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江湖小侠传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5545
[book_dec]《江湖小侠传》是享誉中国现代武侠领域的小说家平江不肖生又一力作,叙述了朱镇岳在师傅的带领下遍访江湖艺人,途中历经艰辛,终于成为智勇双全的侠士。 该著作风格独特,尽显小侠本色。故事多以民间掌故、奇闻异事为材料,结合真事真人加以文学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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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不肖生之《江湖奇侠传》,既弥脍炙人口矣。第以所述成人之事为多,则更有以续草《江湖小侠传》为请者。不肖生笑曰:“奇花初胎,是为小侠。笔墨宣述,怀之久矣。会当努力一成之!”
比既告成,乃以相授,并郑重语余曰:“本书与《江湖奇侠传》性质虽略同,而为旨乃大异。《奇侠传》重在一奇字,故所写都为剑客之异事、大侠之奇行;本书则以轻灵剽疾为归,处处为小侠留身份,亦处处不欲脱小侠本色也!明乎此,始能读《奇侠传》与本书。子亦能为我一转语读者乎?”
余曰:“善!因为楬橥于此。虽然,余于此窃有所感矣!当余序《江湖奇侠传》时,已叹光阴虚掷,百不如人,弥兴哀乐中年之感。今则裘葛三易,而余精神更日衰,四十未至,老境已臻。对此龙骧虎步之小侠,不更将怀惭无地乎?
是为序。
民国十四年仲夏,苕狂序于忆凤楼
[book_title]第一回 白马河边争传绝技 乌鸦山畔欣睹旧家
话说中华民国二年的春天,不肖生在湖南常德府,经营一种普通商人都不注意的商业。经营的是什么呢?原来湖南岳州府,有一个民国元年新设的制革厂,那制革厂因在岳州,就取名叫作洞庭制革厂。制革厂自然制造的是皮革,只是制造这种皮革,必少不得的一种材料,就是栗树皮。
这栗树皮在湖南,虽是一种极寻常的东西,但是要成吨地收买起来,却不容易。因为湖南中路的森林最茂盛,栗树不是一种四季不落叶的树,人家十九拿它栽培起来,围护庄院,取其枝叶繁密,青翠可爱,谁也不肯将它的皮,剥下来发卖。
中路二十七县的山上,占势力的是一种松树,此外就是杉树。栗树的势力小得很,就中唯有常德栗树尚多。不肖生便到常德,专一收买这种树皮。只因这种贸易,在常德没人经营过,无经纪人可找,只得亲自到四乡去找农人交涉。久而久之,常德四乡的农人,认识得很不少了。
在白马河附近,有一个大村落。那村落里面,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全是姓朱的,没第二姓。这一百二三十户人家,虽然门户各别,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但是有一种组织,在精神上,联络得成一个极大的家庭。
白马河左边,有一座山,乡人叫它为乌鸦山。那山不很高,从山脚到山顶,最高之处,也不过三里。山势却绵长得很,左弯右曲,高高低低地包围了二十多方里良田渥壤在里面。朱家的房屋,便完全靠着这乌鸦山接连建筑。山内二十多方里的良田,外姓人不过占了山口处十分之三,里面也全是朱家的产业。
朱家在这山里,住了五百余年,不曾迁徙过。男丁大半是务农生活,读书发迹,在外做官的,也有几十人。
不肖生在长沙的时候,就曾听得人说,常德有个朱宝诚,武艺好得了不得,剑术更是不传外人的看家本领。及到了常德,脑筋里便想起朱宝诚这个名字来。一向人打听,谁知朱宝诚就是乌鸦山朱家的家长,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常德人无人不知道他,并无人不恭敬他。
不肖生生性喜欢武艺,而剑术这门学问,又从来不曾遇过会的人。日本所谓剑术,不待说是完全没有一顾的价值,刀与剑,日本人尚分别不清,抵死拿着一面开口的刀,说是宝剑;又拿着匕首当剑,两人戴着鬼脸壳,横砍直斫,哪里能算它是剑术?就是中国的武术家,也都是拿着舞单刀或舞单鞭的手法,来舞单剑;拿着舞双刀或舞双锏的手法,来舞双剑。至于真正的剑法,绝不曾见过会的。既是听得朱宝诚会剑,且是家传的绝技,而不肖生又已到了常德,离朱家不过五六十里路,怎能禁得住这一片好奇之心,不去见识见识呢?
那时正是五月中旬,天气已很炎热。遂向朋友处,借了一匹很壮健的走马,早一日问明了路径。这日天才黎明,只等城门一开,即出城向白马河进发。在途中休息一次,果是一匹好马,到白马河才八点钟。六点钟出城,五十多里路,只两小时就到了。
过河问乌鸦山朱家,乡人指着一带树木青葱的山道:“随着那山下的道路,向东走去,绕过山嘴,便是朱家了。”不肖生即整理了身上的衣服,拍去了一身灰尘,据鞍上马,照着乡人指引的道路,缓缓走去,一面在马上观览四周景物。
才走了约两里多路,陡见前面一座高山,仿佛挡住了去路,相离不过三百步远近,一望分明。山脚下绕着一条小河,并无道路,顿时心中疑惑,莫是乡人有意和外乡人开玩笑,指引上这一条绝道上来么?转念一想,那指路的人,很像是一个诚实的农夫,料不至拿人作耍。一时心中正在胡想,眼望着对面的山,一步一步地向跟前逼近过来。猛觉得马蹄一转,身躯几乎偏倒下马来。只道是马失了蹄,连忙将腿一紧,把缰向上提了一提。谁知那马却误会了意思,以为是要快走,两耳一竖,扬鬃鼓鬣地向前急走起来。
不肖生再抬头看对面的山时,已是不见了,但见一望无涯的,尽是稻田。碧绿的禾苗都在平原中,没有高下,看不出田塍来。只有那悠悠的南风,吹在禾苗上,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就仿佛与身在大海中,看远来的波涛相似。只不住心里又疑惑起来,怎的明明看见一座很高的山,拦住了去路,只马蹄一转,就变成了一个这般的所在呢?
立时将马勒住,回头一看,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原来那座高山,便是对面的山嘴,走这边山嘴一转,就进了村口。这座乌鸦山,天然是这个村落的城墙,团团围住,只有一个山口做出入的要道。在山口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村落;在村落里面,更看不见山口。当时,不肖生见了这种好地方,不觉失声道好。
向前行了半里多路,才见有人家,房屋都很矮小,三五间一处,靠着山下,并不联络。又走了约半里,便远远地望见前面山脚下,一片房屋连绵不断,和个大市集一般,料想朱宝诚的家,必在那一片房子里面了。
正紧了一紧缰,向前疾走,忽迎面来了两个年纪都在三十左右的人,身上的衣服虽很朴素,面上却都显出些书卷气来,令人一望就知道是两个读书人。那两人见了不肖生,即停步,用眼向不肖生打量。马到切近,两人同时拱手问道:“先生贵姓,从哪里来,到敝处找谁呢?”
不肖生连忙跳下马,说了姓名,以及拜访朱宝诚先生的话,并问两人的姓名。两人很客气,一个年纪稍大的答道:“先生想会的,便是家父。”随手指着旁边这个道:“这是舍弟,名缙卿;我贱名国卿,寒舍就在前面不远。请先生上马,我兄弟当引道前行。”说着,复拱手要不肖生上马。
不肖生自不能不客气一点,即牵着马同行。一会儿,到了那像市镇的地方,果有许多商店。那些商店的规模,和常德城里的不差什么。据朱国卿说,都是朱家一家人开设的,周围四五十里的人,都来这里买货物。因白马河的水路便当,虽在乡村之中,生意却不冷落。加之朱家通族的人,没有欺诈狡猾的,买卖都十分诚实,所以能与常德府城的生意竞争。
不肖生看了那些店家的情形,很相信朱国卿的话,不是无根据的。经过了二三十家店面,道路忽转向右边山凹里。弯弯曲曲的,作斜坡形一个很大的庄院,建在半山之中。那庄院的砖瓦颜色,虽十分陈旧,却也雄壮到十分,围着庄院左右及后方的,全是合抱不交的参天古木。只有前面大门口,是一个极大的草坪,没有树木。草坪南首,竖着两条系马的木桩,地下两个上马的石踏凳,再有几个练武的方石,及绝大的仙人担(贯二石饼于竹木之两端,用以练力者),都埋在草内,大约至少也有十来年,不经人手去挪移它了。
朱缙卿连忙过来接了缰索,拴在那系马桩上。朱国卿引不肖生进了大门。远望二门上,悬了一幅朱漆金字篆书的对联,上写“敝庐六百载,高堂八千春”,十个斗大的金字。朱国卿指着二门的墙说道:“这三扇墙还是南宋时遗留下来的,以外也有元朝的,也有明朝的,也有清初的。在常德没有比舍间再年代久远的房子了。”
不肖生一面点头应是,一面走近那墙跟前,看墙上虽是用白粉糊了,却因糊得很薄,能看得出砖砌的痕来。那砖每块足有一尺三寸长、四寸来厚,简直就是和上海、香港建筑高大洋房的红砖一般,比城墙砖还要长大一倍,怪不得能支持五六百年之久。近数十年来,内地建造房屋的砖,十口只怕还抵不了这一口。朱国卿即不说是南宋时遗留下来的,不肖生也能断定不是明清之物。
朱国卿又道:“这副对联,是光绪庚子年(即二十六年)家祖母八十岁寿期,家大伯写的。家祖母今年九十三岁了。”
不肖生听了,心中不觉很诧异,怎么古老人物,都聚在一块儿了?但是心里虽然诧异,却很高兴这回算不白辛苦,得见着这么古的房屋,又能遇着这么年老有福的人。便不见朱宝诚的剑术,也很值得了。
不知朱家的剑术究竟如何,不肖生能不能瞧见朱家的剑术,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1]评曰:
本书与《江湖奇侠传》,虽同出不肖生一人之手,性质亦略复相同,然其描写之点则大异。《奇侠传》以雄奇为主,所写者为当世剑侠之异事。本书以活泼为尚,所写者,为一般小侠之豪情。
读《奇侠传》,如闻虎啸深山、龙吟大泽;读本书,如见日出东海、花发南枝。明乎此,始可读《奇侠传》与本书。
一部洋洋十万余言之大著作,颇苦不知从何说起。因以乌鸦山朱家为之引,此提纲挈领法也,非善为文章者莫能办。
乌鸦山朱家,确为乔家世家,“敝庐六百载,高堂八千春”一联,语气又何其阔大哉!
* * *
[1]忆凤楼主,即赵苕狂。
[book_title]第二回 论剑术畅谈家数 观奇传别具会心
话说朱国卿把不肖生引到一间书房里坐下,即抽身进里面去了。
不肖生看那书房中陈设,当窗一张楠木长条桌的上面,就放着一方硕大无朋的砚池,和一个用竹根雕成的笔筒。笔筒内插着十来支大小的毛笔,靠墙摆着四把楠木靠椅、两个茶几,壁上并没有悬挂什么字画,却挂着一把四尺多长的兵器;形式像剑,比寻常用的剑足长过一倍,捏手的所在,系着两条手指粗细的丝绦。心中暗想:哪有这么长的剑?然照形式看来,不分明是一把剑吗?正打算趁着没人,取下来见识见识,忽听得外面脚声响,只得仍坐着不动。
脚声渐响渐近,门帘起处,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八团花宝蓝纱衫,上罩一件玄青团花纱马褂,生得浓眉巨眼,神采惊人。嘴边并没有留须,望去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笑容满面地向不肖生抱拳说道:“兄弟便是朱宝诚,劳先生远道来访,失迎得很。”那说话的声音,十分嘹亮,一听就知道,那声音是从丹田中发出的。不由得心中发生一种敬爱之念,随即答礼,客气了几句,彼此坐下攀谈起来。
这一次攀谈,不肖生得的益处却不少,才知道挂在壁上的那四尺多长的兵器,竟是一把剑。据朱宝诚说,这还是短的,极长的有八尺,在临阵时才用。古人身上佩带的,不过三尺,只能作防身用,不能上阵。现在一般人用的,都在二尺以内,不是剑,是匕首。剑尖在一尺以内,便逐渐尖削起来,匕首尖削在一寸以内,和匕的头子一般,所以名叫匕首。这剑四尺五寸,是因为小儿辈没力气,使不动八尺的长剑,特铸这么短的,给他们使着玩耍。
不肖生在朱家住了七日,看朱宝诚使了一次剑,朱国卿兄弟每人使了一次。不肖生心中很疑惑,从来各种小说中,凡是写人舞剑,不是说舞得一团白光,便是说什么兔起鹘落,什么如风飘瑞雪;怎的朱家这种剑法,和那些小说上称赞的,一些儿也不像呢?不但没一手盘旋飞剑的,并且有时呆呆地立着,两眼望着剑尖,出了神似的,动也不动一动。就是动的时候,手足也都迂缓得一下是一下,不相连贯。
他父子没动手演的时候,不肖生早已准备了几个“好”字,含在口里,等演时叫出来,助他们的兴。及至三人都演完了,一个“好”字,都不曾叫得出口。非是眼界高,实在是看不懂,不知“好”字应从哪里叫起。若一味瞎叫,反显得强不知以为知,更惹他们笑话,不如索性不开口。
三人演完了,朱宝诚拱手说:“见笑!”不肖生只得老着脸说道:“我平生不曾见过使剑的,先生的剑法,我实在是莫测高深。还望先生念我来意之诚恳,不吝珠玉,将这剑法的奥妙,赐教一二。”
不肖生说这话,是疑心朱家的剑术,不肯传于外人,有意胡乱使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手法,拿来搪塞,免得外人剽窃。
朱宝诚似乎看出来了不肖生的意思,即笑着答道:“世间没有不肯传人的武艺,也没有什么秘密不能给人知道的武艺。都是因为世俗教师,自己没真实本领教徒弟,却又想骗徒弟的钱,便装出有许多秘密手法,不肯轻易传人的样子来;但又故意露出些意思,使徒弟去将就他、拜求他,他仍装模作样。及至末了,多许他几十串钱,他就拣一两下,比从前教的略为直接些儿的手法,传给这个出钱多的徒弟,便算是秘传,其实算得什么?我这剑法,要说是秘传吧,手手是秘传;要说平常吧,手手很平常。剑法便再好些,没有功夫,也是枉然。世间哪有功夫能剽窃到手的?莫说功夫不能剽窃,就是法子也剽窃不了。这人一看即能剽窃,则他的功夫必然在我数倍以上,功夫既在我之上,哪里用得着再剽窃我的呢?即是和我差不多的功夫,他若不与我同门,彼此也都剽窃不着;功夫在我以下的人,是更不待说了。一手一手地剖析来教,尚且还得半年、三五个月,才能通晓法门,岂是一望就得成功的吗?舍间的剑术并非不传外人,只因外人没有肯来学的,所以不曾传得。”
不肖生点头问道:“适才见先生所演的剑法,其中奥妙之处,能赐教一二么?我平时虽不曾见过剑术,但每见小说中称赞舞剑的,总是说舞到好处,只见剑光,不见人影,又说什么连水都泼不进去。那些话,难道全是不在行的人,但凭理想说的吗?”
朱宝诚哈哈笑道:“一点不错,并非不在行的人凭理想说的话。剑术的种类原来甚多,舞的是舞的剑法,击的是击的剑法。兄弟和小儿刚才使的,是击剑,不是舞剑。在剑术中,本分文武两派,舞剑是文派,击剑是武派。古时的文人女子,会舞剑的很多,会击剑的极少。舞剑一门,不过是古时歌舞中的一种,一般地也有许多手法,但用意不在刺人,只在好看。所以舞的时候,盘旋得异常迅速,剑光人影,上下翻飞。舞到极快的时候,是能如小说上面所说的,只见剑,不见人。至于泼水不进的话,就只怕是做文章的人,极力形容其快罢了。舞剑无须乎学,练过把势的人,都能一看就会。”
不肖生问道:“会舞剑的,也有用处没有呢?”
朱宝诚想了一想,笑道:“用处却难说。古时每有舞剑侑酒的,于今宴会上侑酒,都改了叫班子里的姑娘们,唱几句曲子。古时文人,多借舞剑运动身体,舒畅筋络;于今的文人,也都改了,用什么柔软体操,以外却不知道更有什么用处。兄弟不曾学过舞剑,大概还有用处,非我浅学的人,所能理会。击剑与舞剑,用意既是不同,手法自然也有很大的分别。先生拿着小说上写舞剑的情形,来看击剑,那如何看得上眼呢?”
不肖生见朱宝诚,说出怎么看得上眼的话来,心中很觉得惭愧,翻悔自己不应拿小说上写舞剑的话来说,以致他多心,说看不上眼。即时想用话声辩,忽一转念:“我素来是拙于言词的人,倘若声辩得不得法,益发使人不快。”一时心和口正在来回地商量,朱宝诚已接着说道:“击剑一门,不但在今时研究的极少,便是古时,用剑的也不如用戈、矛的多。因为剑是各种兵器之主,剑的本身,原已极难使用,而临阵又不能用它招架敌人的兵器,所以一般人都不大肯用它。近时枪炮发明了,连用戈、矛的都没有了,更向哪里去找用剑的来?兄弟说句不客气的话,莫说先生不曾见过的,看不懂舍间的剑法;便是那些小说上写的会舞剑的人,也决不知道我的剑,是怎么一回事。舍间的剑法,来源远得很。六十年前,通中国有两家会这剑的;六十年后,就只舍间一家了。前年,有朋友从广西来,说都安有个土司官会击剑,剑法和舍间的一样。兄弟禀知家慈,家慈很有些疑心,将六十年前的事,如此这般地说给兄弟听,命兄弟立刻到广西都安,去拜访那位会击剑的土司官。兄弟一到都安,才知道那位土司官,正是家慈疑心推测的人。于是舍间的剑术,分一支到广西去了。”
不肖生听了朱宝诚所述六十年前的事,不觉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亲耳听得朱宝诚所说,亲眼看见朱宝诚的母亲,也断不相信,果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事实如何,且听下回书中,从头细写出来,供阅者诸君的研究。
忆凤楼主评曰:
未见击剑之前,先细写剑之形式,此虽为题中应有之义,而著者好整以暇之态,亦于此可见一斑。
剑与匕首完全不同,今人每不知之,辄谈匕首即剑,读此节当可恍然大悟矣!此非所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欤?
