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江湖异闻录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278006 [book_dec]《江湖异闻录》是平江不肖生的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在《小说海》《民权素》《快活》《红杂志》等不同书刊中发表的《无来禅师》《朱三公子》《丹墀血》《皖罗》《变色谈》《寇婚》《岳麓书院之孤异》等众多短篇小说。文采斐然、布局宏伟,可谓是难得佳作。 [book_img]Z_14450.jpg [book_title]无来禅师 无来禅师主持迎江寺时,山门清寂,不染纤尘。人但知其戒律精严,不谓其平生实未尝近女色。圆寂后,慧海禅师方为余言其始末。去年八月,慧海又证菩提矣!余既悲无来,又念慧海,为书其事。 无来姓王,本无锡故家子,生而颖悟,十九领乡荐,文名噪一时。父石田翁为订婚同邑张氏女,且结缡,无来忽以失父欢被逐。石田翁平昔虽严峻,然于诸儿中,爱无来特甚,人莫得其放逐之故。 无来既被放,居舅氏家,日唯涕泣,虽坚询之,未尝道一字。舅氏及诸亲友,均于石田翁前缓颊,翁恒唾其面,且以书抵张氏令悔婚。张氏亦巨族,必不可,翁益怒,以药赐无来死,舅氏格之得免,遂出亡,以书报张氏,为凄婉决绝之词。张氏忧之,阴求无来,久不得兆。 张女素性荏弱,至是病不胜,女父诣石田翁言其情,求复无来,至泣下不为动。女父怒,石田翁亦怒,立逐客。女父归,终日嗟叹不言,女察其无可为,遂失血,寻毙。女毙之夕,石田翁之爱妾怜娘暴殂,王家厮仆辈,均不与见含殓,葬具亦甚草草,人或谓张女夺其魄云。 无来出舅氏家,怅怅无所之。逡巡至新安,居月余,颓废无生意。囊金垂尽,乃假天王寺僧寮居之。一夕寝不成寐,起步庭庑,月色溶溶,如银泻影,忽见廊间悬物若垂囊,抚之而软。启视,则青丝缭乱,碧血模糊之女首也。骇极,奔告主持僧,相将就视,乃一无所有。但见树影摇空,瑟瑟作响。主持僧诮其妄,无来愕眙久之,无以左证于主持僧,惘然归寝。思适所见,必大不祥,非他适者,或且罗织及己。 翌日遂行,任意东西,乃至吴塔。馆舍方定,忽有操北音者揖无来曰:“前二月在舍亲张俊德家,得窥王先生丰采,私心向慕,闻将北上,缘何至是间?”无来视其人,神气英发,衣饰焕丽,年约三十以来,因忆无锡富绅张俊德二月前曾招饮,至者数十人,多未谋面,乃逊谢叩以姓氏。史其姓,卜存其名,广平人也。 无来曰:“久欲入都,顾不得闲,今勾当一二事,且行矣!”卜存喜曰:“仆入都正虑寂寞,偕行若何?”无来未及答,复曰:“久慕先生清誉,私恨不得为役。仆家都门,豚儿已十龄,教导无素,先生若于仆,不惜齿牙余慧,亦德之大矣。” 无来初无北意,既念入都徐俟应试亦良得,乃与卜存之京。途中卜存勤恳备至。卜存为人,豪迈喜挥霍。十余日唯论晴较雨,谈山川风物,未尝评陟当道,及升迁调降之事。无来甚敬其人,抵都语无来曰:“先生且入逆旅,仆归摒挡讫,便辱降临。” 须臾至一旅舍,卜存安置之而去。无来静候逾旬,尚不至,偶检行箧,得一纸书曰:“先生高行,神人俱钦,何以报之,槖中千金。”无来太息知不复至,乃发金供旅舍。 翌年文战不胜,颇念卜存,去广平访其人,久之无知者,自是流落不偶。凡十余年,足迹几遍全国,无知卜存者。入陕遇大悲禅师,遂求剃度。越八载乃主持迎江寺。驻锡才数月,有挂单僧至,名慧海,年五十余,无来视其人若相识,慧海亦凝视无来,已而相视大笑。慧海者,史卜存也。问无来别后事甚悉,叹曰:“人海茫茫,焉自物色吾哉!子以吾为何如人也?吾少读书绝明慧,十二失恃怙,遂交游侠儿,赌博无赖。十四遇吾师惠真师,受技击术。二十有成,渐喜渔色,有姿首者,利诱之不得,率夜入其室奸之而去。七八年如一日,虽名捕无如吾何。一日至无锡,于衢头见有妇甚美,尾之入巨室,度无能利诱,以夜入其家,伏于西屋檐间,意俟其酣寝而乘之。有顷,闻内室有读书声,循声往视,则有少年,秉烛危坐而读。吾听其抑扬有节,知善读者,伏听不倦,欲心顿息。忽见日间妇来少年旁,吾意其夫妇,窃叹为佳偶,而少年见妇,容止甚肃,妇笑语少年:‘夜深胡不息也。汝父数日不归,吾体虚怯夜,恒彻夜不瞑,吾后房甚洁,汝盍伴吾宿?’少年变色兴起曰:‘侍婢数人,更迭伺候,宁复畏鬼?’妇腼然曰:‘若辈纳枕鼾声即作。’语已,眼波微动,荡态横生。少年赪然不语,妇若不自禁,趋捉少年臂,少年蓦然夺门而出。妇不胜其愤怒,攫书撕之。无来师,尔谓少年谁也?” 无来咨嗟久之曰:“吾自遇大悲师,二十年,少时事俱已忘怀,独此事未能去心。”慧海曰:“相在尔室,脱师当时不能无动者。吾杀人有如刈薙草莱耳!吾以不义之心往,本利人不贞,然斯须之间,易吾生平,觉人品唯美妇最下,自是遇此辈未尝平视。后微闻石田翁逐其子,张女以忧卒,度必为妇激羞进谮所致,遂乘夜取其首,思持报师以泄愤。踪迹至新安,将以置师室,见师已起,乃悬之廊下,不意师骇然奔告主持,故又挈之而出,今尚瘗天王寺之墙后。翌日师出,吾偕至吴塔,因念以师清才,入都必有所遇,顾直白其情,又虑致唐突,辗转忆及张俊德招饮之日,曾见师入其门,吾不识张,但利其多金,足供吾出入。曾数入其家,故得托词以见师。首途之前夕,尚取其三千金。别师后,纵横南七省,以艺结兄弟十人,益无所忌,虽藩库亦劫之。后于太原遇一客,挟珠宝逾十万,吾兄弟尾之数日,莫测其为何如人。一日已暮,无逆旅,客入一村舍,宿其楼,三更灯犹未灭,疑其懦。兄弟中二人破窗入,火摇摇即息;又二人入,微闻格格声;复四人进,闻叱声如鸮,后登者坠地。吾知是人有绝技,急窜,而追声已近。前当小河,幸习水,没身,刃已及顶,去发且半,伏匿不敢动。后潜行达彼岸,觅兄弟无一生者,悲愤恨不同死。顾无力以复之,奔天台谒惠真师,师曰:‘汝等自不慎,吾遇之,亦唯有谨避,独挟重宝,投宿村舍,岂常辈所能任?汝恃技横行南北,不死已幸,尚思更造孽耶?’吾闻言即日求剃度,今十年矣!诚不意吾二人得为方外之会。” 无来瞑目无一言,慧海诘无来于张女云何,无来曰:“误矣!” 《小说海》第2卷8号民国五年(1916)8月 [book_title]朱三公子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辰州清捷河畔,有孤舟系缆,一少年立鹢首语舟子曰:“吾小出即归,任何如人,当不令入吾舟,能过此河者,明日即平安抵家矣!”舟子未及诺,少年已跃登岸,捷若飞隼。 少年去,舟子方徘徊,忽一丐近舟次乞食,舟子视之,年可十五六,蓬首垢面,褴褛鹑结,舟子畀之食,丐掩泣曰:“吾家白马隘,去此一日之遥耳。然非舟莫达,盍假盈尺之地,免吾久羁是间。吾祖犹有薄遗,终当报汝。” 舟子沉吟曰:“吾奚不可者,第吾公子有命,毋令他人入舟,公子法度严,不敢违也。”丐益泣曰:“公子谁何?渡一沦落儿,惠而不费,宁用怒耶?即有谴责,吾自有词解之。”舟子尚犹豫,丐复曰:“吾潜匿舟中,勿与公子知若何?”舟子许之,引丐蜷伏舟尾。 须臾,公子至,呼舟子问曰:“入吾舟者谁也?”舟子惊愕,公子注视舷缘曰:“足痕都内向,尚未出也。”舟子语之故,公子亦不怒,趋视舟尾,丐蜷伏未动,公子责舟子曰:“奈何不遵吾法度,而擅引人入舟?客即至,又不接之以礼,忤客玩主,莫此为甚!”语已捽舟子而踣之,入舟尾掖丐起笑曰:“村奴无状,忤吾嘉宾,适已扑责之矣,幸乞原恕!” 丐视公子久之,微颔其首曰:“人言朱三公子贤,果然。”言已为公子扑衣上尘。公子逊谢不遑,携丐手入己室。丐踞高座,请其名不答。公子出酒食甚恭,既而曰:“区区十万金,自西安将至此,诚不敢告劳,亦不敢贵此傥来物,特家君十余年宦囊所积,将归以供祖母甘旨,惧有差池,以贻堂上忧。必不获已,则许有其半,亦感大德。” 丐举杯大笑曰:“公子误矣!孰贵此戋戋者,实告君,有欲视公子技者,遣某刺公子虚实,某感公子高谊,望公子无忽,致玷盛名。”公子曰:“吾何能?辱贤者措意,便欲相见,胡不明示周旋?”丐曰:“是非某所知也。公子犹忆‘仙人溪却盗’之事乎?”公子曰:“事不逾月,何遽忘之。今欲相见者,即其人乎?”丐曰:“时自知之,公子珍重。”语罢,立为别。公子挽之曰:“烦介吾见彼若何?” 丐笑曰:“吾来时有约,三更不归者,必被害。彼即以报仇之师至,公子固能,然焉可撄其愤怒?”公子亦笑曰:“愤怒奈何!吾学道以来,唯畏心气和平者,颠倒二人,亦殊落寞。君为壁上观,亦可助兴。”丐喜曰:“名下无虚士。”遂复坐。 公子招舟子语之曰:“若见舟震簸甚厉,亟为吾击鼓发声。”复顾丐曰:“君得无袒来者否?”丐笑曰:“奚用其袒?”公子乃出一铜箧,宽尺,长倍之,扃锁甚固,启之出铜剑二,古痕斑驳,若甚椎鲁;软甲一袭,刃痕纵横若蛛网,挈之锵然有声。公子着已,提剑笑谓丐曰:“不幸而弱,容为缓颊。”丐亦笑诺之。 公子出,跃登桅巅,但见微风助波,银波射月。须臾黑影一瞥,直趋公子,公子挥剑叱之,遂共拥桅而斗。舟撼荡触水汩汩,舟子闻声,援鼓而号。丐踧踖不宁,桅上公子叱咤声益剧,舟几颠覆。 久之声息,公子狼狈而入,丐起迎,公子弃其剑,已断其一,右足为敌所中,血出如沈。于铜箧中出药涂之立已。复饮药数丸,语丐曰:“甚矣!惫,容吾略息,再共君话。”言已僵卧逾时始起。 丐贺曰:“公子克大敌,荣誉益彰矣!”公子曰:“是何俊品,几致苦我?”丐曰:“其人若何?”公子曰:“须鬖鬖如刺猬,躯纤小不称其首,殆面具耶?何手法之大类仙人溪盗也?然强弱又至不伦。”丐笑曰:“即其人也。士别三日,宁可一例?某宜即归,不尔,又起风波矣!”公子送之,一跃即不复见。公子嗟叹久之。 翌日抵白马隘。公子之家,于白马隘为巨第,公子少侍父官西安,家唯祖母及仆婢辈,公子置金讫,即舟返西安。复次清捷河,公子登岸思物色丐及斗者,久之无所得,怏怏而行。 未匝月,至仙人溪,公子命泊遇盗处,复物色之,亦无所见。且解缆,忽视河干有茅舍一椽,一叟当门编履,年若七八十,须眉俱皓,发脱落如无,风神潇洒,目炯炯如电。公子知其异人,乃异装为舟子,跣足科头,趋叟以钱易履。就而着之,将以伺叟。叟忽凝视公子笑曰:“三公子落魄,乃亦如老夫耶?”公子惊曰:“丈人何由识我?”叟笑曰:“老夫何能识公子?日间闻儿辈言公子能,适见尊足创,故知之也。”公子喜曰:“幸遇丈人,我以穷于物色,且行矣!二度窥望者,令郎耶?亦过不相饶矣。”叟笑曰:“不打不成相识,公子得毋欲见之?”公子沉思。叟曰:“老夫耑候公子久矣!公子抱绝世之技,宁有畏途?”公子遂慨然诺之。叟乃起曰:“公子行。”公子请更衣,叟曰:“此装亦良不恶,行亦。”公子虑叟谓其懦,即不顾而行。 数十里犹未达,公子曰:“丈人家何许?”叟曰:“但行,不远矣。公子若饥,老夫有干糇。”遂出饼授公子。公子正苦饥,食之良饱。日已暮,叟行不倦,公子复曰:“去丈人家几何也?”叟不悦曰:“不谓公子较老夫乃畏跋涉,走尽湖南,亦不过三千里,公子畏远,庸有缩地术耶?”公子大惭,不敢复问。 四日始入一山,幽邃且无樵径,叟言:“即金童山也,属永定。”扪萝拊葛又半日,岩下有石室,已扃其门,叟微叩之,门启一少年出,公子视之丐也。容光焕发,衣饰丽都,趋出与公子为礼,异香馥郁,如薰兰麝,叟微叱曰:“奇衣妇饰,亦不言羞。”少年赪然,侧身导公子入。 叟笑曰:“劳公子远涉,心实不安。然如此奇逢,亦不易得。”顾少年曰:“公子非他人,促遁儿及若妻出拜公子。”少年入别室,有顷偕一丽人出,年十四五,修眉妙目,明媚无伦。公子惊为之礼,少年笑曰:“此拙荆也。”复面叟曰:“遁哥羞见公子,望爷亲命之。”叟大笑曰:“终当见之。”公子问故,叟曰:“以曾弱于公子,难为地也。”公子笑曰:“是何伤,吾不亦大受创乎?”叟及少年夫妇均大笑。 公子不审,乃曰:“我自取负荆。”叟曰:“公子为捉来亦佳。”少年遂导公子入别室,一人拥被卧床上,视之,仙人溪所遇者也。年可二十许,尫羸特甚,见公子至,跃起曰:“胡太相逼!”公子骇然,不知所慰。少年曰:“遁哥无误会公子美意。”遁儿愤然曰:“吾不受人揶揄也。”公子谢过不遑,遁儿益怒,逾窗而逸。公子忸怩出兴辞,叟谢曰:“童彘无礼,羞及老夫,幸公子假借之。渠久慕公子名,然公子将南归,候于仙人溪者半月,公子宽假之得仅免。归谋其妹,复伺公子,清捷河中所遇者是也。妹复不得逞,遂废丧几不起,故羞见公子,非有他也。渠久有行意,度此去已不返矣。老夫今年七十有六,公子师海空,老夫弟子也。老夫儿媳俱死于粤寇,遗儿女一男,以累老夫。”随指少年曰:“是儿为吾儿入室弟子,吾儿弟子十余人,老夫闻其死,令其弟子曰:‘有能收其骨殖者,以女妻之。’是儿独犯难为之,故赘其幼女。其姊尚待字也。” 公子闻言惊诧,稽首曰:“师祖得非杨讳广隆者乎?”叟颔之曰:“公子于今年几何?”公子曰:“二十有四。”叟曰:“知公子未娶,女孙年十八,颇不陋劣,其技公子已见之。欲以奉托,了老夫心事,公子将谓何?”公子拜谢曰:“但得请于父母,敢不唯命。”叟凄然曰:“尊父母知发寇必犯长安,故先遣公子赍金归,前月得海空书,尊父母已殉难西安矣!” 公子立号泣昏绝,及醒詈叟曰:“老悖胡不早言?使我成万世罪人。”叟潸然抚之曰:“公子无兄弟(叔伯行为三),宁不白尊父母遣行之意?海空方外人,已嘱其载骨南归,老夫诚恐公子贸然而往,致蹈绝地,故坚候公子,引入深山。已遣女孙迎公子祖母入山偕隐,以避乱世。” 越数日,公子哀少杀,女已迎祖母至,公子相与痛哭。又数月,海空载双槥亦至,即葬金童山。 公子家山中凡十年,娶女生子,叟及祖母,俱殁于山中。乱静始返白马隘故居,为人言其事如此。湘中故老旧人,无不知有朱三公子者,女三十余,犹视若十七八云。 《小说海》第2卷10号民国五年(1916)10月 [book_title]丹墀血 本文发表时署名“恺然、半农”。 一千八百五十五年八月十日,悉司利亚王薨,太子威丹幼,首相弗林齐尔摄政,阴有篡志,虑执政未久,多不附己者,未决行。威丹年十六,伟岸有仪范,以公爵领军为师团长,孔武善剑术,剑士夹门而客。 老剑师巴顿者,以技雄悉司利亚,威丹师事之甚谨,日恒三数趋候,然巴顿未尝一过威丹,人皆怪之。剑士日薄之于威丹,威丹亦窃疑。顷之,有告巴顿入摄王邸,侍食甚欢者,威丹患之,欲绝巴顿。翌日威丹出,见巴顿与摄王同载,威丹骤骑谒摄王,巴顿起为礼,威丹他顾阳不知,意以辱巴顿,巴顿神气甚舒。 威丹益不愉,过其所欢克尔来。克尔来者,伯爵贝尔泰之女,贝尔泰十年前曾入相,今已休致,克尔来年十五,美慧冠悉司利亚,威丹眷之殊甚,阴有婚约。克尔来见威丹色不豫,以为请,威丹曰:“弗林齐尔久未归政,人皆谓将不利于吾,吾自顾力薄,不足以覆之。剑士百余人,无能释吾忧者。师事巴顿有年,谓可以托心腹,乃每欲启陈,辄乱以他语,今且与弗林齐尔同载。”言已废然长叹。克尔来曰:“吾习知巴顿贤,必不为君患。君曷避人而询之?”威丹曰:“巴顿素犷,于弗林齐尔前辱之,询且遭白眼。”克尔来无语,威丹郁郁归。 弗林齐尔有女名菲司儿塞,年与克尔来埒,貌远逊,然妖冶善饰,折腰龋齿,迈绝时人。喜出游,举悉司利亚繁华盛处,芳踪殆遍。久慕威丹,然碍于弗林齐尔之训诫,又苦于威丹崖岸过峻,心实悒悒。 一日,弗林齐尔忽示意使昵威丹,菲司儿塞喜,造威丹第,威丹怪之,不知所以为礼。菲司儿塞约游哈克它。哈克它者,勃郎山麓之村墟也。古木蓊郁,苍翠欲滴,有水贯勃郎山而出,为溪绕村焉。溪水奔注甚激,澎湃有声,五步之外,不闻人语。有密谋者,多于是间决议,以防侦刺。威丹不白菲司儿塞之旨,已怪其来之突兀,闻约更疑有故,立即却以他事。菲司儿塞请以次日,威丹沉吟久之曰:“君与游彼之意,可得闻乎?”菲司儿塞赧然移时曰:“亦兴之偶然耳。”言已眼波微动,斜睨威丹。威丹益疑,乃曰:“明日之事,且俟明日决之可也。今实不审明日有闲否。”语时意若不属菲司儿塞。 菲司儿塞大惭,归以状告弗林齐尔。弗林齐尔怒曰:“孺子谓吾不足死之耶?非巴顿屡为言者,且醢矣。彼既自绝其生路,吾何惜焉!”遂遣使召威丹。威丹入,弗林齐尔盛怒以向,威丹色挠。 弗林齐尔曰:“老夫已耄,自晨至昃,总摄万机。储君所更既寡,而又日事嬉戏,老夫受先王付托之重,其能以国授童穉?今且游各大国以益见闻,毋日昵便辟,以失民意。巴黎首善之都,政教风物,足备攻研,菲雷、泰伯登,均习于法俗,挈之以行,必有裨益。”即召菲雷、泰伯登曰:“汝二人侍太子游巴黎,勿荒勿怠,即以明日行。”