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汉宫二十八朝演义 [book_author]徐哲身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86411 [book_dec]长篇小说。徐哲身著。1928年2月上海五权书社初版。《汉代宫廷艳史》即《汉宫二十八朝演义》,它以宫廷为中心,以帝王后妃之间的爱恨情仇、朝臣阉竖之间的纠葛争斗为主线,旁涉广取,把当朝重要史事都引入其中。它细节描摹方面不无夸饰,但大事上基本忠于史实。尤其是在趣味性和可读性上,超过了其他史传类著作。 [book_img]Z_14439.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授龙种天意兴刘 斩蛇身先机兆汉 史笔惟将国贼诛,宫中事迹半含糊,虽然为恶牝鸡唱,因噎真成废食乎。 男女平权已一途,坤仪纠正属吾徒,闲来戏弄疏狂笔,写出汉宫人物图。 这两首诗便是不佞作这部《汉宫》的宗旨。史家只载军国政治,对于宫帏事迹无暇详记,一概从略。这书既用《汉宫》标题,只写宫帏事迹。对于军国政治,无暇兼述,也就一概从略。虽说是仅供文人消遣,无关正经的小说,犹恐以辞害意,误了一知半解的青年。所以立意宜正,考据宜详,不敢向壁虚造,致蹈“齐东野语” 之嫌。读者诸子,都是词坛健将,学馆名流。翻阅这书便知人生处世,无论是什么元凶巨恶,也只能遮瞒于一时,莫能逃过于后世,即如本书的那位王莽而论,当时何尝不谦恭下士。世人一时为其所蒙,几以伊周目之。不久假面揭破,虚伪毕露,依然白费心机。古之人“盖棺论定”那句说话,确有至理!至于历朝宫帏中的事迹,可以流芳千古的,不过十之二三;遗臭万年的,倒有十之七八。 从前的人,往往狃于重男轻女的习惯,都存着夫为妻纲的心理。以为一切重大责任,自然要男子负着,未免原谅她们几分。因此酿成她们种种的罪恶,尾大不掉,莫可收拾。她们呢,反认为堂堂正史,都未详细宣布她们的罪状,纵有什么恶行,必可邀准摘释。哪儿防到数千百年以后,竟有不佞这个多管闲事之人,握着一枝秃笔,一件件地写了出来。她们死而有知,定在那儿娇声浪气地咒骂不佞要下拔舌地狱。但是此例一开,安知数千百年以后,没有第二位像不佞这样的人物,又将现代女界中的行为,宛如拍照一般,尽情描写出来的呢?前车可鉴,知有警惕,因此一变而为淑眷贤媛,留名万世。照不佞揣度,未必无人。这样一来,才不负不佞做此书的一番苦心。话既表明,现在先从那位汉高祖刘邦诞生之初,汉未成汉,宫未成宫,他的一座草野家庭之中叙起。 秦始皇造万里长城,想做他世世代代的皇帝,岂知那时江南沛县丰乡阳里村的地方,早已应运而生,无端地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这位天子,自然就是刘邦。他的父亲,名叫执嘉。母亲王氏,名叫含始。执嘉生性长厚,里人就尊称他一声太公。 又看太公面上,也称王氏一声刘媪。她因不肯辜负太公白养活着她,巴巴结结的就替太公养下两孩子。长男名伯,次男名仲。 养下之后,还不敢认为已尽责任,每日的仍去田间工作。 有一天,她带领两子来到田间。那时正是隆科天气,因已三月未雨,田里所种的菜蔬,必须灌溉。她因两子年稚,只得亲劳玉手。一连挑了几桶沟水,便觉身子有些疲乏,一面命两子且去放牛,自己先行回家休息。路经一处大泽,水声淙淙,水色溶溶,一见之下,懒神顿时降临,更觉满身发酸,寸步难行起来。乡村妇女原没什么规矩,她就在堤边一株大树底下,坐着打个盹儿,一时入梦。正在朦胧之间,陡见从空降下一位金甲神祗,满面春风地向她言道:“本神因你们刘氏世代积德,又与你三生石上有缘,颇想授你一个龙种。”言罢,似有亲受之意。刘媪见这位神祗,出言费解,举止无度,自然吓得手足无措。正想逃跑的当口,不料那位神祗,早又摇身一变,已经化为一条既长且粗的赤龙,同时又听得一个青天霹雳,立时云雨交作起来。可笑刘媪,就在这场云雨之中,昏昏沉沉地不知人事。此时太公在家,见他两子一同牵牛回来,未见乃母偕至,忙问:“你们的娘呢?”两子答称:“母亲先已独自回来。” 太公听了,不甚放心,拔脚就走,沿路迎了上去。走近堤边,早见他的妻子一个人斜倚树根,紧闭双眼,却在那酣眠。急走近他妻子的身旁,将她唤醒转来道:“你怎的在此地睡着?离家不远,何不到家再睡也不为迟!”只见他妻子先伸了一个懒腰,方始睁开惺忪睡眼,朝她自己身上的地上看了一看,跟着就现出万分惊脸色问他道:“方才雷大雨,我的衣裳和地上怎么干得这般快法?”太公听了,竟被她引得好笑起来,道:“怎么你青天白日的还在讲梦话?今年一冬没有点滴雨水,果有大雷大雨,这是要谢天谢地的了!”刘媪一听并未下过雨,始知自己做了一场怪梦,连称奇怪不止。太公问她何故称奇道怪?刘媪见问,回忆梦境,历历在目,不禁把她的双颊臊得绯红起来道:“这梦真是厅突,此处过路人多,回去对你讲罢。” 太公听了,便同刘媪回到家里。两子一视他娘回来,欢喜得兼纵带跳的,来至他娘面前。一个拉着袖子,一个拖着衣襟,一齐问娘往何处闲游,为何不带他们同去?刘媪不便将做梦的事情知两子,只得哄开他们,方将梦中之事悄悄地告知太公。 讲完之后,还问太公,这梦主何吉凶?太公听了道:“幻梦无凭,何必根究!我们务农人家,只要上不欠皇粮,下不缺私债,吉也吉不到哪里去,凶也凶不到哪里去。 今天的这个怪梦,无非是因你疲倦而起。这几天你可在家休息,田里的生活,让我一个人去做便了。“等得晚饭吃毕,刘媪先把两子照料睡下,又与太公谈起梦事道:”梦中那位金甲神祗,他说授我龙种,我曾经听见老辈讲过,只要真龙种,将来就是真命天子。难道我们刘氏门中,真会出个皇帝子孙不成?“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种似乐非乐,说不出的神情。太公听了,吓得慌忙去止住她道:”快莫乱说,此话若被外人听去,就有灭族之祸。我和你两个,只望平平安安的,把两子管教成人,娶媳抱孙,已是天大的福气。“ 刘媪听了,虽然不敢再提梦事,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所谓的龙种,真个怀在她的腹中去了。次年果然养下一个男胎,却与头两胎大不相同。此子一下地来,声音宏亮,已像三五岁的啼声;又生得长颈高鼻,左股有七十二粒黑痣。太公偶然记起龙种之语,知是英物,取名为邦。他这个命名的意义,有无别的奢望且不管他。单讲他又因这个儿子,排行最小,就以季字为号。不过刘媪对于此子,更比伯促二子还更加怜爱。或者她的梦中尚有什么真凭实据,不肯告人,也未可知。好在她未宣布,不佞反可省些笔墨。刘家既是世代业农,承前启后,无非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那些事情。伯仲二人随父种作倒也安逸。 独有这位刘邦年渐长大,不事耕稼,专爱斗鸡走狗,狂嫖滥赌,以及代人打抱不平等事。太公屡戒勿悛,只好听之。后来伯仲两个娶了妻子。伯妻素性悭吝,因见她这位三叔,身长七尺八寸,食量如牛,每餐斗米瓮酒,尚难果腹,如此坐耗家产,渐有烦言。太公刘媪既有所闻,索性分析产业,命伯仲二人挈眷异居。邦尚未娶,仍随两老度日。 光阴易过,刘邦已是弱冠年华,他却不改旧性,终日游荡。 自己一个人已经花费很大,还要呼朋引类,以小孟尝自居。他娘虽是尽力供给,无奈私蓄有限,贴个精光。太公起初念他是个龙种,未免势利一点,另眼看待也是有之。后来见他年长无成,并没巴望,自然只得大生厌恶起来了。有一天,刘邦被他父亲训斥几句,不愿回家,便到他两个老兄家中栖身。长嫂虽然瞧他不起,困为丈夫相待小叔甚厚,未便过于叽咕。谁知没有几时,长兄一病归天,这位长嫂,更恨他入门不利,忙去说动二婶,联盟驱逐小叔。刘邦见没靠山,方始发出傲气,一怒而去,不得已又钻到近邻两家酒肆之中,强作逆旅。这两家酒肆的主人,都是寡妇,一名王媪,一叫武负,二妇虽属女流,倒还慷慨。一则因刘邦是她们毗邻少年,要看太公的面上;二则因他在此居住,他的朋友前来和他赌博,多添酒客,比较平时反而热闹。以此之故,每日除供给酒饭外,还送些零钱给他去用。他本是一个随处为家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一个极妙地方,自然不肯莺迁的了。 一天晚上,他的朋友又来寻他赌博。听说他喝得烂醉,蒙被而卧,将被一揭,并无刘邦其人,只见一条金龙,似乎睡熟在那儿,吓得倒退几步,再将床上仔细一看,那条金龙忽又不见,仍是刘邦一个人,鼻息齁齁然地躺在床上。这位朋友,此时已知刘邦大有来头,哪里还敢去惊动他老人家,赶忙退了出去,把这事告知大众。 就由这位朋友为首,私下凑集一笔银子,替刘邦运动了一个泗水亭长的职务。刘邦知道此事是大众抬举他的,谢过众人,便去上任。 古代亭长之职,比较现在的地保,大得有限。不过那时刘邦寄食酒肆,究属不雅,一旦有了此职,真比得了什么还要高兴。每天办几件里人小小的讼案,大的公事,自然详报县里。 因便认得几个吃衙门饭的人员:一个是沛县功曹萧何,一个是捕役樊哙,一个是书吏曹参,一个是刽子手夏侯婴,其余的无名小卒也不细述。不过这四个人与刘邦年龄相若,性情相同,不久即成肺腑之交。每过泗上,必与刘邦开怀痛饮,脱略形述。 有一次,刘邦奉了县委,西赴咸阳公干。一班莫逆朋友,因他出差,各送赆仪,都是当百钱三枚。惟有萧何,独馈五枚。刘邦暗喜,他说数虽不多,足证交情有别,因此更与萧何知己。 及入咸阳办毕公事,一个人来至宫外闲逛。是时始皇尚未逝世,这天正带了无数的后宫嫔妃,在御园之中,九霄楼上,饮酒取乐。一时宫乐奏起,乐声飘飘的随风吹到刘邦的耳内。他忙跟着乐声抬头一望,方知这派乐声就从此楼而出,心知必是始皇在此取乐。同时又见那座御楼高耸云际,内中粉白黛绿的塞满了一楼,他见了万分妒羡。因思大丈夫原当如是,当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只得意兴索然地回县销差,仍去做他的泗上亭长。 这般的一混又是好几年了。他因手头已经不似往日的窘迫,只是尚无妻室,皇帝倒没有想得到手,孤家寡人的味儿却已受得难熬。于是四处地物色女子,东一个,西一个的,被他也勾搭了不少。这天正是中秋佳节,他便在一个姓曹的女子房中喝酒,忽见萧何连夜来访,相见之下,一面添座同饮,一面问他有无公事。萧何道:“前几天,单父县里来了一吕公,单名一个父字,号叔平,与我们县尊有旧,据说避仇来县,带了妻房子女一大群人物,要托县尊随时照应。县尊顾全交谊,令在城中居住,凡为县吏,都该出资往贺。”刘邦听毕,初则若有所思,继而又点首微笑。 萧何不知其意,复问他道:“我是好意通知,你去不去也该复我一声!”刘邦方连连答道:“去,去,去!他既有宝眷同来,我要瞻仰瞻仰,如何可以不去?” 萧何听了,也不在意,吃了几杯,辞别而去。 次日刘邦践约到县,访得吕公寓所,昂然径入。其时他的一班熟友,全在厅上帮同吕家收受贺礼。见他到来,便戏弄他道:“同人公议,贺礼不满千钱者,须坐廊下。”刘邦听了,并不答话,就取出名刺,写上“贺仪万钱”四字因即递进。吕公见他贺仪独丰,惊喜出迎,延之上坐,寒喧几句,又将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摆出酒筵,竟请他坐了第一位。酒过三巡,众人各呈贺礼,他此时身无分文,依然面不改色地大嚼特嚼,喝得醺醺大醉,方对吕公言道:“万钱不便随身携带,明日当饬仆送上。”吕公笑谢。席罢客散,吕公独邀他至内室,对他笑道:“老夫略知相术,见君是位大贵之相,将来自知。长女雉,小字娥姁,生时有异兆,愿奉箕帚,幸勿推却!”刘邦听了乐得心花怒放,慌忙行过子婿之礼,吕公含笑扶起。送走之后,笑对吕媪道:“我们女儿,得配刘郎,真好福命也!”吕媪自然大喜。没有几时,已是花烛之期。交拜天地,送入洞房。刘邦见吕雉,千般娇艳,万种风骚,非常合他胃口。太公刘媪见了新人,不过平平而已。过了两年,吕雉生下一女,便是将来的鲁元公主。又过数年,复育一子,就是将来的惠帝盈。刘邦生性好色,在未娶吕雉以前,已与曹姓女子,生下一子;娶了吕雉之后,始将曹女列为外室。此事不瞒朋辈,仅瞒吕雉一人罢了。刘邦此时虽已成家有子,不过福运未至,一时无法发迹。 闲居没事,便自制了一顶竹皮冠,高七寸,广七寸,上平社板,式样奇异,自称为刘氏冠。后来得了天下,垂为定制,必爵登公乘,方准戴得此冠,后人称为“鹊尾冠”。有人说刘邦早有帝志,此冠便是证据,此言不为无因。 这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派犯人西至骊山,帮筑始皇陵暮。沛县各犯,便命刘邦押解。谁知他沿途因酒误事,所有犯人,逃脱大半。刘邦一想,既已闯祸,索性统统放走,完全做个好人。等得放走各犯之后,他当时就想逃至深山避祸。后来一想,我的父母可以丢了不顾,我的妻妾,哪好不管。她们二人,一般的花容月貌,我妻的性情,尤其不甘独宿。我刘邦事事肯为,惟乌gui头衙,不愿承受。弦何不连夜回至家中,将我妻妾挈同而逃。他想罢,即向阳里村而来。及至行近那条大泽,忽听得前面哗声大作,又见有十几个村人奔逃而至。刘邦问他们何故如此,那班人答道:“泽边有一条大白蛇伤人,你也不可前去!”刘邦此时酒尚未醒,胆子不免大了起来,越过村人,几个箭步奔至泽边。果见一条数丈长的白蛇,横架泽中,俨如一座桥梁。他便冒了一个大险,只想侥幸,拔出佩剑,窜至那蛇身旁,拦腰一剑,幸将蛇身剁作两截,他方呵呵大笑。不料酒气上涌,一跤跌倒在地,竟会睡熟。及听有人唤他,醒来一看,认得是位同村人氏。那人道:“刘亭长,你的胆子真大,你放走犯人,一个人还敢回来,县官已把你的尊夫人捉去,现出赏格派人捉你呢!” 刘邦一听他的妻子已经被捉,此时自己要保性命,话也不答,拔脚便想逃走。那人一把将他拖住,刘邦更加着急道:“你将我捉住,难道想领那个赏格不成!”那人摇首道:“我何至于如此不义,你莫吓,此刻深夜无人,我和你谈谈再走未迟。” 刘邦没法,只得与他席地谈天。那人道:“泽边一条大蛇,不知被何人所斩,已是奇事。我方才走过那儿,又见一位老妪,抱蛇大哭。问她何故,她说她是那蛇之母,那蛇又是什么白帝子,被一位什么赤帝子所斩。我还想问她,忽然失其所在,你道此事奇也不奇?”刘邦听了,心里甚是暗喜,嘴上却不与他明言。谈了一刻,天已微明。刘邦别了那人,便向原路而去。一壁走,一壁暗忖道:我是龙种,我娘曾和我提过。我那位赌友,他又见我床上有过金龙。此妪所言,虽觉荒诞,既会忽尔不见,必非无因。县里既是出了赏格拿我,我且逃出这个龙潭虎穴。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慢慢地召集天下英雄做番大举,有何不可?想毕,一看已经离乡甚远,他就一个人来到芒、砀二山之间。正想觅个安身之处,不防身后一阵腥风,跳出一只猛虎。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子已被那虎衔祝正是:醉中幸把蛇身斩,醒后翻从虎口投。 不知刘邦性命如可,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炼剑术姣姵请迟婚 医刑伤娥姁甘堕志 却说刘邦一被那只猛虎衔住身体,这一吓,还当了得!他虽然明知山中没有人迹,但是要想活命,自然只好破口大喊救命。谁知真命天子,果有百神护卫。忽然半空之中,横的飞下一个垂髫女子,奔至虎前,用手急向虎头之上拍了一下道:“你这逆畜,一眼不见你就出来闯祸,还不速将贵人放下!”那虎听了,仿佛懂得人事的模样,就轻轻地将刘邦身体由口内吐了出来,径自上山去了。此时刘邦的苦胆几乎吓破,早已昏昏沉沉地晕在地下。后经那个女子将他救醒,他忙一面坐了起来,一面便向那个女子口称恩人,倒身便拜,又说:“恩人怎有这般武艺?真个令人钦佩!”