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沈从文甲集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20518
[book_dec]短篇小说集。沈从文著。上海神州国光社1930年6月初版。收1929年和1930年所写短篇小说7篇。其中《我的教育》通过一个士兵的见闻,描写旧军队强逼筹饷、残杀农民、毒打逃兵,以及刽子手拿着带血的杀人刀到肉案上随意割肉等情形;《第四》描写一牧师以宽厚的态度征服已另有所爱的妻子及其情人的故事;《牛》描写农民和牛的亲密关系。另外4篇是《冬的空间》、《夜》、《自杀的故事》和《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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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四
前年在北京时,我曾在一个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个饶舌的人。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原是不为虚誉的。吃过了饭,我们坐在东兴楼那北房老炕上,随意喝茶吸烟,又一同欣赏壁上所挂的齐白石山水画,这朋友就谈了许多画家与作品,谈得使在座的人无不欢欣,因为一切话皆说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来即刻应当回府的我,也不能不为他那俊辩雄谈所影响,脱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来了。
今年八月间在上海,又无意中在一个朋友处遇到这个人,因为是旧识,虽仅仅是那么一面,但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过杭州,看浙江伟人所提倡的国术比赛。我告他说去杭州未尝不可,但我决不花钱看他们比武。他笑了,他说,我们难道当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桥丢三个铜子到圈子里,看一次摔角,还有人搬板凳请坐,我早看够了。我只是邀你去那里谈谈天,我们一面玩一面谈话,我可以说几个很好的故事给你听,你一定能够把这故事写下来,成为一个小说。我想了一会,看到这朋友又诚实又孩气的脸,虽然那时正在为一种债务所逼,非赶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应他了。我们是十一号的八点快车动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内湖的新新旅馆三楼。从上海北站一上车,这朋友就谈话,过松江就说鲈鱼,到海宁就说潮,下了车站就又谈各地方关于检查的差别,跳上人力车又说各地方的车子的性质,落了旅馆又说天津南京苏州广州各处旅馆的故事。总而言之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点东西来塞住它的时候,他的话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汤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碍他谈话的方便。我是在许多人事上皆发现过“天才”的,但在谈话上,只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赶中秋节的时候,据说赔了钱的那个博览会快要开幕,从上海方面来的人较多,湖上也忽然显得比七月间活动了。我同那个朋友,就按定了我们在车上时所说定的计划,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时间,就用在湖上公园一带来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们先已经说定了的,到一个好地方,必须留连休息时,就听这朋友说一个故事,我就用铅笔把大体记下,以便在回到上海时删改。在朋友的健谈中我总是飕飕的在我那记事册上画上一些符号,我还常常利用一种小小的停顿,抽出一点时间,来为一个游人的俏脸或知客僧的圆头,作一种很诙谐的速写。存记到在净慈寺的后殿,朋友曾说了一个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烟霞洞旁他说的是两个轿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后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这朋友皆说了一个好故事,所以本来应当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过一个中秋的提议了。
朋友是一个饶舌的好人,可是这饶舌的方向和嗜好,却在三天内为我看明白了。以一个那样年青那样体面的人物,谈了三天话,尚不说到男女恋爱的故事,这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见面说过三句话,就会把话引到男女关系上面来;还有些人除了说恋爱就没有话可说。我这个朋友,那么适宜于与女人纠缠的性格,倒象本身是有一种隐疾,灵魂也同时有一种隐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兴味了。因为我觉得有一点不平,有一点“岂有此理”的疑问,所以有一天,我们到玉泉看鱼时,坐到那大水池边,掷大饼给鱼吃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从不听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嘴边逗留。朋友就笑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不说话。
到后他说,“你看这鱼!”
我以为他在作一种遁词了,就道,“我不是问鱼,是问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象这里的鱼,一尾一尾排列这水池里,作各样颜色,在各种颜色中若我们欢喜那一种,掷一点面饼,就过来了。有面饼,又当鱼是需要面饼的时候,我们只嫌鱼太多,不容易选择,难道会有失败的事么?”
“鱼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么两样?我倒欢喜听听你这个大作家的妙论!若一定要我说出它的不同处,我只好说女人比鱼还容易捉到手,养鱼要许多的活水,对付一个女人,却并不需要许多爱情。”
“这个话或者是对,我就无条件承认了吧。只请你把故事说下去,且告给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么样;我要听的是‘实在的现状’而不是那‘抽象的评论’。我实在愿意尊敬你是一个对女人的英雄,因为你并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这样会说,我当然要告给你一点。”
“莫说一点,说全部。”
“可是你错了,全部是有时间限制我们的,你瞧,这时已经四点半了,我这对于女人的故事说五天也不会说完!”
“那你就说一个最动人的,我来记录。”
“你得相信我这故事的真实。”
“我完全相信。”
我开始把那一本记事册搁在阑干上,静候我这漂亮朋友的开口。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玉泉鱼池旁所说的,因为到后把故事编号,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话不是一个人口语所常用的话,那只是我的记录的失败;有些话稍稍粗野了一点,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点原形。这故事我应当担负那不良的批评,而让好的奖誉归给那个一切体面的朋友。
他说——
我不欢喜谈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个最好的猎户,决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说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个好厨子只会炒菜。一个象棋圣手或者是一个哑巴。这是什么原故?他们都不须说话。我懂女人,何必要拿这个话各处去说?即或是我的特长,是天赋,是可骄傲的技能,我也只能运用这技能,取到我分内应当得到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同谁提起,也从无兴味说到这些事情。
若果我这个故事说出来对人有一点益处,我也不会吝惜不说。一个厨子是可以告人怎么样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这话比炒菜复杂得多,所以说也无大效果。
不是说瞎话,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凭了这天赋到任何地方总不至于吃女子的亏的。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还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你瞧,近来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笔在白纸上写字做故事的文豪,谁一个提到女人,忘记了凭空加上一些诬蔑的言语?所有的诗人,在他作品的意识上,谁一个把女人当人?