威丹大愕,不欲行,弗林齐尔已竟入,威丹出告克尔来曰:“弗林齐尔命我之巴黎,而以菲雷、泰伯登侍,二人尝于巴黎为优人,弗林齐尔擢而为心腹,吾久羞与共语。” 克尔来曰:“君勿往,弗林齐尔喜怒不可测,君去无以系人望。”威丹犹疑不能决。归值菲雷、泰伯登于途,威丹欲避之,泰伯登已趋与威丹为礼,欲握威丹手。威丹不与之。菲雷至,望威丹笑曰:“摄王命侍殿下明日首途,适造邸就摒当,而殿下未归。今愿得偕往。”威丹曰:“汝等以明日来可也。”语已遂行。菲雷、泰伯登自后以手作势揶揄之。 威丹抵家,诸剑士已候于门,威丹入内室,以摄王命告剑士,剑士皆愕眙。威丹太息挥剑士出,独负手踌躇,计无所出。半夜犹辗转不能成寐。忽侍者密报巴顿至,威丹虑其为弗林齐尔谋己,命入,戒备以待。巴顿入,目左右顾,意甚仓皇。见威丹倚剑而立,乃笑曰:“殿下疑吾耶?吾固谓殿下不知人,事急至此,尚欲自恃其勇。殿下之力,能死我一人耳,其如弗林齐尔之数万禁卫军何?且殿下倚剑待我,必以我为弗林齐尔来刺殿下,殿下曾见有徒手行刺者耶?” 威丹闻言惭阻,立弃其剑,趋与巴顿握手。巴顿曰:“弗林齐尔今日之言,殿下且奈何?”威丹曰:“仆正为此踌躇,先生宵至,必有以教我。” 巴顿曰:“久为殿下谋之,非然者,此命之发,不俟今日矣!弗林齐尔摄政以来,于兹三载,何尝一日忘殿下?乃殿下不闭门谢客,而多接技击之士,以益其忌,而促其决心。若谓技击之士,能有裨于殿下之事,则弗林齐尔为不足惧矣!殿下遇我独厚,以我技出彼辈上也。我诚以技事殿下,日试剑于殿下之门,为殿下笑乐之具,亦与彼辈等耳!以技事殿下者百余人,今且相将引去,我宁能独留为殿下谋耶!二年来,殿下出,必有侦者,举与殿下过从者,弗林齐尔必书之于册,吾久知其谋,惧祸及不为殿下福,故不敢来谒。弗林齐尔嘉吾不附殿下,时赉金帛,每使至,吾必随使入谢。弗林齐尔渐与吾谋殿下,吾未尝忤其意,但以民意为可,不宜猝行致反对者,弗林齐尔以为然。弗林齐尔无子,虑得大宝无承继者,谋于吾,吾因乘间言不如以其女菲司儿塞进殿下,育子即其甥也。及其长而委政焉,何异委政于孙哉!弗林齐尔意为动,使菲司儿塞昵就殿下,不谓殿下不以国事为意,而面辱菲司儿塞,因有今日之事。吾不知殿下之意不欲行,然不行且益困,吾适面弗林齐尔,谓殿下明日不行者,废立之事,决之俄顷。殿下谓留庸有幸乎?” 威丹慨然垂涕曰:“先生爱我甚矣!我固不敢以剑士遇先生,然先生目击弗林齐尔之专横,在他人不得近之,先生曾与同载,盍不一怒以奠国本?今乃代彼而劝我行,我行后,更无与之为难者矣!我现秉戎节,有数千之众,尚不能抗之,而谓只身他出,有返国时耶?” 巴顿曰:“不然!弗林齐尔罪状未显,国人方尊仰之若神明。即今日召殿下之言,亦得理之正。彼亦将暴之,以市好于国人,殿下违之,彼又有辞矣!肆吾之力,何弗林齐尔不足以死之?第死之不以其道,其党且大扰,殿下所昵者剑士,在朝者谁实附殿下?吾尝为殿下延誉,莫不蹙额,群谓弗林齐尔能纳殿下于轨物,为不负先王托孤之意。殿下以弗林齐尔不归政,时与人致怨怼之词,朝臣皆非殿下,吾逞一朝之愤,国人皆知殿下所为,适以实殿下之罪,于事何补焉。为殿下计,唯有慨然而行,弗林齐尔无所忌,凶焰必张,国人晓然弗林齐尔之罪,殿下归,一举而覆之,事无快于此者。” 威丹叹曰:“当谨如先生言,然此行若不返,先生将谓之何?”巴顿涕泗交颐曰:“殿下但善自保,勿纵饮狭邪,菲雷、泰伯登阴柔寡断,不能为殿下害,弗林齐尔遣之,为失明矣。吾今敢矢于殿下之前,若弗林齐尔及殿下未复,而有他变者,吾以死报殿下。” 威丹起立,紧握巴顿之手,呜咽不能成声。巴顿为拭涕亦自拭其涕曰:“别矣,珍重!”忽指威丹腕曰:“此缕缕者非剑瘢耶?”威丹颔之。巴顿抚弄良久,太息为别,威丹遂决心行。 次晨,菲雷、泰伯登至,威丹念此二人虽恶,然自此当与共起居,不能不假以辞色,乃与以手令握之。二人如被殊恩,战栗捧威丹手。威丹霁颜问二人已否整备,二人言:“特为殿下摒挡,余事已就绪。”威丹即饬人备行装,己驰别克尔来。克尔来凄恋婉转,若不胜情。威丹温慰再四,互易其小照为纪念。贝尔泰知威丹有巴黎之行,心颇忧惧,然亦无尼之之策,相对咨嗟而已。 威丹与菲雷、泰伯登抵巴黎,寓逆旅中,二人事威丹甚恭,善解威丹意。威丹新别克尔来。意殊不适,二人谋所以消遣之者,至为殷渥。威丹稍稍亲二人,更月余,形神益相依矣!歌场、妓院,非二人不欢。巴黎有名优罗茵爱娜者,年十七,色艺冠群优。菲雷、泰伯登为威丹先容,观面时罗茵爱娜惊却,审顾乃已,遂两相爱悦,往来甚数。罗茵爱娜第以威丹仪表惊人,不知为悉司利亚太子也。 一日威丹过罗茵爱娜居,见几间有新拍小照数张,疑罗茵爱娜者,喜而启视,则俨然己之容也,唯服饰不类。审视神情,复微有差异,大异之。罗茵爱娜睨威丹而笑,威丹问何人类我之酷。罗茵爱娜笑曰:“我亦谓似君也!此我兄名佳复克,徒貌似君耳,行为都无人理,嗜博纵饮,日与无赖伍,强居我家,挥之不去,一无意气之恶男子也。” 威丹曰:“今其人安在?”罗茵爱娜曰:“适君友泰伯登来,伊蹶起捉臂俱出,度此时博正酣也。”威丹曰:“菲雷未至耶?”罗茵爱娜曰:“菲雷可笑人也。彼昨日至此,谓恐妨我二人密话,并语泰伯登回避,言已憨笑不止。”威丹亦笑曰:“彼诚解事,奈何谓为可笑,我二人欲话之密,顾不多耶!”罗茵爱娜腼然不语,此后情好益笃。 威丹固未能忘情于克尔来,不能求婚。罗茵爱娜欲嫁威丹,而不见威丹露求婚之意,忐忑不宁。意威丹未成年,与人必无婚约,屡询威丹阀阅,威丹均含糊其词。罗茵爱娜疑之,方思伺便以己意示威丹。一日佳复克薄醉归,出一小照与罗茵爱娜曰:“妹视此儿佳否?”罗茵爱娜接视,一女郎年十五六,拈花转盼,媚秀天成。 罗茵爱娜问曰:“此谁也?姿致绝佳。”佳复克眯其双目笑曰:“汝欲知是人耶?我亦不知其为谁,但知为汝所欢者之钟情人也。汝盍视其背?”罗茵爱娜反观之,有文曰:“威丹灵魂之克尔来。”罗茵爱娜不禁手颤,佳复克复出克尔来情书示之,罗茵爱娜噤不能声,泪出如绠。佳复克见罗茵爱娜哭,亦无语,掉臂竟去。 罗茵爱娜敛悲出觅威丹,抵威丹寓,适威丹出,菲雷、泰伯登亦出。罗茵爱娜请于逆旅主人,直入威丹室迟之,久待而威丹不至,见案头书卷狼藉,略一翻阅,书中杂信笺甚伙。笺制极巧,笺端有火印为王冠。罗茵爱娜审为宫内之物,不知威丹何由致之。更拽其屉,有未缄之书二,均威丹手书。罗茵爱娜急观之,一为致巴顿者,略言得手书,知弗林齐尔于我来巴黎后,诛锄异己,我旧日剑士,芟夷略尽,闻之痛心。然闻朝臣离异者多,思我返国,又觉可喜。贝尔泰能为我收纳亡命,为我异日返国地,情实可感。昨接克尔来书,谓弗林齐尔有来巴黎之说,嘱我留意。我思此说必不确,然我防之自不容懈也。菲雷、泰伯登二人,均能幡然改悔,诋弗林齐尔不置,力为我谋返国后如何诛此老魅,我甚嘉许之。二人侍吾甚欢,巴黎且较故国乐,毋念我也,云云。罗茵爱娜见之惊愕。 一书为致克尔来者,言屡接来书,皆及时作复。君昨书谓弗林齐尔有来是间之说,恐传闻失实也。彼总揽万几,安能来此?若为谋我而来,亦过愚矣!彼之心腹菲雷、泰伯登,已倒戈相向,彼之举动,吾纤悉毕见。彼虽自来,亦胡能谋我哉! 罗茵爱娜阅竟,更欲寻觅来书,不之见,始知威丹为悉司利亚之储君出奔者,自庆眼力不讹。既念菲雷、泰伯登幡然改悔之语,二人必为弗林齐尔所遣以谋威丹者。吾今后当侦二人所为,二人必不致疑于我。归欲觅佳复克询克尔来小照及情书所自来,而佳复克未归。顷之威丹至,罗茵爱娜迎之曰:“适迟君于逆旅,胡再不归也。” 威丹笑曰:“小出无定向,亦不自计时之久暂。”罗茵爱娜笑曰:“适有美名克尔来者,亦候君于逆旅,与吾适相值,询君起居甚悉。”威丹跃而起曰:“今其人尚在逆旅耶?汝曾询彼胡自而至者?”罗茵爱娜曰:“彼迟君不得,已四出觅君矣。吾曾询以访君之故,彼言自悉司利亚奔波至此。” 威丹失色,汗出如珠,立起欲奔。罗茵爱娜尼之曰:“彼言初至巴黎,舍馆未定,君求之必不得。然吾曾以此间地址语之,彼诺以今夜七时过访,君于此静俟之可也。”威丹沉思久之,始复坐,神气殊萧索,出其表数之曰:“已过五时,行且至矣!”罗茵爱娜曰:“彼曾言悉司利亚政局大变,弗林齐尔将亲至巴黎,与君将有莫大之关系,究何事也?” 威丹更踌躇不宁,久之叹曰:“悔不听克尔来之言,而轻离故土,果有巨变,渠之此来,必出于无奈。”言已泪涔涔下。罗茵爱娜曰:“君无戚,但能悉语吾,当力为谋,或且有济。”威丹曰:“无不可语汝者,但无补于事耳!”威丹遂悉语罗茵爱娜。罗茵爱娜颦蹙曰:“君谓菲雷、泰伯登悔悟,于何知之?”威丹曰:“于告弗林齐尔之密知之,二人言本为弗林齐尔谋我而来,因见我宽厚,不类其平昔所闻,始知弗林齐尔实有篡志,乃尽暴弗林齐尔之私。即我见汝,亦彼先容之力。” 罗茵爱娜曰:“他事吾不知之,至于为我先容,在君未可视为好意。真为君者,当此蜚语横兴之日,劝君恐惧修省,犹恐不及,乃导君入我门耶?吾观其人与佳复克一见如故,必为不善。”威丹复出其表视曰:“七时半矣,不至何也?”罗茵爱娜笑曰:“吾往迎之若何?”威丹曰:“汝不知其处,奈何迎之?”罗茵爱娜起曰:“君少须,吾必迎彼来也。”言已果出。 威丹疑之,坐有顷,闻罗茵爱娜呼曰:“至矣,至矣!”威丹蓦然而起,罗茵爱娜入持小照笑掷威丹曰:“非克尔来耶?”威丹始悟其诳己,视之惊曰:“此照为别时克尔来所贻,常置屉中,昨忽不之见,方遍觅不得,奈何乃在此间。” 罗茵爱娜曰:“岂特此耶?”语已,复出情书示威丹。威丹曰:“君得自吾室中耶?”罗茵爱娜曰:“吾正怪二物无因而至,然出自佳复克之手,其端倪可拟议得之。第不审其命意云何也?”威丹曰:“佳复克畀汝时作何语?”罗茵爱娜曰:“一无所语,唯有姗笑,然其意不难询得之也。”威丹曰:“汝何由知弗林齐尔将至巴黎之事?”罗茵爱娜曰:“幸恕我。我于迟君不至时,擅发君书视之,故知之耳。”威丹曰:“知之亦无害。”罗茵爱娜曰:“观君意旨,巴黎较故国乐,岂有终焉之志?吾意国方多故,此非君久淹之地,宜亟谋归,及弗林齐尔根本未固,纠合忠智之士以倾覆之。”威丹曰:“容吾图之。”言已,纳克尔来小照、情书于怀而别。 罗茵爱娜念小照、情书,必菲雷二人遣佳复克将来,以间我与威丹之好也。然二人始唯恐撮之不合,今乃故间之何哉?佳复克必与其谋,且俟其归而询之。十一时佳复克始归,罗茵爱娜佯怒曰:“菲雷、泰伯登安在?威丹既有钟情之人,胡劳介之于我?脱非汝者,吾且入狡童彀中矣!汝速言菲雷、泰伯登以此畀汝作何说?吾将有以惩之。” 佳复克曰:“妹乌从知畀我者为菲雷、泰伯登?”罗茵爱娜曰:“此甚易知。此紧要物,非其近侍何能得之?”佳复克摇其首笑曰:“非也!克尔来之父贝尔泰也。贝尔泰恐威丹眷妹而弃其女,特从悉司利亚来,以八十佛郎倩吾达之于妹。且云,携吾至悉司利亚,约明日即行,吾慕其豪富已诺之。” 罗茵爱娜颔之曰:“贝尔泰居何所?”佳复克曰:“亦居逆旅中,于威丹不远也。”罗茵爱娜曰:“未遇菲雷、泰伯登耶?”佳复克曰:“未也。”罗茵爱娜询已,挥之出,意必弗林齐尔已至,假名贝尔泰以欺佳复克。既念弗林齐尔之来,必为威丹,威丹尚不知之,非急告之者殆矣。 时已逾十二钟,罗茵爱娜趋威丹逆旅。威丹犹未寝,罗茵爱娜告以故,威丹曰:“吾适已知之,菲雷、泰伯登云,昨曾遇弗林齐尔于途,幸彼不之见。”罗茵爱娜惊曰:“菲雷二人今何在?”威丹曰:“已酣寝矣。”罗茵爱娜挈威丹手曰:“君且送我归,将有以语君。”威丹即与罗茵爱娜同出。 罗茵爱娜谓威丹曰:“君尚以菲雷二人为可信耶?小照、情书胡为而入弗林齐尔之手?君不速绝之,祸至无日矣。君知弗林齐尔欲携佳复克至悉司利亚耶?君思此无赖之赌博儿,弗林齐尔将安用之?特以其貌似君,欲携归拥之为傀儡也。近顷悉司利亚之舆论,于弗林齐尔必致反对之声。国人思君返国之意,必至殷渥,观君致巴顿书,即可知之。弗林齐尔忌君能,不欲归政,因是欲致君于死,而阴求类君者以立之。君尚不省悟耶?” 威丹曰:“彼乌知佳复克之类我也。彼之来巴黎,亦容有他故,未必为谋我而来也。明日我当往谒。汝无恐,若在悉司利亚,吾早有戒心,彼今已失所凭依,安能祸我乎?”罗茵爱娜曰:“君胆勇过人,思虑殊不密致,有菲雷、泰伯登在君许,弗林齐尔惧不知佳复克之类君耶?吾意君明日必无往,盍及其在巴黎也,潜返悉司利亚,不纳其归乎!”威丹曰:“吾适已筹之,菲雷、泰伯登实主其谋,吾尚能致疑于二人哉!” 罗茵爱娜曰:“然则君以明日归矣。”威丹点首曰:“若能乘便图弗林齐尔,则诛之以行绝后虑。不克则以宵遁。”罗茵爱娜曰:“君计亦良得,吾唯有祝君胜利。或君行时匆促,不及相见,望归后无相忘也。”威丹抱罗茵爱娜而吻之遂别。 次日停午,罗茵爱娜方坐而凝思,佳复克奔而至曰:“贝尔泰之逆旅不戒于火,已成焦土。”罗茵爱娜急询曰:“见威丹否?”佳复克曰:“不曾见。”罗茵爱娜趋出,至威丹逆旅,威丹、菲雷、泰伯登俱出。徘徊移时,不知为计,至弗林齐尔之逆旅,则颓墙败栋间,烟火犹在未息。观者相塞于途,有太息而言者曰:“胡白日竟遭焚毙,岂八时二人尚酣卧未醒耶?”罗茵爱娜闻之,心怦怦然,急觅视。果见焦尸二具,略具人形,孰为谁氏,绝无标别。 罗茵爱娜归,欲遣佳复克访死者及威丹耗,佳复克不知所往,度其已入博场,乃仍造威丹寓,寓主言威丹已他徙矣。罗茵爱娜愈疑,彷徨道周,忽一人趋而前,视之威丹也。神色匆遽,语罗茵爱娜曰:“几不及与汝相见。”罗茵爱娜握威丹手询所以。威丹曰:“且去汝家言之。” 威丹至罗茵爱娜家曰:“吾今晨七时偕菲雷、泰伯登诣弗林齐尔,不意彼已伏数人于内室,菲雷、泰伯登夹立吾左右。谒见时,二人卒搤吾吭,伏者皆出,缚吾于柱,复以絮入吾口,令不能声。彼等出,火已卒发,吾力断其索,而门窗都反扃,不得出。幸消防者破扉入,吾始得脱。弗林齐尔必以吾为死矣!吾宜亟返悉司利亚,不尔,汝之言行且为验。”罗茵爱娜合掌祝天不已。 威丹忽问曰:“佳复克焉往?”罗茵爱娜曰:“以事度之,弗林齐尔已携之去悉司利亚矣!”威丹曰:“宜然,吾不能更羁此矣!”起与罗茵爱娜别曰:“吾归得正大位,必不忘汝。”罗茵爱娜抱威丹颈而泣,威丹亦泣下。 威丹归悉司利亚,虑有识之者,衣褴褛涂面伪为丐,入贝尔泰家,贝尔泰不能识。威丹告之,乃惊喜,引入内室更衣。克尔来卧床憔悴,威丹入,蹶然而起。贝尔泰曰:“昨日弗林齐尔召朝臣,谓殿下已归自巴黎,明日即归政。朝臣迭谒殿下邸者,皆摈不见,且亦不通款洽。巴顿入谒,握手而惊,谓殿下腕有剑瘢,此人非是,遂大怒,举剑欲劫弗林齐尔。弗林齐尔命缚之,巴顿怒如狂,拔剑击杀卫士十余人,终以不敌而死,朝臣皆詈其老悖。克尔来闻殿下归,谓必降临,久之不至,往谒亦摈不见,羞愤不可支。及闻巴顿之变,疑殿下必有不讳。今晨集殿下旧日领军之将佐密议于此,均慷慨激越,愿与弗林齐尔致命。今殿下果归,事益易为力矣!” 威丹曰:“弗林齐尔授政当以何时?”贝尔泰曰:“明日。”威丹曰:“可速以我命令谕将佐,明日临朝,吾当手刃二贼,毋自相惊扰。其党有起抗者,即为我诛之。”贝尔泰诺而去。 须臾,将佐来者十余人,威丹慰谕之,咸喜诺。次日弗林齐尔携佳复克临朝,朝臣皆顶礼膜拜。弗林齐尔曰:“老夫受先王付托之重,理国数年,精神疲倦于政务。储君英武,老夫屡乞归政,以颐养余年。昨驾还自巴黎,已允老夫休致……”弗林齐尔言未已,座下哗声已起。惊顾,则威丹携贝尔泰之手,已昂然直入。弗林齐尔面色如死,欲内避,威丹之剑已飘然而下,颈血缕缕溅丹墀逾方丈。佳复克为贝尔泰所戮。 弗林齐尔狡诈终其身,只赢得染丹墀之颈血于悉司利亚,作伪奚为哉!故名其篇曰:《丹墀血》。 《小说海》第2卷11号民国五年(1916)11月 [book_title]皖罗 常德朱云岩孝廉,囊巨金将北上,有所营干。时当咸同之交,盗贼充斥,孝廉虑无将护者,或不免,顾南省无镖局之设,乡间一二拳师精技击者,恒震慑于绿林之威,不之应,孝廉因循未得上道,然所以物色之者至备。 孝廉有孀姨,饶于财,其夫在时好结客,趋之者户限叠迹,及病乃稍稍引去。殁后唯一客独留,自白无所长,但乞为佣,报主人德。孀姨不欲违其意,衣食之如夫在日,亦无所遣饬。客自道其姓名为罗七,安徽人,常自称“皖罗”。短小骨立,若不能趋步,年且五十,然音吐犹若童穉,小饮辄醉卧终日。他奴翫其无能,乘醉推堕马矢中,亦竟酣卧。 一夜盗至,群奴惊噪,盗且逸,皖罗忽挟一人破承尘堕地。群惊趋顾,奇人下体尽赤,已失其阴,盖孀姨有女实娟好,盗强就淫,为皖罗所袭也。堕地血出如沈,皖罗出药涂之。自孀姨纵使行,于是家人共服皖罗能。