望过去,路边上正停住一辆人力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她。 蓝色的衣服,拥在胸前的白色的花,这是他的眼中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女性。 他连忙拔脚跑了过去。 望见有人跑来,望见跑来的是他,朱娴也扬起一只手来招呼了。 三三、铁丝网 照着秦枫谷的吩咐,今天朱娴穿了那件蓝色麻纱的旗袍,左面的头发沿着鬓脚松松的掩了下来。衬着手里的百合花,有一种深山幽谷中的出世的雅倩。 “我的时候准确吗?你看这几朵花值多少钱?”她将手里的花递给了秦枫谷。 “四角钱。对吗?我早知道你快来了,所以特地跑出来迎接。”他喘息未停的回答。 “差不多,五分钱一朵,一共十朵。如果不是老顾客,霞飞花店要卖八角钱一打哩!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开的,从开幕第一日起,我就是他的主顾了。” 她踏上了路旁的小径。 “朱小姐好像很爱花,是吗?”秦枫谷问。 “没有事做,我喜欢房里的瓶中不断的有一点鲜花。这是从小在北平养成的习惯。北平的花不算什么,院子里什么都有。上海却珍贵得可怕,连遍地都是的夜来香也要论打数卖。” 她细细的回答,小心的踏着碎石铺成的路。像熟的朋友一样,一点不生疏的谈着。 充满在秦枫谷心里的是和头上的秋空一样高远的快乐。 半小时以后,到了家里,对了斜坐在对面的她,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下第一根线条的时候,他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撞憬了多时的梦,在出人意外的顺利的场合下,现在竟真正的实现了。坐在对面的,正是他的理想、他的灵魂,他追寻了多时的一位女性,这叫他怎么不要怀疑自己的幸福呢? “觉得疲倦吗?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下。”勾好了一个最初步的轮廓,秦枫谷丢下了木炭说。 “还好,一点也不吃力。我看,你画得怎样?” 枫谷将画布远远的反了过来。 “你看,什么也看不出。” 画布上只有综错的复杂的木炭线条,粗粗的可以看出一个女性的轮廓。 “这难道是我的画像吗?为什么像铁丝网呢?”朱娴取笑的问。 “你且等着,慢慢的铁丝网中就现出人了。” 虽然竭力镇静自己不使慌乱,但是秦枫谷觉得今天的手,总有点不听自己的指挥。 “请将头再向左面偏一点。”他用庄严的声调说,完全想将自己从别的意念上拉开。 三四、嫉妒 四点半钟,秦枫谷畅快的吐了一口气,结束了第一天的工作。 将木炭拂去了以后,画布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轮廓,一个握着百合花的少女的影子。从不熟练的眼睛看去,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在秦枫谷的眼中,他不仅看出了绚烂的色彩,一幅优美的画像,而且更看出了他自己的灵魂。 倾注在画面上的,是足以使画布可以燃烧起来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热忱。 “明天起,可以正式开始了。怎样,朱小姐感到厌倦吗?”秦枫谷将画架推到墙角落里,一面用毛巾擦着手说。 “厌倦?不,我倒羡慕你,懊悔自己不曾去学画。”她懒懒的站了起来。说不厌倦,呆呆的坐了两个钟头的生活至少是有一点疲倦的。她将手里的百合花递给秦枫谷,自己慢慢的走到画架面前站了下来。 想到自己这两天的行动,自己也有一点惊异。她和秦枫谷的认识还只是几天以前的事,自己就这样坐在他家里,躲在远远的郊外,给他画像。他的朋友不知道,她的家人更不知道。万一人家问起来,要怎样解释呢?万一家里或刘家知道了,要怎样回答呢?自己固然知道是出于爱好艺术的热忱,而且鉴于对方的诚恳,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好奇心,所以才答应了,其他是一点什么也没有的,但是这一切能使旁人相信吗? 她偷偷的望了秦枫谷一眼,她觉得很不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他有时好像很热忱,有时却又很冷淡。他会很爽直的无拘束的和你谈笑,但是执起笔作画的时候,他的态度又严肃得使人可怕。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将你当作一个对象、一个物件、一只花瓶和苹果一样,他完全不将你当作是人,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静静的两个钟之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艺术的对象,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了。 她心里微微有点嫉妒,对着这画布上的模糊的影子,觉得她比自己幸福得多了。自己虽然知道自己这种想念可笑,但是又无法使自己不去这样想。 “怎样,你对于这样的构图有什么意见吗?”秦枫谷将百合花养在一只空瓶里,走过来站在朱娴的背后这样问。 她完全想出神了,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回答: “我不是艺术批评家,我正在嫉妒你的作品哩!” 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正遇见了在背面紧紧注视着她的秦枫谷的目光。 三五、沉默的散步 回去的时候,秦枫谷沿着江湾路,一直将朱娴送到一路公共汽车的车站。这在秋日的午后,沿了人行道和她缓缓的走着,想到今天一天的生活,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完全是像梦中一样的恍惚。 真是太出乎意料的遭遇。他的画像不仅已有了对象,而且真正的开始了。在几天之前,半个月以前,谁能预料到这种事情呢? 朱娴好像也在心里想着什么,只是默默的走着。走到虹口公园后门附近的时候,她才感叹似的说了一句: “住在郊外的人真是清静哟!”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问道: “朱小姐不常到这边来吗?” “很少来的。” “那么,”秦枫谷接着说,“等画像画好了以后,不妨到吴淞去玩玩,那里是真正的乡野了,比这里更平静得多。” 回答他的,是一声含糊的微笑。 是的,她自己也不能决定。她不知道此刻的行动,如果在路上给一个熟人遇见了,传到她的父亲或刘敬斋的耳朵里,被质问起来,将要怎样回答。这画像有没有完成的可能,她自己能否按日按时前来,自己此刻也没有把握,她怎样能决定日后的事呢? 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孟浪,又有点感伤自己的环境。纵然她自己知道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不正当,但是在旁人的眼中,恐怕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默默的走着,她心里完全在考虑着这种种。她想爽快的向秦枫谷说出来,她可以按日来给他画像,但是最好避免接触第三者的耳目,以免有许多意外。 ——我是订了婚的人,所以如果让人家见了我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走,是难免风波的。所以,请原谅罢,最好不要同我在一处走…… 朱娴想将这样的话向秦枫谷说,但是在一个新认识的男子面前,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呢?同时,她更怕这样的话引起他的误会,以为她有别种野心。因此,她在路上一直保持着沉默。 因为她不开口,秦枫谷便也不好多说话。他有许多事想提出,但是始终被阻在嘴边。 “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再见罢!”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在各人的心里,都想到有许多该说的话,今天大家都没有说出。 三六、女朋友 诚如朱娴的想象,秦枫谷的为人,有时很豪放,有时却又很拘谨。在作画的时候,他会忘记了一切别的事,但是丢下了笔,他的年青的心便止不住自己的幻想。平素因为没有什么顾忌,他可以随便的谈话。