我们看到他们那种对女人的赞美,那谬误的虚谀,同时也自然就看到他们的失恋忧愁或自杀了。
他们把女人当神,凡是一切神所没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给,凡是神生气的事皆不许女人生气,正因在某一层阶级中有这一类男子,或做诗或不做诗,所以女子也完全变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对女子缺少尊敬,我不过比别人明白一点,女子在什么时候用得着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给我们男子的幸福的阔度是到什么尺寸为止。我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却从不要求她所缺少的东西。我对于女人有一种刻骨镂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为难的。许多人都说女人会说谎,这些蠢东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没有那些出于男子口中的种种,她不说点谎怎么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听到许多男子皆说到“相思”或“单恋”这样一些古怪名称,说是一种使人见寒作热的病,一种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厉害的病。真是奇怪的事。为什么有这样使医生也束手的病?不过是无用处的男子汉,在他无用的本分上,取出一个要人怜悯的口号罢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种男子,就是纵见到一个放荡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亵的样子告他怎么样可以用她,这男子也仍然还是要害相思病的。正象天生有一种人有这样一种病根,那是一匹阉割过的雄鸡,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够做其他事的一种人。我是永远不害这样病的,我只要爱定了谁,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在我手下滑过。
我并不比别人有值得女人倾心的社会地位,并不比别的人钱多,我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中各种妇人意的体面,让我再说一句野话吧,我气力也并不比起许多人为强壮!同一个女人相爱完全不是需要这些的。妇人中有欢喜水牛的怪嗜好妇人,可是多数却全不在乎此。
一切的夸张,常常只是一个笑话,对这夸张感到完全的妇人真是少而又少!我还从没有见到一个妇人选择男子,是照到男子们所猜想的标准下手的。大多数的女人需要男子,她们是同吃饭完全一样,只在方便中有什么就吃什么的。在吃饭时节,我们是还没有听到谁因为菜饭太坏,打过碗盏的事,事实也总有欢喜丢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种原因;或者是娇养惯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饱了伤食,或者是害别的病受了影响,所以脾气就坏了。
但是,就象这些人,饿一阵,她也仍然很随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妇人对别的事或者不通融,对男子是一点不生问题的。
为什么我们常常听到把一个美妇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实却是男子的过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妇人才常常为一类最坏的男子所独占,而且能够贞静自处。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是都很愿意(或者说不拒绝)有几个在身心方面能供给一切愉快的男子作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无耻,还有的就是男子太象一只阉割过的公鸡;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戏,使女人感到快乐而不受拘束,总办不到,所以许多本来天生就一个放荡性格的女子,在这种社会上也变成圣洁的妇人了。女人在恋爱方面需要的原是洒脱,一个已经懂到数一百小制钱不会错误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关系上应当作一种打算,若果是在情欲的悦乐账上支下过多痛苦的息金,那她们自然是不干的。但是如这事情是一件洒脱不过的事情,她们就找不出理由拒绝同你恋爱了。我们所夸奖的女子的长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们不要太把能够保持这长德的人加以不相称的敬视或畏视,若是爱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这一种意义表示得明白,她的贞娴自固的门栏,是会完全摧毁在你那一个态度上的。
我先是说到妇人是饮食一样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样子,我们就来注意一下烹调,注意一下对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强弱。自然我们随时皆不能缺少处事恰当的聪明,我们要一种艺术或技术,我们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软弱,总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种种名词的解释,我们皆能够运用和理解,才是一个最好的情人。要耐烦、耐烦、耐烦,且得拿这一方面长处给那女人知道,到后纵是圣玛利亚也会对你含笑。你得把你当作一种蔬菜送给那女人,且必需尽她知道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厨子,有顽固的自信,以为若果这一样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么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时总仍然心满意足,或者还觉得这蔬菜的适口,与到胃里以后的容易消化。你若要爱一个妇人,就用这种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为不好意思,就也得挟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让她有第二个“非吃不可”的机会,到后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许多男子是因为好象不愿意自己在女人勉强情形下被吃,所以永远不会得到女人的爱情的。所有害相思病,发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类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发狂的发狂,都不会再麻烦女人了,若是尽他们永远在妇女们身边,女人真不知要怎么样受冤受屈。因为这样事许多男子都怪女人,这些尚未完全发狂的男子,不消说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为他们只知道用他们从老辈传下来一套对付女子的方法,时代既然不同,他们找不到爱情,就把发狂的机会找到了。他们也可以说不是想真心要同一个女子要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是有许多非常多情的女子。这些男子只有一个方法,是使女人变成可诅的东西,这些男子自己就发颠狂苦恼,过着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坏生活。
有人说,女子的心象城门,关得严极了,到了那里大气力是无用处的,捶打终无办法,所以费尽了气力的男子才发疯变颠子,做出吓人的事。凡是门,有不开的么?不过人心上的门那里是“打”开的东西?若果这里用得着“气力”,那门也是一种不必要的东西了。
门是“拍”开的。凡门无有不可设法开,就是下了锁,也仍然是一种容易方便事情。轻轻的拍,用你口轻轻的采取各样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无有不柔软如奶如酥,难道心子这东西会特别硬朗,抵抗得过既会接吻又能说谎的男子的口?