只见那个女子,一边将他扶起,一边嫣然微笑着对他说道:“将军既具大志,我以为必有非常气概,谁料也与常人无甚区别,未免使人失望。”刘邦听了不解道:“小姑娘所说之话,究是指的什么而言?”那个女子又含笑道:“大丈夫膝下有黄金,异常名贵,今将军见人乱拜,似失身份!”刘邦听了,方始明白她的意思。此时且不答话,先把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去之后,方对那个女子辩说道:“大丈夫自应恩怨分明,我刘邦受了小姑娘救命之恩,怎好庞然自大,不向小姑娘拜谢?”那个女子听了道:“那么譬如现在的秦帝,他偶然出宫行猎,一时不慎,被虎所衔,当时由他的卫士,也将他从虎口之中夺了下来,难道秦帝也要向那个卫士下跪,谢他救命之恩不成?”刘邦听了道:“这是不必的,赐金封爵已足补报的了。”那个女子道:“既然如此,将军的大志,无非想做秦帝第二罢了?目下虽是避难此山,尚未发迹。但是一个人的骨子,总在那儿的。”刘邦这人,本是一位尖刻之徒,平时与人交涉,不问有理无理,一定急得自己不错。此时的向人谢恩,毫无错处,反被一个小女子,驳了又驳,真从哪里说起?因思她是救命恩人,何必与她多辩,便笑着认错。那个女子,方始不提此事。 刘邦又问那个女子道:“小姑娘的满身武艺究是何人传授?小小年龄,何故住在此山,又何以知我具有大志,可能见告否?”那个女子听了,便指着一座最高的山峰道:“寒舍就在那儿,将军且同小女子到了寒舍,自当细细奉告。”刘邦听了,便跟了她来至最高峰顶,果见那里有数椽茅屋。篱边野菊,墙下寒花,门前一溪流水,屋上半角斜阳,一派幽景,陡觉胸襟为之一爽。刘邦正在边走边看景致的当口,忽见起先的那只猛虎,偏偏蹲在路旁,只将他吓得闪在那个女子的身边道:“小姑娘,此虎莫非是尊府所养的么?”那个女子微笑答道:“是的。此虎乃是家母的坐骑。家母今春仙去,我便留它在舍伴个热闹。”说着,恐怕刘邦害怕,不敢走过那虎面前,便对那虎喝道:“逆畜不准无礼,贵客在此!”那虎听了,真有灵性,就慢慢地站了起来,踱近刘邦的身边,用鼻子尽着嗅他的衣襟,表示亲昵的样子。刘邦此时因有女子在侧,并不惧怕。一时进了茅门,那个女子一脚就将他导入自己卧室。刘邦一看室内,布衾纱帷,竹椅板棹,甚是雅静。心里以为一个女子,虽有武艺,不必至于孤身居此荒山,且等她说明之后,自然知晓。 那个女子,一边请刘邦随意坐下,一边舀了一杯凉水递与了他,方始坐下说道:小女子原籍冀州,姓袁,小字姣姵。先君子在日,曾任御史大夫之职。只因秦帝无道,屡谏不纳,后见他喜污大臣的妻女,已属气愤难平。岂知有一日,秦帝大宴群臣,兼及命妇,是日先君子携了家母上殿,男席设在偏殿,女席设在后宫,家母自然随着大众入内。先君子正待宴罢之后,趁着秦帝高兴的时候,预备再谏,望他变为一位有道明君长保江山。谁料酒过三巡,秦帝入内更衣,良久不出。先君子尚以为或有各路诸侯的奏报,秦帝必须亲自批札,并不疑虑。及至席散,犹未见秦帝出来。等得归家之后,始见家母业已先回。 问明原因,才知家母正在后宫觥觞交错的当口,忽见秦帝携了一位美貌妃子,来至席间,向众位夫人说道:“朕本怀与民同乐之志。众位夫人,今天一齐入宫,也是亘古未有的创举,朕似各敬一杯!”秦帝此言一出,竟将众位夫人,大吓一跳,累得一个个的慌忙离席辞谢,不敢谨领圣恩。秦帝别怀深意,他的敬酒,便想藉此调戏众位夫人。后见众位夫人不敢领情,方命妃子代敬。妃子敬过之后,托故入内而去。 那时秦帝宛同穿花蝴蝶一般,东边席上谈谈,西边席上说说。那些夫人,都是他的臣下,个个弄得十分腼腆,局促不安。 但又不敢和他去讲说话,只是腑首正襟危坐。那场酒诞,何尝有点滴入口。过了一会儿,秦帝偏偏看上家母,笑着走过来对家母说道:“袁夫人,朕闻你深娴剑术,朕拟劳夫人当朕面前,施展奇术一番,毋却朕命。”家母因是君命,未敢有违。只得脱去外衣,口吐炼就的那柄神剑,飞在空中,上下盘旋,左右翔舞。复将一柄神剑,倏忽化为十柄,由十柄变为百柄、千柄、万柄,后来满宫全是神剑,万道光瓦,不可逼视,竟至人与剑合而为一。良久,始将神剑吸回口内,面不改色,发未飞蓬。 秦帝见了,万分夸奖。等得席散,忽奉圣旨,着袁夫人暂缓出宫,尚有问话。家母听了,未便违旨,只得等候后命。又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内监来将家母引至一座秘宫。那时秦帝已经先在那儿。岂知秦帝真是一个禽兽,杀无可赦,竟来调戏家母,并说:“如不依从,便有灭族之祸。”说完,将要来解家母衣襟的样儿。那时家母羞云满面,忍无可忍,一想若要伤那秦帝性命,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后世未免难逃一个杀字。想到此地,便借更衣为名,悄悄地飞身上屋,逃至家中。 家母既将此事告知先君子,先君子听了恨不得立时奔进宫去,手刃那个无道昏君。还是家母劝住,她说:“人君譬诸父母,虽有错事,断不可以伤他的性命。好在妾身尚未失身于他,何不挂冠隐避,免得两有不便。”先君子甚以为是,正想收拾行李,连夜离开咸阳的时候,忽接圣旨,命先君子到边郡亲去催粮。先君子既已为内监所见,自然不好不奉君命,一时没法,只得悄悄地令家母俟他走后,速即携同小女子来到此山隐避。 先君子一时催粮公毕,不去面君,趁人不防,溜到此间来会我们。不料家母与小女子在此山一候三月,未见先君子前来,后由家母亲去探听……“姣姵听了点首道:”小女子也是此意。 后来家母不谈世事,只练她的剑术。到得今年春上,家母术成仙去。临行的时候,叮嘱我道:“秋末冬初,必有一位贵人名叫刘邦的来此避祸。此人具有大志,你的亡父之仇,他能代报。 汝是红尘中人,没有仙缘,随他做个小星。‘“姣姵讲到这句,顿时红霞罩靥万分忸怩,便低了她的头,用手拈弄衣带,默默含情的一句无言。刘邦原属色中饿鬼,今见姣姵如此娇羞,益形妩媚,又知她身怀绝技,大可助他一臂之力。一时喜得心痒难搔,忙装出多情样儿,对姣姵笑道:”令堂之命,我刘邦怎敢不遵。无奈已娶吕氏,今将小姑娘屈作小星,未免说不过去。 但望异日果能发迹,总要使小姑娘享受人间富贵,于心方安。“ 姣姵听了,始渐渐地抬起头来答道:“富贵二字,倒还不在小女子的心上,惟有父仇未报,未免耿耿于心耳。”刘邦道:“目今朝廷无道,兵戈四起,我本拟召集天下英雄,乘机起事,否则我也不敢将那些人犯放走了。”姣姵又问他的家事,刘邦倒也不瞒,全行告知了他这位新宠。姣姵听毕道:“如此说来,刘郎只好在此屈居几时,慢慢地见势行事。”刘邦道:“我本是来此避祸,自然权且安身。今有小姑娘伴我寂寞,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惟此山高凌霄汉,居处虽有,酒食又从何地沽买呢??姣姵道:”此处离开东山,仅有数里。那里有个小小村落,都是打猎谋生的人家。寻常食物,那里都有,郎的饮食起居,我会经理。“刘邦听了,更是高兴。 及至天黑,刘邦要与姣姵共枕,姣姵道:“我与郎同床各被如何?”刘邦听了,甚不以为然道:“我与娘子,既遵岳母的留言,已有名义,你又何必这般拘谨呢?”姣姵听了,便红了脸道:“我现在方练剑术,将要工程圆满的时期,况且年未及笄,不知人事,燕尔之好,请俟异日,我郎幸勿见逼!”刘邦哪里肯听,便自恃尚有几斤蛮力,悄悄地趁姣姵一个不防,忽地扑上前去抱她。谁知只被姣姵用手轻微地一推,早已跌至床下,幸有被褥相衬,不致受伤。此时姣姵忙又赶到将他扶起,含笑道:“我的薄技,去到深宫报仇雪恨,似尚不足,与郎为戏,却是有余。奉劝我郎暂忍一时,且待我将剑术练成之后,那时身已长成,正式抱衾,奉侍我郎便了。”刘邦知非其敌,只得依她。 过了几时,有一日,姣姵已往后山打鸟,备作刘邦下酒之肴。刘邦一个人正在家中闲着无事,忽见门外匆匆地走进一位妖滴滴的少妇,身边还携着两个孩子,定睛看时,不觉大惊。 诸君,你们且猜一猜此妇是谁?原来正是异日身为汉室第一代后妃的吕娥姁便是。此时刘邦一见他妻携子女二人寻来,吓得变色问她道:“贤妻单身,怎么能够寻到此山来的?快快与我言知,使我放心。”娥姁听了,先命子妇见过父母,方始坐近刘邦的身边说道:“妾虽无能,已经代君身入囹圄,受尽刑法。 但是君身躲于何处,我只要按图索骥,一望便知。“刘邦听了,似信不信地道:”贤妻莫非能知过去未来的算术不成?“娥姁听了摇首道:”算术虽然不会,我幼时曾习望气之术,凡是天子气,结于空中,现出氤氲五颜之色,其下必有天子居在那里。 所以无论君在何地,我自会一寻便着。“刘邦欣然道:”有这等事来么!我闻始皇常言东南有天子气,所以连番出巡,意欲厌胜。难道始皇已死,王气犹存,我刘邦独能当此么?“娥姁道:”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君生有异相,安知必无此事的呢?不过为今尚是苦未尽,甘未来的时候。君闯下大祸,反而安居此地,妾身的苦头,真是吃得够了。“刘邦道:”你的那位萧何叔叔,他在县里难道就袖手旁观,让你吃苦么?“娥姁道:”萧叔叔起先赴咸阳公干,今始回来。此次我能够出来寻你,正是他的力量。“刘邦道:”罪不及拿,今古一例。况且你是替夫代押,又非本身犯了奸案,县里怎好不分皂白地动刑起来?“娥姁听了,陡然一阵伤心,一边淌着泪,一边将她所受之苦,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我那天正在家中帮同婆婆料理中馈,那时并未知道你已放走人犯。忽见来了一班差役,穿房入户地口称前来拿你。我也以为一身做事一身当,故而并未躲避。那班差役,一见你不在家中,不能销差,便把我捉去。”刘邦听到此地插嘴道:“我知闯了大祸,深恐累及于你,我就马上回来接你同逃。后遇一个村人,他对我说,你们都已避往他处,所以我只得逃到此间。”娥姁不信道:“你这话便是敷衍我的说话,我们何尝避开,真的避开,又何至于被捉?你果回来,无论谁人说什么话,我也得回家看看真实的情形呀!我还在次,家中还有你的二老呢。”刘邦道:“你不信,我也不申辩,日后自知。你可知那条大白蛇,又是谁把它剁成两断的呢?”娥姁失惊道:“我在狱中的时候,倒是听人说过此事。我那时想想,一则你既没有回来过,这种必是谣传;二则你的武艺有限,怎会斩了这条大蛇?照这样说来,真的回来过了。”刘邦听了,便将他所做的事情,反先讲与娥姁听了。娥姁听到白帝子、赤帝子的说话,倒也欢喜。及听到他的丈夫,已纳此间这个姣姵姑娘作妾,不禁又起醋意。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怨恨他的丈夫无情。 刘邦忙又将自己与姣姵虽有名义,并未成婚的说话,细细地告知了她。她听得姣姵既能全贞,又有武艺,始将醋气稍平。忽又想起她自己狱中所作之事,未免有些对她丈夫不起,良心一现,始对刘邦道:“此女既不当夕,尚知大体,我又看她是位孝女,只好姑且承认她了。”刘邦道:“我的事情,已经全部告知你了。现你既然承认了她,且等她打鸟回来,我便命她与你行礼。你此刻快先把见官的事情,告诉我听。”娥姁听了,忽又将她的嫩脸一红道:“我吕娥姁做了你的妻子,真是冤枉。 我那时一到衙门,一则以为有萧家叔叔照应,二则无非将我这人作押罢了。岂知那个瘟官,不讲情理,一见将我拿到,逼着要我供出你的藏身之所,我当时真的不知你在何处,自然没有口供。那个瘟官,便喝令差役,褪去我的下裳,将我赤身露体的,揿在地下就笞。我这人虽非出自名门,倒也娇生惯养,真正是颗掌珠,怎能受得住那种无情的竹板。当时的凄惨情状,也只有流红有血,挨痛无声二语可以包括。笞毕之后,押入女监。“刘邦听到此地,只气得双足乱跺地道:”糟了糟了!我刘邦也是一位现任亭长,你总算是位夫人,竟被那个狗官,当堂裸责,试问我刘邦将来拿什么脸去见人?“娥姁一见刘邦对她如此重视,想起狱中失身之事,若为丈夫知道,必伤无妻的感情,忙在腹中编排一番说话,方又接下去说道:”我入了女监之后,身上刑伤痛梦,惟有伏枕呻吟。那时身边又没银钱铺排监中的费用,万般虐待,一言难荆过了几天,忽有一个男监役,串通女役,私来调戏于我。“刘邦不待她说完,急拦着她的话头问她道:”那个男役,怎么调戏于你?难道你你你……“娥姁也不待刘邦问完,忙说道:”你放心!我又不是那班无耻的妇女,那时自然破口将他们大骂一顿。我既已存着拼死无大难的决心,他们虽狡,却也无法奈何于我。不料世上也有好人,又来一个书吏,叫做什么吴其仁的,怜我刑伤厉害,替我延医医治。医愈之后,此人绝迹不来。“刘邦道:”这姓吴的是谁呢?我似乎知道县里没有这人。“娥姁道:”此人是我恩人,我将来必要报答他的。你真的想不起此人么?“刘邦复仔细地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此人。 说也好笑,此人真是并无其人,乃是娥姁胡诌出来骗刘邦的。其实呢,娥姁入监之后,便有那些男役前来调戏她,她当时真也不从。后因种种虐待威迫,吃苦不过,只得失身。失身以后,那班情人,爱她多情美貌,真的替她延医医治。伤愈之后,自然不再吃苦。她的初意,原想老实告知刘邦。嗣见刘邦对于她的受笞,已说没脸见人,逼奸之举,那还了得,所以诌出胡言。刘邦从前不是说过乌gui头衔,不敢承担那句话的么? 他居然也像孔老夫子说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起来。皇帝的口风,如此毒法,倒也奇事。再说刘邦一时想不起那人,只得罢休。又因他妻子说得如此贞节,自然相信。就在这时,忽见姣姵笑眯眯地一个人空手回来。刘邦此时也来不及问她何以空手而回,所笑又为何事,只叫她快快参见嫡妻。姣姵奉了母命,本愿作妾,所以也就极恭顺地以妾礼拜见娥姁见她年未及笄,又很识理,倒也甚是投机,并将自己种种的事情,全行告知姣姵。姣姵听毕之后,方才对他们夫妻笑着说出一件极奇突的事情来,正是:室有贤姬无足喜,溪生怪物实堪惊。 不知姣姵究竟讲的一件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争城夺地爱妾任军师 送暖嘘寒娇妻通食客 双峰对峙,上有小小一片平地,林木幽郁,香味扑人。林外乱石横叠,如人如兽,位置井然。其间有一块巨石上,流泉滴滴,年月久远,水渍经过之处,已成微微的凹形。距此处约二三十步,有一小溪,约深数尺,水色清澄,光可鉴发,终年不涸。每当夕阳西下之时,映水成赤,溪边杂树环绕,设有人坐树下持竿垂约,洵是一幅天然图画。这是什么地方?就是姣姵常至那里打鸟的后山。当时尚无一定名称,后人因此处为刘邦作过居处,便称作皇藏峪。 这天清晨,姣姵因为刘邦有酒无肴,便与刘邦说明,背了一枝鸟铳,一个人来到林中打鸟。谁知此时那些雀儿,均已飞至别处啄食,林中寂静,既没鸟影,亦无鸟声。她等了半天,并无只鸟飞回。她等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到溪边,倚树小坐,混过时光。又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她便闭目养神。刚刚闭住眼睛,忽然听得水澎湃之声,似乎像向岸上冲来的样子,慌忙睁开眼睛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也把她大大地吓了一跳!那么她究属看见的是什么东西呢?原来那条溪中,陡有一条数丈长的白蟒,掀天翻地地在那儿水里洗澡。她不怕所养的那只猛虎,因为那本是她娘的坐骑,幼小看见惯的。此时的一条大蟒蛇,真是眼似铜铃,口似血盆,那种张牙舞爪的神气,似乎一口可把几个人吞下。她自出娘胎以来,两只尊眼之中,像这般的巨蛇,真是头一次看见,她的害怕自在情理之内。她既吓得手足无措,幸而已有练就的功夫,忙将她那个既便捷而又玲珑的小身材,痴如飞鸟的一般,早已几个箭步,蹿至那座林内。还不放心,又爬到其中最大最高的那株古树顶上。看看离地下已有七八丈远,那条巨蛇,只要不像龙的般会飞,可便不怕它。 