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汇评证道西游记
[book_author]吴承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87519
[book_dec]汇评证道西游记,正文以明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为底本,增加清本《西游证道书》以来的第九回。批语包括(叶昼)《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憺漪子(汪象旭) 笑苍子(黄周星)《西游证道书》、悟元子(刘一明)《西游原旨》、悟一子(陈士斌)《西游真诠》、张书坤《新说西游记》、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含晶子《西游记评注》的批语。参考山东文艺《西游记》会评本、齐鲁书社《西游记》李评本。
[book_img]Z_14436.jpg
[book_title]序
(明)陈元之《西游记序》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庄子曰:“道在屎溺。”善乎立言!是故“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若必以庄雅之言求之,则几乎遗《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章近馸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其叙以狲,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贤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摄。是故撮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类以为道道成耳。此其书直寓言者哉!彼以为大丹丹数也,东生西成,故西以为纪。披以为浊世不可以庄语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遭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谑笑虐以恣肆。笑谑不可以见世也,故流连比以明意。
于是其言始参差而椒诡可观;谬悠荒唐,无端庄涘,而谈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役已。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千万言有佘,面充叙于余。余维太史、漆园之意,道之所存,不欲尽废,况中虑者哉?故聊为辍其轶叙叙之。不欲其志之尽湮,而使后之人有览,得其意忘其言也。或曰:“此东野之语,非君子所志。以为史则非信,以为子则非伦,以言道则近诬。吾为吾子之辱。”余曰:“否,否!不然!子以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伦邪?子之子史皆中道邪?一有非信非伦,则子史之诬均。诬均则去此书非远。余何从而定之,故以大道观,皆非所宜有矣。以天地之大观,何所不有哉?故以披见非者,非也;以我见非者,非也。人非人之非者,非非人之非,人之非者,又与非者也。是故必兼存之后可。于是兼存焉。”而或者乃示以倌。属梓成,遵书冠之。
时壬辰夏端四日也。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卷首、明万历间刊本 华阳洞天主人校 金陵世德堂梓行)
(明)袁于令《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题词》
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怫,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尅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匵,探禅蕴于龙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游》实并驰中原。今日雕空凿影,画脂镂冰,呕心沥血,断数茎髭而不得惊人只字者,何如此书驾虚游刃,洋洋纚纚数百万言,而不复一境,不离本宗;日见闻之,厌饫不起;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书。
幔亭过客(按:幔亭、白宾、令昭 ,均为明袁于令的字。)
(元)虞集《西游证道书原序》
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曰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丘长春真君所纂《西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余受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法师取经事迹。夫取经不始于唐也,自汉迄粱咸有之,而唐之玄奘为尤著。其所为跋涉险远,经历艰难,太宗圣教一序言之已悉,无峡后人赘陈。而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玄奘,所纪者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
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鬼魑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汗,亡虑数十万言,面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则为安心,安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如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其纵横变化亦无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之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佛则异矣。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真君之谆谆觉世,其大旨宁外此哉!按真君在太祖时,曾遣侍臣刘仲禄万里访迎,以野服承圣问,促膝论道,一时大被宠脊,有《玄风庆会录,载之详矣。
历朝以来,屡加封号,其所著诗词甚富,无一非见道之言。
然未有如是书之鸿肆而灵幻者,宜紫琼道人之宝为枕秘也,乃俗儒不察,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井蛙夏虫,何足深论。
夫大易,皆取象之文。《南华》多寓言之蕴,所由来尚矣。昔之善读书者,聆周兴嗣,性静心动之句,而获长生诵。陆士衡山晖泽媚之词,而悟大道,又何况是书之深切著明者哉!
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
(钟山黄太鸿笑苍子西陵汪象旭詹漪子同笺评《新镌出像古本西游证道书》卷首 清初刻本)
案:《长春道人西游记》二卷,文仅二万字,现存《道藏》中。查清抄本《长春真人西游记》只有西溪居土孙锡序,并无虞集序。故知所谓元人虞集《西游记证道书原序》,乃清人伪作。
(清)野云主人《增评证道奇书序》
古人往矣,古人不可见,而可见古人之心者,唯在于书。
属操觚染翰之家,何时何地,蔑有其书,皆烟飞烬灭,淹投而不传者,必其不足以传者也。其能传者,皆古人之精神光焰,自足以呵护而不朽。或有微言奥义,隐而弗彰,则又赖后有解人,为之阐发面扬摧之。其有言虽奥赜,解甚其鲜,而亦卒不泯灭者,则漆园、御寇之类是也。若夫稗官野乘,不过寄嘻笑怒骂于世俗之中,非有微言奥义,足以不朽,则不过如山鼓一鸣,荧光一耀而已。其旋归于烟飞烬灭者,固其常事。乃有以《齐谐》野乘之书,传之奕祀数百之久,而竟不至烟烬者,则可知其精神光焰,自有不可泯灭者在,如《西游记》是已。余方稚齿时,得读《西游》,见其谈诡谲怪,初亦诧而为荒唐。然又疑天壤之大,或真有如是之奇人奇事,而吾之闻见局隘,未之或知也。及夷考史策,则影响茫然,询之长老,佥曰:此游戏耳,孺子不足深究也。然余见其书,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果无其事,则是人者,累笔费墨,祸枣灾梨,亦颇费经营构撰,而成此巨帙,将安用之?又其中之回目、提纲及诗歌、论赞中,多称心猿意马、金公木母等名,似非无谓而漫云者。既无可与语,唯有中心藏之而已。又数年,既弃制举业,益泛览群籍,见有《黄庭》、《二景》、《混元》,《鸿烈》、《抱朴》、《鹖冠》、《悟真》、《参同》堵书,稍加寻绎,虽末测其高深,而天机有勃勃之意。其所论五行缴妙,往往托之神灵男女之间。因忆《西游》之书,得毋与此相关会耶?取而复读之,则见其每有针芥之合。余既不娴修炼,访之道流,又无解者,亦未敢遽信以为必尔也。忽得西陵汪澹漪子评本,题之曰《证道奇书》,多列《参同》、《悟真》等书,以为之证,及叹古人亦有先得我心者,第其评语,与余意亦未尽同,因重梓乃为增“读法”数十则而序之。鸣乎!修丹证道面成神仙,自广成、赤精,黄老以降,载在典籍,非尽诬诞,特仙骨难逢,俗情易溺,诚心求道之人不少概见,而赢政、汉武、文成、武利之属,上下俱非其人,遂使后人得为口实耳。洪崖先生曰:
“子不离行,安知道上有夜行人?”则神仙种子,终亦不绝于世,而火尽薪传,欲求斯道者,仍不能外于笔墨矣。但伯阳、庄、列之书,虽官道妙而无其阶梯,《参同》、《悟真》之类,虽有阶梯而语多微奥。全真、云水之辈、且不能识其端倪,况大众乎!今长春于独以修真之秘,衍为《齐谐》稗乘之文,俾黄童白叟,皆可求讨其度人度世之心,直与乾坤同其不朽,则自元迄明,数百祀中,虽识者未之前闻,而竟亦不至烟烬而泯灭者,岂非其精神光焰,自足以呵护之耶?今既得澹漪子之阐扬,后或更有进而悉其蕴者,则长春子之心,大暴于世,而修丹证道者日益多,则谓此本《西游记》之功,真在五千、七笈、漆园、御寇之上也可。
乾隆十五年岁次庚午春二月金陵野云主人题于支瞬居中。
(《西游证道奇书》卷首 清九如堂刊本)
(清)悟元子刘一明《西游原旨序》
《西游记》者,元初长春邱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古人所不敢道者,真君道之;古人所不敢泄者,真君泄之。一章一篇,皆从身体力行处写来;一辞一意,俱在真履实践中发出。其造化枢纽,修真窍妙,无不详明且备。可谓拔天根而钻鬼窟,开生门而闭死户,实还元返本之源流,归根复命之阶梯。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不待走十万八千之路,而三藏真经可取;不必遭八十一难之苦,而一觔斗云可过;不必用降魔除怪之法,而一金箍棒可毕。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外道旁门之妄作;穷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三藏收三徒而到西天,能尽性者必须至命,三徒归三藏而成正果,能了命者更当修性。贞观十三年上西,十四年回东,贞下有还原之秘要;如来造三藏真经,五圣取一藏传世,三五有合一之神功。全部要旨,正在于此。其有裨于圣道,启发乎后学者,岂浅鲜哉?憺[澹]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狂妄之词。咦!此解一出,不特埋没作者之苦心,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使千百世不知《西游》为何书者,皆自汪氏始。其后蔡、金之辈,亦遵其说而附和解注之。凡此其遗害,尚可言哉?继此或自为顽空,或指为执相,或疑为闺丹,或猜为吞咽。干枝百叶,各出其说,凭心造作,奇奇怪怪,不可枚举。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自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数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解虽精,其理虽明,而于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不能尽彰,未克尽美而未尽善耳。予今不揣愚鲁,于每回之下,再三推敲,细微解释。有已经悟一子道破者,兹不复赘,即遗而未解,解而未详者,逐节释出,分晰层次,贯串一气。若包藏卦象,引证经书处,无不—一注明。俾有志于性命之学者,原始要终,一目了然,知此《西游》,乃三教一家一理,性命双修之道,庶不惑于邪说淫辞,误入外道旁门之涂,至于文墨之工拙,则非予之所计也。
时在乾隆戊寅孟秋三日,榆中栖云山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自序。
悟元子《指南针》中亦收有此序,与《西游原旨》中刘序有所不同,附录于下:
《西游记》者,元初龙门教祖长春邱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古人所不敢道者,真君道之;古人所不敢泄者,真君泄之。一章一篇,皆从身体力行处写来;一辞一意,俱在真履实践中发出。其造化枢纽,修养窍妙,无不详明且备。可谓拔天根而钻鬼窟,开生门而闭死户,实还元返本之源流,归根复命之阶梯。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不待走十万八千之路,而三藏真经可取;不必遭八十一难之苦,而一觔斗云可过;不必用降妖除怪之法,而一金箍棒可毕。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异端旁门之妄作;穷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三藏收三徒而到西天,能尽性者必须至命,三徒归三藏而成正果,能了命者还当修性。贞观十三年上西,十四年回东,贞下有还原之秘要;如来造三藏真经,五圣取一藏传世,三五有合一之神功。全部要旨,正在于此。其有裨于圣道,启发乎后学者,岂浅鲜哉?憺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妄诞之词。咦!此解一出,不特埋没作者之婆心,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使千百世不知《西游》为何书者,皆自汪氏始。其遗害,尚可言乎?继此或目以顽空,或指为执相,或疑为闺丹。干枝百叶,各出其说,凭心自造,奇奇怪怪,不可枚举。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我国朝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数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解虽精,其理虽明,而于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犹不能尽彰,未克尽美而未尽善耳。予今不揣愚鲁,于每回之下,再三推敲,细微注释。有已经悟一子道破者,兹不复赘,即遗而未解,解而未详者,逐节绎出,分晰层次,贯串一气。若包藏卦象,引证经书处,无不—一释明。俾有志于性命之学者,原始要终,一目了然,知此《西游》,乃三教一家一理,性命双修之道,庶不惑于邪说淫辞,误入异端旁门之涂,至于文墨之工拙,则非予之所计也。
时大清乾隆四十三年岁次戊戌初秋三日 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自叙于金城白道楼。
栖云山悟元道人西游原旨叙
《阴符》、《清净》、《参同契》,丹经也。《西游》一书,为邱真君著作。人皆艳闻乐道,而未有能知其原旨者。其视《西游》也,几等之演义、传奇而已。余于戊午之秋,得晤栖云山悟元道人于兰山之金天观,出其《修真辨难》、《阴符》、《参同》诸经注解,盖以大泄先天之秘,显示还丹之方。最后出其《西游原旨》一书,其序其注,其诗其结,使邱真君微言妙义,昭若日星,沛如江海,乃知《西游》一记,即《阴符》也,即《参同》也,《周易》也,《修真辨难》也。《西游原旨》之书一出,而一书之原还其原,旨归其旨,直使万世之读《西游记》者,亦得旨知其旨,原还其原矣。道人之功,夫岂微哉?一灯照幽室,百邪自遁藏。从兹以往,人人读《西游》,人人知原旨,人人知原旨,人人得《西游》。迷津一筏,普渡万生,可以作人,可以作佛,可以作仙。道不远人,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时嘉庆三年中秋前三日,癸卯举人灵武冰香居士浑然子梁联第一峰甫题。
悟元子注西游原旨序
大道传自太古,问答始于黄帝。问道于广成子,言简意该。由汉唐以来,神仙迭出,丹经日广。然皆发明微妙之旨,言理者多,言事者少。若是,既有悟者,即有昧者。长春邱真人,复以事明理,作《西游记》以释厄,欲观者以事明理,俾学人易悟。后人仍有错解,不悟立言之精义者。是书行于世,意尚不彰。幸得悟一子陈先生作解注,详细指出,书中之元妙奥义始明。然注中尚有未便直抉其精蕴者,亦有难以笔之于书者。今得悟元子刘先生原旨,其所未备者备,其所未明者明,以补陈注之缺。不但悟一子之注,即成全壁,而长春真人之本意,亦尽阐发宣露,无余蕴矣。使读《西游记》之学人,合而观之,一刹时间,爽然豁然,惺悟于二悟子之悟矣。予本世之武夫鲁汉,阅之尚觉开心快意,况世之文人墨士阅之,自必有触境入处。是二子之注功翼《西游》,《西游》之书功翼宗门道教。自兹以往,悟而成道者,吾不知有恒河几多倍矣。
时在嘉庆六年,岁次辛酉,三月三日,宁夏将军仍兼甘肃提督丰宁苏宁阿。
悟元于西游原旨序
尝读《庄子》斫轮之说,而不胜慨然也。圣贤《四书》、《六籍》,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其为世所童而习、幼而安者,尽人而皆然也,顾安得尽人而领圣贤之精髓乎?审如是也,则龙门邱真人《西游记》一书,又何以读焉?其事怪诞而不经,其言游戏而无纪,读者孰不视为传奇小说乎?虽然,《庄子》抑又有言矣。“筌者,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得兔,得兔而忘蹄。”盖欲得鱼兔,舍筌蹄则无所藉手,既得鱼兔,泥筌蹄则何以自然?数百年来,有悟一子之《真诠》,而后读之者,始知《西游记》为修炼性命之书矣。然其中有缺焉而未解,解焉而未详者,则尽美而未尽善也。晋邑悟元子,羽流杰士也。其于《阴符》、《道德》、《参同》、《悟真》,无不究心矣。间尝三复斯书,二十余年,细玩白文,详味诠注,始也由象以求言,由言以求意,继也得意而忘言,得言而忘象,更著《西游原旨》,并撰读法,缺者补之,略者详之,发悟一子之所未发,明悟一子之所未明,俾后之读《西游记》者,以为入门之筌蹄可也;即由是而心领神会,以驯至于得鱼忘筌,得免忘蹄焉,亦无不可也。岂必尽如斫轮之说,徒得古人之糟魄已耶?