一旦心里有了潜伏着的幻想,那么,即使说到嘴边的话,他也会突然咽下去了。朱娴以为他有时拘谨,他更感到朱娴的行动简直是个谜。这位活泼健美的女性,肯大方的来给他画像,给一个本来不认识的青年画家画像,但是对于自己的住址,却又含糊的不愿意人知道,同时更避免在外间和他接近,好像恐怕被别人窥见了她的行动一样,但是有时说话和举动却又是那般坦白大方,这是为什么呢?藏在这个哑谜里面的是什么呢?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秦枫谷的心里便像被扰动了的池水一样,不时要漾起一道涟漪。他细心的将油彩一笔一笔涂到画布上去,但是心里有时却止不住想到别的事。本来是静静地存在他艺术观照中的对象,现在有时也会恢复成一个活的女性了。他竭力按住自己紊乱的心,但是有时细细的望着朱娴脸上的时候,他的心几次总止不住跳荡起来了。 ——流露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怎样恬静的美丽哟!藏在这里面的,该是一颗怎样可爱的心!寂寞的艺术旅途上,这才是一个最理想的安慰哩! 休息的时候,朱娴到他的寝室里去了,枫谷乘便走到大门外去。心里太不安定了,他想借户外空旷的景色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样不专心,不仅画不好,而且会无法继续的。 “今天的天气更好了。” 朱娴洗好了手,也走到门口来,望着躺在太阳里的秋日田野说。 “秋天实在是最可爱的。不仅宜于作画,到外面去散步旅行也是最适宜的。”秦枫谷说。 “你不常回广东去吗?”也许是提到了旅行,使朱娴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 “一人在外面久了,便不常想到回家去。”枫谷低低的说,好像感到了一种寂寞。 “那么,在上海的朋友多吗?” “没有几个,都是研究艺术的,大都是不很爱热闹的人。” “女朋友呢?” 鼓着最大的勇气,朱娴问出了这句在表面上很平淡,实际上是使她踌躇了许久的话。 正在低头往来踏着石块走着的秦枫谷,一听了这句话,像是吃惊了一样,突然站住抬起了头来。 “也认识几个,但大都是不十分谈得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脸上很显出了寂寞。 三七、柳叶 这一天工作的结果,画面上的底色完全画好了。大部分的描写,秦枫谷想留到明天再开始,以便可以统一些,所以今天在很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四点钟的天气,太阳还明亮的躺在田野上。也许因为今天所说的几句话,秦枫谷的心里好像感到有一点忧郁,朱娴也变得不像早一两天会说笑。见着天气还早,又想到她屡次说起喜爱郊外的风景,秦枫谷便想乘这机会出去散散步。他问她: “时候还早,我带你到这附近一带去走走,有这兴趣吗?” 她沉默了一下,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许不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而且自己的确也颇爱到外面去走走,便答道: “也好的,去走一刻再回去也行。” 收拾了一下,他们便从大门出去,沿了乡间田野的小路,两人无目地的走着。 最先是秦枫谷走在前面,为着屡次回过头来说话,指点着什么给朱娴看,在狭小的路径上,两人渐渐并肩走起来了。 秋晚的景色太可爱,和平而淳朴,使人于沉默的欣赏之中,联想起许多自己的事了。 “我可以问吗,朱小姐今年几岁了?”沉默的走着的时候,秦枫谷突然这样问了起来。从这句话上,可知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 “二十岁了,真快哟!你呢?” “我吗?二十六岁了,什么也没有成就。” “已经是名画家了,还要这样客气,只有像我这样的女性才无用哩!” “我不懂,到了上海以后怎没有继续读书呢?”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秦枫谷这样继续问了下去。 朱娴向他望了一下,他好像并未感觉到。她说: “不读书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女子的真正出路也不是读书可以解决的。想到不高兴的事情上去,我便率性闲在家里了。” 路旁有一所小小的池塘,覆着几株很茂盛的杨柳。走到这里,秦枫谷伸手握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摘着一片一片的柳叶。他站住脚问: “我想唐突的问一句话:朱小姐从来不曾将住址告诉过我,这是为什么呢?” 朱娴抬起头来,她几乎感觉到了紧靠着她的秦枫谷的呼吸。她凄凉的笑了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说: “没有什么,我不过怕家里面有什么闲话罢了。” 三八、新的苦闷 这一天傍晚,朱娴回去了以后,秦枫谷到百货公司去服务的时候,在车上他想起朱娴的态度。她用那一种轻易的话语推托自己住址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但是同时却又好像隐忍着不愿旁人知道的苦痛。这种神秘的态度,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新的苦闷。本来,他的大愿实现了,画像已经开始了,他应该毫无缺欠的满足,但是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苦闷,却又从他心的另一角落里抬头起来了。 他要知道朱娴这样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画像,除了她说的对于艺术爱好之外,是否再有其他的动机。她既然肯到他的家里来,为什么连自己的住址都不愿使他知道呢?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除了作为画家之外,她对于自己的印象怎样呢? 他觉得在心里提出这些问题,对她虽然有点亵渎,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这些问题不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他的心里是不会安定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纯粹视作是一个艺术的对象,专心去画像,不必想到别的事。但是这几日的相处,除了努力作画之外,有许多地方,使他一颗年轻而空虚着的心,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了。 张晞天打电话来,问几日不见他,可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可曾动手作画。 “没有什么可告的消息。你们呢?这几天我想静静的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在最近总想动手的。展览会里必定要拿出一张我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 用着这样平淡的话,他掩盖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画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给任何的朋友知道。 从公司里回来,在灯下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他的灵魂通过了他的视觉。虽然画面上只是一层模糊的颜色,他却看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借着他自己艺术的传达,溶入了他的灵魂。 今天走的时候,朱娴遗下了一条小手巾在沙发上。白纱的手巾,角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雏菊花。他拿在手里,有一种轻微而袭人的香气沁到他的鼻里。他拿起来重重的嗅了一下,觉得心里像喝了酒一样的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回头向架上的画望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落的虫声冲破了这饱含着凉意的寂静。 