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江湖异人传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9652
[book_dec]这篇记事的材料,十成中有两成是我亲目所见,八成是得之诚实可靠的友人,于今将它详细写了出来。在看官们的眼光看了这一篇满纸荒唐神怪的文字,未必不存一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和看《封神传》、《西游记》一般的念头。但是此刻的我,在提笔记述这一回事,脑筋中觉得有三种缺恨。三种甚么缺恨呢?第一、是恨我自己的文笔太恶俗,每次提笔作文,词不达意的地方太多,有许多曲曲折折的情事,我这恶俗的文笔不能描摹尽致,不能使看官们对于文字上发生一种美感。若在平日,作那些不相干的小说和种种消遣的小品文字,却妈妈糊糊地胡诌一会子所记述的事,半是空中楼阁。文笔所能达得出的,就写了出来;达不出的,便不写它也罢了。文章对不住事实的时候还少。惟有记这一篇的事,不能由着我这枝笔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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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江湖异人传
[book_title]一 楔子
这篇记事的材料,十成中有两成是我亲目所见,八成是得之诚实可靠的友人,于今将它详细写了出来。在看官们的眼光看了这一篇满纸荒唐神怪的文字,未必不存一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和看《封神传》、《西游记》一般的念头。但是此刻的我,在提笔记述这一回事,脑筋中觉得有三种缺恨。三种甚么缺恨呢?第一、是恨我自己的文笔太恶俗,每次提笔作文,词不达意的地方太多,有许多曲曲折折的情事,我这恶俗的文笔不能描摹尽致,不能使看官们对于文字上发生一种美感。若在平日,作那些不相干的小说和种种消遣的小品文字,却妈妈糊糊地胡诌一会子所记述的事,半是空中楼阁。文笔所能达得出的,就写了出来;达不出的,便不写它也罢了。文章对不住事实的时候还少。惟有记这一篇的事,不能由着我这枝笔乱写。
我这枝笔既是恶俗,将事实写出来,必不能使看官们发生美感,则是我的文字对不住这一篇事实了。我的文字对不住事实,便是我本人对不住做这事实的人,和那几位诚实可靠的朋友。所以这是我对于这篇记述的第一个缺恨。第二、是恨我自己不曾研究过神学,对于此篇所记述的事,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使看官们见了,增加信任的心,甚且认作《西游记》、《封神》等一类像思造的神话。第三呢,是恨我缘分浅薄,不得多与篇中记述的异人周旋,耳闻目见的情事有限,即尽情写出来,仍不是仿佛其本领之万一。
只是我未提记述这篇事实之先,已有了这们大的三种缺恨,不好就放下来不写的吗?这却又办不到。因为我一腔好奇的念头,驱使着我时时刻刻不能将这些事放下。风晨月夕、亲朋过从的时候,将这些事,一件一件地翻出来,作为清谈的资料。亲友总是听得忘饥废寝,动辄连宵达旦,在他人或者以为甚苦,而我因被一腔好奇的念头所驱使,乃欣然而乐道之。自居沪作文字苦工以来,曩日聚谈的亲友,都天南地北,莫说几年来不能相见一面,便是音问,也很稀少。我好奇的念头结果,所得来的一肚皮奇闻怪事,遂无从宣泄。《西厢记》上头说的好:“除纸笔代唇舌,千种相思向谁说?”我于今也是除纸笔代唇舌,千种奇闻向谁说?
我做这篇的意思已说明了。毕竟异人是谁呢?有些甚么奇闻怪事呢?待我一件一件的,分作一篇一篇的,在下面写将出来。
[book_title]二 千里眼与顺风耳
戊午年十一月,我从汉口到上海来,寄居在新重庆路一个姓黄的朋友家里。我这朋友,夫妻两个,也是在上海作寓公,年龄都在三十上下。两夫妻好奇的念头,和我也差不多。我住在他家终日所谈论的,自然有大半是我平日由好奇之念得来的奇闻怪事了。
这日黄昏时候,我们三人正围火炉坐着谈鬼。忽然来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姓张,因他排行第四,我们大家都叫他张四爷。张四爷进房脱了外套,我们就腾出点座位来给他坐了。他即笑着问道:“你们正在这里说些甚么?我在门外听得声音,好像是说得很有趣味的样子。”黄太太嘴快,抢着笑说道:“我们正在这里青天白日谈鬼话呢!”说时随用手指着我道:“老向肚子里的鬼话最多,在这里住几天也不知谈了多少的鬼了。”张四爷听了便笑嘻嘻地问我道:“你肚子里有许多的鬼,毕竟眼睛里见过鬼没有呢?”我摇头答道:“实在不曾见过一次鬼。你是这们问我,难道你是真见过鬼吗?你又何妨加入我们这谈鬼的团体,谈些亲眼见过的鬼来听听哩。”张四爷也摇着头道:“我也不曾亲眼见过一次。但是我此刻同住的有一位姓陈的先生,他实在是有驱神役鬼的本领。他这本领,我却是亲眼见过的。”我们三人当下听了这话,登时都觉得比谈那些虚无飘渺的鬼更加有趣味些。不约而同地齐声问张四爷,见了些甚么驱神役鬼的本领?而且都一叠连声地催着张四爷快说。
张四爷道:“这位陈先生和我同住了将近一个月,直到前夜我才得领教他的本领,知道他是一个很奇怪很有研究价值的人。我只知道他姓陈,至今尚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
他初来我那旅馆的时候,据我那旅馆主人向我说,这位陈先生是湖南平江人,才从广东到上海来。全没一些儿行李。
这们寒冷的天气,他身上还只穿一件青大布夹袍,其穷就不问可知了。因碍得一个介绍人的面子,不能不给他住下,开给他吃的伙食和住的房间,只怕是肉骨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当时听了这些话,也不在意。出门人在外短少了盘缠的事,本来不算甚么希罕。况且这位陈先生,还有一个有面子、能介绍他到旅馆里来住的朋友。就只少了点行李衣服,更是极寻常的事。一晌也没人将他搁在心上。到了前天夜里,旅馆主人到我房里来闲谈,因我和他认识得久,我住在他旅馆里,他一得闲,就到我房里来坐。前夜他来了,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张先生你说,看人是不容易么?’我就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古人不是说了,“知人难,知人则哲”的吗?你说这话,是看谁看走了眼么?’主人伸开那巨灵掌,在他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道:‘你知道我前次和你说的那位从广东来的陈先生,是个甚么样的人么?’我说不曾见过面,怎得知道。主人举着大拇指道:‘这人有神出鬼没的本领,真是了不得。你也是一个老江湖,这种人倒不可不见识见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有神出鬼没的本领哩?
主人道:‘我家里这个瘫废了的侄女,你是见过的呢!’
她不是从两三岁上就害筋骨痛,直病到此刻二十二岁,手足都卷曲得做一团,已成了废人的吗?不知陈先生听得谁说,知道我家里有这们一个废物。前几日忽然向我大小儿说,你不是有一位残废了的姐姐么?大小儿自是答应有的。
他说,曾请医生诊过没有哩?大小儿见他问得没有道理,随口抢白他道,没请医生诊过,两三岁害筋骨,还能活到二十多岁吗?他受了大小儿的抢白,也不生气,仍是和颜悦色地说道:那么筋骨痛是已经诊好了吗?大小儿更加不高兴道:诊好了时,也不说是残废了。他还是不介意地样子说道:你府上的人也都愿意你姐姐的病好么?大小儿再也懒得答话了,提起脚要走。在这里就很奇怪,他见大小儿提起脚要走,忽然打了一个哈哈道:你定要走这们急,得仔细你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不要被你少奶奶破获了难为情呢!大小儿已走出了房门,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大小儿不成材,最是爱嫖。我早知他不上正路,横竖一文钱也不落他的手。他在外面东拉西扯地欠了好些嫖账。这日是小月底,实在被逼得没有法子,就起了不良的心,趁他妻子不在跟前,偷开了首饰匣,拿了一朵值洋四五百元的珠花,一对八两重的金镯,打算去当店押了钱还账。只因见我坐在客堂里陪客,他是虚心人,怕我问他去哪里,只得到这陈先生房里,想胡乱支吾一时半刻。等我送客走了,便好出去。他偷这两样首饰的时候,房中并没第二个人。陈先生的房间相离得很远,并且小儿的房在楼上,陈先生的房在楼下,这两样首饰又是放在贴肉的一件小褂口袋里,外面罩着皮袍皮马褂。见陈先生是这们说出来,小儿如何能不吃惊呢?但是这时我已送客走了,客堂里没人,打陈先生房里出来,便是客堂,出客堂便是大门,小儿虽是吃惊,只是心想跳出大门,就不要紧了。这时客堂无人,还不趁此出去,更待何时。所以虽听了陈先生的话,也不回头,三步作两步地一溜就出了大门。谁知事真凑巧,他刚溜出大门,劈面正撞着他妻子。他妻子因昨夜见他唉声叹气,说话露出没钱使用,要找当头去抵当的意思来,已就存着提防他偷首饰的心了。这日见他的马褂,不在衣架上了,打开首饰匣一看,独不见了这两样贵重的,急得问话的工夫都没有,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以为若是走的不远,还可以追赶得上。追到马路上两边一望,不见一些儿影子,一时不能决定须向哪一边追赶。我这门口,不是住了一个起课算命的先生吗?他妻子没了主意,就想回头起一课,看是从哪一边追赶的好,也想不到迎面撞个正着。张先生,你说,他妻子到这时候,还肯放他走么?遂一把扭了进来,硬从小儿身上将两样首饰搜了出来;还吵闹了好一会,直待我闻声出来,每人骂了一顿,才算完事。
小儿这时就深悔不该不听陈先生的话,竟被自己老婆破获,弄得怪难为情的。只是心里一边悔恨,一边很觉得诧异。陈先生住在楼底下房间里,从来不曾去过楼上,并且独自在楼上悄悄地干的事,陈先生怎知道这般明白呢?又怎知道我妻子在门外,我一出去就会破获呢?这不是太希奇了吗?
小儿心里这们一想,立时又走到陈先生房间里,一看陈先生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小儿也来不及讲客气,跑到床跟前几推几摇,把陈先生推摇醒了。翻着一双白眼,向小儿说道:我要和你说话,你就急急地要跑;此时我要睡觉,你却又来吵我了。小儿说道:你的话真灵验,我口袋里的东西,竟被我那不懂情理、不贤良的老婆抢去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比亲眼看见还要明白,是个甚么道理?你倒得说给我听。你说话既有这们灵验,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陈先生翻身坐起来,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你说甚么话,我不懂得。小儿着急道:就是刚才的事,你怎么说不懂得呢?刚才我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你不是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定要走这们急,得仔细你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不要被你少奶奶破获了,难为情的吗?于今你的话应验了。我特来问你,你不要故意装糊涂罢!陈先生仍是摇头道:没有这回事,就是有,我的脾气不好,不论甚么事,我睡一觉就忘了。小儿更急得跺脚道:哪有这们个脾气?故意装糊涂罢了。我刚才明明白白地在这房里,你还寻根觅蒂地问我那残废姐姐的病。我心里有事,问得我不耐烦了就走。
到此刻还不上半点钟,你就是睡也未必睡了一觉。你这糊涂装得我不相信。陈先生见小儿那般着急的情形,方笑着说道:东西已经抢去了,还说甚么呢?我又不是神仙,不过我两只耳朵比你的耳朵灵些。你在我这里说话,你少奶奶在楼上开首饰匣点查首饰,口里骂你没有天良,拣贵重的偷了去还嫖账。一面骂,一面下楼向外面追赶,我都听得清楚;又看了你那不安的神情,不住地用眼探看客堂里,我心里已猜透了,所以能说得这们灵验。难道我真是个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吗?陈先生和小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隔壁房里,只间了一层很薄的木板,因此一句也听到了耳里。心中不由得暗恨小儿太不成材。陈先生坐在楼下房间里,一面和人说话,还一面能听得隔十几间房的楼上,人家老婆在那里开首饰匣点查首饰,并听得出骂人的话来,这种精明还了得吗?小儿听了竟不在意,好像肚皮里还在那里思量:你既是一般的用两耳听得来,也算不得希奇了;就求你帮忙,也不中用似的。听完陈先生的话,一声不响就走了。
[book_title]三 奇病奇治
“我当时听了,倒觉得奇怪的很,即走到陈先生房里,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说道:我在隔壁听得先生和小儿谈话,不由得我钦佩到十分。小儿糊涂荒谬,何足以知道先生的本领。承先生关心舍侄女的病,感情不浅。陈先生见我进房是这们说,却不装糊涂了,随口谦逊了两句,让我坐下说道:我住在这房里,因时常听得一种声音,仿佛小孩坐的摇篮,四个小轮盘在地板上滚着响。只是那声音,很沉重,推行得很迟缓,揣想必不是小孩。十九是残废的人,不能行走,才用这种推床。然这残废的人,若是男子终日在内室里推来推去,必然闷气难过。隔几日总得推到外面来一次,纵说此刻是冬天,推出来畏冷,但不在冬天必是要出来的。这旅馆的房屋,我知道是主人自己构造的。那么府上既有残废的男子,须用推床推着行走,这房屋建筑得不到十年,当建筑的时候,从内室到外面的门槛?(上户下艮),为甚么不做安得上拆得下的呢?像这样的高的门槛?(上户下艮),要把推床推过来,不是要几个健汉来扛抬吗?并且我听在内室推行的声响,可断定接连几间房,都是没有门度的,所以我能猜出是个女子。张先生你说,这位陈先生的心思,有多细密?”