群盗则衔皖罗刺骨,谋所以创之,择盗中善走者,故入孀姨家,设伏持矛于濠内以待,俄而皖罗果追盗至,伏者避盗,以矛出皖罗胯下。皖罗力握矛颠,盗多力,掣皖罗空中,掷腾数丈。甫及地,盗不暇瞬,皖罗已捉其臂。盗骇极,崩角哀免,皖罗数而纵之。自是盗畏皖罗,相戒勿犯。 孝廉家距孀姨远,不甚相过从,初不知有皖罗也,至是闻其能,特候之,折节乞共就道。皖罗笑曰:“及吾壮年,或能为役,今枯朽如许,复奚能者?”孝廉固请,孀姨亦继之以词,皖罗曰:“吾非畏死,惧不得干净耳!且勉为先生一行,幸他日毋以不卒所事为嫌也。”孝廉不解所谓,未有以应。皖罗复笑曰:“道途修阻,此行诚恐不免,然无与先生事,可勿虑也。第一事得请于先生,方可行。途中行止,先生不能自为主张,当一遵吾言。”孝廉诺之,逐首途。 皖罗徒手无所御,但磨康熙制钱数十,令缘如锋刃,纳腋下革囊中。每至一驿,安置讫,皖罗必外出,逾时始返,或竟达旦归。一日,归谓孝廉曰:“行抵河南矣!适见渠魁某,几诟谇,其意颇不欲好相识。”孝廉曰:“其技视子若何,得无下之否?”皖罗曰:“渠有刀,宝物也,他非所长,所部亦碌碌。明日当以五更行。吾方制器,先生且息。”孝廉卧视皖罗出青帛丈许,以絮包圭石系其端。 黎明皖罗促孝廉就道,孝廉危坐车中,车震撼,孝廉欲偃息,忽闻叱咤声,车亦止,孝廉惊愕,探首窗次,盗四五辈丛斗皖罗,无有窥车者。 须臾盗四散,皖罗登车,叱车疾行。出一刀示孝廉曰:“孱奴折本矣!”孝廉视刀,莹光四发,五内震骇,问:“胡由遽得?”皖罗出青帛曰:“以此绕刀数匝,卒不得脱,因而乘之。”孝廉视帛上刃痕宛然,皖罗叹曰:“吾见者屡矣!非其人而御利器者,适足资敌。”孝廉因就车中作《宝刀行》赠之。其结句云:“吕虔之刀王览佩,佩得其人物益贵。”皖罗不甚知书,然喜极,出车中酒,痛饮沉醉。皖罗数十日未尝近酒,至是盖不能自已。 又十余日,抵潞州,皖罗曰:“此间健者颇众,其渠新出未归,众纷议不决奈何?”孝廉曰:“盍俟之。”皖罗良久曰:“度不为害足矣!俟之未可必免,徒示怯耳。” 明日驱车上道,可数里,孝廉觉有异,顾行箧,已失所在,皖罗亦不知所之。车夫潜匿草间,震颤不敢出,孝廉惶惑,出车四顾,蹴车夫问何所见。车夫徐起言曰:“吾方执御与皖罗君共话,皖罗君忽惊起,出刃如雪,倏有风掠马首,皖罗君即亦不见。吾业此且十年,所遇非一,然未尝见此,是以惧耳。”孝廉亦惧。 有顷皖罗飙然出车后,左手提行箧,右手握刀,血流被面。孝廉趋与慰问,皖罗置行箧及刀,出药傅面,已失一耳,更从怀中出辫发一束,笑谓孝廉曰:“此役为吾受折阅矣!然较彼犹佳。退而失发,宁进而伤耳。”孝廉意不自安,唯唯而谢。 皖罗已登车,促行。车中语孝廉曰:“脱非有此刀者,几不能复以面目示人。来者为张燕儿,身手绝神速,此来特探吾技耳!使吾在壮年,直抚儿穉。今久疏角触,几至孩儿倒绷。”言已顾盼,若亡其苦。孝廉出酒,皖罗曰:“未也。险境方赊,至卢沟桥痛饮未晚。” 行未及暮,抵一荒落,数椽茅店,一竿杏帘,车将趋过,忽数人出攘臂曰:“是矣,是矣!”皖罗已跃身车外,抑马不令前。顾数人曰:“吾非巽懦者,且吾在,且勿惊吾主人,吾即止兹店。”因近车掖孝廉出。孝廉顾行箧,皖罗阴捘之,令示不顾。室坐十余人,俱瞋目视皖罗,皖罗转甚怡悦,从容为孝廉理卧具,一若仆从然。既已,属孝廉但安卧,复顾语诸人曰:“胡为苦相寻?吾所以礼诸公者至矣,必不能舍。胜吾一人,安足为武,所获终鲜。况未必遽获。张燕儿安在,胡不见我?” 诸人大怒曰:“看家狗敢尔!誓不从若。”言已均趋出。皖罗呼曰:“但谨守尔垣,不劳惠顾以骇吾主人。”诸人嗥诺而去。孝廉咎皖罗不逊言免祸,而故撄其怒。皖罗笑曰:“先生谓彼辈喜逊言乎,几曾见有以言动盗者?”孝廉曰:“且为奈何?”皖罗曰:“期彼而往,不胜且为后图。”孝廉危惧,欲尼皖罗行,皖罗不可,饬店主治肴馔。孝廉滴粒不能下。皖罗饱餐讫,就灯下出刀,抚循良久,又出曩所磨康熙制钱数之,曰:“久不习汝,幸而克寇,先生之福也;不幸则此身已报先生,亦不必惶悚。若天明犹未归者,先生但行,恐不复卒为役矣!”孝廉悲哽不能仰,皖罗遂行。 孝廉拥被僵卧,冀其即返,顾鸡鸣犹未至,彷徨不知所出。忽门启有声,意必皖罗,急视则二人舁一人入室置之榻。二人即出,孝廉惊起,卧者谁?皖罗也。酒气浓郁,盖已烂醉如泥矣。孝廉俟其醒,皖罗曰:“快哉!饮乎。”孝廉询所以,皖罗曰:“吾初达彼等之窟,诸人皆严阵以待。张燕儿复出,与吾斗。吾虑彼众,投钱创其腕,诸人皆出,复投数人。方欲奋击,其渠倏至,斗数合,即叩吾名。遽投械于地曰:‘七兄胡不早言?几令我亦遭毒手。’其渠盖吾同门友朱燕堂也。吾宿知其在此,故曩不欲偕先生就道,诚虑为纠缠。幸其新出未归,谓可偷度,不意其卒返也。吾与渠本约为兄弟,誓励斯业,吾寻萌悔过之志,劝偕休隐。不可,吾遂逃遁之湘,迄今十余年矣。其所部更迭不一,无识吾者。吾既自道吾名字,遂共叙饮。吾复申前请,谋偕休隐。渠叹曰:‘人生图适意耳,善恶奚论哉!兄洗手十余年,谓已置身通显,乃为人理卧具,尚复有昔时意气耶?’吾当时感其言,思十余年之所遇,诚不如为盗,犹得快意一时也。吾已诺渠复为兄弟,重理旧业,从此先生是路人矣!” 孝廉诧曰:“子诚迷惘,胡以片言丧十余年之守?”皖罗叹曰:“十余年丧之,朱燕堂安能动我哉!先生而毋以不卒所事为嫌之语乎?吾以一物赠先生,此去皆坦途,所以报先生赠诗之意也。”言已,出小旗一方,小箭贯其上,授孝廉曰:“此朱燕堂绿林箭也。以此横行北道无患,至都自有人来取。”孝廉惘然受之。皖罗已点首为别,挽之不及。 《小说海》第2卷12号民国五年(1916)12月 [book_title]变色谈 争虎 民国二年,余居东京,有为余言凤凰厅人吴南台者,善技击,因访之。恂恂然若不称其言,谈竟日,亦无所异,颇疑告者之妄。逮交渐稔,始得其生平,余深服其能折节也。 吴二十时,偕同里之壮者二人猎虎,二人者,各执矛,吴怀短刀才尺许。深入山,岩石若削成,了无蹊径,方扪萝蛇行以上,飚然虎至,大倍寻常。二人惊且堕,吴力持其矛,拟虎腹,不暇他顾,二人已蹿下山麓矣。吴以矛抵虎腹,洞贯岩上,虎不得辗转,因循就毙。吴招二人上,二人喜甚,一人取吴刀解虎头,一人共吴舁虎躯归。持头者径归其家,旧例得虎,以头归首功者,余则分其肉。首功者更得肉焉。吴见持头者径归其家,哗诘所以,持头者笑曰:“例,刺虎者得头,吾实刺虎,何得相争?”其一人亦实言:“持头者所刺,君持刀,虎腹为矛所中,君尚有词耶?” 时里中少长群集,咸不直吴,吴愤极,白其故,曰:“刺虎者宜有勇,今且以矛决胜负,负者宜不能死虎。”少长称善,持头者不得已,诺之,舍头执矛,吴夺其一人之矛以斗,一合,吴以矛刺其腹,遂踣,矛洞入地,吴从容顾语观者曰:“吾正以此法毙虎也。”观者皆眙愕,吴夺死者矛,掷向实言者曰:“君尚有词耶?”其人骇伏,言实为死者之谋,群遂奉虎头于吴,而致贺焉,死者之家亦无言。吴以此为少年使气之举,粗野无理,恒讳言之。 恺然曰:“不然,此而不争,何以为人;此而不杀,何以警恶?” 闭虎 平江林某,兄弟二人,居山中,猎鸟兽自给。山深不易得硝药,非虎豹恒追逐手获之。 二人皆健捷无伦也,夜眠不以榻,初斜植木板于壁,身就板仰卧,终夜不屈,数年,去其板,以头抵壁,挺然鼾睡,略无苦也。居恒夜不闭户,置薯芋杂芬芳物于房中以饵,兽至则潜闭门掩执之。 一夜,有声响甚巨,弟方闭户,倏一物扑近身,弟力击之,庞然堕地,知为巨兽,即呼兄随手得一椅,物扑至,如前更猛,挥椅击之,椅应手碎,物亦似已受创,兄闻声将火出,物即扑兄,兄睹之,虎也,大乃如牛,急挥拳当之。火已灭,不中,爪伤臂。弟奋前直击,已迷所在,兄弟遂复举火,握刀竟觅,不得。偶举首,则坐楼上,以刀惊之,亦不惧,闭其楼门,猎枪自瓦缝中击之,凡数发,始毙。二人年皆三十许,不立室家,亦不知世故。 余于庚戌辛亥二年间,屡访其人,体魁梧而块索殊甚,不类矫健者,语憨朴,不多说道理,叩其所习技,无师承,但有恒不期程进步耳。兄弟友好甚笃,客至,意恒若不相属也。 驱虎 新宁刘蜕公为余言其乡有蓝某者,有异能,时持六十斤钢叉入山杀虎,毙即以叉刺其颔,负而归。其遇虎时,必以左手持叉向虎,呼虎威张三,来比武。虎闻声,必至前,加二足叉颠上,张口唾蓝面,蓝徐引巾拭涎沫,讫举叉刺虎喉,一不中,再如前,为之三,举无不毙之者。 新宁多产竹,大者合抱。乡人常择其大者,植地陷数尺,复引其颠至地,设机置系蹄焉,虎触之,机发,即掣身悬空际,啮竹不得入,叫号踉踯数日,即毙。乡人始解其悬,如此以为常。一日,有虎白额,触机,逾时即无声息,往视系蹄,唯一足在焉,盖已自决其足,遁矣。自是虎患忽剧,伤人畜无数,见之者云皆三足虎所为也。猎户遇之,莫不悚惧,乃共求蓝,蓝供神甚灵,请于神,不得诺,而虎已嗥于山,蓝愤持叉,纳斧于腰而往,斧亦三十斤也。及见果三足虎。蓝持叉呼张三如前,虎应声至,以其一足加叉上而唾焉,蓝举叉,虎已跃避,三举,虎衔其叉掷数丈外,斧进亦然,遂披发,禹步禁咒,虎犬伏。蓝折枝驱至家,属徒剥其皮,且半,蓝就视,虎忽腾扑,蓝急让,臂已为所伤,不复能持叉向虎矣,其人今尚存,噫,亦异矣! 狎虎 阳明先生谪居龙场时,常有诗曰:“东邻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邻小儿不识虎,持竿驱虎如驱牛。”岂列子所谓得全于天者耶。 新宁一农家,曝纱十余竿,方食,天忽欲雨,家人尽出收纱,三岁小儿独留,比返,一虎立小儿旁,俯首食小儿所遗饭,家人不敢入,亦不敢声,虎忽仰首欲食小儿碗中饭,小儿以箸击其头有声,则仍俯其首,小儿食如故,家人骇极,有黠者,故击猪令叫,虎即奔去,问小儿,谓为狗也。 死虎 长沙刘三元,老拳师也,子金万亦有声,一日,父子行山中,突有虎至,不及避,三元遂抱项,虎爪入肉不懈,金万因举石击之。顷刻毙虎,舁以归。自是刘父子勇名更噪。三元谓金万曰:“虎徒有其名,亦甚易与耳。”其子以为然。无何,去其居二十里有山,患虎甚剧,募猎者伺之月余,谓击十余枪皆不中,殆神虎也。相率罢不猎。刘夫子闻之,荷械入山,气甚盛。移时,入益深,气稍馁;再入,则鸟飞叶落,亦必动色相顾。金万欲还,三元已有所见,指曰:“彼处是矣!幸背我坐,又枝翳其首,汝急往击之,我伏此截其逃路。”金万不可,愿伏此,三元不悦,曰:“伤汝,我能医之,我伤则不可也。”金万不得已,持钢枪潜出虎后,幸不之觉,猛刺之,即反奔。三元伏地见虎应枪而倒,不少动,呼止金万,严备就视,乃死虎也,身饮十余丸,盖死已数日矣。三元侄行刘心泉拳师为余言之。 《民权素》第十六集民国五年(1916)3月15日 [book_title]寇婚 常德魏伯言幼业儒四十不得青一衿,遂鬻祖遗,设肆于常德,将以商人老。顾不善营运,未经年,折阅其产之半。魏少时同学有杜建章者,江西金溪人,亦以困于场屋而经商,弋获至富。魏邀共经理,杜遂挈妻子至常德,张大附益其肆焉。 先是魏妻数生子不育,至是生一女,而魏妻以难产卒。时杜子初夺乳,杜妻遂以乳哺女,提携保抱,一如己出。魏中年丧偶,憔悴特甚,杜慰藉之殊殷,计算益精窍,不苟取与。积数年,羡余甚巨。魏感其义,且以女非杜妻不生,遂欲婿其子。会发军入湘,常德首当其变,杜仓促携妻子返金溪,束装待发,女号泣不可舍,魏因言愿附姻娅。杜叹曰:“千里跋涉,复值荒乱,且惧不得归奉先人邱墓,何敢以一言稽令爱终身之事。”魏固请,始曰:“吾子长若女一岁,今才七龄耳。请以十年为约,过此无耗,则勿劳盼望。”魏诺之,请质。杜曰:“数十年交谊,质何为哉!”遂别。 杜去后,魏移家邑之西乡,有同宗女嫁无赖子丁某。丁居于魏密迩,涎其所有,日存其家,魏以女稚,复自苦寂寞,横有嗟叹。丁窥魏有胶续之意,适其乡有白氏新寡,聒魏娶之。丁得往复于白氏之门,阴与白通。及婚,丁来益数,白时为盗物事,魏不及察也。 数年,女渐长,敏慧绝伦。丁及白氏皆以其稚,不甚避忌。女得以其私状白父,魏遂绝丁。然白氏阴与丁通好如故,但略敛迹耳。 又数年,女十五矣,风姿绰约,娟秀天然。白氏思塞其口,以情诱之,女赪然不知所答。白谓其心动,令丁夜乘女于房,女泣奔归魏所。魏怒索丁,已不知所往,而门户洞辟,复失器用服具二三事,白乃言贼之貌丁者也,昏暮不辨,故稽及之,幸不为所污垢,勿扬以自玷。女无以证其为丁,魏遂不穷诘。 白自兹日夜以女字人聒魏。魏曰:“杜家十年之约,明年及期,当姑待之。”白笑曰:“别九年矣,而杳无音耗,谓有姻娅之谊者如是耶?即不毁家于乱,而一言之微,于仓皇待发之际,亦已忘之矣。守株待兔,宁不迂乎?张仲扬者,此乡之巨室,其子绍基,年二十,乡党多称之,见正欲娶媒妁日集其门,闻尚未有当,何不一致蹇修?饶资财,美声誉者,莫不欲得以为婿,非捷足,愆期必矣。” 魏亦虑杜言不足恃,而张于乡多财行义,有侠士之风,遂以为然。媒使数往,张慕女慧美,婚约竟就,纳采问名毕,亲迎有日矣。日之薄暮,魏方徘徊门次,忽有少年,芒鞋负袱,往复道周,若踪迹谁何者,见魏折恭致词曰:“此乡有魏先生讳伯言者,丈人知之乎?”魏不疑其杜郎也,应曰:“某即是也,足下奚自而至者?”杜弃袱而拜,白所从来,魏愕然,让入室,杜流涕曰:“先君以前年弃养,道途梗塞,致讣无由,遗命禫服后以书奉大人。山川阻深,二月始得达此。”言已,解囊出书畀魏,魏审为建章之笔迹,墨痕撩乱,斜整错杂,知为弥留时所作,不觉泪零。 书曰:“伯言老友足下,曩遭世变,仓促分袂,眷眷此心,已虑遂与我数十年老友永诀,携家就道,所遇皆逆人意境,垂朽之年,那复堪此。转徙数月,始达故居。而数年所积,颠越无余,犹幸不至冻馁,私冀得留将尽之年,与我老友重见。乃天不厌祸,乱事频仍不息,一念之间,金溪凡二度被陷,常德冲要之地,所受可知矣。每念老友鳏居,抚数龄弱息,丁兹忧患,不禁恻然心酸,内人亦念女至笃,时相与泫然,临别殷勤之言,无一日而忘怀抱。豚儿不善读,而喜言武。因念乱世,唯武足自保,复欲遂其性以成其业。故任其择师,所就何等不可知,要有名宿之称誉,或不为无能者。平生一点骨血,与老友各有其半,唯望其强健多寿,不必其发皇也,哀哉!此心老友当不病其沉痛,数月来,病至剧杂,日昏卧如醉,今忽得须臾之醒,乃强起为此。天其或者特假此须臾之醒,以别我老友乎?死生异路,永以为决,临纸呜悒,书不悉心。” 魏读竟,泪滴纸湿,哽咽不能胜。杜郎亦泣不可抑,相对良久,忽白氏自内探首唤魏,魏入,白曰:“杜家儿来耶,胡不速令他往,若将一女嫁二夫乎?”魏拭泪沉吟曰:“彼远道跋涉至此,夙有盟言,又故人之子,安忍遣令他往?且日已沉暮,崎岖山谷,令彼奚适而可。” 白闻言,微叱曰:“老悖,若能以词绝张氏,则唯若;不尔,及人不及知而为之地,为不可缓。去此数里,有逆旅,且止之,以为良图。” 魏素惮白氏之悍,至是益无以自主,乃出语杜郎曰:“本合馆君于此,唯蜗居过隘,朝夕兴居不便,曷暂止逆旅乎?”杜虽怪其简,然不疑有他,乃出袱中金数铤与魏曰:“先君命以此为聘,乞惠存大人许。”魏不可,曰:“婚姻所需无几,立足自备,安忍货女于故人之子。”杜不敢固进,负袱复出,冥行数里,果得逆旅,茅屋数椽,足避风雨而已。 逆旅主人,年若六十许,眼朦胧不辨尺外物,犹就如豆之灯,摩挲织履,闻客至,蘧然而起,款接殷渥,杜外无他客戾止。杜略得果腹,即洗足登床,坦然高卧。入梦方酣,忽闻叩门声甚急,惊问谁何。有喘息微促之声答曰:“但启扉,有事须白。” 杜察其声,不类男子,惊疑不知所云,虑祛箧者,乃以袱缠腰际,启关,一女郎瞥然而入。杜惊退,询觅谁氏,得无误耶?女郎目杜,倚壁而喘,须臾,颤而言曰:“春哥不识妹耶?”杜乳名春哥,外人不之知也。 杜知为魏女,益骇然,问见投之故。女曰:“春哥速逸,图兄者立至矣。”杜曰:“何谓也?”女曰:“事急如星火,何能为兄详道所以,适奔波数里,精力俱惫,望兄见怜,拯我于厄,感当没齿。”杜叹曰:“异哉!我今日初临此间,与此间素无怨隙,安便欲图我?且人欲图我,妹又乌从知之。然既承妹见告,自当戒备以俟,妹但坐无恐,我自有力却贼。”杜言时,以椅授女坐,女泣曰:“诚如兄有胆勇,然欲图兄者,别有故,兄不逸,于事终无幸。” 杜茫然不省何指,念女既强欲逸,亦当无害,乃笑曰:“我因妹而来,亦因妹而去,徒事跋涉,何以为偿?”女曰:“与兄偕逸耳。”杜喜,遂与女潜出。出门不数武,山行险,不辨途径,任意奔窜,仅可十里。女倚树言踵痛欲折,杜择巨石令坐憩,己亦坐其侧,令女言故,女以背盟之言告,既而曰:“兄出自我家时,聘金为丁所见,丁固曾做贼,即谋于白,将以今夜攘兄金。