她身居树顶之上,向溪中的那蛇一望,因为她所处的地方很高,看见那条蛇身,只不过三五尺长了。看去既已不大,害怕的心理,当然减去十之七八。她的武功,虽已不错,但她的剑术,尚未至登峰造极、随意收放的程度。幸有手中的那枝鸟铳,本已装好,她又再装上那些毒药,用铳瞄准那条大蛇的眼珠,砰砰地一连两铳,居然也有穿杨之箭的绝技,竟把那蛇一对像灯笼般的眼球,早已打瞎。当下只见那条大蛇,受了毒药,似乎痛得无法可施的样子。顷刻之间,天崩地裂一声,死在溪内。她又等得那蛇不会动弹有好半天了,知道它准已死定,方才爬下树来。走至溪边,定眼一看,忽又称起奇来。你道为何?原来那条死蛇,不知怎的一来,忽又变为银的。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情,看去分明是一条像银子打成的大蛇,及至仔细一看,却是一只一只元宝镶合而成的。此时的姣姵,便知天意是兴刘,此银就是助他们起事的军饷。她这一喜,非同小可,鸟也顾不得再去打了,赶忙奔回家中,想报喜信。她笑眯眯地正要向刘邦开口,刘邦自然不知此事,一见她来,就叫她拜见娥姁。娥姁接着又将自己此番吃苦的事情,告知了她。她一时没有工夫可说此事,等得娥姁说完,她始将白蟒化银的奇事,告知他们夫妻两个。刘邦听毕,先第一个开口对姣姵说道:“我前回在我们那个阳里村前,那条大泽之上,所斩的白蛇,当时有一人听见有个老妪说过,那蛇是白帝子。我此刻想起前事,他既是白帝子,难免没灵性。我此刻倒防它前来,以利诱我,或者要想报仇,也未可知。”姣姵道:“此话近于因果,似难决断。但是我亲眼见它已化为无数的元宝。照你对我所说的种种祥兆揣测起来,我以为有吉无凶。”说着,又问着娥姁道:“夫人又为我言如何?”娥姁这人,端应不足,机警有余,便毅然决然地对刘邦道:“袁妹之言,甚有见解。你本是一个龙种,现在无端地得了一注银子,安知不是老天要亡秦室,助我们起义的饷糈呢?”刘邦被她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相信起来,便对她们二人笑道:“你们二位,意见相同,三不占,则从二人之言,我们且去看了情形再说。”说完,他们三人,便向后山而来。 及至走到那条溪边,只见雪白的元宝,真的堆满了一溪。 连姣姵起先所见的蛇形,也化为乌有了。他们夫妻三人,当然高兴得已达极点。刘邦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姣姵道:“你住在此山已久,这个后山,可有樵夫前来砍柴?”姣姵听了,连连地摇首道:“此处本已人迹罕到,加之自从我们母女二人来此以后,家母养着那只老虎,哪个还敢到这里来呀。”刘邦道:“既没人来,我便放心了。”娥姁道:“始皇虽死,二世也是我们袁妹的仇人。我们沛县的那个瘟官,又是我们的冤家。 袁妹既知剑术,我们何不就此前去攻打城池。文的有萧何、曹参等人,武的有樊哙、夏侯婴等人,现在既有饷银,招兵买马,还愁何事不成?“刘邦道:”我因逃走押送的犯人,故将未逃的那一班人,也统统放走,其中本有深意。放走的那班人之中,果有十余名壮士,情愿随我身边,以备驱策。他们所有的地址,我已记下。现在既拟大动干戈,让我写信叫他们来此聚会就是。“他们三人商量已妥,便回到家里。刘邦写书去招那班壮士。姣姵年龄虽小,人极玲珑,她见娥姁貌虽美丽,暗具荡态,对于床第之事,必定注意。自己虽是奉了母命,愿入刘氏门中为姬,乃是以报父仇为宗旨,闺房情好,本来不在她的心上,便将自己的意思,向娥姁彻底澄清地表明。娥姁听了,因此便不嫉她。一心只想做她的皇后,专候那班壮士到来,便好起事。 那时天下已经大乱,陈胜起兵蕲州,传檄四方,东南各郡县,纷纷戕官据地响应。沛县与蕲州相近,县令恐怕不逞之徒乘机作乱,于己不利,便思献城归附陈胜,以保爵禄。萧何、曹参献议道:“君为秦廷官吏,奈何附贼?且恐因此激变人心,祸在眼前,不若招集逋亡,以为己用。如此一办,自可安如泰山了。”县令甚以为然,萧何就保举刘邦,请县官赦罪录用。 县官本知刘邦平时结交天下英雄,只要他肯真心助己,真是一个干城之选,一口应允,便命樊哙去召刘邦回县。此时樊哙已娶吕公的次女吕媭为妻,与刘邦乃是联襟亲戚关系。果然知道刘邦的所在,来至芒砀山中,与刘邦说明来意。刘邦忙将此事,取决于他妻妾。姣姵道:“县官既以笞刑加诸夫人之身,那好去事仇人?这不是个人的私仇,我郎既有大志,今去屈于一县令之下,试问还有发迹的日子么?我有一计,须与樊某串通,令他回报县官,假说我们已经答应助他。一俟召集人员齐全,随后即到,先行羁住县民,不使他起疑心。再请樊某和萧何、曹参、夏侯婴诸人预为内应,等得我们一到,出那县官不意,当场将他杀死,据了城池,然后向外发展。从前文王以百里,汤以七十里,后来都有天下。我郎相貌既已奇异,又有种种征兆,我看断秦而起的,舍你莫属。”娥姁也忙接口道:“樊哙是我妹倩,我们大事若成,他便是开国元勋,我看他一定赞成此计。”刘邦便对娥姁道:“此事我不便与樊哙直说,还是你去和他说知。他若应允,自然大妙,他若不允,你们女流的说话,无非等于放屁。”娥姁听了,且不答话,只向刘邦傻笑。 刘邦问她何故发笑,娥姁方始指着刘邦的鼻子说道:“你这人,真是一个坏蛋,如此大事,你叫我去对樊哙说,成则你做皇帝,败则我去砍头,你不是太便宜了么?”刘邦也笑着央求她道:“你就是不看将来在皇帝面上,也须看将来的皇后面上。你可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本来不是容易做的。你若坐享其成,你不是也太便宜了么?”娥姁听了始笑着去与樊哙商酌去了。刘邦等得娥姁去后,又对姣姵说道:“大事如成,你的父仇既报,你便是一位皇妃。不过目下尚在未定之天,倘然失败,就有灭族之祸。你的武艺,我已略知大概,你须尽力助我,我后来决不忘记你就是。”姣姵听了答道:“你是我的夫主,哪有不尽心之理?不过天下的英雄豪杰甚多,我的剑术尚未成就,螳臂挡车,何济于事?除我以外,你须赶紧留心人材,尤其是度量要大,行为要正才好。”他们二人,尚未讲毕,娥姁早已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刘邦一见娥姁那个得意的样儿,便知樊哙定已同意,不禁大喜,忙问娥姁所说如何,娥姁道:“照计行事,樊哙回县去了,叫我转告于你。”刘邦道:“那么壮士一到,我们立即举行便了。” 过了几天,非但那班壮士都已到齐,而且还跟来不少的游民。于是刘邦自己做了主将,姣姵做了军师,一班壮士,各有名目;一班游民,编作队伍。因为娥姁未娴武事,不必同去。 一面放走那虎,一面叫她带领子女,在山管理饷银,且俟占据城池之后,再来接她。布置已妥,便浩浩荡荡地直向沛县进发。 那时萧何等人,已由樊哙与之说明,大家极愿扶助刘邦成事,已在县署两旁,设备妥当,专等刘邦到来,听候行事。谁知内中有了一个奸细,乃是县令的私人,早将他们的秘密,报知县官。县官听了,自然大怒。便不动声色,也假说商量公事,把萧何等人召至衙内,不费吹灰之力,竟把这班想害他的人物,一个个地刑讯之后,押入监内,连毫不知情的那位刘太公,也被捉到。那位县官,又知本县兵力不够,便一面详报请兵,一面关闭四城,以备不虞。 这天刘邦的头站,先抵城下。一见城门四闭,便知县中有备,慌忙奔回原路,迎了上去,禀知刘邦。刘邦听了,便一边下令围城,一边缮就无数的文告缚在箭上,纷纷地向城内射进。 城内的老百姓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天下苦秦久矣! 今沛县父老,虽为沛令守城,然诸侯并起,必且屠沛。为诸父老计,不若共诛沛令,议择子弟可立者以应诸侯,则家室可完。 不然,父子俱屠,无益也!“那班百姓将这文告看毕,个个都说此言有理。县令又非好官,我们大家何必为他一人效忠,误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将此意商诸大众。大众都知刘邦是位英雄,不致欺骗他们,顿时聚集数千人众,攻入县署,立把县官杀毙。然后大开城门,迎接刘邦入城。刘邦进城之后,先将监中的太公,送回家去,始把其余人犯,统统释放。又请萧何等人出监,商议大事。 萧何等人本与刘邦有约,自然宣告大众,公推刘邦暂任沛令,背秦自立,大众自然赞成。刘邦偏对大众辞让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沛令一席,自应选择全县有声望之人,令其负此重任。我非自惜羽毛,实因德薄能鲜,误己事小,倘然误了全县父老,那就百死莫赎,还是快快另举贤能,以图大事。”大众一见刘邦出言谦逊,更加悦服。于是众口纷纭地求着刘邦担任沛令。刘邦仍是再三推让不就,萧何等苦劝亦不从。 但众人因刘季生有异相,久为众人所知。今既谦辞,我们只有将全县有声望之人,择出九人,连同刘季共合十人,把各人的姓名书于图中,谨告天地,拈出何人,何人便作沛令。由天作主,不得推辞。萧何听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对大众道:“诸位各个办法,取决于天最是公道,这点微劳,须让不才来荆”大众听了都道:“萧功曹在县内办事多年,作事精细,这件事情,理该请你办理。”萧何听了,忙去照办。顷刻办妥,设了香案,将这十个纸阄放在一只盘内,又对大众说道:“刘季最为父老信仰,拈阄之事,须要请他担任,以昭郑重。”大众都然其说。刘邦只得对天行礼之后,拈出一阄,当众展开一看,内的姓名,正是他自己。正想推辞,再去拈过,萧何忙走上去,一把将其余的纸阄抢在手内,嚼在口中,高声对大众道:“天意所归,还有何说?”大众听了,一时欢声雷动,高叫刘县主、刘县主不绝于口。刘邦没法,只得承认下来。后来知道萧何所定的十个纸阄都是他的名姓,自然一拈就是他的名字。 既知萧何弄的玄虚,私心感激,毋须明言。刘邦便一面做起沛令,一面派人到芒砀后山,搬取银子。又将娥姁连同子女接来,仍令安居故乡,侍奉公婆。 此时刘邦有的是钱,家中自然需人照料。他有一位小朋友,名字唤做审食其的,人既清秀,又有肆应之才,便把此人派在家中,照应门户。娥姁一见审食其这人,也是他们前世有缘,一时相见恨晚,便把家中之事,全盘交其经理。其时,太公因为坐了几天牢狱,更加怕事,只在房里静守。刘媪又因连次受惊,卧病在床,所有家事全付娥姁。这样一来,刘氏的家庭之中,中剩这一对青年男女。有一天,审食其因与娥姁闲谈,问起她前时在县里受刑之事。娥姁此时,早已心存不良,大有挑逗审食其的意思。当时一听审食其提到此事,不禁将她的那一张粉脸,微微地红了起来,道:“此事不必提起,那个瘟官,如此无礼,如今虽是死于非命,我还恨不得生食其肉。”审食其道:“嫂嫂这般娇嫩身子,怎能受得如此非刑?那天县官坐堂问案的时候,我也在那里看审,实因爱莫能助,真是没法。 后来听说嫂嫂押在女监里面,又被人家欺侮,这等事情未知季兄知道否?“娥姁道:”此事我也略略告知你们季兄,谁知他一听见我被那个瘟官如此凌辱,他已羞愧得无地自容,其余之事,我反不便尽情宣布了。“审食其听了微微笑道:”其余尚有何事,何以不便告知我们季兄?嫂嫂虽然不说,我已略知一二。“娥姁听他话内有因,正中下怀,顿时装出万种娇羞的态度,眼泪汪汪地说道:”身为女子,处处吃亏。那时刑伤甚剧,生死难卜。他们无端相逼,我那时也是不得已耳。“娥姁自从这天和审食其谈过监吃苦之事以后,更觉审食其是一位怜香惜玉,多情多义的人物,因此每天对于审食其的起居饮食,无不体贴入微。就是刘邦和她做了这几年的夫妇,倒还没有尝着那样温柔乡的风味。因为刘邦虽然好色,人极鲁莽,闺房之内,无非一宿三餐,并无他事,怎能及得上审食其对娘儿们,知道温存体贴,娥姁此时,自知已非贞妇,做一次贼,与做一百次贼,同是一样的贼名。又料到刘邦现在正在戎马倥偬的时候,哪有闲工夫闯回家来。于是每晚上孤衾独宿,情绪无聊起来。 有一日,适至审食其的房里,拟取浣洗的衣服。一进房门,只见审食其不在房内,忽有一位妇人,握了她又黑又亮,数丈长的青丝,正在那儿对镜梳妆。娥姁从门外进去,只见她的后影,不能看见她的正面,心里忙暗忖道:“这位美妇是谁?我们村中,似乎没有这般苗条身材的人物。”想罢之后,便悄悄地走至那位美妇的身后。忽见镜子里面,现出一个粉装玉琢的脸蛋,不是她心心挂念的那位审食其叔叔是谁呢?她一时情不自禁起来,便轻轻地赞了一声道:“好一位美男子!真个压倒裙钗了。”那时审食其正在对镜理发,冷不防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因为手里握了极长的头发,一时不易转过身子,就向镜子里面看去。只见映出一个眉锁春山,眼含秋水的美貌佳人,并且是含情脉脉,面带笑容,他就索性不回转头去,便朝镜子还她一笑。正是:万般旖旎图难写,无限风情画不如。 不知娥姁见了审食其这般有情的一笑,她的心中作何感想,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意欲摧花慧姬逃世外 势如破竹真主入关中 却说娥姁那时正站在审食其的背后,一见审食其在镜子里朝她微笑,那还了得,一时意马心猿,无法自制。当时她与审食其调情的举动,不佞也不愿意细写。不久,她便与审食其两个,如鱼得水,以漆投胶,露水姻缘,情同伉俪。审食其虽然有负刘邦,但是出于被动,尚非主动,责他不能守身如玉,竟受娥姁引诱,自然罪不可赦。不过看他日后受封辟阳侯之后,尚怕物议,不敢常进宫去。后经吕后再三宣召,临之以威,他因错在从前,亦难拒绝于后。每常进宫,也不敢助纣为虐。就是对于外边臣子,又知排难解纷,所以一有危险,就遇救星。 倘竟早死数年,或可幸免那位淮南王的一椎之苦。当时那班薄负虚名的人,也去与他交游,他若真是元恶巨凶,诸吕被杀的时候,早也一网打在其内的了。不佞本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物,何至袒护这位淫棍?因其确是被动,不佞故不苟刻责人。一个人读史,当用自己的眼光,不必以为那部《史记》,便是信史。 所以这部《汉宫》虽说是小说体裁,与正史有别,然而书中所有的材料,倒非杜撰。阅者若因正史所无,就认为空中楼阁,那就未免腹俭了。 现在再说娥姁自从与审食其有了暖昧以后,他们二人,真是形影不离,寝食难分,只不过避去太公、刘媪的两双眼睛。 太公到底是她的公公,自然不会监督到她的私房之内去的,独有她的婆婆,有病在床的时候,毋须说起,有时病愈,自然要到媳妇房中走走。亏得审食其这人,年纪虽轻,世情极熟,他与娥姁有情以后,平时一举一动,无不十分留心。不要说他们二人此时的奸情决不会被刘媪察破,就是将来入了楚营,身为抵押之品,依然同寝共食,也未稍露破绽。观他细心,倒是一位偷香的妙手。谁知刘媪为人,真是一位好人。她恐怕她的那位好媳妇,因为有她在世,终究碍手碍脚,未免有些不甚方便,情愿牺牲自己皇太后的位分,一病长逝,躲到阴曹地府里边去了。娥姁一见她的婆婆归天,面子上不得不披麻戴孝,心里呢,少了一个管头,真是万分惬意。 这时候刘邦内有姣姵替他运筹帷幄,外有樊哙、夏侯婴等人替他陷阵冲锋,一时声威大震,已与项羽齐名。这天正攻下胡陵、方与两邑,方待乘胜向外发展的时候,忽得刘媪逝世的凶信。算他尚知孝道,便令樊哙、夏侯婴二人,分守胡陵、方与两城,自己带了姣姵回家治丧。此时娥姁一见姣姵回来,心里不大高兴。她不是在芒砀山中曾经表示过不妒嫉姣姵的嘛,此刻何以忽又中变起来呢?她这人,虽是一位女流,却是历代皇后中的佼佼人物,不要小觑了她。她因姣姵这人十分伶俐,她与审食其的私事,恐怕被她看破。若去告知刘邦,她与审食其二人,便有性命之忧。她于是想出一条毒计,悄悄地去问审食其道:“你看袁姣姵的脸儿生得如何?”审食其便据以对道:“非常美丽。”娥姁道:“比我如何?”审食其道:“尹、刑难分,她是娇中含有英武之气,你是美中带着温柔之风。