我听得主人述这一段话,我心里也不由得很钦佩,并佩服那旅馆主人的心思目力也都不错。黄太太就在旁边插嘴说道:“这怎么算得是驱神役鬼的本领呢?这不过是现今最流行侦探小说当中的侦探本领罢了。”
张四爷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完,你就下起评判来了。”
自然尚有后文在下面。我当时问旅馆主人道:‘他说过了,你怎么说呢?’主人道:‘我说:陈先生的医道,想必是很高明。舍侄女从小就害筋骨痛,到于今已差不多满二十年了。不知还能治不能治?陈先生道:医道我虽略知道些儿,此刻不曾见着令侄女,能治不能治,却说不定。’我说:‘那是自然,我其所以说还能治不能治,是说已经二十年的老病了,又是最难治的筋骨痛,以为已是没有诊治的希望了。’
据先生说来,就是年代久远的,也有能治的希望吗?陈先生笑道:若绝没有能治的希望,我也不说要见面的话了呢。
我听了自是又惊疑,又欢喜。惊疑的是二十年来,不知诊过了多少名医,不曾诊好。并都说这种病,只要过了三年五载,便没有诊治的希望了。而这位陈先生居然说年代久远的能治,这话不但我惊疑,料想张先生初听了,也必是很惊疑的;欢喜更是常情,不必说了。
“‘我即时一面教人知照敝内,一面请陈先生同到舍侄女房里。他也不看脉,也不问甚么话,只要舍侄女提高嗓子,用力喊一个“歌”字。舍侄女害羞不肯喊。我和敝内劝喻了几遍,才轻轻地喊出来。陈先生听了道:喊低了不行,得尽着气力喊一声。我可立在隔壁房里听。舍侄女见说可以在隔壁房里听,觉得比立在跟前听的好些。我陪着陈先生到外面房里,听得舍侄女喊了几声,那声音都很高很长。陈先生向我点头道:还好,大概有八成能治的希望。’”
不过多年痼疾,须多费些时日。我问须多少日子,他低头思量了一会答道:计算至快也得半月二十工夫。我说只二十日工夫便能完全治好吗?他笑道:若是治不好,便二百日也是白费工夫。治得好,有二十日,纵相差也不远了。我当时心里也不免有点儿不相信的念头,只是他既说的这般容易,且看他怎生治法。敝内以为要开方子服药,拿出纸笔来,放在桌上。陈先生问我道:这纸笔是拿来开药方的么?我点头应是。陈先生道:若是开药方服药,只怕服到明年今日也难望治好。我治这病,一剂药也用不着吃。你只去油行里买一担桐油来,预备一口新锅一炉炭火,以外甚么也不要。我一听他这些话,登时又起了一种疑团,何以呢?去年有一个江湖上行术的人,在三马路这一带,给人治脸上的麻子。听说也是用铁锅,烧一锅油,行术的人却先擦了些药在锅上,锅里的油一辈子也烧不红。他伸下手去,一点儿也不烫。在旁边看的人,就以为了不得,相信他真能治麻子。是这们骗钱,也骗了不少。后来不知怎么被那请他的人家知道,有心算计无心的,乘行术的人不在意,换了一锅油,在火炉上炖着。油是一不滚,二不出气的,行术的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呢?才伸下去五个手指,可怜痛得他大叫哎哟!旁边看的人都哄着笑起来。行术的人知道上了当,哪里还敢说甚么,一手捧着那烫去了皮的手,痛得泪眼婆娑地走了。我这时听得陈先生也说要锅要油,那治面麻的笑话,自然登时记忆起来了。禁不住一连望了陈先生几眼,一时不好怎么答应。忽转念一想,那行术的是讲定了价钱,不过借着这玩意儿好行骗的,并且骗钱到手就走。这位陈先生在我旅馆里,果是治的好,我自应重谢他;若治不好,料他也不好开口问我要钱。他既不是骗钱,倘没有真实本领,又何必丢人哩?我看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决不肯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我有这们一转念,遂问道:用得着一担桐油吗?陈先生点头道:一担还不知道够不够咧。我又问道:要盛得下一担油的新锅么?他说不要,只要盛得下十多斤油的就行了。我说不要旁的东西了么?他说甚么也不要。我说一担油作一次用吗?他说一日用一锅,用过的不能再用,若是半个月治得好,一担油就够用;治不好,再每日去零买也不要紧。这一但是不能少的。我口里答应了。心里计算,且买十多斤来,看他治的效验怎样。他既说半月可望治好,当然一次应有一次的功效。新锅火炉,家里都有现成的。
“‘备办好了,我就请问他,何时可以施行诊治。他说那锅油烧红了没有呢?我说因先生不曾吩咐要怎么烧,火炉新锅和桐油办齐了,只等先生吩咐。就这们把油倾在锅里,安在火炉上烧吗?他连连点头道:是。我问火炉应搁在甚么地方?他说自然是搁在病人房里。于是我教人照他的话办了,那锅油烧得出了黑烟,我二小儿顽皮,在厨房里切了一薄片萝葡丢入锅里,一转眼便焦枯了。’”
“‘我这时才邀着这位陈先生,同到病人房里。病人斜躺在一张沙发上,陈先生走拢去,和病人相离约有二尺来远近。睁开两眼望着病人,从顶至踵打量了一遍;又闭着两眼,口中像在那里念甚么咒语。好一会才张眼向我说道:请你的太太来,把侄小姐的四肢露出来,我方好治她的病。’”
我一听要把我侄女的四肢露出来,就很觉得为难。并不是我固执,这治病的事,原不能说害臊的话。不过我侄女的脾气,我是知道的,面皮最是嫩薄。她如何会肯当着面生男子,把自己的四肢露出来呢?就是敝内去动手,也是不中用的,因此踌躇,不好说行,也不好说不行。陈先生见我踌躇,就说道:你着虑侄小姐不肯么?我赶忙点头道:这孩子的脾气,古怪得厉害。陈先生不待我说完,用手指着病人道:此刻已不能由她不肯了。你只要你太太动手去脱就得哪!我低头看我侄女,已垂眉合目的,睡得十分酣美的样子。暗想怪呀,我进房的时候,我侄女分明光着眼望我,哪有一些儿睡意,并且这房里人多,又在白天,更明知道有男子进来替她治病,她怎的一会儿倒睡着了呢?这不待说是这位陈先生刚才闭了眼念咒的作用。我一时佩服这位陈先生的心思,陡增到十二分了。
正待开口叫敝内,敝内已在后房里听得明白,即走出来到我侄女面前,凑近耳根轻轻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在胳膊上推摇了两下,也不见醒。凡在旁边看见的人,没一个不惊奇道异。敝内见叫唤推摇都不醒,才放心将四肢脱露出来。陈先生左手握着病人的一只手,右手随意插入油锅里,还搅了几下,掬了一手热油,徐徐在病人手臂手腕上揉擦。擦一会,又到油锅里掬了一手油。看他嘴唇不住地颤动,好像仍在念咒。擦完了右手擦左手,两手擦完了,就擦两脚。足足擦了一点半钟才住手。向我要一杯冷水。我端了杯冷水给他,只见他用左手屈曲中指和无名指在茶杯底下,其余三个指头伸直,扶住了茶杯,右手伸直中指,余四指都拳曲,在水中画来画去,大约是画符。口里跟着念咒,这回念的声音,就比前两次大了,但是也听不出念的是些甚么话。很容易地念画都完了,即喝了一口冷水,向病人身上喷去。一连喷了几口,把水喷得没有了,匆忙拉了我出来。我不知为甚么这们慌急,倒吓了一跳。来到外面问道:先生有甚么事?他说并没有甚么事,我说怎的这们急地拉我出来哩?他笑道:不为旁的,因侄小姐即刻就要醒来,恐怕她见自己露着四肢,又见有男子在跟前,面子放不下。你去教你太太嘱咐她,若觉得四肢胀痛,可略略地伸缩几下,看能随着心想的动弹么?我点头应是。即叫敝内出来,照着话嘱咐了。敝内说陈先生才跨出门,病人就醒来了,一看自己的四肢都打出了,面上羞的了不得,两个眼眶儿都红了,几乎哭了出来。劝慰了多少话,才好了些。正说四肢胀痛的厉害。你这里就叫我出来了。我点头教敝内进去,依话嘱咐。我就陪陈先生,回到他住的房里,问他明日仍是如此治法么?他说是的。
“‘我心里急想看病人受治后是如何的情形,即辞出来到舍侄女房里。见房中的人都是喜形于色,已知道是很有效验了。敝内对我说,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知觉的手脚,此刻忽然能动,能缓缓地伸缩了。陈先生的本领,真神奇得骇人。我听了这话,自然欢喜得不知要如何敬仰这位陈先生才好。连今日已经治过了四次,舍侄女的手已经端碗拿筷子,自己吃饭了。陈先生说,看这情形,半月后包可全好。张先生你看,像这们神妙莫测的医道,怎能叫人不五体投地地佩服?’”
张四爷述到此处,立起身从桌上拈了一支香烟,拿自来火擦着,坐下来呼呼地吸。黄太太也起身斟了杯茶,递给张四爷,笑道:“你说了这们久,只怕口也说干了,喝口茶润润喉咙。”张四爷喝着茶笑道:“我这说的,不是我亲眼见的;我昨夜所见的,还要神奇几倍呢!”姓黄的朋友问道:“这人还住在你那旅馆里么?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呢?”张四爷道:“我那旅馆主人的侄女,病未全好以前,这人是不会走的。二十多年的痼疾,好容易才遇着一个这们好的医生,恰又住在自己开的旅馆里,岂肯不待治好就放他走?”黄太太问道:“这人就只会治病,还有甚么别的本领咧?”张四爷笑道:“若只会治病,我也不这们佩服他了呢。我且把我昨夜亲眼所见希奇古怪的事,说给你们听。这人的本领,你们就更可知道了。”
[book_title]四 原来是你
张四爷接着说道:“前夜旅馆主人,向我说完了那一篇话,我自然也表示相当钦仰的意思。就对主人说道: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四五十年,像这般奇怪的人,倒不曾见过。”
于今既是同住在一处,又有你可为我绍介,岂可当面错过,不去拜会拜会吗?但不知此刻不曾出外么?旅馆主人很是热心,连忙伸铃,叫了茶房进来,问道:你知道七号房间里的陈先生,没出外么?茶房道:七号陈先生么,他从来不大出外,此刻多半又在床上睡呢。主人点点头对我说道:就绍介你去会他好么?我说何妨且教茶房去看看,他若是睡了,我们就不好去惊醒他。主人大笑道:没要紧,他在我这里将近住了一个月,我们见他坐着的时候很少,终月只见他睡在床上。他又不怕冷,身上穿的衣衫单薄,我们起初以为他是怕冷,睡在被里暖些。谁知他并不多盖被。我这里从十一月初一日起,每间客房里的床上,都是两条被,一厚一薄。他把厚的不要,卷起来搁在椅上,只盖一条薄的,还是随意披在身上。房里也不要火,你看这几日的天气有多冷,只就这一点观察,他的本领即已不寻常了。我应了一声是说道,他既是睡的日子多,我们去会没要紧,那么就走罢。
于是我即同馆主人下楼,到七号房门口,馆主人用两个指头,在门上轻弹了两下。便听得里面说:是谁呀?尽管推门进来呢!我的平江朋友最多,耳里听平江话,听的最热。陈先生一开口,我便听出是完全的平江口音了。
推门进房一看果是曾睡了,才从被里坐起来的样子。
馆主人指着我给他绍介。我拱手说了几句仰慕的客气话。这位陈先生的应酬言语,却不敢恭维,简直笨拙得很。我初次见面,不便说要他显甚么本领给我看。就算我能说得出口,他也未必这们轻率,肯随意使出甚么手段来给我看。只得和他闲谈,提出几位平江朋友的名字问他,看他认识不认识。提到朱翼黄的名字,他微微地点头笑道:我来住这旅馆就是翼黄绍介的。他还约了今晚到这里。张先生和他有交情吗?我听了喜笑道:翼黄是我的把兄弟,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可恶他绍介先生到这里来住,明知我也住在这里,竟不给我引见引见。他今晚不来便罢,来了我必得质问他。馆主人笑道:今夜风大雪大,翼黄未必能来。我也不知道翼黄和张先生有这们厚的交情,若知道也早说了。
大家正说笑着,翼黄已走了进来。我一见面就跳起来,一把抓住翼黄的衣袖说道:你倒是个好人,陈先生这们奇特的人物,你带他到这里来住了将近一月,就瞒着我,不给我知道。今日若不是馆主人对我说,给我绍介,真要失之交臂了呢!你自己说,对得住我么?翼黄也不答辩,举手指着这位陈先生道:你老哥自己去问他。看是我不给你老哥绍介呢,还是他不肯给人知道?老哥以为他这回替馆主人的侄小姐治病,是有意自炫吗?这房里没有外人,我不妨说给老哥听。他这次从广东到这里来,上岸就到我那里。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我的境况,老哥是知道的,岂但没钱给他使,连可给他暂且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若论他的本领,不是我替他吹牛皮,便立刻要弄一百万到手,也不是件难事。但他平生不曾做过一件没品行的事,没使过一文没来历的钱。我只好绍介他到这里来住。等过了年,再往别处去。前几日他到我那里来说,旅馆里的房饭钱,五天一结算,已送了四次账单来了,共有二十多块钱。再不偿还他,面子上有些不好看。我说不妨事,馆主人和我有交情。已说过了,到年底算账。账单尽管送来。这是上海一般旅馆的例规,你不理会就没事了。他说是这般难为情,我知道馆主人家,有个残废的女子,我学毛遂自荐,替他家治好了,房饭钱就迟点儿还他,便没要紧了。我说那很好,你不必自荐,我去对馆主人说就是了。他连说使不得。
我见他执意要自荐,也就由他。昨日又来对我说,病已治好四成,第五次的账单过了期还不曾送来,大约暂时不致向我逼账了。旅馆主人抢着笑道:岂有此理,莫说陈先生替舍侄女治好了病,就只凭朱先生这点面子,住三五个月,我好意思向陈先生问账吗?翼黄连忙点头道:这是我相信的,不然也不必绍介他到这里来了。翼黄坐下来向我说道:复君这回若不是手头很窘,决不致毛遂自荐的。替他侄小姐治病,这也是合该他侄小姐的病要好,才有这们凑巧。复君的脾气,从来不肯求人,人家也不容易求他。馆主人笑道:这确是舍侄女的灾星要脱了。恰好陈先生和小儿在这房里谈话,我在隔壁房里听得分明,立刻过来求教,不然也当面错过了。翼黄不做声,望着陈先生笑。我到这时才知道陈先生的名字叫复君。方才进房的时候,虽曾请教他的台甫,只因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全是平江口音,毕竟听不大明白。
我和翼黄的座位相近,低声问道:陈先生此时尚穿夹衫,广东气候暖,自没要紧。到此地还这们单薄,不冷么?
若是一时没有合身的冬服,不嫌坏,我尚有一件羊皮的袍子,老弟可将我这一点诚意,达之陈先生么?翼黄大笑道:这是老哥一片爱才诚意,有甚么不可向他说?不过他十年以来,不曾穿过棉衣。并非没有冬服,是用不着冬服。他就穿这一件夹衫,有时还汗流浃背呢。只是他虽不能承受你这点人情,总不能不承认你是他的知己了。说时回头呼着复君笑道:有客到你房里来了,你就不能略尽东道之谊吗?陈复君正色道:你不要也和我开玩笑。馆主人忙道:岂敢岂敢!东道之谊应该我尽才是。我也从旁抢着说道:馆主人东道之谊,早已尽了。我和陈先生都在此地作客,本来无可分别是谁的东道,不过要于无可分别中,分别出来。
就是先到此地的,应作东道。我到上海已过了半年,住这里也有三个多月。这东道天经地义的是应我做。我说了就起身,打算叫茶房去买酒叫菜。翼黄哈哈大笑道:四爷,你怎的忽然这们老实起来?我立住脚问道:你这话怎么讲?翼黄道:你且坐下来再说。我只得又回身坐下。翼黄道:我明知复君手中很窘,你和馆主都不是外人,定要尽甚么东道之谊呢!只因他会一手小把戏,正和《绿野仙踪》小说上所写冷于冰的搬运法一般,百里内的东西,不拘甚么,只要是轻而易举的,都可立时搬运得来。我说尽东道之谊,是想他做点儿这类的小把戏给你看。搬运了酒菜或点心,我们就扰了他的。这便算是陈复君做东道了。我一听这话,直喜得跳起来,向陈复君就地一揖道:要先生做东道,本来不敢当。但是像翼黄老弟所说的这种东道,我却忍不住不领先生的情。馆主人听了,也起身向他作揖。
翼黄就在旁边笑道:看你再好意思推脱?陈复君只得起身答礼,半晌踌躇不语。翼黄从衣袋摸出一块光洋,交给复君道:这块钱是我内人给我,教我顺便买块香皂回去洗脸的,暂时抽用了,给你做这东道罢。复君伸手接了。我连忙止住道:我这里有钱。弟妇的钱怎好抽用?我说着,即往口袋里掏钱。翼黄笑道:不行,复君使我的钱没要紧,老哥的钱,他决不肯使的,不用客气罢。我听说,就只好不掏了。复君抬头望了一望说道:这间房没有朝外的窗户,这把戏玩不了。我说楼上行么?我那房间有两个朝外的窗,并且还朝着空处。翼黄不待复君开口,连说行行!我们就到楼上去罢。我不能和复君一般不怕冷,这房里没有火,两手都冻僵了,到老哥房里,烤烤火也好。于是四人一同上楼,到我房里。
[book_title]五 空中飞来酒食
那七号房是一间极小极黑的房,平常没有人肯住的。
房里的电灯,本来就只五枝烛的灯泡。那灯泡又不知用过多少日子了,简直比几十年前的茶油灯还要黑暗,哪里看得清人的面目?我在那房里,和陈复君对坐了那们久,实不曾看出他的相貌来。我房里的电灯,比他房里大了二十倍,又是新出的半电泡,照耀得如同白昼。这才看出他的面目来。他那相貌和寻常的小商人一般,没一点惊人之处,加之身材短小,衣服褴褛,任是谁人见了,也看不出他是个有本领的人来,实不能怪馆主人瞧他不起。当他初来的时候,对我说那些忧虑他住了房子,吃了伙食,没有钱还的话。便是我这老走江湖,阅人多矣的张四爷,也无从看出他的本领来。
在我房里是和我斜对面坐着。我很仔细地看他,却被我看出他一处惊人的地方来。他那一对耳朵果是奇怪,与别人不同,比我们的大了三分之二,厚薄倒差不多。骇人的就是一张一扬的动,和猫儿的耳朵一般。我初看出来,还疑心是我的眼睛,看久了有些发花;特意移近座位,看了一会确是动的有趣,有时一只向前,一只向后,有时两只都向前,或都向后。我悄悄地问朱翼黄道:你知道陈先生的两耳能动么?翼黄笑道:他肚皮里的学问,我都知道。这显在面上的耳朵,我会不知道吗?我又问是生成能动的么?
翼黄摇头道:哪是生成的,全是苦功练出来的。他岂两耳能动,通身的皮肤没一处不能动。馆主人坐的略远些,听不出我二人说甚么,笑催复君道:先生的东道,可以做了么?复君点头应好。翼黄问我道:有玻璃酒瓶么?我说我是个好酒如命的人,岂没有酒瓶,要干甚么呢?翼黄笑道:且拿了一只空瓶来,自有用处。我即拿了一只,交给翼黄。
又问道:老哥想喝甚么酒,想几样甚么下酒菜,不用客气,只管说出来,好教他搬运。我就笑着问馆主人。馆主人仍推我说。我说要章东明的三十年老花雕,紫阳观的醉蟹,以外再买几个天津皮蛋,几包油炸花生米,就是这们够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翼黄将酒瓶递给复君。复君道:还要一条大袱子,一件布长衫。我从箱里取出一条包衣的包单来,布长衫我却没有。馆主人笑道:我有,等我就下去拿来罢。
复君摇手止住道:不用去拿,我身上脱下来就行。只见他把酒瓶和那一块光洋用包单包了,再从身上脱下那青布夹衫来,连酒瓶用两手捧了,走到窗户跟前,开了窗户。这时的雪手掌大一片,纷纷地只下,那冷风吹进来,削到面上如刀割。陈复君一点也不露出缩瑟的样子,当窗立着,寂静无声的半响,大约是在那里默念咒语。我和馆主人分左右立在他贴身,仔细看他怎样。惟有朱翼黄怕冷,坐在火炉旁边不动,也因为是见过的。复君默然立了约三分钟久,只见他高举两手,伸出窗外,仿佛作势掼东西出去的样子,两手一散,就只剩了那件夹衫在手,包单、酒瓶、洋钱,都无影无踪了。他动手要掼的时候,我也曾定睛望着,但是全没见一点儿影子。问馆主人看见甚么没有,他说的也和我一样。陈复君将夹衫披在背上,向我笑道:张先生怕冷么?此时窗户,可以关了。等歇酒菜来了,再打开不迟。我说关了没要紧么?我固是有些怕冷。翼黄更比我怕的厉害。
复君随手将窗户带关,都回原位坐下。我向翼黄道:这怎么谓之小把戏,江湖上玩把戏的,也有可以搬运酒菜的,只是有真实法术的很少,障眼法骗人的多。谁能及得复君先生?翼黄笑道:这法在复君只能算是小把戏。他还有一种玩意儿,很是有趣。你若是当了衣服,在当店里。你只将当票和算好了的本利若干给他,他立时可照刚才这种法子,替你取赎出来,绝不错误。你看有趣么?我说若当在天津或汉口,由此地去取赎,行不行呢?翼黄望着复君道:那行不行?复君笑道:也行,不过当多了钱就不行;便是本地,也只能取赎一块钱以内的。当多了也不行。
“复君说到这里,复起身把背上披的夹衫取下来,仍走到那窗户跟前,开了窗门。我和馆主人不约而同地,也都赶着去看。只见他两手提着两只衣袖,支开来遮着窗户,口中仍像是在那里念咒。约有一分钟的光景,两手忽然往窗外一抱。即听得夹衫里面,有纸包儿相撞的响声。登时觉得他两手捧着很大一包。翼黄已站起身笑道:这东道做成了,四爷且关了窗户,再来吃喝罢。
“我急忙把窗门关了,看陈复君捧着那个大包,放在桌上。先解下夹衫穿上,才解开那包袱,伸手提出一瓶酒来,又拿出四个皮蛋来,又拿出一串四只醉蟹来,又拿出四个小包来。我知道是油炸花生米。翼黄笑道:没有了。四爷尝这酒,看是不是章东明的三十年陈花雕。我正待提酒瓶过来,用鼻孔去嗅嗅气味,陈复君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四方包儿来。翼黄忙问是甚么?复君笑道:嫂嫂不是教你买香皂吗?我怕你等歇回去,不好消差呢。翼黄笑着接了,一看是一块法国制的檀香皂。这一来,直把我和馆主人,惊得瞠目结舌,骨头缝里,都是贮满了佩服他的诚心。竟猜不出他是个甚么人物。”
姓黄的朋友问道:“你喝那酒真是三十年的陈花雕么?”