白言‘能因便杀之,更佳。’丁言‘无难,但我一人恐不足以死彼,须益助手,助手非钱不可得。’白即窃吾父金与之。吾窃听甚悉,故不避艰险,图脱兄于难。” 杜闻言顿足曰:“早知如此,必不逸矣!”言未已,忽闻步骤声。杜起立四顾,有巨石自林间飞坠,且及杜颅,不及逊。格以臂,臂伤,方欲呼号,二人突出,手双刃左右刺杜,杜腾足踣一人。一人急进,杜以袖展刃,其人即弃刃抱持杜,山石倾侧,相与共跌。前一人起,举刃拟杜,杜大吼,跃而起,于地得长石,旋舞以进,呼声应山谷。杜惧女为他贼所伤,以石投贼,贼知不胜,入林而没。杜返视女,伏匿石后而泣。杜慰藉之,复藉石休憩,步骤之声又发。杜叹曰:“吾甚悔逸之失计也,今临绝地,而寇至不已,吾又伤臂,将不免乎。” 女失声而号,杜急止之,步声渐近,杜思不若先发,出其不意,乃耸身猛击其人,未及中,其人已退而叱曰:“何物小丑敢尔,不速束手,死汝不异蝼蚁。”杜见其人魁梧有非常之表,且能卒然不惊,其技必有过人者。急敛手而前曰:“小子无状,误丈人为贼,幸宥唐突。”其人睨而言曰:“适大声呼贼者若耶?胡又若有女子号泣声也。” 杜曰:“然,小子兄妹二人,自江西至此,寻亲不遇,复迷途径,是以在此。丈人能赐周全,俾免露宿,亦德之大者。”其人倾首曰:“令妹在何许?”杜指示之。其人问女曰:“若二人,兄妹耶?若今年岁几何矣?”女俯首告之。其人笑语杜曰:“何兄妹乡音之不一也?”后微颠其首曰:“姑暂止我家亦可。”杜心忐忑,欲不行,其人握杜腕曰:“行矣无虑,我天下之好事人也。” 杜腕被握,思脱不得,乃扶女偕行,下山数十步,便见楼宇。及门,其人推而入,广厅巨额,陈设华焕,然琉璃之灯四,光照须发毕见。健仆三数辈,挺然矗立。其人奋步登堂,据上座,握杜及女,示左右坐。卒然问曰:“汝二人将潜逃至何所,速白无隐,我非受人欺者。” 杜闻言大怒,瞋目视良久,咤曰:“丈人何太轻人,宁视我为掠人口者,即谓不类。丈人无官守,亦不得以威胁人。我二人穷途无告,托丈人一夕之庇,于丈人无所损,何辱过事盘诘?如不蒙相容,或有他虑,则白官与逐客,一任尊处,必以讯盗贼之威临危,则宁死不受辱。”其人改容而起曰:“某过甚矣!幸足下不为此乘间,顷言寻亲不遇,令亲何如人,曷以见告?”杜以魏伯言对,其人曰:“魏伯言,吾习闻其人,与足下何亲?”杜曰:“吾岳耳。”其人曰:“业成礼未?”杜未及答,女已饮泣不禁。 杜思不能终隐,其人亦非恶,不如告以实,乃具言其始末。其人甚惊诧,俯首思有顷曰:“今夕已无及,明晨吾当往谒魏先生,调处其事。若二人既未成礼,当分室而处。”言已,呼女仆引女入西室,己携杜手东室道安置。杜请询姓字,其人笑曰:“我即张仲扬也,明日必有以处子。”杜惊悸拜服。张曰:“我尚有经营,请便安寝。” 张出,召其子,告以事曰:“汝谓将安出,魏女美而贤,必欲得而为妇,则犹汝之妇也,谓当奈何?”绍基曰:“儿何患无妇,而必夺人之妇,且二人偕逸,暧昧诚不可知,儿纵不以为嫌,如人言何?愿儿父成其两好,无以儿为怀也。”张大喜曰:“贤哉吾儿!能自立,何患无偶。”张父子言顷,一仆进白,魏家走伻报丧,今尚在外。张大惊亟出,魏仆曰:“小姐中恶不及治,业就殓矣!”张闻言,知魏将以暴死掩迹,亦佯为悲叹之状,言明日当亲临吊唁。 魏仆去,张语其子绍基曰:“愚哉魏叟,乃欲以暴死掩迹,盍速备殓器数事,明日往吊,当言女既为张氏妇,当受张氏殓,请改殓以葬,魏必无辞。”绍基曰:“棺虚无物,安得无辞。”张曰:“辞则强启其棺,我等以舆夫六人往,纳斧凿于衷衣,棺新封不固,启之易耳。” 次日,如言而往,魏果辞曰:“家门不幸,丧及稚孺,实怆于怀,若复揭而出之,颠倒衣履,诚所不忍。既辱承厚爱,则赐抔土以掩遗骼,生知所感,死知所归矣!”张曰:“固所愿也。”魏款张于别室,数僧礼佛于堂,钟声梵语,清响如云。张仆佯为观礼,近棺,斧斤卒下,棺划然而裂。张闻哗声急出,魏随其后,僧及张仆十余人,聚嚣于棺侧。张排众入视,则赫然而卧棺中者,僧也。礼佛之僧,争抚尸号曰:“昨夕吾师不归,方共疑讶,乃死此耶,是必有死吾师者,吾等安可不为吾师理屈。”号已,皆奋臂大嚷。 张盱愕不知所为,回顾魏,已昏卧地上。张令舁至榻,灌救逾时,始苏,僧呼偿命益剧。张谓诸僧曰:“若等少安,吾将有以召若,僧而死于俗家,死因不言可知矣。不速秘之,白于官,若等有何利焉?吾当权言于主人,以千金为若师恤,若等无露其情于人,而以主人之女葬。”诸僧习知。张又许千金之利,遂不复嚣,张令仆盖棺封固,以千金之言告魏,魏不敢否。 张归,将以女及杜返魏,及抵家,二人已不知所之。以询阍人,皆言无见,张顿足叹曰:“事益棼于乱丝矣!”亟令其子绍基曰:“二人逃自我家,我责无可贷,汝速备装往踪迹之。杜自云金溪人,脱不能得之于途中,抵其地必有知者,不得兆,无归也。”绍基有难色,张怒曰:“鼠子年二十,不能急人,尚敢梗乃翁命耶?”责已,将批其颊,绍基惶悚请行。 绍基去,张徘徊厅事,庖人上食,张举箸,忽投其碗于庭外,大呼备舆,舆具,唯令急趋,而不言所向。张于舆中自言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孩儿倒绷。”舆行数里,始悟异趋,急命改途诣魏。比至,日已昏暮,庭中洞黑,寂无人声。张跃下舆,入庭,尺外不辨物,张呼仆举火,则钟铙磬钹之属,散置一室,诸僧皆杳,烛灭香销,亦不知诸僧以何时去此。举烛入帏,棺封如故,张立良久,无人出迎,乃率仆入房。房中陈设囊箧,皆颠倒错乱,张顾其仆叹曰:“吾固料其有变,然不意其逃也。但其事亦至可异矣!魏叟此间土著,逃将安所之,且白昼挈室而行,逃亦何能免,至愚之人不出此,得非狂乎?”更以烛入他室,举目即见魏自经于户后,张目吐舌,手足下垂如带,抚之已冰。 张错愕移时,始与仆解置榻上,挥涕泣曰:“吾生五十年,所更非一,然所遇奇离,不可咎诘者,莫此为甚,直堕五里雾中矣!”言未已,忽闻庭中步履声甚杂,张趋出,则役吏数辈,拥一冠带者至棺次,诸僧随之,一僧瞥见张,即指谓冠带者曰:“张某是矣。”冠带者怒目张,役吏出索将施缚,张呼曰:“小民无罪,即有罪,亦不苟免,何辱加缚?”因谒冠带者,将有所白。役吏呵斥之,不得近,冠带者顾役吏曰:“不缚之,将何为?”役吏遂缚张,张就缚,不敢违。冠带者命启棺,出死僧于地,翻验良久,略无伤迹,乃就坐鞠张,张具白其所遇,至魏叟自缢,冠带者跃而起曰:“乌得又有自经者?”立起入室,问张曰:“是谁解其索者?”张以情告,冠带者视张狞笑曰:“僧死秘不报,魏死擅解其索,汝何图者?”因顾诸僧曰:“若辈言主人悉逃,是以来告,是挺然而僵者,逃而复归死于此者耶?” 诸僧言张行逾时,内忽哗然,旋即声寂,久之无人出,呼之亦无应者,故以悉逃报。冠带者颔其首,询张以僧死法,张言不知。冠带者怒曰:“汝曾为调人,乌得不知,不速言者,当立死汝于杖下。” 张曰:“小民实不知僧死法,正怪杜及魏女窃走于深宵,达旦须臾耳,安所得死僧而殓之,且僧死无伤,尤幻不可测,小民居此近二十年,乡党都能道小民平生,果曾为不法者,小民甘任罪责。小民之意,首罪当在丁及白氏,得二人就缚,事且立白。” 冠带者即以二人年貌,重悬通缉,以薄棺殓魏叟,复纳死僧于棺,携张及诸僧返县署,俱置之狱。弥月而丁及白氏不获,县宰因去官,续宰是邑者,怠于治狱,事不白,张遂羁禁狱中,不得出。 杜及女之宿于张也,老妪引女入内室,女询妪此何氏,炫赫乃尔。妪为言氏族,女思之,大惊,彻夜不成寐,私询妪,得杜所在,潜诣杜,言其故,杜骇曰:“张为人不可测,不速逸,恐复生意外。”女亦谓不可留,遂伺阍者不觉,相将俱遁。 行数里,女艰于步,村野无所得舆,辄惫息道周,逾午始得逆旅。女过饥不能食,杜慰藉之,略进乃已。食后复行,杜意归金溪,不审途径,畏侦者,复不敢询人。行行辄息,日已就暮,杜与女谋曰:“适行半日,未遇一人,亦不见村落,今且入暮,将何所戾止。”女无言泣下,委坐道旁,杜立于侧,彷徨不知所出。 须臾黧云四瞑,秋老风号,万山助响,杜属目四野,忽睹火,明灭于远山中,将与女趋而投止,倏觉火渐近,知为行人,竟俟其近而浼焉。及近,则数男子言笑行甚欢,顾杜及女,即停步问谁何。杜以告张之言对,数人以火烛女,争窥女面,杜怒,将拳之,数人相视各大笑,复为隐语,啁啾不可辨,语已,谓杜曰:“好儿孙,此娟娟者,合孝敬老辈……”杜不俟其言毕,拔路旁小树,奋击数人,皆左右披靡。狡黠者乘杜追击,负女而趋,杜急追逐,奔者已噪乘于后。杜不顾,奔者追益疾,不容不转身而斗。奔者知不敌,复回窜,杜回视负女者已不见,唯闻女哀号声,渐远渐微细不可闻。杜五内如摧,弃树逐号声所往而驰,奔波良久,了无迹兆,坐俟天晓,侦查一日,亦无所见,知已不可复见,怏怏而行。 杜连夜侵雾霜,精力疲倦已甚,复以女被劫,中心惨痛,行时尤殆于举步,乃附舟顺流而下。至洞庭,沂风不得进,泊湖干数日,乃病不能胜,终日蒙被而卧。 一日将解缆,复有附舟者,挈一女至,杜从被中窥之,魏女也。男子年四十许,肥硕无伦,短髭绕颊如刺猬,携女手入舟,女俯首若不胜怨抑,杜思诇女,是否能贞,匿首被中,虑为女知。 男与女居别舱,中以木为栏,高尺许,杜不敢起,舟行过湖,风浪甚急,舟震撼几覆,夜半,忽闻女号曰:“若再见逼一步之外,即为死所。”即闻男子温慰之声。女号泣如故,一夕数作,达晓始已。杜闻之,哀痛欲绝,顾虑力不能出女于茫茫巨浸中,不敢造次,强自忍耐。十余日,达九江,舟泊,男跃登岸。杜微窥女,仍蜷伏舱底,须臾,男以二篮舆至,强掖女登舆,而自乘其一,逦迤以去。杜疾起,以值畀舟子,尾篮舆而行,趋亦趋,止亦止,数日达一村落,有巨第连云,广袤数十亩,阍者健奴七八辈。篮舆径入,杜不欲其窥见己,识其处而退,询于人,知为黎氏之宅。黎凶险不轨,曾隶籍于发军,缘屡败而蛰伏此间者。 杜归谋于戚族,以情白官,且告其逆迹,捕治之,一鞫而伏。黎盖得女于其徒者也,女以死自守,卒未为所乱,女归杜之日,张筵宴客。张子绍基,已踪迹而至,杜感其义,相约为兄弟,绍基留杜许半月,归复命,抵家始悉祸变。 张下狱业三月矣,丁及白氏未获,案犹悬不决。绍基入狱省父,张闻杜及女耗甚喜,笑曰:“吾本天下之好事人也,但能成人之美,虽堕囹圄,甘之若饴。吾儿既归,事易戢矣!丁及白氏无远识,必尚伏匿百里之内,以侦消息,逻者不力,故犹夷至今,可速往物色之。” 绍基受命而出,果不是日而皆获,盖已同时而居矣。缚之官,不俟考掠,尽言其实,丁涎杜聘金,谋于白,白欲因以杀杜,不虞事为女知,偕杜先遁。丁结二三无赖,潜入逆旅,不得杜,乃返命于白,白索女不见,知为所泄,沉吟曰:“妮子不常出,十里之外,即无方识,半夜,外乡男子,将何所遁逃。”因问丁以何时出自汝家,丁言已二日不归,白颔首曰:“我意妮子无他相识,夜深去亦不远,或与杜家儿径至汝家,图托庇于其姊,亦未可卜。”丁以为然,白曰:“吾且就汝家图之。” 时魏已就寝,白遂私起,与丁行抵其家,丁以刀挝门,久之未应,将破扉,其妻始出,白察其神色有异,入门如饥鹰索兔,床尻屋角,莫不注目,乃一无可异。白就坐问丁妻奈何匿若妹,丁妻错愕言无,白忽注视床下曰:“此累累瓦缶,原以纳橱中者,何乃在床下,橱中又何实者?”丁妻色顿变,未及答,白已趋橱所,橱扃不得启,索钥,丁妻支吾,白忽筹思曰:“橱中必为二人所共匿,橱启将并诛之乎,抑独诛杜家儿也?且杀之于丁家,亦有未安,计不如将橱归,而幽闭之,谁复知之者。”以所计语丁,丁呼数力人,舁至魏居,启橱则一僧屈死其中,丁怒,将归杀妻,魏已醒,忧愤中结,至于昏仆,白止丁曰:“事已至此,秘之为善,当务之急,宜谋何以处此僧者。”丁垂头而叹,魏苏泣曰:“祸水灭吾家矣!”言已痛哭,白不顾,倾首搓腹良久,谓丁曰:“吾有以处此矣,速购棺殓僧,而以女中恶报张,两人之事也。”魏无奈,从其言,不虞张之强启其棺也。事既败露,虽有张调处,魏终羞于见人,遂自经于户后。 丁及白知祸且及己,乃挟资潜逃,至桃源,僦室共居,至是被缚,知不免,悉以尽告,县宰出张于狱。 《寸心》第三期民国六年(1917)3月10日 [book_title]岳麓书院之狐异 故友长沙易枚丞,少时很负些文名。诗词古文,本也都还过得去。品行更有古君子的风度。 他与湖南军人程潜,有些交情。去年赵恒惕霸占湖南,用诡计逼走了谭延闿,又怕程潜的党羽与自己为难,也不管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竟下了一纸命令,将住在省城里的程潜的部下和朋友,一律用乱刀戳死。于是少负文名的易枚丞,也冤冤枉枉的跟着李仲麟一班军人,同死于赵恒惕乱刀之下。当时国内各处的新闻纸,对于这回的惨事,多有抱不平的。但这不平的只管不平,赵恒惕霸占湖南的势力,却从此更加稳固了,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易枚丞,癸丑年在日本亡命的时候,和在下往来得甚是亲密,因彼此的性情都是欢喜谈论神鬼妖怪,以此更加说得来。他所谈的很有几桩有记录的价值。 他说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岳麓书院读书,亲目所见的一桩怪事,至今还猜不透是一种甚妖物来。那时长沙三个大书院,一个叫南城书院,一个叫求成书院,一个叫岳麓书院。三个之中,就只岳麓最大。因为院址在岳麓山底下。一则是野外,地基宽大,所以多建房屋;一则山林僻静,与省城隔离了一条湘河,住在里面读书的人,不至因闹市繁华,车马喧杂的声音,分了向学的心志。所以岳麓书院终年总是有人满之患。书院中有房屋,照例是鳞次栉比,和蜂窝一样。每一排房屋都取名叫某某斋,就中只有名叫进德斋的房子,和这许多斋相离得很远。房外便是旷野。读书的人十之九胆小,从来少有人敢住在这进德斋里读书。哪怕许多书斋都住满了,来迟了的情愿和朋友拼房间,不肯去进德斋住。 有一个姓黄名律的后生,原籍是湖北孝感人。他父亲在湖南做了多年的官。黄律在湖南生长,到了二十岁也到岳麓书院来读书。他的胆量极大,一些儿也不知道什么畏惧。见院中没有空斋,只有这进德斋空虚了十多年没人住过,丹墀里的青草荆棘,长得比人还高;火砖砌就的阶基上,都长满了青苔。人踏在上面,稍不留神就得滑倒。满屋阴森之气,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到里面去也觉得毛发悚然。窗门上堆积的灰尘,足有寸来厚。灰尘上面,时常踏有猫爪的迹印。那些伺候住书院读书的斋夫们,便大家惊奇道怪,说是狐狸的脚印,因此更无人敢去里面。 这位黄律,仗着自己年轻气盛,竟教人将进德斋打扫干净,墙壁都重新粉饰了一遍,买了许多上等木器,陈设起来。进德斋的气象,已是完全变化了。黄律的容貌,本来生得漂亮,气宇又很是飘逸,更喜用功读书。每次应课,总不出前五名。满书院的人无一个不钦敬他,无一个不想和他交结。只是他的性格却十分冷淡,最是不喜酬酢。同书院的人去看他,他不但不回看,并且不大招待。每有看他的人还不曾作辞出来,他就把头低下自去看书。人起身作辞,他也不送,有时略抬一抬身,有时连身都不抬。同书院的人受了他的冷淡,自然有些不高兴。谁还肯再去,受他的白眼呢?唯有易枚丞,那时因自己也是年纪很轻,而同书院的,除了黄律没有年龄相上下的人,想和黄律交结的心思,比一般人都切。 书院中旧例,每逢年节,须大家凑份子,办酒菜吃喝。哪怕平日不认识不往来的人,一到了年节都得聚处一堂,大家快谈畅饮。谈得投机的,彼此便往来,成了朋友。这回正是五月初五,办了几十席酒席。易枚丞既有心要和黄律交结,坐席的时候便同黄律坐一桌。席间攀谈起来倒也十分合适,黄律本极渊博,易枚丞又有才子之称。才人与才人相遇,自能心心相印。席散后,黄律邀易枚丞去进德斋坐谈。易枚丞欣然同到进德斋。见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分门别类的,陈满了四大书架。从经、史、子、集中摘录下来的手写本,堆满了一大书案,有二尺来高。易枚丞羡慕到了极点,心想这么肯用苦功的人,在青年中已是不容易见着,况他生长富贵之家,居然能如此努力,如此刻苦,将来的成就还可限量吗?谈了大半日,才兴辞出来。 后来几次想再去进德斋坐坐,只因黄律不曾来回看,知他是个用功读书的人,其所以不来回看的理由,必是怕和人往来亲密了,有妨碍他自己的功课,犯不着再去扰他,使他不高兴。