嘉庆已未仲春月题于龙山书屋,皋邑介庵杨春和。
西游原旨再序
《原旨》一书,脱稿三十余年矣。其初,固镇瑞英谢君即欲刻刊行世,余因其独力难成,故未之许。嘉庆二年,乃郎思孝、思弟,欲了父愿,摘刻读法,并结诗一百首,已编于《指南针》中矣,然其意犹有未足也。丙寅秋月,古浪门人樊立之游宦归里,复议付样,谢氏兄弟,亦远来送资,时有乌兰毕君尔德、洮阳刘君煜九、阳峰白子玉峰,一时不谋而合,闻风帮助,余亦不得不如其愿,爰是付样,使初学者阅之,便分邪正,庶不为旁门曲径所误矣。
时大清嘉庆十五年,岁次庚午春月,素朴散人再叙。
重刊西游原旨序
道莫备于《易》,而《易》始于一画,是道之真谛惟一而已矣。一故真,真故一。天地以此位,圣人以此神,而其学天地圣人者,则必浑一与真于一心。一则勿二勿三,真则必诚必信。元微毫厘之界,非虚无寂灭之教所能识也。余自束发受书时,窃见尧舜十六字之传,虽归于执中,实本于惟一。尝持此旨观二氏书,非执空之论,即着相之谈,腕[ 惋] 惜者久之。数年前游护国古寺,志永夏公出《西游》一册示余。偶一披阅,诡异恢奇,惊骇耳目,第视为传奇中之怪诞者。及评阅其注释,言言元妙,字字精微。其间比喻,皆取法于《易》象之旨而成,始知三教同源之论,信不谬也。因询是书之由,盖作于长春邱真人,始注者为悟一子,而继注者则素朴老人悟元子也。夹真人本真以成人,即本真以著书:悟一子之注,固已悟真中之一;素外老人则更悟宾中之元,一中之元也。道之微妙,不如是阐哉?志永夏公不惮驰驱,越数千里拜老人门下,携是书归里,意欲翻刻流传,俾学道者皆知正法眼藏。幸得诸善土乐助,勷成盛举,不独作者之心,注者之心,皆赖以长存两间,并使后之览斯书者,诚知道本于真,真本于一,而主吾心以宰之,则谓是书之为十六字也可,即是谓书之为一画也亦可。是为序。
时嘉庆二十四年已卯岁长至日 吾山瞿家鏊撰。
(清)尤侗《西游真诠序》
三教圣人之书,吾皆得而读之矣!东鲁之书,存心养性之学也;函关之书,修心鍊性之功也;西竺之书,明心见性之旨也。此“心”与“性”,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揆一也,而莫奇于佛说。吾尝读《华严》一部而惊焉:一天下也,分而为四;一世界也,累而为小千、中千、大千。天一而已,有忉利、夜摩诸名;地一而已,有欢喜、离垢诸名。且有轮围山、香水海、风轮宝焰、日月云雨、宫殿园林、香花鬘盖、金银、琉璃、摩尼之类,无数无量无边,至于不可说。不可说,总以一言蔽之,曰:一切惟心造而已。
后人有《西游记》者,殆《华严》之外篇也。其言虽幻,可以喻大;其事虽奇,可以证真;其意虽游戏三昧,而广大神通具焉。知其说者,三藏即菩萨之化身;行者、八戒、沙僧、龙马即梵释天王之分体;所遇牛魔、虎力诸物,即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迦之变相。由此观之,十万四千之远,不过一由旬;十四年之久,不过一刹那。八十一难,正五十三参之反对;三十五部,亦四十二字之余文也。盖天下无治妖之法,惟有治心之法,心治则妖治。记《西游》者,传《华严》之心法也。
虽然,吾于此有疑焉。夫西游取经,如来教之也;而世传为丘长春之作。《元史·丘处机》称为“神仙宗伯”,何慕乎西游?岂空空玄玄,有殊途同归者耶!然长春微意,引而不发。今有悟一子陈君起而诠解之,於是钩《参同》之机,抉《悟真》之奥;收六通于三宝,运十度于五行。将见修多罗中有炉鼎焉,优昙钵中有梨枣焉,阿阇黎中有婴儿、姹女焉。彼家采战,此家烧丹,皆波旬说,非佛说也。佛说如是,奇矣。更有奇者,合二氏之妙,而通之于《易》。开以乾坤,交以离坎,乘以姤复,终以既济、未济,遂使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三百八十四爻,皆会归于《西游》一部。一阴一阳,一阖一闢,其为变易也,其为不易也,吾乌乎名之哉?
然则奘之名玄也;空、能、净之名悟也;兼佛、老之谓也。举夫子之道一以贯之,悟之所以贞夫一也。然老子曰:“道生一。”佛子曰:“万法归一。”一而三,三而一者也。以“悟一”之书,告之三教圣人,必有相视而笑者。昌黎有云:“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孔子者习闻其说,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吾师乎,吾不知其为谁乎?若悟一者,岂非三教一大弟子乎!吾故曰:能解《西游记》者,圣人之徒也。
康熙丙子中秋西堂老人尤侗譔
(清)何廷椿《通易西游正旨序》
先师张逢源,讳含章,蜀之成都人也。家贫自力于学,不求闻达于时。学尚简默,潜心性理,尝得异人渊源之授,由是造诣益深。复取周、邵请书及河洛图解,日夜讨求,务晰其理。固厌城市嚣烦,非可托足,乃徙于峨山下,搆斗室居焉,颜其额曰与善堂,环堵萧然,优游自得,一时慕道之士,多从之游,平生博涉群籍,探源溯流,以为圣贤仙释,教本贯通。故自六经以至黄老,无不笃志研宄,而尤遽于《易》所著有《原易篇》、《遵经易注》。又以道经庞杂,学者罔识所归,故为手辑《道学薪传》四眷,并梓于世。他如遁甲、堪舆、术数诸学,靡不实获于心,每示人趋避,辄多奇验。然其洁身自隐,不妄干人,以故道学粹然,而当时鲜有识者。余虽忝侍丹铅,自愧钝根鲜语。窃见先师教人入道法门,必以守正却邪为主。且示之曰,“从古言道之书广矣,未有以全体示人者。惟元代邱祖所著《西游》,托幻相以阐精微,力排旁门极弊,诚修持之圭臬,后学之津梁也。”乃就其书手为批注,以明三教一原。书成授于余,余拜而读之,久欲公诸同好,而未之逮焉。先师年登大耄,含笑而终,今已十稔矣,而当时手泽如新。客秋袖至锦垣,将付之剞劂,余婿向氏昆季见之,愿为赞襄,共成此举,经半载而工葳。其书悉遵先师遗稿,第为师门互相传抄日久,亡其底册,不免有亥冢之讹。
是在学者会心不远,勿以词害意焉可已。先师志存阐道,弗以沽名,故并隐其姓名。兹刻亦依原式,以承师旨,而其苦心孤诣,有不可终没者,特表而出之。是为序。
道光岁次己亥孟夏既望,记于眉山书舍,受业何廷椿谨识。
(《通易西游记正旨分章注释》卷首 清·道光年间刻本)
(清)雨香《西游记叙言》
《西游记》无句不真,无句不假,假假真真,随手钻来,头头是道。看之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思之如抽茧剥蕉,层出不穷。解之以诠,如珠喷星汉,攀不可 阶;如锦织云霞,梭成无缝,虽有游夏才也莫赞,况区区驽末?而来悟一子诠是遵 ,好似一做官人官话。夫记也,奚借乎诠显,且难画于诠指,抑敢竟以诠泄。必欲
诠之,必亲切有味,始令人观之心领神合,倘不以诠明记,而或以诠障记,诠有何 味?更有何益?
不但无益于目游人,亦何益于《西游记》?是诠之不如无诠,一任《西游》自 在虚灵,玲玲珑珑、活活泼泼之为愈也。盖全记渡世慈航,分明指示,能静中参悟 之,原非秘藏不露者。入大海捞针,不得针,另摸一针示人以为即是,不知果是耶 否?