对着这一切,他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三九、谎 想到昨天晚上在家里,父亲问她的话,这一天下午,朱娴真有点不愿再到秦枫谷那里去。昨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在继母房里谈天的时候,父亲突然的问她: “小娴,敬斋说他银行里有个位置,想叫你去,你去吗?” “我不去,”她笑说回答,“等爸爸真正的没有饭给我吃的时候,我再去找职业罢。” “但是你这样闲在家里总不是事的,又不读书又不肯做事。”父亲说着的时候,划亮了一根火柴点起烟卷。 “他向你说起别的事吗?”朱娴问。 父亲仰起脸来望着她,拿着火柴的手停顿着。他不懂她的话。 “你说什么?” 朱娴笑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却又停住了。这一下,父亲听懂了她的意思。 “并没有说起什么。”父亲说,“大概他仍旧是老主张,至迟明年春天便要举行吧,他和你说起过吗?” 朱娴摇摇头,接着又说: “你看,这样我何必还要找职业,去读书呢?” “真的。”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昨天他说早几天有人在霞飞路见到你,和一个男子在谈心,有这回事吗?” 朱娴的眼前闪过一阵阴影。她皱一皱眉头,但是却毫不踌躇的回答: “有的,就是这几天睡在北四川路福民医院里张小姐的表哥,我在一家花店门口碰见他。就是他告诉我张小姐的病的,谁这样多事?” 她问她父亲。 “不要管他,”父亲说,“人家不过偶然问起罢了。怎样,这两天她的病好些吗?你明天下午还要去吗?” “还要去几天,她简直太没人照应了。”朱娴说。 这是她说的谎。她捏造了一个同学在福民医院生病,每天下午从家里跑到江湾去。 想到父亲昨晚所说的这些话,为了免生是非,她今天真不愿去,但是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已经做到欲罢不能,而且还想微微的对于自己的环境起一点反抗,她终于又去了。 秦枫谷用着更大的热忱接待她。他竭力捺住自己的心,不使想到别的事上去,时时躲避她的视线,努力专心去作画。他的话说得更少,举动有时也更慌张了。 这一切,朱娴都注意到了,她已经感觉到将要发生一些别的事。但是她自己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她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四○、母亲 为了要使画面上获得更好的效果起见,秦枫谷在休息的时候,便和朱娴谈起他过去的事。 他说他从小就死去了母亲,没有尝过最可贵的母爱的滋味。他画这幅画像,便是想纪念他母亲,于描写女性的美丽和永久之中,更要显出普遍的母性的慈爱。所以他寻找对象的目的,不是要一个足以倾国倾城的诱惑女性,乃是要一个端庄淑静,仪态万千,能够得上古时候皇后资格的伟大的女性。 这几句话,使朱娴听了很感动,忘去了昨晚所听见的闲话的不快。她也是从小就没有母亲的人,现在的后母虽然对她很好,但是终不是自己的生母,想起了总使她心上有一种缺憾和寂寞。现在知道秦枫谷也是没有母亲的人,而且他想借这幅画来纪念他的母亲,自己给他画像,可算是间接的对于母亲也尽了一分心意。她觉得为了这事即使真受了一点闲话,也是值得的。 “我想,世上最可怜的,要算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了。”朱娴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寂寞可怜的,即使长大了也改不掉,总带一点寂寞沉静的性格。我知道我自己是这样,现在听你说了,觉得你也有这种性格,你说对吗?” 她的话里面带着极大的同情,她最初已经觉得秦枫谷不像一般的男性,现在才知道他所以具有这种温静性格的原因了。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低了头不回答。他竭力压住自已被这几句话勾引起来的感情,不使它暴发出来。过了一刻,他才说: “所以我想努力画这幅画,为自己,可说也是为一切失去母亲的孩子留个纪念,只不知自己的能力是否够得上而已。” “我祝你成功。在这上面我尽了一点力,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哩!” “寂寞的人,有时连友谊也不容易获得的。” 听了这话,朱娴抬头向他望了一眼,随即又望了别处说: “这样说来,我们的身世很相同,倒是两个同样可怜的人了。” “那么,应该同病相怜了。”枫谷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说了,抬起眼睛看朱娴的脸。 朱娴突然将脸转了过去,用着带笑的声音回答: “难道我们此刻还不是朋友吗?” 秦枫谷的脸上更显出了笑容。听了她的回答,他像是记起了什么似地,突然走过去拿起了调色板。 四一、信任问题 经过了四天的努力,朱娴的一幅画像,除了细部的描写外,全体差不多完成了。对着逐渐完成起来的画面,秦枫谷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最初很胆怯,怕自己过于细心,得不到期望中的效果,后来又因为自己心里不安定,更怕画坏了。但是竭力镇定自己的结果,四天的努力总使自己感到了相当的满意。就是从朱娴的口中,他知道她对这幅画也很高兴,觉得在女性的虚荣上她很满足,同时他也不曾降低了艺术上的水准来求像真。 整个画面的色调是冷的。沉静的天蓝褐色和柠檬黄布满了全画,只有面部的愉快的肉色,发挥着它的温暖性,与全画的冷静的调子对照,在娇艳之中带着庄严,使人感到深深的渗入画中的画家的严肃和热情。 是一个可爱的青春少女的画像,但是同时又带着女性神圣的尊严,使人唤起一种宗教上的虔敬和景慕。 虽然尚未全部完成,但是立在自己的作品之前,秦枫谷觉得自己的理想总算实现一部分了。由于对于自己艺术的满足,他对朱娴更深切的感激了。 “娴小姐,画好了之后,我该用什么来表示我的感谢呢?” “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朱娴靠在沙发上笑着回答。 “是说将把这幅画送给你吗?”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的。” “并不是舍不得这幅画。”秦枫谷说,用手巾擦着洗净了的画笔,“能送给你,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不过我们不是时常有机会可以见面的,也许画好了之后,便要大家永不见面了,所以我想留这幅画作个纪念,纪念这短短的几天的友谊。” “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见面了呢?”朱娴问。 秦枫谷冷冷一笑,说:“小姐府上的住址到今天还未蒙见告,叫我以后到哪里去拜访呢?”说了,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朱娴将头低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希望有人到我家里去,实在是我的苦衷。但是我请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我以后不是依旧可以来拜访你吗?” “万一你不来,我难道再到霞飞花店门口去等你不成?”秦枫谷说,他简直有点孩子气了。 “这一点信任是该有的。”朱娴说。 “既然说有信任,那么,何以见得我是没有信任的人呢?你将住址告诉了我,叫我不要来找你,难道我一定来吗?一定会不守信吗?” 这几句话难得朱娴无口可开,她只好仰起脸来向他摇摇头,微微的笑着。 四二、友谊 朱娴虽然知道这样将住址瞒了不告诉秦枫谷,难免使他不高兴,但是因了自己的环境关系,实在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所以她只好说: “我们既然说得上是朋友,那么,即使画像画好了,我也可以时常到这里来玩,不知道地址,不是并不得事吗?” “如果你不来了呢?”秦枫谷问。 “那是不会有的事。”她很爽直的回答,“万一我有事不能来了,好在你的住址我是知道的,那时我自然会写信给你,将我的通信处告诉你,我们大家可以通信。好吗,你说这样好吗?我们俩人就在这条件之下妥协罢,不必再提这件事罢。” 她的话,于恳切之中:几乎带着一点请求的口气。 