有这般一转念,便不好再往进德斋去了。 光阴迅速,转瞬又是中秋,同书院的不待说是率由旧章,大家又同堂吃喝。易枚丞看黄律的容颜,清减了许多,神采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发皇了。心想他必是用功太过,又欠了调养,方成了这么个模样。心里不由得十分代他可惜,若因此得了肺病,一个这般英发的青年,岂不白白地糟蹋了。易枚丞心里这么一想,便打点了几句话,想劝他不必过于用功。只因席间人多喧闹,不好说话。散过席,仍跟着到了进德斋。一看房中的陈设,丝毫没有更动,而四只大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却一部都不见了;就是书案的那些手写本,也皆不知去向。房中仅有几部装饰极不美观的小书,床头案上横七竖八地拥摆着。随手拈了一本,见书签上题着“聊斋志异”四字;再拈一本,便是《子不语》。心里已是很诧异,料想摊在床头的,大约也不过是这类谈狐说鬼的书,便懒得再去拈起来看。 黄律这回的招待倒比前回殷勤了许多,知道请坐、让茶了。易枚丞坐下,开口就问道:“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都放在哪里去了呢?”黄律笑答道:“哪里有什么书,我的书尽在这里。”说时用手指着床头案上。易枚丞更觉得诧异,又问道:“我端节在这里坐,不是见这四只大书架和这张大书桌都堆满了书籍吗?怎么说没有呢?”黄律听了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那些东西么,如何算得是书,只能算是驱人上当的玩意儿。这些书才能算得是书,才说得上是布帛菽粟之言。我早已将那些骗人上当的东西,送到化字炉,付之祖龙一炬了。秦始皇真是豪杰,见得到,做得到。只可惜这些布帛菽粟之言,出世太迟,不曾给他看见。所以免不了沙丘之难,不然早已成仙了。”易枚丞听了这类闻所未闻的话,少年好事的性情,不由得追问道:“说那些经、史、子、集是骗人上当的玩意儿,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这些谈狐说鬼的小说,你何以见得竟是布帛菽粟之言咧?怎么秦始皇见了,就可以成仙咧?你能说得出一个凭据来么?”黄律正色说道:“这些书都是圣经贤传,你后生小子怎敢信口雌黄道他是谈狐说鬼的小说?你这话未免说得太无状了。”易枚丞被黄律恶声斥责,心里本已气愤不过,只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失心疯,必不会这么颠倒错乱;且他平日是个做古文功夫的人,对于制艺试帖,都不屑研求。端阳日和我谈了那么久,我已知道不是个狂妄无知毁谤圣贤的,此刻忽然变成了这般的态度。其中自应有个道理,何不暂将自己的火性压下,细细地盘问他一番,或者能问出他的病源来,请好医生给他治治,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白白地断送了一个有望的青年。 当下便按捺住性子,仍打着笑脸说道:“这只怪我荒唐,说话没有检点,老兄不要见罪。不过老兄何以见得《聊斋志异》《子不语》这一类书,是圣经贤传呢?我不曾拜读过这些书,实在不知道,望老兄指教。我也好去买几部来读读。”黄律这才欢喜了,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好呀,这方是有根气的人所说的话。我的年纪忝长了你几岁,又是斯民之先觉者,应得指引你一条明路。你以后循着这条路走去,自有成仙的一日。你静听我说出一个凭据来吧!”易枚丞极力忍住笑说道:“我在这里洗耳恭听。”黄律点点头,提高了嗓音说道: 我从六岁起读书,到于今整整读了一十四年。除经、史、子、集四类骗人的东西而外,不曾读过一本旁的书。今年端阳节那日,你不是在这里和我谈了大半天的古文吗?你走过以后,我因磨研经史,从未出门一步。直到七月七日,我渡河到省城,看一个亲眷,回来已是傍晚。因在亲眷家多喝了几杯酒,天气又热,就搬了一张凉床,在后面一个小院子里乘凉。天色已渐渐向晚,树林里的凉风吹来,觉得四体舒泰,就在凉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半钩明月,水银也似的照在粉墙上。此时万籁无声,但有微风振木。仰看天上疏星几点,摇摇欲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正打算回房安歇,偶一转眼,即见两个妙龄女子,立在我面前。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玻璃灯笼,那灯笼的光,异常明朗,几乎把星月的光都夺了。我虽是从来胆壮,然这么突如其来,一时也不免有些惊诧。方待开口问二人从哪里来的,到此何事,立在左边的一个女子已向我福了福,笑盈盈地说道:“我家夫人教我二人来迎接黄公子,请公子不要错过良时。”我当时听了这话,随口问道:“你家夫人是谁,住在哪里,迎接我有何事故?”那女子答道:“夫人只教我二人来此迎接,并不曾教我们说旁的话。夫人大约是知道公子不会推却,所以不教我说旁的。”我又随口说道:“这时书院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如何能去?”立在右边的一个女子笑道:“夫人只说黄公子聪明绝世,如此看来,真是一个騃汉。不能去,我们怎么来的呢?”左边的女子叱道:“夫人正怪你多话,吩咐了不教你开口,你再敢这般胡说,看我不回夫人敲断你的蹄子。”右边的女子便抿着嘴笑,不言语了。我这时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立起身说道:“要去就走吧,看你们引我上哪里去。” 两个女子用灯笼照着我向西方走去。我低头认路,不知如何走出了书院,所走的都是黄沙铺的道路,一坦平阳的,没一处高低。此时全不见一些儿星月之光了。两女子步履轻捷。我平日本不大会走路,这时却像有人推着,如御风一般地飘飘然行了一会儿。只见前面有无数灯火,高高低低地排列着如一条长蛇。仍是左边的那女子笑道:“好了,夫人派车来迎接了。”我抬头一看,果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停在路旁。两边站班似的立着四五十个女子。每人手执一个灯笼,有长柄的,双手举着;有短柄的,一手提着。一个彩衣女子揭起车帘说道:“请公子登舆。”我也不知道推让,提脚便跨上了车。那车恰好乘坐一人,我坐在上面,甚是安适。车行如舟浮水上,但闻得耳边风浪之声。又一会儿,车停了,车帘又有人揭起来,说已到了,请公子下车。我即跳了下来,便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大门上面悬着一方匾额,上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大字,笔致劲秀,酷似王大令的书法。 两行提灯女子,列队将我引进了大门。即见华堂上银烛高烧,金碧耀目。我漫步上了台阶,迎我的那两个女子,挥手教列队执灯的退去。彩衣女过来向我说道:“请公子稍候。”说着折身进里面去了。随听得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声音,缓缓地向外走来。我恐失仪,不敢抬头仰视。那脚声才住,只听得有很苍老的声音说道:“远劳黄公子跋涉,老身心甚不安。长途劳顿,岂可再是这么拱立,请坐下来,略事休息。老身还有事奉商。”我这时忍不住偷瞧了一眼,见夫人虽是如霜鬓发,而精神完足,绝无龙钟老态。一种雍容华贵之气,盎见于外,确不是人间老妪所能比拟。左右侍立着四个女童,都是明眸皓齿,绝世姿容,越显得夫人的庄严尊贵。我不知不觉地上前屈膝禀道:“黄某村俗之夫,荷承夫人宠召,夫人有何见谕,跪听尚恐失仪,岂敢越分高坐。”夫人忙教女童将我扶起,女童双手握住我的臂膊,我只觉得那两只手掌柔滑如脂,异香透脑,顿时心旌摇动,几于不能自持。勉强定住心神,立起来谢了夫人,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谢。女童嫣然一笑,掉过脸去。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伸手指着东边一张白玉床笑道:“公子请这面坐。”我鞠躬回道:“夫人直呼贱名,犹恐承当不起,公子的称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夫人笑道:“天人异界,两不相属。公子不必过于谦,老身因小孙女盈盈,合与公子有一段俗缘,故迎接公子来此。此缘须得几生方能修到,今日是双星渡河之夕,日吉时良,佳期不可错过。一切都已预备妥协,就请公子改装,趁吉时成礼。”我听了夫人的话,不知应怎生回答才好,也由不得我不肯,夫人已教两个女童过来,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更换了绣红礼服。回到华堂上已八音齐奏,响彻云霄,和人间一般的两个喜娘,搀扶着盈盈,立在锦毡上。引我更衣的两个女童,夹扶着我,与盈盈交拜。拜后同拜夫人。夫人笑道:“也算得是佳儿、佳妇,老身的心愿已了。”回头向喜娘道:“等新郎成礼后,趁早派原车,送伊回去。此地只能常来,不能久住。”喜娘同声应是。夫人即起身,仍由四个女童簇拥着进去了。 喜娘扶着盈盈,引我同入新房。那新房陈设的富丽,也非言语可以说出,总之没一样物件是人间富贵家能梦想得着的。进新房后,喜娘揭去盈盈头上的红巾,露出赛过芙蓉的面来。我一着眼登时觉得那扶我的女童,竟是奇丑不堪了。心里因欢喜得过度,倒疑惑是在梦中,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这般的艳福,迷迷糊糊的听凭喜娘搬弄,替我脱衣解带,上床与盈盈成了合欢礼。突然听得鸡鸣。喜娘匆忙进房说道:“暂请新郎回府,今夜再来迎接。”我方犹疑,盈盈已推衣而起说道:“来日方长,公子不可自误。”我还想问几句话,喜娘已迭连催促道:“路远不易到,请新郎速行。”我至此有话也不好再问了,只得起身下床,仍穿了去时的衣服。看盈盈脸上并无依依不舍的容色。喜娘又待催促了,没奈何只好出了新房。那迎接我的花车,已停在门口等待,我慌忙上车,并忘了与夫人作辞,也不及与盈盈握别。 车行如掣电,刹那之间,也不辨行了些什么地方,行了多少里路,只觉得那车忽然经过一处极狭隘的地方,车身摇簸得很厉害,摇簸才住,车就停了。有人揭起车帘说道:“请新郎下车,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我心想哪得这么迅速,跳下车来一看,满眼黑洞洞的,伸手看不见五指。便问道:“这是哪里,教我怎生认得路回去呢?”我问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禁不住焦急起来,大声喊道:“你们怎么将我拦在这里,就都声也不作地跑了呢?”口里是这么喊,心里明白才从车上跳下来,并不曾举步,也没听得车行的响声。且伸手摸摸那车,看已推走了没有。遂伸手去摸,触手冰凉的,仔细摸去哪里是什么花车呢?原来就是我搬在后面院子里乘凉的凉床。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地睡在凉床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 易枚丞听到这里笑道:“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天气太热,特意把凉床搬到后面院子里乘凉,就在凉床上睡着了的吗?”黄律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乘凉睡着了是不错,但是已经醒来了,并已立起身来,将待回房安歇,方见着来迎接我的两个女子。”易枚丞知他是着了迷的人,用不着更和他争辩,便点头问道:“后来又怎样的呢?”黄律继续着说道:“我这夜回来,身上熏的香气,还很浓郁。只因一夜不曾安睡,吃过午饭,就上床睡了。也只睡得一觉,心里就回想昨夜的奇遇,辗转不能合眼。见天色又要黑了,想起来吃了晚饭,索性收拾安歇。” 也是才起来跨下了床,就见昨夜来迎接我的两个使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向我说道:“小姐好不思念你,你就一些儿也不思念小姐吗?”我连忙辩道:“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可怜我的心,唯天可表。和你们说也是枉然。我又不知道小姐毕竟住在哪里,我就思念得死了,也没寻觅处。你们是来接我的么?快些儿引我去吧。”使女笑道:“我们终日为你奔忙,可得着你什么好处?却教我引你去见小姐图快乐。”催还不走。我只得向她两个作揖说道:“两位姐姐的功劳,实是不小,我没齿也不会忘记。”昨夜笑我是汉的那个笑道:“你既是没齿不会忘记,怎么这时就只是思念小姐,倒不思念我们两个呢?哦,是了!你是要等到没了牙齿的时候,才思念我们。此刻年轻有牙齿,是只思念小姐的。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我听了这话虽好笑,但是没话回答。这个又斥她道:“你昨夜敢无礼,犹可说名分未定,怎的此时还敢如此无礼呢?新郎不要理这烂蹄子,车已在外面伺候,请新郎就去。迟了时刻,夫人要骂我们不中用的。”那个使女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道:“夫人骂倒没要紧,只怕小姐等急了,还要打呢!”我到了这时,一心想去见盈盈,也不理会她们的胡说,跟着二人毫无阻隔的,几步就到了旷野。见昨夜的花车,停在面前。只没有列队执灯的那些人了。 这夜我和盈盈睡时,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谨不敢说话了。细说了无数的思慕之话,因问“明月清虚之府”是什么宫阙,夫人是天上什么班职。盈盈坚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遂向我说道:“公子不曾读过蒲松龄著的《圣经》吗?那《圣经》里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寒族的人现在都供奉蒲松龄的神像。”我问蒲松龄是哪朝代的人物。我的学问虽不算渊博,怎的《圣经》这书名字我都没听人说过呢?盈盈悄然不乐,将头偏过枕头旁边,不则一声。我吓慌了,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盈盈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只怪寒族衰微,像公子这般渊博的人,都不知道蒲松龄是本朝的人物,《圣经》就是《聊斋志异》,尚有什么话可说咧?”我这时见了盈盈这种憔悴可怜的样子,心里着实难过,勉强安慰了一会儿。盈盈这夜终是不快。 我回家后就买了这部《圣经》,每日捧诵,实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我心恨那些骗人上当的玩意儿,就尽数烧了。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么经、史、子、集误事,怎么会连《圣经》都不曾读过,蒲松龄都不知道?盈盈怎得终宵不乐。我自从读过《圣经》,盈盈对我便格外恩爱了。于今一月有余,我没一夜不和盈盈同睡。