全记不作一浮谈赘字,怀明记记不全者,略节要旨,方便记半,以私幸坐井观 耳。然而捞凡几度,稿凡几易,用心亦太困矣,妄心亦已甚矣。要觅真针是,先须 忘妄心,未曾磨铁杵,那得绣花针?是耶?否也?亦只是对月之穿,蹲山之钩,料 瀛上仙翁海量,定不以蛙鸣科罪。
咸丰七年丁巳重阳后三日庚寅刀农人雨香盥沐谨识。
(北图柏林寺分馆藏 清抄稿本)
(清)王韬《新说西游记图像序》
《西游记》一书,出悟一子手,专在养性修真,炼成内丹,以证大道而登仙籍。所历三灾八难,无非外魔。其足以召外魔者,由于六贼,其足以制六贼者,一心而已。一切魔劫,由心生,即由心灭。此其全书之大旨也。唐三藏元奘法师取经西域,实有其事。此贞观三年仲秋朔旦,褰裳遵路,杖锡遥征,即得经像,薄育旋轫,以十九年春正月达于京邑,谒帝洛阳,曾译《大唐西域记》十二卷,经历—百三十八国,多述佛典因果之事。今以新、旧《唐书》核之所序诸国,皆所不载。盖史所录者,朝贡之邦;记所言者,经行之地也。记中于俗尚、土风、民情、物产,概在所略。惟是侈陈灵柽,诞漫无稽,儒者病之。后世《西游记》之作,并不以此为蓝本,所历诸国,亦无一同者,即山川道里,亦复各异。诚以作者帷凭意造,自有心得。其所述神仙鬼怪,变幻奇诡,光怪陆离,殊出于见见闻闻之外,伯益所不能穷,夷坚所不能志,能于《山海经》录中别树一帜,一若宇宙间自有此种异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至今脍炙人口。演说者又为之推波助澜,于是人人心中皆有孙悟空在,世俗无知,至有为之立庙者,而战斗胜佛,固明明载于佛经也。不知《齐谐》志怪,多属寓言;《洞冥》述奇,半皆臆创。庄周昔日以荒唐之词鸣于楚。
鲲鹏变化,椿灵老寿,此等皆是也。虞初九百,因之益广已。
此书旧有刊本而少图像,不能动阅者之目。今余友味潜主人嗜古好奇,谓必使此书别开生面,花样一新。特情名手为之绘图,计书百回为图百幅,更益以像二十幅,意态生动,须眉跃然见纸上,固足以尽丹青之能事矣。此书一出,宜乎不胫而走,洛阳为之纸贵。或疑《西游记》为邱处机真人所作,此实非也。元太祖驻兵印度,真人往谒之,于行帐记其所经,书与同名,而实则大相径庭。以蒲柳仙之淹博,尚且误二为一,况其它乎?因序《西游记真诠》,而为辨之如此。
光绪十有四年岁在戊于春王正月下浣长洲王韬序于沪上淞隐庐。
(清)含晶子《西游记评注序》
《西游记》一书,为长春邱真人所著。世传其本以为游戏之书,人多略之,不知其奥也。孩童喜其平易,多为诀助,予少时亦以为谈天炙棵之流耳。虽有悟一子诠解之本,然辞费矣。费则隐,阅者仍昧然,如河汉之渺无津涘也。予近多阅道书,溯源竟委,乃知天地间自有一种道理。近取诸身,尤为切近。道家脉络,原本一气,亦本于吾儒养气之说。能养气者,莫如孟子。孟子其传于子思,以承道统,再后则遂失矣。河图、洛书,流入道教,陈希夷得之,后由此复归于儒,濂溪、康节得之,而道教分而为三:一章奏,林灵素等之说也;一符箓,张道陵等之说也;一修炼,则御女烧丹,如秦汉方士文成、五利之辈,其说愈多,其教愈诡,而人陷溺于中者,世难辈数,良可概也!岂知仙道不外一气,驯而养之,与吾家浩然之气同出异名者也。仙家分南北二宗,北宗最显。
邱真人入道最苦,得道最晚,实绍北宗之正派,特著此书,将一生所历各劫,厉历举以示人。其不着为道书,而反归请佛者,以佛主清净与道较近。道教漓其真久奥,且陷于邪者,习之不正,足以误人面病国。故以佛为依归,而与道书实相表里,此《西游记》所由作也。入道之门,修道之序,成道之功,深切著明,无一毫不告学者,其用心亦良苦矣。所言各物,多从譬喻,惟在读者期心讨取,方得蹄筌。其言。太乙金仙,即吾身得气之初最先一物;其言唐僧曰名三藏者,即吾身所备之三才也;其育孙行者曰名悟空者,悟得此空,方是真空,其言猪八戒曰名悟能者,悟得此能,由于受戒;其言沙和尚曰名悟净者,即谓能悟能戒,方是净土,可以做得和尚矣。人能备此三才之秀,再得先天真一之气,以为一心主宰,故行者必用金箍棒。金者,先天之气;棒者,一心主宰也。再能坚持八戒,以为一体清净之全,八戒必用九齿钉钯。九者,老阳也,齿者,坚忍也;钉钯者,种土之具也。再能调和阴阳二气,归于净土之中,则修道已得,所杖持矣,故沙僧必用宝杖也。三者不可离也:无行者之金,则东方不长,无八戒之木,则西方不成,无沙僧之土以调剂之,则二气不匀,且反为害。既如是,又须得龙马之脚力,逐日行之,虽十万八千里之程,须臾勿懈,学道而有不成者乎?此全书之大概也。魔者,即心所生也,亦有行道之时,到此一侯,即有此一侯之魔。魔不由心造,所谓道高一丈,魔高十尺,与道惧起,不与道俱灭,驯至无声无臭,遣于帝载,无所谓魔,亦无所谓道。阅此书者,宜解所未解也。于今读此全部,随所见标而识之,以为此书之助。道书传世者伙矣,或言之末真,或诠之末深,或有闻而未能行,即将所闻,摹之为书,或所闻未得师,即将其语据以为秘,推究其始。惟老、庄、尹、列诸书,久传于世。此外,《参同》一书,世推丹经之王。再后则张紫阳《悟真篇》,藉藉人口,然《悟真》多隐,其词亦颇误世,故白紫清真人谓紫阳传道不广,亦谓托端阴阳,稍为采补家所袭取耳。此书探源《参同》,节取《悟真》,所肓皆亲历之境,所述皆性命之符。予之铨解,虽未面授真人之旨,而不敢臆造,其说实触类引申,使人易晓,勿隳迷途,与悟一子之诠,若合若离,而辟邪祟正之心,或较悟一子而更切也。谨序简端,以诏读者。光绪辛卯六月含晶子自叙。
(光绪壬辰年开镌《西游记评注》卷首)
[book_title]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清)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批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
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何也?如来对三藏云:“阎闽浮之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多淫多佞,多欺多诈,此皆拘蔽中事。”彼仙佛门中,何尝有此字样?故前就盂兰会,以及化金蝉,已将作书的题目大旨,一一点明,且不特此也,就如传中黑风山、黄风岭、乌鸡国,火焰山、通天河、朱紫国、凤仙郡,是说道家那一段修仙?是说僧家那一种成佛?又何以见得仙佛同源?金丹大旨,求其注解,恐其不能确然明白指出。真乃强为渺幻,故作支离,不知《西游记》者也。长春原念人心不古,身处方外,不能有补,故借此传奇,实寓《春秋》之大义,诛其隐微,引以大道,欲使学业焕然一新。无如学者之不惜也,悲夫!
《西游》又名《释厄传》者何也?诚见夫世人,逐日奔波,徒事无益,竭尽心力,虚度浮生,甚至伤风败俗,灭理犯法,以致身陷罪孽,岂非大厄耶?作者悲悯于此,委曲开明,多方点化,必欲其尽归于正道,不使之复蹈于前愆,非“释厄”而何?
《西游》一书,以言仙佛者,不一而足。初不思佛之一途,清静无为,必至空门寂灭而后成。即仙之一道,虽与不同,然亦不过采炼全真,希徒不死。斯二者,皆远避人世,惟知独善一身,以视斯世斯民之得失,漠不相关。至于仁义礼智之学,三纲五伦之遭,更不相涉。此仙佛主事也,今《西游其文无为,是以读之亦觉无味。《西游》是把理学演成魔传,又由魔传演成文章,一层深似一层,一层奇拟一层,其实《西游》又是《西游》,理学又是理学,文章又是文章,三层并行,毫不相背,奇莫奇于此矣。爱理学理,究其渊微;爱热闹者,观其故事;好文墨者,玩其笔意。是岂别种奇书,所可得同日而语也?
《西游》凡言菩萨如来处,多指心言。故求菩萨正是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正是《西游》的妙处。圣叹不知其中之文义,反笑为《西游》的短处,多见其不知量也。
《西游》凡如许的妙论,始终不外一个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经》。
通人读书,只往通处解,所以愈读愈明;不通人读书,只往不通处解,所以愈读愈不明。即如郑庄公名寤生,此原不过作者下此一字,便好起恶字,以与后爱段叔一句,作一文章关照。在读者,不过看通其文意即了,何必定深究其所生?况此不过一乳名,初无甚紧要关系,在为父母宥,原无所不命,而当日未必亦于此,即有心,在后世就生出许多的议论见解。呜呼!郑国远矣,固不得趋而视之,庄公没矣,又不能起面问之,若必如是解,则晋文公名重耳,岂真两重耳朵耶?曹操名阿瞒,岂又瞒其父之所生耶?诚如是,则世更有以鸡犬牛羊命名者,不知又当作何解?在古人未必有此事,在后世则强要作此解,不过徒以文字之相害耳,乌足以读古人之书,乌足以解盲人之书也?
《西游》一书,不唯理学渊源,正见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处处埋伏,回回照应,不独深于理,实更精于文也。后之批者,非惟不解其理,亦并没注其文,则有负此书也多矣。
天人性命之学,东山泅水之书,已无不道。诗词传赋之文,周秦唐汉之时,已无不作。降而稗官、野史之传奇,多系小说。虽极其精工灵巧,亦觉其千手雷同,万章一法,未为千古擅场之极作也。孔子云:“述而不作。”盖上焉者,不敢作,下焉者,又不肯作。回翔审视,几无可下笔之处矣。长春计及于此,所以合三者而兼用之,本孔、孟之探心,周、汉之笔墨,演出传奇锦绣之文章,其中各极其妙,真文境之开山,笔墨之创见。写一天宫,写一地府,写一海藏,写一西天,皆前代之所阁笔,后世之所绝无,信非学贯天人,文绝地记者,乌足以道其只字也?自古学已远,文尚富丽,或以夸多,或以争幻,此不过一大书店,藏经柜耳。五尺之村童,录之有余,何足以言文,又何足以为奇也?
人生学业不成,皆因物欲多故。外边的魔障,即是内里的私欲,故云:“心生,种种魔生也。”若一直写去,未免腐而无味。看他形容钦食之人,则写出一蝎子精;言非礼之视,则画出一多目怪。写得奇异,状得更奇异。
《西游》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起,一路编年纪月,历叙寒暑,魔怪本于阴阳,克复顺乎四时。此乃以山岳作砚,云霞作笺,长虹为笔,气化为文。读之如入四时寒暑之中,俯仰其间,而奠识风云之奥妙也。
天地以太极生两仪四象,树木以根本发枝叶花果,人以一心生出仁义礼智,一身行出忠孝廉节。是人生在世,如同天地,如同树木。则学问文章,原本天地之自然。不是长春作出天地自然之文章,正是天地自然有此文章,不过假长春之笔墨以为之耳。夫天地至大,却不遍写。起首落笔第一句,先写一东胜神州,写一花果山。真是妙想天开,奇绝千古。夫东胜紧对西天,神州紧对佛天。心之精灵无所不通,故曰神洲;身之德行无所不备,故曰佛天。一东—西,一神一佛,以海比地,以西作天,由花结果,从地升天。自心生海岛,树长神洲,以见根深者叶茂,本固者枝荣。莫不本阴阳之气化,至理之本然。是以有天地,即有风云气化,有树木,即有枝叶花果;有人,即有仁义礼智之心,忠孝廉节之事。是风云气化,乃天地自然之文章;枝叶花果,乃树木自然之文章,仁义礼智,忠孝廉节,乃人生自然之文章,此方是夫子之文章。人若不读《西游》之文章,不知《西游》之文章,而欲以笔墨堆砌,强为文章,又乌睹所谓文章者也?