今人之为小说,其写剑也,不曰“兔起鹘落”,即曰“电掣风翻”,一若非此,不足以尽剑术之奇者。盍取而一读此节,当始审其见闻之陋,而知剑术之中,固有击剑、舞剑之分矣。
舞剑仅以侑酒,不知其他,快人快语!我欲为之浮一大白。然为善舞剑者闻之,不知又将何若。
一见即能将人之绝技剽窃而去者,其人必有绝高深之功夫,即亦何待于剽窃?此数语实为至理名言,愿读者其毋忽诸!
[book_title]第三回 三年学艺宝剑随身 一旦成行长甲护体
这回书须从朱宝诚的祖父说起。朱宝诚的祖父,官名一个沛字,号叫若霖,以大挑知县,在陕西做了十多年知县官。咸丰元年,升了西安府知府。朱若霖为人极精干,膝下生了三个儿子。一、二都在襁褓中死了,只有第三个儿子名岳,字镇岳,生小即颖悟绝伦。十二三岁时,文学便很有了根底,每有一篇诗文出来,不到几日即传遍长安。
一日,朱镇岳的母亲魏氏,带着朱镇岳,到东门报恩寺进香。报恩寺的长老雪门和尚,一见朱镇岳,就仿佛见了什么奇珍异宝一般,不住地用两只老眼,在朱镇岳身上打量,末后合掌向魏氏说道:“公子和老衲有缘,求夫人将公子舍在老衲跟前三年,必能于公子身上有很多的益处。”
魏氏一听这话,不由得心里气愤,脸上便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来答道:“我夫妇的年纪合起来,差不多一百岁了,就只这一个儿子,老和尚不是不知道,怎会说出将他舍了的话来呢?”
雪门和尚笑道:“老衲不是说要夫人将公子舍了,三年后仍得将公子交还夫人。不但于公子身上有极大的益处,便是于老爷、夫人身上,也有多大的好处,三年的光阴,容易过去。”
魏氏不待和尚说完,即连连摇手道:“这话不用提了,莫说三年,三日也不行!”
雪门和尚道:“夫人今日不短舍,只怕将来要长舍呢。老衲方外人,以慈悲为本,难道对公子还有恶意吗?”
魏氏也不答话,进好了香,便带着朱镇岳上轿,回衙门去了。气愤愤地将话告知朱若霖。朱若霖毕竟是个精明人,听了问道:“你问他为什么要舍在他跟前的话没有呢?”魏氏道:“谁高兴问他?无论他为的什么,要把我的儿子舍给和尚。总是不行的。”
朱若霖笑道:“话不能这么说,雪门和尚的为人,我很听人说过,是个极有道行的和尚。虽是个方外人,却干过几件救困扶危的事。并且他在报恩寺当主持,也当了十多年了,从来不曾有人说他做过不法的事。他说要把岳儿舍给他三年,必有点道理在内,可惜你只顾一时气愤,也不问问他。”
魏氏不悦道:“你把儿子看得轻,你去生儿子舍给和尚,我自己生下来的儿子,只这一个,是很宝贝的,一刻也不许离开我。”朱若霖哈哈笑道:“你生的儿子不肯舍掉,叫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来舍呢?不用气吧,我也不过是这么闲谈,谁也不肯将自己的儿子,给一个和尚去鬼混。”
次日,朱若霖正和魏氏闲谈,忽门房传报,雪门和尚来拜。朱若霖笑道:“这老和尚认真要我施舍爱子了。”魏氏道:“老爷犯不着去见他,他是个出家人,公然出入官衙,已是不安分。老爷去见他,只怕于官声有碍。”
朱若霖摇头道:“这个和尚,素来不是出入官衙、不安分的人,见见他不要紧。你放心,我不会胡乱把儿子舍给和尚。”随说随走入客厅。
朱若霖虽不曾和雪门和尚见过面,心目中却早认定雪门和尚,是个有道德的高僧。来到客厅中,只见一个身高六尺以外的老和尚,须眉白得如银似雪,手腕上悬着一串念珠,合掌立在下面,真是一个活泼泼的知觉罗汉。朱若霖不由得发生一种敬爱之心,趋前拱手让坐。
和尚开口说道:“老爷今日肯见和尚,即是与和尚有缘。和尚在风尘中物色三十余年,实不曾见有如公子这般有夙慧的人。昨日一见之下,和尚心里实在有些放他不过,当今天下大乱(当时人心目中,只知有中国,中国大乱即谓天下大乱),专读书不懂武事的人,不但不能替朝廷出力,并且不能自保身家。和尚有上可以卫国、下可以保家的技艺,非公子这般有夙慧的人,不能传授,只要专攻三年,必有大效。老爷爱公子,必望公子成个经天纬地的人物,这机缘不可错过!”
朱若霖想了一想,问道:“师父教小儿去报恩寺住着,学习三年么?”和尚点头道:“虽是在报恩寺住着,与府衙相近,却不能时常回来。除三节两寿期可令公子回府,尽人子之礼外,不宜出寺门一步,致荒废学业。”朱若霖听了,忽然立起身来,向和尚深深作了一个揖道:“我即将小儿交给师父了,听凭师父教训,我不过问。”和尚也起身合掌答礼。
朱若霖随入内室,用了无数言语向魏氏解释。魏氏虽不愿意,但因府衙离报恩寺不远,见面容易,并且儿子不能和女儿一样,终年关在闺房里,总得有出外就学的时候,遂也说不出不肯的话来。从此,朱镇岳就在报恩寺,跟着雪门和尚学卫国保家的技艺去了。
朱镇岳跟着雪门和尚到报恩寺,雪门和尚早已预备了一间静室给朱镇岳住。先教朱镇岳做了三个月内功,随后拿出一把檀木剑来,教朱镇岳击刺。寒暑不辍地练了三年,才拿出把三尺长的钢剑,给朱镇岳道:“你的功夫已经上身了,这把剑是我专炼了给你的,还不曾开口,剑口是须用剑的本人亲自磨开的,用时才能合手。明日的干支是庚申,正好磨剑。你今晚将身体沐浴干净,我书房里有座胆瓶,瓶内是龙泉井的水。你等到天一交子时,向西方叩齿四十九通,将磨剑咒语默念一遍,然后以剑蘸泉水向石鼓上,以意会神,以神摄气,磨一遍,试击一遍,以圆活称手为度。这剑我炼了十年,一百斤马蹄铁才炼成十两,加以十两乌金、十两银屑,才炼成这十五两重的剑。虽不能与古时的莫邪、干将比锋利,然在今时,只怕遍中国也找不出第二把这么刚柔相济的剑来。”说时,遂将磨剑的咒语传授了朱镇岳。
朱镇岳一一默记了,退后抽出那剑来一看,觉得比寻常用的檀木剑,轻了几倍,剑锋约有二尺三四寸长,一面有两条血槽,一面只有一条血槽。虽是不曾开口,却青光耀目,望去已像是很锋利的样子。心中高兴,不觉展开手足,试击两下,耳边便闻得风声如裂帛一般。心中有些诧异,暗想:用了三年木剑,击刺起来,虽也时常闻得风响,却不曾听过这么裂帛一般的声音,这剑果是可宝贵的东西。
朱镇岳心中正在疑惑,雪门和尚已背操着手,一步一步地闲踱进来,望着朱镇岳笑道:“你正使得得劲,怎的忽然停了呢?”朱镇岳提剑说道:“弟子因闻得风声作怪,一时惊得停了手脚。”
雪门和尚哈哈笑道:“你这时才知道我专给木剑你使的好处么?你使的木剑,最重的有十几斤,你能使得圆活自如,今一旦使这一斤多重的钢剑,自然比寻常要灵捷几倍,剑锋走得快几倍,破空的声音自然也跟着大几倍了。你此时试拿这剑,使出撒手刺的手法来看看,那脱手时的声音比响箭还大呢。”
朱镇岳问道:“既是响声有这么大,那么敌人闻声躲闪,不是很容易的吗?”
雪门和尚大笑道:“教敌人躲闪得了,还能算是剑术吗?你须知箭因有响声,容易躲闪,不能与剑作一例看承。箭的响声是由羽毛上发出来的,故响声虽大,速度却不曾快到十分;并且来势太远,所以躲闪不难。这剑术的撒手刺,谈何容易!功夫不到绝顶,哪能撒得出手,即出手又何能成声?岂是如射箭一般,无论什么人,都能射得呼呼地响吗?你想,剑锋能破空作响,须行得何等迅速。被杀的人,及至闻到响声,已是洞胸断颈了。莫说躲闪,能看得出剑光的,这人的功夫就不差了。”朱镇岳这夜依着雪门和尚的话,将剑磨开了。
次日,雪门和尚教朱镇岳,在大殿上当面使了一会儿,欣然笑道:“我的衣钵有了传人了!但是还须三个月工夫。你此刻就归府衙去,禀知父母说,我明日即带你出外游行,三个月后,便功行圆满了。”
朱镇岳问道:“师父将带弟子,游行些什么所在呢?恐怕家父母要问,回答不出,两位老人不放心。”雪门和尚点头道:“你问得不差,但游行的所在,我也不能预定,大概不至出陕西境界。你对父母只说游大华山就得哪!”朱镇岳连声应是。回到府衙,将话禀知了朱若霖夫妇。
魏氏因儿子离开惯了,此时虽听说要跟着师父远游,却已不似三年前的难分难舍了。朱镇岳自从进报恩寺以来,即不曾在府衙中住过一夜,因雪门和尚怕他住在家中,耽误了功课,所以总是限定时刻,不许久留。朱若霖也绝不姑息,有时还催着朱镇岳回报恩寺去。
朱镇岳归府衙禀明了言语,当日回报恩寺中。雪门和尚拿出一个小皮箧来,给朱镇岳道:“这皮箧里面,是我少时用的一副软甲、一副钢甲,于今我也用它不着了,传给你好生珍藏。不遇大敌时不必用,有它在身边,足抵一个好帮手,不要轻轻看过了。”说时,随手将皮箧揭开,取出那副软甲来,一手提着领口抖开来,像个很轻松的样子。
朱镇岳见那颜色漆黑透亮,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伸手接过来,着手又轻又软。前胸后背鼓起来有一寸多厚,只是用力按去,不过三四分,也看不出里边塞的是什么。
雪门和尚笑道:“你可知道这副软甲的好处么?”朱镇岳道:“弟子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制成的,怎能知道它的好处?”雪门和尚道:“表里都是从野蚕身上剖出丝来,织成片子,所以能伸能缩,经力最牢。海边的渔人,每用野蚕丝作钓大鱼的钓丝,一根单丝能钓百多斤的鱼,这种丝是极宝贵的。这里面塞的是极细的头发,将这甲悬在树上,尽管用鸟枪,贯上丸子,向甲上打去,丸子都嵌在甲里,透不过去。刀剑是任凭如何锋利,决不能伤损它分毫。我为得这副甲,几乎送了性命。”
不知雪门和尚得这甲时,为何几乎送了性命?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雪门和尚与朱镇岳,殆有夙缘者,不则何以一见即欲录之门下?而朱镇岳亦幸而遇雪门和尚,得能传其绝艺,成为一代大侠;不则为禄蠹,为书呆。朱镇岳之所以为朱镇岳,亦正未可知耳。
朱若霖一闻雪门和尚之言,即肯以爱子托之,自是解人,非一般风尘俗吏可比。
写磨剑一节,曲尽个中之秘。所谓以意会神,以神摄气云云者,直于此道已三折肱矣。彼寻常一般小说家,又乌能知之耶?
剑响与箭响不同一段高论,亦能发人所未发,断非不知武术者所能道其只字。
朱镇岳既得宝剑,又得宝甲,踌躇满志,弥足自豪,我亦为之羡煞矣!入钢甲、软甲事,所以开发下文。
[book_title]第四回 轻身术飘风落叶 金钱镖打草惊蛇
话说朱镇岳听了雪门和尚这番话,不禁诧异问道:“师父得这甲,怎的几乎送了性命呢?”雪门和尚笑道:“这副甲原是你祖师爷的。你祖师爷姓毕,讳南山,原籍是甘肃凉州人。只是从十二岁以后,便辞了原籍,在蒙古二十多年,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这副甲在祖师爷手中,费了将近十年的心力,才制造成功。祖师爷教了三个徒弟,一个广西人,姓田,名广胜;一个江苏人,姓周,名发廷;第三个就是我了。周发廷的本领在我之上,田广胜和我是兄弟手,没有高低。但是祖师爷因周发廷心思太深,不及我和老田坦率,便不大喜欢周发廷。
“祖师爷临终的时候,因为没有儿子,只得将平生应用的物件,分给我等三个徒弟。宝剑传给田广胜,这副软甲传给我,一葫芦丹药传给周发廷。周发廷心里想得软甲,见没传给他,已是不大愿意,只是敢怒不敢言。而祖师爷将丹药传给周发廷之后,背地又传给我和老田两人。周发廷知道,更是怒不可遏,只等祖师爷一咽了气,便仗着他本领高强,硬向我要借软甲应用。我知道他早已不怀好意,祖师爷将软甲传给我的时候,我随即穿在衣里,他向我借,我自然不能答应。他开口就骂祖师爷偏心,老田在旁听了不服,以大义责他,三言两语不合,他和老田先动起手来。我上前劝架,他猛不防向我迎头一剑,我来不及退避,只将头一偏,剑着肩上;幸得有软甲挡护,剑锋如斫在棉絮上一般。周发廷心里一惊,知道我已披上这软甲护身,不能伤损,他自己本领虽高,毕竟怕敌不了我和老田两个,当时跳出圈子,独自气冲冲地去了。
“后来,他又用种种方法,想来偷盗这甲,奈我日夜穿在身上,不曾卸下片刻,他非得将我刺死,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我这甲取去。他为这甲,直跟着我半年,明劫暗偷,至少也有五十次,好容易才过了这个难关。周发廷见我防范得严密,不能得手,就把念头转到田广胜的宝剑上面去了。谁知田广胜也久已提心防备,收藏的地方,除了老田自己,谁也不能知道。周发廷去偷了几次,没有偷着,倒也罢了,每次都给老田看见了。
“第一次去老田家的时候,老田正在登坑,忽听得风声响,知道是同道中人来了,却没想到是周发廷。悄悄地跟着风声赶去,周发廷正倒挂在房檐上,探头探脑地向老田睡房探望,蓦然从脑后拔出剑来,施展‘鸽子钻天’的身法,向窗孔里飘然而进。老田心想:这厮若是好意地来拜访,就用不着先拔剑,后进房。这必是我们同道中人,途中缺少了盘缠,见这所房屋高大,料定必是富厚之家,打算顺便借些盘缠的,却不知道误撞到同道的家里来了。心里这样想着,耳里仔细听着那着地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厮的本领不小,简直如风飘落叶一般,绝无声息,且用一个打草惊蛇的法子,吓他一吓,看他怎样。
“老田有种绝技,是我和周发廷赶不上的,最会使一手好金钱镖,能连珠不断地发一百下,打二百步以外;并且能后镖接前镖,镖镖相撞,迸出火星来。他这本领,就是祖师爷也输他一着。因老田生成的一双眼睛,能于黑夜分辨五色,谁也不能及他那般目力。所以金钱镖这种暗器,虽在剑侠中不过是一种玩意儿,只是没他那般目力,也决不能练到那么神化。当下,老田既不知道就是周发廷,打算吓他一吓,却又不愿无故伤了同道的性命,随手掏了一把金钱镖,约莫有二三十个,朝着周发廷的脚后跟打去。
“镖才出手,周发廷已觉背后有人暗算,向前一蹿,回过头来。及至老田看出是周发廷来,第二三镖已接连向周发廷的后腿打出去,收不回来了。周发廷腿上着了一镖,气得大吼一声,一拧身,早已到了房上,开口骂道:‘田广胜,好小子!竟暗算起我来了,等我来收拾你的性命!’旋说旋动手,朝老田杀来。老田忙闪开,辩道:‘委实不知道是师兄来了,望师兄恕我冒昧之罪。’周发廷骂道:‘放屁,第一镖可由你说不知道,我已回头开了声,你为什么还只管接二连三地打来?你那双狗眼,黑夜能辨五色,谁也知道,偏看不出是我来吗?眼里没有我这师兄也罢,要我饶恕你么,除非立刻将师父传给你的那把宝剑,双手送给我,我看着宝剑份儿上,便不和你计较这一镖的事。’
“老田听了大笑道:‘啊,师兄赐临,原来是为宝剑,怪道黑夜从房上进来!宝剑送给师兄也可行,但是我得问师兄一句话,师兄得实说。’周发廷道:‘你问什么话,我一概实说,决不瞒你。’老田就笑道:‘师兄的软甲,已经到手了没有呢?’周发廷见问这话,不觉红了脸,半晌才答道:‘此时还不曾到手,不过随时要甲,可以随时去拿,你问它干什么哩!’老田道:‘宝剑和软甲,一样是师父传下来的,你且等软甲到了手,再来我这里拿宝剑。软甲不曾到手,宝剑也是不能送给你的。’
“周发廷一听这话,哪里忍得住气呢?当时也回不出什么话,挥剑就在房上和老田动起手来。老田赤手空拳,如何肯与他认真角斗哩!一连退让几步,喝住说道:‘我们兄弟犯不着因一把剑,伤了多年和气。你不用动手,听我说一句话。’周发廷怒气不息地拿剑尖指着老田道:‘有话快说,你有意逼着我伤和气,不与我相干。快说,快说!’老田从容笑道:‘我们三个人,同跟着师父学剑,而造诣只你一个人深远,心思也只你一个人灵活。师父因你的本领了不得,用不着软甲和宝剑帮助……’
“周发廷不听提起师父还可,一听说师父,那气就更大了。连说:‘放屁,放屁!世上哪有这么偏心的师父?软甲、宝剑传给你们两个,我倒不气;他不应再背着我,将丹药也传给你们,这气我实在受不了。我一天留着性命在此,决不和你们甘休!’