张四爷道:“若不是章东明的,不是三十年的陈花雕,我也不佩服到这样。那酒瓶封口的纸,分明是章东明的招牌纸。
酒到口我就能分辨得出,一点也不含糊。只有紫阳观的醉蟹,没有买着。陈复君说也是章东明的,因天气晚了,紫阳观已打了烊。你们三位说,这不是有驱神役鬼的本领吗?
据朱翼黄说,他还会算八字,算得极灵。八字这样东西,我是绝对不相信的,所以不曾请他算。”黄太太道:“你不相信,我绝对地相信。我们吃了晚饭,就同到你旅馆里去。你可以给我们绍介么?”张四爷笑道:“岂但可以给你们绍介,他见我和朱翼黄是老把,很不将我当外人。昨日在我房里,谈了一下午的话,已彼此不从丝毫客气了。嫂嫂若想请他算八字,我包可办到。”黄太太听了,欢喜异常。一叠连声催厨房开饭,当下我们吃过了晚饭,遂一同坐车到张四爷旅馆里来。
[book_title]六 风雪之夜
我们一行四人,在新重庆路乘坐黄包车,一会儿就到了三马路陈复君住的那家旅馆门首。张四爷在前引着我等三人,直到陈复君的房门口。只见房门开着,房中连那盏五枝烛光的电灯都熄灭了。张四爷跨进一脚伸头向房里,发出惊异的声音说道:“怎么呢,出去了吗?”正说着,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会陈先生么?”张四爷已折转身,手指着房里向茶房道:“出去了吗?”茶房笑道:“哦,原来是张先生啊!搬了房间。搬在楼上二十八号,刚才搬上去的。”
张四爷道:“二十八号不就是我那房间的对面吗?”茶房连连点头道:“对对!”
张四爷旋带着我们上楼,旋向我们笑说道:“为人真不可没有点儿蹩脚本领。二十八号是这旅馆里的头等房子,平常要卖五块钱一天。你们想想,他若不是有这点儿蹩脚本领,在这蹩脚的时候,够的上住这们讲究的房间么?”我们都笑着点头。迎面走来一个茶房,一见张四爷上来,即回,头从身边掏出一串钥匙来,急忙走到一间房门口开门。张四爷且不进他自己的房,走到二十八号,举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却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接着呼了两声陈先生,也没有声息。这时我和姓黄的朋友,都很觉得失望。暗想怎这们不凑巧。张四爷不是曾说这位陈先生从来是镇日地在房中睡觉,不大出外的吗?今日这般大风大雪的天气,他偏不在家。我们也就太没有缘法了。张四爷也用那失望的眼光和声音,对我们说道:“不在房里,大约是到翼黄那里去了。请去我房里坐坐,看待一会儿怎么样?”黄太太笑道:“莫是睡着了,没听得你敲门的声音么?”张四爷不住地点头,我这时心里很以为黄太太猜度的有几成不错。张四爷也不敲门,就在板壁上打了几下。又望着我们笑道:“我知道这房的床,是靠着这板壁的。他若是睡了,再没有敲不醒的。是出外无疑了。”
我们只得无精打彩地走进张四爷房里,准备坚候。张四爷按铃叫茶房生火炉,方才拿钥匙开门的那茶房走来,问张四爷用过了晚饭没有?张四爷道:“晚饭是用过了。你把火炉生起,再去买点酒来喝喝罢。”茶房应着是,待下楼去取火种。张四爷又叫他转来问道:“楼下陈先生是搬到二十八号来的么?”茶房应道:“刚搬来一会儿。”张四爷道:“他吃过晚饭出去的吗?”茶房摇头道:“好像没有出去吧?
老板请了他下去,这时只怕还在老板房里。”我们一听茶房的话,都立时高兴起来,一个个的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笑容。张四爷道:“你下楼取火种,顺便去老板房里看看,陈先生若是在那里,你就向老板说一声。只说有一位陈先生的亲同乡,特来拜望陈先生,现在二十四号张先生房间里等着。”茶房一面听张四爷说话,一面偷着用眼打量我们三人。我看那茶房的神气,好像打量着我们的时候,心里暗自在那里揣想道,甚么亲同乡来拜望,想来看看把戏也罢哪。
茶房去不多时,托着一火铲红炭进来。张四爷不待他开口,已笑着问道:“你说了么?”茶房笑道:“陈先生已跟老板到人家看病去了,我还只道在老板房间咧。”茶房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又把我们一团高兴,扫个精光了。其实这位陈先生会得着与会不着,于我们三人有甚么多大的关系。
用得着是这们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着愁,不到两三分钟的时间,脑筋中变幻了几次状态。这就是一腔好奇之念,驱使着我们,是这般忽愁忽喜。只是当时虽把一团高兴扫去了,然忍耐的性子,三人一般的坚强,都存心要等到十二点钟敲过,若是再不回来,就只好不等了。至于必要等他回来,是一个甚么目的;便见了面,又将怎么样,难道就老实不客气的,说我们是想看把戏来的,请陈先生玩一套把戏给我们看吗?当时对于这一层,我们三人都不曾用脑力略略地研究。心心念念的,所思量就只怕他回来的太晚,或这夜竟不回来,我们见不着面。以外的事,甚么也不放在心上。
张四爷教茶房买了些酒和下酒的菜,我们坐下来,才喝了两杯酒的工夫,忽听得楼口,有二人说笑着行走的声音。张四爷喜笑道:“来了,这是馆主人的声音,我听得出。
同馆主人去的,必得同回来。等我迎上去看看。”说着起身开了房门,跨出去就听得大笑道:“果是陈先生回来了。有先生的同乡向某某和黄某某来奉看,已在我房里等了好一会了。”张四爷是这们说过之后,并不听得陈复君回话。随见张四爷引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进来,我们同时立起身,不用张四爷绍介,我等一见就知道这个身材瘦小的是陈复君,身上仅穿着一件青布夹袍,马褂背心都没穿一件在上面,头上科着头,也没戴帽子。淡黄色的脸膛,两条眉毛极是浓厚,眉骨高耸,两眼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之下,就仿佛山岩下的两个石洞一般;准头又丰隆,又端正,额上的皱纹很多,眉心也不开展,使人一望就知道他是一个用脑力极多的人。身上衣服虽是单薄到了极点,但不仅没有缩瑟的样子,并且才从外面风雪中进来。馆主人披着很厚的外套,里面是猞猁的袍子,头上貂皮暖帽,凡所以御寒的东西无不完备,尚且冷得脸如白纸,全没一些儿血色,两耳便红得和猪肝相似,两手互插在袖筒里,口中还只嚷着好冷呀,好大的北风呀!陈复君立在旁边,却好像不觉有何等感受,并没有咬紧牙关,和抖擞精神与严寒抵抗的样子。正和我等过三月九月那种轻寒轻暖的天气一般。我在新重庆路听张四爷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暗自寻思道,年轻气血强盛的时节,穿夹袍过冬算不了甚么。乡下种田的人,不到四十岁以上,穿棉衣过冬的也不多。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穿学校里的制服也是夹的,竟过了一个冬天,还趁大雪未化,筑雪狮子玩耍。到这时见了陈复君的面,这种想头却登时打销了。因为陈复君的态度丝毫没有矜持的意味。在体质好、气血盛的少年,虽多能以单薄的衣衫和严寒抵抗,然毕竟不能像这们行所无事的,一些儿没有感受。
我们三人同时向他行礼。他答礼也是落落莫莫的,确是一个不善交际、不善应酬的人。张四爷代我们绍介了姓名。我略略表明了几句仰慕的意思,陈复君微笑不曾答话。
那旅馆主人已高声笑着说道:“这位陈先生哪里是一个人呢!”张四爷一听这话,也大笑抢着说道:“你这话才说得好笑,怎么硬当面骂他不是一个人咧。”我们三人也不由得笑起来,馆主人忙笑道:“张先生不要用挑拨手段。我说陈先生不是个人,的确不是个人,千真万真地是一个神仙。今天若没有这位神仙,简直要闹出大乱子来,说不定还要闹得人命关天呢。”张四爷带着惊异的神气问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他是一个神仙,我很相信,不是恭维过当的话。”
说时用手指着我们三人,接续着说道:“不过我这三位朋友听得我述陈先生的本领,钦羡的了不得,定要我绍介,来拜望拜望。我心里虽是很愿意做这一回绍介人,但是陈先生的本领,却没有摆在面上。若讲言论丰采,我敢说句不客气的话,陈先生没有大过人之处,然则我虽绍介着,彼此见了面,也不过和见着一个平常人相似。难道见面就好意思教陈先生做一回和昨夜一般的把戏,给这三位朋友看吗?便是陈先生肯赏脸,我也决不敢如此托熟。难得恰好有一回惊人的事故,说出来给三位听了也不枉了他们冒着风雪来拜望的一番诚意,也就和亲眼看了把戏差不多。”馆主人笑道:“张先生说得这般珍重,我倒不能不详细点儿说了,诸位且听着罢。”
[book_title]七 不可思议的侦探术
于是馆主人就从头至尾讲起来道:“家兄开设的那家旅馆,张先生曾去过的吗?近来生意清淡,年关已逼紧了,空了外面一千多块钱的债,年内万不能不偿还。今年银根奇紧,借贷是无望的。没法,只得和家嫂商量。家嫂略有些私蓄,衣服首饰也不少。家兄要家嫂暂时拿出来,过了年关,明年就容易活动了,那时一定如数归还。家嫂是个最算小的女子,有多大的气魄,眼光儿能见的到多远哩?这一点衣饰和私蓄,可怜她积聚大半世才积到这个数目。一旦要她全数拿出来,虽说的好听,明年如数归还。只是夫妻之间,归还明是一句话。明年家兄手中,真是活动的很,倒还有点儿希望。若是生意和今年一般清淡,我们做生意的人,哪里有一注一注的大横财呢?欠了旁人的,信用上的关系,失了信,便不能在上海商场中混,所以就变卖产业,或出极重的息告贷,也得打肿脸称胖子。至于自己老婆的钱,只要拿得出,就是十万八万,也是用了再说。她一时不肯拿出来,只好说得信孚中外,誓不爽期。及至到了手,用光了,谁还把这笔不急之账,搁在心上?家嫂也是个很精明的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怎么肯全数拿出来呢?家兄劝说了好几次,家嫂无论如何,只肯将存在四明银行的五百四十块钱拿出来,还要家兄拿出一样值钱的东西作抵押。家兄有一千块钱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愿意拿出来作抵押品,但是得加借四百六十块钱的当头,合成一千。一千抵一千,总算是稳当了。家嫂仍是不愿意,家兄打发舍侄来接敝内去作说客,好容易费了多少唇舌,才说妥了。家兄先把股票交给家嫂,要家嫂把四明银行的存折拿出来。家嫂存在四明银行的钱,大约不止五百四十块,就不肯要家兄去取。衣服首饰,也不要家兄去当。这是前三日的事。约了昨日,由家嫂取了当了,爽爽利利地交一千块钱给家兄。家兄只要说妥了,也就乐得不经手。我和敝内到了昨日,以为家嫂的一千块钱必已交出来了,没想到今日一早,家兄就跑到我这里来,愁眉苦脸的,要我赶紧替他设一千块钱的法。因为约好了人家,再不能失信。我说嫂子不是已经替你设了一千块钱的法吗?怎么还要一千哩?家兄跺脚道,快不要提你那不贤良的嫂子了,混账到了极处。我此时没有工夫说她,你只赶紧替我设法罢!你有法设便好,若没有法设,就直切了当回绝我。我好有我的打算。我听了家兄这般说法,又见了那着急的样子,素知道他是个性急想不开的人。他所谓有他的打算,不是悬梁,便是跳黄浦江。心想家嫂虽是个没多大见识的女流,但平日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既当着敝内说得千妥万妥,拿出一千块钱来,决没有无缘无故又变卦的。莫不是家兄先变卦,忽然想将那作抵押品的一千块钱股票抽回,家嫂因此不肯将钱交出么?我自以为猜度的很是,便向家兄道,不论办的到办不到,总得替你设法。嫂子的钱,大概是不肯拿出来了。你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呢?家兄道,有股票,也不来找你设法了。你那不贤良的嫂子,见我近年倒霉,反时常问我要钱,好存积起来,预备我蹩了脚的时候,她好有钱使用。我既是样样事都不顺手,哪里还有钱给她呢?那一千块钱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她早就吵着问我要,说这是一千块钱靠得住的活动产业,要给你侄儿留着做学费。我不肯给她。她为这事和我闹过几次唇舌。
这回的事,她哪里是肯借钱给我咧,原来是拿借钱给我为由,想骗我这一千块钱股票的。大前天交股票给她的时候,她不肯拿银折和当头给我,就是她的抢花。昨日她坐着包车,提了一个小皮包,在外面兜子一个圈子,回来说人不适意,倒在床上睡了。我因在外面有事体,到夜间九点钟才归家。一切账项,都约了在今天下午,送还给人家。归家后,自然问她要那一千块钱。她装做得真好笑,听说我要钱,慢腾腾地翻起身来,伸手往枕头边一摸。没摸着甚么,立时就做出着慌的样子,一蹶劣跳下床,翻开枕头看了一看,又翻开被卧看了一看,更做出了战战兢兢的样子说道:怎么呢?谁把我一个小皮包提去了呢!我这时一见,就料道是抢花。忍住气问道:钱搁在小皮包里面吗?她也不答应我,只在满床垫被底下,翻来覆去地寻找。我就说这房里除了自己家里人,甚么外人也不能进来。几十年来,我不曾失过窃。难道搁在枕头边的皮包,还有一个人睡在旁边,也会有扒手进来扒了去吗?她也说不出一个道理,开口就大哭起来。旋哭旋用头去床架上乱撞。我见了她这装假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痛恨。但是我也懒得多说,只拿她拉住说道:皮包失掉了,且待慢慢儿寻找,你把那股票拿给我罢。我约好了人家,明日没钱,就得要我的命,我拿股票去外面押借,也可押到七八百块钱,不过吃点儿利息的亏罢了。她尽着我说,只管哭着不答应我。我急得骂起来道:你不把股票拿出来,打算要怎样哩?她仍是哭着说道:那股票也放在小皮包里,不知是哪一个没天良的,偷了去了。好笑!她倒想赖在我身上,说是我乘她睡着的时候,偷了那皮包,再向她要钱。反揪扭着我,要和我拼命。
若在平日失掉了旁的物事,我却不能不认真追寻,要是失掉了值钱的东西,总得报告捕房,便再花费几文,也是没法的事。只是这回,我明知是她的抢花。问她,她是死也不肯承认的,闹到巡捕房里去,徒然丢我自己的脸。便和她吵起来,也是给住的客人笑话。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赌气在客房里睡了一夜。想来想去,惟有尽人事来找你商量一番。你就去向人叩头,也说不得不能筹到一千。六七百也可以暂时敷衍过去。你若也真个和我一样,设不出法,就不必谈了。我听了家兄的话,心想家嫂虽然把钱看得和性命一样,想多积聚几文给儿子的心思也是有的。但是明知自己丈夫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不拿出钱来,替丈夫轻担负;反利用时机,拿手段来骗取丈夫值钱的东西,就是十分恶毒的女子,也不见得便忍心这们害自己的丈夫。”
张四爷听至此,也摇头说道:“论情理,实可断定没有这般狠毒的事。只是要证明这事,却真是不容易。”
馆主人对陈复君举着大拇指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陈先生这回救了两条性命,功德真是不小。我当下即向家兄说道,你就在这里坐一会,我且去外面张罗着,看是如何?我口里是这们说,其实一时教我也无处张罗。我深知家兄是个最拘成见的人。他心里认定了是家嫂掉抢花,若不得一个水落石出,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是不相信的。所以我也不替家嫂分辨,留家兄在我房里坐着,我就跑到家嫂那里。只见家嫂已急得和失心疯的人一般了,翻着一双怕人的眼,半坐半靠地斜躺在床上,如痴如呆,神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那脸色就苍白得十分难看。如果是有意掉抢花,能装假急成这个样子吗?我到床前叫了几声,家嫂才心里明白,向我点点头,就干号起来。若在旁的粗心人,见她哭的没有眼泪,必然更疑心她是假哭了。我很知道伤心或愤急过度的人,多有干号没有眼泪的。这种没有泪的干号,比有泪的哭泣还要厉害几倍。我料想纯用空言去安慰她是不中用的。开口便说道,嫂子不用着急,你失去的那小皮包,我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包管你丢不了。
你且定一定神,把皮包内的银钱数目,看银钱之外,还有些甚么东西,慢慢地记出来,说给我听。我寻着了的时候,好把数目对一对;如有不对数的,好跟着追寻。此时不写出来,临时查点不清,事后便难再追了。家嫂见我说的这般容易——她从来很相信我说话不荒唐的,心里一高兴,脸上登时转出了一些儿喜容,两眼也活动了。竭力挣扎起来,就床上对我叩了一个头道,这就是叔叔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了。这一来,倒把我吓的不得主意了。我说那已探着了一些儿踪影的话,原是随口说出来,安她的心的。哪里探着了甚么踪影呢?不过我既经说出了口,又害她叩了一个头,只好避过一边说道,东西是丢不了的,嫂子放心就是。
随着就问她皮包里有多少银钱,还有些甚么东西。家嫂说,共有一千零八十块钱,一本股票,一本四明银行的存折,三张大昌的当票,八十元是现洋,一千块钱是钞票,此外没有甚么了。我问当未曾睡着的时候,有甚么人进这房里来没有?家嫂说没有。因为我在外面受了点风寒,回来觉得有些头痛,本打算一到家,就把这一千块钱交给你哥哥的,因他出去了,我只道他回家得早,我又头痛,懒得开箱子锁箱子,横竖等一会儿。他回了,交给他就完事。因此便搁在枕头旁边,我也就倒在枕头上睡了,并没打算睡着的。
这也是合该要退财呕气,平日我睡着,极是警醒,房里一只猫子走过,我都听得出。这房间的地板,更比别的房间不同,就是一个小孩子走动,也是一颠一颠的,震得箱子柜子的环一片声响。偏巧我昨日睡得那们死,竟一些儿不觉着。若不是你哥哥来唤醒我,还不知要睡到甚么时候呢!