(这里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说及,少来一点议论。)
是的,我莫说我对于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远是蠢得很的一种东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过教育部的褒奖,得过学位,也仍然不会了解女人。女人则又永远是女人,永远是那样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欢喜,只要你觉得她什么地方生长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语行为放在一个恰当的表示上,她检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会很慷慨的将你所注意的给你的。或者她也能够用那个本来只适宜于擦抹胭脂吃零碎与接吻的口,同你说话,告诉她是爱你一点或全部。要紧的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说的话毫不虚伪。一个女子是永远不说谎话的,除非你处处行为上总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样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个欢喜听谎话的人,她觉到毫无办法时节,才会按照你的兴味制造一点谎话。现代女子是只因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才象这样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们哭泣,赌咒,欢喜穿柔软衣裳,擦粉,做怪样子,这些专属于一个戏子的技巧,妇女总不可缺少,都是为了男子的病态的防卫。男子们多数是阉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凭空的怀疑,凭空的嫉妒,又不知羞耻,对于每一个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妇的端庄同娼妓的淫荡,并且总以为女人只是一样东西,一种与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钟,才把这些弱点培养在所有妇女的情绪上,终无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象一个与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数量的吓人。他们中还有许多在那里毫不害羞的扮戏,充一个悲剧中的角色,而到结果又总是用喜剧收场。他们以为学问是帮助了解女人的一种东西,所以也常常用着他们的学问,谈新妇女的一切,又稀乱八糟写一点文章,或写点诗,这些男子就算是尽了他们做男子的责任了。他们爱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机会上,给那所爱慕的女人一点麻烦,还不让女人有一个考虑的机会,或者说还不让女人有一个印象,他们先就在那里准备失恋发疯了。一个女人欢喜一个男子,这中意的情绪的孕育,除了在一个时间的必须距离外,还有的是应当培植到男子的行为上,到后来,才会到两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来做一些孩气事情。
但是我们所见到的年青人,就永远只知道一个打门的方法,永远用同样一把钥匙开那女人心上的门,女人也看新书,看新的诗集,明白体裁同标点,明白新的诗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象只是拍门的永远是那一把钥匙,所以不得不特意来制造一把锁,好尽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们到近来是居然有人在这方面成功了,但是爱情转到这些人还只是扮戏。
他们那种不健康的身心,离开了情欲的饱餍到玩弄风情,他们本来都不配恋爱,因为他们的了解建设在一个虚空抽象的倾心上。
只有唱戏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来无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识阶级恋爱,不过是无数既不热闹又很勉强凑成的戏文罢了。他们是太监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们连唱带演,也玩弄许多名词,使两方面互相心跳脸红,互相哭喊狂笑,到后就用一个至上的“精神恋爱”结束了一切惭愧,弥补了一切不可找寻的损失。
(到这里我是又催过他的。)
好好,我就不说废话了。故事中的废话太多,即或是怎样切题,你们总不大欢喜。不过若果是同女人恋爱,就是说当我们把一个“故事”归还给“事实”时,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种废话敷衍的。若果你们懂“心上空间”这一个名词的意义,你会相信这所谓心上空间,是只有男子的废话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做一个情人应当学到若干悦耳的叫声,废话说得适当,恐怕将来所有的中国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会流眼泪,要眼泪也不容易象现在那么随处可得了。因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温柔,是常常在一堆废话中检寻出一个最合乎她趣味的话,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说那故事,莫再耽搁时间了。可是未谈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点我的心情。
我是不晓得什么叫失恋的。我要的我总得到。这个话说来不是使我自觉骄傲的意思。
我不把这个夸张放大到熟人前面,因为说谎只是虚荣的维持,我是用不着这“恋爱天才”绰号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强健。
我的脾气是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总能在一个最快速度内,使女人明白我在爱她,到后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后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给我的。我听不得谁说到某一美丽女人在极坏相极俗气丈夫身边安静过日子的事情,这些贞操我看得出是一种冤屈,同时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悲愤,觉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爱那个女人不可。我这孩子气的也可以说是侠气的行为,只象是向俗见作一个报仇的行为,且象是为女人施舍的一种行为,这里我是很有过一些牺牲的。听到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个机会来,把我这鲜明年青的身体,慷慨赠给这女人,使她从我身体上得到一种神秘的启示,用我的温柔,作一种钥匙,启开了这女人闭锢的心上的门,要她有一种年青的欲望的火,要她觉悟到过去一切的不合理,从新的获得上,发现那老公牛占有她是一种羞耻,一种切齿的冤仇。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担任一个汞砂场的技师。有一天,到去市约四十里一个地方去找寻一个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体面的长途公共汽车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个妇人,一个使我这人也大惊讶的美丽妇人。那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我承认这是一个天工自己满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无可批评。
这个人正象有心事样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里奇怪这地方会有这种妇人。从衣服及头发上看,我难于估计准确这女人的身分。我想这应当是我的灾难来了,我又应当在公司的职务上另外找出一个尽责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妇人从什么地方下车,若果中途下车,我就随到下去,问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住身,是做些什么事情的人。我平时是不容易对女人感到多少纠纷的,既觉到可爱,我就不能放弃这机会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后一站,这人才下车,我就想做一点呆事,跟到这妇人走一会,且莫到朋友处去访朋友。但最坏的气运由我自己作成,没来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处,先一日曾写了一个信通知给朋友,这时朋友却正在停车处等候,一见我从车门处跃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长女,望到了我,就走拢来抓着我了。因为这小孩子一闹,因为携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边去,同朋友握手,再回头找寻,女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怅惘的心情随了朋友到他的住处,同朋友夫妻两人谈到一些留在国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为我照例不欢喜谈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妇为尊重我起见,也不提到这小市镇的关于妇女的话。我也不破例,去把车上所见去问我那朋友夫妻。不过在吃晚饭时节,那在车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长女君子,忽然向她妈说道:
“妈妈,我今天在车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极了。”
“你又见她吗?你为什么不喊她?”