“周发廷正在痛骂,一转眼不见了老田,忙住了口。举眼四望,只见夜色苍茫,并不知老田从何时溜跑了。暗想:不妙!田广胜是一双狗眼,他若躲在黑暗处计算我,防不胜防。并且他已有了防范,今晚已眼见得不成功了。想罢,飞身就跑。老田果躲在暗处,看得明白,跑出来喊道:‘师兄好走,我不远送了。’周发廷听得,更是气愤,打算回头再与老田比拼。转念老田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打我不过,必不肯和我较量。他在黑夜中东藏西躲,我也弄不过他,不如等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再来。遂忍气吞声地走了。
“过了几夜,又到老田家,又被老田看见了。一连七八次都不曾得手,才赌气回江苏无锡县原籍,卖药治病去了。多年不得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的境况如何。
“这副钢甲是一个蒙古人的,那蒙古人也会剑术,闻我的名,要和我比较。他也是想得我的软甲,就拿这副钢甲,和我的软甲做比赛的东西,谁胜了谁得。一动手,蒙古人就输了,这副钢甲便到了我的手里。这钢甲的好处,比软甲不差什么,不过软甲可随时穿在衣内,钢甲非到遇敌时,穿着它不像个模样。你都好生收藏着,日后自多用处。”
朱镇岳喜不自胜地将软甲叠好,提出钢甲来展玩了一会儿,见甲上刀痕如蛛网。雪门和尚指着刀痕笑道:“那蒙古人身经百战,做梦也没想到败在我手里,将护身钢甲输掉。你此时可将软甲穿在贴肉处,钢甲收藏起来,明日即可动身出游了。”
不知出游时究竟遇见些什么事,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因钢甲、软甲,而述及雪门和尚之来历、雪门和尚之同门,此回叙法也,行文者不可不知。
毕南山之分遗物,未免略存厚薄之心,宜周发廷之愤愤不平矣!此后许多争端,皆由此而起也。
善轻身术者,如飘风落叶;擅金钱镖者,能打草惊蛇,皆足为我国武术界生色矣!毕门多贤,于斯可见。
周发廷虽身负绝艺,高出侪辈之上,其如田广胜之具有狗眼,能于黑夜窥人何?愤而遁去,宜也!
软甲之外复有钢甲,可谓无独有偶,一旦并归雪门和尚,复传之于朱镇岳,深为庆得所。特彼蒙古之武士,身经百战之余,偶尔败衄,遽将此珍同性命之钢甲失去,不知何以为情耳。
下文接叙出游事,为本书正文之开始。
[book_title]第五回 揭秘幕细述江湖事 仗内功狂走荆棘丛
话说朱镇岳依了他师父的吩咐,将软甲穿在贴肉处,外面披着长衫,当夜检点应用的物件,做一包袱捆好。次日早起,雪门和尚向朱镇岳说道:“我们学剑的人,第一是要耐得劳苦。你是一个公子爷出身,体质脆弱,经不起风霜,剑术虽然学成了,只是精力有限,纵有行侠仗义的心思,每因精力不佳,或道路太远,或事情太繁,便不能鼓起兴致去干,便失去了我们剑侠的身份。所以能耐劳苦,是我们当剑侠的第一要务。
“平常我们同道中人,传授徒弟,本来都是从拜师这日起,一年之内,专一打柴挑水,做种种劳力的生活,第二年才以内功辅助外功,第三年内外功都有八成,方传授剑术,一成即能离师独立。我因你不比他人,而内功既成,外功本属容易,所以另换一种传授之法。你现在外功虽欠些功夫,内功却已圆满,我从今日起,带你游山一月,风餐露宿,就是想完成你的外功,并可借此练练你的胆气。丛山叠岭之中,莫说奇才异能之士,隐居的不少,就是毒蛇猛兽,动辄食人的,也随处可以遇着。若教你一个人去,我有些放心不下。不是怕你的本领不够,因你年纪太轻,太没经验,略不谨慎,便弄出大乱事来,不是当耍的。”
朱镇岳问道:“既是不愁弟子的本领不够,却为什么又怕弄乱事来呢?”
雪门和尚笑道:“你哪里知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好容易说到本领二字?我说不愁本领不够的话,是对于毒蛇猛兽的说法。至于山林隐逸之士,你哪里说得上本领?我自从主持这报恩寺,与同道中人少有来往,我们当剑客的,先论交情,后论本领。江湖上没有交情,任凭你本事齐天,也终有失脚的这一日;但全恃交情,自己本领不济,在江湖上也行不过去。你此时的本领,在剑客中虽算不得上等,只是也不在一般人之下。就是交情两字,太仄狭了些,除了你自己父母之外,认得的就只一个我。我这回带你出外游览,用意便是引你在交情上做些功夫。
“你要知道,我们同道的人最重交情,不但和自己有交情的人,不肯随意翻脸;就是这人和我的朋友有交情,相见的时候,只要提起朋友的名字,都得另眼相看。有能帮忙的地方,就得略费心力,替他帮忙。若是真和自己有交情的,哪怕拼着性命去帮助他,也说不得。你看交情两字,在我们同道中何等贵重!”
朱镇岳喜笑道:“弟子正怀疑,师父带弟子出外游览,没有一定的主意,哪能有一定的趋向呢,不是乱跑一阵子吗?师父这样说起来,弟子才知道这次出游,是重要得很了。”
雪门和尚点头笑道:“不重要,我也不陪着你去了。平常当剑客的人,交情都是自己打出来的,所以有‘不打不相识’的话。你的身份比别人不同,不是我心存势利,我一个出家人无端多管闲事,从你父母手中将你要了过来,你身上只要有一根毛发受损,我就对不起你父母。你的本领便比今日再高十倍,我也不放心教你一个人去。等过这次出游之后,我就可以卸却仔肩了。
“我本打算带你去刘家坡,见了刘黑子,再到石门山苏家河一带,会几个二十年前的老友。陈仓山、天台山的几个大镖师,从石门回头才去会他们。因为去刘家坡,须走一个地方经过,那地方的名字太不吉利,只得改了途径,先去陈仓、天台,再去九郎山、朱砂岭,走甘谷沟到刘家坡,不从那不吉利的地方经过。”
朱镇岳笑问道:“那地方名叫什么,有什么不吉利呢?”
雪门和尚笑道:“那地名无论是谁也得忌讳,不知是何人取的这个名字,那地名叫‘鬼门关’,你看可恶不可恶?”
朱镇岳笑道:“这名字果是不好。刘黑子是何等人物,必须去看他哩?”
雪门和尚笑道:“说刘黑子这人,本领真是了不得,他的门徒,可以说是遍天下。他少时原是一个无所不为的无赖汉,三十岁才遇一个得道的高僧,传他的剑术。因他身体瘦小,人都称他作‘刘黑子’。他不但剑术好到绝顶,内功也无人及得,有他一封信或一张名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绝不会有人为难他,这个人是不能不去拜会的。就是那些镖师的面子也很大,住在与河南交界的几个水陆两道的镖师,更是名头高大,他们的名声,全不是从武艺上得来的。交情越宽广,名声越高大,哪怕这人的本领极平常,只要他的师父或父亲是个老江湖,他一般地到处扯着顺风旗。没有人去难为他,或有时遇着新上跳板的伙计,给他下不去,把他的镖劫了;他有他师父或父亲这点面子,只拣这码头上几个有面子的绿林人物,拜望一回,叙一叙旧交,包管分文不动地将镖送回。江湖上若不是讲这一点交情、这一点义气,谁也吃不了这碗镖行的饭。
“你此刻的本领,很够得上和江湖人讲交情了。第一你占着一门江湖上人,都赶不上的本领,又是一个公子爷出身,人家都说江湖上人只知道信义,不知道势力,这是完全不懂江湖的话。江湖上人最喜欢讲的就是势力,不过他们有种极普遍的脾气,遇着有势力又有本领的人,心里是十分想结纳,面子上却是不肯显出殷勤纳交的样子来。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存心以为自己是个粗人,恐怕这有势力的人瞧他不起,他若先显出殷勤纳交的样子来,万一有势力的人,竟不愿和他做朋友,给他一个冷森森的面孔,他就失悔也来不及了。同道中谈论起来,都得骂他没有骨气。所以江湖上人,从没有先存心和有势力人订交的。总得有势力的人,略去名分,与他们结交。这种举动成了江湖上的定例,因此,人家都说江湖上人是不知道势力的,这话何尝说透了江湖?”
朱镇岳问道:“弟子占了一门什么本领,是江湖上人赶不上的呢?”
雪门和尚用手做出提笔写字的样子,笑道:“你占的就是这门本领,江湖上懂文墨的,虽不能说没有,只是一百人中间,至多不过十来人;这十来人,也只能说粗通文字。至于真有才华,能像你这样的,我闯荡江湖几十年,实不曾遇着一个。这门本领,不但江湖上人敬重,就是我们同道中也是很推重的。有了这门本领,无论在什么地方,总占上风。”
朱镇岳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他的行装昨夜已收束停当,雪门和尚只换了一双芒鞋,腰间系了一个朱漆葫芦,手中提了一支禅杖,此外一无所有。师徒二人即日离了报恩寺,徒步向陈仓山出发。
从西安到陈仓山,若是一坦平阳的道路,不过二百多里。只因山岭重叠,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算起途程来,虽仍不到四百里,但是平常人步行,总得五日才能走到。雪门和尚和朱镇岳若施展他们剑客的本领,这三四百里路程,哪用得许多时间行走?只是师徒二人随处流连山水,有时尚在日中,便投宿不走了。走了三日,才到武功。
雪门和尚说道:“这三日走的都是官道,从明日起,却要走小路到郿县,由郿县穿过高店,由高店到陈仓山。若是照着驿站走,得走扶风、凤翔、宝鸡,再到凤县,折转来方到陈仓。路的远近不问,终日在官道上走,有什么好处呢?从郡县去陈仓,一过了高店,就完全是在重山叠岭的荆棘丛中去寻道路。”
朱镇岳喜道:“弟子正疑心走了三日,都是在大道上,跟随着一般挑担子、背包袱的商人行走,一些儿趣味也没有。像这样便走一辈子,于外功也没有什么进境。”
雪门和尚笑道:“你此时是这么说,只怕一走山路,不到两日,就要叫苦了呢。”
朱镇岳摇头道:“弟子决不叫苦。”
雪门和尚哈哈笑道:“但愿你能不叫苦。”师徒二人说笑了一会儿,这夜在武功歇了。
次日天才黎明,二人即离了武功。雪门和尚这日走路,却不似前三日的从容了,拖着那支禅杖,两脚和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向前如飞地走去。朱镇岳跟在后面,看和尚两脚踏在灰尘上,只微微地有些儿迹印。暗想:人走路越是走得迅速,灰尘越是起得很高,怎的他老人家走得这般快,不蹴起一点儿尘灰来呢?可见得他老人家的本领,我还是不曾完全得着。心中一边想,一边施展自己的功夫,尽力追赶。看看地越离越远了,朱镇岳少年气盛,只是要强,不肯叫出“师父慢走”的话。虽累得一身大汗,仍鼓着勇气拼命地追赶。
略一转眼,已不见和尚的踪影了,朱镇岳心里一急,两脚更快得如飞。直追了半个时辰,才远远地望见前面一株大树底下,坐着一个人,在那里打盹儿。定睛一看,正是追赶不上的师父。朱镇岳见追着了,心里才略安了些儿,走到跟前,身不由己地就坐下来了。雪门和尚睁眼一看,打了一个呵欠,笑道:“来了么?我们又走吧。”说罢,立起身来。
朱镇岳气还不曾喘匀,哪能又是那么飞跑?只得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和尚说道:“师父已歇息了这么久,弟子还不曾歇息,并且口渴得十分难受。请师父多坐一坐,弟子去寻一点儿水喝,喘匀了气再走。”
雪门和尚道:“这里的凉水不能喝,再走一会儿,寻个人家,讨一杯茶给你喝。”朱镇岳望着雪门和尚,待说话,又忍住了。雪门和尚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呢,为何要说又停住哩?”
朱镇岳嘴唇动了两动,仍是不说。爬起了,紧了一紧包袱,问道:“师父知道前面有人家可讨茶喝吗?”雪门和尚笑道:“讨杯茶喝的人家,哪里没有?”朱镇岳道:“这回弟子要在前面走,使得么?”和尚道:“这有何使不得!”原来朱镇岳实在有些走乏了,心中打算要和师父慢些儿走。他是要强的人,又说不出口,因此只得要在前面走,免得追赶不上。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渐渐走上了山路,尽是些鹅卵石子,圆滑异常,上前一步,得退后半步。朱镇岳身上的包袱,起初背着不觉得很重,此时走得力乏了,便觉越驮越重起来。又遇着这上山的小路,再加上这些圆滑不受力的鹅卵石子,只走得朱镇岳弯腰曲背的,连气都接不上了。回头看雪门和尚,仍是和没事人一般,神闲气静的,反将禅杖挑在肩上,并不用禅杖扶手,比寻常行路倒显得安逸些。忍不住随地坐下来问道:“师父到底练的是哪种功夫,能这么走得路,为何不早些传授给我呢?”
雪门和尚道:“我素喜在运气的功夫上用力,刚才走路,也是运气的功夫。我们学道的人成功之后,各人总有一两门绝技,无人赶得上。就是这性情相近的道理,不能勉强的,连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这种绝技,无论如何是不能传授给人的。你此后专攻十年八载,所成的绝技,便是我也赶不上,也做不到。你不要因此就以为自己的功夫不济,以为我没有把功夫尽行传授给你。我此时的气功,非是我夸口,不但周发廷、田广胜二人不及,便是你祖师爷,也不到这一步。”
朱镇岳听得,心里才高兴了,一时鼓动起兴来,立起身又向山上走。这时举步却不似刚才那般艰苦了,一则因坐下来休息了片刻,一则听了师父的话,把先时懊丧的念头扬开了。
走过了山峰,在山腰里寻着一所茅屋,朱镇岳进去,讨了杯茶喝了。下山走不到十来里路,就是郿县了。在郿县用了午膳,雪门和尚从外面,提了一个很大的纸包儿进来,交给朱镇岳道:“你将这东西裹在包袱里,到明日就用得着它了。”
朱镇岳接在手中,掂了两掂,约有四五斤重,捻去像是很软,忙问:“这里面包的什么?”
雪门和尚道:“这是我们同道中人用的干粮,与行军用的大不相同,这一包干粮,够我师徒二人充饥一月。这一包共是五斤,无论多大食量的人,每日有二两,决不会犯饥。”
不知这种干粮,到底是什么东西制成的,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朱镇岳学艺三年,内功已臻美善。雪门和尚复导之出游,使完成其外功。苦心孤诣,至不可得。得师如此,朱镇岳又安得而不大成耶?
“先论交情,后论本领”二语,最能得江湖中之真相。作者特借雪门师徒之谈话,一为表出,复不惮辞费而引申之,盖亦欲读者未深读此书以前,先将江湖中之情形,一瞭然于胸耳。
江湖豪客,亦惟是势力所趋,我欲为之浩叹!然非有势力者,略去身份,先与纳交,彼终将掉首不顾。是则差强人意,而江湖豪客之所以为江湖豪客,终有异于常人耳。
雪门师攀山越岭,步履如飞;朱镇岳奋力追随,尚瞠乎其后,健哉此老,其地行仙欤?而作者写此节时,弥极酣畅淋漓之致,笔锋之健,亦正不让此老也。
[book_title]第六回 雪门师荒村访旧 冲天炮闹市行凶
话说朱镇岳听了这话,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吃下这么饱肚,可解开来瞧瞧么?”雪门和尚笑道:“有甚不可解开来瞧,这种干粮是不容易制成的,不是我们同道中人,也制不出;不是我们同道中人,也买不着。”
朱镇岳随即将纸包解开,见酒杯大小一个,和淡黄色的馍馍相似的,里面约莫有四十来个,也看不出是什么食料制成的。雪门和尚指着一个说道:“你瞧了只这么大一个,吃下肚里去,还不能喝水呢!喝了水,就得发胀,肚子都得胀痛。不喝水由它慢慢儿消化,一个对时以内,自然不觉得腹中饥饿。但是若喝下水去,一两个时辰以内,便觉得腹内涨闷得难过;经四五个时辰,就消化完了,腹中就觉得饥饿了。”
朱镇岳道:“整天地不喝水,不会口渴吗?”