我们这位季兄,真是艳福无双也。”娥姁听了,便微微地笑着,咬了他的耳朵道:“你莫艳羡你们季兄,我想不准你们季兄独乐,他所享受的艳福,统统分半给你如何?”审食其听了一吓道:“使不得,使不得!嫂嫂为人何等精明,我方敢冒险而为,你却不可动气,你就是一位才足以济奸的人物。那位姣姵嫂嫂呢,我看她英武虽然有余,精细未免不足。日后泄露机关,我们便是刘季刀下之鬼,这还是她情情愿愿入伙的说话,已有如此危险;她若不肯入伙,那时我们的秘事,尽为所知,一经声晓,其祸立至。嫂嫂呀!我审食其是从此替你守贞的了,这种盛情,委实不敢领受!” 世间妇女的心理,对于奸夫,自然更比自己的丈夫捻酸吃醋,还要加二厉害。奸夫若是瞒了奸妇,另有情人,这位奸妇,宁可牺牲一切,必定愿与奸夫拼死。若是偶因别种关系,她要将其他的一个妇女,介绍奸夫,要他破坏此人的贞节,好与自己同流合污,以防她的正式夫婿。奸夫若是推让,她必定以为奸夫爱她,不肯二色,心中一个感激,对于醋心,便淡了下去,对于怜爱奸夫的心理,反而浓厚。奸夫偏是不要,她却偏要给他。这是普通的习惯。此时娥姁一听见审食其声明替她守贞,她自然把他爱得胡帝胡天起来。她当时便报了他很满意的一个笑眼,自去行事。 一天晚上,姣姵方与娥姵闲谈,娥姁谈到后来,忽然对姣姵笑道:“妹妹此番在外,听说很替他建了几件功劳,依据酬庸之典,我想择日叫他将你收房。不然,妹妹还要疑心我在暗中作梗呢!”姣姵听了,只羞得脸晕红潮地答道:“夫人这番恩惠,姣姵心感不荆不过我已声明在前,只因练习剑术的关系,万难破身。况且夫主既有孝服,又与项羽等辈,逐鹿中原,似乎不可将儿女私事去分其心,只要得了天下,那时再办我的事情也不为迟。”娥姁听了又笑道:“你的说话,本也有理。 我正因为你出身官家,懂得道理,不肯辜负你的贤淑。“说着,忙朝外面看了一看,见没人来,她又对姣姵说道:”我有一句心腹之话,想对你讲,又恐为好成仇,大不值得。“姣姵道:”夫人有话,只管请讲。我既是刘郎的妾媵,心里自然只尊重夫人一个人。若有歹意,天实鉴之!“娥姁见她如此真心对待自己,便去和她咬了几句耳朵。姣姵听毕,便不似起先的那般和顺了,就把双眉一竖说道:”夫人此言差矣!妇女以名节为重,性命为轻。审食其这人,本要称他一声叔叔,此等兽行,夫人究视我为何等样人?“娥姁见她忽然变脸,也吓得遍身颤起来。只得央求她道:”我是好心,你既不愿,你却不可声张,害我性命!“姣姵道:”姣姵可以替夫人守秘,夫人也须顾及刘氏门中的颜面。天下的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呢!“娥姁道:”我不过刚有此想,其实我与审食其叔嫂称呼,本来干干净净,你却不可多疑。“姣姵道:”夫人放心,彼此莫提此事便了!“ 这天晚上,姣姵回到自己房内,左思右想,没有善全的法子。就是刘郎将来打得天下,宫中有了这位皇后,在她手下,怎样弄得清白?况且她的短处,已为人和,她也不肯甘休。我还是快快遁入空门,练习我的剑术,倘能成就,便好去找我的亲娘。好在秦家江山,总不能保全的了。父仇既已可报,尘世之上,便没有我的事情。也筹划了一宵,趁天未明,倏忽不知去向。后来刘邦得了天下,有人谓至峨嵋山上,遇见一位中年尼僧,问及刘邦,便托那人带了一个口信给刘邦,叫他对于天下大事,倒可以放心,惟有宫中之事,千万力宜整顿。那人哪敢将此事奏知汉帝?直等吕后终世,此话方始渐渐地传了出来。 有人疑心此尼,就是袁姣姵,当时事无考证,不敢判断。及至唐时,有无名氏作了一部《侠女传》,袁姣姵之名,也在其中。 不佞既作这部《汉宫》,不敢遗澉此人。又服姣姵有先见之明,毅然洁身以去,否则人彘第二,戚夫人便有人奉陪了。此处叙过,后不再提。单讲当时刘家忽然不见了姣姵,刘邦百思不得其故。起初的时候,一旦失去这位女军师,心里自然不舍,后经娥姁万般譬解,也就渐渐地将她忘了。 又过了几时,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诸人,催刘邦墨绖从戎的书信,宛如雪片飞来。又说若不亲来主持军事,人心一散,大事即去。刘邦回家葬亲,本来是假仁假义,做给人看,何尝愿意回家守孝?今见萧何等人催他出去,便将家事重托审食其照应,别了太公与娥姁二人,忙向沛县而来。萧何等人见他到了,一个个异口同声地对他说道:“将军在家守制,原属孝思。但是事有缓急轻重,我们内部之事,已是蛇无头儿不行。 外面呢,项家叔侄二人,声势非常浩大,现在天下英雄四起,谁不想继秦而有天下。此时正是千钧一发之际,稍纵即逝。一旦真的被捷足者先得,我们岂非白费心思!况且众弟兄拼命沙场,也无非是巴望将军得了天下,大家博个分茅裂土。况且项梁将攻此地,将军如何办理呢?“刘邦听至此处忙问:”项家叔侄现在究竟握有几许兵力,你们快快告诉我听,我好筹划对付。“曹参道:”项梁本下相县人,即楚将项燕子,燕为秦将王翦所围,兵败自刎,楚亦随亡。梁既遭国难,复念父仇,每思起兵报复,只惧秦方强盛,自恨手无寸铁,不能如愿。有侄名籍,表字羽,少年丧父,依梁为生。梁令籍读书,年久无成。 改令学剑,仍复无成。梁怒不其不肯用功,呵叱交加。籍答道:“读书有何大用?仅不过为人傭书而已。学剑虽足保身,也只能敌得一人。一人敌何如万人敌,我愿学万人敌。‘籍大喜,愿受教。学了几时,仅知兵法大意,不肯穷极底蕴,梁只得听之。及梁为仇家所诬,株连成狱,被系栎阳县中,幸与蕲县狱掾曹无咎相识,作书求救,始得出狱,后将仇家杀死,带了项籍,避居吴中。又见四方英雄并起,正待起事,适逢会稽郡守殷通,前来召他叔侄,欣然应命。谁知殷通也想乘机起事,请他们叔侄相助。项梁顿时心怀异志,便命项籍将殷通杀害,自为将军,兼会稽郡守,籍为偏将。又把本地一班豪士,任作校尉,或为侯司马等职,声势顿壮。旋又率领部众,杀奔彭城。 泰嘉非其敌手,非但兵败身亡,连所立的那位楚王景驹,孤立无援,出奔梁地,一死了事。听说项梁现想发兵来夺我们这个胡陵,如何是好?“刘邦听了道:”可惜我的女军师姣姵不知何往,她若在此,何愁没有妙策?“萧何道:”我们兵力不及他们的三分之一,不如将此地让与他们,我们以此处沛地作根本之所,另图别举。“刘邦听了,尚在迟疑,忽据探报说道:”秦泗川监来攻丰乡,事已危急。“刘邦调兵与战,得破秦兵,泗川监遁走。刘邦便命里人雍齿,居守丰乡,自己分兵往攻泗川。 泗川监平,及泗川守北,出战败绩,逃往薛地,复被刘邦追击,转走戚县。刘邦部下左司马曹无伤,从后赶去,杀死泗川守,泗川监落荒逃去,不知下落。刘邦既得报怨,乃驻军亢父。不意魏相周市,遣人密至丰乡,招诱雍齿,给以封侯。雍齿本与刘邦不协,于是背了刘邦,举丰降魏。刘邦闻报,急引兵去攻雍齿。雍齿筑垒坚守,屡攻不下。刘邦一想顿兵非计,只有去借大兵,再图决战,便撤兵北向。道出下邳,巧与张良相遇。刘邦见他面如冠玉,应对如流,大为叹赏,乃向萧何等人说道:“我失一袁姬,今得一子房,两相经较是以羊易虎也。”言已大笑,立时授张良为厩将。张良献计道:“项梁既然欲得胡陵,将军何不举以赠之,何可向其借兵五千,还攻丰乡,似是上策。”刘邦大喜,即造项梁营门,说明来意,梁允其请。 刘邦便急回丰乡,再攻雍齿。雍齿保守不住,出投魏国去了。 刘邦既复故里,乃改丰乡为邑。又知家中平安,曹女无恙,心中甚喜,心向项梁处告捷申谢。梁复书道驾,并约刘邦前去,商议另立楚王之事。刘邦欣然应命。 及至,适值项羽战胜班师,因得相会,一见如故,联成为萍水之交。次日,项梁升帐,顾大众道:“我闻陈王,确已身死,楚国不可无主,应立何人为是?”众将竟请项梁自为楚王。 项梁方拟承认,忽报居剿人范增求见。梁令请见,却是一位老者。梁命旁坐,便以欲立楚王相询。范增答道:“老朽本为此事而来。陈胜本非望族,又乏大才,骤欲据地称王,谈何容易!此次败亡,原不足惜。自从暴秦并吞六国,楚最无罪,怀王入秦不返,楚人哀思至今。仆闻楚隐士南公,通晓术数,曾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据此看来,三户尚足亡秦。陈胜首先起事,不思求立楚后,妄欲自尊,焉得不败!焉得不亡!将军起自江东,渡江前来,故楚豪杰,争相趋附,无非因将军世为楚将,必立楚后,所以竭诚求救,同复楚国。将军若能扶植楚裔,天下闻风慕义,投集麾下,关中何难一举而得?”项梁心知陈胜是他前辈,便打断自立之意,忙笑答道:“尊论甚是,我当从之。”言已,并留范增在营,任作参谋,遂派人四出,访求楚裔。不久,就有人报称:“民间有一牧童,查知此人确是楚怀王孙,单名叫做心。”项梁听了,便遣人往迎,谁知相见之下,小小一个牧童,极知礼节,却也可怪。接到之后,拥心高坐,就号为楚怀王,自率众将谒贺,并指定盱眙为国都。 命陈婴为上柱国,奉着怀王,同往盱眙,梁自称武信君。又因英布有功,封他为当阳军。张良趁此机会,请复韩国,梁允之,乃命张良为韩司徒,奉了韩公子成,西略韩地去作韩王。刘邦暂任沛公,有功再封。此时山东六国并皆规复,暴秦号令,已不能够出国门一步了。 后来楚怀王又迁都彭城,此时项梁已死。刘邦、项羽同心夹辅,气象一新。怀王因思灭秦,便问众将谁人敢当此任?众将瞠目结舌,无一应命。怀王复朗声道:“无论何人,首先入关,便当立为帮王。”言未已,即有一人应道:“末将愿往!” 此人的姓字,刚刚吐出,复有一人厉声道:“我亦愿往!”“须要让我先去!”怀王瞧着,第一个应声的沛公;第二个厉声的就是项羽。两人都要争着西行,反弄得怀王左右为难,俯首沉吟。茂羽又进说道:“叔父梁战死定陶,仇尚未报,末将谊关叔侄,怎肯罢休!即使刘季要往,末将也须同行。”怀王听了,方徐声道:“两位将军,同心灭秦,尚有何说!且去各人部署人马,择日起程。”沛公先发。怀王复命项羽,先攻了章邯,再行会师关中。便令宋义为上将,项羽为次,范增又次之,率兵数万,前往救赵。 此事从略,单说沛公,向西进发,攻城得地,势如破竹。 一日,攻入武关,便写书给赵高,叫他出降。赵高无法,忙命阎乐弑了二世。可怜二世,只做了三年的皇帝,亡时年仅二十有三,便在他的手内亡秦。赵高既弑二世,立即奔入宫中,抢得玉玺,初想自立,断恐人心不服,且将公子婴抬举出来,想举楚军议和之后,再作后图。后来沛公用了张良之计,攻入城中。其时赵高已死,子婴不得不捧了玉玺向沛公屈膝请降。沛公接过玉玺命子婴一同偕入咸阳,众将请杀子婴,免滋后患。 沛公道:“怀王遣我进关,原因我宽容大度,现在人已降我,何必杀他。况他为王仅有四十六日,也没什么歹政。”沛公言已,便把子婴饬人看管,自己走入宫内,先将金银珍宝,封锁起来。众将乘乱饱掠,沛公也无法禁止,独知萧何自往丞相府中,只将秦朝图籍,一并收藏,以备日后检查,笑谓左右道:“此人是异才,也不枉我提拔他一场!” 此时沛公闲暇无事,因为妻妾不在身边,一时心动,忙暗忖道:“秦宫佳丽天下闻名,我久思一睹。现在我已入关,怀王本有先入关者为王之命。数年军旅,筋骨疲劳,何不前去乐它一乐?”想罢之后,一个人便向后宫而来,跨进宫门,可巧就见一位娇滴滴的美人,正向一口井中在跳。他因爱她万分美貌,一时不忍,赶忙一个箭步,蹿至那位美人身边,一把将她抱祝正是:连年吃得苦中苦,今日方为人上人。 不知这位美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粉腻花馨华筵迷艳魅 香温玉软御榻惑才妃 却说沛公当时可巧见有一位美人,正在投井,急忙奔上前去,一把将她的身子抢着抱住,顺便搂入怀内,就向井栏上一坐,边温存着,边问她道:“你这位美人,何故轻生?你看看,这般的花容月貌,一跳下井去,岂不是顷刻就玉陨香销了么?” 这位美人被他搂住,虽然未敢挣扎,只是不肯开口,用袖掩着面,嘤嘤地哭泣不已。沛公见她不响,又笑着问她道:“你怎的尽哭?你莫吓,我有权力保护你。”那位美人听他这样一说,方想下地叩谢活命之恩,沛公忙止住她道:“不必!不必!你是何人?可将姓氏告知我听。”那位美人,便一边以她的翠袖拭干眼泪,一边低声答道:“奴是亡帝秦二世的妃子,名叫赵吹鸾的便是。亡帝被弑之后,那个奸贼赵高,只知另立新主,那里顾得打发我们。奴今晨忽然得着沛公已经入城的消息,恐怕他来清宫,与其做他刀下之鬼,何如清流毕命,到地下随侍亡帝。今被将军相救,自然感恩非浅。不过沛公若要处治我等的时候,还要求将军,引那罪不及孥之例,郝宥我等。”沛公听了,便大笑起来道:“你这位美人,怎的这般惧怕沛公,你可猜猜,我到底是何人呢?”那位美人闻说,慌忙朝他脸上仔细地看了一看,顿时现出失惊的样子道:“陛下莫非就是沛公不成?如此说来,奴已冒凟圣颜,罪该万死!”说完,急思挣下身去。沛公仍旧紧紧地将她搂祝正要说话的当口,忽觉自己的手,偶触所抱这位赵吹鸾的肌肤柔软如绵,滑腻似酥,不禁心内一荡,跟着他的鼻孔之中,又闻着她鬃上所插的残花之香,一时不能忍耐,便命她站了起来,一同来至后宫。 谁知重门叠户,不知往哪里进去为是。这位赵吹鸾妃子,真是不愧为秦宫人物,已知其意,便朝他嫣然一笑道:“陛下,还是让奴来引路罢。”说着,便把沛公导入一座寝宫里面。先请沛公坐在一张金镶玉嵌的卧椅之上,她始花枝招展,深深地拜了下去。沛公忙将她扶起,赵吹鸾一边起来,一边奏道:“陛下且请宽坐一刻,容奴出去召集全宫的妃嫔,前来朝见陛下。”沛公刚要止住,只见赵吹鸾早已轻移莲步,嬝嬝婷婷地走出去了。沛公俟她走后,方把这座寝宫打量一番,甫经抬头便累他大大地称奇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这座寝宫,正是秦二世生时行乐之所。二世荒淫无道,更甚其父。行乐之时,必设种种的玩具,以助兴致。单是四面的宫墙之上,都绘着春风蝴蝶图。 图中形容毕肖,栩栩如生,娇情荡态不可逼视。沛公本是一位贫寒起家的人物,从前虽也惹草拈花,可是都是那些民间的俗物。一旦身入万分奢丽的秦宫,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的初间,见了这般非常奇突的装饰,也怪二世无道,不应如此。 谁知一经触目,早把怪二世的心理,束诸高阁,忙一个人望着四壁,细细地领略起来。 正在赏鉴未已的时候,忽听得一群莺声燕语,早由那个赵吹鸾为首,率领无数的美人儿进来朝见,于是粉白黛绿的塞满了一屋子。他从前不是曾经因公来过咸阳,偶见始皇在九霄楼上饮酒取乐?那一种旖旎风光的盛举,他当时十分痨馋,不是说过:“大丈夫应当如是”那句话么?有志者事竟成,真个也是他的福分。当下他一面吩咐免礼,一面将诸妃轮眼一看。只见:有的是蛾眉半蹙,平添西子之愁;有的是蝤领低垂,不掩神女之美;有的是粉靥微红,容光夺目;有的是云鬟亸翠,香气撩人;有的是带雨梨花,盈盈堕多情之泪;有的是迎风杨柳,袅袅舞有意之腰。真是各有各的神情,各有各的态度。此时的这位沛公,也会学他的那个末代子孙,乐不思蜀起来。他正在暗想,此时有了名花,必须美酒前来助兴。他的念头尚未转完,早见一班宫娥彩女,顿时摆上一桌盛筵。他这一喜,便心花怒放,走去自向上首一坐,那班妃嫔,就蜂拥着前来轮流把盏,挤不上来的呢,争来围着他的身后,宛如一座肉屏风一般,绕得水泄不通。他也知道此刻尚难马上就做皇帝,自然不好提那正事。只得拣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先问那位赵吹鸾道:“你们在一闻城破的当口,究是什么心理?何妨一一照直说与我听。”当下赵吹鸾首先答道:“那时奴辈的思想,尚未知陛下是何等样人,若是照直说了出来,恐撄圣怒,其罪非轻。”沛公道:“我不见罪你们,放心大胆地说出就是。”赵吹鸾听了,方才微笑奏道:“奴当城破之时,尚卧在床,心里默念,亡帝荒淫无道,又有那个姓赵的奸臣,只知助纣为虐,逢君之恶,对于天下诸侯,自然十分苛待,因此惹起干戈。一旦亡国,那班杀人不眨眼的将士,走入宫来,奴等必死乱刀之下。如此惨苦,岂不可怕!当时心理,未免怪着亡帝,早能行些仁政,便可长保江山。那时我们也好长在宫中伴驾,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方不辜负天生丽质,得享富贵荣华。