据盈盈对我说,我去成仙已不远了。这不是一个老大的凭据吗? 易枚丞心里虽觉得诧异得很,但见他两眼无神,说话不似寻常人的神气,既已听得这些怪异的话,不敢再和他多说,便兴辞出来,也没将这些话向朋友说,也没再去进德斋看他。 直到重阳日,枚丞在水麓洲闲行,远远地见一个穿夏布长衫的人,径向书院里走去。看那背影极像是黄律。暗想重阳天气,如何还穿夏布长衫?黄律是失心疯的人,必然是他无疑。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举动?随即放紧了脚步,赶进了书院。因相离得太远,已不见了,便追到进德斋。斋门紧紧地关着,是从里面锁的。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握着拳头敲门,擂鼓一般地敲得响。只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斋夫跑来问什么事,易枚丞说了缘因。斋夫也敲喊了一会儿,仍没有声息。斋夫道:“这两扇门上下的门斗都朽了,可以撬得开来。既是没人答应,门又是从里面锁的,不妨撬开门进去看看。”易枚丞自然赞成这话。当下便将门撬开了。斋夫走前,易枚丞走后。到了黄律读书的房里,只见黄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正是穿着一件夏布长衫,再看面色不对。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已是冰冷铁硬,还不知从什么时候死去的。易枚丞和斋夫不待说都吃了一吓,立时报明了山长,呈报了老师。 同书院的人听了这消息都跑到进德斋来看,那时住书院的人死了,死人家属在近处的,即刻派人去通报,由家属来领尸安埋。同书院的人送一份公奠。家属在远处,或竟没人知道死者家属的,就由同书院的先凑钱买了棺木,装殓起来。再设法通知家属来领。公奠便不再送了。 这时黄律的家属早已搬回孝感去了。同书院的只得大家凑钱,着人去省城买了衣巾棺木来,本打算就在这重阳夜装殓入棺。只因买办的时候,凑少了钱,不曾买得靴帽。天色已不早了,恐怕关了城门,不得进城。重新凑足了钱,只等明日天亮,再派人过河去买。将应买的物事开了一单,和凑足的钱放在黄律的书案上。湖南的习俗恐怕走尸,须得有人坐守一夜。但是这进德斋,平日已是没人敢住,这时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还有谁肯当这守尸的差使呢?大家你推我让的,终没一人肯担任。大家便议出一个拈阉的办法来,议定二十个人轮守。许多的纸团里面,只有二十个纸团有“守”字。谁拈着“守”字的,再不能推诿。 易枚丞念两度谈话的情,本愿意跟着守一夜,凑巧一伸手就拈着有“守”字的了。二十个人在一间房里,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绝没有再胆怯的。只是静坐也不容易挨过一夜,就大家围着一张桌子赌钱,径赌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场。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钱,想就书案上穿贯起来,走到书案跟前一看,笑呼着同伴说道:“怎么说忘记买靴帽,这里不是靴帽是什么呢?”同伴的都过来,看了惊讶道:“这是怎么说,岂但有靴帽在这里,昨夜开的那一单要买的物事,不都有在这里吗?哎呀!这里还有一轴挽联呢!打开来看是谁挽的。”易枚丞帮着将挽联打开来一看,见字体异常韶秀,联语也天然韵逸,不是俗手所能办。在下还记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 独坐无聊仗酒拂清愁花销英气 几生修到有银灯碍月飞盖妨春 下款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几个字。装殓后也就没有什么怪异了。 从此进德斋更无人敢住。直到光绪末年,改办了高等学堂,将房屋完全翻造,于今不仅没有进德斋的名目,连岳麓书院的名目也没有了。 《红杂志》第1卷34期民国十二年(1923) [book_title]三个猴儿的故事 在下闲居无俚的时候,每欢喜将平昔耳闻目见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脑筋里如电影一般地轮回演映。事情越是奇怪,演映的次数便越多。时常遇着演映好笑的事,不知不觉地就独自纵声大笑起来。家人不知就里,突然闻得大笑之声,每每疑心有客来了,或走来问和谁说笑。 在我脑筋里轮回的次数最多,觉得最奇怪、最有趣的,唯有三件猢狲的故事。一件是亲眼看见的,二件是听得人说的。但虽是听得人说的,却不是出于虚造。随手写将出来,自觉比较普通像由心造的小说兴趣还来得浓厚些儿。 一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长沙乡村中蒙童馆里读书。同学的共有十六个,以我的年纪为最小。这一十六个同学都因离家太远,就在馆里寄宿。唯我离家不远,本可以不寄宿,不过小孩儿心性欢喜人多热闹,也借着自修便利,和许多同学鬼混作一块。夜间还有谁肯拿着书本,认真用功呢?只等先生一关了房门,上床我们便各自干各的顽皮事业了。或是白天在外面偷了人家的蔬菜鸡鸭等,到夜间煮了吃;或是趁夜间悄悄地出外钓人家池塘里养的鱼,摘人家棚架上的瓜菜;最高尚的顽皮事业就是下象棋。我那时因年纪比一般同学的小,夜间出外做小偷的勾当不敢同去,恐怕被人家发觉了,追赶起来,逃跑不快。同学的也怕因我误事,不教我同去。除我之外,还有几个或因身体孱弱,或因胆量太小,不能同去的,便在馆中坐地。只是他们偷了东西回来,我们坐在馆中的,煮吃的时候仍能享同等的利益。我们不能陪同出去的,连我共有五人。一个个都眼睁睁地盼望出外做小偷的同学得胜回来,好大家享些口福,谁也不肯先上床安睡。我们五人既都不肯先睡,而面面相觑地坐着又苦无聊,于是就围坐在一盏油灯底下,分班下象棋。我的象棋程度最低,只能坐在旁边观阵。他们四人钩心斗角地下,有时为一颗子相争起来,闹得先生听见了,就得受一顿臭骂,棋子烧毁,棋盘撕破。因此相约动子不悔,无论如何不许开口说话。谁知就在这不许说话的当中,生出极有兴趣的事来了。 这夜是九月下旬月出,在半夜以后,当小偷的同学不曾回来,我们照例寂静无声地下棋。在那沉沉夜气的当中,忽听得窗外院落里,有两个翅膀扑拨的声音,越扑越急。我那边乡里,本来时常有猴子偷人鸡鸭的事。我们一听那翅膀扑拨的声,同时五人一般地猜度,各人都低声说:“猴子,猴子。”我靠窗坐着,一掉头就从纸缝向院落里张望。是时,弯月初升,微风弄影,院落中一草一木,皆如浸在清明秋水之中,纤微毕见。只是并不曾见有猴子在那里,翅膀扑拨的声也停息了。然我心里总不相信真个没有,仔细定睛向树荫里搜索。猛然树枝一响,却被我见着了,原来果是一只猴子,正用左手支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布袋,右手抓住一只淮鸭的颈项,拼命地往袋口中塞。只是鸭大袋小,哪里塞得进去呢?塞一下,鸭翅膀便扑拨几下,唯颈项被抓得太紧,叫不出声来。猴子见塞了一会儿塞不进袋去,忽又停住不塞,望着鸭子发怔,像是在那里想主意似的。是这么停止一会儿,又跳过一边,仍是如前一般地塞,翅膀也如前一般地扑拨。我最初张望的时候,不曾看见也不曾听出声音,想必已是在那里望着鸭子发怔。我们看了,都不作声,各人都把口掩了,恐怕笑出声来,打算看那猴子怎生摆布。只见那猴子一连换了几个地方,但不肯换手,好容易塞进大半截到袋口里面去了。只因不敢将那抓颈项的手放松,而左手支着袋口,也是不能松的。右手一抽出来,鸭头便也跟着出来了。看那猴子的情形,确是着急得厉害。末后用一脚抓住鸭颈项,一脚仿佛抓住一边翅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支开袋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往鸭身上蒙罩。奈鸭的翅膀始终是亮开的,照起首时的塞法,倒可塞进去半截,及改用这个方法,更一片鸭毛都装不进去。 我们躲在房中偷看的人见了这情形,实在是忍笑不住。有一个同学平常最喜打石子,手法也还不错,相隔十多丈远近的狗,他用石子打去,十九能打中狗头。蒙馆附近咬人的恶狗,没有不曾挨他打过的,都是见了他就跑。这时,他看得手痒起来,却苦房中找不着石子,一看桌上有个圆形的墨水缸,随手拿起来。上半截的窗门是开着的,轻轻踏在椅上,探出半段身体,对准了,一水缸打去。猴子正在一心想装鸭子,没分神照顾房里有人暗算。水缸正打在它脊梁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吱吱”地叫了两声,撇下鸭子布袋便跑。我们都从窗门里翻出去,想追赶一番,只是等我们翻到院落里看时,猴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遗下两个布袋,都只尺来长。一个空的,一个里面装了一只熏腊了的鸡子,不知从哪里偷得来的,我们倒落了一顿饱吃。 过不了几日,接连下了几天秋雨,同学的夜间不能出外做小偷,安睡得比平时早。这日,一个姓周的同学对我们用质问的声口说道:“你们是哪一个使促狭,把我的笔尖都剪秃了?害得我大字卷子都不能写。”我们一听这话,都很觉得诧异,齐声答道:“谁无端剪你的笔尖做什么?”姓周的道:“你们且来看看。”姓周的房间,就是那夜我们五个人在他座位下棋发现猴子的。当下我们同到座位跟前。他从磁笔筒里抽出一把笔来,一枝枝脱去笔套给大家看道:“不都成了秃头秃脑的东西么?”我们接过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剪断的呢,竟是用火烧成那秃头秃脑的模样。有两枝写大字的笔,毛上还沾着茶油。我们才断定是在油灯上烧秃的,然也猜不出是谁使的促狭。姓周的气愤得向空乱骂了一顿也就罢了。 这夜姓周的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听得桌上一响,忙睁眼隔着帐门朝外一看,只见一只猴子端坐在桌上,将油灯剔亮了些,从笔筒里抽出笔来,脱了笔套,凑近眼前反复玩弄,然后拿向灯上去烧。姓周的忍耐不住,就床缘上猛力一拳,接着一声大吼,跳下床来。猴子吓得往窗外一跳,霎眼便不知去向了。我们大家惊醒起来,烧笔的疑案至此才得明白。然而疑案虽明,猴子仍是每夜必来骚扰。或撕破各同学的书本,或将油灯弄翻,到处油污狼藉,简直闹得不可收拾。亏得左右的农人说,因为两个布袋不曾退还它,所以每夜来扰。我们似信不信的,姑将两个布袋悬挂屋檐上。次早看时,已不知何时取去了。从此那猴子不曾来过。 二 离我蒙馆二三里远近有家姓何的,富有田产,住宅极其壮丽。因时常有窃贼到他家偷东西,他便请了一个会把式的壮士,终年住在家中防守。这壮士姓胡名应葵,年纪三十来岁,本领虽不甚高大,手脚却很便捷。胡应葵白天没有事,总是在沙滩上练习跑步和使拳刺棒,准备有贼来时好实施自己的职务。周近数十里的窃贼,闻他的名都不敢来尝试。胡应葵夜间不大睡觉,坐守到天光大亮了才上床,睡到一二点钟起来,差不多成了他的习惯。他的性情极爱清洁,衣服被褥都比和他一般身份的人精致。在何家做长工的和一切的匠人,谁也不能在胡应葵床上靠一下子,他老实不客气地说,怕坐脏了他的被褥。 这日天光亮了,胡应葵铺床睡觉,一看被褥上糊了好几处泥沙,当下气愤得什么似的,指定说是长工因他爱洁净,不教人在他床上坐,挟了这点儿嫌,有意将泥沙弄到他床上的。长工指天誓日地说没有的事,彼此争论了好一会儿,东家出来调解了才罢。胡应葵没奈何,将被褥完全洗涤过,重新铺叠起来,一出房便将房门反锁了,并时时留心照顾。次早开门进房去睡,新洗的被褥不知何时又糊了许多泥沙在上面,不由得暗暗吃惊道:“这才奇了呢,我亲手锁的房门,钥匙在我身上,有谁能进房来作弄我咧?”仔细在被褥上面查看,只见雪白的垫单上,有无数的小脚迹印,一望就知道是猴子的脚迹。胡应葵看了放在心里,绝不向人说出来。这夜悄悄地躲在黑暗地方偷看。 夜深人静的时候,果见一只尺多高的玄色猴子从窗门缝里跳进房,向两边望了望,直往床上一跳。先在叠起的被窝上来回走了几遍,又四处翻看了一会儿,就在垫单上左一个筋斗,右一个筋斗,又竖一会儿蜻蜓,末后撒了一泡尿在被窝上,方跳下床越窗跑了。胡应葵因躲在隔壁房里,一时不能进房。看了这情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几番打算蹑足出房,堵住窗门捉拿。只因知道猴子这东西最机灵,这里一动得脚响,它就在那边逃跑了,逆料不惊动它,明晚必然再来。自己思量了一条计策,仍不向人说明。等到夜间大家都睡了,胡应葵仰面朝天地睡在床上,将被窝抖开来,蒙头盖了自己的身子,两边虚空低下的所在,拿许多衣服垫起,外面看不出有人睡着的形像来。手脚向四角张开只等猴子一跳到被窝上来,就出其不意地手脚齐起,把猴子包在被窝里。布置既定,即在被里屏声息虑地等候,可怜连嗽都不敢咳一声,动也不敢动一动。 静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禁不住将要蒙眬睡着了。陡听得窗门一声响,跟着一个很重的东西往自己肚皮上一跳。胡应葵何等快捷,哪有给它逃跑的份儿?刚一落到肚皮,早已四边齐上,紧紧地包在被窝里面了。扎缚的麻索,都已安排好在手边,随手拿来,将被窝撮拢来,扎了一个结实。起初还仿佛在被里动弹,扎缚停当后,一些儿动静也没有了。胡应葵提在手中,跳下床来,喜笑道:“好孽畜,你也不看清人。我的床上,你也敢来胡闹,我这番不要你的命,怎得出我这几日胸中的恶气?”一面说,一面提出房来。唤起了长工并东家,先说明了前昨两夜的情形和如何捉拿的方法,才指着被窝给大家看。众人听了,无不喜笑。姓何的东家说道:“猴子这东西最会装死,万不可轻易把被窝打开,一打开就跑了。”胡应葵道:“不错,它初进被的时候,还动了两下,后来见我扎牢了,知道逃不脱,就装死不动了。我不怕它装死,我得由假死打成它一个真死。它难道会妖术,不怕打么?”随伸手给长工道:“你只替我紧紧地捏着这里,就这火砖地下,等我来给它一顿饱打。”长工照着胡应葵握手方式,双手牢牢地握了,搁在火砖地上,胡应葵提了一个木狼槌,两手举齐头顶,使尽平生的气力,一连几槌下去,好像已打成肉饼了。想解开来看,东家还说只怕不曾打死。胡应葵道:“我横竖拼着被窝不要了,索性再赏它几槌妥当些。”于是又使劲打了几槌,大家听了槌下去的响声,齐声证明已打成肉酱了,这才把槌放下。 胡应葵要长工动手解索,自己放下狼槌,张开两手,准备万一不曾打死,好下手捉拿。就是立在周围看的人,也都张着双手等候。长工解开了绳索,尚抬头问胡应葵道:“就这么抖开来么?跑了却不能怪我呢。”胡应葵很觉得有把握地答道:“只管就这么抖开来,跑了不怪你。”长工真个提住一边被角往上一抖,吓得两旁的人都退了几步。只是一下并不曾抖出猴子来,大家的胆就壮了。长工失声叫着“啊呀”道:“果然打成肉饼了,沾在被窝上不得下来。”胡应葵接着笑道:“是吗?我这几槌便是铜头铁背、火眼金睛的孙猴子,也得打成肉饼。”旋说旋伸手捧了肉饼来看,又不由得吃惊道:“怎么这猴子没有毛呢?”这时天色已亮了,大家认真看时,哪里是什么猴子,原来是一块腊肉,已被槌得稀烂,非仔细认不出是腊肉了。大家都笑得弯着腰,伸不起来,唯有胡应葵十分懊丧,猴子不曾拿得,倒把一床八成新的精致被窝断送得不能用了。一说是那猴子看出胡应葵假睡的用意,故意偷一块腊肉下来,作弄胡应葵。一说是猴子偷了腊肉,带到床上来玩弄,一上床知道有人,撇下腊肉就跑。二说都是揣测之词,不知谁是,总之是实有其事便了。 三 福建长乐县姓王的,是一个巨室,有百十万财产。