雪门和尚道:“这却不会,吃这干粮之前,只须略喝些水,吃下去,即不会有十分觉着口渴的时候。若没有这宗好处,也不是贵重的东西了。这干粮有两种,一种荤的,一种素的,素的不及荤的能耐久。这里面荤素都有,我能服气,三五天不吃什么,也不觉饥,才能吃这素的;你此时还只能吃荤。荤干粮中最主要的食料,就是黄牛肉,素干粮是黄豆。”
朱镇岳拿了一个,送往鼻端嗅了一嗅说道:“怎么一些儿气味也没有?并且一般的颜色,一般的大小,从何分得出荤素来呢?”
雪门和尚道:“好处正在没一些儿气味,若有气味,便有能吃不能吃了,并且凡是有气味的食物,多不能持久;天气一热,不到几日,即朽坏不能吃了。荤素很容易分别,你仔细看上边,有两颗牙齿印的便是荤的,没牙齿印的便是素的。”
朱镇岳听了,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果然一大半上边有牙齿印的,不由得笑问道:“怎么分别荤素,却用这么一个使人恶心的记号,不是稀奇得太厉害了吗?”
雪门和尚笑道:“这是江湖上的古话,说起来没有凭据的,但一般同道的都是这么说,以讹传讹的,传了两千多年了。我也只好说是这么一个来历。我报恩寺的观音殿旁边,不是有一座小小的龛子吗?那龛里的神像,就是我们剑客的始祖崆峒祖师,祖师是汉宣帝时候的人,制造这干粮的法子,是由祖师传下来的。相传当日系用一个模子制造,荤素都没有分别。崆峒祖师原是吃素的,有一次拿着一个荤的,往口里一咬,咬下去才知道,从此荤干粮上面,就永远留传这个齿痕了。”
朱镇岳笑问道:“崆峒祖师只咬下一个,应该只一个上面有齿痕,怎么几千年来,每个上面都有呢,这不是奇闻吗?”
雪门和尚笑道:“这本是荒诞无稽的话,我们也不必管它,只要知道有齿痕的是荤干粮就得哪!你且将它包裹起来,我们再走吧,今夜得赶到高店歇宿。从明日起,就得完全走山路了。”朱镇岳即将包袱打开,裹好了干粮,给了饭钱,于是师徒二人出门向高店进发。
从郿县到高店,虽是小路,险陡的山岭却少。因此朱镇岳不觉吃力,黄昏时候就到了高店。雪门和尚道:“我有个多年的老友住在这里,平常我也难到这里来,今日打这里经过,正好顺便去探望探望,但不知他近年来境况如何。”
朱镇岳道:“师父的老友,也是和师父同道的吗?”
雪门和尚摇头道:“他是一个打铁的人,姓周,行五,人家就叫他周老五。他虽是打铁出身,却有两种不可及处,第一是能孝母;次之,两膀有千多斤实力。他那力气是天生的,并不曾练过功夫,但是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他不得。他小时候也曾读过书,不到十岁,他父亲便去世了,家里又贫寒,没钱给他从先生读书。他母亲因见他生成的神力,要他跟着一班武生习武,他既没有钱,即不能认真从师,只能一面替那些武生做做箭杆、背靶子的粗事,一面跟着练习。后来投考,居然被他进了武学。他那人却有一宗奇怪,天生他那么大的神力,武功件件来得,就只不能骑马。无论那马如何纯善,他骑在上面,马向前走一步,他的身子便向后仰一下;马向前走两三步,他身子便从马屁股上,一个跟头栽下来了。每次骑马,每次如此,再也学不会。这也是他命运不该发达,才有这种大缺陷,使他不能下场。如他没有这种缺陷,怎的做一辈子的铁匠呢?”
师徒二人旋说旋走,至此走进一所茅房,雪门和尚停了步说道:“这就是周老五的家了,你立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先进去看他在不在家。”朱镇岳应着是。雪门和尚正待举步往门里走,就在这个当儿,不先不后的,从门里走出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迎面见着雪门和尚,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随即双手一拱,哈哈笑道:“雪大哥,今日是一阵什么风,吹到这里来了?几年不见,见面几乎不认识了!”
雪门和尚也合掌哈哈笑道:“你倒还是几年前的模样,不露出一点儿老态来。”说笑时,随回头指着朱镇岳,给周老五介绍道,“这是小徒朱镇岳。”
朱镇岳走向前行礼,看周老五身穿蓝大布短衣,赤着双足,靸一双破烂的双梁布鞋;面皮黄中带黑,颔下没有髭须。虽是一个粗鲁人的气概,精神却较寻常人满足,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富于膂力的人。一面举手和朱镇岳答礼,一面向朱镇岳遍身打量,即现出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大哥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见面不用问功夫,只看这样好的模样儿,就知道是个魁尖的角色了,难得,难得!”
雪门和尚道:“老弟不要过于夸奖了,好容易说是魁尖的角色?只求马马虎虎在江湖上混得过去,不给我现眼就得哪!”
周老五高高兴兴地把师徒二人请进了大门。雪门和尚见屋里没有打铁的器具了,问道:“你的手艺歇业不做了吗?”
周老五直将二人引到自己的卧室内坐下,才长叹了一声答道:“大哥快不要提我的手艺了,今夜住下来,慢慢地谈吧。这时才见面,阔别了好几年,要说的话多着呢!”周老五说着话,转身出房外去了。
雪门和尚向朱镇岳道:“看他这房里的光景,可见他近年的景况,是很萧条的。”
朱镇岳点头答道:“照这家里的情形看来,还好像是才遭了横事一般。”
雪门和尚道:“你何以见得是才遭了横事哩?”
朱镇岳道:“这房里的什物都乱糟糟的,上面堆积这么厚的灰尘,不是才遭的横事,怎的成这般样子?”
雪门和尚举眼向房中四处一望,点了点头道:“不错,你看床底下两口木衣箱,那盖不是打破了吗?唉!这人的命运也就太不济了,一个素来安分的人,想不到竟有什么横事到他头上来。”
雪门和尚没说完,周老五已走了进来,听了这话,即开口问道:“大哥已知我遭了横事吗?”
雪门和尚答道:“我从何知道?不过看了你这房里的情形,是这么揣度罢了,果是遭了什么横事吗?”
周老五道:“确是遭了横事,只是我这横事是我自寻烦恼,不能怪人。大哥与令徒都长途劳倦了,且等洗了脚,休息休息再说。”即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立在房门外,探首进房,向周老五呼着爸爸道:“水已打好在丹墀了。”周老五回头说道:“铁儿,不进来向大伯请安吗?”
雪门和尚知道是周老五的女儿,即立起身说不敢当。铁儿已走进房门,叫了一声大伯,叩头下去。雪门和尚也合十鞠躬答礼。铁儿起身,向朱镇岳也福了一福。
周老五望着雪门和尚说道:“我这次遭的横事,很亏了这个小丫头,若没有她,我此时还在牢里坐着,何能坐在这里陪大哥谈话呢?”
雪门和尚看这铁儿虽是穿着青布衣服,一双大足,眉目间英气逼人,倒很有大丈夫气概,容貌也极端庄,没一些儿小家女子态度。随笑着点头答道:“我也用得着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必问功夫,只要见了这模样,就知道是魁尖的角色了。”
周老五引师徒二人,到外面洗了脚,扑去了身上灰尘。铁儿已在厨房里弄好了饭菜,虽没有什么山珍海馐,像那些富贵人家宴客的排场,几样蔬菜却整治得十分可口。师徒二人又在旅行之中,但能吃得上肚,便觉得舒畅了。
饮食既毕,周老五仍陪师徒二人回卧室坐下,从容说道:“我可将我所遭的横事,说给大哥听了。今年八月十四日,我因出外收账,走一家门口经过,听得里面有妇人号泣的声音,夹着又听得有男子殴打和怒骂的声音。当时以为是人家夫妻口角,我自己有事,也就懒得过问。刚要向前走,只见那妇人已哭着跑出门来了,我不由得就停住脚一看,那妇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衣服虽是破旧,容貌并不粗恶,一面披散头发往门外跑,一面口中喊天,背后跟着一个男子,追赶出来。我看那男子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得凶眉恶眼,打着赤膊,一身火腿也似的皮肉,伸开两手要抓那妇人。那妇人向我跟前跑来,我正打算让路给她好跑,她却向我跪下,求我救命。我心想:男女的年纪相差太远,决不是夫妻。男女之间,既不是夫妻,哪有相打之理?
“我一时见得那妇人可怜,便上前一步,阻止那男子,举手劝道:‘老兄有什么事,尽好理论,她妇人家怎经得起老兄动手?’谁知那男子不识高低,见我阻住了他,即朝我两眼一瞪,恶狠狠地说道:‘我的家事不与外人相干,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自讨烦恼。你去打听打听,我冲天炮可是好惹的?’我一听这话,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心里越不由得不管,便笑答道:‘我是外乡人,不知道老兄的名头,不要见怪!我生性喜欢多管闲事,今日的事我管定了。请问老兄,这妇人是老兄的什么人?有什么事,老兄定要给她过不去?’那男子也不回答,劈面就是一拳打来。我伸手接了他的拳头,笑道:‘这就是老兄的冲天炮么?已经领教过了。’随将手一松,他就栽了一个跟斗,爬起来就跑。我也懒得去追赶,回头看那妇人,吓得在一旁发抖,我就盘问他们闹事的原因。那妇人诉说出来,真是要把我气死了。”
不知这妇人究竟诉说些什么话,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一馍馍而能充饥三五日,其功实同辟谷仙丹,惜其制法今已失传,不然,当此米价腾贵之时,一为仿制,其加惠穷黎将何如?吾又安得起雪门师于地下,而一问之耶?
齿痕一语,颇近神话,然姑妄言之,亦惟姑妄听之。小说本以消闲,正不必龂龂推求其究竟耳。
周老五天生神力,艺亦超群,而竟不善骑,诚为毕生缺憾,其天之所以困之耶?抑天之所以全之欲。
于写周老五遭横事之前,先写其室中凄凉之状,闲闲而来,曲折有致,非善为小说者,决不能好整以暇乃尔。
冲天炮有名无实,煞自好笑,“此即为汝之冲天炮乎?”一言,洵属快人快语,当时冲天炮闻之,不知何以为情?
[book_title]第七回 打痞棍大侠挥拳 劫贞孀恶徒肆虐
话说周老五说了这句话,雪门和尚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可气?”
周老五长叹一声道:“近年人心之坏,真可算是坏到极处了。那妇人是混名‘冲天炮’的寡婶,二十二岁守节,遗腹生了一个儿子,想刻苦抚养成人,度过这下半世。今年儿子还只有八岁,那妇人全靠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弄几文钱度日,并没有亲房叔伯可以帮助。那冲天炮虽是同宗,已是五服之外的侄儿。
“冲天炮年纪虽小,只是生性凶横无常,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平日结合着一班赌棍,赌输了就偷扒抢劫,无所不为。近来输得太多了,没法弥缝,就转起寡婶的念头来了。串通了一个坏蛋,做六十两银子,连娘带子,卖给那坏蛋作妾。那妇人既守了八年寡,如何肯由一个远房侄儿卖掉呢?自然是抵死的不依。
“冲天炮用甜蜜言语劝诱,凶恶手段威逼,都不成功。直延到那日,八月十四,冲天炮的节关实在不得过去,又跑到他寡婶家,挟个破釜沉舟之势,非逼着他寡婶依遵不可。几言不合,就抓着他寡婶打起来。打一会儿又放开手,问依不依他。寡婶见松了手,就拼命向门外逃跑,恰好不前不后的,遇着我打那门前经过。我将冲天炮打跑,她即把前后情形哭诉给我听。大哥是知道我的性格的,亲眼见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能忍得住不过问么?”
雪门和尚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能不问,就是我也得管这闲事,后来怎么样哩?”
周老五笑道:“大哥猜,那冲天炮被我打得跑向哪里去了?”雪门和尚笑道:“我如何猜得着?”周老五道:“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以为多来几个人,便可将我打翻了。我当时正立着和那妇人谈话,忽听得身后一声喊嚷。我回头一看,足有二十多个人,每人手中都抄着家伙;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高高低低,长长短短,一窝蜂似的向我围裹拢来。我虽是不及大哥那么好的功夫,但凭着我两膀的实力,他们那一窝子脓包货,怎放在我眼里?
“我一看冲天炮在人丛中,手里挽着一个流星,却不敢向前,只推别人的背。我气上来了,放开喉咙,向他们一声吼,走头的几个,早吓得退了两步。我那时也有些怕打出人命来,干连着自己不好,不敢动手打他们;只伸开两膀,蹿入人丛中,一手将冲天炮提了起来,举在头上舞了两下,对那些人说道:‘你们谁敢动手,这就是榜样!你们不相信,我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看。’我说罢,用力把冲天炮往空中一抛,足抛了两丈多高,落下来,我又一手接住。冲天炮只叫饶命。
“那些人见了,哪里还有一个人敢动手呢?狡猾的就偷着溜跑了,几个立在我跟前的,不敢溜跑,见冲天炮求饶,大家也向我作揖。我仍将冲天炮提在手中问道:‘要我饶你容易,但是我饶了你之后,你给我什么凭据,永远不再上你寡婶的门?’冲天炮哀告道:‘我如果再上这里来,你老人家尽管将我活活打死!’那几个帮打的汉子,也都齐声哀告说:‘冲天炮若敢再对他寡婶无礼,便是我等也不饶他。’
“大哥,你是知道我性格的,平生服软不服硬。见他们如此哀求,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立时把冲天炮放下地来。那小子还向我叩了一个头,我又告诫了他几句,他才爬起来,领着一班凶汉去了。
“我那日讨账很顺利,身边有几十两碎银子,当时望着那寡妇可怜,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知道自己的娘,被人打出来了,也追了出来,揪着那寡妇哭泣。那么炎热的天气,我看那寡妇身上穿的一件蓝老布单衫,补丁叠补丁,比一件夹衫还要厚得多,下身的小衣也是如此。那小孩儿身上就更可怜了,用一块做米袋的麻布,围着腿和屁股;上身赤膊,一丝不挂。那小孩儿的模样,却生得很是可爱,齿白唇红,眉清目秀,全不像是穷家小户的儿子。并且我听他劝慰他母亲的话,竟和大人一般,说得有情有理。
“我就往怀中摸出银包来,拈了几块碎银子,大约有四五两轻重,交给那小孩子道:‘这点银子给你明天过节,买件新衣服穿穿。’那小孩儿真好,见我给他银子,连忙跪下来说道:‘你老人家救了我母亲,怎敢再受这银子!’那妇人也是这般说。我就说道:‘你收下来吧,我不是讲客气的人,这几两银子,我虽不是富人,却不在乎这一点。’那妇人还要推辞,那孩子便双手接着,泪眼婆娑地说道:‘请问你老人家贵姓?住在哪里?将来我长成了人,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典。’我见他一个孩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心里又是爱他,又是替他难过,岂真有望他报答的心思?不过我也想知道那孩子的造就,便将姓名、住处说给他听了。
“我从那日回家,也没将这事放在心里。直到八月二十日,我一早起来,才就将大门打开。这时,小女铁儿还在刘黑子那里学武艺,不曾回家,家中只有我和一个多年帮我打铁的曹秃子,因此早起开铺门,打扫房屋,都得我亲自动手。那日我正将大门打开,只见那个小孩子靠大门立着,一见我的面,就双膝跪下来,叫了一声周老爹。接着流泪说道:‘我母亲被人抢去了。’这句话才说完,就掩面哭得不能成声了。我看那孩子身上,却穿了一件白大布单短衫,下身裤子也有了。
“我听得他说母亲被人抢去了,料知没有别人,必就是冲天炮。当下在大门外面,不好说话,即将那小孩儿拉进屋子,劝他止了啼哭。问他母亲被何人,在什么时候抢去了。他说道:‘昨夜,我母亲带着我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约已到了半夜,忽然听得外面有人敲门。我和母亲都从梦中惊醒,母亲教我睡着不要作声,她轻轻爬起来,下了床,从门缝往外张望。昨夜的月光很明亮,母亲看见外面立着一大堆的人,吓得不敢开门,退回床上,抱着我哭道:‘一定又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带人来逼迫我了。你不用害怕,我开门让他们进来,求他们放了你,你快去找寻周老爹,请周老爹来救我。’我母亲对我才说到这里,外面的门已敲得如雷一般响。那大门本来不大牢实,几下子便打破了。杨启成已带着一群拿刀枪的人,拥进了房。’
“我听了,就问那小孩儿,杨启成是谁?那小孩儿道:‘杨启成就是冲天炮,他们一进房,哪由我母亲分说?一齐动手,将我母亲用绳捆了。我见那情形,捆好了我母亲,必然就要捆我。我趁人多纷乱的时候,溜出大门就跑,在山上树林里躲到天亮,才一路逢人便问你老人家的住处。到这门口好一会儿了,因怕差错,不敢敲门。’我当时便向那小孩儿问道:‘你求我去救你母亲,但是你可知道,你母亲此刻被冲天炮,抢往什么所在去了呢?没有一个地名,教我从哪里下手去救?’那小孩儿说道:‘冲天炮家里,我曾去过,你老人家同我去他家,就可知道我母亲在什么所在了。’我听了,就忍不住好笑,这真是小孩子说的话!冲天炮既做了这种事,岂有坐在家中等人去找寻的道理?”