《西游》列传,大半伏于盂兰会,此即百样奇花,千般异果,故云明示根本,指解源流。西粱国,即是口舌凶场;火焰山,谓非是非恶海。贪酒好色,迷失本来之业;争名夺利,何有西天之路?荆棘丛林,不识法门之要,凤仙郡里,怠慢瑜迦之宗。心独故失,正应不服使唤之文;双鸟失群,却是回照多杀之旨。有师有徒,玉华州原非盂兰会,明德止至善,天竺国已伏化金蝉。白虎岭至精至细,金(山兜)洞极隐极微。前伏后应,各传说来俱有源由。条目纲领,首尾看去无不关会。全部数十万言,无非一西,无非一游。始终一百回,即此题目,此即部法。
心本虚灵不昧,故曰灵台。返本还元,以复其本来之初,故曰如来,言如其本来之旧也。足以说灵山只在心头,可知如来亦并不在心外。凡如许的妙意,皆有生之所未见。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以却写出许多的妖怪?盖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是为不明其德者一翻。于是忠之德不明,则为臣之道有亏;孝之德不明,则子之道有未尽。以至酒色财气,七情六欲,争名夺利,不仁不义,便作出许多的奇形,变出无效的怪状。所以写出各种的妖魔,正是形容各样的毛病。此德不明至善终不可止,而如来又何以见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之三纲领也。而云西天者,言西方属金,言其大而且明,以此为取,其德日进于高明。故名其书曰《西游》,实即《大学》之别名,明德之宗旨。
不唯其书精妙,即此二字,亦见其学问之无穷也。
时艺之文,有一章为一篇者,有一节为一篇者,有数章为一篇者,亦有一字一句为一篇者。面《西游》亦由是也。以全部而言,《西游》为题目,全部实是一篇。以列传言,仁义礼智,酒色财气,忠孝名利,无不各成其一篇。理精义微,起承转合,无不各极其天然之妙。是一部《西游》,可当作时文读,更可当作古文读。人能深通《西游》,不惟立德有本,亦必用笔如神。《西游》、《西游》,其有裨于人世也,岂浅鲜哉?
大学之效,有三纲领,五指趣,八条目。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经藏之数,有一万五千一百军四十八卷。
其中之三百里,六百里、八百里,十万八千里,悉照《大学》之数。故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经藏之数终。
大学之道,至远至久,故要经历十四年,十八万千里,以见其道之至大至高,原非近功浅学者之所能造。是以一路西来,无笔不是《大学》,无处不是学道。讲大学之道,尤为精极。
古人作书,凡有一篇妙文,其中必寓一段至理,故世未有无题之文也。后人不审其文,不究其理,概以好文字三字混过,不知是祭文、是寿文、是时文,是古文。不知是《出师表》写出老臣之丹心,还是《陈情衷》作出孝子之天性。古人作书,原如风云展转,文理相因;后人批书,竟是秦楚各天,毫不相涉。是古人之作书,原自为古人之书,初不计后人之有批,殊不知后人之批书,只自为后人之批,并不问古人之所作也。
《西游》原本,每为后人参改笔削,以自作其聪明,殊不知一字之失实,其理难明,文义不可读矣。安得古本录之,以为人心之一快?
或问《西游记》果为何书?曰实足一部奇文,一部妙文。
其中无题不作,无法不备,乃即长春之一部窗稿,并无别故。
但人海以为方外之元微,而多歧其说,及细究其文艺题目。
则亦无可疑议矣。
按邱长春,名楚(处)机,道家北宗有七祖,长春乃其中之一。胜迹皆在东海劳山。时应元祖之聘,与弟子一十八人,居于燕京西南之长春宫,故此又称长春真人,盖即今之白云观也。
元人每作传奇,多摘取中节二十七题,以发明朱注气禀人欲之要,文章局面,似迥不同。不知其中之题目,则无丝毫有异。
“西游”二字,实本《孟子》引《诗》“率西”二字。
物欲不除,气禀不化,其德不明。其德不明,其民亦不新,至善不可止矣。看他先从气禀人欲,转到明德,又由明德,转到新民,然后结到止至善。一层一层写来,方见学问之有功夫,更见文章之有次第。
或问一部《西游记》,为何其中写了多少的妖魔怪物?夫妖魔怪物,盖即朱注所谓气禀人欲之私也。朱注讲的浑含,《西游》实分的详细。什么是个气禀?什么是个人欲?人如何便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而具德便至不明?又必如何方不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迨至不拘不蔽之际,此妖魔之所以尽去,而其德亦不昏矣。是朱注发明圣经,《西游》实又注解朱注。
气禀人欲,共拟二十五条,所以亦引二十五个题目,以明具义。凡人有一于此,皆足为大德之累,而其德已不明,又何以得见本来之所固有,而以止于至善也。
一部《西游记》,若说是文章,人必不信。再说是经书《大学》文章,人更不信。唯其不信,方见此书之奇。
一部《西游记》,三大段,一百回,五十二篇,却首以大学之道一句贯头。盖路经十万八千里,时历十四年,莫非大学之道,故开卷即将此句提出,实已包括全部,而下文一百回,三大段,五十二篇,俱从此句生出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新止至菩,故曰唐三藏。明德即是天理,故曰太白李长庚。《大学》原是大人之学,故云齐天大圣。看他处处抱定,回回提出,实亦文章顾母之法。
三藏真经,何以皆是五千零四十八卷,盖按《大学》之字数而言也。细查《大学》经传朱注字数;圣经二百零五字,十章一千五百四十八字,小注只云一千五百四十六字,不知何故?朱注三干一百三十三宇,序文五十六字,章传一百零五字,共合五千零四十七宇,尚少一字,其数不符。或计算朱之差,抑亦古今之异,然亦不可得而知矣。
人心只得一个,道心只有一条,心顾可多耶?然云《密多心经》者何哉?盖密音,静也,团也,寂默也,圣人以此洗心涤虑,遇藏于密也。多心,即气禀人欲之私也。必须将此种心,条条涤诜,件件寂默,其德方明,而至善乃可止。此所以为《密多心经》,实克己之全功也。
一部《心经》,原讲君子存理遏遇之要,何以云色不异空?盖色乃像也,即指名利富贵之可见者而言。此原身外之物,毫无益于身心性命,虽有若无,故曰不异空。又何以云空不异色?盖空即指修己为学之事也。人看是个空的,殊不知道明德立之后,禄位名寿无不在其中,与有者无少间,故曰不异色。由是观之,人以为色者,不知却是空,所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者是也。人以为空者,不知却是色,所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者是也。再观齐景公,有马千驷,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孰有孰空,人亦可以概悟矣。玉皇张主,盖言心也;天蓬元帅,实蔽塞此心者也,卷帘大将,开明此心,九齿钉钯顿开心上之茅塞者也。克己复礼,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所以降妖捉怪,纯以行者之为首先要务也。
《西游》每写一题,源脉必伏于前二章。此乃隔年下种之法,非冒冒而来电。譬如欲写一猪八戒,先写一黑熊精;欲与一铁扇仙,先写一琵琶洞;欲写一宝像国,先写一试掸心。不惟文章与文章接,书理与书理接,而且题目与题目接,妖怪与妖怪接矣。
看他如许一部大书,里面却沉沉静静,并无一字飞扬,齐齐整整,亦无一回长短。养成学问,练就手笔,读之最足以收心养性。
古人典籍多矣,何独《西游》称奇?且缁在萧寺,深为圣门之所不敢,儒流之所迸弃,何况和尚取经,更觉无味,尤属扯淡平常之甚者也。有何好处,能令海内称奇?予初读之,而不见其奇。继而求之,似有所得。然亦不过谓与世俗之传奇无异。再进而求之,方知有题有目,似一部乡会制艺文字。更加竭力细求,始知足一部圣经《大学》文字。迨知是圣经《大学》文字,其妙不可以言,其苦亦不堪再问矣。
《西游》一书,原是千古疑案,海内一大闷葫芦。但其为文,有据理直书者,有隐寓者,亦有借音借字者,更有止可以章舍而不可以言传者。
《西游》一书,原本真西山《大学衍义》而来。但西山止讲格致诚正修齐,末及平治两条,《西游》因之而亦如是。后至明祭酒邱琼山,始续而补之,详见《大学衍义》。盏西山讲的原是一部至精之理学,长春作的却是一部绝妙之文章,其名虽有不同,而其义则一也。
如来住在雷音,大士又住在潮音,其寓意绝妙,总言学者格物致知,返本还元,陈诵读之外,再无别法。后人不悟不求自己之雷音,反求西域之雷音,舍却自己之潮音,转寻南海之潮音,其计亦左矣。
尝言著书难,殊不知解书亦不易。何则?盖少则不明,多则反酶,而言多语失,以致吹毛求疵,不知淹没多少好书,批坏无限奇文,良可惜也!