那料陛下如此仁厚,如此多情。在此刻是只望陛下大事定后,奴等得以长侍宫帏,便无他望的了。” 沛公听了,便以手中之箸,击着桌子微笑道:“妇人心理,大都如是。恨二世不能长保江山,恨得有理。此是老实说话,我却相信。”说完,便把面前酒杯,递到她的口内道:“赐君一杯,奖君直道。”赵吹鸾此时以为这位皇帝,既已垂怜,将来妃子一席,必定有分,心中一喜,忙将那杯酒接着,跪在地下,向她口中,啯啯啯地咽了下去。喝完之后,又站身起来,忙用翠袖把那杯子揩试干净,新斟上满满的一杯,走至沛公面前,重又跪下,高高地擎在手内,对沛公说道:“陛下请饮一杯,万年基业,已兆于此矣。”沛公就在她的手内,俯身一饮而尽,命她起来,坐在身旁。再去问一个著绛色宫装的美人道:“你呢?何妨也说说看。”只见那位美人,慌忙起立,话未开口,见将她的粉颊,微微地红了一红。沛公一见这般媚态,真是平生未曾经过。不禁乐得手舞足蹈,忙自己干了一杯,复把他的眼睛望着那位美人的一张媚脸,静听她的言语。又见她却与赵吹鸾不同,换了一副态度,朗声说道:“陛下乃是有道明君,不然,哪会攻破咸阳,身入此宫来的呢?奴当时一闻城破,必以为定受亡帝的带累。陛下一进宫来,一定把奴辈杀的杀,剐的剐,可怜奴尚在青年,虽然身居此宫,享了几年的艳福。大凡一个人,在享福的当口,只嫌日子过得太短,在受苦的当口,只嫌日子过得太长,这是普通心理。奴蒙亡帝不弃,倒也十分宠幸。当日何尝防到秦室的天下,亡得这般快法。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此事毋庸说它。不过古代的天子,亡国的时候,都把一切坏事,尽去推在她们一班后妃身上,以为这班女子,个个都是妖精鬼怪,将帝皇迷惑得不顾国事,因此亡国杀身。其实国家大事,却与女流何干?女流就算最是不好,也不过在深宫承欢一桩事情罢了。那班圣帝明君,宫中何尝没有女眷?大舜皇帝而且一娶便是两个,娥皇、女英,究竟有何德能,附助大舜,以安天下。那班妲己、妹喜之流,无非在于后宫,奢华一点,浪费半些而已。奴的意思,最是不服女色能够亡国的那句言语。所以一闻城破国亡,真是又急又惧,怨恨必是仁君,惑能赦宥我们这班无知女流,打发出宫。不图圣上一派慈祥盛德,不嫌奴等是败柳残花,准其承恩在侧。奴辈有生之年,皆陛下所赐。”说着,靥上忽然红喷喷起来,眼中忽然水汪汪起来,一派含情脉脉的春意,早向沛公面上递送过来。 此刻沛公,听她的一番议论,并非强词夺理的说话,已经喜她腹有经纶,非但是个美人,而且是个才女。又见她尽把万种风流的态度,直向自己送来,他本是一个马上将军,何曾享过这般艳福!于是也不问是青天白日,便命诸人暂且回避,只将这个绛衣妃子,暨赵吹鸾二人留下,又对她们二人微微示意。他们三人,不久便学壁间所绘的春风蝴蝶一样,联翩地飞入那张御榻之中去了。直至日斜,方始一同出帏,仍命诸妃入内,略谈一会,一时灯烛辉煌起来,耀同白日。那班宫娥,只知道他是新主,自然也来拼命奉承。顷刻之间,酒筵又复摆上。沛公边喝边听她们继续再说各人的心理。听了之后,无非一派献媚之辞,便已有些生厌,忙命诸人停祝这一席,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罢宴。沛公虽恶文人,对于才女倒也喜欢,这夜便令绛衣妃子一人侍寝。上床之后,这位绛衣妃子,要卖弄她的才学,想固异日之宠,尽把她的腹中所有,随便讲与这位新主去听。复又吟诗一首道:宫门黯黯月初斜,枕畔慈云覆落霞。 自问残枝无雨露,不图春色到梅花。 沛公本不知诗是何物,随便夸赞几句,就顾其他,一进入梦。忽见始皇与二世二人,恶狠狠地各仗一剑,奔至榻前,对他喝道:“这厮无礼,竟敢眠我御床,污我妃子。公仇可赦,私恨难饶。”边骂边把手上的宝剑,向他头上砍来。他此时手无寸铁,自知不能抵敌,深悔不应大事未定,就进宫来作此非礼之事。正在拼死的当口,忽见天上一轮红日,不偏不斜地却向他的头上压来。他这一急,不禁大喊道:“我命休矣!”那时那位绛衣妃子,只想巴结这位新主,不敢睡熟。一听这位新主,在梦中大喊,赶忙去叫醒他道:“陛下勿惊!莫非梦魔了么?”沛公被她唤醒,方知是梦,及至醒转还吓出一身冷汗。 但也怕这个绛衣妃子笑他胆小,便对她说道:“我平生胆子最大,独有梦寐之中,常要惊醒。这是我的惯常,无关紧要。” 这位绛衣妃子,防他腹饿,早已备了食物。此刻见他醒来,慌忙一样一样地递到他的口内。或遇生冷东西,还用她那张樱桃小口,把东西含热之后,方从她的嘴内哺了过去。沛公边在吃,边又暗忖道:“我妻娥姁,对于我的饮食起居不甚留意。 那个曹女,她伺候我的地方,已是胜过我妻。我往常因她能够尽心服伺,因此更加怜爱。岂知在芒砀山中,无端地遇着袁氏姣姵,她的年龄虽小,对于我的身上,可谓无微不至。我原想大事一定,总要使她享受几年福气,也不枉她随我一常谁料她不别而行,临走的时候,又不给我片纸只字。现在我已发迹,虽然尚有怀王、项羽活在世上,是我对头,也不过再动几场干戈,便可如我之愿。即以现时地位而论,怀王本说先入关者,当王关中,就是皇帝不做成,我的王位总到手的了。姣姵此时若在我的身边,王妃位置,舍她其谁?如此说来,一个人的福分是生成的,若没福气,断难勉强。现在这人,伺候我更是体贴入微。像这样举世难求,又温柔,又美丽的姬妾,哪好不弄几个在我身边。我若能就此不用出宫,那就不必说她。若是因有别种关系,必须出宫,这几个妃嫔,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他一边在吃东西,一边肚内这般在想。及至吃毕,又见这位绛衣妃子,忙将她那只雪白如藉的玉臂送将过来,代作枕头。沛公乐得享受,便把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臂上,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她赶忙答道:“奴姓冷,小字梅枝。既蒙陛下垂问,要求陛下将奴名字记于胸中。因为这宫中人多,陛下将来哪里记得清楚。”沛公听了道:“你放心,就算他人会忘记,你总不致于忘记的了。”梅枝听了此言,真是喜得心花怒放。 便对沛公笑道:“陛下左股有这许多黑痣,究竟几粒,陛下可曾知道其数?”沛公道:“七十二粒。”梅枝道:“七十二的数目,适成地煞之数。陛下生有异相,难怪要得天下,未知陛下何日即位?皇后、妃子、太子等人,是否随同前来?奴今夕即蒙幸过,明日当去叩见娘娘。”沛公道:“你既问及此事,我也本来想对你讲了。我此次奉了楚怀王的号令,前来灭秦。 同时又有一位将官,名叫项羽的,他也要同来。怀王便说先入关者为王,我虽是已得为王,尚非皇帝,能否长住宫中,还没一定。至于眷属,自然还在家中。“梅枝道:”陛下此言,奴不甚解。陛下既是先入关中,自然为王。既是为王,自然便可长住此宫。“沛公不待她说毕,又对她道:”项羽这人,颇有威名。怀王本是他叔项梁所立,哪里在他眼中。怀王的号令他既不服,当然要与我见过高下,亦未可知。“梅枝忙答道:”陛下既已入宫,万万不能再让那个姓项的。依奴愚见,等他来时,陛下可以酒席筵前不动声色取他首级,易如反掌。这般一来,连那位怀王,也不必睬他。因为怀王,乃是项氏私人所立,陛下本可毋须承认。那时陛下一面即天子位,一面晓谕天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力。若不采择奴之计策,将来或致后悔,伏望陛下三思。“沛公听了,虽然见她有才,因是女流之言,并不放在心上。其实此计,正与鸿门宴的一计,暗相符合。沛公那时若听她言,倒也省去几许战争。幸而项羽也不在鸿门宴上害了沛公,否则了不听梅枝之计,反去自投罗网,岂不冤枉。 第二天,日已过午,沛公还拥抱着梅枝尚在做他的好梦。 累得其余的一班妃嫔,只在帘外候着。赵吹鸾一时等得不耐烦起来,因为自恃业已亲承雨露,此时又无后妃之分,早上候至此刻,倒是仰体沛公连日疲劳,不敢早来惊动他的意思。此刻时已过午,唤醒他们二人,也不算早了。她便悄悄地走至他们床前,揭起帐幕一看,只见沛公的脑袋,枕在梅枝的那只玉臂之上,他的一条大腿,也压在梅枝的腰间,正在那儿好睡。再看梅枝呢,虽然有条罗衾覆在她的身上,一只玉臂,已为沛公做了枕头,还有一只玉臂正勾住沛公的项颈。两只衣袖,不知怎的,都已褪到肩胛之上,胸前衣钮也未扣齐,头上青丝全散在枕上。这些样儿,倒还罢了,最羞人答答的事情,是她的那条绣裳裤腰已露出脚下的被外。想起这夜风雨,落花自然满地地散乱了。吹鸾看罢,也羞得一脸绯红起来。于是先将沛公唤醒,然后再叫梅枝。二人下床梳洗,自有宫娥服伺。一时午饭摆上,沛公只命冷、赵二人同食。梅枝又将夜间的一首诗,背给吹鸾听了,吹鸾也绝口称赞,又说她颂扬得体。饭罢,沛公便令她们轮流歌舞。他在上面,且饮且听。听到出色的地方,亲赐三杯,作为奖赏。内中还有一位王美人,擅长舞剑。舞到妙极的时候,人与宝剑,已合为一,除了剑影钗光之处,宛似一个白球。及至舞毕,沛公将她细细一看,面不改色,声不喘气,他也不免叫声惭愧道:“我刘邦哪有这个剑法。”歌舞了一会儿,沛公又问道:“此地到九霄楼,如何走法?”诸妃嫔道:“由御花园的腰门进去,也不甚远,陛下可要前去游玩?” 沛公便点点头。大家于是簇拥着他,向那座御花园而去。正是:深宵已作皇宫梦,白日犹思御苑游。 不知沛公带同那班妃嫔,进得园去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约法三章愚民入彀 谀辞一席上将开颜 斜阳淡淡,红分上苑之花,流水潺潺,绿映御园之柳。风光明媚,鸟弄清音,天气晴和,人添逸兴。那座九霄楼中,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湘帘寂寂,锦慕沉沉。一派金碧辉煌之色,不愧高楼,十分繁华雄健之形,允称上眩沛公率了诸妃,上得楼来,便向那张宝座一坐,问诸妃道:“现在那班乐工,已逃散否?”诸妃答道:“他们颇为胆小,吓得纷纷躲避。陛下若需娱乐,何妨召集来此呢?”沛公道:“如此,速去召来!” 当下自有宫娥,奉命前去召集。顷刻之间,酒筵又已陈上。没有多时,那班乐工,已在楼边奏了起来。一时仙乐飘飘,非常悦耳。沛公回想当时,一望而不可得。今日是凡秦宫所有的,已经亲自享受。我刘邦究竟不是凡侣,得有此日。他一个人愈想愈乐。那班美人,一见新主这般喜悦,谁不上来争妍献媚。 沛公正在乐不可支的时候,忽然听得楼梯上,有很急促的脚步声响,便吩咐宫娥前去看来。话尚未完,只见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士,趋至他的席前,厉声道:“沛公欲有天下呢? 还是做个富家翁,便算满志了?“沛公一见是樊哙,默然不答,但呆呆地坐着。樊哙又进说道:”沛公一入秦宫,难道就受了迷惑不成?我想秦宫既是如此奢丽,秦帝何以不在此地享受,又往哪儿去了呢?沛公当知此物,不是祥兆,请速还军霸上,毋留宫中!“沛公听了,仍然不动,只徐徐答道:”我连日精疲骨痛,很觉有些困惫,拟在此处再宿数宵。“樊哙听了,早已怒发冲冠起来。但又恐出言唐突,使他恼羞成怒,也是不妙。 只得拔脚下楼,去寻帮手。你道他的帮手,又是何人?乃是那位智多星张良。可巧,张良也来寻找沛公。樊哙一见了他,只气得讲不上话来。张良微笑道:“将军勿急,你找沛公,我已知道其事,你同我去见他去。”说着,便同樊哙两个,来至九霄楼上。张良对沛公说道:“秦为无道,我公故得至此,公为天下除残去暴而来,首宜反秦敝政。今甫入秦都,便想居此为乐,恐昨日秦亡,明日公亡。何苦为了贪一时安逸,自半功败垂成。古人有‘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教训,果能长此安居此中,倒也未为不可。只怕虎视眈眈者,已蹑公后,不可不防。若不幡然自悟,悔之不及。愿公快听我们樊将军之言,勿自取祸。他日事成,公要如何,便如何可耳。目下乃是生死关头,尚祈明察。”沛公听了张良之言,知道他是一位智士,必有远见。居然一时醒悟,硬着心肠,跟了张良,就此下楼。可怜那班妃嫔,弄得丈八金身,摸不着头脑。赵、冷二妃,白白陪了他一宵尤其怨命。然又无可如何,只索一场高兴,坟诸流水罢了。沛公趋出之后,当下就有一班将士,来把府库严封,宫室全闭。又将那一班粉白黛绿的妖精,统统驱散。 不去奸污她们,不去杀害她们,已经算是一件幸事。 沛公来至霸上,召集父老豪杰,殷勤语之道:“父老苦秦苛法,不为不久,偶语须弃市,诽谤受族诛,使诸父老饮痛至今,如何可居民上?今我奉怀王命令,伐暴救民。怀王曾有约语,先入秦关,便为秦王。今我已入关中,自然应为秦王。现与诸父老约法三章,杀人处死,伤人及盗抵罪外,凡有亡秦苛法,一概废除。一班官民,均可安枕,不必惊慌。我还军霸上,无非等候别军到来,共定约束,余无别意。”那班父老豪杰听毕,自然悦服,拜谢而去。沛公又听张良之言,下令三军,不准骚扰民间,违令立斩。复派亲信之人,会同秦吏,安抚郡县。 于是秦民感戴沛公,纷纷私议,惟恐他不为秦王。沛公因见已得民心,便安心驻军霸上,静候项羽消息。项羽自从沛公出发之后,便把章邯收服。由东入西,行至新安,忽闻降兵有内变的消息,又惹起了他的一片杀机。 原来秦朝盛时,各处吏卒,征调入都,往往为秦兵所虐待,因此联络项羽。战胜得志,那班秦兵,反做降虏,难免不受凌辱。秦兵遂私相告语道:“章将军无端投楚,叫我们一同归降。 我等受他哄骗,自入罗网,充作异军的奴隶。如楚军乘胜入关,我等犹得一见骨肉,死也甘心。楚军若败,各处吏卒将我等掳掠东归,秦帝那面,必命杀戮我等父母妻子,以泄其愤。如此一来,怎么得了!大家有无安身之计,快快想来。“这种议论,渐渐传到各军耳中,各军将领便去告知项羽。项羽为人,最不细心,就向各军将领狞笑一声道:”我自有计,诸君静候可也。“项羽说罢,即召英布、蒲将军入帐,秘密吩咐道:”降兵人数极众,闻他们已在私相议论,甚不可靠。倘我军到了秦关,降兵一时不能号令起来,猝然生变,作为内应,我军那时业已深入重地,经此一变,尚想生还么?只有先行下手为强,夤夜围击,把他们一并送命,只留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一同入秦方保无虞。“英布、蒲将军受了命令,自去准备。待至夜半,已是月色无光的时候,引兵出营,去袭降兵。降兵那时都在新安城南,靠山立寨,沉沉夜睡,好梦正浓。英布指挥部众,将他们三面围祝单留后面山路,故意纵他们逃走。又分兵与蒲将军,令他上山埋仗,一待降兵入山,即用矢石齐下,不准生留一人。蒲将军分头自去。英布与兵士等,休息片时,大约计算蒲将军之兵,已经上山,乃驱动他的兵士,一声吆喝,破营直入。此时那班降兵,冷不防地陡听一片杀声,只疑敌兵骤至,一时慌乱,哪里还能抵敌。可怜连那位司马欣等,也不知这条秘计,只得大家迷糊着各人的睡眼,一齐奔出营来,兜头遇见英布。英布急对他们说道:”君等为全军统将,所司何事?君营业已哗变,亏得我军侦破他们诡谋,前来剿杀。君等快快可到项上将营中,自去请罪,免得连坐。“司马欣等,中了英布之计,当下各跃上一马,飞鞭径去。英布放走司马欣等之后,顿时将营门堵住,降兵逃出一个杀一个,逃出一双杀一双。那时其余的降兵,知道前面有人截杀,纷纷的都向后面逃生。后面都是山谷,七高八低。就是日间行走,也防失足。夜间天色又黑,心中又急,哪里还顾别的,只向后山逃命。说时迟,那时快,蒲将军之兵,候在山上,一见乱兵蜂拥着向山下逃过,立时矢石齐下,不到半刻,那二十万降卒,早已一个不存地都赴鬼门关去了。 英布、蒲将军坑尽降兵,来报项羽。其时项羽早已接见司马欣等,好言安慰,留置本营,及见二将复命,心中暗暗欢喜道:“此计虽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岂知他自以为高枕无忧,何尝可以高枕呢?因此反而便宜了那位沛公。