虽然秦枫谷依然不曾知道她的住址,但是这几句话使他心上感到了一种满足。他觉得从这几句谈话上,可以证明朱娴和他自己一样,对他很有好感,几日的相识,无形中已有相当的友谊存在了。她已再三向他保证她以后会时常来的,那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就在这样条件之下,他们两人结束了这个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秦枫谷对于自己的这幅画像有着一种心理上的矛盾。他一面希望能早日画好,自己的理想早日实现。但这是属于艺术上的热望,同时画了两天之后,艺术上的热望已获得相当的满足之后,他对于这幅画像又留恋起来,像珍惜这种遭遇似的,希望能愈延长时间愈好,惟恐一旦完成之后,她便要无可挽留的从他面前消失了。他虽然有了一幅画像,但仅仅这种艺术上的安慰已经不能使他满足了。 自从听了朱娴的话之后,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感到了两人之间已经有友谊存在,他便好像获得了一种保证一般,不必顾虑其他的事了,便放心大胆的去作画。 百合花是早已画好了,背景也差不多好了,只有面部的细部还有一两天的工程,他预算明天画一天,后天再仔细修改一遍,大功便可以告成了。从目前的情形看去,他知道这是一幅自己许久不曾有过的得意之作。 “再画一两天便可以好了,到那时,我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庆功宴!”想到全画完成后的情形,秦枫谷这时真高兴得忘形了。 “那么,对于我呢?”朱娴冷冷的问。 “你吗?到那时我要恭敬的将你介绍给我的每一个朋友,表示我对于你的感谢。”他高兴的这样回答,突然走过去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四三、心的斗争 对于秦枫谷这种热烈的举动,朱娴感到自己很难统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也要来恭贺,不过,我是很怕见许多陌生人的。” 说着,带了微笑,轻轻的摆开了被他握着的手。 她和她的未婚夫刘敬斋的订婚,可说完全是为了家庭而牺牲。刘家是有名的银行家,是她后母的表亲,她父亲因了标金投机失败的原故,亏折了两万多块钱,由妻子的斡旋,才在刘敬斋的父亲任着经理的兴国商业储蓄银行里透支了这笔垫款。刘敬斋自己是任着贷款部主任,对于这次借款当然尽了不少的力,而他尽力的目的便在朱娴的身上。这件事情成功后便由继母开口,向她父亲提出,说刘敬斋很中意朱娴,不妨给她介绍,促成这门亲事。父亲心里是明白的,但觉得实际上也并无什么不合的地方,好在他知道女儿目前并无情人,而且这样的对手,即使没有借款的关系,也是不妨接受的,于是便向女儿征求着同意。女儿更明白父亲的心理,更明白这件事情的来由,于是在英雄主义的幻想之下,便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社会上的地位和学识人品上说,刘敬斋原是一位很理想的夫婿,若是没有上述的那种关系,而是很自然的由旁人来撮合,朱娴决不致有什么不满,如果是她自己同意的话。但现在可不同,虽然也是经过了自己的同意,虽然刘敬斋也表示的确是爱她,但因了那一点金钱关系,终觉得自己是被卖了,是被牺牲了。不过是自己答应的,自己又知道父亲的环境,于是这一切只好深深的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平静的时候,她还可以用理智来统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自与秦枫谷认识以来,虽然时间很短,可是一个是不满于自己环境的少女,一个是多年被旁人追逐着而自己精神上始终感到空虚的青年,在一种传奇式的遭遇,艺术空气中,虽然两人都很郑重自己的感情而力持镇静,但有时却也无法统制了。 朱娴虽然很冷静的避开了被秦枫谷握着的手,但在那一瞬间她已经看出了流露在秦枫谷眼中的她所不敢看的东西。她想到自己的环境、自己的遭遇,觉得自己是已经失去了被人爱和爱人资格的人,不该再使自己和旁人陷在罗网中,应该早点设法避免。她懊悔不该向秦枫谷隐瞒自己的环境,应该向他说明。但是,怎样向他说明呢,用怎样的方式向他解释呢? 同时一颗被动摇了的心,更向着相反的方向在和她抵抗着,争斗着。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向她质问: ——为什么要为家庭牺牲自己的幸福呢?为什么将自已被旁人当作条约的交换品呢?不能反抗吗?不能为自己的幸福争斗吗? 四四、“永久的女性” 在一种极亢奋的心情下,秦枫谷画好了他的画像的最后一笔,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将还润湿的画靠在墙角落里的画架上,自己退后几步,斜着头望了一会,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朱娴也走了过来,他赶过去和她握着手: “我应当感谢你!没有你,哪里有今天这幅作品哩?” “那么,我更应当为你道贺了。” 她的被握着的手,也起了热烈的反应。 真的,这幅画果然不出奉枫谷自己的预料,是他难得的一幅满意的作品。无论在构图,色彩和笔触方面,都显得是精神饱满的力作。构图是单纯而严正,色彩在冷静中带着艳丽,但是却不流于奢华。画面上充满了女性的美丽和严肃,使人见了有一种高贵超越的感觉,像是在读一首古典诗人的抒情诗。 对着放在墙角落里的画,秦枫谷真说不出他自己心里高兴的程度。在梦里追寻了多年的境地,多年的理想,如今竟真正的实现了。放在眼前的已经不是一个艺术上的幻象,而是一幅真正的画,一幅全然代表了自己理想的画像。 站在一旁的便是这幅画像的主人公,世上有这样美满的遭遇吗?对着站在一旁的未娴,他说: “你知道吗?这幅画的题名是什么?” “我知道的,”朱娴说,“C女士的肖像。” “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平凡,你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平凡女性。我要题作:‘永久的女性’,表示我对于这样一位理想女性的敬仰,你说好吗?” “好是好的,”朱娴说,“不过我配不上罢了。我如果够得上这样的理想,我早已该成仙人了。” “不要讽刺了,只是我画得不好,有损你的漂亮罢了。说到成仙,成仙的倒是我,此刻即使有人用成仙来和我交换这幅画像,我也不愿的。我宁可挟了这幅画入地狱,也不愿失了这幅画进天堂。” 他的这种兴奋的态度,真使朱娴觉得好像在读小说一样。 “真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说,“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知道我在画这幅画,更不知道我认识你。我明天要请他们来,使他们惊异一下,看一看我最近的杰作!” 说了,他不待朱娴回答,就接着又说: “你明天下午一定来,不要推托!你已经答应了的,我们是朋友,我以朋友的资格请你来,你无论如何要来!”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四 四五、惊异的事 平素不大有人来的秦枫谷的家里,这一天,从上午就热闹了起来。 他在昨天晚上就打了电话给张晞天,托他转邀,将社里的几个朋友都邀到江湾来玩,来吃晚饭: “我有一件惊异的事发表,你叫大家都来,我请客。当然,最好大家自己也带一点东西,不要空手来。” “什么惊异的事?你告诉我。” “不告诉你,来了自会知道。” “你说,不说我不来,我也叫大家不来。” “来了再发表不好吗?” “不行,一定要先讲出来!” 没有办法,他守不住这个秘密,他的高兴也使自己不能忍耐这个秘密。他只得在电话里告诉张晞天,他许久想画的那幅画像,已经画好了,他明天想庆祝一下,给他画像的那位小姐本人也参加,他要大家来批评一下,热闹一下。 这确是一个惊异,确是一件使谁听了都觉得惊异的事。秦枫谷理想中的那幅画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东寻西找,始终没有满意的模特儿可以动笔,上星期还在谈论这事,怎么几日不见居然已经画好了?怎样画的,谁是他的模特儿?张晞天几乎不信任这回事,不信任秦枫谷的话。他问: “阿秦,你不要骗人,不要开玩笑!” “真的,我决不开玩笑。”他笑着回答。 “你要晓得,如果没有这回事,我们来了不放过你的。” “决不骗你们,”秦枫谷严肃的说,“你们明天来好了,大家一齐来。” “谁是模特儿呢?”