索性是这们睡死了,不再活转来,倒也好了。我又问道,怎么把股票也放在一块儿哩?家嫂长叹一声,虽说是合该退财,也只怪我过于小心所致。叔叔是知道我不认识字的,这一叠子花花绿绿的纸头,上面究竟写着些甚么,全不知道。
在旁人拿这东西到我这里来抵押,我倒可以放心,因为旁人不知道我一个字不认识,决不敢拿不值钱的东西来哄我,并且我家里也还有认识字的人。惟有你哥哥的事,是难说的,他随便拿一些印得花花绿绿的洋纸,说是北京自来水公司的股票,家里的人他都可以预先吩咐,大家作弄我一回。只要哄过了这一时,我便发觉了,也没甚么要紧。我心里因此放不下。昨日顺便带出去,先问了一个女朋友的丈夫,说是不错。我到四明银行取款的时候,又问银行里做抵押,像这般的股票,一千元可押多少?银行里说,可押六百块钱。我于是才相信是真的了。谁知有这们倒霉,会一股脑儿被没天良的贼偷去呢?”
张四爷笑道:“尊嫂也真算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了。”
馆主人也笑道:“却是精明反被精明误。我既问了个明白,就思量他家里的人。前头那个嫂子,死去了十八年。只生了一个儿子,于今已有二十六岁,在南京做生意。这个嫂子,是续弦的,一子一女,年纪都轻,大的还只得七岁,小的四岁,儿女是绝对不能偷盗的。他家用的娘姨,比别家的却格外可以放心,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又蠢又笨,在他家做了十多年,从来打发她买物事,不曾揩过一文钱的油。怎么知道她不揩油的呢?她的脑筋极迟钝,又没一些儿记忆力。教她去买东西,一次只能买一样。买回来,要买再去,哪怕就是在一家店里,买两样货物,她也是要做两趟跑的。若要她图简便,做一次买回,她一定给你弄错。
并且要买多少钱的东西,就只能给她多少钱,万不能拿一块大洋给她,要她去买一角小洋的东西。蠢的笨的,我都见过,却不曾见过蠢笨到这般厉害的。那个娘姨,莫说家兄嫂,用了她那们多年,能相信她不会偷盗,就是我都能替她保险。他家除了娘姨子女以外,更无可疑的人。至于茶房,虽有十来个,但从来没一个能进家兄睡房的。我思量好一会,竟思量不出一点儿头脑来。只得随口教家嫂安心等着,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说了作辞出来,在路上胡思乱想的,忽然心血来潮,就想到这位陈神仙了。连忙跑回来找他,却喜他还睡着不曾起来。我也顾不得惊醒了他的安睡,连推带拉的,将他闹了起来。他问我甚么事,我说要求神仙爷救命。他还只道是我开玩笑的,倒下头又待睡。我才把事情详细述了一遍,又把关系家兄嫂性命的话说了。问他有法可设没有。他也不答白,仍合上两眼打盹。
好一会方睁开眼,向我笑道,家贼难防,你知道么?我道,难道果是家嫂藏起来了,打算骗那一千块钱的股票吗?他摇头笑道,有这种事不是人伦之变吗?我说,然则家贼是谁呢?他又不答白。我真是和求神一般地求了好一会他才答应去家兄那里看看,我得了他这一句话,自然喜出望外。
随即叫茶房弄了些点心来,给这位神仙爷吃了。
“这时家兄还坐在我房里,我即通知家兄,陪着这位神仙爷,一同到了家兄旅馆里。看诸位曾见过这种本领没有。
他(指陈复君)一句话也不问,只略坐了一坐,就教用磁盆盛一盆清水,搁在家兄睡房里的地板上,要了一张白纸,一不画符,二不念咒,就这们将白纸往水上一覆,点了一盏清油灯在磁盆旁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位神仙爷两眼不转睛地注视在那张白纸上面,一会儿就问道,失去的那个小皮包里面,是不是还有一面四方小镜子,一把小牙骨梳子呢?家嫂在旁听了,连忙说道,不错。先生可知道是谁偷去了么?先生若是能替我追寻出来,银钱股票没有损失,我情愿酬谢先生二百块钱。家兄就说道,莫说二百块,便再多酬谢些,我也甘愿。他笑道,东西是追寻的着,只怕得略略地损失些儿,不过是谁偷盗的,我却没有这本领,查不出来。家兄立刻作了一个揖道,查不出人也罢了,只求把东西追回来,但不知东西现在哪里,先生将怎生一个追法。他忽然跳了起来,伸手问我道,你身上有铜元么?
快拿几个给我,迟了便不好办。我这时身上,只有十二个铜元,随手都掏了给他。他头也不回,直向外面跑去了。我和家兄嫂都莫名其妙。等我追出大门,向两头马路上一望,已不见一些儿影子了。回房少不得大家研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么药?
才谈论了十来分钟久,只见这位神仙爷笑嘻嘻地提着一个小皮包,走了进来,递给我说道,请令兄嫂查点查点,短少几何,我却不负责任。家嫂一见那皮包,就笑着说道,我失掉的正是这个皮包。旋说旋从口袋里掏钥匙。我不便开看,随手交给家嫂。家嫂伸手来接,皮包已开了,仔细一看,原来那锁,已经弄破了。喜得只少了五十块钱现洋,此外完全不曾损失。诸位看他是不是神仙?”
我们几个人听了馆主人这一大篇话,自然都惊服得了不得。张四爷正待问馆主人,二百块钱酬谢了没有?一个茶房在门外叫老板。馆主人连忙起身,向我们点点头去了。
张四爷便掉转脸来,问陈复君道:“到底是谁偷了,岂是真查不出吗?”陈复君笑道:“这位老板精明是很精明,只是对于他自己的儿子,却糊涂到万分了。他既溺爱不明,我们外人怎好说出来?他儿子的脸不抓破,以后还有一些儿顾惜廉耻;若是这回抓破了,在这种没有教育的家庭中,他的作恶行为,只有增加的,没有防止的,更不得了。”姓黄的朋友点头问道:“先生这话确是至理名言,我等没有见识,不知先生是一种甚么神术,能知道这们详细。”陈复君道:“这不过一种极寻常的小玩意,我们湖南所谓照水碗。湖南人知道的最多,只是有照的远,和照的近的分别,与圆光同是一类的玩意,算不了甚么。”
[book_title]八 算命何用算盘
此时黄太太忽笑着说道:“听说先生会算八字。我们女子的见解是最信命理的。先生肯给我一点儿面子,替我算个八字么?”陈复君望了黄太太一眼笑道:“算八字,本是我的当行本事。但是这东西,最靠不住,不信它也罢了。过去的事,确能算得丝毫不爽;只是已经过去的,还用得着算吗?未来的事,就和天文台窥测晴雨一般,至多能窥测到十天半月。再远了,就任凭有多大的学问,也不中用。至于各行星的轨道速度,虽能窥测得出,然于晴雨风雷,是没有关系的。算八字正是如此,半年以内的吉凶祸福,确实能算得准。半年以外,就只能知道些儿大处了。”黄太太听了这话,仍是要请他算。还好,他并没有推诿,即问张四爷道:“你这里有算盘没有?”张四爷笑道:“哪里算八字,真要算盘呢?”我们三人听了,也很觉得诧异,都望着陈复君,看他怎么说。只见他笑道:“不用算盘,怎得谓之算八字哩。我算八字,是没有算盘不行!”张四爷道:“我这里虽没有算盘,但是可教茶房去账房里借一个来。”黄太太已起身按了按电铃。茶房来了,张四爷对陈复君道:“还用得着旁的东西么?我没有的,就教茶房一阵去借办。”陈复君摇头道:“还用得着纸笔,大概是有的,用不着借。”张四爷遂将借算盘的话,向茶房说了。茶房的神气,像是很愉快的,我猜度他的心里,大约是以为借算盘,必又有甚么把戏看了。欣然答应了一声,折身去了。没一会,已拿了一个算盘来,递给张四爷,即退到房门口,张开口笑着不走。姓黄的朋友向我笑道:“这个茶房必是看陈先生的把戏看上瘾了。”我不曾回答,就见张四爷将算盘交给陈复君。
陈复君却不接,问张四爷道:“你不会算么?”张四爷大笑道:“我会算,也不找你了。”我们三人也都笑起来,以为陈复君是有意开玩笑。陈复君正色说道:“不是问你会不会算八字,是问你会不会打算盘,只要会打加法就行。”张四爷笑道:“原来如此,加法是会的。怎么加法呢?”陈复君道:“拿一张白纸给我,不必大的,见方五六寸就可用。”张四爷从抽屉里拿了一张白信纸给他。他接在手中,望了望姓黄的朋友,又望了望我,对我说道:“请你随口报数,如二百四十六,八百九十七,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三等乱报。你这边报,他这边算,越快越好,只要算的来得及。我说够了,就不要报了。我不开口,你尽管随口乱报下去。”我当时听了这种稀奇算法,倒非常高兴,很愿意学那些无聊新闻记者的样,尽那随口乱报的天职。如是立起身,走到张四爷跟前,绝无根据地乱报起来。只可惜张四爷毕竟不是个商人,口里念着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一,才算得出来。
我这乱报的,原没甚么吃力,只因他这算的太觉吃力,便连带我这报的,也觉吃力了。为甚么呢?我随口报出一个数来,他立时跟着打上了便罢,略迟了一点儿,我就忘记了。他却要我补报一遍。这种绝无根据,又毫不用脑力的数目,如何能补报呢?亏得姓黄的朋友,算法比较地高明,从张四爷手中把算盘接过来,我才得畅所欲报。陈复君背朝算盘站着,双手捧着那张白信纸,就电灯底下细看,约莫报了四五十回数目。陈复君忽然扬手道:“够了,算盘上百位错了一子,应九万三干八百六十三。算盘上是不是七百?”我低头一看,果然不差,暗想原有种脑力足的人,计算最快,只是如何会知道算盘上错了一子?并知道错在百位上呢?这不是奇得骇人吗?陈复君说完,向张四爷道:“笔呢?”张四爷即拿了枝笔给他,他将信纸放在桌上,右手握着笔,左手捻着指头,轮算了一会,回头问黄太太道:“贵庚是丁酉年生的么?”黄太太连忙应是,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样子来。我和张四爷,跟姓黄的夫妇,都做了六七年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们夫妇是哪年出世的?这时听得陈复君说出来,不知怎的,我周身的毛发,都不由得竖起来。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他,真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这陈复君是个甚么怪物。
陈复君见问了不错,即提笔在纸上写了“丁酉”两字。
写好了,又要我报。我正待开口,馆主人来了,进门就笑问道:“又玩甚么把戏,教茶房来我那里拿算盘?”姓黄的朋友忙将算盘递给馆主人道:“老板的算盘必是好的,我们正苦算不快。”馆主人手里虽接了算盘,却是摸不着头脑。
我只得把原由简单说了一遍。馆主人点头道:“最好是两个算盘,等我去隔壁房里,再拿一个来。”说着,仍将算盘交还姓黄的,即时跑到隔壁,又拿一个来了。
我这回仗着馆主人是会算的,报的比前回更快了几倍。
报了好大一会,陈复君才止住说道:“老板的数不错,是八万六千三百零二;黄先生的,就差的远了,只七万多,一个子都不对。”陈复君始终用背对算盘站着,两眼看着纸上,他后脑上,又不曾长着眼睛,为甚么比我和张四爷在旁边看见的,还要明晰些呢,这不是太怪了吗?这次就把月份算出来了。
此后又算了两次,日子时辰,都算得毫厘不差。说起这八字的身分家世及一切经过的事实,其中完全对不对,我们做朋友的,自然有些不知道。只是看了黄太太那不住地点头的样子,知道是算的对了。不过只算到本年,以后的话,却是含糊一派,不可捉摸的话。黄太太也不追问,因时间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便一同作辞,回新重庆路安歇。我和姓黄的夫妇议论了好几日,并且逢着湖南人就打听,兀自研究不出这位陈复君,是一个甚么来历的人物。
[book_title]九 怪雀牌与怪名刺
后来,又隔了一阵,到了二年九月,有一个姓杨的朋友,新从湖南来。我和他谈论,问他近来在湖南,耳目所闻见的,有甚么奇情怪享,足资谈助的没有?姓杨的朋友是一个最健谈,而又富有滑稽性质的人,听了我问的话,便笑道:“近来的湖南吗,没有人事可谈,可谈的只有鬼事。”
我也笑道:“像现在的社会,也只可谈鬼话,不能说人话。
你我肚皮里,都怀着不少的鬼胎,就请你谈几个湖南的鬼,给我听罢。”姓杨的朋友遂欣然向我谈了多少的鬼话,虽也不乏有趣味,使人听了忘倦的,却都是零零碎碎不成一个片断。
正谈到兴会淋漓的时候,他忽然跳起来说道:“正式说鬼话,倒把一个人鬼不分明的怪物忘了。”我连忙问甚么叫做人鬼不分明的怪物?他说道:“从今年二月以来,湖南凡是达官贵人的座上,最少不得的就是这个怪物。说起这个怪物来,也实在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这怪物姓陈,名叫复君。听说也是你们平江人。”我一时喜得也跳了起来说道:“陈复君已回了湖南吗?我半年来脑筋里所盘旋的,就是这位陈先生。正想研究他是一个甚么来历。你所闻见的,有关于他的来历的事么?”姓杨的朋友道:“那却没有,不过我所知道的,很有些骇人听闻的事。湖南的达官贵人没一个不认识他,也没一个知道他的来历。你记得民国四年,湖南军队里的蓝辛果么?”我说:“蓝辛果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极熟,一般军人都说他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赵恒惕、宋鹤庚他们,都把他当个军师看待。后来一个败仗打了,大家才渐渐把信仰他的心消灭了。你忽然说到蓝辛果,难道这陈复君也是蓝辛果一流的人物吗?”