两相一比,就显出沛公来得仁厚。无论军民人等,谁不愿仁厚的人物,做他们的主人?此是刘项得失的一个大大关键。项羽既坑降卒,拔营西指,中途已没秦垒,真是入了无人之境,一口气便跑至函谷关前。一见关门紧闭,关上守卒,皆是楚军,一片随风荡漾的旗帜,上面都写着一个极大的刘字。 项羽在路上,似已闻沛公入了秦关的消息,至此见着刘字旗帜,心里不禁着忙。忙仰呼关上守卒道:“尔等是替何人守关?” 守卒答道:“是奉沛公命令,在此守关。”项羽又问道:“沛公已入咸阳否?”守卒又答道:“沛公早破咸阳,现在驻军霸上。”项羽急说道:“我奉怀王命令,统率大兵来此。尔等快快开关,让我去与沛公相会。”守卒道:“沛公有令,无论何军,不准放入。我等不见沛公命令,未敢开关。”项羽听了大怒道:“刘季无礼,竟敢拒我,是何用意?”便令英布上前攻关,自回后面监军,退者立斩。英布本是一员猛将,关上守卒不过数千,一时不能抵御,没有半日,已被英布首先跃登关上,杀散守卒,开门迎下项羽,一直进至戏地。时已天暮,就在戏地西首,鸿门地方札下营盘。项羽此时很露骄气,便在营中设宴,大飨士卒,且与将佐商议对付沛公之策。当下也有主张马上决裂,下手为强的;也有主张暂且从缓,以观风色的。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弄得项羽没有主意。正在狐疑莫决的时候,忽由小卒报进,营门外面来了一位使者,说是奉沛公帐下左司马曹无伤命,有机密事前来面陈,项羽便命传入。使者跪在帐前禀道:“沛公已入咸阳,欲王关中,用秦子婴为相,秦宫所有的妃嫔珍宝,一概据为己有了。”项羽听了,不禁跃起,拍案大骂道:“刘季如此可恶,目无他人,我不杀他,便非好汉!”范增在旁进言道:“沛公昔在丰乡,贪财好色,本是一个无赖小人。今闻他听了张良之计,封库闭宫,假行仁义,必有大志,不可小觑。且增夜来遥观彼营,上有龙虎形,叠成五彩之色,将他们全营罩住,这个便是天子气。此刻若不从速除他,后患莫及!”项羽悍然道:“我破一刘季,如摧枯朽,有何难处!今夜大家正在畅叙,且让他再活一宵,明晨进击便了。” 说罢便令使者还报曹无伤,明日我军来攻,请作内应,忽误。 来使叩头自去。项羽如此夸口,原来他有兵四十万,号称百万。 沛公仅有兵十万,比较项羽的兵力,四成之中,要少三成,自然被他薄视。并且鸿门、霸上相距程途不过四十里。沿路又没什么险要可守,项兵一发即至,眼见得一强一弱,一众一寡,沛公的危险就在弹指之间了。 谁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沛公既是龙种,天意属刘,自然就有救星出现。你道这个救星是谁?却是项羽的叔父。既是叔侄关系,何以反而要去帮助他人呢?就事而论,只好归之于天的了。他的叔父,单名一个伯字,现为楚左尹。他从前在秦朝时候,误杀一人,逃至下邳,幸遇张良收留,方得藉此避祸。 后虽分别,每念前恩,常欲图报。此时他正在项营,一闻范增助羽攻刘,不免替张良害怕起来。他想沛公与我无涉,惟有张良,现下也在沛公身旁,池鱼之殃,我怎好不去相救?他想罢,便悄悄地溜出项营,骑了一匹快马,奔至刘寨,求见张良。张良一听项伯深夜而来,慌忙将他请入。此时项伯也来不及再道契阔,即与张良耳语道:“快走快走!明天便要来不及了!” 张良惊问原委,项伯将项营之事,尽情告知。张良听了,沉吟道:“我不能立走!”项伯道:“你与姓刘的同死,有何益处呢?不如跟我去罢。”张良道:“沛公遇我厚,他有大难,我背了他私逃,就是不义。君且少坐,容我报知沛公,再定行止。”说完,抽身急向里面而去。项伯拉他不住,既已来此,又不便擅归,只好候着。张良进去,一见沛公独坐,执杯自饮。张良忙附耳对他说道:“大事不好,明日项羽即来攻营。”沛公愕然道:“我与项羽并无仇隙,如何就来攻营?”张良道:“何人劝公守函谷关的?”沛公道:“鲰生前来语我,谓当派兵守关,毋纳诸侯,始能据秦称王。我一时不及告你,便依其议。 你今问此,难道错了不成?“张良且不即答错与不错之言,反先问他道:”公自料兵力能敌项羽否?“沛公迟疑一会儿道:”恐怕未必。“张良又接口道:”我军不过十万,羽军虽称百万,确实也有四十万,我军如何敌得过他?今幸故人项伯到此,邀我同去,我怎肯背公,不敢不报。“沛公听了,吓得变色道:”今且奈何?“张良道:”只有请恳项伯,请他转告项羽,说公未尝拒彼。不过守关防盗,万勿误会。项伯乃是羽叔,或可解了此围。“沛公道:”你与项伯甚等交情?“张良便将往事,简单地告知沛公。沛公听毕,急忙起立道:”你快将项伯请来,我愿以兄礼事之。“张良忙出来将项伯邀入,沛公整衣出迎。纳项伯上坐,始将己意告知,甚至愿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项伯情不可却,只得就诺。张良在旁插嘴道:”事不宜迟,伯兄赶快请回。“项伯又坚嘱沛公道:”公明晨宜来谒羽,以实我言。“沛公称是。 项伯出了刘寨,奔回己营。幸而项羽尚未安寝,因即进见。 项羽问道:“叔父深夜进帐,有何见教?”项伯道:“我有一位故人张良,前曾救我性命,现投刘季麾下,我恐明日我们攻刘,他亦难保,特地奔去邀他来降。”项羽生情最急,一听项伯之言,便张目问道:“张良已来了么?”项伯道:“张良甚是佩服将军,非不欲来降,只因沛公入关,未尝有负将军。今将军反欲相攻,似乎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轻投。”项羽听了愤然道:“刘季守关拒我,怎得说是不负?”项伯道:“沛公若不先破关中,将军亦未必便能骤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击,似乎不义。况且沛公守关,全为防御盗贼。他对于财物不敢取,妇女不敢幸,府库宫室,一律封锁,专待将军入关,商同处置。 就是降王子婴,也未敢擅自发落。如此厚意,还要加击,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罢!“项羽迟了半晌,方答道:”听叔父口气,莫非不击为是?“项伯道:”明日沛公必来谢罪。不如好为看待,藉结人心。“项羽点头称是。 项伯退出,略睡片刻,已经天晓。营中将士,都已起来,专候项羽发令,往攻刘营。不料项羽尚未下令,沛公却带了张良、樊哙等人,乘车前来,已在营门报名求见。项羽闻报,即令请来相见。沛公等走入营门,见两旁甲士环列,戈戟森严,显出一团杀气,不由心中忐忑不安。独有张良,神色自若,引着沛公,徐步进去。直至已近帐前,始令沛公独自前行,留樊哙候于帐外,自随沛公趋入。此时项羽高坐帐中,左立项伯,右立范增。直待沛公走近座前,项羽始将他的身子微动一动,算是近客礼仪。沛公已入虎口,不敢不格外谦恭,竟向项羽下拜道:“邦未知将军虎驾已经入关,致失远迎,今特来请罪。” 项羽忽然冷笑一声道:“沛公也自知有罪么?”沛公道:“邦与将军同约攻秦,将军战河北,邦战河南,虽是兵分两地,邦幸遥仗将军虎威,得先入关破秦。因念秦法苛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敝政。但与民间约法三章,此外毫无更改,静待将军主持。将军不先示明入关行期,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关,严防盗贼。今日幸见将军,使邦得明心迹,于心稍安。不图有小人进谗便将军与邦有隙,真是出邦意外,尚乞将军明察!” 项羽本是一位直性人,此刻一听沛公语语有理,反觉自己薄情。 忽地一脚跳下座来,捏着沛公的手,直告道:“这些事情,都是沛公帐下的左司马曹无伤,遣人前来密告。不然,籍亦何至如此?”沛公反而怡然答道:“这是邦的德薄,以致部下起了异心,那能及得将军驭下有法,上下一气,和睦万分,以后尚求将军指教,方不至被人藐视呢!”说罢大笑。项羽此时被沛公恭维得不禁大乐,胸中早将前事释然。欢昵如旧,便请沛公坐了客位。张良也谒过项羽,侍立沛公身旁。项羽复顾侍从,命具盛筵相待,顷刻水陆毕陈,当下由项羽邀沛公入席。沛公北向,项羽、项伯东向,范增南向,张良西向侍坐。帐外奏起军乐,大吹大打,侑觞助兴。沛公平素酷爱杯中之物,不亚色字,那时却也心惊胆战,不敢多饮。项羽胸无成府,倒是盛情相劝,屡与沛公赌酒,你一杯,我一杯的,宾方正在兴致勃勃的时候,谁烊有人又在暗中要害沛公。正是:明计未行暗计续,前波方静后波催。 不知欲害沛公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宴鸿门张良保驾 毁龙窟项羽焚宫 却说要害沛公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老而不死的那个范增。他自从投入项羽帐下以来,从龙心切,不顾自己春秋已高,屡献诡计,博得项羽心欢,大有姜子牙八十遇文王的气概。他因项羽不纳他发兵打刘营的计策,心中已是万分不乐。又见项羽被沛公恭维得忘其所以,不禁又妒又恨。赶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那么究竟是个什么妙计呢?也不过等于妇人之见。学着秦宫里那位冷梅枝妃子,劝沛公在席上害死项羽的那条计策,要请项羽在席间杀了沛公。又因宾主正在尽欢的时候,不便明言,便屡举他身上所佩的玉玦,目视项羽。一连三次,项羽只是不去睬他,尽管与沛公狂饮。他一时忍耐不住起来,只得托词出席,召过项羽的从弟项庄,私下与语道:“我主外似刚强,内实柔懦。如此大事,却被沛公几句巴结,便复当他好人。沛公心怀不良,早具大志,此刻自来送死,正是釜内之鱼,瓮中之鳖。取他狗命,真是天赐机会,奈何我主存了妇人之仁,不忍害他。我已三举作佩玦,不见我主理会,此机一失,后悔无穷。汝可入内敬酒,借着舞剑为名,立刻刺死沛公,天下大事,方始安枕。”项庄听了,也想建此奇功。遂撩衣大步闯至筵前,先与沛公斟酒一巡,然后进说道:“军乐何足助兴,庄愿舞剑一回,聊增雅趣。”项羽此时早已醉眼矇眬,既不许可,也不阻止,只顾与沛公请呀请呀地喝酒。项庄便将腰间佩剑拔在手中,运动腕力往来盘旋,愈舞愈紧。 张良忽见项庄所执剑锋,尽向沛公面前飞来,着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目视项伯。项伯已知张良之意,也起座出席道:“舞剑须有对手。”说着,即拔剑出鞘,便与项庄并舞起来。 此时是一个要害死沛公,一个要保护沛公。一个顺手刺来,一个随意挡祝项庄纵有坏意,因为未奉项羽命令,也只好有意无意地刺来。加以有项伯边舞边拦,所以沛公尚得保全性命。 张良在旁看得清楚,一想彼等既起杀意,尽管对舞,如何了局,就托故趋出。劈面遇见樊哙在帐外探望,忙将席间舞剑之险,告知了他。樊哙听毕发急道:“如此说来,事已万分危急了,待我入救,虽死不辞。”张良点首。樊哙左手持盾,右手执剑,盛气地闯将进去。帐前卫士见了樊哙这般俨如天神下降的样儿,自然上前阻止。此时樊哙已拼性命,加之本来力大如牛,不管如何拦阻,乱撞直前,早已格倒数人,蹿至席上,怒发冲冠,瞋目欲裂。项庄、项伯陡见一位壮士闯至,不由得不把手中之剑,暂行停祝项羽看见樊哙那般凶状,也吃一惊,急问道:“汝是何人?”樊哙正待答言,张良已抢步上前,代答道:“这是沛公参乘樊哙。”项羽也不禁赞了一声道:“好一位壮士!”说罢,又顾左右道:“可赐他巵酒彘肩。”左右闻命,忙取过好酒一斗,生猪蹄一只,递与樊哙。樊哙也不行礼,横盾接酒,一口气喝干。复用手中之剑,扑的扑的,把那只猪蹄砍为数块,抓入口内,顷刻而荆方向项羽横手道谢。项羽复问道:“还能饮否?”樊哙朗声答道:“臣死且不避,巵酒何足辞!”项羽又问道:“汝欲为谁致死?”樊哙正色道:“秦为无道,诸侯皆叛,怀王与诸将立约,先入秦关,便可为王。 今沛公首入咸阳,未称王号,独在霸上驻军,风餐露宿,留待将军。将军不察,乃听小人谗言,欲害功首,此与暴秦有何分别?臣实为将军惜之!惟臣未奉宣召,遽敢闯入,虽代沛公诉枉而来,究属冒凟虎威,臣所以说死且不避,还望将军赦宥!“ 项羽无言可答,只好默然。张良急用目示意沛公,沛公徐起,伪说如厕,且叱樊哙随之出外,不得在此无礼。樊哙见沛公出帐,方始跟着走出,刚至外面,张良也急急地追了出来,劝沛公速回霸上,迟有大祸。沛公道:“我未辞别项羽,如何可以遽去?”张良道:“项羽已有醉意,不及顾虑。我主此时再不脱身,还待何时!良愿留此,见机行事。惟公身边所带礼物,请取出数事,留作赠品便了。”沛公即取出白璧两件、玉斗一双交与张良。自己别乘一匹快马,带了樊哙等人,改从小道,驰回霸上。 张良眼送他们走后,方始徐步入内,再见项羽。只见项羽闭目危坐,似有寝意。良久,方张目顾左右道:“沛公何在? 何以许久不回?“张良故意不答,藉以延挨时间,好使沛公走远,免致追及。项羽因命都尉陈平,出寻沛公。稍顷,陈平回报道:”沛公乘车尚在,惟沛公本人不见下落。“项羽始问张良,张良答道:”沛公不胜酒力,未能面辞,谨使良奉上白璧两件,恭献将军。另有玉斗一双,敬赠范将军。“说着,即将白璧、玉斗,分献二人。项羽瞧着那对白璧,光莹夺目的是至宝,心中甚喜。又问张良道:”沛公现在何处?快快将他请来!盛会难得,再与畅饮。“张良方直说道:”沛公虽惧因醉失仪,知公大度,必不深责。惟恐公之帐下,似有加害之意,只得脱身先回,此时已可抵霸上了。“项羽急躁多疑,听了张良说话,已经疑及范增。范增一时愧愤交集,即将那一双玉斗,向地上摔得粉碎,且怒目而视项庄道:”咳!竖子不足与谋大事。将来夺项王天下的人,必是沛公,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了!“ 项羽一见范增动怒,也知他是一片忠心,便不与较,拂袖起身入内去了。范增怒气未消,自回房去。此时席上,只剩得项伯、张良二人,相顾微笑。张良谢过项伯,复托他随时留意,径回霸上。一进营门,便见沛公已审讯曹无伤。曹无伤无语可说,沛公便命牵出斩首。张良见过沛公,又把沛公走后之事,详细告知。沛公听了,一面派人探听项羽举动,一面严守营盘,以防不虞。 单说项羽那边,因有项伯随时替沛公好言,一时尚无害沛公之意。过了数日,便统大军,进至咸阳。首将秦降王子婴,及秦室宗族,全行杀害。再将城中百姓,屠个罄荆然后来到秦宫,将所有的珍宝,一件件地取出过目,看一样,称奇一样,便大笑数声。忙了一日,始将那些奇珍异宝看完,顾左右道:“帝皇之物,究非凡品。汝等速将这些珍宝,送至营中,交与虞姬收存。她自从事俺以来,小心翼翼,甚是贤淑,赐她制作妆饰,以奖其贤。”左右奉命遵办。项羽又令搜查玉玺,左右寻了半日,只是寻不着那颗玉玺。项羽大怒道:“必是刘季那厮携去了。”项伯道:“将军不要错怪好人,宫中奇珍异宝,乃始皇费数十年心血,始得聚此深宫,沛公一丝不取,何必单取那个玉玺。或是乘乱遗失,也未可知。”陈平此时,一则恨项羽居心残忍,稍撄其怒,性命就要难保,此等主子,伴着很是危险;二则看沛公手下文是张良,武有樊哙,如此忠心事主,则沛公之待人厚道可知,已存暗中帮助之意;三则近与项伯引为知己,项伯所言,无不附和。他见项羽因为玉玺一事,似乎又要不利沛公,忙也来接口对项羽道:“玉玺可是可宝贵,惟天子可用。沛公连秦王之职尚未到手,要这玉玺何用?”项羽听了,始不疑心沛公。便立时下令,有藏匿玉玺不献者,诛三族。有呈出者,封万户侯。后来找寻许久,仍没下落。谁知真的已为沛公取去。沛公别的贵重东西,可以割爱,他居心想代秦而有无下,岂肯不将这样东西拿去的呢?这是后话,此刻不必说。且说项羽当时一面寻找玉玺,一面复将沛公驱散的那班妃嫔宫女全行寻回。除已早经逃脱,或是自缢的外,所余的命站东边。原定由他亲自一个个地挑选,拣出才貌双全的拟留己和。 嗣由范增献策,说道:“那班嫔妃,都是曾经服伺始皇、二世、子婴过的,内中难免没有忠烈之妇。若是身怀利器,拼死代秦室报仇,一时忽略,竟被她们乘隙行弑,那还了得。