“我因为接叔父,所以忘记了。那真是画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岁的一个小孩子,提到这美女人时居然也不缺少欣羡。
我就问朋友,所说的女人是什么人。
朋友原本认为我对女人无兴味的,就说,“××若是你觉得这女人还美,我就为你想一个法介绍给你,好使我们君子也得常常见到。君子是见一次总说一次这女人的。”朋友这话显然是出于一个玩笑的意义上,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他虽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见爱的资格不缺少,他总以为我是一个快乐健康的人,说简单点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孤高独身男子款待,在说话行事各方面,对我是总不缺少一种含蓄的怜悯成分的。为了这个对手,我可不愿多说话了。
但是,稍过了会,朋友的妻,象是明白我一点,就告给我关于那女子的许多事。我从君子母亲方面才知道那美妇人是一个牧师的夫人,因为君子间或由她母亲带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认识了这妇人。君子母亲另外所知道的只是这妇人在××女校毕业,去年才嫁给××的牧师,牧师比女人年长十五岁。听到这些话后我心上有些为朋友夫妇料想不到的变化。在我面前又象出现了一个仇人,我想象这牧师是一个最坏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计他们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种欺骗上,我不相信这女人心上没有一种反动。机会给我一个牺牲自己的时间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两人到教堂花园看白鹤,牧师不在家,那紫衣美妇人出来招待我们,我有意在那花园里逗留了许久。
我自然就同这牧师夫人认识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种初初晤面下,把一个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给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时,我与那妇人最后的点头,最后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在路上君子的母亲问我,这女人是不是很可爱,我说我将把自己来放到一个危险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亲懂我的意思,她对我的了解比她丈夫为多,就笑说一切愿意帮忙。
回到朋友家书房中,躺到特意为我布置的一个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来的事情,想未来,想这时那妇人的情形,全身发烧,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这心的驰骋。我明白我应当安安静静在这个小书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给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来把问题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聪明只在怎么把意识的速度,维持到事实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无用,他就不应当在孤独的时候去猜想那两人以上关系,因为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个与事实相左的谬误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携了君子去,见到牧师也见到了那牧师夫人,我只同牧师谈了半天话。我同那个靠叫卖圣雅各养得健壮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谈神学与宗教学,我同他说中国各派教会事业的变迁,我同他谈洗礼与教会中慈善事业的各样问题,到后还同这袋鼠谈到圣经。幸得是我,才能有这样多废话可说。不消说在牧师方面,在一个长时间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让这骗子爱我,让他把我的可敬重处告给那个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这点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两人去的。朋友这太太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当我同到那叫卖圣雅各名分的人物继续讨论一切重要问题时,君子的母亲就同那太太讨论我同牧师。
事情的锐变使我自己也吃惊不小,还只第六天,这个美丽妇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个人留在我朋友那小书房中,同我谈爱情了。
一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妇人又到过七次。
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用不着分辩,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怀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到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架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象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特地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象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眯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象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时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败。虽然仍旧不忘记尽人事的种种必须办法。
(到这里我曾问到他的理论。)