姓杨的朋友摇头道:“那却不知道怎样,只是这陈复君的声名人品,都在蓝辛果之上数倍。我第一次见陈复君,是在一个小军阀家。本是小军阀做主人,请他吃饭,有我在座作陪客。吃过饭就大家搓麻雀。主人请陈复君入局,陈复君推说不会。主人便信以为真。如是我们四个人,扯开台子搓将起来。陈复君在四人背后,周围地看。他一时技痒,替我主张了一回。主人就笑道:好吗,我说陈先生是老于江湖的人,怎么竟不会搓麻雀呢?来,来!我这一脚,让给你搓。我们三人也齐声怂恿他入局。他笑着说道:我入局只能搓假的,输赢不算数才行;若是搓真的,只怕三位没有那们多钱输。我听了便不相信道:只要陈先生照规矩搓,不见得全是你赢;聚角偷牌,玩出种种翻戏,我们便怕搓不过。陈复君道:甚么翻戏,我都不会。就是会翻戏的,一个人也做三个人不下。我说是呀,不来翻戏,即请上场罢。陈复君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坐下来,重新摸过了风,一牌一牌地搓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十分注意他,搓过两圈,我们每人输了半底。他就笑道:不用再搓罢?我们怎么肯呢?”哪晓得这两圈搓下来,我们每人又输了两底多。只看见他两翻来,三翻去,最怪的就是单钓嵌张,他伸手去摸牌的时候,口里叫甚么,手里就摸出一张甚么来。
屡次如此,你看这牌还敢搓下去么?只得面面相觑的,不敢搓下四圈了。
陈复君见我们不搓了,低头把钱分作三股,退给我们三人,我们如何肯受呢?他笑道:你们不用客气,在你们有钱的人,原不把这点儿钱放在心上。但是我赢了,心里却是过不去。我说,这是哪里话,赌博不输就赢,有甚么心里过不去?陈复君摇头道:不是这们说,且等我玩个把戏,给你们看了,就知道我这钱,是不应该得了。我们见说有把戏看,都眉花眼笑地请他玩起来。他指着桌上的牌对我说道:你随手拿一张牌,看清是一张甚么,不要给我知道,放在我手掌里。我当时就如法炮制的,拿了一张东风。他把手掌伸出,我放在掌心里。大家八只眼睛都睁开望着,看他玩甚么把戏。他对主人说道:你随口说要一张甚么牌。主人逞口而出地说道:要一张四万。只见陈复君口里也跟着喊道:要一张四万。接着把掌心里的牌翻转来,大家一看,不是一张四万是甚么?这一来,可真把我吓得两眼瞪着,说不出话来。怎么分明一张东风,眼都不曾瞬,就随口变成四万了呢?陈复君道:你们看是不是一张四万?
我们自然齐声答应,是一张四万。陈复君笑道:你们再仔细看看,可是作怪,那牌在他掌心中,动也没动,仍旧是一张东风。哪有甚么四万呢?主人道:我还要试一回看看,使得么?陈复君道:有甚么使不得,百回千回都行。主人悄悄地选出四张二饼来,揣在衣袋里,教我照初次的样,摸一张放在陈复君掌心里。我这次摸的是一张七索。主人喊道,我要一张二饼。陈复君绝不迟疑的,喊一声翻转来,竟是一张明明白白的二饼。主人伸手把这张二饼拿在手中笑道:且慢,我这副牌,只有四张二饼,我衣袋里,已拿出了四张,看这张假二饼,是哪里来的?旋说旋探手去衣袋里,掏出四张牌来,打开手一看,只有三张二饼,却有一张七索。我说我刚才摸的,就是这张七索。我有意看明了竹背上的筋纹,怎的这们快,就跑到人家衣袋里去了呢?陈复君笑道:你们看这钱,不输的太冤枉吗?我这赢的,不也太无聊了吗?我们只好都把钱收回来。”
“过了两日,又在一个朋友家,和陈复君同席。这次同席的人,有二十多个,一大半是湖南军政两界赫赫有名的显者。大家都知道陈复君是一个异人,凡得陈复君指点一句吉凶祸福,没一个不是极端信赖的。这日酒席散后,有一个政客请陈复君看相。陈复君推辞道:我不会看相,但是我知道你百日之内,有一件极难解决的问题发生,虽不至有性命之忧,也得受一很大的惊吓。那政客听了,就求陈复君替他设法解免。陈复君当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二寸多长的卡片来,交给那政客道:若遇了十分为难的时候,但用手在这名片上,摩挲几下,心里默念我这时交给你名片的情形,自有妙用。名片藏在贴肉的衣袋,不可遗失了。那政客接了,道了谢,揣入衣袋里,我看他那道谢和揣名片时的神气,很像是不相信的样子。
这是今年二月底的事,其时我在旁边看了,虽曾亲眼见过陈复君的惊人本领,但也不相信他的名片,能和孙悟空身上的猴毛一样。谁知道那张名片的效力,竟比孙悟空身上的猴毛还要大得骇人些。你看是不是笑话?”
我问道:“后来那政客毕竟发生了甚么为难的问题呢?”
姓杨的朋友笑道:“那次的问题,关系那政客的生命财产,都极为重大。我自从二月底,会过那政客之后,直到上月十五中秋节,方在朋友处会见他。这几个月当中,我虽没有会见那政客,却遇着他的朋友或同乡。总得问讯一声,看那名片的效验确是怎样?只因他是巴陵人,在兴宁做县知事,轻易不大到省城来,所以既会不着面,又探听不出消息。”
“中秋节那日,我一见着他,就把他拉到一边,匆匆忙忙寒暄了几句。就问道:自从二月底在某处握别后,足下到外县换了换新鲜空气,想必比拘守在省城里的安适多了。
那政客一听我这们说,立时就想起那次陈复君给他名片的时候,有我在旁边,一手捞住我的衣袖大笑道:好了,我这回的事,有你做证人了。说完又哈哈大笑。他这们一来,倒把我吓了一跳。翻着一双眼望了他,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他接着说道:二月间我和你在某处同席,陈复君不是交了一张名片给我?说有为难的时候,只要用手在那名片上摩弄一下子,就有解决方法的吗?我连忙点头道:不错,我正要问你,那话儿应验了没有呢?真有了效验吗?”那政客也不答话,笑嘻嘻地从衣袋里摸出那张名气来,给我看道:你瞧,我此刻还保存在这里。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厉害。我说给旁人听,人家都不相信咧!我就他手中看那张名片,四角都毛了。”
“他给我看了看,仍揣入衣袋中。拉我坐下来说道:‘那次陈复君交给我这名片的时候,我口里向他道谢,心里实在有些不相信。只因一张名片搁在衣袋里,也没有妨碍,便没人理会它。那次在省城里,没住几日就到兴宁任上去了。在兴宁两个多月,平平安安地谁也没想到这名片上去,连陈复君的话也忘了。还是我内人最相信这些玩意,我每次更换里衣,内人总给我把这张名片装上。本来四月间就有公事,必须我亲自来省的,因私事一日延搁一日,直待过了端阳节,才动身到省里来。省长知道我对于华容、临湘两县的湖田情形比一般人熟悉,临时委我去调查一件多年的谬(言旁换车旁)葛(加车旁)案。我心想这也是一桩美差,谢委下来就走。只带了两名护兵,四名轿夫,一名挑行李的。在两县仅住了一星期,案情已调查明白了。委任上有三星期的限,我想已离家不远了,何不借此多余的限期,归家看看家父母呢?于是就从临湘动身,向巴陵进发。一百八十里路,已走过一百里了。夏季日子长,正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队荷枪的兵士,望去约莫有四五十人。我以为是那地方驻防的军队,也没有注意。看看相离不远了,我的护兵跑到我轿子跟前报道:前面来的军队照服装看去,好像是一队桂军,并且行伍错乱,必是从平江溃窜下来的,请示怎样办呢,还是迎上去吗?我忙教轿子停下,立刻走出轿来,一看果是些溃兵。因近年来的湘军,很多效桂军的装束,也是戴着繁叶斗笠,脚穿草鞋。平江沈鸿英的军队,不见得便溃窜到这里来。又相离已不到两箭远近,就要避让也来不及,只得挺身向前,要轿夫扛着空轿,跟在后面。
谁知来的竟是沈鸿英的桂军,被叶开鑫打得溃了一营,四处乱窜。他们见我护兵背着两枝步枪,正如苍蝇见血,登时将我们包围起来,一连开了十来枪。幸喜是对天开的,不然,我早已没命了。只听得一片声呼着缴械。两个护兵,都卧下装好了枪,想回枪抵抗。你看,这不是糊涂找死么!任凭你的本领登天,两人也敌不过四五十人哩。急得我只管扬手,一面教护兵把枪丢了。护兵也是该死,我说的话,好像是不曾听清。拍,拍!竟向桂军回击了两枪,爬起来向山上便跑。他们回击这两枪,没要紧;可怜我,几乎急死了。你说那些桂军肯放手么?那枪就和放爆竹一般。我到了这时,也就说不得怕丢人了,只得双膝跪在地下,高呼不干我的事。却好那些桂军,并没向我开过一枪。四个可恶的轿夫见护兵跑上山,他们也跟着跑了。只剩我一个人跪在那里。桂军分了十多人去追两个护兵,其余的就围了我,把我提起来,审囚犯似的审问了一会。有几个主张用绳缚了我的手,牵着和他们同走。亏在一个像头目的人,说没得麻烦了吗,牵去有甚么用呢?这乘轿子倒好,去掳四名夫子来,我也来享受享受。他说完踢了我一脚,教我滚蛋。我巴不得有这一声,提脚便走。才走了半里多路,心想那一挑行李里面,很有些重要的案卷,和贵重东西。这一丢失,真是糟天下之大糕了,越想越觉得可惜。不知怎的,猛然想起这张名片来,何不摩弄它一番,看是怎样?便无效也不要紧。于是心里就默念陈复君交给我,还有你在旁边的情形,一面伸手去衣袋里在名片上摸了几下。真作怪,我心里一默念就糊里糊涂起来了。仿佛耳里听得有人说,还不快回头跟上去?两脚不知不觉地仍向刚才遇险的地方走。走到那里只见那些兵正向前走,我坐的那乘轿子已有四个人抬着,却不是我那四名轿夫。那一挑行李,也有一个乡下人挑着跟在轿子后面。若在于日我决不敢跟上去,但是此时我心里并不知道害怕。随着他们走了十多里,天色已黑了,见他们进了一家庄子,轿子搁在外面,行李挑进去了。我在那门口徘徊,门口站着有守卫的兵,像是不曾看见我的样子。我信步走进里面,许多兵士都在一间厅堂里,有坐的、有睡的、有立着谈话的,绝没一个人注意到我身上。不一会,有几个兵搬了些饭菜出来,大家抢着吃。我觉得有些饿了,也跟着大家用手抓了吃,也没人看出来。那些兵士吃过了饭,大家在那厅堂上横七竖八地睡起来。我的那桃行李也搁在厅堂上。我这时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都睡了,我还不把行李挑走,更待何时呢?随即将行李挑在肩上,大踏步出了村庄,趁着月色直走到天光大亮,也不知道疲倦。像那们重的行李,若在平日莫说要我挑着走路,就只要我挑起来,我的肩头也得痛十天半月。这时我挑在肩上,好像重不到四两。便是我平日徒步行路也行不到二三十里,就得脚痛。这一夜行了八十多里,还挑着那一肩行李。就换一个壮丁也不能一口气行八十多里。这回的事,我至今想起来,仍是和做梦一样。’”
姓杨的朋友述到这里笑着问我道:“你听了这们荒唐的话,相信不相信?”我遂将陈复君在上海的事,说了一遍给姓杨的朋友听了。并说道:“这事不由我不相信,世间的奇人怪事尽多,我们的见识有限,不能说不是亲眼见的,就武断没有这回事!”
[book_title]十 神仙师傅
我自从听了姓杨的述过这事之后,想研究陈复君之来历的念头,更加真挚了。(本文摘自——)也算是天从人愿,过不到三个月,这日去看一个新从湖南来的朋友,无意中遇着一个姓余的,听口音也是平江人。这位余先生,名道南,字岸稜,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我久已闻他的名,是个很有些声望的人。湖南人少有不知道他的。我在湖南的时候很少,所以直到这时才会面。闲谈的时候,我问他二人,知道陈复君么?余先生听了反问我道:“你认识陈复君么?”我说:“见虽只见过一次,我脑筋里印象却是很深,极愿意打听他的来历。”
余先生笑道:“你要打听陈复君的来历,除了我,只怕不容易打听着呢!”我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要求余先生不惮烦琐,详细说给我听。
余先生点头笑道:“陈复君的家离舍间没几何路,他比我的年纪小了二十多岁,算是我眼见他长大的。他做小孩的时候,和一般极平常的小孩不差甚么,并无些微过人的地方。他家里很贫寒,他父亲是一个异常忠厚的农夫,他母亲却又精明又贤淑。他没有兄弟,十七岁以前虽曾从村塾先生读过几年书,只因家计不宽,不能从有学问的先生,就改业做生意。在一家杂货店里当学徒。他十七岁的这一年,同着一个同店的伙计从省城里办货回来,在半路上的饭店里投宿。乡下的饭店,照例一间房里,看容得下几张床,便安几张床。他这回住的房间,开了三张床。他二人每人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是一个算八字的占了。他年轻的人,欢喜说话,问那个算八字的,算一个八字得多少钱?算八字的道:本来是二十文钱一个,但若是你要算,这时不费我的工夫,又不要我跑路,还可便宜点儿,十六文钱就行了。他说好,请你给我算一个罢!随即将八字报出来。那算八字的捻指一算,很高兴地极力称赞是一个好八字。少年人都喜恭维,听得那们称赞,也高兴极了。拿出一百文大钱,送给那算八字的道:你在外面算八字也辛苦,我却不在乎这一点,谢你一百文罢。算八字的也不推辞,欢天喜地地收了。大家安歇,他还没有睡着。听得饭店里的老板进房来,将算八字的推起来道:对你不住,请你去别家饭店投宿罢!我这里有里正吩咐了。不许容留江湖上没来历的人。算八字的不依道:你为甚么不早说,这时分,教我去哪里投宿?这不是有意欺负出门的人吗?老板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不曾留神,刚才听得你在这里算八字,我方知道。不必多说,请你趁早走罢。陈复君睡在床上,心想这却吃了我的亏。我不要他算八字,不是没有事吗?这时大家都睡了,从这里去两头都得走十来里,才有饭店,害他跑黑路,岂不太可怜?并且别家饭店,他半夜去敲门,更不见得肯容留他。没法,我不能不起来,替他向老板求求情。
他于是爬起来,向那老板说道:这位算八字的先生住的地方,离我那镇上不远,常到我店里来。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没来历的人。我在你这里住的回数不少,你家跑堂的、站灶的,都认识我。我担保他,在这里住一夜。老板瞧着我点面子罢!老板打量了陈复君一眼道:我有甚么不可以呢,开饭店巴不得有人来住。就是我们这里的里正,十分难说话,等歇就要来查,查不出便罢,万一查出来,算是违了上头的禁令。轻则罚钱几串,重则打我的屁股。谁能担当得起来呢!陈复君道:里正来查的,老板只说是和我同行的。里正要查来历,我自有来历给他。这们可以通融么?老板听得这们说,不好再说甚么了。这夜也没有里正来查。
次日早起,陈复君看那算八字的已动身走了。他同那个伙计吃了早饭,也就起身赶路。走丁十多里偶然回头,只见那算八字的也跟在后面来了。他就对同行的伙计说道:你看这算八字的不是动身在我们之前吗?怎么这时还在我们后面呢?伙计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们快些走,不要理他。这类走江湖的人,是不好惹的。你昨夜不该给他一百文钱,他只道我们很阔,跟在后面,说不定是想打我们的主意。陈复君的见识也和这伙计差不多。听了伙计的话,就加紧脚步尽力向前飞走。走一会,又回头看看,那算八字的总跟在后面,相离仍是不远不近。越看心里越慌起来,伙计又埋怨他,不该好恭维,把钱不当数,要算是拿钱买祸。他这时除了急跑之外,也想不出躲避的法子。
又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河,有两只渡船,一来一往地渡行人过河。二人见靠这边一只渡船,正载了十来人将要开了,便想赶上船,先渡过河,好使算八字的追不上。二人同是一般的心理,拼命地向河边跑去。耳里忽听得后面有人喊道:“那船不能坐呢!”二人同时听了,不由得都停了脚,回头看是谁喊。还有谁呢?就是那个算八字的。已赶到跟前来了。二人更是害怕,陈复君勉强镇静着问道:是你喊么?算八字的点头道:这船不能坐,你们看,已经开了。伙计跌脚道:你不喊,我们已上了船。这又得耽搁五里路。算八字的指着陈复君向伙计笑道:你不该死在这里,所以能同他行走。他和我有缘,所以遇得着我。你还要埋怨人家。你瞧着罢!说话时陡然起一阵大旋风,那渡船行至河心,几摇几簸就翻了。船上的人都掉下水,只一个驾渡船的梢公,泅水上了岸,以外的客人,没救活一个。陈复君才知道那算八字的,是个异人,要跟他做徒弟。算八字的也愿意,就是这们带着陈复君走了。
过七八年才回来,便学了这些神出鬼没的本领。他回来的时候,先到长沙,雇了一班军乐队,带着下乡。有人问他为甚么雇着军乐队同走?他只愁眉苦脸地不说出为甚么来。到家才一日,他的母亲就死了。乡里雇不出军乐队,他所以从省城带来。像这一类先做出来,或先说出来,后头应验的怪事,也不知有许多。据他对我说,只因尚有老父在堂,不能相从他师傅研练。大约他父亲一死,他必无影无踪地去了。”──平江不肖生《江湖异人传》全书完──
[book_chapter]回头是岸
[book_title]第一回 袁家坳春宴说猴经 瞿公庵空门逢倩女
民国壬子年,不肖生在岳州干一点小小的差事。那时的中华民国才成立不久,由革命党改组的国民党,在湖南的气焰,正是炙手可热。不肖生虽不是真正的老牌革命党,然因辛亥以前在日本留学,无意中混熟了好几个革命党,想不到革命一成功,我也就跟着那些真正的老牌革命党,得了些好处。
得的是些什么好处?第一是得着了出入官衙的资格,可以带护兵马弁,戴墨晶眼镜,坐三丁拐轿子,当着无知无识、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混称伟人;第二是可以讨点小差事干干,捞几个钱供挥霍。不过这两桩好处,有限得很,事后追想起来,倒实在有些替自己肉麻。唯有第三桩好处,正当时得着,不但不觉得好,反以为是十分败兴的事,直到此刻,那好处才得实现。毕竟是什么好处呢?原来就是得了这部《回头是岸》的材料。这话照湖南的俗话说起来,真是有一丈二尺棉布长,好在我既没有注经的才,又没有修史的福,虽曾略读几句诗书,却生成一种乖僻疏懒,不合时宜的性格,不能始终模仿那些伟人的样儿,跳上政治舞台,口口声声谋国利民福,随时随地可以拍发通电,显出肚皮里的文才;仅能写出些荒诞不经的小说来,给诸位看官们消遣。既是为写出来给诸位消遣,便不妨小题大做,拿来从头至尾细说一番。
我在岳州干的差事,是镇守使署的秘书和厘金局的文案。两件事合起来,每月连外快也有三四百元的收入。一个人的正当开支,不嫖不赌,哪里耗将得了这许多?因此每月至少有二百元以上的存积。
在下并非不喜嫖,实因岳州那地方,位置虽在长沙之下、武昌之上,水陆交通两便,然不知怎的,简直不容易遇着一个略当人意的妓女。只要稍为平头整脸的,不是巨商豪富每月花多少钱包占了,便是驻在当地的伟人赏识了。与其花钱捐冤大头,不如索性不转这念头,倒可免受多少闲气。
在厘局的同事当中,有一个姓袁的老头儿,年纪有了六十多岁,在局里当了十几年的稽查,家中置了几千银子的产业,有子有孙,不当这稽查也可以过得去了。只为他的资格最老,办事又精明,每任局长都因他为人可靠,局中少不了他,不放他辞职;他也吃惯了这碗饭,每日非坐着巡划到河里游荡几遍,身心都觉不舒服。每年唯有腊底正初,约半个月,得请假回家去享儿孙团聚之乐。
他家距离厘局有十来里,地名叫作袁家坳,是不是因他家姓袁,在那地方住得久,才叫出这地名来呢?抑是原来有这地名,与他家的姓巧合,便不得而知。
他家的房屋不大,而有一个花园布置得非常幽雅。袁老头儿每年正月初间,照例得在那花园里宴客一次,壬子这年袁家的春宴,在下也在被邀之列。
我还记得那日是正月初四,上午天气晴明,在下和几个同事的,骑了镇守使署几匹马,到袁家坳不过十来里路,不过一小时的工夫,就到了袁家。袁家养了四只看家的猢狲,都有七八岁小孩儿那般大小,能懂得主人的意思言语。每一只猢狲给小铜锣一面,锣锤一柄,夜深遇有盗贼,或不相识的人来,四只猢狲同时在屋瓦上敲锣报警。并不用链条锁住,随处可以自由行走,但是从来不肯远离袁家那所房屋。
在下这回是初次到袁家,平日也不曾听袁老头儿谈过他家养猢狲的话。袁老头儿才引我们到客厅中坐定,就见四只猢狲,兢兢业业地捧着四盖碗茶进来,做一排立着,各拿两眼望着袁老头儿,好像等待吩咐的神气。
袁老头儿笑容满面地指着在下等四人,对猢狲说道:“送给这四位老爷喝。”四只猢狲真个将茶分送到我等四人跟前,我初次看见这种猢狲服务的情形,觉得异常有趣,连忙立起身伸手接茶。送茶给我的这猢狲,倒被我吓了一跳,原是两手捧着盖碗底下的铜茶托,因受了我猛然立起身的惊吓,也连忙放下一只手,只一只手擎住盖碗。碗中的茶,登时淋淋漓漓地泼了出来,现出要逃跑又不敢,不逃跑又害怕的样子。
袁老头儿见了便笑向我道:“请坐着不要动,先生是初次到寒舍来,面生的人,是不免有些儿害怕。”袁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已从猢狲手中将盖碗接过来了,这猢狲回身就四脚着地往外跑,那三只也跟着跑离了客厅。我因问袁老头儿道:“这猢狲是哪里来的,怎么调教得这么驯顺?”