最好是褪去衣裳,裸身拣挑,方为稳妥。”项羽听了大喜,真的如此办理。当时选了十成之五,留入宫帐。其余五成,方始分赏有功的将士。从前被沛公幸过的赵妃吹鸾、冷妃梅枝她们两个,或为项羽所留,或为将士所得,或已逃亡,或已自缢,或为沛公私下携去,无从根究。惟日后汉宫嫔妃中,并无二人名字,未便冤枉沛公,只好作为疑案。 当日项羽办过此事,就此回营,对于所留妃嫔,毋庸细述。 独有他部下的那班文武将吏,个个自命有功,虽然项羽也将己所勿欲,使于他人。那班将吏,可是上行下效,哪肯安稳过去。 早在屠杀民间的当口,先拣美貌的妇女,各人留下不少。内中有一个名叫申侯的,他本是项羽的嬖臣,天生好色,无出其右。 他一入咸阳,先带了兵卒,按户搜查,后来查到一位姓秦的都尉有中。这位都尉也是二世的嬖人,年才弱冠,貌似美妇。家中妻妾,竟达三四十人之众,嫡妻赵姮,即赵高的侄女,貌似西施,淫如妲己。夫妻二人,都被二世幸过。这天躲在家中商议,正思拣些珍宝,孝敬项羽,还想做个楚臣。不料已被申侯查至,一见他夫妻二人,都是尤物,吩咐手下兵卒,先把他们二人看住,防他觅死。然后将他的府上所有珍宝,取个罄荆又见还有三四十个美丽的姬妾,便在当场污辱她们。内中无耻的,只想保全性命,也不管他们的丈夫嫡妻尚在面前,争妍献媚,无事不可依从。内中也有几个贞烈的,不肯受污,当场破口大骂,顿时惹动那位申侯之气,便把她们一个个地剥皮剖肚,送入阴曹。当时那位秦都尉眼见他的爱姬这般惨死,未免流下几点伤心之泪。谁知更是惹动申侯火上加火,立命一班兵卒,把他们夫妻姬妾,由大众污辱而死。临走的时候,还放上一把野火,非但房屋化为灰烬,连那些死体,也变作焦炭,惨无人道,算亘古未有之事。为什么这样说他呢?因为这位申侯,究是楚军中的将士,堂堂节制之师,哪可比于盗贼,当时一班将吏,与申侯行为类似的也不在少数,记不胜记,只好单写申侯一人,以例其余罢了。项羽手下有了这些人物,焉得不败?若拿沛公部下的张良、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那一班人比较起来,沛公这人,真好算得驭下有方的主帅了。矮子里面拣有长子,他得有天下,也不惭愧。项羽手下的人,如此凶狠,阅者听了,未免要疑不佞在此乱嚼舌头,形容过分。岂知项羽所做的事情,还要可怪呢! 项羽那天回营之后,不知怎的,一时心血来潮,竟将咸阳宫室,统统统诸一炬。不管什么信宫极庙,及三百余里的阿房宫,说也太残忍,全部做了一个火堆。今天烧这处,明天焚那处,烟焰蔽天,灰尘满地。一直烧了三个月,方才烧完,可怜把秦朝几十年的经营,数万人的构造,数千万的费用,都成了水中泡影,梦里空花。项羽还不甘休,又令二三十万兵士奔至骊山,掘毁始皇的坟墓,收取坑内的宝珍,输运入都,又足足地忙了一月,只留下一堆枯骨,听他抛露。本来咸阳四近,是个富庶地方。迭经秦祖秦宗尽情搜括,已是民不聊生。此次来了一位项羽,竟照顾到地底下去了。大好咸阳,倏成墟落!项羽一时意气,任性妄行,也弄得满目凄凉,没甚趣味起来。于是不愿久居,即欲引众东归。忽有一个韩生进见,力劝项羽留都关中。他的主张是关中阻山带河,四塞险要,地质肥饶,真是天府雄国,若就此定都,正好造成霸业。项羽听了摇头道:“富贵不归故乡,好似衣锦夜行,何人知道?我已决计东归,毋庸申说!”韩生趋出,顾语他人道:“我闻谚云,楚人沐猴而冠,今日果然有验,始知此话不虚。”不料有人将此语报知项羽,项羽即命人将韩生拿到,把他洗剥干净,就向一只油锅里“扑咚”地一声,丢了下去,用了烹燔的方法,把韩生炙成烧烤。项羽狞笑一声道:“教他认识沐猴而冠的人物。” 他既烹了韩生,便想起程。转思沛公尚在霸上,俺若一走,他必名正言顺地做起秦王,如何使得。不如报知怀王,逼他毁约,方好把沛公调往他处,杜绝后患。立刻派人东往,密告怀王,速毁前约。谁知去人回报,怀王不肯食言,仍将如约二字作了回书。项羽接了此书,顿时怒发冲冠地召集诸将与议道:“天下方乱,四方兵戈大起,俺项家世为楚将,因此权立楚后。 仗义伐秦,百战经营,一出在俺叔侄二人之手以及诸将的勋劳。 怀王不过一个牧牛小童,由俺叔父拥立,暂畀虚名。谁知他竟敢恩将仇报,擅自作主,妄封王侯。今俺不废怀王,乃是俺全始全终的大量。诸君披坚执锐,劳苦功高,怎好不论功行赏,裂土分封?鄙意如此,诸君以为如何?“诸将听得有封侯之望,自然众口一辞,各无异议。项羽又道:”怀王不过一王位,怎好封人家为王呢?俺思尊他为义帝,我等方可为王为侯。“众将又哄然称是。项羽遂尊怀王为义帝,另将有功将士,挨次加封。忽然想到沛公,难道真个封他为秦王不成!没有主意,只得仍请范增前来商议。范增自从鸿门一宴之后,负气不发一言,本想他去,又舍不得几年劳绩。若真是走了,恐怕项羽一旦得志,岂不白白地效劳一场么?连日正在踌躇,忽见项羽召他商议大事,自然欣然应命,也不敢再搭他的臭驾子了。当时见过项羽,项羽便与他密议道:”俺欲大封功臣,别人都有办法,惟有刘季,实难安插,请君为俺一决!“范增听了,掀须微笑道:”将军不听增言,鸿门宴上不杀刘季,大是错着。今日又要将他加封,真是后患。“项羽道:”刘季无罪,冒然杀他,天下必要说俺不义。况且怀王力主前约,俺有种种为难,君应谅我!“范增一听项羽说得如此委婉,自己已有面子,只得替他出了一个坏主意道:”既是如此,不如封刘季为蜀王。蜀地甚险,易入难出。秦时罪人,往往遣发蜀中,封他在那里,也好出出心头恶气。况且蜀中本是关中科地,也算不负怀王之约。“项羽听了,甚以为是。范增又道:”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皆秦降将,最好是封他们三人分王关中,堵住刘季出来之路,三人定感我公,尽力与刘季作对,我们就是东归,也好安心。“项羽大喜道:”此计更妙,应即照行。“项伯得了此信,忙派人密告沛公。沛公听了大怒道:”项羽无理,真敢毁约么,我必与之决一死战!“樊哙、周勃、灌婴等人,亦皆摩拳擦掌,想去厮杀。独有萧何进谏道:”如此一来,大事去矣!“沛公道:”其理何在?“萧何道:”目下项羽兵多将众,我非其敌,只有缓图。蜀中天险,最合我们养精蓄锐,进可攻,退可守。 何必着急,只图目前泄愤呢!“沛公听了,怒气渐平,因问张良,张良亦以萧何之言为是。但请沛公厚赂项伯,使他转达项羽,求得汉中地更妙。沛公依议,项伯既得厚赂,更加相助。 项羽因项伯之言,果然将汉中地加给沛公,封为汉王。以后书中,不称沛公,直称他为汉王了。正是:国号他年称汉字,王封今日亦关中。 不知汉王受封之后,何时入汉,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私烧栈道计听言从 暗渡陈仓出奇制胜 却说项羽因见刘季自己请求汉中之地,既已如他之愿,或者不至于再有野心。又有章邯等三人阻止他的出路,略觉放心。 便自封自为西楚霸王,决计还都彭城。据有梁楚九郡,再图进取,乃遣将士,迫义帝迁往长沙,定都郴地。禁地僻近南岭,哪及彭城来得繁庶。项羽既要都这繁庶之地,义帝的名号,本是他尊的,怎敢不遵,只得眼泪簌落落的,仿佛充军一般,带着臣下,自往那儿去了。项羽复将应封诸将的王号,以及地点,书列一表,交付义帝照办。义帝接到此表一看,只见那表上是:刘邦封为汉王,得汉中地,都南郑。 章邯封为雍王,得咸阳以西地,都废邱。 司马欣封为塞王,得咸阳以东地,都栎阳。 董翳封为翟王,得上郡地,都高奴。 魏王豹徙封河东,改号西魏王,都平阳。 赵王歇徙封代地,仍号赵王,都代郡。 张耳封为常山王,得赵故地,都襄国。 司马邛封为殷王,得河内地,都朝歌。 申阳封为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阳。 英布封为九江王,都六。 共敖徙封临江王,都江陵。 燕王韩广封为辽东,改号辽东王,都无终。 臧荼封为燕王,得燕故地,都蓟。 吴苪封为衔山王,都邾。 齐王田布徙封胶东,改号胶东王,都即墨。 田都封为齐王,得齐故地,都临淄。 田安封为济北王,都博阳。 韩王成封号如昔,仍都阳翟。 义帝看毕,怎了道个不字,只得命左右缮就,发了出去。 项羽又另拨三万人马,托辞护送汉王刘邦,西往就国。此外各国君臣,一律还镇。汉王一日奉到义帝所颁的敕旨,就从霸上起程,因念张良功劳,赐他黄金百镒,珍珠二斗。良拜受后,偏去转赆项伯,并与项伯、陈平作别之后,亲送汉王出关。就是各国将士,也慕汉王仁厚,竟有情愿跟随汉王西去,差不多有数万人之众。汉王并不拒绝,一同起程。及至到了关中,张良因欲归韩,即向汉王说知,汉王无法挽留,只得厚赠遣令东归。骊歌唱处,二人都是依依不舍。张良复请屏退左右,献一条密计,汉王方有喜色。张良拜辞去后,汉王仍然西进。不料后队人马,忽然喧嚷起来。汉王便命查明报知,即有军吏入报道:后路火起,闻说栈道都被烧断。汉王假作惊疑,但令部众速向前行,说道:“且到南郑,再作计议。”部众不解,只得遵令前进。旋闻栈道是被张良命人烧断的,免不得一个个地咒骂张良,怪他绝归路,使众不得回转家乡,此计未免太残忍。 谁知张良烧断栈道,却是寓着妙计,一是哄骗项羽,示不东归,让他放心,不作防备。二是备御各国,杜绝他们觊觎之心,免得入犯。张良拜别汉王时的几句密话,正是此条计策。汉王早知其事,当时不过防着部众鼓噪,所以只令飞速前进。到了南郑,众将见汉王并无其它计议,方知受绐,但也无法。旋见汉王拜萧何为丞相,将佐各授要职,便也安心。内中有一韩故襄王庶子,单名一个信字,曾从汉王入武关,辗转至南郑,充汉属将,因见人心思归,自己惹动乡情,便入见汉王道:“此次项王分封诸将,均畀近地,独令大王西徙居南闻,这与迁谪何异?况所部又为山东人居多,日夜思归,大王何不乘锋西向与争天下,若再因循,海内一定,那就只好老死此地了。”汉王不甚睬他,随便敷衍几句,即令退出。 过了几天,忽有军吏入报:“说是丞相萧何,忽然一人走出,不知去向,已三天了。”汉王大惊道:“丞相何故逃去? 莫非他有大志么?“说完,便命人四出追赶,仍无下落。汉王只急得如失左右手,坐立不安起来。正在着急之际,忽见一人踉跄趋入,向他行礼,一看此人,正是连日失踪的那位萧丞相。 一时心中又喜又怒,便佯骂道:“尔何故背我逃走?故人如此,其他的人,尚可托付么?”萧何道:“臣何敢逃,乃是亲去追还逃走的人。”汉王问:“所追为谁?”萧何道:“都尉韩信。”汉王听了复骂道:“尔何糊涂至此,我自关中出发,逃走不知凡几,尔独去追一个韩信,这明明是在此地欺我了。”萧何道:“别人逃去一万人,也不及韩信一个。韩信乃是国士,举世无双,怎好让他逃去。大王若愿久居汉中,原无用他之处,若还想这个天下,除他之外,真可说一个人没有了。”汉王听了失惊道:“韩信真有这样大才么?君既如此看重韩信,我准用他为将。”萧何摇首道:“未足留他。”汉王道:“那么我便用他为大将。”萧何喜得鼓掌,一连地说了几个好字。汉王道:“如此,君可将韩信召来,他曾来劝我举兵西向,我因不知为何如人,故未与议。”萧何道:“那个是韩庶子信,并非我说的这位韩信。大王既想用这位韩信,岂可轻召,拜大将须要斋戒沐浴,筑坛授印,敬谨从事。”汉王听了大笑道:“我当依尔之言,尔去速办。” 不佞且趁萧何筑坛的时候,抽出空来先把这位韩信的历史叙一叙。原来韩信是淮阴人氏,少年丧母,家贫失业。虽然具有大才,平时求充小吏,尚且不得,因此万分拮据,往往就人寄食。家中一位老母,饿得愁病缠绵,旋即逝世。南昌亭长,常重视之,信因辄去打搅,致为亭长妻见恶,晨炊蓐食,不给他知。待他来时,坚不具餐。他既知其意,从此绝迹不至,独往淮阴城下,临水钓鱼。有时得鱼,大嚼一顿,若不得鱼,只索受饿。有一日,看见一位老妪,独在那儿濒水漂絮。他便问那位老妪,每日所得苦力之资,究有几何。老妪答道:“仅仅三五十钱。”他又说道:“汝得微资,尚可一饱,予虽以持竿为生,然尚不及汝之所入稳当可靠。”那位老妪,见其年少落魄,似甚怜悯,从此每将自己所携冷饭分与他去果腹。一连多日,他感愧交加,向这位漂母申谢道:“信承老母如此厚待,异日若能发迹,必报母恩。”漂母听了,竟含嗔相叱道:“大丈夫不能谋生,乃致坐困,我是看汝七尺须眉,好似一个王孙公子,所以不忍汝饥,给汝数餐,何尝望报。汝出此言,可休矣!”说完,携絮径去。他碰了一鼻子灰,只是呆呆望着,益觉惭愧。他便暗忖道:“她虽然不望我报,我却不可负她。” 无奈神星未临,命途多舛,仍是有一顿没一顿地这样过去。他家虽无长物,尚有一柄随身宝剑。因是祖传,天天挂在腰间。 一日无事,踯躅街头,碰着一个屠人子,见他走过,便揶揄他道:“韩信,汝平日出来,腰悬宝剑,究有何用?我想汝身体长大,胆量如何这般怯弱?”韩信绝口不答,市人在旁环视。 屠人子又对众嘲他道:“信能拼死,不妨刺我,否则只好钻我胯下。”边说边把他的两胯分开,作骑马式,立在街上。韩信端详一会,就将身子匍伏,向屠人子的胯下爬过。市人无不窃笑。韩信不以为辱,起身自去。嗣闻项梁渡淮,他便仗剑过从,投入麾下。梁亦不甚重视,仅给微秩。至项梁败死,又隶项羽。 项羽使为郎中,他也曾经献策,项羽并不采纳。复又弃楚归汉,汉王亦淡漠相遇,给他一个寻常官职,叫作连敖。连敖系楚官名,大约与军中司马相类。韩信仍不得志,薄有牢骚,偶与同僚十三人,聚酒谈心,酒后忘形,口出狂言,庞然自大。有人密报夏侯婴,夏侯婴又去告知汉王。汉王正在酒后,不问姓名,只命一并问斩。谁知将那十三人已经砍毕,正要再斩韩信,韩信始大喊道:“汉王想得天下,何为妄杀壮士?”夏侯婴奇之,力请汉王赦了韩信。他虽然被赦,心中仍是郁郁不乐。他一想在此也无出头之日,于是逃去。幸得萧何已知其才,一见他逃,自己亲去追回。 不佞叙至此地,萧何所筑之坛,大概已经告成,不佞便接着叙韩信登坛拜将的事情了。汉王这天见坛筑就,择了吉期,带领文武官吏,来至坛前,徐步而上。只见坛前悬着大旗,迎风飘荡,四面列着戈矛,肃静无哗。天公更是做美,一轮红日,光照全坛,万觉得旌旗耀武,甲杖生威,心中分外高兴。此时丞相萧何已将符印斧钺,呈与汉王。坛下一班金盔铁甲的将官,都在翘首伫望,不知这颗斗大金印,究竟属于何人。内中如樊哙、周勃、灌婴诸将,身经百战,功绩最多,更是眼巴巴望着,想来总要轮到自身。忽见丞相萧何代宣王命,高声喊道:“谨请大将登坛行礼。”当下陡然闪出一人,从容步上将坛。大众的目光,谁不注在此人身上。仔细一看,乃是淮阴人氏,治粟都尉姓韩名信的便是。不由得出人意外,一军皆惊。韩信上登将坛,向北肃立。就在响过行云一片悠扬受乐之中,只见执礼官朗声宣仪:“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钺。” 都由汉王亲自交代,韩信一一拜受。汉王复面谕道:“阃外军事,均归将军节制。将军当善体我意,与士卒同甘苦,无胥戕,无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违令者,准以军法从事,先斩后奏。”说到末句,喉咙更加提高,有意要使众将闻知。 众听见,果然失色。韩信当下拜谢道:“臣敢不竭尽努力仰报大王知遇之恩!”汉王听了,忙问韩信,究以何策,可成大业?韩信道:“现今上策,只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使他们不备。”汉王一听韩信所言,正与张良暗暗相合,自然大喜。乃择定汉王元年八月吉日,出师东征。诸将此时已知韩信确有大将之才,也无异辞,大家情愿随着韩信,替汉王夺取天下。 此时雍王章邯闻知汉王已拜韩信为大将,亲自同了韩信正在督修栈道,不日出兵。他便大笑道:“既想出兵,何以又烧栈道?现在修造,不知何年何月,方能修成。真笨贼也!”说完,又问韩信何人,左右忙将韩信的历史对他说明。他复大笑道:“胯下庸夫,有何将才?”于是毫不防备。一日,忽有陈仓的败兵,逃至废邱。报称汉王亲率大军夺了陈仓,杀死戍将,即日就要攻至此地来了。章邯至此,方始大大地着急起来。赶忙引兵迎战,哪里是汉兵的对手,一败二败,早已败到废邱,他的长子名平,本守好畦地方,也被汉兵擒去。