张晞天又问。 “明天再告诉你,你们来了自会知道。” “好的,那么,我去邀他们明天来好了。不过如果没有这回事,你体要想逃得过。” 他们大家开玩笑捉弄人是常事,所以张晞天始终是将信将疑。 秦枫谷兴奋的回到家里,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两瓶葡萄酒,又到附近包饭的菜馆里定了几块钱的莱,预备明天狂欢一下。 他夜里几乎没有睡觉。在灯下对着新画好的画,兴奋得月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差不多做遍了所有的梦,什么都想遍了。 兴奋的神经使他不能安睡,但是他并不觉得疲倦,一清早又起来了:脸也不曾洗,便对着那幅画又呆呆的看了好久。 一阵脚步声将他从出神中惊醒,他站起来从窗口一望,张晞天和朱逸萍,后面还跟着徐厉,大家手里挟着些包裹,已经从小路上嘻嘻哈哈的走来了。 他看看闹钟,已经是上午十点钟。 四六、荣誉奖 秦枫谷的这幅画像,对于他的朋友们,确是一个惊异。谁也想不到他这几天在家里竟是画这幅画,而且画得这样的好。大家见了这幅画,都同声称赞,认为不仅是秦枫谷个人的杰作,简直是独立美术社整个的光荣。徐厉说: “有了这幅画,独立秋展即以一幅画来开幕,也是毫不惭愧的事,如果在巴黎倒是一件艺坛惊天动地的盛举哩!” “我提议,今年我们的荣誉奖,毫无疑问是该颁给阿秦了。”张晞天说。 “当然,当然!”大家都同声附和。 “且慢且慢。”秦枫谷高兴的笑着,“最大的杰作并不是我的这幅画,而是这位画中人哩!同她比起来,我的画真是毫无精彩。” “今天一定会来吗?”后来的王少白问。 “阿秦,你老实的招来罢,你怎样认识这位朱小姐的?” 爱开玩笑的丁明瑛又在追问。 “快点说,快点说。不说,我们停一刻要包围她了。” 秦枫谷怕他的朋友们真要这样的恶作剧,等朱娴来了要使她为难,只好说: “你们静静的,待我老实的向你们宣布罢!” 于是他将见了《中国画报》封面的事,以及写信去问,在霞飞花店门口遇见她,她答应给他回信,后来竟自己来拜访他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出来。 “怪不得那天阿秦手里拿着《中国画报》行色匆匆,原来为的这件事哟!” “怪不得好像很熟的,说不定我在霞飞路也遇见过的。”张晞天说。 秦枫谷怕他们要在朱娴面前向他开玩笑,叮嘱着说: “这位小姐很严肃,而且很害羞的,你们不要乱开玩笑,使得人家难堪哟。” “我决不开玩笑。”丁明瑛说,“我知道你这几句话是为我而发的。我停刻只想问她一句正经话,问她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这杯喜酒,可以吗?” 秦枫谷还不会回答,张晞天像是记起了什么似地,将他拖到一旁,低声的问: “小罗呢?她到哪里去了?这几天来过吗,她知道吗?” 秦枫谷的脸色一沉,说: “她这几天恰巧到杭州去了,也许就要回来。我哪里顾得这许多?难道为了女朋友,我便放弃艺术吗?” “不过,你该向她解释一下,省得有无聊的误会。” “这件事完全要看她知趣不知趣了。”这是秦枫谷带着坚决声调的回答。 四七、庆功宴 午饭的时候,独立美术社的社员,差不多都来齐了。寂静的秦枫谷的画室里,这一天显出了稀有的热闹。他们将他这画像供在厢房上首的正中,端端正正的靠在一只画架上,下面放着从房东家里借来的圆桌,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带了一点礼物来,有的是水果,有的是点心,有的是罐头食物,爱喝酒的王少白更带了一瓶五加皮来,加上秦枫谷昨天自己去定的菜,已经错落的摆满了一桌,在主客兴奋的谈笑下,大众都准备今天要尽情的狂欢一下。 秦枫谷的心中,今天更是说不出的高兴。大愿已酬,无论对于艺术,对于人生,他这时都觉得一无缺欠了。 “朱小姐怎么还不来呢?”有人这样问了。 “她要吃了午饭才来,我们先喝酒罢。”秦枫谷说。昨天朱娴本不肯答应来,无奈秦枫谷再三的要求,她才答应了。她怕人多了,难免不间接的有人传到她家里去,但是看了秦枫谷那种急迫的样子,好像如果她拒绝了,便要令他失望,她只好答应了。 “我仍旧吃了午饭来。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喝酒,而且不惯和许多陌生人谈话。” 就是为了这点,所以秦枫谷才再三叮嘱朋友们不能在她面前取笑。 “好的,我们大家坐齐,为了庆祝秦枫谷这张画像的成功,我们该每人敬他一杯酒!” 这是张晞天的提议。 “赞成赞成!”大家都附和着。秦枫谷本没有仆人,今天从房东那里借来的一些用具,大家动手自己分配了起来。 “我看这么罢,”大家坐下了以后,秦枫谷站起来说:“你们要祝贺我成功,我也该感谢你们的鼓励。我看这么罢,我们大家干一杯罢。” 他说着,举起了酒杯。 “也好也好,停一刻等朱小姐来了,我们再一同敬她的酒。”丁明瑛说,她第一个擎起酒杯也站了起来。 “敬祝秦枫谷的成功!” “敬祝秦枫谷的艺术万岁!” 在欢笑声中,各人都无异议的站了起来,彼此碰了一杯,一口都喝干了。 “谢谢诸位的好意,”秦枫谷笑着说,也坐了下来,“请随意的吃罢,眼明手快要紧,吃了亏我主人可不负责。” 房里暂时沉寂了,这一群在艺术道上携手努力的朋友,这时都转变了他们努力的目标。 四八、加冕 这真是难得有的盛会,大家都尽情的欢笑,其中尤其是了明瑛和张晞天,两人更闹得厉害。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正在放言纵论艺坛现状的时候,忽然有人喊着: “你们快看,有谁到这里来了!” 说这话的是独自倚在窗口的朱逸萍,大家都一齐回过头去。第一个站起来的秦枫谷,他在窗口张望了一下,说了一句;“是她来了。”随即跑了出去。听见这句话,大家也随着一齐站了起来。 “我们到大门口排队去欢迎我们的皇后罢!”张晞天高声的喊着,一声附和,一起拥了出去。 来的果然是朱娴,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灰色细条子的旗袍,手里也拿了一包东西,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 她竟然如约来了,看见了许多人,好像有点吃惊。她趑趄了一下,终于微笑着走了过来,秦枫谷赶着迎了上去,嘴里说着: “好极了,我来给你介绍,都是我的朋友,而且都是画家。” 同时,其他的人都在门口一字排开,所有的眼睛都贪婪的吸住了朱娴的每一部分。喝得有点醉了的张晞天和诗人李慕陶,更仿效着十八世纪的骑士风度,用右手掩在胸前,深深的鞠躬: “欢迎欢迎,欢迎我们的皇后。” 这样子使得朱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秦枫谷连忙赶着介绍: “这位是朱娴小姐,是我们独立美术社的最忠实的拥护者!” 接着,他将所有的人,都一一的给朱娴介绍了。他说: “这都是我的朋友,都是为了那一张画而来的。你看,他们高兴得都有点喝醉了。” “啊哟,都是大艺术家,我真不知道要怎样称呼才好哩!” 在近十对的眼睛中,今天的朱娴果然名不虚传。颊上薄薄的染着橙黄色的胭脂,两道细长的眉毛正合着中国古典美的“长眉入鬓”,头发照例是沿着右额松松的掩了下来,条纹的旗袍更显出了身材的婀娜,艳而不俗,态度于大方之中带着少女的羞涩。她的出现,使得所有的人的眼睛顿然觉得光亮了。 走进去了以后,大家都同时朝上面的画望了一眼,又都回脸来望朱娴,好像要作个比较。见了他们将那幅画竟端正的供在正中,她不由笑着说: “啊哟,这样供着,倒像是给我开追悼会哩!” “不是不是,快来快来,我们先各人敬一杯酒,庆祝我们的皇后加冕罢。”张晞天这样嚷着,简直有点醉意了。 四九、不速之客 经不起大家的劝诱,朱娴勉强喝干了半杯白兰地,推托不会喝酒,怎么也不肯再喝了。她知道今天要绝对保持自己理智的清晰,不能有一丝大意,否则便要有不可收拾的事发生了。对于张晞天等人调笑的话,她只好装做听不懂或者没有听见,不加理睬。她虽然很明白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但是既然到了这里,而且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她也只好一切任之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辩解的,只有听其自生自灭。况且,自己心里不是确是憧憬这种生活吗? 是的,像今天这样和许多陌生的男子在一起吃酒谈笑,在朱娴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她虽然心里有点害怕,有点不惯,但是同时却又在羡慕。你看,他们是多么的自由,生活中是充满了怎样的艺术乐趣。