主人养了一只猴子,极灵巧,主人对它说话,它能懂得意思,客来了,叫它拿烟送茶,一点儿不错乱,一点儿不苟且,并能打发它出外买不重要的东西,只须将钱,并要买什么东西的样品,交给猴子手中,它自然能照样买回来。长乐县城的商店,无不知道这猴子是王绅士家的,谁也不敢伤害它。有时店家见猴子拿着样品来买东西,故意拿出和样品不同的东西给它,它抵死也不肯要,钱也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店家,必待与样品对了不错,才肯给钱。王家富有,原用不着要猴子供差使,不过觉得有趣,每日总得寻几桩事,给猴子出外做做。长乐城的人也都日日想见这猴子的面,寻寻开心。 王家主人吃鸦片烟,长乐城只一家烟膏店的烟最好,主人非这家的烟不能杀瘾,又不肯一次多买些放在家中,说多买多吃,必须每日打发猴子去一手拿钱,一手拿盒去挑。烟膏店习以为常,每日猴子一来,即照着钱的多少挑膏给猴子拿去。从王家到烟膏店,必走一家水果店门前经过,猴子见了水果十分思吃,却又不敢上前去取,每次经过的时候总得徘徊一会儿,现出馋涎欲滴的样子。水果店就想骗猴子手中的钱,看看猴子的情形,即向猴子招手,先拿点儿香蕉给它吃了。猴子吃得嘴甜,还想要吃,店伙便说你得给我的钱,我也不完全要你的,你仍旧可以去挑烟。猴子能有多大知识?就分了点钱给店伙,换得几件水果吃了。及至挑得烟膏回来,主人觉得烟少了些,以为是烟膏店欺猴子不懂得,不曾照钱数给烟,打发当差的去烟膏店质问。烟膏店里的人说猴子只拿多少钱来,主人一听这话就疑心是猴子不小心在路上把钱掉了,抓着猴子打了一顿。次日仍要猴子去挑,猴子虽然为吃水果挨了打,见了水果却仍不舍得不吃,店伙又招手引诱它,它又分些钱吃了。它是一只有灵性的猴子,知道少了烟回家又要挨打。猴子的手脚何等快?便挑了烟膏之后,乘烟膏店里的人不在意,居然偷了些烟膏回来。主人见这回烟膏特别的多,也不知道是偷来的,欢喜得奖励了猴子几句。猴子一得了主人的奖励,也喜得搔耳扒腮,自以为这偷的方法很好,于是每日吃水果分了钱,就偷烟膏弥补。 不过猴子的手脚虽快,但是做得不干净,弄得烟缸外面四处糊满了烟膏。烟膏店里的人,几番见了,觉好奇怪,思量若是人偷烟,绝没有这么鲁莽的,必是王家的猴子了。烟膏店的人既已发觉了,只等猴子来挑膏之后,店主就躲着窥探,果然被他探着了。他手中拿了一根很长大的旱烟管,乘猴子正在偷膏的时候,劈头就是一下。猴子遍身都不怕打,只头顶万分经受不了一下,便是用竹竿敲一下,也得送命,何况用很长大的旱烟管呢?在店主的意思,原没打算一下打死的,也是这店主合该倒霉,当下见猴子挨了一下,就倒在桌上,只“吱吱”地叫了两声,手脚一颤动便死了,也就大吓一跳,知道这猴子是王家的宝贝,王家是有钱有势的人,得了信决不肯善罢甘休的。当下吓慌了手脚,只得将猴尸用绳缚起来,挂在门背后,想等夜深街上没人行走了,方提去掩埋,挑了许多盒烟膏,送给众烟客吸,要求众烟客大家隐瞒。众烟客只得答应。 再说王家的主人这日打发猴子去挑烟,半日不见回来,等得不耐烦了,又打发当差的去接。当差的直走到烟膏店里,问我家的猴子曾来挑烟没有?店主说今日不曾来,我们还正在这里议论呢。当差的回家照样地报告,主人诧异道:“奇怪呀!我的猴子养了十来年,打发去外面做事,一次也不曾荒唐过。今日不曾去挑烟吗?我不相信。我得亲去查查。”随即带了两个当差的,走到烟膏店一问,店主人如前一般地回答,并请烟客证明。烟客都吸了店家的白烟,自然异口同音地说不见猴子来。王家主人见都如此说,也想不到有伤害的事,已打算退出烟膏店,到别处寻找。说也奇怪,猴尸在门背后悬挂得好好的,就在这时候会忽然掉下地来。这猴尸一下地,就被王家当差的看见了,抢上前提了出来。店主还想来夺,只是哪里来得及。王家主人见了,即时放声大哭,一面指挥当差的把店主拿了,一面提了猴尸亲去长乐县衙告状。 王家既有钱有势,听凭赔多少钱是不要的,定要店东论抵。好容易才求得王家答应,由店东给猴子做孝子,送猴子大出丧,一切衣衾棺椁和安葬费都由店东拿出来。这场官司结束,这爿烟膏店也就跟着结束了。这事是福建吴应培说给我听的,一些儿没有虚假,不能不说是很有趣味的事了。 《红杂志》第1卷50期民国十二年(1923)7月27日 [book_title]蓝法师记——蓝法师捉鬼 辛亥年十一月,我住在长沙大汉报馆里,我并没有担任这报馆里何项职务,只因这报馆的经理和我有些儿交情,就留我住在里面。当时和我一般住在里面的人,还有一个新宁的刘蜕公。这位刘蜕公的年龄虽是很轻,学问道德却都不错,他有一种最不可及的本领,就是善于清谈种种的奇闻怪事,也不知他脑海里怎么记忆的那么多。那时天气严寒,我和他既没担任什么职务,每到夜间同馆的人都各人忙着各人的事,唯我和他两人总是靠近一个火炉,坐着东扯西拉地瞎说。他所说的神鬼怪异的事居多,其中尤以蓝法师的事为最奇妙,而最有趣味。 蓝法师是新宁苗洞里的苗子,很读了些汉书,欢喜和汉人来往,新宁人因他会魔术,都呼他为蓝法师。当刘蜕公未出世,尚在他母亲怀里只有三四个月的时候,他父亲刘守礼有事往宝庆去了。他母亲每夜独自睡着,偶然做了一个梦,梦中见邻居一个姓王的妇人来了,牵着他母亲的手说道:“我和你是最要好的,你于今肚中有了孕,我特来这里给你做伴。”他母亲醒来一想,就吃了吓道:“这姓王的妇人不是去年因生产死了的吗?人家都说生产死了的鬼,最喜纠缠怀胎妇人,有怀胎妇人的人家,只要是生产,鬼上了门,这妇人必定难产,甚至也一般地生产死。大家起说是生产鬼寻替身。我此刻有了三四月的身孕,偏梦见这生产鬼来了,将来临月的时候,倒要留点神才好。”他母亲心里是这么想,因丈夫不在家口里,也不便向旁人说出来。 过了两夜,又做了一梦,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来了,也是牵着他母亲的手说了许多殷勤话。他母亲在梦中就认得那大肚子妇人,也是因难产丧生的,醒来更是害怕不过。但是年轻的媳妇家中有翁姑叔伯,自己丈夫又不在跟前,这些鬼话一来不敢说,二来也不好意思说,只得忍耐着等候丈夫回家时再作计较。 想不到一连几夜共梦见六个因生产死了的妇人,此来彼去吧和他母亲纠缠,直把他母亲吓得夜里不敢合眼,一合眼就见鬼了。还好他母亲正在怕得不可开交的时分,他父亲回来了。他母亲自然将连夜所梦见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父亲。他父亲也不免有些胆怯,知道苗洞里的蓝法师法术甚好,素来治鬼有名,便着人把蓝法师请到家里来,教他将这一干生产鬼驱除干净。 蓝法师来的时候,手中提了一把九环刀,肩上背了一个褡裢袋,凡是做巫师的人到人家行法,都免不了要带这两件东西。蓝法师进刘家的门,直走到大厅上,先把手中的刀往壁上一抛。壁上并没有钉子,却是作怪,那刀一到壁上就贴着壁,和有钉子挂住的一般;又把肩上的褡裢袋取下来,也照样抛向壁上,也照样挂住了。随在厅上坐下来,叫人打水来洗脚。刘家当差的提了桶水给他,他教拿一个筛米的筛子来。当差的不知有什么用处,只得拿一个筛子给他。他把那桶水向米筛里一倒,点滴都不泄漏出来,他就在米筛里洗了脚。 湖南人家里厅堂中都有一个神龛,或是供奉祖先的牌位,或供奉旁的神像,这种神龛刘家自是一般地安设了一个。蓝法师洗过了脚,即闭目坐在神龛前面不言不笑,和老僧入定一般。约莫经过十来分钟才立起身与刘守礼打招呼,刘守礼便将做梦的情形说出来,并问应该怎生处置。 蓝法师道:“在这里转念头的生产鬼共有六个,我方才都见了面,六个之中最厉害的只有一个,不容易收拾他,以外都不难对付。” 刘守礼半信半疑地说道:“不容易收拾的,也得烦法师收拾,看需用些什么东西,请法师说出来我好照办。” 蓝法师道:“需用的东西府上都是有的,且等说妥了,我就一样一样地写出来。” 刘守礼问道:“什么事得说妥呢?” 蓝法师道:“用我的法术保产,有两种办法。单保目前这胎产时大小平安,不受些儿惊吓,这很便宜,只要三千三百文,一斗米,米先拿去,钱等产后来领。若要保你一家六十年内没有难产的事,那么得谢我六十串钱、十石米。钱米都得当时给我。” 刘守礼问道:“六十年你我都死了,钱米都当时给了你,你有什么凭证给我,使我相信六十年内家里没有难产的事呢?” 蓝法师道:“我自有使你相信的凭据,我的身体不待六十年必死,然我的法术六百年尚能有效。”刘守礼听了虽不大相信,然刘家很有财产,六十串钱、十石米算不了什么,便靠不住真能保那么久,也没甚要紧,当下就一口答应,要蓝法师作保六十年的办法。蓝法师立时写了一张需用物事的单子。刘守礼看那单子上除了寻常敬神所需用香烛、锡箔、黄表之外,还要瓦罐六只,犁铁一副,炭火一盆,铁链一条,刘守礼也猜不出有甚用处,只得教人照着去办。 一会儿都办好了,陈设了一个香案,只见蓝法师左手端着一碗清水,右手拿着一根竹筷子,立在香案前头默念了一会儿咒词,筷子在水中画符似的画了几转,口中忽然敕了一声,将筷子直竖在水中不偏不倒,这碗水就供在香炉的下面。烧了些锡箔,提起九环刀,一面念咒,一面手舞足蹈地跳跃,猛然将刀向瓦罐中一指,即时提笔画了道符,封了罐口,托在手中,对刘守礼道:“请听这里面有什么声响没有?”刘守礼虽不相信,却不敢伸手去接,只用耳朵就近瓦罐一听,真是作怪,里面居然有妇人哭泣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 蓝法师问道:“有什么声响呢?”刘守礼说是哭泣。蓝法师笑道:“是一个最老实的,所以最容易降伏。”说罢又念咒跳跃画符封罐。罐又托给刘守礼听,这只里面就听得旋哭旋诉,诉的都是埋怨姓王的妇人不该勾引他来纠缠的话。 如此听到第三只,便是长叹的声音、骂的声音,没有哭声了。第四只里面更呼着法师的名字,骂个不休。收到第五个的时候,念咒跳跃了好大一会儿,只是收不进罐。 蓝法师将头发散开来披在背上,口中仍念着咒词,却不跳跃了,倒竖在香案前面又好一会儿,还是不曾将鬼收进瓦罐。已急得蓝法师满头是汗了,一翻身跳了起来,自行脱了上身的衣服。他早已教人把犁铁和铁链放在炭火里烧得通红了,这时喝了一口竖筷子的清水,喷在手上,在前胸后面两膀摸了一遍,教人用火钳先将铁链夹了出来,他两手接着好像全不觉得烫人,缠麻绳似的缠在赤膊上,烧得皮肤喳喳地响,黑烟跟着响声往上冒。刘守礼和立在旁边看的人,都肉麻得难过。 蓝法师缠好了铁链,复提了九环刀念咒,依然降伏不下。这一来就更可怕了,从火炉里拿了那烧红的犁铁,双手举着朝他自己头额猛力劈下,劈得鲜血直喷出来,劈了六七下,陡然把犁铁往地下一掼,急急用符封了罐口,解了身上铁链,手蘸了清水洒在头额上,洗去了脸上血迹,登时回复了原状,然后托了瓦罐教刘守礼听,把刘守礼吓了一跳,明明白白地呼着刘守礼的名字骂道:好,要你有这么狠毒,这么害我,六十年后自有使你全家俱灭的日子;骂过刘守礼,又呼着蓝法师的名字泼口大骂。刘守礼听了,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蓝法师将五只瓦罐做了一串穿了,说须送出新宁界。刘守礼问道:“法师不是曾说有六个鬼,需用六只瓦罐的吗?怎么这里只收到五个呢?”蓝法师道:“那一个很乖觉,知道风色不顺,早已逃走了,但是不要紧,我有法能使他在六十年内不敢到这房子里来,你放心就是了。”刘守礼听了第五个鬼所骂六十年后全家俱灭的话,便相信蓝法师不是法螺了。 蓝法师提了五只瓦罐,尽夜向宝庆道上走,过了新宁界,在一处十字交叉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埋在里面。来回有一百二十多里路,直到次日下午才回,又在刘家施了些法术,前后门窗都贴了符录。吃过夜饭,蓝法师辞了刘守礼,独自归家。这夜月色甚佳,蓝法师带着些醉意,提了九环刀,背了褡裢袋,踉踉跄跄地乘着月色往前走,走近一座石桥上,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候,忽然听得有隐隐的哭声,他醉眼模糊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哭,一步一步地走上桥,觉得哭声更近了,并听出是女子的哭声,便停步揉了揉眼睛,跟着哭声看去,果是一个女子,坐在桥柱上掩面而哭。 蓝法师乘着酒兴走近前一看,虽没见着面貌,不知是美是恶,然就那身材丰度看来,可断定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只管掩住面哭,并不知道有人来了的样子。蓝法师禁不住问道:“大娘子,为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呢?你家住在哪里?什么事委屈了,可以说给我听么?” 那女子半晌才抬起头来,望了蓝法师一眼,仍带悲哀的声音说道:“我的婆嫌我不会做活,时常教我丈夫打我,今日打得我太苦了,我不愿意在他家,背着他们逃了出来,想回娘家去,因路远了,走不动,又不认识路径,所以坐在这里歇息,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就哭起来。”说时连连拭泪不止。 蓝法师借月光看那女子的面貌,很有几分动人的神采,加以娇啼宛转,更容易使人发生怜悯的心思,遂接着问道:“你娘家在哪里?姓什么?” 那女子道:“姓张,就住在张家集,我已走迷了路,不知张家集在哪方。” 蓝法师道:“张家集么,是从这里去,还不上五里路。我归家正得走那里经过,我送娘子回去吧。” 那女子低头踌躇了一会儿道:“好可是好,只是我两脚已走得肿痛起来了,寸步都不能移动,这便如何是好哩。” 蓝法师道:“终不成就在此坐一夜吗?走不动也得挣扎着走呢。”那女子渐渐地转了笑容,用那极柔媚的眼波瞟了蓝法师一下,立时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不作声。蓝法师问道:“娘子,有什么话要说,何妨直说出来。”那女子又忍了几忍,才低声说道:“请你搀扶着我走好么?”蓝法师道:“我是苗子,娘子是汉人,并且我是男子,怎么好挽着娘子在路上行走呢?” 那女子似觉很羞愧一会儿,说道:“夜深没人瞧见,救人救彻,望行了这方便。”蓝法师点了点头道:“我就搀扶着你走吧。” 那女子欣然伸手给蓝法师,挽着走了半里路。蓝法师见她走得很吃力似的,自己搀扶她的那条臂膊也觉有些胀痛,便放手教她且坐下,换一只手搀扶。那女子坐下,即抚摩两脚呼痛,说实在不能着地了。 蓝法师这时的酒意完全没有了,一面捻着胀痛的臂膊,一面思量道:“我每条手膀至少也有五百斤实力,怎么搀扶一个这般大小的女子,走了半里路,就会胀痛到这一步咧。即算喝多了一口儿酒,也不应如此乏力。”蓝法师心里正在猜疑,只见那女子笑盈盈地说道:“你救人救到底啊,请驮着我走到家,自然重重地谢你,好么?” 蓝法师觉得人世不应有这么不顾耻的女子,心里已断定是个妖物,但是也不畏惧,也笑嘻嘻地应道:“只要你肯给我驮着走,有什么不可。”说着随将身子蹲下,那女子真个不客气,两手抱定了蓝法师的颈项,两脚拦腰夹住。蓝法师怕她逃走,左手捻了一个诀,右手提着九环刀走了几步。 那女子似已觉得被蓝法师识破了,即时想挣脱逃走,奈为诀所禁,已逃不了,只得在背上乱动。蓝法师一反手,抓了过来一看,哪里是人呢,分明是一只大母鸡,便用九环刀洞穿鸡腹,插在一株大树底下,口里咒道:“六十年后我徒弟自来赦你。” 据蓝法师说道,这只母鸡便是从刘家逃出来的生产鬼。 《星期》第34号民国十一年(1922)10月22日 [book_title]蓝法师记——蓝法师打虎 蓝法师的魔术既有那么好,膂力更是绝伦,时常一个人到深山穷谷中打虎。他打虎的法子完全不与那些猎户相同,他照例带一把六十斤重的钢叉,一条大布手巾。遇了虎的时候,他左手执定钢叉,向虎立着,口中喊道:“张三来此比武。” 却是奇怪,那虎一听蓝法师的呼唤,立时收敛了威猛之气,从容走到钢叉面前,将两只利爪朝叉尖上一扑,呼的一口喷蓝法师一脸唾沫。蓝法师的右手已握着大帛手巾准备,唾沫一着脸,忙用手巾揩去,随将手巾往腰里一纳,腾出手来倒握着叉柄,左手一下,右手一上,猛力翻将过去,虎的两只前爪既扑在叉的两边小枝上,又是这么一翻,虎的身躯必也跟着仰翻在地。