奇书最难读者,是查无书可查,问无人可问,有如一百件无头大案,全要在心上细加研究,非得三二年探功,恐不能读出其中之妙也。
如来何以单要坐莲台?盖莲取其出污泥而不染,以喻学者返本还元,尽性复初,非去其气禀人欲,旧染之污,而不得知其本来也。
夫何以为观音大士?盖士为学者之通称,故曰士。观音乃所以学大人之学者,故称观音大士,此指无位者而言,故又称白衣大土。看他把方外的许多名目,全然附会成一部理学文章,此更觉奇。但不知当原果有此等名号,抑亦后人因作奇书,凭空捏设编造也。
《封神》写的是道士,固奇;《西游》引的是释伽,更奇。细思一部《大学》,其传十章,一字一句,莫非释之之文,却令人读之,再不作此想,方见奇书假借埋藏之妙。
曹溪在广东韶州府东南,内有南华寺,六祖尝演法于此,乃仙境也。
此书不妙在谈天说地,怪异惊人,正妙在循规蹈矩,不背朱注,将一部《大学》,全然借一释字脱化出来,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奇绝。
一部《西游记》,以东字起,西字终,始于万花店,结于婆罗蜜,所以为花果山,而遂名为《西游记》也。
(三晋张南薰注《新说西游记》晋省书业公记藏板)
西游原旨读法
一、《西游》之书,仍历圣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之大道。古人不敢言者,丘祖言之;古人不敢道者,丘祖道之。大露天机,所关最重。是书在处,有天神守护。读者须当净手焚香,诚敬开读。如觉闷倦,即合卷高供,不得亵慢。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立言,与禅机颇同。其用意处,尽在言外。或藏于俗语常言中,或托于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戏里,分其邪正;或在一言一字上,别其真假。或借假以发真,或从正以批邪。于变万化,神出鬼没,最难测度。
学者须要极深研几,莫在文字上隔靴搔痒。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神仙之书也,与才子之书不同。才子之书论世道,似真而实假;神仙之书谈天道,似假而实真。才子之书尚其文,词华而理浅;神仙之书尚其意,言淡而理深。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贯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释则为《金钢》、《法华》,在儒则为《河》、《洛》、《周易》,在道则为《参同》、《悟真》。故以西天取经,发《金刚》、《法华》之秘;.以九九归真,阐《参同》、《悟真》之幽;以唐僧师徒,演《河》、《洛》、《周易》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一案有一案之意,一回有一回之意,一句有一句之意,一字有一字之意。真人言不空发,字不虚下。读者须要行行着意,句句留心,一字不可轻放过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世法道法说尽,天时人事说尽。至于学道之法,修行应世之法,无不说尽。乃古今丹经中第一部奇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转生杀之法,窃造化之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一切执心着意,顽空寂灭之事。学者须要不着心猿意马、幻身肉囊,当从无形无象处,辨出个真实妙理来,才不是枉费工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道,乃先天虚无之学,非一切后天色相之邪术。先将御女闺丹。炉火烧炼批开,然后穷究正理,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或一二回,或三四回,或五六回,多寡不等。其立言主意,皆在分案冠首已明明题说出了。若大意过去,未免无头无脑,不特妙义难参,即文辞亦难读看。阅者须要辨清来脉,再看下文,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回妙义,全在提纲二句上。提纲要紧字眼,不过一二字。如首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灵根”即上句字眼,“心性”即下句字眼。可见灵根是灵根,心性是心性,特用心注修灵根,非修心性即修灵根。何等清亮!何等分明!如次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悟彻”即上句字眼,“断魔”即下句字眼。先悟后行,悟以通行,行以验悟,知行相需,可以归本合元神矣。篇中千言万语,变化离合,总不外此提纲之义。回回如此,须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取真经,即取《西游》之真经。非《西游》之外,别有真经可取。是不过借如来传经,以传《西游》耳。能明《西游》,则如来三藏真经,即在是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收束处皆有二句总结,乃全案之骨子。其中无数妙义,皆在此二句上着落,不可轻易放过。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乃三五合一,贞下起元之理。故唐僧贞观十三年登程,路收三徒,十四年回东,此处最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通关牒文,乃行道者之执照凭信,为全部之大关目。所以有各国宝印,上西而领,回东而交,始终郑重,须臾不离,大要慎思明辨,方能得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有破绽处,正是大有口诀处。惟有破绽,然后可以起后人之疑心,不疑不能用心思。此是真人用意深处,下笔妙处。如悟空齐天大圣,曾经八卦炉锻炼,已成金刚不坏之躯,何以又被五行山压住?玄奘生于贞观十三年,经十八年报仇,已是贞观三十一年,何以取经时又是贞观十三年?莲花洞,悟空已将巴山虎、倚海龙打死,老妖已经识破,何以盗葫芦时,又变倚海龙?此等处大要着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通关牒文,有各国宝印,乃《西游》之妙旨,为修行人安身立命之处,即他家不死之方。此等处,须要追究出个真正原由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过一难,则必先编年记月,而后叙事,隐寓攒年至月,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其与取经回东,交还贞观十三年牒文,同一机关,所谓贞下起元,一时辰内管丹成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着紧合尖处,莫如芭蕉洞、通天河、朱紫国三案。芭蕉洞,言火候次序,至矣尽矣;通天河,辨药物斤两,至矣尽矣;朱紫国,写招摄作用,至矣尽矣。学者若于此处参入,则金丹大道可得其大半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合说者,有分说者。首七回,合说也。自有为而入无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无不俱备。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拨火候之差,不过就一事而分晰之,总不出首七回之妙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即孔子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猴王西牛贺洲学道,穷理也;悟彻菩提妙理,穷理也;断魔归本,尽性也;取金箍棒,全身披挂,销生死簿,作齐天大圣,入八卦炉锻炼,至命也。观音度三徒,访取经人,穷理也;唐僧过双叉岭,至两界山,尽性也;收三徒,过流沙河,至命也。以至群历异邦,千山万水,至凌云渡,无底船,无非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批邪归正,有证正批邪之笔。如女人国配夫妻,天竺国招驸马,证正中批邪也;狮驼国降三妖,小西天收黄眉,隐雾山除豹子,批邪归正也。真人一意双关,费尽多少老婆心。盖欲人人成仙,个个作佛耳。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写正道处,有批旁门处。诸山洞妖精,批旁门也;诸国土君王,写正道也。此全部本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所称妖精,有正道中妖精,有邪道中妖精,如小西天、狮驼洞等妖,旁门邪道妖也;如牛魔王、罗刹女、灵感大王、赛太岁、玉兔儿,乃正道中未化之妖,与别的妖不同。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演卦象,有重复者,特因一事而发之,虽卦同而意别,各有所指,故不防重复出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欲示真而批假之法。如欲写两界山行者之真虎,而先以双叉岭之见虎引之;欲写东海龙王之真龙,而先以双叉岭蛇虫引之;欲写蛇盘山之龙马,而先以唐王之凡马引之;欲写行者、八戒之真阴真阳,而先以观音院之假阴假阳引之;欲写沙僧之真土,而先以黄风妖之假土引之。通部多用此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最难解而极易解者。如三徒已到长生不老之地,何以悟空又被五行山压住,悟能又有错投胎,悟净又贬流沙河,必须皈依佛教,方得正果乎?盖三徒皈依佛教,是就三徒了命不了性者言;五行山、云栈洞、流沙河,是就唐僧了性未了命者言。一笔双写,示修性者不可不修命,修命者不可不修性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不同而大同者。如《西游记》本为唐僧西天取经而名之,何以将悟空公案,著之于前乎?殊不知悟空生身于东胜神洲,如唐僧生身于东土大唐;悟空学道于西牛贺洲,如唐僧取经于西天雷音;悟空明大道而回山,如唐僧得真经而回国;悟空出炉后而入于佛掌,如唐僧传经后而归于西天。事不同而理同,总一《西游》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于观音,为《西游》之大关目,即为修行人之最要着,盖以性命之学,全在神明觉察之功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前七回,由命以及性,自有为而入无为也;后九十三回,由性以及命,自无为而归有为也。通部大义。不过如是。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三藏喻太极之体,三徒喻五行之气。三藏收三徒,太极而统五行也;三徒归三藏,五行而成太极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言唐僧师徒处,名讳有二,不可一概而论。如玄奘、悟空、悟能、悟净,言道之体也;三藏、行者、八戒、和尚,言道之用也。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一人有二名。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唐僧师徒,有正用,有借用。如称陈玄奘、唐三藏、孙悟空、孙行者、猪悟能、猪八戒、沙悟净、沙和尚,正用也;称唐僧、行者、呆子、和尚,借用也。正用专言性命之实理,借用兼形世间之学人,不得一例混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外五行之大药,属于先天,非后天有形有象之五行可比。须要辨明源头,不得在肉皮囊上找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皆具丑相。丑相者,异相也,异相即妙相。正说着丑,行着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三徒到处,人多不识,见之惊疑。此等处,须要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本事不一;沙僧不变,八戒三十六变,行者七十二变。虽说七十二变,其实千变万化,不可以数计,何则?行者为水中金,乃他家之真阳,属命,主刚主动,为生物之祖气,统七十二候之要津,无物不包,无物不成,全体大用,一以贯之,所以变化万有,神妙不测。八戒为火中木,乃我家之真阴,属性,主柔主静,为幻身之把柄,只能变化后天气质,不能变化先天真宝,变化不全,所以七十二变之中,仅得三十六变也。至于沙僧者,为真土,镇位中宫,调和阴阳,所以不变。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神兵,大有分晓。八戒、沙僧神兵,随身而带。唯行者金箍棒,变绣花针,藏在耳内,用时方可取出。此何以放?夫针把宝杖,虽是法宝,乃以道全形之事,一经师指,自己现成。若金箍棒,乃历圣口口相传,附耳低言之旨,系以术延命之法,自虚无中结就,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纵横天地莫遮拦,所以藏在耳内。这些子机密妙用,与针钯、宝杖,天地悬远。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五行之体,以三兵喻五行之用。五行攒簇,体用俱备。所以能保唐僧取真经,见真佛。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每到极难处,拔毫毛变化得胜。但毛不一,变化亦不一。或拔脑后毛,或拔左臂毛,或拔右臂毛,或拔两臂毛,或拔尾上毛,大有分别,不可不细加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变人物,有自变者,有以棒变者,有以毫毛变者。自变、棒变者,真变也;毫毛变者,假变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称悟空、称大圣、称行者,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看来脉如何。来脉真,则为真;来脉假,则为假。万勿以真者作假,假者作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悟空到处,自称孙外公,又题五百年前公案。孙外公者,内无也;五百年前者,先天也。可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乃他家不死之方,非一己所产之物。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孙悟空成道以后,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大闹天宫,诸天神将,皆不能胜。何以保唐僧西夭取经,每为妖精所困?读者须将此等处,先辨分明,方能寻得出头义。若糊涂看去,终无会心处。盖行者之名,系唐僧所起之混名也。混名之名,有以悟的必须行的说者,有以一概修行说者。妖精所困之行者,是就修行人说,莫得指鹿为马。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唐僧师徒,每过一国,必要先验过牒文,用过宝印,才肯放行。此是取经第一件要紧大事,须要将这个实义,追究出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经人注解者,不可胜数。其中佳解,百中无一。虽悟一子《真诠》,为《西游》注解第一家,未免亦有见不到处。读者不可专看注解,而略正文。须要在正文上看注解,庶不至有以讹传讹之差。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读《西游》,首先在正文上用功夫,翻来覆去,极力参悟,不到尝出滋味,实有会心处,不肯休歇。郊有所会,再看他人注解,扩充自己识见,则他人所解之臧否可辨,而我所悟之是非亦可知。如此用功,久必深造自得。然亦不可自以为是,尤当求师印证,方能真知灼见,不至有似是而非之差。
以上四十五条,皆读《西游》之要法。谨录卷首,以结知音。愿读者留心焉。
西游原旨歌
二十年前读西游,翻来覆去无根由。
自从恩师传口诀,才知其中有丹头。
古今多少学仙客,谁把妙义细追求。
愿结知音登天汉,泄露天机再阐幽。
先天气,是灵根,大道不离玄牝门。
悟彻妙理归原本,执两用中命长存。
还丹到手温养足,阳极阴生早防惛。
趁他一姤夺造化,与天争权鬼神奔。
观天道,知消长,阴阳变化凭象罔。
收得大药人鼎炉,七返火足出罗网。
五行浑化见真如,形神俱妙目在享。
性命双修始成真,打破虚空方畅爽。
这个理,教外传,药物火候不一般。
知的父母生身处,返本还元作佛仙。
愚人不识天爵贵,争名夺利入黄泉。
怎如作福修功得,访拜明师保天年。
自行人,听吾劝,脚踏实地休枝蔓。
凡龙凡虎急须除,休将性命作妖饭。
翻去五行唤金公,得其一兮可毕万。
神明默运察火候,任重道远了心愿。
心肾气,非阴阳,金木相并出老庄。
除却假土寻真土,复我原本入中黄。
原本全凭禅心定,培养灵银寿无疆。
不是旁门乱造作,别有自在不死方。
肉尸骸,要看破,莫为饥寒废功课。
道念一差五行分,戒行两用造化大。
不明正理迷真性,五行相克受折挫。
腾挪变化消群阴,笑他瞎汉都空过。
诸缘灭,见月明,须悟神化是法程。
生身母处问邪正,取坎填离死复生。
戒得火性归自在,除去水性任纵横。
务少搬运功夫客,谁知三教一家行。
三教理,河图道,执中精一口难告。
金木同功调阴阳,自有而无要深造。
功成自有脱化日,返本还元不老耄。
谨防爱欲迷心性,入他圈套失节操。
服经粟,采红铅,皆执色相想神仙。
谁知大道真寂灭,有体有用是法船。
阴阳调和须顺导,水火相济要倒颠。
扫尽心田魔归正,五行攒处却万缘。
戒荆棘,莫谈诗,口头虚文何益之。