袁老头儿笑道:“这是大小儿在河南买来的,原是雌雄三对,四年前我们局里的金局长,不知如何听说寒舍养了六只很驯顺的猢狲,教我送他一只。我不好意思不肯,就捉了一只雌的,用铁链锁着送给他。送去不到一个月,金局长便升任到常德去了。留下那一只雄的,好像人丧了配偶的一般,时刻不停地叫唤,声音十分悲惨。
“大小儿想再买一只雌的来配合,无奈物色了多久,只是遇不着。经过三四月以后,那只雄猴也渐渐不大叫唤了。我们以为就是人类中丧偶,悲伤惨痛之心,几个月后也得减少,那雄猴不大叫唤,必是思念雌猴的心减少了。谁知不然,叫唤虽然减少,举动却渐异寻常,平日原是和刚才进来的这四只,在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吃喝的,互相打闹的时候绝少。叫唤了三四个月之后,忽然与这四只不相容了,在一块就乱打乱咬,比这四只凶恶数倍,四只合起来打它一只都打不过,弄得这四只猴子,望见那雄猴就害怕,吃喝玩耍都不敢在一块。
“是这般瞎闹瞎打了几日,便整日整夜地在屋瓦上,不肯下来。饭也不吃,拿果子去引它,连睬都不睬,好像家里人都不认识的一样,只在屋上将瓦片翻过来、揭过去。一遇下雨,就满屋都淋淋漓漓地漏起水来,弄得寒舍一家人都咬牙切齿地恨那孽障。拿长竹竿想将它赶走,无奈它在屋上,我们在地下,我们在这边赶,它就在那边蹲着不动;我们赶到那边,它又跑到这边来蹲着。无论如何地吆喝驱逐,它总不肯离开这一所房屋。既是赶它不走,我们也就只得罢了,好在那时雨水稀少,以为它有几日没吃东西,必然饿得熬不住了,自会下地来找东西吃,那时将它捉住锁起来,便不怕它再这么瞎闹了。
“谁知那日不拿竹竿驱逐它,倒也罢了,只在屋上揭揭瓦片,经过那次驱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瓦片仍是不断地翻揭,并且揭在手中玩弄一会儿,等到有人走房檐下经过的时候,它就顺手用那瓦片打下来,偏巧准头又好,一打一个正着。舍间两个长工,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我大儿媳妇也被它把脸皮划破了。是这么一来,不由人不愤恨,大小儿只得用猎枪灌上打虎豹的大弹子,乘那孽障在屋上打盹儿的时候,劈胸膛一枪打得翻下屋来。害是除了,然我心里至今还觉得难过,因为若不是我拿雌猴送给金局长带走了,那雄猴决不至有这些反常的举动。拆散它的配偶,已是不应该的事,而它在悲哀惨痛的时候,更将它的生命断送,诸位看我问心怎么过得去?”
在下当时听了袁老头儿这番话,不由得心里很代替那雄猴悲感,既代替那雄猴发生悲感之心,对于现在的两雌两雄,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一种怜爱之心。正待要求袁老头儿再将四只猢狲叫来玩玩,袁老头儿已接着笑道:“猢狲这类动物,虽也多生性愚蠢的,然既经人喂养,愚蠢的不堪造就的便很少。因为当那从山上捉下来的时候,就有方法辨别智愚,以定去取,生性愚蠢的,在那时分就剔退不要,所以既经人喂养,便少有极愚蠢的。”
在下听了很高兴地问道:“用什么方法辨别智愚,老先生知道么?”袁老头儿点点头笑问道:“先生曾听人说过捉猢狲的方法么?”在下道:“不曾听人说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袁老头儿道:“于今不是有一句‘杀鸡给猴子看’的一句俗话吗?这句话的出处,就是捉猴子的故事。出产猴子最多的地方,人人都知道是四川,只是去四川捉猴子的,多是河南人,所以又有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的俗话。
“河南人到四川捉猴子,分水陆两种捉法。近水的地方,用船泊在岸边,船舱板上面,布满了玉米(即蜀黍),并用玉米从岸边一路撒到山上。野猢狲最喜欢吃的就是玉米,只要有一只猢狲发现了,这山里有一大堆玉米,便不愁满山岭的猢狲不知道。并不是发现玉米的这猢狲,回去向同类的送信。猢狲的性质,是一切动物中最自私自利的,这只猢狲发现了好吃的东西,只顾急急忙忙地图它自己吃个十分饱,绝对不舍得分出工夫来,去给同类的送信。不过猢狲吃东西,除了喝水以外,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不肯直截了当地吃下肚里去。一定要把可吃的东西,先吃到下巴底下的两个皮袋里面,装得满满的,另跑到一个平日常居处的所在,缓缓地用手挤着皮袋,使食物回到口里来,从容咀嚼。
“这最初发现玉米的猢狲,不待说尽量装满两皮袋,照例回到石岩或山洞里咀嚼。其他的猢狲看见了,就立时围拢来,争着伸手扳开这猢狲的口看,或用鼻尖来嗅。这猢狲初时还想抵赖,偏过头去,不肯给那些猢狲扳着。一只猢狲的力量,自然敌不过许多猢狲,被那些猢狲看破了吃的是玉米,这猢狲必得挨受几下耳光。打过了还得勒令这猢狲做向导,引那许多猢狲到发现玉米的地方去。不过年龄在四五岁以上的猢狲,必曾经过一两次捉拿的险事,或是因捉猢狲的嫌愚蠢不灵而剔退的,或是走在最后,还不曾身落陷阱,便已发觉惊逃的。凡是经过捉拿之险的猢狲,见了地下又有许多玉米,也知道害怕,不敢上前去吃。其中年轻胆大的和屡次被捉、屡次不要的老猴,就不以为意,争先恐后地抢着吃。猢狲的食量有限,一次吃不了多少,大家吃饱了,即不再前进,一窝蜂地又跑回山洞去了。
“吃着玉米的猢狲多了,闻风跟着来吃的也更多了,有时集聚到百数十只为一群,猢狲来得多,地下的玉米当然不够吃。为要争着果腹,自不能不争着向先,刁狡的在前面走,却又恐怕堕下陷坑,每每一只牵着一只的手。走第一的边走边用手在地下按按,是实地方向前进步;若土地有些松软,即时惊得往后就跑,跑后忍不住还要来的。在这引诱的时候,最要紧就在不给人影它们见着,不给人声它们听着。众猢狲跑后又集,集后一遇可疑又跑,数次之后,始终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它们自会渐渐地忘乎其所以然了,一路吃到船舱板上来。船上的玉米比岸上多,等到众猢狲都一拥上船之后,预伏在水里的人,轻轻将船推移离岸。那种手脚是练习好了的,迅速非常,船上猢狲惊觉时,船离岸已有数丈远近了。
“这时预伏在船板底下的人,就猛然掀开舱板,跳了出来。脸带狞恶万分的假面具,右手握一把雪亮的大刀,左手提一只大雄鸡,跳上来即将雄鸡一劈两半,务使鲜血淋漓。再将刀在舱板上用力一拍,同时对准众猢狲厉声大喝。众猢狲中胆小的,经此一番做作,即刻吓得软瘫在船板上,只索索地抖个不停,动都不敢动一下;胆大些儿的,就围着船边乱窜乱跳,敢舍身向水里跳的却没有。
“劈鸡的人在这时候,就得顺手抓住一只老而无用的猢狲,一刀将猴头斫下,跟着又是一声大喝,这么一来,任凭有多大胆量的猢狲,也吓得不敢乱窜乱跳了。
“辨别智愚的方法,就在这时候施行。把船上所有的猢狲,都赶到一个舱里,一只一只地教他们跪着。点一点数,看是多少猢狲,便拿出多少块瓦来,每一只猢狲头上顶一块瓦,教它各自用两手扶着,吩咐不许放下。都顶好了以后,这人故意退出舱外,一会儿再进去。
“众猢狲见这人已退出舱外,必大家将瓦块放下来,这人回身进去,又顺手抓住一只劈了,重新拿瓦教众猢狲顶了扶着,照样吩咐一句不许放下,又故意退出舱外;却悄悄从板缝中窥探。有始终兢兢业业扶着不动的;有将瓦握在手中放下,两眼不转睛望着舱口的;有两手一松,瓦即掉了下来,以为没人在跟前便逃走的……这人窥探过了,仍跑进舱去。
“握瓦在手的,一见有人进来,连忙将手中瓦送到头上顶着,假装出一点儿不曾移动的样子;松手掉下瓦来的,忽见有人便惊得乱跳。这种乱跳最无用,双手捧着不动的次之,握瓦在手,见人后顶上的最好。乱跳的依旧放回山去,因为教把戏不会,而吃量和那些聪明猢狲一般大,甚至吃得更多。留下的这两种,运到各处发卖,也分两种价钱。还有一种分辨的方法,就在看肚皮的皮色,皮色雪白的多聪明;白中带青块的蠢;若是青的多白的少,那猢狲简直无用,什么也教不会。寒舍这四只,都是白肚皮,黄豆大小的青块都没有,所以无论教它做什么,一教便会。”
在下听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议论,禁不住笑道:“古人只有《相马经》《相牛经》,像这样相猢狲的经,却不曾见过,这倒以抵得一部《相猴经》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袁老头儿道:“待一会儿吃过了饭,我可以教这四只猢狲玩耍几种把戏,给先生看。”当下大家都很高兴,准备看家庭的特别猴把戏。想不到酒菜才吃喝到八成工夫,晴明的天气,忽然彤云密布,朔风大起,在下那时既兼了两处的职务,在外面歇宿很不便当。正月初间的公事,虽比较平时清闲,然因同事的多回家度岁,以致在下身上的事,倒觉得比平时忙了。看这天气的来势很不好,回局还有十来里路,不得不急急地动身,免得在半路上遇雨。袁老头儿也知道局里只有几个人,不敢强留住夜,没待终席,在下和几个同来的,即匆匆跨马驰回厘局。
幸亏走得早,跑得快,我们才到局,雨就跟着倾盆而下,直下到半夜才住。经下半夜的北风一刮,次早就巴掌一般大的雪飞起来,接连不断地下了三昼夜,平地都下了二尺多深。当风地方的小茅房子,简直被埋在雪里,远望但见一坟高起,分不出山丘庐舍。
在下初八日清早起来,和一个同事的胡君,走到高阜处看四周的雪景,觉得平生未曾领略过的佳趣。胡君指着西南方白茫茫一片平阳之处说道:“那便是月湖,于今湖水都干了,铺上这么一层厚雪,所以远望只是白茫茫一片平阳。”在下仔细端详了几眼问道:“去袁家坳不是走月湖堤上经过么,那一道长堤怎么不见了呢?”
胡君笑道:“这么厚的雪盖了,哪里还看得出堤来。”在下这时忽然高兴,便对胡君道:“初四日打算看袁家的猴把戏,不曾看成,今日这般好的雪景,我两人何不慢慢地踏雪到袁家去玩一回?”胡君面上略露出些踌躇的样子,经不起我连劝带激,他只好答应同去。随即回局里用了早点,两人都穿了长筒皮靴,披了雨衣,一鼓作气地向袁家坳走去。
目的地虽是在袁家坳,不过走的时候,却不是依照初四日所走的路程,一直向前扑奔,偶然觉得某处的雪景好看,就立刻绕到那地方赏鉴一会儿。乡间久雪初霁,野外绝少行人,加以是正月初间,更是一望不见人影,洁白无瑕的雪上,除了偶尔发现几点鸟兽的足迹外,真是寻不出一些儿破绽。我和胡君越走越高兴,翻过了几重山岭,忽听得胡君叫道:“不好了!”这三个字一到我耳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
胡君指着山下的雪道:“你看,我们不是走到月湖边上来了吗?”我说:“去袁家坳,本得走月湖经过,有什么不好了呢?”胡君道:“这月湖周围几十里,我们信步翻山过岭,于今离月湖堤还不知有多少路。一片白茫茫的,并看不出堤在哪方,待怎么过去呢?可惜不曾带得一个向导,你看怎么办?”
我说:“你不是说这月湖干现了底,没一点水吗?”胡君点头道:“水是一点也没有,只是中间最低的所在,只怕有淤泥,不大好走。”我说:“我们脚上有这么长筒皮靴,怕什么淤泥,只管穿心走过去。在这样白缎子也似的雪上走过去,不是极好玩的事吗,找什么湖堤呢?”我一面说着,一面提起精神,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湖里走。胡君虽不甚赞成我这种过湖的走法,只是他既找不着湖堤,也只得跟在我背后,哧喳哧喳地走。
越到湖心雪越深,一脚踏下去,好一会儿才拔得起来,衣服撩得高高的,都沾了不少的雪。两个人的四条大腿,因雪沾得太多,棉裤已浸了个透湿,靴筒里更是水滔滔的,上身热得如火灼肤,下身就冷得如刀刮骨。
胡君身体不及我强壮,到了这不堪痛苦的时候,便在我背后叽叽咕咕地唱起埋怨歌来。一埋怨我不该发了神经病似的,忽然要踏雪访袁;二埋怨我不该不照正路走,要乱跑乱窜地错到这湖里来,于今弄到这一步,前进也不好,后退也不好。
我倒被他埋怨得忍不住好笑起来,索性立在雪里不走了,回头对他作揖赔不是道:“千差万差是我差,我于今已悔悟了,一切都愿听你的指挥,看你除了唱埋怨歌以外,有什么巧妙的方法,能减轻这过湖的痛苦?”胡君听我这么一说,也忍不住笑道:“已经弄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巧妙的方法。”我说:“像你这样唱埋怨歌,是不是减轻痛苦的方法呢?你真是没志趣的人,遇着为难的时候不努力,倒拿精神来埋怨人,这湖已走过一多半了,还愁过不去吗?你看,那一带树林中,不是有一所房屋吗?我们努力走过那边去,也不管那人家是谁,敲开门进去,讨点火烘烘棉裤,休息一会儿再走,你说好吗?”