雪门和尚道:“这事也是叫人难处,但是除了去冲天炮家追问,也就没有旁的道路可走了。”
周老五点头道:“后来毕竟是在冲天炮家,才得了那寡妇的下落。原来冲天炮自八月十四日被我打服之后,他不甘心就那么罢手。知道我是个过路的人,不能时常跑去替他寡婶打抱不平,因此又勾一班凶恶的痞棍,竟于黑夜用强,将那寡妇抢去。大哥是不知道这高店乡下的风俗的,就是谋财害命,杀死了人,也照例没有官府来过问,那些痞棍还有什么忌惮呢?我知道那寡妇有些烈性,恐怕被逼不过,寻了短见,因此连早点都不敢吃,即跟着那孩子,跑到一个村庄里面。
“那小孩儿指着一所房屋向我说道:‘杨启成就住在这房子里面。’我看那所房子很是不小,冲天炮既是个无赖,哪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呢?遂问那小孩子道:‘这房子是杨启成一家人住的吗?’那小孩儿道:‘杨启成寄居在这里面,只有一间房子。’我问杨启成家里有多少人,小孩儿说就只杨启成一个。我心想,进去找杨启成,三言两语不合,说不定会动起手来,带着那小孩儿在身边不便,当下又回头将那小孩儿寄顿在一个偏僻的山岩里,吩咐他无论如何不要走动。
“我一个人走进那所房屋,跨进大门,就看见两旁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刀枪叉棍,却不见一个人。进了二门,才听得里面有许多人说笑的声音。我即高声咳了一咳,开口问道:‘杨启成在里面吗?’话才说出,就像约好了似的,里面的人一齐应声而出,约莫有三五十个人,登时将我围在当中。我举眼看去,一个也不认识,并没冲天炮在内。人丛中有一个身躯高大的,睁开两只铜铃般的眼,向我喝问道:‘你来找杨启成做什么?他的婶娘已嫁给我做老婆了,劝你安分些儿,赶紧回家去,不要多管闲事。我说的是好话,你若不听,管教你后悔也来不及。’请大哥说,我能受得了这般嘴脸么?”
雪门和尚笑道:“这般嘴脸,谁也受不了,你当下怎么说呢?”
不知周老五怎样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杨寡妇未被冲天炮挟去以前,幸而得遇周老五,始免误落虎口,否则其结果正未可知。虽然天下妇女,类杨寡妇之处境者亦多矣,又安得如周老五其人者,出而一一拯救之哉!
冲天炮,炮其名,实则人耳。妙哉周老五,竟目之为真炮,挟之于手,舞之空中以御敌,而敌乃为之辟易;于是乎冲天炮之效用大著,而周老五亦宜可膺炮手之称。
当冲天炮率其徒党,蜂拥而来时,声势何其雄也。及夫炮舞空中,群伏肘下,又何不振乃尔?脓包货,脓包货,诚为若辈之定评矣!
杨寡妇之子,聪明伶俐,令人爱煞。当杨寡妇二次被劫时,非彼往告急于周老五,则杨寡妇且终堕于恶人之手。又非彼作周老五之向导,则恶人之巢穴将终不可觅,是则杨寡妇之得脱厄运,与其谓出周老五之赐,毋宁谓出自其子之赐耳。
[book_title]第八回 雄威振时伏群奸 剑光飞处惊小侠
话说雪门和尚问了这句话,周老五便道:“依得我的性格,他们是这种样子对付我,我就得动起手来,哪里还有和他们说话的工夫?无奈那时有几个原因,使我不能立时动手。一则没有得着那寡妇的下落,不能就是一打了事;二则冲天炮并不曾见面,和他们打不出一个结局来,反使冲天炮好闻风逃跑;三则他们的人也太多,并有几个很像是有功夫的在内。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万一打乏了,既没一个来助拳的人,又已深入他们的巢穴,想打出来却不容易。所以当时只得勉强按捺住火性,向那睁眼对我说话的人,拱拱手说道:‘请教老兄尊姓大名?杨家守节的寡妇,老兄凭什么可以勒逼她做老婆,难道全不顾一些儿天理和国法吗?我看老兄也是一个汉子,犯不着做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旁边即有个三十来岁的人答道:‘你要问我们大哥的姓名吗?你立稳了脚听吧,他是刘黑子的首徒,有名的何大胆——何金亮便是。杨家寡妇自愿嫁给我大哥,不与你相干,你若定要多管闲事,管教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我们早安排着等你了!’
“我还不曾回答,就听得冲天炮的声音,在里面喊道:‘诸位老哥们,不要多说闲话,动手做了他就完事。’我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呢?知道那何金亮是个为首的贼徒,刘黑子决没有这种无赖的徒弟。并且小女在刘黑子那里好几年了,从来没听他说过这名字,料定是个冒牌的。凡是冒牌的人,哪有真实本领?我就用那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冲天炮话才说完,他们还迟疑不肯动手的时候,猛不防一伸手,便将那何金亮捞在手中。论武艺我是打不过人,若讲蛮力,谁也弄不过我。我一手才捞着他的臂膊,他就想施展他的几手毛拳,打算一下将我的手洗落。我如何肯容他施展?只把三个手指头一紧,已将他提起来,两脚离了地,便没着力处。我一换手,抓了他的腰带,举起来悬在空中,和那日举冲天炮一般。只是这何金亮毕竟比冲天炮强些,他手下的人,也不是冲天炮那日纠合的那一群脓包货。
“何金亮见我将他举起,并不害怕,高声向众人喊道:‘诸位兄弟,尽管动手,不用顾我。’何金亮一语才出,大家就真个动起手来。这一来,却把我弄苦了,何金亮练得一身好气功,锤打锥舂都不怕。他把几句话说完,就鼓着气,一声不言语,听凭我拿着东挡西架,总不开口。有时手脚忽然一弹,有时拳作一团,我一心想冲出重围,身上就受他们几下,也不作理会。只是地方太小,围了三五十人,又都存心要让我累乏。大哥请想,何金亮的身躯高大,足有一百五六十斤,又是那么乱弹乱动的,我的气力即便再大些,也有困乏的时候。冲了好一会儿,哪里冲得出呢?”
雪门和尚跺脚道:“你为何不将何金亮向外面用力抛去,好打出重围,再作计较呢?”
周老五叹道:“我那时心里不知怎的糊涂了,若是能照着大哥的话,早把何金亮抛出去,也不会弄得我精疲力竭,还受了几处重伤,才拼命打了出来。”
雪门和尚笑道:“当下竟被你打出来了吗?”
周老五道:“若不打出来还了得,此刻哪有性命在这里陪大哥谈话?那时亏得有两个人,见我拿着何金亮当兵器,横冲直撞,恐怕把何金亮撞伤了,一拥上前;一个抢脚,一个抢手,死不肯放。我因占了双手,不好施展,只得将手一松。我手中丢了那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兵器,立即觉得身体灵动了,好在他们不曾将大门关上,又都没拿兵器,所以虽受了几处伤,还不至于跌倒。我打出之后,到山岩里寻找那小孩儿,幸得那小孩儿不曾走开。我只得将他带回家中,好再做计较。
“谁知冲天炮那种坏蛋,居然恶毒到了极处!破了一个寡妇的家还嫌不足,乘我被围困的时候,复统率一群恶棍,跑到我家中,将帮我打铁的曹秃子捆了,口中塞着一团棉絮,使他叫唤不出。到我这房里,翻箱倒箧,把我积聚的几百两银子和四季衣服,搜括得一干二净。
“我带着那小孩儿回家时,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我看了这情形,几乎气了个半死,当下只得将捆曹秃子的绳索解了,问共来了多少人,抢去了多久。曹秃子道,才来了十二三个人,手中都不曾带长大的兵器。因在白天,各人只带了一把尺来长的解腕尖刀;抢劫之后,都从后门逃走,此时大约还跑不到三四里路。
“我听了才逃去不久,哪能忍住不去追赶呢?便随手拖了一条木棍,也从后门追赶下去。好在他们只道我被困,打不出来;曹秃子已经捆倒了,必不会有人追赶,因此跑得不快。我追了六七里路,就见冲天炮率着一群恶棍,在前面缓缓地走。我追到切近,他们听得脚步响,一回头看见是我,哪里还顾得性命?都飞也似的往前跑,我也只得拼命地追赶。
“他们见我追赶得急,就分开来,四散奔逃。我心想:这些恶棍就追着了,也不中用,须追着冲天炮,事情方有着落。便紧一紧脚步,牢牢地盯着冲天炮追赶。冲天炮径向着自己家里跑,我也顾不得他们人多势大,又进了那个村庄。这一来,却险些儿把我性命,送在村子里了。
“我这日从大清早起来,水米不曾入口。第一次冲出重围,早已打得精疲力竭,身上的伤还在其次,来回跑了几十里,又气又急;肚中虽不觉得饥饿,只是身体疲乏极了。当时一鼓作气,也不暇顾及利害,追进了大门,心里才想起,我已这么疲乏,如何能再和他们交手,不是枉送了性命吗?立时就打算抽身退出来。谁知才回身走了几步,里面那班恶贼已追赶出来,便在大门外面一个草场里,又动起手来。我不曾施展几手,毕竟因为力乏,被他们打倒了。
“依冲天炮没天良的恶贼,就要动手将我打死。亏得何金亮不肯,七手八脚地把我捆绑起来,抬进里面一间四面不通风的房内,监强盗一般地监禁我。到了那时侯,也只得听凭他们处置,闭眼合口,一声不作。若不是小女铁儿这日跑回家来,听了曹秃子的话。由那小孩儿带领前来救我,纵然我没有性命之忧,这时只怕还监禁在那房里,不能脱身呢!”
雪门和尚问道:“杨家的寡妇,救出来了没有?”
周老五点头笑道:“若不曾救出来,我就肯罢手吗?今日才将那寡妇母子安置妥当,就在我这隔壁租了两间房子,给他母子居住。那小孩儿定要给小女做徒弟,小女倒也喜爱他伶俐,情愿收他做个徒弟,替他取个名字叫杨天雄。现在定了每日早晚,跟小女练功夫。”
雪门和尚喜笑道:“我看这个徒弟,将来练成功,一定是不凡的。我且问你,你那日被冲天炮一班人,抢劫去了的银钱和衣服,都夺回了么?杨家寡妇,你们怎生救出来的?冲天炮、何金亮等一帮恶棍,此时怎样了?你都不曾说出来,痛快的话一概不说,真叫我纳闷得很!”
周老五笑道:“我那日打也打得乏了,此时说也说得乏了。我想大哥和令徒长途跋涉,也很劳倦,应休息了,我因此更不敢多说。”
雪门和尚回头看朱镇岳的神气,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来了,便答道:“就此休息,也使得。”随用手指着朱镇岳,向周老五说道:“他自出娘胎,所受的辛苦,今日算是第一次。我因是有意使他历练历练,才引着他走这小路。我和刘黑子多年不见了,想带他去拜望一回,将来在江湖上,也多少得点儿照应。”
周老五道:“大哥带他去拜会刘黑子,怎么从西安跑到这里来了呢?就是有意走小路,也不应该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
雪门和尚才将朱镇岳初次出门,忌讳鬼门关地名,并先到陈仓山看几位镖师的话,说了一遍。这夜,师徒二人就在周家安歇了。
次日天才黎明,朱镇岳醒来,正待起身做功夫,忽听得院内有呼呼的风响。仔细听去,知是有人在院中舞剑,心想:“必就是昨晚见面的周铁儿,她是刘黑子的徒弟,我正打算领教她的本领,只苦于不好开口,此时何不悄悄去偷看她一回?”
主意一定,连忙下床,穿好了衣服,走到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就伏在屋脊背后,伸出头来,向后院中探看。只见铁儿用青布包头,短衣窄袖的,正提着一把寒光射人的剑,在院中从容击刺。旁边立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孩儿,凝神注意地望着铁儿,铁儿偶一抬头,见有人在屋脊上偷看,立时脸上变了颜色。
朱镇岳见已被铁儿瞧着了,退下来似乎无礼,正想立起身,索性和铁儿见礼,猛见白光一闪,那剑已直向头顶飞来。
朱镇岳不曾安排和人动手,自然是赤手空拳,幸得贴肉穿着那副软甲。当时进退都来不及,只得将头一偏,那剑在肩上刺了一下。虽不曾伤损,心里却是气愤不过,脱口骂道:“好丫头,你等着吧!”随即飞身进房,伸手从壁上取了宝剑,翻身仍从屋脊上跃到院中。
铁儿已拱手赔笑说道:“得罪,得罪!我实在不知道是朱大哥,幸恕唐突。”
朱镇岳怒道:“你两眼不曾瞎了,分明是存心欺负人。此时我和你没什么话说,你刺了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就完了。”一面说,一面举剑刺下去。
周铁儿何尝不知道是朱镇岳?也是朱镇岳一般的心理,想领教领教朱镇岳的本领。因昨晚听得她父亲对她说,雪门和尚的本领如何高妙,并说就看他这徒弟的气概,也像是个很有本领的。她父亲夸奖朱镇岳,她心里已有些不服,她父亲夸奖之后,又叹息自己没有福命,没有这么好的儿子,铁儿因此更加气愤起来。只因自己是个女孩儿,不便说出来要和朱镇岳比试,纳闷了一夜。
次日早起,在院中教杨天雄的剑术,偶然抬头,见朱镇岳在屋脊上偷看,立时又羞又愤,举剑向朱镇岳头顶,撒手便刺。及见朱镇岳居然不曾受伤,心里这一惊才是不小,暗想:“我的剑刺天空飞鸟,百不失一,如何倒刺不着人了呢?这人的本领果是不小。我今日若败在他手里,将来怎好见人?没法,只有装作不知道,向他谢罪一声,免了这场羞辱。”所以朱镇岳向她动手,她只是闪开身子,连赔不是。
朱镇岳见一下不曾刺着,正待使出看家本领,报那一剑之仇。猛听得雪门和尚立在屋脊上喝道:“岳儿不许无理,强宾不压主的话都不知道吗?”说着已飞身下来。
朱镇岳忙丢了铁儿,跑到雪门和尚跟前诉道:“这丫头无端刺弟子一剑,师父得替弟子做主。”
周铁儿见雪门和尚下来,知道不妨事了,也连忙跑过来,向和尚福了一福道:“求老伯替侄女做主,侄女实在不知是朱大哥,冒昧动了一下手,已向朱大哥再三谢罪……”朱镇岳不待她说完,也不等他师父答话,朝着铁儿“呸”了一口道:“你刺我一剑,就是一句空话谢罪可以完事吗?我若被你杀死了,你不也是说一句对不起,就不教你偿命吗?”
雪门和尚道:“胡说!你就挨姑娘刺一下,又算得什么事,值得这般认真?罢了,不许你再说了,大家见个礼完事。”
周铁儿听得,即向朱镇岳行礼。朱镇岳不好意思不睬,只得答礼。雪门和尚见杨天雄立在旁边,随用眼打量了一会儿,笑对朱镇岳道:“这孩子的骨格正和你相似,只要他肯用功,将来的造就也是未可限量的。”杨天雄见和尚奖励他,即过来向和尚行礼。
此时,周老五听得院中有说话的声音,料是雪门和尚师徒起来了,也走了过来。见朱镇岳提剑在手,只道和自己女儿比较剑术,笑着问道:“你们动手比试么,怎的不给我一个信?等我也好来看看热闹呢。”
雪门和尚也笑着答道:“你还想看热闹?若不是我这徒弟生得顽皮,几乎被你姑娘一剑刺死了。看你我兄弟这本账,将怎生算法?你不知道我这个徒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在我门下。我肩上这副千斤重担,须待我的浮屠七级成功,方能放下。若在此时有个差错,我回不得西安还在其次,可怜他父母两条性命,就活活地断送了。你说这本账,算得清么?”
周老五因不知就里,还不曾回答,铁儿已笑说道:“怪不得老伯传朱大哥,这一身惊人的本领,宝剑都不能伤损毫发,侄女拜服极了。”
周老五望着朱镇岳,笑得合不拢口来,心里十分想招做女婿。只因自己的身世过于寒微,明知朱镇岳是个贵家公子,必不肯娶一个铁匠的女儿做老婆,只得勉强将这念头打消。朱镇岳见周老五望着他,张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虽不知道正在转他的念头,但他是个不曾在交际场中混过的人,面上很觉有些难为情。
雪门和尚看了这个情形,自然猜得周老五的用意,心里也就觉得这事办不到。见自己徒弟掉转脸望着空处,料是被周老五看得难为情起来,即笑向周老五道:“我们不要耽误了他们练功夫的时刻,到前面去漱洗吧。昨夜没有谈了的话,趁早就说给我听,我师徒用过早点,还要赶路呢。”
不知周老五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何金亮自称为刘黑子之首徒,夸之于他人之前,可耳,奈何夸之于周老五之前。吾知其一旦得审周老五之底蕴,当不知若何懊丧也。
“凡是冒牌的人,哪有真实本领?”数言可谓快人快语。虽然今世之喜冒牌者亦多矣,一己本领如何,固非所计,又宁一何金亮而已哉!
冲天炮,炮耳,宜可持之以为兵器。不图周老五竟以前之所以施于冲天炮者,复施之于何金亮。循是以往,凡与周老五对垒者,固无人而不可为周老五之炮。而周老五炮手之能名,且将轰传天下矣。
朱镇岳精于剑术者也,周铁儿亦精于剑术者也。一旦相遇,又安得不跃跃欲试,欲相一较高下,矧又皆在少年气盛之时乎?然而此飞一剑,软甲之功用何神!彼飞一剑,老师之叱声忽至。于是比剑之事终无成,徒令一般读者目眈眈、心跃跃,空劳一番盼望耳,作者亦狡矣哉!