稳性清心脱旧染,除病修真是良医。
说甚采战与烧炼,尽是迷本灾毒基。
更有师心高傲辈,冒听冒传将自欺。
防淫辞,息邪说,坏却良心寿天折。
莫叫失脚无底洞,全要真阴本性洁。
和光混俗运神功,金公扶持隐雾灭。
道以德济始全真,屋漏有欺天不悦。
道为己,德为人,施法度迷方入神。
不似利徒多惑众,自有心传盗道真。
假装高明剥民脂,伤天害理总沉沦。
阴阳配合金丹诀,依假修真是来因。
未离尘,还有难,莫为口腹被人绊。
浅露圭角必招凶,显晦不测男儿汉。
猿熟马驯见真如,九还七返寿无算。
天人浑化了无生,千灵万圣都称赞。
争道的,仔细参,西游不是野狐禅。
批破一切旁门路,贞下起元指先天。
了性了命有无理,成仙成佛造化篇。
急访明师求口诀,得意忘言去蹄筌。
勇猛精进勤修炼,返老还童寿万年。
[book_title]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李本总批:读《西游记》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余为一一拈出,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即如第一回,有无限妙处。若得其意,胜如罄翻一大藏了也。篇中云:“《释厄传》”,见此书读之,可释厄也。若读了《西游》,厄仍不释,却不辜负了《西游记》么?何以言释厄?只是能解脱便是。又曰:“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盖猴言心之动也,石言心之刚也。心不刚,斩世缘不断,不可以入道。入道之初,用得刚字着,故显个“石”字。心终刚,入道味不深,不可以得道。得道之后,用“刚”字不着,故隐了“石”字。大有微意,何可埋没。又:“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见得人不为圣贤,即为禽兽。今既登王入圣,便不为禽兽了,所以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也。人何可不为圣贤,而甘为禽兽乎?又曰:“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即是《庄子》“为婴儿”,《孟子》“不失赤子之心”之意。若如“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又曰:“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已是明白说了也,余不必多为注脚,读者须自知之。】
【澹漪子曰:《西游记》一书,仙佛同源之书也。何以知之?曰即则其书知之。彼一百回中,自取经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间心猿意马,木母金公,婴儿姹女,夹脊双关等类,又无一非玄门妙谛,岂非仙佛合一者乎?大抵老释原无二遭,世尊曾育过去五百世,作忍辱仙人。而紫阳真人亦言,如能忘机息虑,即与二乘坐掸相同。是言仙不能离佛,言佛不能离仙也。今观书中开卷即言心猿求仙学道,而所拜之仙,乃名须菩提祖师。按,须菩提为如来大弟子,神仙中初无此名号,即此可见仙即是佛,业已显然明白。而仙佛之道,又总不离乎一心,此心果能了悟,则万法归一,亦万法皆空,故未有悟能、悟净,而先有悟空,所谓成佛作祖,皆在乎此。此全部《西游》之大旨也。世人未能参透此旨,请勿浪读《西游》。
又曰:自有天地,便有阴阳五行,此阴阳五行,不但诸人离他不得,即仙佛亦离他不得。然阴阳本无形象,总寄于五行之中。五行有内有外:在外者,凡天地间一切耳闻目见之属皆是;在内者,不可见,不可闻,各藏于人之身中,在各人自修自炼,道家所谓攒簇五行.又云颠倒五行。金丹大旨,其妙处止可心悟,而不可言传。然人心妄念纷纷,何从收摄,所以篇中特揭出云,五行山下定心猿。以见心不可定,仍须以五行定之。盖心犹火也,不丽于木,则丽于空,火无一刻而不燃,而猿又世间跳跃好动之物,故以为人心之比。铵,此书中师徒四众,并马而五,已明明列为五项矣。若以五项配五行,则心猿主心,行者自应属火无疑。而传中屡以木母、金公,分指能、净,则八戒应屑木,沙僧应属金矣。独三藏、龙马,未有专属,面五行中偏少水、土二位,宁免缺陷?愚谓土为万物之母,三藏既称师父,居四众之中央,理应属土;龙马生于海,起于涧,理应属水。如是庶五行和合,不致偏枯乎!若夫心猿应为火,而传中成又指为金,(如三十八回金木参玄,四十七回金木垂慈,八十六回金公施法,是也。)沙僧本配金,而传中或又指为土,(如八十八回心猿水土授门人,八十九回金水土计闹豹头山,是也。)似属矛盾。然五行原大段剖析不得,分之则五,合之则一,且一行中亦自具五行,如土本生金,而土中何尝无木,何尝无水,无火,推此而论,莫不肯然。由此言之,行者何必不配金,沙僧何必不配土,况此书乃证道借喻,数人姓名原属乌有子虚,是何人真见唐僧取经,实实有八戒挑担,沙僧牵马乎?若必如此看《西游记》,又何异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向痴人前说梦乎?此一部人头脑,聊向第一回拈出发明之。
又曰:开口说个《西游释厄传》,厄者何?即后之种种魔难是?释厄者何?即后之脱壳成真是。明明自诠自解,无烦注脚。但人知为释厄传,而不知为证道书。证道而不能释厄,所证何道?释厄而不能证道,又何贵乎释厄也。要知释厄即是证道,证道即是释厄,原是一部《西游》,莫作两部看。
篇中已明言仙、佛、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伏阎王老子管矣。而南赡部洲之人,终日摇摇摆摆,争名夺利,不顾身命,必欲向阎王老子殿前,自家投到而后已。鸣呼!此其所以为南赡部洲也欤!
古月老阴,不能化育;子系细男,正合婴儿。如此妙论,天然吻合,金丹大旨,跃跃现前。即使三教圣人撞钟擂鼓,登坛说法数十年,不过尔尔。而世人扰只作稗史小说,草草看过,无乃以《西游》为猢狲演义耶!】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李本旁批:释厄”二字,着眼。不能释厄,不如不读《西游》。】【证道本夹批:要释厄,必须成仙成佛;要成仙成佛,必须看《西游》,可谓妙言不烦。】
盖闻天地之数,【证道本夹批:起得直如此冠冕,竟以一篇大文字论冒,从来小说中有此否?】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蒙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李本旁批:说得明白。】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证道本夹批:天根,妙。】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李本旁批:从大道理说起,是会白嚼舌者。】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证道本夹批:四象五行,不必一一与性理相合,而信手拈来,自有奇数。】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证道本夹批:感的妙,不知何以报之。】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山,唤为花果山。【证道本夹批:三洲皆有国土,独言东海之国,东方属木,而花果皆由木产,木能生火,岂不信然!】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木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李本旁批:凡《西游》诗赋,只要好听,原只为(口)说而设,若以文理求之,则腐矣。】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李本旁批:此说心之始也,勿论说猴。】【证道本夹批:不过只是说心耳,却铺排得如许陆离光怪,煞是奇肆。〇此时心之灵通。】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证道本夹批:此是心之形状。】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证道本夹批:心字出现。】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证道本夹批:此时火中真金,不笔寻常铅汞。】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证道本夹批:从来无观心听心之法,庶乎天人能之?】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李本旁批:着眼。】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证道本夹批:水火相见,大丹自成,何用金光!】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虫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李本旁批:画出老猴。】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李本旁批:着眼。今世上那一个有本事钻进去讨出个源头来?可叹!可叹!】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名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有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李本旁批:人人俱有此洞天福地,惜不曾看见耳!】【证道本夹批:花果者,木也;水帘者,水也;铁板桥者,金也;山石福地则皆土也;心猿似火居其中,可谓五行具备,故曰天造地设的家当。即此便是金丹大旨。】石猴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李本旁批:那个没个家当?只是不能受用。】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李本旁批:省得受老天之气,如此说话,谁说得出?】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李本旁批:着眼。】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李本旁批:老猴也曾读《论语》?】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李本旁批:着眼。】【证道本夹批:石中有火,故必须隐了。火石既隐,则木火长生矣。】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证道本夹批:假姓配丹,有形无相,内圣外王,三教宗旨和盘托出,真是金丹妙谛。】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李本旁批:此物原是内王外圣的,故有美猴王、齐天大圣之号。着眼!着眼!】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
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道心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劚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纵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酸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藕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李本旁批:如此勇决,自然跳出生死。可羡,可法。】尽力撑开,【证道本夹批:只此八字,可想其勇猛精进,谁人不及!】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挖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上左齿右可,下女)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洲道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李本旁批:真,真。】【证道本夹批:说的南瞻部洲如此可怜。苦恼苦恼。】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李本旁批:世人可惜,世人可叹,不及那猴王多矣。】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馀。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李本旁批:好快活!】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急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证道本夹批:此人确是神仙。】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甚么神仙话?”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证道本夹批:正是神仙。】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李本夹批:灵台方寸,心也。】【李本旁批:一部《西游》,此是宗旨。】【证道本夹批:灵台方寸,心也。】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李本(证道本 )夹批: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点,也是心。言学仙不必在远,只在此心。 】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证道本夹批:此即《金刚经》中之须菩提也。神仙、祖师合而为一,方是仙、佛同源。】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证道本夹批:南方,火也。】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李本旁批:痴猴。】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李本旁批:此是什么去处?人须自想。】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馀高、八尺馀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李本旁批:此童子是什么人?自思之。】真个丰姿英伟,像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李本旁批:好担当。】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李本旁批:着眼。】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证道本夹批:妙。】祖师道:“不是这个性。【李本旁批:好提醒。】你父母原来姓甚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李本旁批:着眼。无父母,就是自家做祖了。】【证道本夹批:更妙。】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李本旁批:大道理。只是如今姓胡的,怎么处?】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证道本夹批:可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妙不可言。】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证道本夹批:是仙是佛,二语皆可参证。】
毕竟不之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人身难得,无常迅速,生生死死,轮回不息;一失人身,永久恶趣,可惧可怕。举世之人,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醉生梦死,碌碌一世;入于苦海而罔觉,陷诸火坑而不知,以苦为乐,以假为真。殊不知一切尘缘世事,俱是戕性之刀斧;恩爱牵缠,无非丧命之井坑。他时阎王老子打算饭钱,当得甚事?纵有金穴银山,带不得些个;孝子贤孙,替不得分毫。只落的罪孽随身,万般虚妄。所以历代丹经,群真道书,传流后世,使人寻文解义,脱火坑,出苦海,弃妄存真,以保性命。然而书愈多,人愈惑,其辞意幽深,终难窥其底蕴。
长春真人度世心切,作《西游记》,去譬喻而就实着,略文章而来常言,特欲人人成仙,个个作佛耳。观於部首一诗,末联云:“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而知真人一片度世之婆心,不为不切矣。盖《西游》之道,金丹之道,造化之道,’无非元会之道。其中所言内阴阳、外阴阳、顺五行、逆五行、火候药物、天道人事,无不悉具。若有明眼者,悟得唐僧四众,即阴阳五行之道;袈裟、锡杖、宝杖、金箍棒、九齿钯,即元会之功;千魔百障、山川国土,即修真之厄;通关牒文、九颗宝英三藏真经,即释厄之印证;可以脱生死、出轮回、超尘世、入圣基,能修无量寿身,能成金刚不坏,非释厄而何?后之迷徒,多不得正解,旁猜私议,邪说淫辞,紊乱仙经,不特不能释厄,而且有以滋厄,大非当年作者之本意,岂不可伤可叹?