虽然都喜爱开玩笑胡闹,但他们的戏谑是与一般的人截然不同,随处都含着艺术的气氛,而自己呢?与他们对比起来,生活是多么单调寂寞哟! 用着女性所特有的缜密的心思,未娴这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一群艺术家的生活。她愈羡慕他们的生活,愈想到拖在自己背后的一道阴影。如果不是为了家庭上的责任,她自己也早已投身到他们这种艺术化的生活中去了。 ——如果今天的情形给家里知道了,给人家传开去。我真没有开口的余地了! 随便什么时候,她总觉得这一道阴影在恐吓着她。 至于秦枫谷,他今天心里的高兴,真是到了所谓“得意之秋”。无论自己怎样的镇定,心里总不免起了许多幻想,尤其当了朱娴的面,朋友们仗着酒意所说的笑话,更使他增加了许多幻想的资料。 他也多喝了几杯酒,微带醉意似的高声的嚷着: “盛筵难再,好景不常。能喝的多喝几杯,也不必管他是午饭晚饭,永远这样吃下去好了,大家不许散场!” 张晞天也歪歪斜斜的举着杯子附和着道: “好的,好的。阿秦,我今天索性将你和朱小姐的一杯喜酒也先喝了罢!” 说着,一仰头,将一杯酒一口喝光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 朱娴只装作没有听见,斜了头在削苹果。不曾吃醉的丁明瑛怕她太难堪,连忙站起来对她说: “朱小姐,你觉得气闷吗?我们到门口去走走,不要管他们胡言乱道。” 朱娴一笑,也随着站了起来。 “啊哟,好热闹,难道今天请客吗?” 她们两人才跨出客堂门口,天井里已经走进了一位身体高大的女性在这样的喊着,朱娴不认识是谁,但是丁明瑛却认得,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杭州刚回来的罗雪茵。 五○、冷笑 “罗小姐,好久不见了。”对着迎面走进来的罗雪茵,丁明瑛站住招呼了。 “哎哟,密斯丁也在此地,好久不见了。今天枫谷请客,是吗?”罗雪茵伸出手来和丁明瑛握手。 “是的,他请客,你来得巧极了。”丁明瑛说。她见了罗雪茵眼望着立在旁边的朱娴,便连忙介绍: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罗小姐,这位是朱小姐,我们一同进去罢。” 朱娴以为来者也是画家,罗雪茵却以为朱娴不过是今天来的客人中的太太或女朋友,两人都很随便的握了手,一同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正在高兴的谈笑着,有几个更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是谁。只有秦枫谷眼快,一看见罗雪茵来了,不觉一愣。这几天他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虽然今天张晞天曾向他提起过,但是他立刻用着毫不介意的态度又抛开了,想不到时间过得快,她已经从杭州回来,而且恰巧在今天来了。 他知道事情已不容他有考虑的余地,立刻硬着头皮立起来,迎过去拉拉罗雪茵的手: “今天刚从杭州来吗?好极了,来喝一杯酒。我来给你介绍!” 说着,他放眼向四面望了一遍,接着说: “大概都是认识的,只有这位,”他望着站在一旁的朱娴说,“这位是朱娴小姐,这位是……” “早已有人介绍过了,不用你费心!”罗雪茵说,走过去将手里的东两放到桌子上。 大家虽然都有点喝醉,但是一见罗雪茵来了,各人模糊的神经里都隐约的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不觉得沉默了起来。他们都是相当的知道秦枫谷的事的,直觉的感到这种局面有点不好应付了。 罗雪茵打开了带来的纸包,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喝酒,我也来趁热闹,这是杭州出名的香榧子和青盐橄榄,大家不妨……” 话还没有说完,她抬头望见了放在上面正中的那幅画像,立刻停住了嘴,走过去站到那幅画的面前,仔细的看了一会,又回头来匆匆的望了朱娴一眼,会心的微笑着: “哦,原来这样,画得漂亮极了。”她望了秦枫谷的脸说,“是你画的吗?我走的时候还不见你动笔,倒画得快哩,你真努力哟!真的,画得漂亮极了!……” 她起先还不知道秦枫谷今天为什么请客,但是一见了这幅画,她心里立刻明白了,她正待要继续说下去,但是张晞天突然张开了嘴哈哈大笑起来,冲破了严肃的空气: “你看你看,连罗小姐也称赞了,快来参加喝杯酒,为你的好朋友阿秦庆祝!” “当然当然。”罗雪茵回答,脸上却带着冷笑。 五一、哑剧 喝了一杯酒,罗雪茵夹在朱娴和丁明瑛的中间坐下了。她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不知道秦枫谷在这几天之内怎样会认识了这位女朋友,又为何给她画像,她和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是谁介绍的?还是秦枫谷自己认识的?在这一切未弄明白之前,她不敢冒失的发作。怕得罪了旁人闹笑话,又怕自己的误解使得秦枫谷失望,所以心里虽然感觉得不高兴,但脸上只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留心的观察秦枫谷的举动,观察坐在她一旁的那位同性的举动,要从这上面找出自己的嫉妒的发源来。 朱娴的态度很自然,沉默而稳重,她好像完全没有感到什么,她始终以为来的不过是秦机谷的朋友,和今天所来的其他的朋友一样,不外与艺术也有点渊源,决不曾想到在无形之中,自身已被当作敌人,处在对立的地位了。 朋友们都感到这局面不易周旋,虽然都有点醉意,但头脑还有几分清醒,各人说话不觉都少起来,举动也有点拘束了。但是在各人的心底,都同情秦枫谷和朱娴,因为过去罗雪茵所表现的对于艺术的不理解,已经足使每个人都感到不满了。 况且,在两人对比之下,这群精于观察的艺术家的眼睛,已经毫不踌躇的取得了一致的判决。 为难的是秦枫谷。他不愿朱娴因这新来的女性,从自己脸上感到有什么不安,因而将自己几天以来努力的成就全部毁灭。他又不愿罗雪茵因这一幅画,发生过大的误会,将彼此清白的友情玷污,闹出笑话,使自己难堪,也使朱娴难堪。他一面觉得罗雪茵并没有嫉妒的资格,但一面又在原谅她的嫉妒,觉得每一个女性总有她的弱点,自己该负责消灭这一切的误会和嫉妒才是。 他想爽快的对罗雪茵说:我请你原谅,我虽然感激你所给与我的友谊,但我们在灵魂上,是不能成为伴侣的。两人相差太远了,我请你原谅,我们可以永远做一个朋友,但我却不是属于你的。 他又想对朱娴说,请你不要误会,来者不过是我的女朋友,也许她对我很有奢望,但我完全无意于她。请不要误会,我和她相差太远了,我是属于你的,只有你才是我的伴侣。 他想爽快的这样向两人说明,可以免去自己的苦闷,可以免去大家的误解,甚或可以避免一场小小的悲剧。但这样的话用什么方式说呢?怎样说出口呢? 他心里想着这一切,但表面上仍在若无其事的谈笑。其实,座中每个人都是这样。在表面的谈笑笼罩之下,各人都在心里考虑着眼前的问题。 五二、再会 一餐午饭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才正式结束。喝醉了的张晞天和李慕陶已经倒在秦枫谷的床上睡着了。其余的人还勉强撑着精神,有的要到市中心去参观新落成的运动场,有的更提议要到吴淞去玩。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朱娴忽然看看手表,说自己五点钟有事情,要先走了;罗雪茵也说今天刚回上海,有许多琐事要料理,也想走了。大家都觉得为难,因为都想留住朱娴,任罗雪茵先走,但是这意思却又无从表现,倒是秦枫谷抓住了这机会,以为任她们两人在这里,使自己左右为难,不如都走了倒可以安静一下,有事以后再说了,便接口就说: “好的好的,我们全体步行送两位上汽车罢,你们赞成吗?” “赞成赞成!”大家都信口的答应。各人本没有成见,当然惟命是听了。 “你坐几路公共汽车呢?”秦枫谷问。 “我照例乘一路汽车或电车。”罗雪茵回答。 “我要乘二路,到那里换法租界的电车便利些。”朱娴说。 “都是一样,”秦枫谷说,“我们全体送你们到车站罢,今天真怠慢了。” “谢谢,谢谢!” 于是便任着张晞天他们躺着,大家一阵走了出来,预备沿着江湾路走到公园前门的停车站。 在路上,秦枫谷想到朱娴这次回去了,下次不知何日再来,她今天是否因罗雪茵而有什么不快,对自己是否有误会,他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独自两人谈几句话,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夹在众人之中,又碍着罗雪茵,他只好听着他们在东指西指的乱说,沿路独自的焦急。 