[book_title]第九回 入龙潭娇娃救父 搜兔窟弱女锄奸
话说周老五听了这句话,才把视线离了朱镇岳,点头应是。于是三人撇了周铁儿、杨天雄,到前面来。漱洗完毕,周老五指着打铁的炉锤,向雪门和尚笑道:“我这家铁店,在这高店地方开了三十多年,就为冲天炮这东西,硬给我把台拆了。只是我这台虽被他拆了,我却不曾吃亏,还多少得了一点便宜。”
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说呢?杨家寡妇被你救出来了,冲天炮抢劫了你的衣服、银两,也被你夺回来了,冲天炮怎的倒拆了你的台呢?”
周老五哈哈笑道:“他们那日,将我捆倒在一间四面不通风的房里,却又不敢饿坏了我,喂了几个又粗又黑的馍馍给我吃。我那时心想:铁儿在刘家坡,轻易不大回家,她不得着我被困的消息,断不能前来救我。唯有养足精力,扯断绳索打出去,到刘家坡去找几个帮手来,出了这口无穷之气。叵奈那捆我的绳索,他们当强徒的人很有讲究,是用头发和苎麻结成的,有大拇指粗细,又柔软,又牢实,比铁链还不容易扯断。用尽平生之力,扭了几次,松动是松动了些儿,只是扭不断,手脚脱不出来。倒被那看守的王八蛋,看出来了,跑去报知了何金亮,又在我手脚上,加了两条小些儿的头发绳。这就无论是谁,也别想能扭得断了。我那时心里免不了有些着急,但是想不出脱身的法子来,也只好听天由命。
“到了半夜,我正在睡梦中,忽觉有人将我推醒。我一转动,见手脚的绳索已解了,睁眼一看,只见一个穿黑衣的人立在旁边,手中扬着火筒,照得那人脸上,和戏台上的花脸一般,颔下一部红胡须,有尺来长。我素来胆大,见了那个模样都吓得心惊,心里还疑惑是在梦中遇见鬼了呢!那人见我转动,忽然低下头,凑我耳边呼道:‘爹爹醒了么?你女儿救你来了呢!’
“我一听小女的声音,连心花都开了。满想一翻身爬了起来,好去找何金亮、冲天炮一班杂种算账,谁知捆绑太久了的人,手脚都不由自主了,哪里翻得起来?只得说道:‘我醒了,只是动弹不得。你为甚弄成了这般模样?’小女道:‘爹不能动弹不要紧,你女儿背着到外面再说。’亏得小女天生和我一般的力气,背着我从屋上出了村庄,跑到我日间安顿杨天雄那山岩里,才将我放下。
“那杨天雄即跑过来问安,我见了不觉吃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曾带你回家去,我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吗?’小女答道:‘不是这小孩儿,女儿怎知道爹被困在这村庄里?女儿黄昏时候回来,才回到家中,见了家中那种七零八落的情形,曹秃子又被捆坏了手脚,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幸亏这小孩子把前前后后的事,对我说了一遍,我才知道爹追强盗,追得没有下落了。小孩儿引我到这里来,说强盗就在这村庄里面。我说,我进去寻强盗,你这小孩儿怎样呢?小孩儿真聪明,对我说:老爹白日曾将我寄顿在这山岩里。我于是就将他留在这山岩里,我一个人进村庄,各处都寻遍了。及到那间房上,听得下面看守的人说话,才知道爹在那房里。好在我身边带了鸡鸣香,把两个看守的人熏过去了,才下来替爹解了绳索。此时爹的意思要怎么办呢?’”
雪门和尚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笑道:“你那时的心里,想必是快活到极处了。”
周老五打着哈哈答道:“快活自不消说得,不过心头还气得很。杨家寡妇没下落,抢劫去我的银钱、衣服,我都不气;我气的就是将我捆绑那么久,是我平生第一次受的羞辱。这口恶气不出,我死不甘心。我当下对小女也是这般说,小女道:‘没要紧,我且去把被抢劫去的银钱、衣服找回来,再寻杨家寡妇的下落。’小女说完,复翻身进村庄里去了。我就带着小孩儿,坐在山岩里等候。
“不多一会儿,只见小女笑嘻嘻地走来,向我说道:‘爹手脚可以动了么?’我立时跳起来说道:‘我手脚早已活动了,要怎么办?’小女道:‘我已将一群恶贼都制服下来了,请爹去处置他们便了。’小女又对那小孩儿说道:‘你也同去,好认你的母亲。’
“于是三人一同进那村庄,只见从里到外,一路的门户都开着了。小女在前面扬着千里火筒,照得明明白白。二门以内,每间房里,酣睡着五七个大汉,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胡乱躺在地下的,都和死了一般,并没一人能睁眼瞧看。小女在那些人脸上每人照了一照,问我认得出冲天炮及何金亮么?我说,这两个坏蛋便是死了,我也认得出来。一连照了几间房,看了三五十人的脸,就只不见那两个坏蛋。寻来寻去,杨家寡妇倒被我们在一个小小地窖子里寻着了。却好,据寡妇说,何金亮并不曾向她逼奸。抢去之后,就将她禁在那地窖子里,手脚用镣铐锁了,也没人看守。他们这回举动,全是因冲天炮受了我的羞辱,哀求那班强徒替他出气的。其实何金亮虽然无赖,并没有想强逼杨寡妇成亲的心思。我们当时既把杨寡妇救出来了,又各处搜寻了一会儿,看寻得着我失去的银钱、衣服么。
“一个庄子都寻遍了,不但寻不见银钱,几个破橱里连好点儿的衣裳都没有,我失去的财物是丝毫也见不着。小女道:‘银钱、衣服事小,只要何金亮及冲天炮不死,总有和他们算账的一日。且将他母子送回家去,爹也回去,女儿明天一个人再上这里来,还愁何金亮、冲天炮不双手把我家的东西送还吗?’我听了,也只好如此,既见不着他们为首的人,就在那里等一夜也不中用。
“我们出了村庄行不到一里路,忽见前面来了六七个人。杨天雄眼快,一见就说有冲天炮在内。话不曾说完,前面的人果然折转身就跑,分明是已看出我们来了,知道决不与他善罢甘休。这时和冲天炮同走的人又少,如何敢不跑,硬来和我们对敌呢?小女听说有冲天炮在内,也不说什么,一手将杨天雄提起,放开脚步便追,真是比飞鸟还快。看看要追上了,他们又分途四散逃跑起来,杨天雄仍是认得出,指给小女看。小女就单追冲天炮一人,哪里消得几步就追上了前,回头一声喝道:‘你再不停步,你姑娘就用飞剑取你的狗头了。杀你这个坏蛋,只当踩死一个蚂蚁,费不了你姑娘半丝力气!’小女边说边亮出剑来,顺手一剑,将路旁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削作两段,‘哗啦啦’连枝带叶,倒了下来,遮了半亩大的地面。
“冲天炮一见,魂都吓得冒出来了,怎敢回头再跑?来不及地跪下来,只管叩头求饶。小女骂道:‘你这坏蛋,也求姑娘饶你么?容易,何金亮现在哪里?你快将他交出来,这是一件;还有一件,你抢劫了我家的银钱、衣服,也得快些交出来。若少了一钱银子、一件衣服,姑娘取定了你的狗命!’
“冲天炮哀求道:‘何金亮是刘家坡刘黑子的徒弟,有了不得的武艺,我如何能将他交出来呢?我只将他住的地方告诉姑娘,请姑娘自己去找他。’小女不等他说完,又骂道:‘胡说!他住的地方我都抄查过了,哪有何金亮在内?你这混账东西,想骗着我好脱身么?’冲天炮不慌不忙地答道:‘姑娘是在大村庄里抄查他么,那怎能见得着他呢?那大村庄是他白天赌钱和聚会同伙的所在,他收的几十个徒弟都住在里面。他自己夜间却不住在那里,他住的地方,离这村庄有三里多路,他有老婆、儿子,都住在那里。’
“那时我见小女追赶冲天炮去了,心里有些放不下,教杨家寡妇,在僻静地方等着,我也追下去。冲天炮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正赶到了,小女便将杨天雄交给我,要我先带着杨家母子回去。我想:有她母子在眼前,动手时多有不便,又没有好地方寄顿,只得依了小女的话,先带领她母子回家。
“小女就押着冲天炮,跑到何金亮家里。劈开门进去,何金亮不认识小女,还只道是江湖上的人来讨盘缠的,又向小女拿出刘黑子的招牌来。小女哈哈笑道:‘好不害臊!刘黑子有你这种不成材的徒弟?我且问你,你既称是刘黑子的徒弟,你可知道你师父是何时的生日,你师母娘家姓什么,也是何时的生日?只要你说得不差,我就认你是他的徒弟。世上大约没有徒弟不知道师父师母生日的。’何金亮既是冒牌,如何能知道这般详细呢?竟被小女问住了,开口不得,恼羞成怒,就和小女动起手来。大哥请说,他可是小女的对手?绝不费事地几下就打服了。小女向他追冲天炮抢去的赃物,我的衣服都在何金亮家,银子何金亮分了一百。小女自己动手,翻箱倒箧,搜出一千二三百两银子来,连衣服一并包了。提得回来,已是天光大亮,这就是昨日早起的事。
“小女说我年纪老了,家里有这千多两银子,也可以过活了,劝我歇了手艺。我心想:这手艺本来没多大的利息,冷天还好,就是六七月的炎天难受。就只因我没有旁的本领,可以混饭吃,而我这店子又开了几十年,所以不肯随意歇业。小女既是这么劝我,身边又有了这些银子,我就活到七十岁,也只二十年了,这些银子,还不够我吃喝吗?”
雪门和尚至此才笑答道:“你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便没有这点银子,哪里就愁了吃喝?这种辛苦手艺,不干它也就罢了。”
周老五听得夸奖铁儿,心中异常高兴,望了望朱镇岳,又低下头,略停了一停,即起身向和尚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往里面房中走。雪门和尚已料定必是想将铁儿,许配朱镇岳,一面跟着起身往里走,一面心里打主意,应怎生回答。
二人同进房中,周老五握住和尚的手说道:“大哥知道你侄女还没有婆家么?这高店地方,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孩子,大哥应得替你侄女,留神择一个好孩子才好。”
和尚连连点头笑道:“我应得替她留神,只是我的心目中也是和你一样,一时想不出堪匹配的人物来。”
周老五见和尚故作不明白自己用意的样子,只得明说出来道:“不知大哥这位令徒已经定了亲事没有?”
和尚道:“亲事是好像还不曾定,只是这时还说不到这事上面去,因为他有父母在西安,亲事尚轮不到我做师父的作主。不过老弟既托了我,我总得留心物色,回西安后,自有信来。”
周老五问道:“大约在何时,大哥可回西安呢?”
和尚道:“原定了在外面游三个月,大约至迟也不会过一百日。”
周老五道:“我本多久想去西安一行,三个月后,我到西安来看大哥好么?”和尚只得点头应好。
二人仍回到外面,朱镇岳已将包袱结束停当,于是师徒二人别了周老五,向陈仓山进发。才走了半里多路,朱镇岳道:“师父看周铁儿的功夫,比弟子怎样?”
和尚笑道:“你此后对于功夫不懈怠,她一辈子也赶你不上。只要放松半年,就不是她的对手了。刘黑子和我的路数不同,铁儿若是和你同在我门下,她有天生的那般神力,成功自不在你之下;因她的家数不同,今早如果你两人动手,你有软甲护身,不至受伤,她必被你削去一足。”
朱镇岳喜道:“弟子也是这般想,她若动手招架,弟子即用翻云手杀她,料她也逃不了。”
和尚道:“她逃是逃不了,但叫我怎生对得住她父亲?更怎生对得住刘黑子?你此后在外须得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须知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凡是有些声名的,必然有些来历。每每有因一句话,得罪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弄得结下无穷之怨,到处是和你为难的人,简直是遍地荆棘,开步不得,便有天大的本领,也莫想在江湖上混。即如今早的事,你若真和周铁儿动手,打输了自己吃亏是不待说;就是打赢了,削了她一只脚,周老五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一个女儿,被你弄成了残废,你说他心里甘也不甘?刘黑子是她师父,得了这消息,能放手不替铁儿报仇么?眼见得刘家坡就不能去了。所以江湖上、绿林中的朋友最讲信义,不专尚本领,就是为的本领不足靠;任凭你本领登天,也挡不了大家与你为难。只有‘信义’两个字,百万人千万人,也敌他不过。”
朱镇岳听了,心里不大悦服,问道:“周铁儿无端刺弟子一剑,险些把命都送了,难道在江湖上讲信义的人,便白送给她刺了,因怕结怨就不回手么?”
和尚大笑道:“真能忍住不回手还了得?忍不住要回手也是人情。但人家既已向你低头,你身上又没受伤损,落得做一个大量的人物,却又不曾示弱于她,岂不把上风占尽了,还待怎样呢?你不见周铁儿那一双眉毛,足有三寸长,斜飞入鬓,两眼也带着杀气,在男子中都算是很英武的相。她性情之不肯服低就下,一见面就可看得出几成来。好容易叫她两次三番地向你赔不是吗?她因不知道你身上穿着软甲,只道你是练就的这种刀剑不入的功夫,才不敢和你动手。我其所以不将软甲的原因向她说出来,并不是怕她翻脸,放胆和你动手;仍是怕你伤了她,损了人,害了己。”
朱镇岳见和尚如此说,心里才高兴了,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山岭崎岖的道路,觉得比昨日走得更加吃力。雪门和尚用肩挑着禅杖,从荆棘丛中劈开道路。朱镇岳跟在后面,只苦力乏,但见师父这么老的年纪,还走前面替自己开路;自己年纪轻轻的,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困乏的话来。只是雪门和尚见他不说困乏,便不停步地只向前走。这座山上并没一株大点儿的树木,尽是人多高的荆榛之类。上山的时候,尚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可走,虽是被两边的荆榛长满了,还望不出路径来;然循着那路,一步一步地走去,比没有蹊径的毕竟好些。
谁知正走得力乏的时候,雪门和尚忽然停住脚,举眼向四围看了看山势,对朱镇岳说道:“我们要改方向了,这是一条附近山民打柴的路,围着山腰,和替这山系了一条腰带相似,走来走去,仍得退归原来的路,没有三四日,绝行不了一周。我们此刻须改途向山顶走去。不过没了这条路,又难走些,你且就这块石上坐下来歇息歇息,吃点儿干粮,再打起精神走吧。你要知道人身的力气和井里的泉水一样,十年不取水,也不过是一满井,或者还有干涸的时候;每日取水,每日仍得浸满一井,并且还是新鲜水,比十年不取的水好得多。气力不用,不会增长,更有退下去的时候;今日把气力用尽,明日的气力便得增加许多。我这次带你出游,访友在第二,领着你习劳耐苦是第一。”
朱镇岳坐下来,解开包袱,取出两个荤素干粮来,双手掰了一个素的给师父,自己吃了一个荤的。问道:“陈仓山有几个什么样的人物,住在哪里呢?”
不知雪门和尚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周老五被困敌巢之中,绳索系其身,自以为绝望矣,忽飞将军从天而下,救之而出,此其欣喜为何如?矧救之者又为其爱女子!
恶徒喜破人室家,劫人财物,今即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令人阅之拍案叫绝,浮一大白。而周老五于是乎因祸得福,可以鼓腹而嘻,歇业不为矣。
周老五之于杨寡妇,既拯之于水火之中,复登之于衽席之上,确是侠客行径,令人肃然起敬。
天下未有执贽门下,而尚不知其师之生日者,其理至当,其语至趣。铁儿即据是而向何金亮作咄咄逼人之举,尖利哉此小姑娘;何金亮又安得不大窘而特窘哉!
周老五欲引朱镇岳为坦腹,虽嫌太不自量,然故人情之常,盖为父母者孰不愿其爱女得一乘龙快婿?于是一切都非所计矣。
雪门和尚以人之精力与井水相喻,其义至为精确,愿一般青年,取而一细味之。
[book_title]第十回 道左乞怜群盗丢丑 洞前膜拜老猿通灵
话说雪门和尚,见朱镇岳问陈仓山住了些什么样的人物,便也就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笑道:“说起住在陈仓山的人物,真是一时也算不清。老的少的,强的弱的,从前当保镖达官的,从前在绿林的,总共有二十多个,还有天台山也住了十来个。不过我打算带你去拜会的,只有杨海峰一个,以外的见面不见面,都没要紧。讲到那个杨海峰,也是江湖上一个很奇特的人物,声名不在刘黑子之下。
“他原籍是安徽人,小时候在安徽一家当店里当徒弟。那时开当店是很不容易的,动辄就被强盗抢劫了,因此稍为大点儿的当店,总得请一两个好功夫的教师,一面保护,一面教当伙计的功夫。一家大当店至少也有十来个能动手的人,才能保得住,不被强盗抢去。杨海峰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那些伙计徒弟当中,就没人及得,几次来了强盗,只有他一个人出力最多,他的声名在当徒弟的时分,就宣传得很远。
“他的师父,本是个有名的保镖达官,一次,他师父病了,恰好一起大客商来找他师父保镖,算是一笔很大的生意。他师父待不承接吧,心里实在有些割舍不下;承接了吧,又病得挣扎不起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杨海峰跑来看他师父的病,他师父一见面,心里高兴,也不和杨海峰说明,一口便把生意承接下来。杨海峰听得说,也绝不畏惧,许多人倒替他捏着一把汗,劝他不要出马,这不是当耍的事,他只笑着,也不回答。那时他才二十岁,毕竟押着十几辆货车,从安徽到达河北,在路上并不扯他师父的旗号。
“一日,遇着五个劫镖的,欺他年轻,隔两丈远近一个,和把守关卡一般的,不让他过去。他却不和五人交手,拿出五把箬叶般小的尖刀来,每人脚背上一把,牢牢地钉入土中,五人都动弹不得,只得一个个哀求他,并请问他的姓名。他尽情告诫了一顿,才说出自己姓名来,将五人放了。一路把镖押到河北,不曾损失丝毫。
“于是杨海峰三个字,在江湖上,便是绿林中老前辈,也怕弄他不过,坏了自己的名头,不敢轻于尝试。从这次起,虽仍在那家当店里做伙计,只是投他保镖的,一月多似一月,一年多似一年。后来他师父一死,河南直隶一带,差不多成了他管辖的地方了。李秀成慕他的名,卑辞厚礼地把他接到南京,听说他很帮李秀成做了几件大事。不过既弄到一败涂地,他仅仅逃得了性命,便对人再也不敢承认这助逆的话,虽明知我是个世外人,他也不肯多说。他在陈仓山已住了四五年,他从前的部下和徒弟,很有不少的人找来想和他同住。人品不大端正的,他都用好言辞却;和他关切得很的,才肯留下来,就在陈仓山底下,耕种了几亩地。”
朱镇岳问道:“几亩地够他们衣食吗?”