理论是不适用了。理论的失败在事实的特殊。我听到这丈夫是一个医生,我就得承认我们的逃亡是只好当成一个将来的可笑故事讲讲了。我那时恨我不是学医的人,因为除了我是一个好医生,我没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战胜那牧师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记“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成败上我尤其明白这时空的影响。这时她病倒在自己家中,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时所认为仇人的人,因为时间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间,她将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过失。她将为一些柔情体贴所征服,觉到生活的均衡为适用,而把冒险的热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样,同我在一种昏瞀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离婚,这妇人有考虑的必要,而且这考虑结果,她将按照一个妇人的本能,愿意在平安中保持现状,不愿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险的投资了。
当夜我住在朋友那小书房中,为了恐怖自己为自己的幻象所苦恼,我同朋友谈了许多另外一些关于学问上的问题。我避开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许多时节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为我需要一个更明澈的头脑,预备在明天再到那牧师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与我有关,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
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饶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抹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师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象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维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
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点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
“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拾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分,我发生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
……××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省。
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为什么所蚀空的模样,仿佛成为一个悲剧的中心人物,痴了许久。
作于一九三茵年
[book_title]自杀的故事
一九四〇年的达芝先生,常常同朋友们欢喜讨论到死的事情。这脾气的养成,是很需要一些解释的事了。一个信托公司的会计,人肥,平时又绝对小心(不做标金生意,不做大条,不买卖九六,不谈七长);总而言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物。每到月终则自己签好一张知单,写上月薪的数目,送到经理桌子上去,再签一个字,拿下来,取了钱,放到皮包,匀出二十块,回家时就把其余一百八十送把人才贤惠的太太保管,这样一个人物,要他厌世自杀那自然是很不容易了。自己既少自杀的理由,又爱讨论死,那最好的解释,就是要消遣,方便的原故,所以常常谈到死了。
这个人据说是曾在年青时节,亲眼见过用刀砍头一千人,用枪打死四百人,用其他方法开腔破腹取胆割肝一类事情又五百人,所以纵然每天与同事们谈到死的问题,也好像这故事绝对不至于重复,仍然非常动听的。他告给朋友,一个用刺刀扎胸脯的人将死时如何好笑,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老被杀时又如何好笑,一个把大腿砍下的人仍然是如何好笑,说到这些时,他自然自己不会发笑,但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却不得不发笑了。听他故事的人就是在公司里的同事,营业部,地产部,国际汇兑部,这里那里所有的同事。全是我们所尊敬的社会上有学问的人物,从欧洲大陆,从日本,从国内各大学,受过完完全全的教育,学过商法或高等数学,穿衣服很体面,同外国人能够自由谈话,办事一点也不苟且的有职业人!这些人照例的办办事,按月领薪水,按收入租房子住,平常办公以外,休息时节,就各以报纸作根据,对于政治胡乱下一点批评,对于女人又加以一点意见,为一种小事情共同打着哈哈,再此外就是听达芝先生说死亡了。
提到死亡时,这些上等人也常常有把上海报纸上社会新闻栏所见的自杀一栏消息提出,作为大家谈论中心的。到这时节达芝先生可不及一个学统计的同事了。这同事能够把每年的每月每天的自杀作成很好的统计,什么日子适宜于自杀,什么时间有谋杀或自杀,那个人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不过其余的同事,既不是讲学,又不是算账,要明白那枯燥无味的数目字有什么用处?所以达芝先生的故事,就仍然可以继续学下去了。
有这样一天,达芝先生到一个朋友买办家去喝酒吃饭。坐过席,散席了,大家吸烟,我们是不必哓舌,也知道照老规矩这些有身分的人身体大多数是很胖,而买办家的沙发又照例是柔软和舒服的。达芝先生用一个胖子的体裁,拉斜躺到那客厅中柔软大椅子以后,是开口的时候了。
有一个同席吃酒的商人,就向达芝先生领教。他说:
“大爷,你顶会说我们这些人欢喜听的故事了,但你只是说别人的故事。你是不是也可以告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许多肥大的巴掌一拍,达芝先生估量了一下那问话的人,团头团脸,从那色气上看,却看得出这人是在交易所一类地方失意人的样子,就说:
“老板,你是不是要知道我死后的经验?若果是这样,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个事情见告。”他这样子一说就讽刺到了那投机商人的末路。
一九四〇年是中国商人也懂到了讽刺,比十年前大学生艺术了一点的,于是那胖子红脸了,分辩说是“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想到自杀。”
许多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通,达芝先生承认自己也想过这事了。
下面是那故事。
他说:我是想到过自杀的,且几几乎也真去自杀的人!
十年前我是上海××学校一个商科学生。我家里情形并不坏,每年除了分三期汇六百块钱给我以外,还另外有四十块钱医药费。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分?那是因为家里有钱的一个顶可笑的理由罢了。那一笔费用是要我按到节候买一点鱼油参茸丸之类吃吃的,我是不是当真把这款子用到补剂上,那看看我这时身体就可以明白了。我这时还并不十分结实,这就可知当时那一笔钱是消耗在另外事情上去了。