予自得龛谷、仙留之旨,捧读之下,多有受益,始知此书为天神所密,举世道人,无能达此,数百年来,知音者惟悟一子陈公一人而已。予因追仙翁释厄之心,仿陈公《真诠》之意,不揣愚鲁,每回加一注脚,共诸同人,早自释厄,是所本愿。
如首回大书特书曰:“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可谓拔天根而凿理窟,何等简当?何等显亮?人或以心意猜《西游》,不但不识灵根,而并不识心意。殊不知灵根是灵根,心意是心意。所言“心性修持”者,特用心性修持灵根以生道,非修心性即是道。此二句不特为首回之提纲,亦即为全部之要旨,读者若能将此灵根心性,辨得分明,有会于心,则要旨已得,其余九十九回,可以循文搜意,而见其肯綮矣。
试申首回之义。夫所谓灵根者,乃先天虚无之一气,即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祖气;儒曰太极,释曰圆觉,道曰金丹,虽名不一,无非形容此一气也。真人下笔显道,首叙天地之数,一元十二会,混饨初分,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以明天地人三才,皆自一气而生也。三才既自一气而生,则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是人之灵根,即先天虚无之一气。这个气,浑浑沦沦,虚圆不测,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具众理而应万事,故谓灵根。此灵根也,以气言之,为浩然正气;以德言之,为秉彝之良。此气此德,非色非空,不有不无,恍恍惚惚,杳杳冥冥,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含至实,故生于东胜神洲做来国花果山也。
“东”为生气之方,“胜”者生气之旺象,“神”者妙万物而言,即一而神,所谓神州赤县者是也。“傲来国”者,无所从来,真空之谓,即生气一神之本体。“花果山”者,花属阴,果属阳,开花结果,阴阳兼该,妙有之谓,即两而化,乃生气一神之妙用。一神者,“无名天地之始”;两化者,“有名万物之母”。“花果山在大海中”者,海为众水朝宗之处,象一气为众妙之门,无德不具,无理不备,为成圣、成佛、成仙之根本,故为“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也。
“山顶上有一块仙石”者,一气浑然,太极之象也。“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十四气”,“九宫八卦”,是真空而含妙有,其为物不二,生物不测,先天中之先天也;“感日精月华,内育仙胎”,是妙有而藏真空,阴阳交感,其中又生一气,后天中之先天也。
“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者,石为土之精,为坚固赖久之物,卵球为至圆无亏之物;猴属申,申为庚金,金亦为坚固不坏之物,俱状先天灵根,其性刚健,圆成无碍,本于一气,非一切后天滓质之物可比。“五官俱备,四肢皆全,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者,灵根真空妙有,阴阳五行四象之气,无不俱备。其光通天彻地,即有天地造化之能,已与天地合而为一矣。
“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者,盖灵根在人身中,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但“百姓日用而不知”耳。“服饵水食,金光潜息”者,先天人于后天,知识开而灵根昧,真变为假,于是邪正不分,理欲交杂,鸟兽同居矣。即孟子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者”是也。然虽先天灵根为后天所昧,而犹未尽泯于后天,是在有志者,善为钻研出道之源流,返本还元耳。
灵极具有先天真一之气,又名先天真一之水,此水顺则生人、生物,道则为圣、为仙。“水帘洞铁板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桥门”。是逆则生仙之道,但人只知顺行,不知逆运,更明明朗朗一座铁板稳妥之桥,而人当面不识也。“却似人家住处一般,好个所在。”即《悟真》所谓“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也。若有人实见的此宝,即知是仙佛洞天福地,内有大造化,顿悟圆通,天造地设家当现在,如同本得,不予他求,可以安身立命,造化由我,省得受老天之气矣。
“有本事的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即《悟真》所云:“悟即刹那成佛,迷则万劫沦流。若能一念契真修,灭尽恒沙罪垢”;亦即佛云:“否为汝保任此事,决定成就”之义。“称千岁,称美猴王”,即《语真篇》所云:“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元是药王”也。
诗曰:“三阳开泰产群生,仙石包含日月精”者,言地天交《泰》,和气熏蒸,万物皆得以成形,形中又含始气,各具一太极,莫不有先天真一之气存焉。“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者,道本无名,强名曰道;道本无言,言以显道。故借石猴名姓,配合金丹之道,使人借此悟彼,追求灵根之实迹耳。“内观不识因无相”者,灵根真空,而不识不知也。“外合明知作有形”者,灵根妙有,而顺帝之则也。“历代人人皆属此”,即前所云“人人具足,个个圆成”也。“称王称圣任纵横”者,愚人以此杀身,至人以此成道,若有知者,逆而修之,与天地争权,与日月争光,“纵横逆顺莫遮拦,我命由我不由天”矣。此“灵根育孕源流出”之妙旨,而无如迷人于此灵根,不知寻求,虽有天造地设的家当,不能承受,一旦室空囊倾,阎王老子不肯留情,可不枉生世界之中?说到此处,真足令流落他乡之子,猛整归鞭;飘荡苦海之客,早醒回头耳。
猴王闻仙佛神圣不生不灭之言,欲下山学不老长生之术,此即道心发现,灵很不昧之机。“顿叫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成。”皆此道心一现致之也。然他道必自人道始,倘人道未尽,仙道远矣。人生字内,身虽人形,俱皆兽心;未修仙道,先修人道;下学上达,循序而进,自入佳境。猴王过大海到南赡部洲,学人穿衣,学人礼,学人话,总以见去兽地而学人道也;学成人道,仙道可望。何以南赡部洲更无一个为身命者,岂真南赡部洲无神仙哉?盖有说也。能尽人道,是作佛成仙之阶梯,而非作佛成仙之实迹。他佛者一尘不染,万缘俱空,人道中未免犹为衣食劳碌,富贵萦心,不能出乎阴阳之外,终为阴阳所规弄,此猴王不得不于西牛贺洲,别求神仙下落矣。神仙之道,金丹之道也。金丹之道,万劫一传,非大忠大孝之人不能得,非大忠大孝之人不可传。行孝君子,与神仙为邻,实有可据。樵子道“不远!不远!”犹言道不远人也。其所远者,人之为道而远人耳。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斜月”,一钩“L”;“三星”三点“小”,合而为“心”字。古今多少名人,皆以人心猜之,差之多矣。独悟一子注曰:“以此心为天地之心则可,以此心为人心之心,失之远矣。”此言最为高明,盖此心不着于形象,不落于有无,空空洞洞,最虚最灵,故谓“灵台方寸”;当静极而动,贞下起元,灵光现露,如三日峨眉之月,故谓“斜月三星洞”。曰“山”者,不动不摇也;曰“洞”者,至虚至灵也。这个心,即灵根之光辉;这个光辉,系一点阳刚之正气。故曰:“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善提。”《华严经》云:“菩提心者,名为种子,能生一切诸佛法。”菩提心,即天地之心也,亦名道心。道心为成仙作佛之真种子,为修性立命之正祖宗。故曰“祖师出去的徒弟不计其数也,现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三四为七,“七日来复”之义。
“顺小路儿向南,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小路为《兑》,在西向南为《坤》,三日月出庚方之象;“七八里”者,七八一十五,月光圆满之象。“他家”者,人人也。灵根有昧,陷于后天,间或一现,旋有而旋失,不为我有,如我之物而走于他家,故为他家矣。“静悄悄杏无人迹”,阴静之极,《坤》卦之象;“摘松子顽耍”,静极而动,天心复见之时。童子道:“我师还未说出原因,就叫出来开门。”原因未出,而门早开,虚室生自,迅速之至。又道:“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以接待,想必就是你了。”噫!此等处不得师传,枉自猜量,修行的自外而来,则内无可知。“可以接待,想必是你”,“认得唤来归舍养”也。猴王笑道:“是我!是我!”此乃口传心受之火候,不知天下修行人,当外面修行的来,肯去接待,认得就是你乎?亦不知认得是你,原来是我乎?
“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三十小仙侍立台下。”此正认得是你,原来是我之秘。这个秘,仙翁分明说出,人多不识。祖师端坐台上,即《剥》卦卦爻图略上一阳爻也;两边有三十个小仙,即《剥》之下五阴爻,五六三十也。夫天心未复是你,已复是我;未复者《剥》之上爻,已复者《复》之初爻。欲复天心,须要在《剥》中下功夫。《剥》之上爻辞曰;“硕果不食,君子得舆。”盖顺而止之,不使阴气剥阳于尽,将为返还之本,祖师端坐台上,正得舆顺止之象。
诗曰:“大觉金仙没垢姿”者,脱离群阴,真空之谓也;“西方妙相祖菩提”者,复返正气,妙有之谓也;“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者,真空妙有,不生不灭,全气全神,三三行满,体化纯阳,万万功成,德配天地矣;“空寂自然随变化”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也;“真如本性任为之”者,一念纯真,应灵不昧也;“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者,道成之后,为金刚不坏之体,与天齐寿,历劫常存,永为无漏真人。非深明天心之大法师,其孰能与于斯乎?明心之法,全在由《剥》而《复》之功,若不知明心之法,一举一动皆是人心用事。天心不见,便是“小人剥庐”,何能到的与天齐寿庄严之体乎?但此明心大法,人不易知,亦不易行,非可侥幸而就,必须牢把念头,立志长久,期于必得而后已。曰“十数年方到”,曰“既是逐渐来的也罢”,其提醒我后人者,何其切欤!
提纲曰:“心性修持大道生”,盖修持大道,心固不可不明,而性亦不可不见,若不见性,心无所体,不能到真空之地,此性所当急知也。此等语,莫作闲言,大有深意,一切学人,误认气质之性为真性,遂勉强制伏,终归顽空下乘之流。殊不知此乃后天之假性,而非先天之真性。故祖师道:“不是这个性。”真是脑后棒敲,叫人吃惊矣。曰:“我无父母”,曰;“却是天地生成的”,则是秉之天地生成之性为真性;受之父母血气之性,非真性可知矣。真性者,即灵根之继体,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取个姓氏,叫姓孙”,空而不空也;“起个法名叫悟空”,不空而空也。曰:“好!好!好!今日方知姓”;曰:“好!好!好!自个叫做孙悟空”。知得此性,悟得此空,则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有无一致,色空无碍;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含至实;“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弃后天顽空,而修先天真空;方是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本立道生,生生不息。虽口有性,其实无性;虽曰悟空,其实不空。故结云:“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诗曰:
灵根育孕本先天,藏在后天是水铅。
悟得真心明本性,不空不色自方圆。】
【悟一子曰:此明大道之根源,乃阴阳之祖气,即混元太极之先天,无中生有之真乙。能尽心知性而修持之,便成金身不坏,与天地齐寿也。俗儒下士,识浅学陋,不晓《河》、《洛》无字之真经,未明《周易》、《参同》之妙理;胶执儒书,解悟未及一隅;摈斥《道藏》,搜览亦皆糟粕。所谓醯鸡止知瓮大,夏虫难与语冰者也。予特悯夫有志斯道而未得真诠,既味性命之源流,罔达修持之归要;揭数百年亵视之《西游》,示千万世知音之向往。但惜前人索解纰谬,聋聩已久,不得不逐节剖正,以指迷津。如此回提纲二语,最着意者,在上一句,为作者全部之统要。解者止提「心」字为主,妄揣混注,反昧却大道之根源,是不知道也,并不知心。竟将仙师度世真谛全然遗弃,可借!可叹!