雪门和尚说道:“说到他们的衣食,又是很好笑的了。几亩地能供给了多少?他们又都是不会耕种的人,不过挂个名儿罢了。杨海峰一生不曾在绿林中混过,他自到陈仓山,居然有些绿林中朋友按年按月地,贡献些银钱给他,却又不是想招他入伙。他们这几年的衣食,大半是这样没有来历的来源,你看好笑不好笑?”
朱镇岳道:“可见人不可无本领,杨海峰若没有这点儿本领,绿林中朋友,为什么要拿着自己辛苦得来的银钱,去供给他们呢?但是依弟子的意思,这种没有来历的银钱,杨海峰既是一个豪杰,就不应该承受。虽说是出于绿林中朋友,一番敬慕的心思,只是绿林人物哪有义取之财?无非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得来的。杨海峰当日且曾做保镖的达官,今一旦失志,不应便如此苟且。”
雪门和尚听了,登时现出极欢悦的颜色,说道:“好呀,你知道如此着想,我真不愁你有非分的举动了!但我此次带你去拜杨海峰,并不是倾敬他的品格,也不是恭维他的本领。他那种本领,在江湖上混饭,对付绿林中人物则有余,拿来和我们当剑客的比较,还够不上‘本领’两字呢。我的主意,原是要借着山路崎岖跋涉之苦,圆成你的外功。而他们这班人,领你认识认识,异日或也有得着益处的时候。你到了那里,却不可因瞧不起他们的行径,露出傲慢的样子来,犯不着无端把一干人得罪。”
朱镇岳连忙说道:“弟子怎敢如此?就是弟子刚才所说的意思,也因为把杨海峰当个豪杰,方用得着这‘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若换作一个寻常保镖的人,和绿林中人通同一气,本来不算什么。”
师徒二人谈罢,朱镇岳已觉休息够了,都立起身,改道向山顶上走。仍是雪门和尚在前开道,朱镇岳跟在后面,用尽平生气力,一步步如登天一般。好容易爬上了山顶,一看这山背后,朱镇岳不觉失声叫道:“好了!”
雪门和尚问道:“什么事好了呢?”
朱镇岳笑道:“刚才所走上山的路,都是在荆棘里面钻爬,上头刺面孔迷眼睛,下头钩衣服,刺得脚板生痛;连两只手掌都因为拨开这边,撩开那边,把皮也划破了。山这面尽是石头,草都没长着一点在上面,下山不省却许多气力吗?”
雪门和尚笑道:“怪道你这般高兴叫好了,既是可以省却许多气力,便再歇歇也没要紧。今夜就在这山底下,寻个可以栖身的岩穴,胡乱睡一觉,明日就好翻过对面那座山了。”
朱镇岳随着和尚所指的方向,看对面那座山,和自己脚底下踏的这座山峰,高下似乎差不多。只因相隔太远,看不出那山上有无树木。但是一眼望去,凡目力所到之处,绝不见一户人家,也不见有人行走,连飞禽的影子、走兽的足迹都不曾见着。
正待问这几座山怎么这般寂寞,和尚已指着对面那山说道:“那山本名西太华山,与太华山、少华山遥遥相对,后来叫变了音,都叫作西陀佛山;因在宝鸡界内,又叫作宝鸡山。就有许多好事的人,附会其辞,说那山上有一只宝鸡,时常出现,立在山顶上报晓,离山几十里的人,也都常说亲耳听得那宝鸡叫过。
“山上确实有一个石洞,十五年前,我走那山上经过,因天色不早,便歇在那洞里。正是十月二十九日,将要下雪,夜间彤云四布,不但没有月光,并一点儿星光也没有。我拿包袱做枕头,正待睡觉,猛听得洞口有极轻微的脚声,向洞里走得很快。我的耳贴在地下,听得明白,若是兽类,应有四脚踏地的声音,这分明只有两脚落地。若是人,没有那么轻快的脚步,猜度必是一种怪物,才住在这石洞里。当下即翻身坐了起来,拔剑在手,听那声音走到离我约有两丈远近,仿佛向左边转了弯,一会儿就听不着声息了。
“我那时心想,我进洞的时候,是曾看见前面还有一个小洞,洞门只有尺来高,七八寸宽;里面有多大,虽不曾探头去张望,但是那洞口不能给人出进,是可一望而知的。这怪物向左边转弯,必是钻入那洞里去了。此时天黑如漆,又在石洞之中,若动手去杀它,给它逃走了,我还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形状的怪物。不如且堵住那个小洞口,等天光大明了,再和它计较。我主意想定,就轻轻将身躯移到那小洞口边,挨身睡下,把做枕头的包袱紧紧地塞了洞口。
“次日,东方才白,就听得小洞里有脚声跑得乱响。我举剑安排好了,才一手将包袱扯出,却不见什么怪物出来。急低头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马猴,通体毛色和漆一般的黑中透亮。可是作怪,它好像知道我已安排了,等它一出来就要下手杀它似的,双膝跪在洞口里面,不住地向我磕头。那磕头的神气和人一般无二,只差了口里不能说话。我当下见了那可怜的样子,哪忍再下手杀它呢?即收了剑说道:‘这山上常有行人经过,不是你栖息之所,今日幸是我遇了,若在寻常人,不要吓送了性命吗?你得去深山人际不到之处,遁影藏形地去修炼,下次休在这里再撞着了我,你去吧。’
“那猴子竟像懂得人言,又向我磕了个头,我先退出洞外,它随着出来,只跳跃两三步,就跑得看不见影子了。自后我不曾再从那山经过,不知它已听我的话,去深山大泽修炼没有。”
朱镇岳听了,喜得什么似的,笑问道:“师父怎的不把它拿了,用铁链条锁着,带到报恩寺,养着好玩呢?”
雪门和尚道:“罪过罪过,这岂是我出家人做的事?那猴子的岁数,至少也有二三百年,才有那般身躯、那般毛色、那般灵性,若被我锁起来,不上一年就得忧郁而死。”
朱镇岳道:“怎么有许多人家养猴子,都是用铁链条锁起来,养十年八载还不死呢?”
雪门和尚道:“那些小猴子,怎能和这猴子相比?这猴子在深山之中二三百年,平日适性惯了,一旦受人束缚,它又不是冥顽不灵的兽类,怎能受得了呢?”
雪门和尚虽则是这般说,朱镇岳还是有些孩子气的人,心里仍是觉着可惜,就不由得发生一种守株待兔的思想来。立起身,望着雪门和尚说道:“此时天色尚早,此处离那山顶至远也不到一百里路。这面下山的路是容易走的,弟子想今晚赶到那山洞里去歇宿,师父说使得么?”
雪门和尚知道朱镇岳的用意,即笑着答道:“有何使不得?但恐你受不了这辛苦。就是那猴子,也不见得还在那洞里。”
朱镇岳是少爷脾气,好奇的念头一动,哪顾得行路辛苦?忙答道:“弟子受得了。师父若不相信,弟子可在前面走,师父在后面,看弟子可有走不动的样儿?”雪门和尚听了,又见朱镇岳喜溢眉宇的神情,也觉得高兴,当下也就连连点头应好。朱镇岳弯腰紧了紧腿上裹脚,将包袱重新系好,振作起全副精神,两脚不停地下山。
山石高高低低,有许多竖起如尖刀一般,上面又长着青苔,脚踏上去,滑溜溜的,就和踏在冰山上一样,稍不留神就得滑倒下来。若是倒在尖石头上,便得受很重的伤。朱镇岳只因好奇的念头,鼓动了兴致,两脚抽提得极快,反不觉得青苔是滑的,一气不回头,跑到了山底下。
雪门和尚喜笑道:“这回你才得着运气的效用了,刚才有几处地方,你走得很好。你不要以为下山比上山容易,像这种山,爬上不要功夫,跑下来就非有功夫不可。只要一口气没提上,身子往下一沉,脚底下就滑了。你此刻回头,看这山是如何的模样。”
朱镇岳回头朝上一望,但见一层一层的,如石笋密布,且峻峭无比。回想刚才从上面跑下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再看这面的西太华山,比这山几乎高了一半,遂问道:“西太华山比这山还高吗?”
和尚笑道:“你在这山顶上望着差不多,自然高多了。但是那山洞不在山顶上,在半山之中,你若能照刚才这般跑法,不过黄昏时候就到了。”
朱镇岳道:“弟子一些儿也不疲乏,索性跑上了山洞,再行休息。”说毕,拔步又走。
西太华山虽然高大,却不甚陡峭,又有一条很宽的道路,不似在荆棘丛中钻爬得吃力。约莫走了六七里,只见一个山岩里,坐着十多个猎户装束的人,在那里谈话。旁边靠山岩,竖着些鸟铳叉矛之类,地下放着一个大包袱。那些猎户见一僧一俗走来,即停了话不说,都注目望着师徒二人。
朱镇岳一见那些猎户,心里分外高兴了,回头叫着师父问道:“弟子可在这里歇一歇脚么?”
和尚点点头,笑向众猎户道:“诸位施主,猎了什么野味没有?想必很获利呢!”旋说旋倚了禅杖,朱镇岳已拣了一块光平的石头,拂去了上面灰尘,让和尚坐了,自己也坐在一旁。
猎户中一年约四十,雄壮的汉子,望着和尚答道:“老师父说得好自在,还说什么猎野味获利,于今就有一只野鹿打这里走过,我们也只能当作没瞧见,不敢动它一动。我们只求皇天保佑,破了这回的案子,便都要改业了。”
和尚听了这话,觉得有些稀奇,正待追问缘由,朱镇岳已开口说道:“原来你们都是衙门里的公差,不是打猎的么?”
那汉子道:“我们怎么不是打猎的?若是公差倒好了呢!”
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怎生讲究,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杨海峰之绝技,即于雪门和尚口中道出,此虚写法,亦过渡法也。
朱镇岳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谓杨海峰不应收受绿林中之馈馑。义正词严,识见自是高人一等,此盖作者欲为朱镇岳之人格出力一写,初非故抑杨海峰,读者幸弗为其所蒙。
老猿畏诛,竟在洞口苏苏膜拜,不可谓非能通灵性者。然终不免下文一节事,此则山野之性,终未克驯耳。
朱镇岳一闻山中有猿,即思擒而得之,狂越而前,顿忘攀爬之险。活写出一天真烂漫、活泼泼之少年,令人喜煞爱煞!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遇猎人坡前谈异事 张地网山口守淫猴
话说朱镇岳,听了这种奇怪的说话,便问道:“不是公差,有什么案子要你们来破哩?”
那汉子长叹了一声道:“连我们自己也都解说不来。我们宝鸡县景大老爷,把我们拘了去说道,这宝鸡山上有一只大马猴,给我们三天限,要拿这马猴到案,也由不得我们做百姓的分辩。我们已在这山上守了半个月,都受过了六七次的追比,两腿只差打断了。我们若是公差,像这位的样儿,倒不曾受过一次比。”
朱镇岳看汉子指的那人,虽然穿着猎户一般的衣服,容貌、态度却都和猎户不同,面上很露出凶狡的样子,遂向那公差问道:“景大老爷为什么定要拿那马猴到案,你知道么?”
那公差翻着一双白眼,对着朱镇岳瞟了一下,即将脸扬过一边,爱理不理的,半晌,鼻孔里先“哼”了一声才说道:“谁知道为什么呢,你亲去问我们大老爷吧。”
朱镇岳平生哪见过这种轻侮的嘴脸,禁不住心头火起,伸手就要拔剑,和尚已拉住朱镇岳的右臂道:“犯得着和他较量么?等我问他们,你且坐着不用躁。”随掉过脸,向那汉子道:“你可知道那马猴,犯了些什么案件?说给我们听了,我们可帮着你拿它。”
那汉子道:“那孽畜犯的案件多着呢。人家的奶奶、小姐被它奸死了的,有十几个;被它掳去不知下落,过十天半月方在这个宝鸡山,寻着尸身的,也有六个。”
和尚道:“如何知道是个大马猴哩?”
汉子道:“怎么不知道?有两个种地的人,看见一只五尺多高、漆也似黑的马猴,肩上扛着一个妇人,向山上飞跑。妇人还在它肩上,拼命地叫救命呢!种地的人胆小,不敢追去,因此人都知道是个马猴。”
和尚又问道:“你们在这山上守候了半个月,也曾遇着这个猴子没有哩?”
那汉子道:“若不曾遇着,也不守候这么多日子了。那孽畜跑起来比飞鸟还快,莫说药箭射不着它,就是鸟铳也打不着。它又机巧得了不得,有陷坑、有药箭的地方,它通灵似的,再也不打那地方经过。若在白天里见着,还好一点儿,因为头一次拿它,是在白天见着,只怪我们手脚慢了些儿,给它逃了。它自从那一次受了惊吓,哪里还敢在白天里现形呢?夜间仗着毛色漆黑,才敢到这山上来。我们守候了半个月,还是不知道它的巢穴在哪里。”
雪门和尚问道:“你们初次是在什么所在遇见它呢?”
汉子道:“这山上有个石洞,我们料想他必在石洞里面,便径向洞口围拢去。果然还离洞口有两箭远近,这孽畜就如得了消息一般,从洞口里冲了出来。说起人也不信,简直是登云驾雾似的,比流星还快。我们猎野兽,豺狼虎豹,獐兔麋鹿,以及豪猪、野猫,只要闻得一点儿气味,或是见了足迹,或是见了影子,听了叫声,但能分得出是什么兽来,我们就有一定把守的地方,它必得走我们所把守的地方经过。一种兽一种守法,有应对面打的,有应侧面打的,有应从后面打的,百不失一。唯有猴子这种东西,我们打猎的,从来没有把守的法子,因此只有大家围裹去。谁知一围裹,就坏了事,它的身体和人一般大,用铳打它的脚吧,又难中,又不济事,自然要向头上、身上打去。但是一则它跑得飞快,不容易打准它;二则我们自家人围了一个半边月的形式,一铳打去,必会伤着自家人。所以见它冲出来,我们的手脚松了一点,只见它一起一落的,三五下,便连影子也不见了。
“自后一连几夜,我们躲在洞里洞外守候,满山都掘了陷坑,安了药箭,只不见它到这山上来。直守到第八夜,它来了。有星光照着,见它走几步,向两边望望,想往洞里走。离洞还有十多丈远,它就像看见我们,却并不十分害怕的样子。我们在地下布了很多豆子、花生,它望望两边,就低头拈了豆子、花生,往口里塞。”说时,随指着那公差道:“就是这位大爷,性子急了点儿,他跟着我两个徒弟,躲在洞外一个大石头背后,见了那孽畜,来不及地扒火就是一铳。我不敢恭维他的铳法,又隔得太远,好像是不曾伤着一根毫毛,倒是给信教它跑了。我们一听那铳的声音,就知道是这位大爷放的,不曾打着,大家急忙跟着追赶。老师父说,可是追得着的么?”
雪门和尚正待答言,那公差已回过脸来,睁起两眼,向那汉子喝了一声,呼着王长胜道:“你再敢胡说乱道,我明日包管你两条狗腿上,剜下两个肉窟窿来!你们吃着猎户的饭,几次见着猴子不敢放铳,害得我陪着你们整夜地受露水,担惊害怕。若不是我给它一铳,你们有什么能为打它?此时对这秃驴,编派我的不是。好,我就回衙消差……”公差的话才说到这里,朱镇岳见骂他师父是秃驴,哪里再忍耐得住,跳起身来,一伸手便将公差提小鸡似的,举在空中,待向山底扔下去。
雪门和尚忙一手把公差的衣扭住,轻轻接过手来,向朱镇岳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这样高的山,扔下去还有命吗?”