章邯正待向翟塞二王处讨救,汉兵已是蜂拥而至,无法抵敌,自刎而死,雍地尽归汉有。汉王便乘胜移兵转攻司马欣、董翳二人。二人一听章邯败死,自知决非汉敌,只得投降。三秦地方,不到两月都归汉王。项王的第一着计策,已完全失败了。赵相张耳,西行入关,正值汉兵平定三秦,也既投顺汉王。汉王兵力,因此益强。项王前闻齐赵皆叛,已是忿恨。此时又知三秦失去,已成汉属,不由得大肆咆哮,急欲西向击汉。一面命故吴令郑昌为韩王牵制汉兵,一面使萧公角,率兵数千,往攻彭越。彭越击败萧公角,项王更为大怒,自思彭越小丑何能为力,必是仗着齐王。欲除彭越,不得不先除齐王。于是既欲攻汉,又欲攻齐。 可巧张良给他一信,说的是汉王失职,但已收复三秦,仍是为的前约,如约既止,决不东进。惟有齐梁蠢动,连同赵国,要想灭楚等语。这明明是帮助汉王,要使项王攻齐而不攻汉,好叫汉王乘隙东进的意思。谁知项王有勇无谋,竟被张良一激,真的先去攻齐。张良得信,忙亲自去告知汉王,且为汉王划策东行。汉王乃使从前误当他是萧何所追回的韩信那个韩庶子信领兵图韩,许他俟韩地平定后,即封他为韩王。那个韩庶子信,奉命去讫。张良又欲从韩庶子信东去,汉王坚留不放,始居幕中,并受封为成信侯。汉王复遣郦商等,往取上郡北地,俱皆得手。再使将军薛敺王吸,引兵前往南阳,会同王陵徒众,东入丰沛;迎取太公、吕雉全家之人入关。王陵亦是沛人,素与汉王相识,颇有胆略。汉王因他年纪较长,事以兄礼。及起兵西进,路过南阳,适值王陵亦集众数千,在南阳独树一帜,汉王因遣人招请王陵。王陵当时尚不甘居汉王下,托辞不往。此次薛、王二将复奉命去约王陵,王陵闻汉王已得三秦,其势非小,始决意归汉。且有老母在沛,正好乘此迎接,脱离危机,于是合兵东行。到了阳夏,却被楚兵拦住,不得前进,只得暂时停驻,派人报知汉王,那时已是汉王二年了。汉王得薛、王二将报告,本拟既日东略,又因项王兵威,尚未大挫,正是一个劲敌,未便轻举妄动。所以正在广为号召,思俟兵力十分充足的时候,方敢启行。 那时项王一面攻齐,一面密令英布,照计行事,不得有违。 英布接了这道密令,不禁大费踌躇。因为依了项王之命办理,必召恶名,不依项王之命办理,又是违命。想了半天,与其仗义违令,立撄项王之怒,自己王位便要不保,宁受身后骂名,到底图了眼前的安稳。这就是威力战胜天理,世人大都如此,也不好单责英布。那么究竟是一件什么大事呢?不佞要将它说得如此郑重,阅者细细看了下去,便知真的有些郑重。原来义帝自从被项王逼出彭城,要他迁都长沙郴地。可怜他手无寸铁,部无一兵,哪敢不依。无如手下的随从,皆恋故乡,不肯即行起程,挨了许久,方始乘舟前进。又因大家看他不起,今天行五里,明天行十里,走走停停,走了半年,刚刚起过九江。这个九江地方,乃是英布的封地。项王那时正在军事不甚顺手之际,复想弑了义帝,就此即这帝位。一听义帝行至九江地方,他便密令英布,叫他命人假装水盗,拥入帝舟将义帝戕害。诸君,你们想想这件事情,郑重不郑重呀?义帝既已被弑,于是放出谣言,说他死于水盗。岂知人口难瞒,当时的人,谁不知义帝死在一位目有重瞳,心无仁义的乱臣贼子手中。不过惧他威力,大家不敢声张就是了。正是:拼死来过皇帝瘾,谋生不及牧童多。 不知项王既命英布弑了义帝之后,何人前来讨他,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乱人伦陈平盗嫂 遵父命戚女为姬 却说汉王整兵秣马,志在东略。只以道路迢遥,烽烟阻塞,对于项王命九江王英布谋弑义帝之事,一时无从遽知。仅闻项王攻齐,相持未决,正好乘间出师,遂与大将韩信出关至陕郡。 关外父老,相率郊迎。汉王传令慰扶,众皆悦服。河南王申阳,望风输诚,汉王复书许降,改置河南郡,仍令申阳镇守。同时接到韩地捷音,却是韩庶子信击败郑昌,郑昌穷蹙乞降。韩已大定,汉王乃授韩庶子信为韩王,自己复引兵渡过黄河,直抵河内。殷王司马邛率部迎战不利,只得向项王告急。项王赶忙发兵援救,司马邛已被樊哙活捉,解交汉王。汉王亲自下坐,为之解缚,慰谕数语,仍令自去镇守原地。汉兵旋即出略修武。 忽有一美男子前来投谒,军吏问明来历,始知是楚都尉陈平。 自称为阳武县人,与汉王部将魏无知相识。军吏报知魏无知,无知出营迎入,班荆道故,相得益欢。无知问道:“闻足下已事项王,为何见访?”陈平闻言,连摇其首答道:“小弟险些儿不能见君,幸亏尚有小智,方得脱险来此。”无知惊问其故,陈平道:“小弟在项王帐下,尚为其宠信。前因殷王司马邛谋叛,项王遣我引兵往讨,我因不欲劳兵,只与殷王说明利害,殷王谢罪了事,我去还报项王,项王曾赏我金二十镒。近日汉王攻殷,项王复命我率兵救援。谁知我行至中途,殷王已降汉,我还兵回见项王,项王怪我迟误军情,便要将我加罪。我只得力求其嬖人,代为说情,连夜封金还印,举身西走,是以到此。”无知道:“汉王豁达大度,知人善任,远近豪杰,踵接来归。 今足下弃暗投明,我当代为举荐。“陈平拱手相谢,无知便设席为之接风。席间陈平又说道:”小弟此次走出,算已脱离虎穴,谁知半路之上,几乎又入龙潭,真是祸不单行呢!“无知听了,又忙问何事,陈平道:”我逃出楚营时,幸无人知。到了黄河,雇舟西渡,舟子五六人,都是粗蛮大汉,我那时急于渡河,自然催舟子速驶。舟子边狂摇橹,连又互相耳语。我悄悄察知,似在疑身怀珍宝,大有谋财害命之意。我那时身边仅有一剑,并且素来不习武事,怎能敌得过他们数人?我忽情急智生,诡说他们摇得太慢,恐误行程,索性脱去上下衣裳,即去帮他们摇船。他们见我空无一物,方始大失所望。“陈平说至此处,又问无知道:”君说此事,险也不险?“无知道:”怎么不险!幸君有此奇智,真是令人钦佩!“等得宴罢,时已不早,无知便请陈平安歇一宵。 次早,无知把陈平引见汉王,汉王适值酒醉,命将陈平送入客馆。陈平急去进谒中涓石奋,谓有要事,面禀汉王。石奋允诺,代达汉王。汉王方令进见,问陈平道:“君有何事见教,如此急迫?”陈平道:“大王出关,无非想要讨楚。何不趁项王伐齐时,迅速东行,捣其巢穴,若得入彭城,截断归路,那时楚军心乱,容易溃散,项王虽勇,珲有何能?”汉王听了大喜,复询行军方略。陈平详说路径,了如指掌,只把汉王乐得眉飞色舞,欣慰异常,便问陈平在楚,官受何职,陈平答言:“项王多疑,范增又嫉人材,平不敢献策,仅任都尉。”汉王道:“我也任你为都尉,兼掌护军如何?”陈平拜谢而出。谁知帐下诸将,见陈平骤得贵官,不禁大哗。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说陈平初至,心迹未明,如何这般任用,未免不辨贤愚!这种私议,一日传入汉王耳中,汉王一笑置之,且待陈平益厚。 一面整顿兵马,指日东行。 陈平既任护军,急切筹备,限令甚严,从将一时布置不及,竟有去向陈平行贿之人,乞稍宽限。陈平亦不峻拒,每见贿金,直受不辞。众将得隙奸平,并推周勃、灌婴出头,进白汉王道:陈平虽然美如冠玉,恐怕徒有外表,未具真才。臣等闻他在家时,逆伦盗嫂,今掌护国,又喜受贿金。品行如此,大王不可不察,毋为所惑!“汉王听了,也免不得疑心起来,遂召入魏无知,当面诘责道:”汝荐陈平可用,我如今始知他前曾盗嫂,今又受金,汝为何举荐这个无行之人?“无知道:”臣荐陈平,但重其才具,大王责及其品行,实非今日行军要务。今日楚汉相争,全仗奇谋,以资佐助。就有信若尾生,贤如孝已的人出来,若无奇谋,也无补军事于万一。大王只问陈平所献计策,能否合用,何必究其盗嫂受金等事。此乃急则治标之法,真是要图。陈平果无才能,臣甘坐罪!“汉王听毕,尚是半信半疑,俟无知退后,又召陈平责问。陈平直答道:”臣本为楚吏,项王不能用臣,故弃而归汉,封金还印,只剩得孑然一身,来投大王。若不稍稍受金,衣履难周,何暇划策?至于臣的家庭细故,乞勿追提前事。如以臣策为可用,不妨听臣行事,或有一得之愚,以献大王,否则原金具在,恩赐骸骨归里便了。“ 汉王听毕,微笑道:“汝能助我以成大业,我亦必令汝衣锦荣归。”说罢,更加厚赐,并且升为护军中尉,监护诸将,诸将从此再不敢多言了。 陈平对于受金一事,既自认不讳,不必说它。惟盗嫂一节,也说家庭细故,乞汉王勿提前事,这是不打自招。且让不会把他的家事,略叙一叙。陈平少丧父母,与其兄名叫伯的同居。 其兄务农为业,所有家事,悉听其妻料理。陈平虽是出身农家,却喜读书,每日手不释卷,咿咿唔唔。其兄恶其坐食山空,常将其所有书籍,却而焚之。陈平以告其嫂,嫂喜道:“小郎能知读书,这是陈氏门中之幸。将来出山,荣宗耀祖,谁不尊敬,即我也有光辉。”说完,即以私蓄相赠,令陈平自去买书。一日,其兄已往田间,陈平在家,方与其嫂共食麦饼。适有里人前来闲谈,见陈平面色丰腴,便戏语道:“君家素不裕,君究食何物,这般白嫩?”陈平尚未答语,其嫂却笑道:“我叔有何美食,无非吃些糠粞罢了。”陈平听了,臊得满面通红,急以其目,示意其嫂令勿相谑,免被里人听去,反疑他们叔嫂不和。当时其嫂见她叔叔,似有怪她多说之意,自悔一时语不留口,顿时也羞得粉粉绯红起来。里人见他们叔嫂二人如此情景,心中明白,小坐即去。陈平等得里人去后,方对其嫂说道:“嫂嫂,你怎么不管有人没人,就来戏谑?我平时出去,旁人问我,你家嫂嫂待你如何,我无不答道,万分怜爱。所以嫂嫂外面的贤惠之名,就是由此而出。今时嫂嫂虽是戏谑,人家听去,便要说我对他们所说的话不是实在了。”陈平说到此地,便去与他嫂嫂咬上几句耳朵,他的嫂嫂未曾听毕,又是红霞罩脸起来。 过了几时,就有人来与陈平提亲,其嫂私下对他说道:“这家姑娘我却知道,她的品貌,生得粗枝大叶,在务农人家,要赖她做事,原也不错。但是将她配你,彩凤妻鸦,那就不对。”陈平听了,自然将来人婉谢而去。后来凡是替陈平提亲的,总被他嫂打破,不是说这家女子的相貌不佳,便是说那家姑娘的行为不正。过了许久许久,一桩亲事也未成功。陈平有一天,也私下问他嫂嫂道:“嫂嫂,我今儿要问你一句说话,你却不可多心。”他嫂嫂道:“你有话尽讲,我怎好多你的心!”说着便微微地瞟了他一眼。陈平见了,也不理她,只自顾自地说道:“我的年民,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我想娶房亲事也好代嫂嫂替替手脚,嫂嫂替我拣精拣肥,似乎总想要替我娶房天仙美女。不过这是乡间,哪有出色女子,依我之见,随便一点就是了。”他嫂嫂听了,略抬其头,又把他盯了一眼道:“我说你就这样过过也罢了,何必再娶妻子,也不要因此弄了是非出来。”陈平道:“嫂嫂放心,我会理会。” 陈平自从那天和他嫂嫂说明之后,自己便去留心亲事。一日,偶与一个朋友说起,自己急于想娶一房妻校那个朋友,本来深知他们家中的事情的,当时听了,便微笑道:“你想娶亲,你曾否在你那令嫂面前说妥呢?”陈平道:“你不必管我们的事情。如有合适女子,请你放心,替我作伐就是!”那个朋友道:“有是有一个出色女子在此地,不过女命太硬一点,五次许字,五次丧夫。”陈平听了,不待那个朋友辞毕,便说道:“你所说的,莫非就是张负的孙女么?他家那般富有,怎肯配于我这个穷鬼?至于命硬,我倒不怕。”那个朋友道:“你真不怕,那就一定成功。他家本在背后称赞你的才貌。”陈平听了大喜,便拜托他速代玉成。那个朋友也满口答应。就在那天的第二天,里人举办大丧,浼陈平前去襄理丧务,适值张负这天也来吊唁。一见陈平,便与他立谈数语,句句都是夸奖陈平的说话。张负回去之后,召子仲与语道:“我欲将孙女许与陈平。”仲愕然道:“陈平是一个穷士,何以与他提亲起来?”张负道:“世上岂有美秀如陈平,尚至长贫贱的么?”仲尚不愿,入问其女。其女虽然俯首无辞,看她一种情景,似乎倒也愿意。可巧那个朋友,正来作伐,张负一口应允。又阴出财物,赠与陈平,便得诹吉成礼。陈平大喜过望,即日成婚。 迎亲这日,张负又叮嘱孙女,叫她谨守妇道,不可倚富欺贫。 孙女唯唯登舆,到了陈平家中,花烛洞房,万分如意。新娘虽然如意,可是未免寂寞了那位嫂嫂了。那位嫂嫂,一见陈平娶了这位有钱有貌的婶子来家,天天地卿卿我我,似漆投胶,不禁妒火中烧,未免口出怨言。暗怪陈平无情。陈平纵用好言相劝,这种事情断非空口可以敷衍了事的。后来他的嫂嫂,闹得更不成样子。事为其夫知道,恶她无耻,立刻将她休回母家了。 陈平既娶张女,用度既裕,交游自广。就是里人,早已另眼相看。有一天,里中社祭,大家便公推陈平为社宰。陈平本有大才,社中分肉小事,自然不在他的心上。那班里中父老,却交口称赞道:“好一个陈平孺子,不愧社宰!”陈平闻言叹息道:“使我得宰天下,当如此肉一般。有才之人,总有发迹之日。”不久,陈胜起兵,使部将周市徇魏,立魏咎为魏王。陈平就近往谒,授为太仆。嗣因有人中伤,乃走出投项羽,从项羽入关,受官都慰。他也是书中的要紧人物,他的事情,既已叙明。 再说汉王传集人马,统率东征。渡过平阴津,进抵洛阳。 途次遇一龙钟老人,叩谒马前。汉王询其姓氏,乃是新城三老董公,时年已八十有二,当令起立,问有何言。董公道:“臣闻顺德必昌,逆德必亡。师出无名,人必不服,敢问大王出兵,究讨何人?”汉王道:“项王无道,因此讨他。”董公又道:“古语有言,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羽不仁,本来无可讳饰。 但其逆天害理之事,莫如阴弑义帝那桩最为重大。大王前与项羽共立义帝,北面臣事,今义帝被弑江中,虽有江畔居民,捞尸藁葬,终究难慰阴灵。为大王计,若欲讨项,何不为义帝发丧,全军缟素,传檄诸侯,使人人知项羽是个乱臣贼子,大王亦得义声,岂不甚善!“汉王听了,忙向董公拱手道:”公言甚是,我不遇公,哪得闻此正论。“当下重赏董公,董公不受而去。汉王乃为义帝举哀,令三军素服三日,并发檄文,发赉各国,文中略谓: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弑义帝于江中,大逆无道,莫此为甚。寡人谨为义帝发丧,诸侯应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弑义帝者。 这道檄文,传报各国。魏王豹复书请从,汉王请他发兵相助,魏王豹如约而至。其余的是塞、翟、韩、殷、赵、河南各路大兵,纷纷杀奔彭城。汉王又恐项羽乘虚袭秦,特令大将韩信,留驻河南。彭城本是虚空,不久即将彭城占祝汉王揽辔徐入,查得项王后宫所有美人,半是秦宫妃嫔,不由得故态复萌,就在宫中住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更比从前入咸阳的时候格外胆大了。彭城溃卒,奔至咸阳,往报项羽。项羽一闻是信,气得暴跳如雷,留下诸将攻齐,自己率领精兵十万,由鲁地出胡陵,径抵萧县。萧县本有汉兵防守,奈非项王之敌,略略抗拒,早被楚兵杀散。项王长驱直入,即抵彭城。汉王日耽酒色,骄气横生,诸将亦上行下效,都在温柔乡中鏖兵,销魂帐内打仗,哪里还顾防守。忽闻楚兵已抵城下,全吓得心惊胆战,神色仓皇。当由汉王摩挲倦眼,出宫升帐,调集大兵,开城迎敌。遥见项王跨着马骓,披着黑甲,当先开道,挟怒奔来。所有的楚兵楚将,因为城中都有他们的父母妻小,对于汉兵本是前来拼命。因此战一合,胜一合,战十合,胜十合,汉兵此时早被杀散其半。项王又亲自动手,一枪拨倒汉王的那一面大纛。大纛一倒,全军自然慌乱。汉王此时也顾不得新搭上的楚宫美人,只得落荒而逃。 好容易逃到灵璧县界以东,回顾那一条大河,一时尸如山积,随波漂散,睢水已为之不流。汉王逃了一程,又被禁兵追及,宛如铁桶般地围了三匝。自顾随身人马,只有百余骑,如何冲得出去,不禁仰天长叹道:“唉!我大不该贪图楚宫女色,疏于防备。可怜我今天死于此地的了!”叹罢之后,顿时流出几点英雄之泪。正在待毙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遍地黑暗,楚兵伸手不见五指,也恐或有埋伏,只得退回。汉王乘间脱围,寻路再走。此时身只一骑,边向前逃,边又暗忖道:“此地若有楚将突出,我真的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