一个大学生,用钱的方法还会有许多种么?一个一九二八年左右的大学生,若是还有一点儿钱,还有一点儿头脑,不消说,是并不落伍在时代后面的。我也就是这样把这钱用得很恰当,制了很体面的几身衣服,很好的鞋帽,因为这体面装饰,我人自然也不见得什么不体面了。
那个时节的中国××一隅,论到学校保守方面,恐怕是只有我那学校的。为什么以我这样的人当时进到那个学校,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很奇怪了。不过比我还标致的似乎还有人,那理由,或者就是那学校的工课好了。我如今的本领你们都得承认是我到那学校学来的,就是“保守”,当时觉得不大合式,如今上了年纪,在这有秩序的生活上,也觉得应当感谢那学校给我的好影响了。
保守,这意义要我来说,就是我那学校对于男女事情,稍稍给了我们一点“限制”。这对于一个人自然是很有用处的事,因为当时风气是使一些懂事的教育家,全明白限制是最贤明的措置。当时其他的不限制,本来使他们上年纪一点的人摇头的事也太多了,据说有些那学校是专靠到“不限制”得到很多的优秀青年的欢迎,学生特别增加的。不过限制是虽然限制,我们学校的人数仍然到一千以上,这数目,自然并不是一个颇小的数目了。并且一个聪明一点的学生,对于校规这样东西,正如同一个社会上的聪明人对于国家法律,只要明白,就不会被那东西拘束的,我当时,自然就是一个不大受拘束的学生了。
我到那学校,第一年,可不行,我的工课使我常常连好好的打一个领结的空暇也没有。我得学许多必修工课,先得把这些工课名目完全弄清楚才行,这个不是笑话,有些人是永远也不会一目了然这些名称的。法学通论,史学常识,文字学,伦理学,商法,英文,高等代数,妈妈伯伯,你瞧,到这时要背诵这些名称也不能记得完全了。一个大学生你想想多苦,你在任何时候皆不需要的也得记到,把名称记清楚了还得研究内容,有月考、有季考,这意义就是说一个大学生好歹要经过这些好像不很合理的训练,能够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这些东西上面,逢考时,做出很好的答案,就是好学生,一百分;若是你不愿意这样照规矩生活,要毕业就难了。一九二八年左右“大学毕业”这意义是很深的。当时教育家也好像很有些聪明人,明白这个不实在了,但是他若果是聪明,就只有更注重秩序一个办法去了,因为大学这意义,在当时是指的养成社会上合用的一种东西,那个时候中国很有些优秀的军人,常常打一点仗,且用很好的名义使青年人勇敢的去牺牲,那是需要大学生的。租界上外国人的投资日益加多,需要许多中国人帮他们办点事情,这个也是大学生的出路。教会事业的发展,聪明的美国商人,虽花了很多的钱在中国内地各处办了大学,培养那种“对美国表同情”的人物,谋货物的畅销,但另外仍然还需要大学生,懂物质文明,这又是中国那时大学发达的理由。不过我这些得近于空话了,我得说我在学校怎么样就要自杀。
先是说第一年的情形了,第二年其实也仍然是一个样子。不是学校限制我们,也不是工课限制我们,若果是学校限制得我们,那我早就转学了。工课这东西,凡是上过大学念三两年书的人,是全能明白它最先虽能妨碍打领结,妨碍谈天,妨碍睡觉,但稍稍久了一点就晓得工课的严格,还反而增加我们一种偷懒机会,说到工课,我倒得佩服懂教育的那一类上等人了,因为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若果不为一点点工课把头脑消磨,这充满了生命随时皆可以炸裂的头脑,在兴奋中是可以一跃而进到一个最高的天才发展的。可是许多很聪明的年青人,就因为在工课上就得到完全的喜悦,满足了自己愿欲,天赋的长处却完全埋没了。但是学校不限制,工课也不限制,是为什么原故使所有同学很像老实规矩?什么理由也没有,就只是十年前的一九二八年左右,男子同女子全是一种秀才同小姐改造的东西。革命的敷衍,在政治上是日见其糟,思想革命的不彻底,加以在十年前作大学生的男女,全是生长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家庭里,培养得无法使其健康,因此大学生总是那样子,男子拥护到君子的美德与名士的恶德,女子则具命妇的庄严同婢妾的放荡。各人皆妥协到两重道德下做人,做人的权利同义务也总是纠纷不清,譬如处世立身,则男女皆学君子命妇,一到恋爱则就需要风流名士同多情才女了,若一个人真顾全到身分,恋爱就永远不会同他接近。光明的恋爱,这样是不适于一九二八年的。因为这样情形,学生们故事很少也是自然的道理了。就因为那时的男女是那样子的男女,我仍然得了方便,就是用我的长处使一个同学欢喜我了。这事情的发生是我转入三年级的第一个月。也是那一年××学校女学生才格外多。女人为什么会同我好,那是简单极了。我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学生,更好的事是那时节中国新文学运动才有十年,若果我有意做一个诗人或文人,我就随随便便看几本诗集或几本小说,稍有所会心就勇敢的自己动手来写,一有机会我就是文坛以内的人物了:那时若果有人想做诗人,他是绝对不至于失望的。你们知道我现在不是天才,我自己也更清清楚楚,但是我那时认识那女人,是为一点很有诗意的行为成功的。不消说女人太容易感动也是一个原因了。同一个女人要好不是认识就了事,还有许多手续,我既然那时是每月平均有五六十元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按照那时节一个爱人的方法款待那女子了。衣服穿得特别整齐一点的我,一有机会同她在一处,我就说一点谎话,把我自己的为人装饰得更完全,间或又在一件什么事上装点痴;反衬出她的聪明,间或又送一点东西给她;这东西其实不拘什么都好,因为你送女人东西总没有会送错,不过为小心起见,却总看到她欢喜的送去。到后,我就做起文章来了,文章自然是不行,因为我实在一点没有天才,一个中国普通商科大学生,他好像纵有理由应当多知道许多工课以外的事,却实在没有机会知道课外的事了。但是我的文章是不会失败的,成功了。我说过女人是容易感动的东西!
因为我才说到过,十年前的男女全是不缺少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许多诗人在那时用白纸写上“爱呵,烧呵,”那一类天真烂漫的话语,许多年青人花钱把这集子买来,拿到手上一读,就感动到流泪。既然是熟人,我那文章她没有理由不心跳红脸了。把文章写成时,因为上面夸张一点的描画,本来我先也没有真正对于她到爱的顶点,但看看自己的文章,却也因自己文章感动到哭了。我于是就采取了那时代男子的方法,把文章在一个会面时节递给了她,她也照到那时节女子的规矩,把脸一红,文章随随便便的看过,不做声走了。但是我知道她会一个人悄悄的到宿舍床上去看的。我因为等候她的回信,心中难过得很,就走到河边去。到了河边,我就想,若果是她不爱我,我应不应当跳到水里去?我那时就想起那女人的种种来了。我又稍稍有点悔恨自己文章上分量太过的话语了。但是既然把信给了她,我纵然不一定当真就跳到水里去淹死自己,也应当很悲愁的神气转去,像一个失恋人的样子,喝一点酒,做两首诗,或者故意把一个忧郁的样子给那女子见到,使她从表面上看到我的心中。
我就是那么作的,也完全是按照那时节的一切章法,我就胜利了。那女人——我那时虽知道她并不很美,惭愧得很,我曾喊她作神仙——那神仙可怜我了,归我了。我还得说说因为她归我的原故,那时同学的男子起了怎样骚扰才是。我既然照规矩用那时代所许可的方法把女人得到,另外一些男子,也就按照那一时代的精神,比我更浅薄的在隐僻方便地方,写一点极下流可笑的东西,因为不能“爱”便“恨”,表示所谓失恋,在诗人则有情诗,在普通大学生,则只是那些东西了。