他现在最后的希望,只希望到了停车站,一路公共汽车先开,二路慢开,使罗雪首先走了,他可以和朱娴说几句话,甚或可以挽留她不回去。 果然,天不负人,到了公园门口,恰巧前面有一辆一路公共汽车正在要开走,司机已经坐上去了,秦枫谷便喊着: “快点,车子要开了!” 其实,双层的一路公共汽车是很多的,但一时之间不加考虑,罗雪茵真的拔脚赶了上去,只喊了几声: “再会再会!” 二路还没有来,罗雪茵走了以后,秦枫谷便利用这仅有的机会,站在一旁问着朱娴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不能再玩一刻吗?” “真的有事。什么时候来,我写信通知你罢。” “真的吗?” “我为什么骗你?”她微笑着回答,态度的温柔使得秦枫谷不忍再问下去了。 五三、努力 眼前的困难虽解除了,但事实上的困难依然存在的。这一点,秦枫谷自己很知道,他知道在罗雪首和朱娴两者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决定,虽然罗雪茵的关系不过是一个女朋友,而朱娴连这资格也还模糊。但罗雪菌是有意在追求秦枫谷的,同时他自己却又有意于朱娴。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他如果不及早将自己的态度表明,不仅要使罗雪茵单方面的误会愈弄愈深,就连朱娴方面也要受到影响。到那时,他不仅双方不讨好,恐怕还要惹出悲剧了。 他的态度是决定的:他要拒绝罗雪茵,他要接近朱娴。但怎样将这态度适合的表示给对方呢,他自己却无从措手了。第一,他不愿使罗雪茵过于难堪,他只想暗示使她了解,他们只可以是朋友,别的奢望是不可能的,他不想用过激的处置使双方的友谊破裂,甚或发生别的不幸。第二,关于朱娴,虽然她的表示很好,但一切太模糊,她的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自己一方面虽有意,但在不曾十分了解对方态度之前一切是不能孟浪的。有着这种种原因,他当然踌躇不安,无从措手了。 送了她们两人回去之后,虽然眼前的困难暂时解决了,但他知道这种局势是无可再迁延,而且万不可再重演的。 傍晚的时候,张晞天的酒醒了,他是最关心秦枫谷的人,当然看出眼前的事情,他问他; “你到底预备怎样呢?阿秦,不能脚踏两头船哟!” “我的意见早决定了。”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不是儿戏。一不小心,便要发生烦恼,甚或要发生悲剧,你该要仔细才是。你老实的说,你和小罗的关系怎样?” “仅仅是友谊而已,”秦枫谷说,“你们该看出的,完全是她有野心!” “那么,朱呢,你详细知道她的历史吗?” “你想,认识还不久,我又不便仔细的追问,但我猜想她大约相当的自由,否则也不能一人时常到这里来了。” 张晞天点点头说: “对的,我看她对你好像很好,你要努力才是。但目前顶重要的,你不能使她误会小罗是你的什么人,否则一切都无用了。” “你说,我要用怎样的方法使罗了解?”秦枫谷问。 “最好的方法,”张晞天说,“我看你不妨写封信给罗,问她对于朱的印象。你不妨说你自己觉得朱的为人很好,问她的意见怎样,看她怎样答复。她如果聪明,当然自己会避开的。” “我看她不是这样懦弱的人吧!” “你不妨试试看。”张晞天拍拍他的肩膀说,“阿秦,努力,不要顾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我来帮助你好了。年纪不轻了,也该在这方面努力一下才是。” 五四、新的发现 这一天傍晚,大光明戏院五点半的电影散场的时候,在人丛中,有两个偶然遇见的观众在作这样简单的招呼: “朱小姐,这样巧,来看电影吗?” “是的,徐先生,你一个人来吗?” “是的,一个人,你……”这人好像正要继续问下去,忽然发现对方并不只是一个人,便连忙改了口气说: “好的,再会再会!” “是谁?”那人走了以后,站在一旁的刘敬斋问朱娴。 “姓徐,是一位画家,”朱娴淡淡的回答,“新从法国回来的,我在一位同学的家里见过。” 这一点新发现,到了当天的晚上,便从徐厉的口里传到了秦枫谷的耳中,他打电话给他说: “我起先还以为她是一个人哩!后来才发现有一位穿西服的立在一旁,我随即招呼一句走开了。”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身材很高,将近中年了。我不曾看仔细,也许不是商界便是教授阶级吧?” “你不骗我吗?” “决不骗你。” “也许是她的亲戚吧?” “但愿这样,你努力罢!” “谢谢你。” 秦枫谷竭力镇压自己,不愿过分考虑这件事,尤其不愿想到自己所不愿想的事情上去。他甚至怨徐厉不该报告给他听,以致他平静的心中无端蒙上了一点阴影。 回来了以后,他便照了张晞天昨天所贡献的办法,写封信给罗雪茵,试探她的态度。他本不愿写,本想再过几天,察看双方的情形再定对付的方法,现在因徐厉的电话,他不能再踌躇了。 他竭力使自己信服,同朱娴一同看电影的男子决不是她的男朋友,至少不是她的情人。他向自己提出的理由是:一个有了情人的女性,她的心是安定的,她的行动是受拘束的,她决不会发生像朱娴最近这类的行动,无论她对于艺术有怎样的爱好。如果朱娴有情人,她决不肯贸然到他这里来。 但是同时他又知道,一个青春少女是一件最诱惑的珍宝,随时都有她的追求者,一不小心,就有被环伺着的捷足先登的危险。因了这事,他毫不踌躇的决定写信给罗雪茵。他知道这封信要给她很失望,自己未免太残酷,但人性终是自私的,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五五、应付 独立美术社展览会的事,因了秦枫谷的那幅画像,经过大家在他家里的集议,已经决定日期了。这一天,上海的几家报纸的本埠新闻栏,都揭载了如下的新闻: 独立秋展将近开幕 独立美术社为留日、留法新进画家张晞天、徐厉、秦枫谷等人所组织。诸人在美术方面造诣绝深,素为艺坛所推重,有后来居上之势,每年举行绘画展览会, 尤能哄动一时。本届秋季画展已定于本月二十日起举行,展览十天,日来正忙于审查作品,布置会场。闻此次该社诸家出品均属最近力作,精彩异常,尤以秦枫谷氏之近作画像《永久的女性》为最,系沪上某女士之肖像,为现代画苑稀有的杰作,该社已决定授以荣誉奖,将来开幕时当能博得无限好评也。 这消息发表以后第一个注意的是朱娴。她自从昨天同刘敬斋到大光明看电影无意遇见了徐厉以后,就感到自己最近的行动和那一幅画像,随时有惹起无限麻烦的可能,她不愿秦枫谷那一班人知道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愿刘敬斋和家里知道她认识这班人的事,但她知道这是瞒不住的,迟早总要有人知道。果然,昨天已经有人遇见了,徐厉当然要去报告秦枫谷,同时,他们的展览会开幕以后,她的那幅肖像,迟早也要被家里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付这无可避免的事变,不知道究竟应该看重哪一方面。懊悔是来不及了,隐瞒也不可能,那么,应该怎样呢? 对于她的行动,她的家里和刘敬斋无疑的是要非难的。到了那时,自己该取怎样的态度呢?沉默吗,反抗吗?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秦枫谷。有些事情不该瞒他,她应该坦白一点,否则一旦各方面揭穿之后,她的为人不是显得太虚伪了吗? 是的,她的谎话,也可以说她的玩笑开得太大了,现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许多随意的举动,现在都酿成了大错。一时的任性,现在已经成了无限的烦恼。 她知道在这许多困难之中,有一条极爽快、极简单的解决途径。这意念时常浮到她心上来,但是她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她不愿因自己的幸福牺牲家庭。她已经为父亲牺牲了,她应该牺牲到底。 但是,她知道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动力潜藏着。这动力一旦发作起来,就是她自己也无法抵抗的。所以她不敢想,不忍想到与他们决裂的途径上去。 五六、挑战 另一个注意独立美术社举行展览会这段新闻的人,当然是罗雪茵。她自那天意外的发现了秦枫谷的新朋友朱娴和那幅画像以后,虽然不曾确知两人认识的经过,但见大家都很趋奉这位小姐,尤其是秦枫谷突然给她画了那幅画像,自己心里当然很不高兴,但是为了不曾知道详细,又顾虑着自己和秦枫谷的感情,所以只好将满腹的嫉妒隐忍住了。 回到家里,她当然将这事情仔细的考虑了一下。她是对于秦枫谷有野心的人。