首言“灵根”也者,先天真乙之气也。经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云:“两者同出而异名。”方其无也,真乙之气不可见,故为天地之始。及其有也,真乙之珠现于空虚中,故为万物之母。一气生阴阳,阴阳生四象,四象生五行,五行生万物,俱真乙之气变也。其为气也,立于天地之先,入于天地之内。始自无中生有,复自有中生无。人能得此一气,可以包罗万象,故曰:“得其一,则万事毕矣。”《悟真篇》曰:“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张。”《易》曰:“天地絪緼,万物化醇。”元始以一粒宝珠证道;灵山会上,龙女献牟尼宝珠证道。三教圣人,无不从此道直探根源,洞明造化。
盖道生一气,一气生形,形中又含始气。故天一生水,水为壬水,壬即真一生物之祖气。壬水长生在申,申者,猴也,故为猴。申金生于土,石者,土之精,气之核,故为石猴。
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十四气”,“九宫八卦”,即《悟真篇》所云“五行四象全藉上,九宫八卦岂离壬”者是也。乙为花果之木,生于震东阳气始生之地,纳音为海中之金,故在东胜神洲傲来国大海中花果山。此水中之金,即父母未生前先天真乙之真金,故无父母而父天母地,产于石卵,“目运两道金光”也。因服食后天之水,而金光潜息,将渐失其初禀之性矣。以其为水中之金,故居于水帘洞。内有“铁板桥”,分明是天造地设的家当,非人力所能为。此种家当,得之者我,命不由天,不受老天之气者矣。诚天地间至美之大乐王也!故称“美猴王”。
自“盖闻天地之数”至此,总明灵根源流之奥旨,并无“心”字在内。强以形象谬臆,五形妄参,岂非管窥蠡测耶!
仙师用一诗关,扭测到人身上,甚明。云借猴假名,以完配金丹大道之成耳。使历代人人而皆属此之完配,则亦称外王,称内圣,而任其纵横矣,非言心之难制也。下文方说人当体察其妙、尽心知性、勉力修持之为贵也。人身难得,百岁易磋,急宜开发道心,自己勉力。须知仙佛神圣之道,长生不老之方,人人有分。奈何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殊可怜悯。故仙师指出一个路头,还向西方访问,直至西牛贺州,讨出一个神仙下落。噫!神仙不择地而生,岂南赡部洲果无,转至西牛贺洲而有耶?仙师立言之意,只要指明南方为火旺之乡,非金生之地;必至西方,乃产真金耳。与全书取经必往西天同一义也。
说出个行孝的君子。学为行仁之本,即与仙神相近,故与为邻。其中又另有妙义。盖神仙之道,以水生金,非以金生水,乃母堕子胎,子报母思之象,同一行孝之道也。
樵夫曰:“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菩提,梵语,即华言“正道”也。此处明提“灵台方寸”,一勾三点,读者谓是指“心”字无疑,予亦何能谓其不指是心!噫!误矣。若云是心,以心问心、参禅打座、祛欲循理,便可长生,又何用求师访道、南奔西驰耶!以此心为天地之心则可;以此心为人心之心则失之远矣。
《易》曰:“不远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不可见,因有地、雷。《复》卦为见天地之心,盖静极而动,动而生阳,生生续续,皆因于坤。故《参同》曰:“因母立兆基。”即坤生《复》也。又曰:“六五坤承,结括终始。”温养众子,世为类母,所谓万物之母也。故樵夫云“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言万物皆从此出也。又云:“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其从者为东三西四中十,其祖师则为北一南二,坎离既济,五行攒簇,明矣。又云:“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不远,即是他家了。”由西而向南不远,非坤位乎!《易》曰:“西南得朋,乃以类行。”《悟真》曰“只在西南而本乡”是也。“小路”者,西兑之位也。兑为少阴,故曰小路。“他家”者,即《悟真》所谓“认取他家不死方”也。始曰:“不远,不远。”继曰:“不远。”明言“不远复”之义。终曰:“约有七八里远。”七八者,十五也。金逢望日之位,其义微矣。
仙诗篇首取邵尧夫之诗:“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明天始有根,至此,正明天心之所在也。“静悄悄杳无人迹”,阻,静之极也。然静极未见天地之心;静极初动,方见天
地之心。故又设美猴跳上松梢摘子一象,明震木初动、而时在子之义。其阐现微奥如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讲道,还未说出原由,教我来接,想必是你。”猴王道:“是我,是我。”此中又有炒义。盖真乙之精,其家在东,寄体在西,此阴阳颠倒之义。有生以来,走在他家,今番认着,说出原由,分明原是我家物也。故曰:“是我,是我。”与上“他家”二字相照。“见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即《参同》“六五坤承,结括始终”之义。五六得三十也。历代仙师又以坤方为月生之地,以偃月为象。一勾为偃月,三点为三星。月受真阳之气而生明,中有精、气、神三星之象。《复》卦为阳之首,朔旦为月之首,故《参同》曰:“五六三十日,度竟复更始。”魏公以月三十日配《坤》卦,同一义也。“大觉金仙”一诗,空寂真如,语语透露。识得天心,方是大法师也。然欲尽其心,则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心之微妙
而完成大道矣。猴王志心朝礼,自东而西?凡以求知其性也。曰:“我无性。”曰:“我无父母。”曰:“想是树上生。”曰:“恰是石里长。”盖因既生之后,为尘欲所染,而渐失其先天之性,遂不知为东方震木之物,亦即为西位兑金之体,岂不自弃其天造地设的家当耶!故须菩提大发慈悲,曰:“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古、月,老阴,不能化育;儿男、婴细,正合本论。”仙师已实发性中之妙,无庸赘言。猴王曰:“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又曰:“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世人识得“好”字、“姓”字、“空”字之义,便是“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者,故曰:“鸿濛初开原无性,打破顽空须领悟空。”但欲觅先天之真性,须从后天而深求。请具一图,聊示印证。】
【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分章注释》批语:
祖师问明了来历,便先要他知性,其门中传来嫡派正当悟字,取名悟空。而北宗先性后命之旨,明明说出矣,奈何世人犹云道家修命不修性,何其贸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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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李本总批:样样不学,只学长生,猴且如此,而况人乎!
世人岂惟不学长生,且学短生矢。何也?酒、色、财、气,俱短生之术也。世人有能离此四者,谁乎?
《西游记》极多寓言,读者切勿草草放过。如此回中:“水火既济,百病不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俱是性命微言也。
篇中讥刺南赡部洲人极毒,鞭策南赡部洲人亦极慈。曰:“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更不曾有道。”见得南赡部洲人,只会着衣,穿履,摇摆而已,并未尝有一个为道者也。
混世魔王处亦有意。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理势然也。若成道之后,不灭得魔道,非其道也。所以于小报归处,露二语曰:“脚踏实地,认得是家乡。”此灭魔成道之真光景也。读者察之。
老师父数句市语,遂为今日方士骗人秘诀。】
【澹漪子曰: 悟彻菩提,断魔归本,是此回中大眼目,亦此书中大眼目也。前既以须菩提祖师为神仙矣,则悟彻菩提,正悟此仙、佛同源之理耳。既悟此理,即名“得道”。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有魔不成道,无魔亦不成道,有魔而不能断魔尤不成道,故曰断魔归本。断魔即是归本,归本即是菩提。早知灯是火,又何必骑驴觅驴耶!
舍却三百六十旁门,换得七十二般变化、十万八千里筋斗、八万四十根毫毛,何等便宜,何等斩截!若只在术、流、动、静四门中讨生活,虽到烂桃山吃一百次饱桃,连爬云尚恐费力。
同一水也,而有水帘、水脏之别。帘则为道,脏则为魔,只是真水与假水不同耳。今之谈龙虎铅汞者,将为帘乎?将为脏乎?
五百年一雷灾,五百年一火灾,再五百年一风灾。成道之后,其难扰且如此,今人日日在雷、火、风三灾之中,而绝无办道之想,虽学成人像,着衣穿履,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乎?可悲可悯!
此一回内,指点道要,至明至显,至详至备,蔑以加矣。人能熟读细玩,以当全部《西游》可,即以当《道藏》全书亦可。只看此猿连应四个“不学!不学!”一心只要长生,咬钉嚼铁,刚决无比。
具此愿力,何患不能成道!今人因循苟且,才得一知半见,辄沾沾自喜,曰:“道在是矣。”毫厘千里,差谬无穷,非熟读此回万遍,不见其妙。】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幔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证道本夹批:烂桃者,桃属木,即花果之意。七者,二五之数。】你今要从我学些甚么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名门皆有正果。【证道本夹批:说的直截痛快。】不知你学哪一门哩?”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仔细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证道本夹批:术、流、动、静四种,正是旁门。】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请仙扶鸾,问卜揲箸,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李本旁批:着眼。】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义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证道本夹批:壁土者,柱者木。此木不能克土,乃无气之木,故不久。】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㳠。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谓之‘窑头土坯’?”【证道本夹批:土不见火,亦无气之土。】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锻炼,【李本(证道本 )夹批:道家只在水火既济,才能得手。】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样?”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证道本夹批:月者,太阴水精;影又在水中,有水无火,独阴不成。】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李本旁批:又打市语。】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证道本夹批:妙想。】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啊!”此时俱甚抱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不恼,【李本旁批:老猴聪明。】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李本旁批:师父到底打市语。】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当日悟空与众等,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却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没打更传箭,不知时分,只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
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
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局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证道本夹批:提出金丹。】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李本旁批:又打市语。】悟空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榻下。祖师云:【证道本夹批:仙、佛同源,此处又明明说出。〇金丹活现矣。】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李本旁批:着眼。】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却早过了三年,【证道本夹批:并前七年,是十年矣。】祖师复登宝座,与众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像包皮。【证道本夹批:仍是旁门。】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什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常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李本旁批:着眼。】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李本旁批:说得极明白,人还不知,何也?】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证道本夹批:可谓。】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证道本夹批:可谓。】所以都要躲过。”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李本旁批:趣。】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证道本夹批:才是个心。】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霞去勾有顿饭功夫,返复不上三里远近,落在面前,扠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李本旁批:着眼。】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祖师道:“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觔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觔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证道本夹批:才是个心。】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李本旁批:众人见识,定是如此。】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觔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一长生之美。
一日,春归夏至,大众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众曰:“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缘法?前日师父拊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大众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搜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甚么?”大众道:“就变棵松树罢。”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棵松树。真个是:
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
全无一点妖猴像,【李本旁批:难道松树不是猴?】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众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众闻呼,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李本旁批:着眼。】如何在此嚷笑?”大众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教他变棵松树,果然是棵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甚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李本旁批:老成之语。】悟空叩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李本旁批:着眼。】就是了。”【证道本夹批:妙语可思。】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是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李本旁批:可以为师矣。】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李本旁批:如今弟子都是如此。】
悟空谢了。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觔斗云,径回东海。那里消一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证道本夹批:真快活。】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
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李本旁批:着眼。】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来回甚易行。
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听得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啼悲切甚伤情。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是甚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告上大王,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证道本夹批:直北者,水也;正南者,火也。水火相克则成魔,水火既济则成丹。此魔不能相济,安得不除!】悟空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众猴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觔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睍睆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繁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默观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脏洞。【证道本夹批:水曰而脏,是膀胱之水,非太阴真水也。与“水帘”自有霄壤之别。】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道:“有甚祸事?”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见个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没甚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披挂兵器来!”那小妖即时取出。那魔王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么上下?”悟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说得是。好汉子!走来!”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搥脚踢,一冲一撞。原来长拳空大,短簇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肋,撞了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中喷去,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根根能变,【证道本夹批:亦只是心。】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个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扳脚,踢打挦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这悟空才去夺得他的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李本旁批:不灭此魔,终不成道。】领众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灭。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那收不上身者,却是那魔王在水帘洞中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为到此?”约有三五十个,都含泪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后,这两年被他争吵,把我们都摄将来,那不是我们洞中的家火?石盆、石碗都被这厮拿来也。”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火,你们都搬出外去。”随即洞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脏洞烧得枯干,尽归了一体。【证道本夹批:去却邪火,独存真火。〇金丹。】对众道:“汝等跟我回去。”众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声,虚飘飘到于此地,更不识路径,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个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众猴脚躧实地,【李本旁批:着眼。】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那在洞众猴,都一齐簇拥同入,分班序齿,礼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启问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备细言了一遍,众猴称扬不尽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学得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当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到西牛贺洲地界,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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