我仍然还应当说照那时规矩的话,就是我对于这些谣言同诬蔑也居然生了气。他们还写打倒那一类文字,我不能不拿去告我们的女神了。记到不知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的一天,我们全没有课,我见了她,就告她说在我们关系中间有一些阴谋,一些无耻的破坏,我方以为因此一来我们应当更加好一点,就给一些无聊人一个气屈的机会。但是她可不同我的意见一致。这个聪明人,她当时没有什么话说,到晚上,我得到她一个信,信上说的全是使我证实江边遐想的话。她就为那些恐吓,同我疏远了。她信上说告我众人的愤怒是可怕的东西,而恋爱也应当节制在人家的许可情形下。完全一个女子口吻!我也完全一个一九二八式的男子情绪,悲哀了。
你们都大概知道恋爱是在打击中才能向前的。得到她的信,我就想,这样子可决对不行,我一定要爱,不然我跳水,完成我这生命的意义。我那时正如一般浅薄年青人一样,欢喜读维特烦恼,也很想自己作一个维特。其实是年青人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有想得很深。我反抗,也要女人反抗,就又为她写信,要同她结婚。这也不是奇怪的事,我当时已经同她那样子熟习;而在那时代,大学生,从一些美国输入的电影片上,得来的知识,是随时随地可以求婚的。在那时节其实还有大学教授做出更发笑的行为,大家全不以为值得惊讶。
信去了,我在后面写着:“若不好好答复我,我将自杀了。”发了信,我又才觉得谎话只可以放在口上说,才无证据可寻,信上写得太凶,结果恐将给人一个发笑的机会了。但是信发了,我当真似乎就只有在失望中去寻方便跳水或吃安眠药片了。以我猜想则又以为女人是曾常常听到过失恋自杀的事,或者吓怕,会答应我也未可知。不过到后来似乎还是我的不实在为女人所看透,她晓得我不会自杀,她同时怕别人笑话,答复了我的信,信上却说一切难于照办,很对不起。
我是不是当真就去自杀?我就想,想了一天,又去信,以为说得清楚了许多,看看这一次结果。结果又失败了,她骂我骗他,想用死吓她,真是下流。我的尊严完全为这女人毁了。我当真同情维特起来了。为什么我单同情这个故事上的人?是因为我只看到这一本书。我先一天想死,第二天,还是想死。到了三天我总仍然是不爽快,就因为被女人所看透,没有比这个事情再失体面。
一个那么平凡的女人使我想到死,这事是我现在觉得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年青,一个年青人在许多事情上总不免要任性的,我真常常走到江边去了。看看江边的水,汤汤的流,天气是十月,江水发冷,好像就在告人“若果要跳下去必得多加两件衣服,不然真不容易对付”那样子。一面想到死,一面还想到水冷,可想而知这死只像是为别的人却不是为自己本身了。
在我想去想来找不出必须要死,也找不出一定得活的道理时,一个早上江边却发现一个男子的自杀事情。全学校得到这信息,皆到江边去看。那时候大学生,一点娱乐也没有,自然是只好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新奇有趣味的消息了。我因为没有上课,在寝室里睡,知道这事比较得迟。听到有人自杀,我心中就一跳,因为学校中居然有这种勇敢的人,能够任性走到极端,做出亲手把自己生命撕毁的大事情。我不知为什么,却爬起来也走江边去了。在路上碰到许多人,皆是看过这样热闹的事回来的,每人皆像很满意的看到了一件奇事,每人皆非常有兴味的谈到死者方法的离奇。其实是一点也不离奇,用带子,勒自己颈,倒睡死去,那平常极了。我看到了那比我勇敢的死者,且同时在那里看到我那个女神,也正同到几个女同学在看,用手掩鼻,自自然然,一点也不奇怪的神气,看了一会,走去了。我当时有点胡涂了,就赶过去,站在她面前。我说,“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也是这样子,那将怎么样?”谁知这女人倒以为我是问她这陌生男子死得如何,她就客客气气的答应我道:
“达芝先生,这人真很奇怪,就是这样子也会死!”
听到这个话的我一句话不能说,心里像安置了一块小冰。我心想,为女人死真好笑,我此后只有好好的活下权利可得,女人这东西,因为全是那么稳重又全是那么懂事,只应当安置到心上一小角落了。我且怕到一个人死后在水中捞起搁到岸旁,给五百年青人在那种天朗气清的清早欣赏的事,虽常常觉得为虚荣的原因,一死就使人感到伟大,但我宁愿平凡一点活到世界上了。
我没有自杀,只说是那自杀的人给了我一种启示也行。
到这里你们可以知道我这自杀的故事了。
把故事说完,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阵。
达芝先生却想到现在的太太,心中好笑。故事的成立,他倒不是为得领受这一类生意人的拍掌,不过是增加他对于后来结婚的事,生出一点感想罢了。恋爱是生理上一种剧烈游戏,却常常有危险发生,结婚则是使一个安分守己的男子更其安分守己。达芝先生是自己看得出自己属于后者一流,所以说到恋爱总是对于自己过去加以无哀怜的指摘,把为妇人死当成一个胡闹的结局的。
一九四〇年的那个学校女子究竟到了怎么样子,达芝先生是没有说明白的。大概女人是进步得很多,男人也有了进步,因为都有了进步,他们已经敢在众人前面自由握手了。
十八年十二月
[book_title]我的教育
一
这是我住在一个地名槐化的小镇上的回想。我住在一个祠堂戏台的左厢楼上,一共是七十个人。
墙上全是膏药,就知道这地方也驻过军队。军队与膏药有分不开的理由,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们的队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爱在背上腿上贴一张膏药,到另一时又把这膏药贴到墙壁上的。他们——尤其是有年纪一点的火夫,常常挨打,或搬重东西跌磕了脚,闪扭了腰,所以膏药在他们更是少不了的东西了。
我们每两人共一床棉被,垫的是草,上面有盖的,下面有垫的,不湿不冷,有吃有喝,到这里来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大家都觉得很满意,因为一切东西是团上供给的,铺板是新的,草是干净的,棉被是从人家乡下人自己床上取来的。
排长早晚各训话三次,他是早把这个体面的训话背熟了多日,当到司令检阅时也不至于出笑话的。排长训话有三点,说是应当记清:一,不许到外面调戏别人妇女,二,不许随便拿人东西,三,不许打架闹事。我早就把这个记熟了。至于他们,我不敢说,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处,用稻草熏,楼上的霉气居然没有了。
今天有人在墙罅里检得三块钱,用红纸包好,不知谁人所放,得了钱不报告上去,被知道了,缴了钱,还按捺到阶前打了三十板。这人很该打,得了横财他就想隐瞒。排长说,这钱应当大家公分,是天所赐。钱少,不便分摊,所以晚上买了猪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气躺到上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应当抖气吃得比别人更多。
军人讲服从,不服从就打,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精义。
有许多人是因为聪明,不容易惹排长生气的。其实那有什么奇怪,常常同排长喝点酒,排长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吗?