正枝的叉尖乘势点到了虎的咽喉,只略略刺下,虎即就毙,不能动弹了。 有时遇着很凶狡的虎,一下刺不着,仍照着这次的样,从新喊张三来比武,同样不改变地又来一回,第二次就没有刺不着的了。据说蓝法师在十年之中陆续所杀的虎,已差不多一百只了,都是用这个法子杀死的,从来不曾杀过第三叉。 苗峒里也有许多苗子当猎户,他们苗子猎户没有像蓝法师这个样子的,十成之中有五成是用毒药的小弩箭,那种毒药极猛烈无比,真是见血封喉。各人用的都是各人自制的,没有得购买,制法各人不同。 最厉害的毒药是用几种极毒的草和从卢蜂尾针上螫出来的毒水。卢蜂比黄蜂大三四倍,螫在不关紧要的地方,都能使人立刻昏倒,肿痛到十天半月还不能全好。若是这人接连被三只卢蜂螫了,纵有药解救,不至送了性命,然这人从此以后皮肤病是到死不能医好的。这就可见得那尾针上出来的毒水毒得很厉害了。 但是既有这么毒,又有谁肯拼着性命去捉住卢蜂,取出那水来应用呢?并且一只卢蜂能有多少水,更如何能取得下来呢?这不是理想之谈吗。不然不然,凡有这理想,便许有这事实。 苗子取这种毒水的方法,说出来甚是平常,卢蜂和黄蜂的性质有些区别,黄蜂的窠巢不是在树枝上,便是在人家房檐下,若要取黄蜂尾针上的毒水,倒不容易。卢蜂窠都是在山上的土窟窿内,每窠比蜜蜂还多几倍。苗子要取这毒水,终日在山里寻觅蜂窠,寻着了的时候,却不去惊动它,做一个记号在窠旁边,等到没有月光的黑夜,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衣,头脸手脚都遮护好了,仅留一对眼睛戴上眼镜,在眼镜未来中国以前,听说是用两片琉璃皮。早就预备好了数十个猪尿泡吹得圆鼓鼓的,前胸后背腰间足上全系满了猪尿泡,手中拿一个竹缆子火把,走到卢蜂窠跟前,将火把几扬。 卢蜂拥护蜂王比蜜蜂、黄蜂还要忠勇,一见火把,只道是来侵害蜂王的,全体飞出窠来,围绕着这人乱蜇,火把不熄,蜇也不住,这人立着不动,直待身上的猪尿泡被蜇的次数太多,渐渐地泄了气鼓不起来了,才丢下火把,悄悄跑回家中,将尿泡中的毒水一滴一点地积了起来,是这般弄了十次八次,即够这人一生的使用了。这种毒药弩射在猛兽身上,行不到一百步就死,所以用得最多。 有二成用拦路网,网是拿丝绳织成的,制的方法和样子都极简单,然不论什么猛兽,一到了网底下便莫想脱逃网的。大小不过见方两丈,网眼有酒杯粗细,网的两边缚在两根茶碗粗的杉木上,把杉木斜斜地竖着网中间,缚一只小猪或小羊小狗,都使得离地尺多高,猛兽来到切近,眼里只看见猪,哪里知道这猪是不能动的呢。一口将猪吃了,自然拖着就走,这中间一拖两边斜竖着的杉木便扑地倒了下来,那网就跟着覆在猛兽身上了。 猛兽到这时候无有不惊得乱窜的,这网却是软的两边又有木条压住了,越是乱窜越缠绊了四脚,有时奋力往上一跃,就更被包围得不能出来了。因两根杉木原在两边,网才能平覆在地下,猛兽从网中间往上一跃,两根杉木不跟着这一跃合并作一块儿吗。只要是这么连跃带蹿三五回,猛兽的四条腿必被缠得缩作一团,听凭人来处置,没丝毫反抗的余地了。 还有三成使用一种叫铁锚的。苗峒里出产南竹,最大的有水桶般粗细,长到六七丈,苗子拣选最长大的砍下来,去了枝叶,在深山虎豹多的地方掘一个四五尺深的窟窿,把南竹插在窟窿里,周围用石块筑紧,使攀摇不动,然后拿绳缚住竹梢用力拉扯下来,弯得和弓一样,地下再钉一个尺来高的木桩,竹梢上的绳索扣住在木桩上,尾便是一大束牛筋线(即弹木棉的弦线,最坚牢耐用),一根牛筋线上拴一副铁锚。 铁锚的制法是用两块瓢形的钢铁合拢来,相交的所在安着弹簧似的铁丝,缘边都是很锋利的,锯齿张开和狮子口一般,安设在草地上,猛兽的蹄爪一踏在上面,即时合拢起来将蹄爪牢牢地啮住,再也脱不出来。兽一踏中了铁锚,也是拼命乱窜,一牵发了木桩上的绳索,那弯弓般的南竹久屈思伸,其所有的弹力向半空中弹去,不论有多重的兽,也得弹起来,如鱼上钩悬在半空中,四面不着边际,除狂吼大叫而外,什么本领也施展不出。猎户见虎豹上了钩,并不去睬它,由它在半空中吼叫,等过三四日,只剩得奄奄一息了,才放了下来。这种铁锚,苗峒里的猎户每家必安设三五处。 一日,有一处铁锚钓着一只极大的白额虎,猎户照例不去睬它,那白额虎吼了半日,忽然没有声息了,猎户觉得诧异,思量这么大的虎,至少也要吼几日才没气力,吼不出了,怎么只半日就不作声了呢?跑到铁锚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白额虎,仅有五六寸长的一段前脚还被啮在铁锚的锯齿里面,连忙取下来细看,原来那白额虎自己咬断了被啮的脚,掉下地来跑了。 从此以后,那附近十来里时常有人被虎咬死了或咬伤了,据咬伤了的人说是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许多猎户得了这种消息,大家都带了猎具上山,想打死这虎,打了一个多月,虎不曾打着,打虎的倒被虎伤了几个,死了几个。如是异口同声地说是一只神虎,不敢再打了。 只是猎户虽不打虎了,虎咬人却更加厉害,被咬死了人的家里实在痛恨不过,几十家联合起来,计议对付的法子,其中便有人说蓝法师如何会一人打虎,唯有去请他出来,才能收服这神虎,计议停当就备了些礼物,一同来到蓝法师家里,备述了三脚虎厉害情形,并说了来意。 蓝法师道:“我平日出外打虎,皆须在祖师前请示,准我去才去,你们的话我已明白了,且等我请过示再说。”蓝法师从来请示不准的次数很少,而这回请示打卦竟是不准,只得回绝众人不去,众人怎么肯依呢,再四地哀求,差不多都要下跪了。 蓝法师又求了一会儿,祖师仍是不准,蓝法师指着卦,给众人看道:“不是我推诿不去,我若不听祖师的话,就有性命之忧,这打虎不是当耍的事。”众人都着急,不知要如何方得祖师准卦。 大家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得对面山尖上有虎啸的声音,不由得皆相顾失色。蓝法师也听得那啸声,正待起身,只见自己的徒弟从外面跑进来说道:“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坐在对面山上朝着这里叫。”蓝法师拔地跳了起来,一手从神龛内把祖师像拖下,解开前胸衣扣,纳入怀中,左手执叉,右手握了手巾往外便走,走到门外回头向徒弟道:“拿板斧随我来。”徒弟忙拖了板斧,跟在后面。 蓝法师跑到山上,照例喊张三来比武,那虎从容将一只前脚扑上叉尖,也照例喷一口唾沫。抽退了叉,翻了一个空,蓝法师又把叉竖起,一连翻了三次,都没把虎翻下,倒被虎一口衔住钢叉,丢出几丈以外。徒弟见师父没了叉,急递上板斧,蓝法师接着和虎斗了几转,又被虎衔丢了。蓝法师披散头发倒竖在地下,那虎立在旁边睁眼望着,身上的斑毛渐渐地湿了,和掉在水里一般,一会儿就伏着不动了。 蓝法师立起身,折了一根树枝,赶羊似的将虎赶回家中,交给徒弟道:“把皮剥下来。”众人看蓝法师的衣也通身汗透了。蓝法师进房安放了祖师像,换了衣服出来,看徒弟剥虎皮已剥到一半了,蓝法师才走近跟前,那虎忽然蹦了起来,一爪抓在蓝法师左臂上,蓝法师没提防竟抓破了一大块皮肉,从此不能执叉打虎了。虎抓过一爪,仍倒在剥凳上,并不曾活转来。 蓝法师计算生平打的虎,刚刚打了一百只。 《星期》第36号民国十一年(1922)11月5日 [book_title]聪明误用的青年 陈静夫,长沙人,是和我小时候同在蒙童馆里读《三字经》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民国四年,他活到三十二岁,有些活得不耐烦起来,就在长春服毒死了,但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得不耐烦起来呢?又不是活了一百八十岁,三十二岁的人,正在壮健有为的时候,要看的,看得见;要吃的,吃得下,一个男子汉,怎么这般没有意志,竟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文不值半文,轻轻地一服毒药下去,便将三十二年的成绩,葬送个干净咧?这期间的远因近果,确有可以说得上口的一回故事,我和他既有同读《三字经》的交情,又详知他一生的事迹,正不妨替他做一篇纪实的行状,使一般类似他的青年看了,或者因此可得一个前车覆辙之鉴! 陈静夫的父亲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十六岁上入了学,在长沙就负有才名,因为屡次观场,没有中得举人,他家中富有财产,便拿出钱来捐了一个知县,在云南候补。他父亲去云南的时候,他已有了八岁,随着他母亲住在长沙乡下。他家距离我家不上两里路,这时我也有六岁了,便同在近处一家蒙童馆里读书。那位教蒙童的先生姓黄,叫什么名字,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我见人家当着面就叫他黄先生,背后都一律同声地呼他的绰号,叫什么“倒脚板”,这个绰号,当时我耳里听得极熟,却不知道是何意义。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先生最喜走八字路,两只脚尖向两边分开,一摇一摆的,自以为是很斯文的走法,走来走去,两脚尖越分越开,已走成一个“一”字了。到了老年,两脚尖下地,便有些向后的意思,脚踵反到了前面,所以就得了这“倒脚板”的绰号。“倒脚板”先生在我那乡下,教了三十多年的蒙童馆。我和陈静夫从他读《三字经》的时候,他已有了六十岁,但是我们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因为他的行止举动,和壮年人一般矫捷,每顿吃三大碗老米饭。有时打起蒙童来,手力固是不小,就是脚力也不推班,何以见得呢?有几个顽皮的蒙童,背书不出,或是犯了读书以外的事,知道有些不妙,一双眼睛,圆鼓鼓地望着“倒脚板”先生的手,只要见着一伸手往桌下,必是拿那片无情的毛竹板,立时提起脚,双手抱头就跑,顽皮蒙童的脚步,并不算慢,而“倒脚板”先生,一遇这等时候,总是拔地立起身来,一跃出了座位,右手举着那片无情板,左手叉开五指,只两三步,就得追上,一把揪着顽皮蒙童的耳根,和拖小鸡子一般,拖回原位,毛竹板就雨点也似的扑下来。“倒脚板”平日行路,提步的远近,赛过刻了板的,总是从从容容的,一步是一步,唯有追捉顽童的时候,那步法便完全改变了。还有一种时候,可以看出这位“倒脚板”先生的脚力来,我们在读《三字经》的时间内,所最希望的,除了午后放学而外,就是有客来看“倒脚板”先生,照例有客来了,“倒脚板”先生恐妨碍谈话,禁止我们高声读书,这项禁令,自是我们所极欢迎的,来客谈完了话,作辞出去,“倒脚板”先生必送到门外,有时还要在门外和来客立谈数十分钟,这更是我们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的绝好机会。只是这位“倒脚板”先生教了三十多年蒙馆,经验异常宏富,蒙童的心理,他研究到十二分透彻。他知道在这送客的时期中,蒙童的秩序必然大乱,因此每次送客回头,即蹑脚潜踪地走到门口偷听,乘我们闹得顶凶的时候,猛不防地一跃蹿进门来,抓着离了座位的没头没脑就打,若不是脚力很好的人,决不能这般矫捷。 在这个时期中,挨打次数最多的,第一就是这个陈静夫,同馆有二十来个蒙童,年龄也有十四五岁的,除了我,算陈静夫最小,也算陈静夫最顽皮。他因先生送客时候,挨的打最多,心里实在恨不过,便想出一个作弄先生的毒计来。他家有打棉纱的竹筒,他每天进学堂的时候,偷一两个,放在书包里带来,搁在他自己桌子抽屉里,积了十多日,有二十来个了。这日“倒脚板”先生又送客出外,陈静夫便急急忙忙抱了那些竹筒,一个一个,横摆在那门阆底下,摆好了,故意大笑大闹起来。“倒脚板”先生仍是用那偷听的故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哩,听得笑闹之声十分厉害,耸身一跃,过了门阆,两脚正踏在竹筒上,竹筒向前一滚,“倒脚板”先生的身躯,便向后一仰,四脚朝天,跌倒在门阆上,把腰骨跌伤了,好半晌爬不起来。我们看了这狼狈样子,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陈静夫真是乖觉,只有他一些儿不笑,见“倒脚板”先生爬不起,连忙跑过去搀扶,虽是年轻气力小,搀扶不动,却也亏了他,“倒脚板”先生才能立起身,一手揉着伤处,一手扶着陈静夫的肩头,一偏一跛地回到位上坐了,将头伏在案上,一声不作。我们那时的心里以为先生被此一跤,跌得不敢打我们了,一个个坐在位上,摇头晃脑的好不高兴,陈静夫就不然,扶着先生到了位上,随即握着一对小拳头,替先生捶腰捶背,过了一会儿,先生喘匀了气,拿起毛竹板,打了个满堂红,全不由我们分说。有一个年龄大的不服气,指着陈静夫向先生说道:“是他摆的,怎么打我们呢?”先生因为陈静夫搀扶了他,又替他捶了腰背,竟不好意思再打陈静夫,倒是陈静夫的母亲,很是贤淑,得知了这回的事,结结实实地打了陈静夫一顿,蒸了一只肥鸡送给先生吃。六十岁的人,跌了这么一跤,若不是很健朗的人,怕不断送了一条老命吗? 陈静夫这次没有挨打,胆子更加大了。一日他将要写字了,从铜笔套里抽出水来,因笔毛上含的墨水太多,即提起来,向地下一刷,却刷得过重了些,喷了许多墨水在先生的衣上。那时正在夏天,先生身上穿的是白衣,喷上些墨水,分外着眼,教蒙童馆的先生,能有多大的气魄,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睁睁地被一个顽皮学生弄坏了,怎么能不生气,也是拔地跳了起来,绝不商量,拖了那片毛竹板,对准陈静夫劈头就是几下,打得陈静夫头破血流。陈静夫记了这回的恨,又想法子,要作弄这位“倒脚板”先生。 “倒脚板”先生有一件雪青色的纺绸长衫,看得比珍珠、宝石还要贵重,非遇着人家有宴会,或去拜谒乡绅,绝对不肯等闲穿着一回。这日不知去什么人家吃喜酒,穿了这件宝贝长衫在身上,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用心写字,不许离位。他的脚一出门,我们哪里再忍得住规规矩矩地坐着写字呢,自然是你撩我搭的,大家纷扰起来。在这纷扰当中,我们也没注意到陈静夫身上,不知他在什么时候撒了一泡尿,还倾了许多墨水在“倒脚板”先生的座椅上,先生一回来,陈静夫就拿了一叠写好了的字,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先生看,不等先生有回房换衣的时候。先生真个上了他的当,一面伸手接陈静夫的字,一面就座位坐下来,撒下的尿已是将要干了,坐在上面,并不觉得,看过陈静夫的字,我们也接二连三地送字上去,好大一会儿,才把二十来个蒙童的字圈改完了,方得回房,脱下那件宝贝长衫来。在床上折叠,近屁股的处所,竟染了一大块墨水,但是他以为是在吃喜酒的时候,坐椅子不曾小心,把衣弄坏了,并不知道是受了自己学生的报复,立时教儿媳去洗濯。作怪,墨水交尿染坏了的衣服,再也洗不干净,他这件宝贝长衫,要算是这回被陈静夫断送了。先生很纳闷了几日,不知怎的,被他察觉出来,知道是陈静夫使的促狭,这一气,就非同小可,打了陈静夫一顿,气还未醒,拿了这件染污了的长衫,带着陈静夫到陈家,找着陈静夫的母亲说话,不肯再教陈静夫的书了。 陈静夫的母亲赔了多少不是,并情愿买一件新纺绸长衫赔偿,先生听说有新的赔偿,才转怒为喜,不再说退学的话了。陈静夫复进蒙馆,略略安静了几日,他一想偷懒,就向先生领出恭牌,那蒙馆管理蒙童的规则,订了每日许可小解四次,大解二次,特制了一种出恭牌,和上海老虎灶上的十文水筹一般大小,一般模样,上面书名了大、小解的字样。一个蒙童派定了六枝,本来一日不见得有这么多的屎尿,其所以订这些次数,原是充量的办法,若是不订出一个限制,顽皮的蒙童,差不多一日只有撒尿撒屎的工夫,不肯在位上安坐一小时了。 陈静夫每次领了出恭牌,在厕所里盘桓消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