朱镇岳气愤愤地答道:“像这种混账东西,不扔死他,留他在世上也是个害人精。他借着县衙里的势焰,作威作福的,也不知讹诈了多少人的钱财,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弟子不扔死他,谁敢扔死他哩!”雪门和尚已将公差放下。公差只吓得失了魂魄,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乌。朱镇岳随指着那铁青色的脸骂道:“今日若不是我师父慈悲,不许我收你的狗命,此时你的头骨,已扔成粉了,且饶你多活几时,我自有收拾你的时候。”
众猎户见师徒二人的举动,一个个都吐出舌头来,又开心又害怕。开心的是因为这公差借着奉了县官的命,来监着猎户办案,时常欺侮众猎户,众猎户畏他的势,敢怒不敢言。此时有人代他们出气,自然见了开心;害怕的是公差受了这场羞辱,只等师徒二人一走,必迁怒到他们身上。这些猎户的头目,就是这说话的汉子,叫王长胜,他毕竟乖觉些儿,见朱镇岳指着公差怒骂,即过来向朱镇岳叩头道:“求老爷不要动怒,这位大爷实是个心直口快的好人。”
雪门和尚知道众猎户畏惧公差,便笑着拉起王长胜道:“好人坏人都不用说了,你且说,你们今晚打算怎么去拿那猴子?我两人可以帮帮你们的忙,天色已是不早了。”
王长胜指着地下那个大包袱道:“我费了许多力,借了一副网来。那孽畜的来路,我们这几夜已看出来了,是从西方狮子峰那边来的,去也是向那边去。我想把这网装置在那条路的卡子上,大家都伏在网的两边,鸟铳对准这网。网上有许多小铜铃,那孽畜不来则已,来了没有不触着网的。一触了网,就会飞也枉然。”
朱镇岳不曾见过猎户用的网,听了王长胜的话,喜得立刻教解开来看。雪门和尚摇手道:“这时打开来,要收很不容易,等到去张设的时候,你再看不迟。你瞧,这么大一个包袱,岂是寻常的小网吗?不要耽搁了,看来路在哪里,我们就此同去吧。”朱镇岳喜得几乎跳了起来,众猎户各人拿各人的兵器,大包袱就由两个猎户用竹杠抬着。公差也托了一支鸟铳,王长胜在前引道,一行人向山上走来。
这时已是黄昏月上。晚风吹得满山树木齐鸣,不一会儿走到一处山洼。王长胜停了步,说道:“就在此地,是最紧要的处所。”
雪门和尚看那山势,唯此处最低,两边高起,和马鞍形式一般。朝西望去,远远的一座山峰,高耸云表。两个峰头向南斜伸出来,一高一下,远望就像是一只大狮子,张开大口,峰头上长的树木,便和狮子头上的毛一般。山脉与西太华山连绵不断,相离约莫有二十来里远近。即向王长胜问道:“你刚才说狮子峰,就是对面那两个峰头么?”
王长胜点头应是道:“并没有两个峰头,实在就是一个。此时天色将要黑了,看不分明,似乎是两个峰头。因那山峰全身岩石,上面伸出一块大石头,下面就成了一个大石岩,可以坐得下五六千人,里面还不知有多深。人若睡在地下,往里面爬,也可以爬进去,只是没那么有胆量的人,那孽畜十九就在那里面藏身。下面伸出的石头略小些儿,所以望去像个狮子口。”
王长胜和雪门和尚谈话,众猎户已将大包袱打开,抖出那副猎网来。朱镇岳看那网,是用极细的丝线结成的,铜钱大小一个的眼儿,抖开来那么一大堆,大约至少也可围上两里多路。网边上一面安着许多小铁钩,一面许多五寸来长的铁钉,隔几尺远悬一个小铜铃,朱镇岳也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众猎户提开那网,底下还有一大叠,形状和那网差不多,只丝线粗些,网眼儿有茶杯大小一个,每一个眼儿上系着一个铁钩。朱镇岳更不知怎生个用法,便问王长胜道:“这也是猎网么?”
王长胜摇头道:“这东西名叫铺地锦,是张在地下的。无论什么猛兽,只要一走入这里面,被网眼儿绊得它身躯一歪,就莫想逃得出来了。越是凶猛想逃出这网,这网越缠着它的身躯,缠来缠去。可以缠得它动弹不得。”王长胜说时,众猎户已将那副大网张起来了。原来那许多小铁钩,是用着挂在树枝上的,铁钉是插入地下的。从那山洼向两边渐渐包围,两挡相抄拢来,仅留了一个两丈来宽的地方,仿佛是给那猴子走进网的门户,铺地锦就平敷在网内。布置停当,众猎户各人自寻埋伏的所在。
王长胜腰上带了一把钢叉,手中托着一支鸟铳,向雪门和尚说道:“请老师父和令徒,藏身在离这网十丈以外的石头后面探看,免得我们的铳子误伤了二位,只是请二位不要高声说话。今晚若再放那孽畜走了,它知道我们张了网在这里,必不敢再上这里来了。向别处去寻它是和在水里捞月一样,便看得见,也抓不着了。”
朱镇岳不服道:“你还怕铳子误伤了我们么,哈哈!打猴子都打不着的铳,能打得着……”
雪门和尚不待朱镇岳说完“能打得着我们”的话,忙抢着向王长胜点头道:“你说得不差,今晚给它逃跑,以后要拿它就为难了。你去用心守候,我二人自有好地方藏躲,用不着你们分心。”说完,引朱镇岳直往西走。约莫离网三十来丈,向朱镇岳道:“你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趁这时吃些干粮,将包袱捆在树枝上,等和那东西动起手来,免得背上驮着包袱累赘。”
朱镇岳一则因初次试验本领,技痒难搔;二则因试验品,是一个很有能为的异类,触动了他少年好奇的念头,竟是分外的高兴,把疲乏也忘了,饥饿也忘了。当下师徒二人吃过了干粮,朱镇岳将包袱捆在树枝上,亮出剑来问道:“就在此地等那猴子吗?”
雪门和尚笑道:“幸得这里没外人,若是有人见了你这来不及的样子,一望就知道你是一个新手,必不是久经大敌的人。此时猴子还不知在哪里,来与不来,尚在未定,你就来不及似的把剑亮了出来,不是要给人笑话吗?”朱镇岳一听,登时自觉不好意思,随即将剑入了鞘。
和尚道:“我们在此处守候最好,此处的山势比张网的所在,高了十来丈,那猴子不来则已,只要将近山洼,我们在这里居高临下,它的来路去路都看得分明。他们虽设了围网和铺地锦,我看只能猎得了旁的猛兽,猴子这种东西虽也是兽类,心性却灵敏得和人一般,是兽类中最有心机的。至于这猴子,比寻常的猴子更是不同。这种网罗,只怕不见得能将它绊住,所以我带你守在这里,我再向西半里寻个地方守着。必须两面夹攻,方能除却这害。但是它过去的时候,你不要急于动手,等它遭了罗网,回头打这里经过,你方从它后面杀它。它入网便不受伤,也必受了很大的惊吓,猴子的性情最急,一次受惊,就慌得有路便窜。若接连几处,见都有人阻拦,它心里更加慌急,两腿自然会瘫软下来,伏着不能动了。你就坐在这棵树下等吧,我到前面去了。”雪门和尚叮嘱已毕,拖着禅杖往西去了。
朱镇岳坐在树下,独自寻思道:“一只猴子又不会什么武艺,未必值得这般安排等待它。师父教我等它入过罗网,回头打这里经过,方出去截杀它;倘若它受了惊吓,向旁处跑了,不打这里经过,我不白放它过去了吗?并且它若逃不出罗网,我也算是在此白等了半夜。我不相信一只猴子,有这么难于对付,我不可尽信师父的话,只等它在这里经过,我就下去杀它,不见得便给它跑了。”朱镇岳主意已定,便坐在地下等候。
不知结果若何,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可恶公差,竟敢倚仗官势,专横乃而。非雪门和尚老成持重,出而为之调解者,其不毙于朱镇岳老拳之下者几希。吾读至此,辄为之浮一大白!
张罗设网,煞费经营,宜可擒此淫猴矣。讵其后有大谬不然者,于以知作者之喜用曲笔。而朱镇岳之神勇,于此更得加倍演染,大显特显焉。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惊神力小侠撕猿 蹈危机公差中箭
话说朱镇岳独自坐在山中,等候那只大马猴。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只是不见一些儿动静。他年少性急,唯恐那猴儿今夜不来,便是白费心机,空劳精神。
等到心焦气躁,就在那棵捆包袱的大树底下,提了一口气,即涌身上了树颠。手搭凉棚,遮住了照眼的月光,竭尽目力,朝西对狮子峰那条路上望去。烟雾朦胧,也辨不出有无兽类行走,渐渐将眼光移在近处,想看师父藏在什么地方,寻了半晌,也不曾寻着。猛然想起师父平日传授,绿林中空谷传音的法子来,不觉暗喜道:“我又没生着田师伯的夜眼,这夜间能看得见多远呢?并且听说那猴儿,生成遍身漆黑的毛,更是难得看见。我若将耳朵贴在地下,去听它的脚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至少也可听到一两里路。”随想,随跃下地来,看了看山势高低,拣了一处没有阻遏西来音浪的地方,伏身下去,贴耳细听。许多猎户呼吸之声,都一一听得分明。
伏不到一刻工夫,即有一种极细碎的脚音,渐响渐进了。那脚音一入耳,不待思索,便能断定是一只大猴儿,因为又轻又快。有时是四脚落地,有时是两脚落地;有时跑一会儿,又停了;有时向前跑几步,又折转身向后跑几步,仍然回身前跑。兽类中唯有猴子是这么宗旨不定地乱跑。
朱镇岳虽则伏下,以耳贴地,两眼却仍是不转睛地盯住西方路上,随着那不定的脚音望去,估料必已在半里之内了,两眼更不肯略瞬一瞬。忽然觉得有一件雪也似白的东西触眼,初疑是两眼望久了发花,急忙揉了几揉,仔细凝注。那件白东西,竟直向自己眼前走了来,只是相离尚远,看不十分明白。然照那行步的态度去推测,确是一只大马猴。便是听了那脚音,也确是从那白东西的处所,发出来的。心里就不免怀疑道:“怎的师父和那些猎户,都说那猴是漆黑的,这里又是一只白的,难道有两只吗?漆黑和雪白是极容易辨别的,不应这么多的眼睛,连毛色都看不出来。若是真有两只,倒好耍了。可以拿到家中,用铁链条锁着,好好地圈养起来;一牝一牡,将来生出几个小猴子,不是很好的玩意儿吗?”
朱镇岳是小孩儿脾气,越想越得意,眼见那白东西走得很快,看看相离不过二十来丈了,正伸手拔出剑来,偶一瞬眼,却不见一些儿踪影了。急得朱镇岳不住地揉眼,猫儿捕耗子一般地两边张望。再听那脚音,更响得切近了,不由得暗恨道:“你这孽畜,难道会障眼法?怎么听得着声音,见不着形影呢?”一面想,一面跟着它脚音,定睛一看。
这番可被他看见了,原来那马猴遍体的毛,都是漆黑,就只胸前一大块雪白的。竖着身体行走时,对面能看得见;四脚落地的时候,便谁也看不出了。黑毛在夜间不容易见着,它刚才因是立起身子走,所以朱镇岳远远地就望见一件白东西。及走到面前,忽改了用四脚走。朱镇岳所注意是白的,不到十分切近,怎能看得着漆黑的兽来?当下朱镇岳见那猴子,打自己所伏地方的下面经过,相隔不及一丈,恐立起身来,把它惊跑了不好,就在地下,用两手一按,两脚尖一垫,对准那猴子,掣电相似的,凭空飞扑下去。
因存心要活捉了,带归家喂养,不肯用剑去杀。这一扑下去,不偏不倚,正扑在猴子身上。猴子也真快,朱镇岳还不曾扑到它身,它已知道逃跑不了,急仰天躺下,四脚朝天,预备抵抗。这是猴子最厉害的本领,因为它后脚的效用,和前脚差不多,立起来和人斗,后脚得踏在地下,不能拿人;所以猴子无论和什么兽类相角,一到危急的时候,总仰天躺下。并且猴子的背脊躺在地下,生成如磨心一般,前后左右旋转自如,最便于角斗,百兽都弄它不过。
朱镇岳哪里知道?自以为这一下,必将猴子按住了,谁知身躯才着落在猴子的脚上,猛觉得胸前一动,“喳”的一声,外衣已被撕破,手中的剑也同时被夺,脱离了手心。亏得有软甲护身,胸前方没受伤损。朱镇岳大惊失色,此时也就顾不得要活捉了,两手适靠近猴子的两条后腿,抓住就向两边用力一撕;只听得猴子大叫一声,已连腰带腹,撕作两半个,心肝五脏都流了出来。朱镇岳一手握着一半说道:“可惜,可惜!你却不能怪我,我原是想将你活捉,带回家养着好玩的。只怪你自己不好,抢了我的剑,又撕破我的衣,不由我不生气。”
朱镇岳正在自言自语,雪门和尚已飞奔前来,见朱镇岳已将猴子撕开,才放下一颗心说道:“我在前面守着,见这东西走过没一会儿,我一听声响不对,料知是你不听我的话,不等它落网回头,就动起手来了。委实放心不下,所以跑来看看,果是你这孩子不听话。你看,你的剑还在它手上,你说险也不险?你身上外衣都撕破了,若不仗着这副软甲,只怕你的前胸已被它裂开了呢,还有给你动手撕它的工夫吗?我教你等它落网回头,方动手杀它,岂是胡乱说着玩的?自然有些道理在内。幸喜这猴子撕着你的上身,若抓在软甲遮护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你此时已成了它这个样子,那还了得!你以后若再不听我的言语,我可真要恼你了。”
朱镇岳被和尚责备得面红耳赤,半晌低头不语,心里仍是可惜不曾将猴子活捉得,把两手提着的两个半边猴子掼在地下。雪门和尚弯腰去猴子手中取剑,尚是握得牢牢的,拨开猴子的五指,才取了下来,亲手插入朱镇岳剑鞘之内。
师徒二人在这里说话,和猴子被撕裂时的叫声,众猎人都已听得了,只想不到已被朱镇岳撕开了。王长胜教各人仍紧守机网,独自提枪到这里来探看。雪门和尚已呼着王施主说道:“我徒弟已替你把案子办活了,淫猴已被裂成两半个,你将去消差吧。”
王长胜一见,喜出望外,正待道谢,并问朱镇岳撕裂猴子时的情形,猛听得后面山坡里,有人大喊“哎哟”一声,接着喊道:“痛杀我了!”三人同时都吃了一惊,王长胜便顾不得和师徒二人谈话,掉转身向后就跑。
雪门和尚向朱镇岳道:“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我们也去看看。”朱镇岳指着地下道:“这东西掼在这里,没要紧么?”和尚笑道:“有何要紧,难道还愁它逃了不成?”朱镇岳听说,即提步往前走。和尚道:“且慢!你就是这么走吗?”朱镇岳怔了一怔,问道:“不这么走,要怎么走?”和尚笑道:“就这么走,只怕走到明日,仍得倒回这里来,你的包袱不要了吗?”朱镇岳才连“啊”了两声道:“弟子真糊涂了。”随上树解下包袱,跟着和尚来到张网的地方。见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觉诧异起来。
朱镇岳道:“替他们杀了猴子,他们倒都跑了,真不是些好人。”和尚道:“他们哪得就跑?必是出了什么乱子。刚才不是有人叫‘哎哟’吗?”和尚旋说旋四处张望,已听得左侧山坡里有人说话,于是师徒二人就向山坡里走来,只见众猎户都在那里。
原来那个公差,同众猎户守候机网,忽然一阵腹痛,就跑到山坡里去出恭。这山坡里装了药弩,公差屎急了,便不曾留神装弩的记号。和他同守一处的猎人,以为药弩是公差同在一块儿装的,知道记号,并且大家都在屏声绝息地守着机网,唯恐有声音给猴子听了,不进网来,因此不敢发声,叫公差注意药弩。公差一脚误触了弩机,但闻“嗖”的一声,一箭正射在小腹上。公差因是急于出恭,边走已边将裤头褪下,小腹露在外面,一箭射来,连可以挡格的一层布都没有。猎户所用药弩,极毒无比,是用卢蜂(形似黄蜂,比黄蜂大三四倍,螫人极痛,蜇至三下能使人昏迷)螫人的时候,尾针上所发出的那种毒水和几样异常厉害的毒草熬炼成膏,敷在箭上。无论有多凶猛的异兽,一中上这种毒箭,就得立时昏倒,通体麻木得失了知觉。
且慢!看小说诸公看到这里,心里必要怀疑,卢蜂尾针上的毒水,虽是毒得厉害,但如何能取得出来呢?终不成把卢蜂捉来,一只一只地从它尾针上,挤出毒水来?也不能把卢蜂破开,捏出水来应用。并且卢蜂既蜇人如此厉害,又有谁敢去捉它呢?这不纯是一种理想,是不能见诸事实的荒唐话吗?哈哈,在下从前也有这种怀疑,谁知世间的万般物事,只要人类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就自然会有弄得着它的法子想出来。哪怕就要舍却性命去取办,也是有人愿意去牺牲的,何况这取卢蜂的毒水,并没有性命的危险。按照他们猎户想出的这个法子,确是妙不可言。
他们预备许多猪尿泡,吹起来,身上穿着棉衣服,头脸手脚都遮护好了,只留一双眼,还戴上眼镜,将许多吹起的猪尿泡系了一满身,两手也抓着好几个。白天寻着卢蜂的窝,等夜间带上一个小火把,跑到窝跟前,将火把扬上几扬。卢蜂是最忠心拥护蜂王的,见有火来,只道是来烧它王的,大家一齐飞了出来,拼命向拿火把的人乱螫。这人通身是气泡,卢蜂的毒水,点滴螫进气泡之内,火把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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