胡君不作声,只将头略点了一点。我说你为什么不开口,他说我的精神要留着唱埋怨歌,懒得说这些闲话。我也不作声,忍住笑尽力往前走,直把胡君累得满头满脸的汗,喘得回不过气来。
已走过了月湖,我才回头看了看湖中脚印笑道:“怪道你走得这般吃力,原来你脚塌在我的脚印上面,所以走得偏偏倒倒。”胡君又埋怨道:“你何不早说呢?你这人真阴毒,我以为踏在你的脚印上,容易拔出来些。”胡君旋说旋提脚,自向那有房屋的树林中走,自言自语地说道:“果然信步踏下去的好走些。”我不禁又忍不住笑道:“我想不到你这人不行,竟到了这一步,连走路都得人指教。”忽听得胡君哈哈大笑起来,我只道他是觉得我的话好笑,也没作理会,仍撩起衣低着头朝前走,即听得胡君接着说道:“且看你去这人家讨火烤。”
我抬头看时,许多树木围绕着一所小小的房屋,大门上面横嵌着一块石额,上题“瞿公庵”三个大字。大门紧闭,门外雪深二尺,并无一个脚印,石门限上的雪,靠门板堆积尺来高,可见得这几日不但没人出进,连大门都不曾开过。便对胡君说道:“不见得大门关着,里面就没有人,只要有人,讨点火烤有什么要紧,难道里面的人好意思不肯?”胡君笑道:“这里面人是有人,不过他们简直可以不给火我们烤,我们不能怪他。”我诧异道:“这话怎么讲?这里是个庵堂,出家人应该以方便为门……”胡君不待我往下说,即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上前敲门去吧!”
我这时也觉得疲乏不堪了,遂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用拳头在大门上擂了几下。房屋小,里面容易听到,仿佛是老婆子的声音在里面问道:“哪个?”我心想这里面是住家的吗?只得对门缝简单说明了来意。一会儿听得门杠响,“呀”的一声门开了,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望着我和胡君,脸上很现出惊讶的样子,不住地用两只老眼,向我们身上打量。
胡君立在远远的不肯上前,我只好赔笑着说道:“我们无端来惊动老师太,甚是无礼,只因我们不是本地方人,原是要去袁家坳的,想不到走错了路,在月湖中湿透了下身衣服。这一带没有人家,只得来惊扰老师太,打算讨一点儿柴火,烤烤衣服,望老师太慈悲慈悲。”
老尼姑见我们这么说,脸上换了点笑容说道:“两位既是要去袁家的,请进来坐吧。”胡君听了,才敢走过来。我进庵门跟着老尼姑才走了几步,偶抬头见丹墀那边窗户里,现出半截修眉妙目的少女面孔,刚与我两眼打了个照面,即缩身下去了。那面貌虽只被我见了半截,鼻端以下为窗格遮掩了,然就上半截推测,只要不是缺唇暴齿,可断定决非中人以下的姿色。当时一颗心把不住跳了几下,暗想分明看见这女子,一头乌云也似的黑发,可知不是出家修行的人,怎么会在这庵堂里呢?我心里正在胡思乱想,老尼姑已引我们到清净庄严的佛堂里,让我们坐下,自走进耳房里去了。
我打量那窗户就在这耳房靠丹墀那面的墙上,少女不待说必在这耳房里。老尼姑掀门帘进去的时候,我的眼光跟着向房里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想立起身再看时,就听得胡君发出很诧异的声音说道:“咦,咦?这龛子里供的是什么神像?你看。”我此时正是心有所属,哪里肯把眼光移到神龛上去,随口答道:“不是佛像,大约就是韦陀像,我们管他这些做什么?”
胡君道:“你真是瞎扯,佛像、韦陀像我都不认得吗?你看吧,这像还是个肉身呢。”我听得肉身两个字,不禁起了一点儿好奇的念头,随即回头看龛上。虽有神帐挂着,还可看见神像的面孔,果不似雕刻的神像,像是盘膝坐着的,两手俱在膝上,肉已干枯,皮肤好像是用漆盖了的,像着的是僧衣,戴的是僧帽,仿佛看得出年龄在五十上下。胡君道:“这庵名‘瞿公庵’,神像必就是‘瞿公’了,但不知是什么年代成道的,更不知是何因缘,由这老尼姑在这里当住持?”我道:“这些事倒不管他,你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妙龄女子么?”
我说这话的时候,又回头看耳房的房门。谁知那个曾露半截面孔的少女,正躲在门帘背后偷窥我们,这一来却被我看见她的全面了。那种淡雅幽娴的神态,致使我疑心她不是食人间烟火的,正要仔细定睛,看个十分饱,谁知她哪容我多看,真是惊鸿一瞥,便不见了。接着老尼姑就端了一个火盆出来,盆里新生的炭火,我们嫌小了,老尼姑又抱了些柴来烧着。我不断地留神耳房里,想再享一回眼福,只是门帘寂然不动,老尼姑并不在旁陪坐,想打听都无从开口。
不一会儿,两人身上的湿衣服都烘干了,柴也烧完了,无法留恋,只得留下二两银子的香金,心猿意马地告辞出来。一路走到袁家坳,心中无一刻安静,直到见了袁老头儿,为我详述了瞿公庵的历史,我听了才如一盆冷水浇背,将一腔邪火消灭了。
欲知瞿公的历史如何,请看第二章《回头是岸》的正文。
[book_title]第二回 瞿元德延师教劣子 蒋辅卿求友捉奸夫
以下的事实,便是从袁老头儿口里得来的,在下因这些事实奇离曲折,并带着一点儿劝世的意味在里面,有记述的价值,所以就提笔写出来。
却说岳州一都地方,虽是乡僻之地,离岳州的府城有四五十里路,然因那地方的山水甚是清秀,阡陌相连,皆是膏腴土壤;风俗又十分勤朴,所以祖居在那地方,固是乐土重迁,就是别地方的人,也多羡慕一都是仁里,凡置了田产在一都的,多有不远数十百里移来居住。这其中就有一家姓瞿名元德的,原籍是武冈州的人,在长沙省城做了二十年的买卖,积蓄了几千两银子,因住在一都的朋友介绍,便将积下来的几千银子,尽在一都置了产业。
瞿元德是个没大志愿的人,一生虽积蓄到这么多银子,已心满意足了。他家只有一个老婆,五个儿子,他估计这点财产,足够他夫妻下半身吃着了,便收歇了所做的买卖,带了老婆、儿子移居到一都来。
这时他的大儿子瞿宣明,年龄才得二十岁,在长沙从蒙馆先生读了几年书,因天资太钝,文理还不曾弄得清顺,对于嫖赌两个字,倒很有些研究,有些心得。许多赌场老手、嫖界名人,心计手腕,都往往赶他不上。平时的记忆力并不薄弱,只一见书本就和呆子一样,一天读几句书,直读到黄昏过后,才勉强能背诵了;次日早起去问他,仍是一句也记不清楚。从几个蒙馆先生,都是不到半年,就回绝瞿元德不教了,并情愿将这半年所得的学费退还。
第二个儿子瞿宣觉,这时才十八岁,天资与他大哥一般无二,连嫖都不会,唯一的本领,就只会寻人行凶打架,性情刚暴异常。
第三个儿子瞿宣枚,这时才十五岁,读书倒很聪颖,只是性情特别的刁狡,十岁的时候,跟随他大哥从蒙馆先生发蒙读书,才读了两年,勉强能提笔写字了。有一次在蒙馆中,因同学的犯了学规,先生误将他责罚了,他回家带了一张状纸,夜间提笔埋头在灯下咿唔。瞿元德见了问他做什么,他将误打的原因述了一遍道:“这种糊涂先生,无故将我乱打,我非去学老师那里告他不可。今夜做好了状词,明早便到学老师衙门里去喊冤。”
瞿元德听了气得要死,当时打了他两个耳光,把状纸撕碎了。后来蒙馆先生得了这消息,也不敢做他的先生了,连同他大哥退了回来。
第四个儿子宣泽、第五个儿子宣矩,这时年龄都甚幼稚,其顽皮的程度,比以上三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因年龄幼稚的关系,没有特殊的表现罢了。
瞿元德将全家移到一都之后,只得自己的儿子,都顽劣不能读书,自己家里有田可种,便教五个儿子都种田。一都地方的风俗虽是勤朴,然从来的习惯多尚武,在一都久居的人家,十家之中,至少也有七八家的子弟,练习拳棒,也有专延拳教师在家练习的,也有附在临近家练习的,还有从远处来的教师,没人延聘,自己租房子招徒弟教练的。尚武既成了一都的风习,住在一都的大户人家,若没有子弟练武,面子上便觉得不好看。
瞿元德全家到一都才住了半年,就来了一个湖北的拳教师,姓丁名昌礼。这丁昌礼的身体并不魁伟,相貌也不堂皇,言语更是木讷,因此到一都租下房子招徒弟,竟无一家肯送子弟去学。这时瞿元德因地方风习尚武的缘故,也有意要自己的五个儿子,稍稍练习些拳棒。无奈本地有名的教师,多被人家延聘去了,一时聘不着相当的教师来家,待附在临近家练习,又因人家嫌他们五兄弟太多了,不许他们附学。难得有这么凑巧,丁昌礼到了一都,设厂竟无人去学,瞿元德便聘丁昌礼到家里来。其实瞿元德对于拳棒,是一个完全的外行,并不知道丁昌礼的功夫怎样,不过以情理猜度,湖北人居然敢特地到湖南来设厂教拳,而所到的又是风习尚武的一都,本领必还过得去。在没有人从他练习的时候去延聘他,学费也容易磋商一点,所以毕竟用平常延聘拳棒教师最低的价格,把丁昌礼聘到家里来了。
这五个儿子的天资极怪,读书做买卖以及学习其他手艺,都笨拙到了极处,唯有练习拳棒,不但不显得笨拙,反比等常人家子弟容易学习。就是第五个儿子瞿宣矩,这时年方十岁,也能跟着他四个哥子一同练习,并不因年纪小了赶不上,丁昌礼特别地喜欢他,夜间带做一床睡觉。
五兄弟同练了一年之后,瞿元德原打算辞了丁昌礼,不再教儿子练了。因五个儿子都不肯停歇,说丁师父的武艺,我等还不曾得十分之一,如丁师父一去,想再聘一个这么好的师父,就加十倍的钱也聘不着。瞿元德见五个儿子都这般说,只得仍将丁昌礼留下来。
又过了半年,瞿元德便一病不起,呜呼死了。瞿元德一死,家政之权就操在瞿宣明手里了,立时增加了丁昌礼的薪俸。五兄弟从此百事都不过问,专一研练拳棒。接连不断地练到第五年,因丁昌礼管理得很严,绝对不许他们五兄弟,无故和地方练拳棒的人较量,地方会拳棒的人,只知道瞿家延聘了一个没人要的教师练武,究竟练得怎样,谁也不得而知。
直到第五年,一都又来了一个外省的教师,也是租了房子设厂招徒弟。这教师姓贺,自称“贺铁掌”,不肯向人说名字,能将碗口粗的湿枫树,一掌劈成两段;又能左手托着一块斗大的粗石,右手侧掌劈下去,粗石应手而碎,一些儿没有吃力的样子。一都几个有名的教师,见了这种惊人的武艺,也有吓得不敢出头去拜访的;也有冒失不怕死,硬去和贺铁掌比赛的。凡是与贺铁掌比赛过的,无不被贺铁掌打倒,自愿认输出来。既打倒了几个名教师,贺铁掌的声名就一发大了,一时哄传遐迩,大家争着来拜贺铁掌为师。一个月之间,竟收了三四百个徒弟。
从来拳教师没有像贺铁掌这般使人信仰的,贺铁掌也就趾高气扬,拿足了大教师的架子,无故发出许多猖狂无忌惮的言语来。此时瞿宣明等五兄弟,已足足地练了五年苦功夫,一次也不曾和外人较量过。听得有贺铁掌这样武艺惊人的教师来了,自免不了都有些技痒难熬,要求丁昌礼一同去看贺铁掌。贺铁掌断树碎石的本领,有人去请教他,没有不显出给人看的。这回当着丁昌礼等六个人,也行所无事地劈碎了一块百来斤重的粗石,砍断可一根碗口粗细的生栗树,断处简直和用刀截的一样。丁昌礼看了也摇头吐舌,自叹不如。宣明兄弟见师父都赞叹不止,也就不敢动尝试的念头了。
过了几日,贺铁掌见一都地方,除了他自己教拳棒而外,就只丁昌礼在瞿家当教师。原来在一都的教师,被贺铁掌打输了的,不待说无颜再当教师了,就是不敢和贺铁掌较量的,也招不着徒弟,无形地取消了教师资格。贺铁掌心想要独霸一方,只须将丁昌礼赶走。丁昌礼的武艺,贺铁掌并没见过,哪里把他放在心上,当着地方人发出一种言语来,说:“丁昌礼居然还敢在这里当教师,胆量算是不小,若再不辞馆离开一都,我贺铁掌只得去登门请教了。”
这种言语传到了丁昌礼耳里,丁昌礼便和宣明等商议道:“南北各行省,我走遍了十分之七,练武艺最有名望的大人物,也会过的也不少,却不曾见过像贺铁掌这样功夫的。如果是硬功夫练到了这一步,自是了不得的好手,不过我疑心他用的是邪术。但是从来会软功夫的,硬功夫必也过得去,方能相辅而行,完全软功夫是瞒不过人的,所以去找贺铁掌较量的拳教师,都被他打败了。我仔细看他练拳的火候,除却那一铁掌,你们此刻的能耐,都足够敌住他。宣矩年纪最小,为人也精细些,你放开胆量去和他比较一次试试看。他的铁掌如果是邪术,我虽在这里坐着,自有方法制服他,使他的邪术不能在你跟前使用。如果不是邪术,你步步留神,不求能胜他,几个回合之后,便抽身回来,我再亲自去打他。”
瞿宣矩真是初生之犊,一点儿不知道畏惧,欣然领命而去。走到贺铁掌教拳的所在,只见一百多个徒弟,同在一个大草场上练拳,其中也有从前在一都地方当教师的,因被贺铁掌打输了,虚心拜贺铁掌的门,从事练习。贺铁掌短衣穿袖地立在草场上,看一般徒弟挥拳踢腿,地方闲人来草场上看热闹的,约莫也有四五十个人,瞿宣矩走上草场,并无一个人注意,直到贺铁掌跟前,略抱了抱拳说道:“现在地方人都说你姓贺的,不久就要到我家里去,找我丁师父较量,是不是你姓贺的果有这句话?”
贺铁掌见瞿宣矩说话,有这般强硬的神气,倒吃了一惊,睁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将瞿宣矩打量了一会儿,哪里把这小孩子放在心上,登时现出极傲慢的样子说道:“不错,这话是我说了的,你是瞿家什么人,问我这话怎样?”瞿宣矩笑道:“只要你肯承认这话是你说的就是了。”贺铁掌两手握着两个拳头,往自己腰上一搁,挺出胸膛来说道:“你既是丁昌礼的徒弟,特来问我这话,就请你带一句话回去,告知丁昌礼,教他识趣一点儿,自己赶紧滚吧。常言‘鹭鹚不吃鹭鹚肉’,我因他也是一个拳教师,不忍逼迫他,谁知他竟不知自爱,居然敢久住在这里不走,太给我过不去了,我不能只管让他。”说罢气冲冲的,好像和丁昌礼有深仇大恨,可以直把人吞下去的样子。
瞿宣矩从容自若地笑问道:“这地方只许你姓贺的教拳么?丁师父在我家教拳,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太给你过不去?”贺铁掌恨恨地咬了一咬牙说道:“你这小东西,乳臭未干,知道些什么?休在这里缠的人讨厌,滚回去!”瞿宣矩虽挨骂,只不动气,故意做出涎皮涎脸的神气问道:“你要我丁师父赶紧滚,又要我滚回去,我和我师父都从来不曾滚过,不知是怎生滚法?你开口也滚,闭口也滚,大概你是滚会了的,请你先滚一个样子,给我看看如何?”