从过去的关系上看来,秦枫谷对她虽然不十分的热烈,但总保持着水准的友谊,而且这友谊是独占的,因为到目前为止,能不拘束的随意到秦枫谷家里去看他,能两人并肩在路上散步的女朋友,只有她一人。现在突然多了一个朱娴,这对手在种种方面的条件又似乎并不比自己低下,当然是不容忽视的局面,所以她表面上虽然保持冷静,心里却立时紧张起来了。 见了报上关于独立秋展的新闻,更加紧了她的情绪。她知道独立美术社的同人称赞那幅画的动机一定很复杂,除了艺术的立场之外,一定还包含了拉拢秦朱两人的感情,说不定还受着秦枫谷的暗示。那么,自己眼前的地位是孤立的了,这是更不能不认清的严重。 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取必胜的地位,只有对于眼前的事,保持绝对的冷静,绝不让自己的嫉妒流露出来,同时不放松秦枫谷,加紧对他的亲密。她知道,恋爱和政治一样,最要紧的是要先造成“既成事实”,然后根据这事实来谈判,无论如何是不会吃亏的。同时,目前的情势正和自己所学习过的体育一样,这一次是长跑不是短跑,所以必需要镇静和持久。 她决定下午去看他。上一次朋友太多,而且大家都吃了酒,朱娴自己又在场,所以不便问什么;但是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怎样仅仅几天不见,便发生这意外的局面。早知如此,她真懊悔自己不该到杭州去了。 她知道秦枫谷向来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一定是在自己离开上海后,最近发生的事情,她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同时更可以运用自己历史的势力来征服他。 下午吃好了饭,她仔细的修饰了一下,换了一件新旗袍,正预备出去的时候,楼下送上来一封信。她一看是秦枫谷的字迹,不觉诧异了起来。秦枫谷是难得写信给她的,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她拆开一看,这可把她气坏了,尤其是那样短短的几句: “我虽然和她认识不久,但知道她性情极温柔幽静,感情更丰富,大可以和你做个好朋友,便当给你仔细介绍,不知你第一次对于她的印象怎样?”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来问她呢?分明是挑战了!她不觉将牙齿一咬,一手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了。 五七、做媒 怒气平息之后,罗雪茵想到对于目前的事,自己应该用镇静来对付,便换了一副面目,忍气吞声,忍住了气得要流下来的眼泪,仍依照自己适才的决定,动身去看秦枫谷。 她知道秦枫谷所以写信来问她,完全是要试探她的态度。那么,她应该索性大方一点,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当面给他几句冷静的答复,倒可以借此反过来试探他的态度。 主意决定之后,她将撕碎的信拿起来包在手巾里,重新化妆了一次,拿上大衣走了。 秦枫谷正安静的坐在家里,看见她来好像有点感到不安,局促的站了起来,为难的笑着: “想不到你今天来了,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生在这个世界只要无病无灾总是好的。我们是浅薄人,只知道吃饭穿衣服,你看,我这件新旗袍好吗?” 罗雪茵展开了大衣,露出里面紫色毛巾布的旗袍。 今天罗雪茵一走进来,秦枫谷就觉得自己的印象有点异样,现在经她露出了新的旗袍,秦枫谷才觉得她今天不仅旗袍是新的,就是发型和化妆也改过了。仔细修饰的脸,配着新烫过的头发,颜色鲜艳的衣服,实在不能说有什么缺点,至多是缺少一点文雅的风趣而已。秦枫谷仔细望了她一眼,笑着说: “我还不曾留意,今天漂亮极了!” “漂亮吗?”罗雪茵的嘴角一歪,“也许没有旁人那样温柔吧?” 秦枫谷一怔,知道她是接到自己的信了。他本来已经有点懊悔,知道信去了之后一定要有很大的反应,怕不容易对付,现在见她自己来了,说话又好像成竹在胸,更觉得有点不安了,他连忙赔笑着说: “你收到了我的信吗?我是随意问你的。他们都说她很漂亮,所以我也想问问你的意见,你不要有什么误会。” “误会倒没有的,只有诧异罢了。人家漂亮不漂亮,干你什么事?又干我什么事?为什么要劳你来写信问我呢?” “你不要误会,我是随意问的。” “你随意的问,我今天倒想来郑重的答复你。” “算了罢,不必再谈这类的事罢。今天你太漂亮了,我请你去看电影罢。” 秦枫谷说了,便拉住她的手,竭力想将这困难的话题打断。 “看电影?不妨停几天再请我。”罗雪茵说,“真的,我想先和你讨论一个问题,你承认我们是朋友吗?” 秦枫谷睁大眼睛,连忙说: “朋友?当然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那么,我想和你其他的朋友一样,也为你尽一点力。” “什么力?” “我看朱小姐的为人好极了,你既然问到我,我想也和你的朋友们一样,帮你一点忙,给你做个媒罢,好吗?” [book_title]永久的女性五 五八、胜利 听了罗雪茵要给他做媒的话,秦枫谷不觉眉头一皱,想不到性格素来爽直的罗雪茵,今天也这样向他幽默起来。他只好也沉着应战,装着开玩笑的态度回答: “与其替人家做媒,我看你为什么不自己毛遂自荐呢?” 罗雪茵冷笑了一声: “谢谢你的好意。我连做朋友的资格还成问题哩,哪里敢这样的狂妄?你看,”她说着回过身来,指着那幅画像,“只有人家才有这资格哩!我看你还是接受了我的提议罢。” 她今天每一句带着刺的话,完全将秦枫谷窘住了。他知道这位女性是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对付的,任她讲下去事情要愈来愈僵,或者会真的感情用事起来,所以连忙抱歉的说: “好了好了,不必再讲下去了,我向你赔罪罢。我今天还要到张晞天那里去。我们出去罢,我请你看电影去。” 罗雪茵是不曾忘记事前自己的决意的,她见秦枫谷说要赔罪的话,便也改了口气说: “赔罪倒也不必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消遣我就够了。” “我哪里敢这样?” “那么,你新认识了朋友,为什么要问我的印象呢?” “你又提这样的话了,不许说,不许说!” 罗雪茵背过脸去,望了那幅画像说: “说到印象,当然漂亮透了。如果我有她的十分之一的漂亮,我想你早给我画像了,是吗?” 她又回过脸来望着秦枫谷。面目一新的罗雪茵,今天实在也可以当得上漂亮二字,秦枫谷的心里感到一阵歉疚。他到底是艺术家,感情是随时会激动的。他觉得一向藐视着罗雪茵,实在是自己的固执。尤其不曾允应给她画像,更觉得对她好像菲薄了一点。 “哪里的话,”他说,“我也给你画一幅好了。因为你一向说我的画不好,什么都画得歪歪倒倒的,所以我从来不敢给你画。” “当然,脸上画得红红绿绿的谁要?如果像这幅这样,我怎会说你不好?你不过不愿为我画罢了。” 罗雪茵的话是有理由的,带着古典风味的这幅画像,无论在色彩或笔触方面,都没有现代画派的奇特和粗暴,实在是一幅雅俗共赏的作品。 秦枫谷自己也感到这点,他说: “我了解啰。我一定给你画,决不使你的漂亮在我笔下损失分毫。这样担保好吗?” 爱虚荣和奉承是每一个女性共有的弱点,罗雪茵当然也不会例外。秦枫谷的这几句话击中了敌人的心坎,她感到满意了,自认是胜利了,于是便结束了这一场风波。 五九、醋 秦枫谷同罗雪茵看完了电影出来,已经近五点钟。秋天的白天渐渐的短促,广阔的跑马厅空地上已经聚起一重暮色了。今天的罗雪茵觉得自己已经屈服了秦枫谷,感到了不曾有过的满意。所以秦枫谷要走的时候,她忽然自告奋勇,要请他吃晚饭,叫他不妨吃了饭再到张晞天那里去。 他们是在大上海戏院看秀兰邓波儿,这是罗雪茵除了劳莱哈台之外最着迷的明星,所以今天更增加了她的高兴。秦枫谷答应之后,他们便沿着南京路向东走去,走进了无可避免的新雅。 吃晚饭似乎还太早,两人便泡了两壶茶,先点了几样点心吃起来。新雅的茶客很多,罗雪茵轻捷的脱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鲜艳的紫色的旗袍,灯光下的座客的眼睛都似乎一亮。这是她的得意之笔,她要借用旁人对于她的注意,纠正秦枫谷对于她的漠视。 一向总觉得她带点俗气的秦枫谷,今天早觉得她也有她的长处,而且知道她处处在唤起自己的注意。但将眼前的罗雪茵和自己心中的朱娴比起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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