贺铁掌听了,肠肚都几乎气破了,只因见瞿宣矩是一个未成人的小孩儿,估量不是自己的对手,恐怕一下打死了不好;若换个旁人,是这么和他开玩笑,他早已动手打起来了。气极了只得举起巴掌,向瞿宣矩扬着喝道:“你这小鬼,到这里来讨死么?你若再不滚开些,我就打死你这东西。”旋骂旋伸手,要抓瞿宣矩顶上长才覆额的短发,不提防瞿宣矩将头略低了一低,就乘势一头锋撞入怀里来了。
这一头锋真快,贺铁掌哪里来得及躲闪招架,只觉得胸窝里如着了一狼锤,头眼跟着一昏花,两脚便再也站立不住,往后倾金山、倒玉柱也似的躺下去。
贺铁掌的身躯高大,看热闹的人又多,一大堆人立在贺铁掌背后,陡见贺铁掌飞一般地跌落下来,也是来不及躲闪,被贺铁掌碰倒的都有十多个,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乱喊乱叫。贺铁掌毕竟是会武艺的,比众不同,才一着地就翻身跳了起来,不由得又羞又忿,指着瞿宣矩骂道:“你这小鬼头,乘老子不提防,算得什么?不要走,老子倒要和你见个高下。”
瞿宣矩仍是笑嘻嘻地说道:“你不伸手来抓我,我怎么会无端打你,你是当教师的人,在动手打人的时候,还说没有提防,我倒有点儿替你难为情。你不如索性说,这便是滚个样子给我看,我却领你的情。”
贺铁掌只羞得满面通红,攘着两条又粗又硬的胳膊,发出赛过巨雷的声音喝道:“来,来!老子打不死这小鬼头,也不在此地教拳了。”瞿宣矩闪过一旁说道:“不在此地教拳,不是要滚到别地方去吗?我有一句话,须先和你交代明白,你能答应我,我便和你打;若不能答应,我是决不动手的。”贺铁掌气得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下就将瞿宣矩打成肉饼,才能泄胸头之忿,口里一迭连声地催促道:“你有什么屁放?快放出来等死。”
瞿宣矩且不回答,故意向那些被撞跌了爬起来的众人,望了几眼才说道:“我并没有旁的话说,只因这里瞧热闹的人多,他们都是不会武艺的,你的身体又粗又大,撞在他们身上,他们实在经受不起。你瞧瞧他们,不是都被你撞得头破血流吗?你这回须答应我不再和刚才一样,将他们若干的人撞倒跌伤,我方肯与你动手;不然,我怕对不起地方人。”
贺铁掌是个生性暴躁的人,如何受得住这般,当着许多人的冷嘲热骂,若不是他身体强壮,险些儿要气得昏死过去了,什么话也懒得回答,赶上瞿宣矩就打。论贺铁掌的本领,不见得不是瞿宣矩的对手,无奈气昏了头筋,一心要把瞿宣矩打死,举动就不免粗疏,多犯了拳家之忌。瞿宣矩的态度安闲,心神不乱,观定了贺铁掌的破绽,只一低身又钻进怀中去了,彼此性命相扑的时候,何等矫捷,旁观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贺铁掌又被瞿宣矩打跌在一丈开外。
这一跤仍是跌在瞧热闹的人身上,只撞得那些人跌的跌、滚的滚,不曾因跌碰受伤的,尚能忍耐着爬起来,不说什么;其中有碰上了头脸与身体的,气愤不过,都开口骂道:“什么拳教师,被一个小孩子就打得这么滚滚跌跌的,既没有真能耐,便不要轻易和人动手,何苦是这般连累我们吃亏呢?”
贺铁掌若在平时,有人是这样当面骂他,他早已冒火要打人了。这时候连跌了两跤,直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哪里还有颜面在人跟前扬威耀武咧,翻身跳了起来,向瞿宣矩拱了拱手道:“我佩服你是好手,你记着吧,我三年后再来领教。”瞿宣矩笑道:“何必三年,你就回去找名师练三十年再来,我也不过四十多岁,一定还在这里等候你便了。”贺铁掌立时将所收的徒弟遣散了,垂头丧气地离开一都,不知去向。
瞿宣矩自从打败了贺铁掌,一都的人方知道,丁昌礼是个有大本领的师父,瞿家五兄弟的武艺了不得,就有许多练武的人,到瞿家来要求丁昌礼收做徒弟的。丁昌礼一概拒绝不收,并向瞿宣明兄弟作辞道:“你们五兄弟的功夫,此时虽还够不上称为好手,然果能猛勇精进,再加几年苦功下去,只要为人正大光明,不走邪路,我可保你们足够与天下好汉相见了。不过一走邪路,便是到处荆棘,纵有再比我高强十倍的功夫,也无用处。你们须知天下的好汉,唯正大光明的可以无敌。”瞿宣明兄弟见丁昌礼要走,自然留住不放,只是丁昌礼说话如斩钉截铁,说走便走,毫不推移。
丁昌礼走后,宣明五兄弟虽仍遵着他吩咐的言语,不将功夫间断,只是那两句“为人要光明正大,不走邪路”的话,却已抛撇到爪哇国去了。仗着自己五兄弟都会武艺,不但一都地方,没有他五人的对手,就是巴陵一县之内,所有的拳教师,闻瞿氏兄弟之名,前来拜访的,不交手便罢,交手没有不被打输的。
五兄弟的性情,原来都不和平正大,在丁昌礼手内练功夫的时候,丁昌礼因恐怕他兄弟出外胡行,或仗武艺打人闯祸,或因酒色伤害身体,妨碍进步,管教得非常严谨,五六年中,五兄弟不曾有一个在外面宿过一夜。每夜师徒同在一块儿练习,必练到大家都疲倦不堪了,方许去睡。累乏了的人,一落枕便深入睡乡,一觉醒来,总是东方已白,又得起床同在一块儿做早晨的功课。白天出外面闲游散步,十有九是师徒同行的,因有丁昌礼是这般监督着,宣明等三个已成年的兄弟,虽感觉受拘束的不痛快,然一则因畏惧丁昌礼责备,不敢放荡;二则因功夫逼迫得紧,没有给他去纵欲的机会。
丁昌礼一去,他们兄弟便渐渐地都不就范围了。喜嫖的嫖,好赌的赌,越弄越胆大。嫖的不问是有夫之妇,与良家女子,但是他们兄弟见了觉得中意的,千方百计也得弄到手来,这女子情愿不情愿是不管的。哪怕这女子是有丈夫的,一落到他们兄弟之手,本夫就毫无主权了。本夫胆小怕事的,自愿忍辱让老婆给他们奸宿,倒还罢了,不至于闹出何等乱子来,待他们奸宿得厌了,或又看中了别人家的女子,仍可原物奉还本夫;若是这丈夫不能怄这龌龊气,与他兄弟反抗,必被打得半死,结果老婆还是保不住,甚至把本夫捆缚在床柱上,眼睁睁地看他们兄弟强奸。乡下人一来怕事,二来怕丑,每每受瞿氏兄弟凌辱,恨入骨髓,却不敢有报复的举动,恐怕报复不成,反受其祸,并且弄得丑事张扬出去,四远皆知。
赌钱也是强梁霸道,瞿氏兄弟赌赢了,输的不待说,不能短少他分文;若不幸瞿氏兄弟输了,结果总是一场打下台,同场人的赌本,至少也得被他兄弟抢劫一半。
瞿元德未死的时候,督率着他们兄弟,都下田做功夫。瞿元德虽死了,他兄弟表面上仍是种田,然实际是练拳的时间居多,非到春夏两季农务极忙的时候,他兄弟都不到田里去,一切耕种的手续,概由雇用的长工负责。但是做长工的人,有知识、有道德的很少。遇着有知识、有道德的东家,长工虽无知识、无道德,也不敢干出什么无道理的事来。
瞿氏兄弟平日的行为,既是强梁霸道,无恶不作,他家的长工耳濡目染,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强霸的举动。种田人不遇旱荒则已,一遇旱荒,对于灌田的水,比玉液琼浆还来得珍贵,每有因争水灌田,两家相打起来,死伤枕藉的。瞿氏的田地又宽,一到旱天就和人家争水,人家总是打他家不过,便是告官。他兄弟也不害怕,拼着打发一个兄弟去坐牢,其余的四兄弟仍可继续横行无忌,凡与瞿氏兄弟结了仇怨的,始终讨不着便宜。
他兄弟是这么在一都横行了好几年,简直闹得一都的人,老幼男妇见着他兄弟的背影,都怕得发抖。五兄弟之中,尤以瞿宣矩最为阴毒险狠,相貌却最生得漂亮,远近的少年妇女,曾受他奸污的,真是指不胜屈。
离瞿家十来里路地方,有一个姓蒋名辅卿的,少时候也曾练过几年拳脚,后来因家境不好,就在附近一家杂货店里帮生意。为人诚实不苟,家中没有多人,就只一个妻子林氏,生了一个女儿才有两岁。蒋辅卿白天在店里帮生意,夜间回家安歇,夫妻十分恩爱。
林氏本来生得有几分姿色,不知如何被瞿宣矩看见了,登时如着了魔的一般。瞿宣矩平日在地方奸污妇女,从来是毫无忌惮的,只要他看上了这女子,便不问这女子的家庭身世如何,也不问这女子愿意相从与否,一味地恃强奸占。乡村小户人家妇女,虽未尝不知道名节可贵,然普通妇女,能拼着性命以保全名节的,自是极少极少。因此瞿宣矩所奸污的妇女,其中不心甘情愿与瞿宣矩通奸的虽有,但不能拼命拒绝,就不得不忍辱相从了。林氏也是一个不能以性命换取名节的人,初次在白昼与瞿宣矩见面,便因不拼命拒绝,被瞿宣矩玷污了清白,事后又羞又忿,只是哭泣。夜间蒋辅卿回来,却又不敢说出,恐怕丈夫怄气,只希望瞿宣矩不再来了。
谁知瞿宣矩初次得着了甜头,第二日又来了,初次既不能拒绝,第二次是更无拒绝的勇气了。是这般一而二、二而三地继续强奸了十来日,左右邻居知道的已很多了,林氏心里异常着急。因瞿宣矩丝毫没有畏惧的心,每日来时,不到兴头不去,绝不以蒋辅卿回来为可怕,林氏就深虑被丈夫撞着了,不是当耍的。又恐怕通奸的日子久了,风声传扬出去,给丈夫知道,也是不好。几次哀求瞿宣矩不可再来,瞿宣矩不但不听,反故意久坐着不去。
林氏只急得跪在地下叩头,瞿宣矩伸手将林氏拉起来笑道:“你急着些什么?你若姘识了别人,便不能不敛迹些,怕你丈夫知道。你于今姘识了我,怕什么,尽管对你丈夫说明,看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奈何你我。我瞿老五的声名,谁不知道,你不要做出这种胆小没有担当的样子,扫了我的兴致。”
林氏明知瞿宣矩凶横,不敢再说了,然思量是这么延长下去,终免不了被丈夫知道。与其等到丈夫知道了回来诘责,不如自己将被强逼不得已的苦衷,先说给丈夫听,倒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林氏思量停当了,这夜蒋辅卿回来,便连哭带诉地把瞿宣矩如何强逼成奸的情形说了。
蒋辅卿一听这话,只气得咬牙切齿地痛恨,次日便不愿意到店里去帮生意了,只在家中坐着,磨快了一把尖刀,带在身上,准备瞿宣矩来了,动手相打时好用。
林氏心里害怕,但不能说要蒋辅卿不和瞿宣矩见面,只好婉言劝道:“瞿家兄弟在一都有名的凶恶,没人能制得住他们。我于今既受了瞿老五的污辱,唯有想方法对付他。若和他动武,休说你斗不过他,犯不着反给他打一顿;就是你不顾性命地能将他打出去,或把他杀死了,他还有四个哥子替他报仇,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敌他们不过。你原是想出气,只是一和他动武,就难免不气上加气,他们这样禽兽一般的东西,既不要天良,又不畏国法,不问什么恶事也敢做。你抽出刀来和他动手,万一他的武艺比你高,夺了你的刀,回杀你一下,你不是死的狗屁不值么?”
蒋辅卿恨道:“然则由他将你奸占了,不和他计较么?我姓蒋的没有这么好的度量,实在容他不下。”林氏道:“我也不是不知廉耻的贱妇,岂忍长久由他污辱,使你难堪。你是个男子,外边结交的朋友多,不妨去和朋友商量,看他们有没有对付的方法,总要使我们夫妻没有后患,这方法才可以用得。”蒋辅卿生气道:“亏你说得出,我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拿着去对朋友说。”
林氏道:“如果是你的老婆甘心下贱,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你做丈夫的就不好意思去对朋友说。于今是被强逼得无可奈何,难道你的朋友还笑话你吗?”蒋辅卿仔细思量了一会儿,觉得林氏这话不错,当下便将自己的一腔无名业火按下,正待出门找朋友问计,不料瞿宣矩已大踏步进来。
瞿、蒋原来认识的,蒋辅卿想避开已来不及。瞿宣矩一见蒋辅卿在家,不仅毫不退缩,反沉下脸来对蒋辅卿说道:“你素来是早起就到店里去的,今日为什么这时分,还在家里守着不去,是有意等候我么?”蒋辅卿自知打不过瞿宣矩,在怒气填膺的时候,不暇审计利害,磨刀要与瞿宣矩拼命;既听林氏说了那篇话,心里已明白这事不可鲁莽,并且看瞿宣矩这般神气,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由人见了胆寒。只得勉强忍耐着,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道:“我正要到店里去,对不起,没工夫陪你。”
瞿宣矩哈哈大笑道:“这倒不错,你夜间就在店里歇宿吧,用不着跑来跑去了。老实对你说,你老婆很合我的意,我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她。明日我可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另去讨一个,这个就让给我了。”
蒋辅卿听了这些话,只气得肠肚都要破了,但是不敢反抗,亏得林氏在旁说道:“店里几次打发人来催你,必是有要紧的事情,快些去吧!”蒋辅卿被这句话提醒了,拔步往外便走,恨得把牙根都咬断了。
林氏见丈夫已去,故意装出埋怨瞿宣矩的声口说道:“你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他既怕了你,将老婆让给你,不与你计较,你何苦要这么当面给他下不去?”瞿宣矩大笑道:“将你让给我的话,若不对他客气,我要便要,谁耐烦管他让也不让。他尽管去各处打听,看我瞿老五在外面嫖人家的老婆,人家做丈夫的,有谁敢在我瞿老五跟前,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我因这一晌都是白天到这里来,玩得不大痛快,从今夜起,要在你这里歇宿,当面对你丈夫说明白,免得他巴巴地从店里跑回来。一匹马配不得两个鞍子,他又得跑回去,这都是我存心,不教他白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反怪我不给人留面子。”林氏没有说话,唯有忍气吞声地敷衍他。
蒋辅卿急急地走出了家门,想起这种怄气的情形,恨不得一刀将自己戮死。信步走了一会儿,才暗自思量道:“我的朋友当中,没有精明会打主意的,我就把这事去和他们商量,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对付的方法教我,徒然使他们听了怄气。只有几年前和我同练拳棒的李德生,他为人倒很精明能干,武艺也练得比我要强多了,且去找他商量着试试看。”想罢即向李德生家走来。
李德生住在鹅绒山的半山上,那鹅绒山并不是有名的高山峻岭,然山形曲折,丘壑极多,山上的土壤很肥,可以种麻栽薯;茶叶、茶油,更是山里的大宗出产。凡是住在这山里的,不是种山作土,便是打猎为生。李德生原是生长在种山作土的人家,不过他生成少年好动的性质,看了同山猎户的生活,甚是羡慕,抽得出一点儿工夫,便跟着猎户学习种种猎法。当猎户的,总得练会些拳脚,偶然遇了猛兽,方能沉着得住,枪法也就有的确的准头了。
李德生这时正是三十来岁年纪,气壮心雄,练得一身最好的滚跌功夫。一手握一把七寸长的解腕尖刀,不论如何雄猛的虎豹到了跟前,他就凭着一身本领,和虎豹扭斗在一团,结果总是虎豹的肚皮,被他的尖刀划破,或两眼被戳瞎。鹅绒山的猎户,没一个不佩服他,猎时发现了虎豹的爪印,有李德生在场才敢发山。
发山就是将藏在山中的野兽惊起,使它发动的意思,不发山便不知道兽藏何处,那有大本领的人,也无从下手。发山的方法,很是简单,由猎人中之年少矫捷的,率领几条猎狗,一面口中打着呼哨,一面很凶猛地向丛莽中飞奔过去,声势越凶猛越好,脚步越快越好。凶猛才惊得动潜伏的野兽,脚步快才不致为野兽咬着。有时一脚踏在野兽身上,等野兽回过头来咬时,已飞步走过好远了。俗语说“狗仗人势”,这话并不是说平常人家的狗,是说猎户家的狗,唯有猎户家的狗,才确是全仗猎人的声势。发山的人向丛莽中飞奔,发山的狗也是一般地口里汪汪乱叫,但是不跟着发山的人,做一条路线上跑,几只狗分几条路线,没有两三只同跑的。
这并不是狗的生性欢喜单独,是由猎人教练出来的。是这样分途而跑,有两种用意,第一是分的路线既多,满山都跑遍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的野兽,都潜伏不住,不能不发动出来;第二是狗跟在人背后,或跟在狗背后,万一在前的踏着了野兽,野兽跳了起来,在后的恰好送上去给它咬着,临时躲闪都来不及。发山之后,野兽再也存身不住了,只得跳出来逃命,一见了面,就好打了。若是还不曾发山,便已发现了虎豹的爪印,或猎狗嗅出这山中有虎豹,吓得亸下尾巴,缠着猎人的脚不肯离开,遇了这种时候,有李德生在场,就大家毫不疑虑地按照猎虎豹的方法,着手进行起来。如没有李德生在内,便得再三慎重,不敢冒昧发山。
李德生既得鹅绒山众猎户这般信仰,便不由他不改业,本来是种山作土的世家,传到他手里就兼当猎户了。
这日蒋辅卿来找他划策,他正在家中坐着,见面后蒋辅卿来不及闲谈,已忍不住流泪说道:“我于今遇了一桩气死人的事,特来求大哥替我想主意出气。”李德生看了蒋辅卿说话的情形,倒吃了一惊问道:“有什么人给气你怄,只管坐下来慢慢地说,我一定替你出气就是了。”
蒋辅卿忍泪将瞿宣矩逼奸林氏,及和瞿宣矩见面时的情形,详细述说了一遍。只把个李德生气得跳起来骂道:“这还了得?我不抓住那忘八入的东西碎尸万段,誓不再活在世上做人了!老弟不用生气,也不用着急,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就和老弟同去,哪怕他姓瞿的有飞天的本领,我不动手则已,动手也要他的狗命。”
蒋辅卿摇头道:“是这么硬干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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