因为熏房有恶气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看。我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我们会驻扎到这地方来。这里街只是一条,不是逢场日子连买汤圆也买不出。街上太肮脏了,打豆腐的铺子,臭水流满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许多肮脏的灰色鸭子,就在这些泡沫里插进了它的淡红色长嘴,咂东西吃。
全街只有一个药铺,两家南货铺。他们插国旗是欢迎我们的,国旗的马虎同中国任何地方一个样子。我们来清乡,先贴了半个月告示,再经过团上派人打锣通知,大家知道清乡对他们有益了,所以才把国旗挂出。
我今天到街上时看到一个吹唢呐的人。他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取暖,吹他的唢呐,小孩子许多围到看。他的唢呐吹得不坏,很有功夫,我以为是讨钱的,觉得我有慷慨的必要了,丢了点钱,大家笑了。原来是他在那里引小孩子们,并不要钱。不要钱了,我看得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还久。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象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许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壮。
街上冷静了,幸好,打听得出有酒喝。逢场或者好一点。我们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场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来的肉。
三
排长头一天说,军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点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罚跪,一共跪了十九个,一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点钟。太阳照到这些阔肩背,很可笑。排长看到了这一群矮子也笑。跪够了到吃饭时大家又吃饭。
我们大约还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为还没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么办?打霜了,很象十月天气,穿了我们的新棉军服,到后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地方不错,地方人家少,田亩多,无怪乎有匪,不过我们还是不曾见到土匪,大约他们听说开来的军队很多,枪上刺刀放光,吓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过一阵我们会排队到各处打土匪的,那自然是很有趣味的事,碰不到匪,总可以碰到团总,团总是专为办军队招待才要的。
到溪边,见到有一个人钓鱼,问他一天钓多少,他笑。又问他,才明白他是没有事做才钓鱼玩的,因为一天鱼不上钩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鱼不上钩。
想不到是这乡里还有这种潇洒的人。我也就想钓鱼。
早上这地方空气新鲜。
回到营里,吃过早饭,无事做了,班长说,天气好,我们擦枪。大家就把枪从架上取下,下机柄,旋螺丝钉,拿了枪筒,穿过系有布片的绳子,拖来拖去,我的枪是因为我担心那来复线会为我拖融,所以只擦机柄同刺刀的。我们这半年来打枪的机会实在比擦枪机会还少。我们所领来的枪械好象只是为擦得发亮一件事。
在太阳下擦枪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阳越来越可爱了。
有些人还在太阳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随便。
因为擦枪,有人就问排长,“大人,什么时候我们去打土匪?”排长笑,他说,“好象近来这地方是没有什么土匪。”
如果是没有土匪,驻到这地方过一个冬天,可真使人骂娘了。我们是预备来实习在××所学的“散开”,“卧下”,“预备放”,“冲锋”种种事情的。没有土匪同什么人去实习?
四
今天逢场。想不到这地方逢场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候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老百姓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队伍一解散,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问明价钱,要买时,他们乡下人总有意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摇头不答应。到后还是给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肉,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三字经,百家姓,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肉的,成腿卖,价钱比辰州贱许多。我们各人买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处去看热闹。
这地方鸡种极好,兵士们都买小鸡喂养,作斗鸡,又买母鸡,预备生蛋孵雏。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起来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检药的人真不少。
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们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白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肿高,长眉毛白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象也有人趁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
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抽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数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就不分,留到下场买肉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的。
在厢楼上白天睡觉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浮雕木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
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粗草纸,我也能够画出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我看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
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三,擦枪,唱军歌。四,各处地方去玩,闯一点小小乱子(譬如打别人的狗一阵,碾别人的鸡一阵)。这日子过下去将有多久,我们中间是无一个人明白的。
我们来到这里究竟还要做些什么事,也无一个人明白的。因为我想明白这事,就同到几个人去问军法长,军法长也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什么是清乡呢?我只会审案,用大板子逼取口供。”这军法长是我们顶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们这一点事情。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象在辰州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火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我们知道送土匪来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着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趴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
打过后,军法官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给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足,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象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激,除了杀头,没有可以使这些很强壮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毛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强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一声不喊,真是蛮子!
七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白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
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兴奋。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棍的,因为他们打了架。他们一天什么事也不能作,打架实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平常打打闹闹,不到动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么要紧。这些人是今天打了架明天就会好的。军人中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到因为两人打架被罚相对立正一点钟,两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卤了。
不过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革,先梦到同××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革除了。
八
我到修械处玩了半天,看他们做事,帮到他们扯风炉。
他们那些人,全是黑脸黑手,好象永远找不到一个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擦脸同颈脖的。
他们那里一共是六个小孩子,同在一处做事,另外一个主任,管理他们工作的勤惰。孩子们做事是有生气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细小如甘蔗,却能够挥大铁锤在砧上打铁。他们用钅虑,用锯,用钻孔器,全是极其伶巧。他们又会磨刀。他们一面说笑话,一面还做各样事情,好象对于这工作非常满意,且有过十年以上那种习惯。
修械处方面,使我们对他们觉得羡慕的是他们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们新兵营里的人可没有这种福气。营长同队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从不请客。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枪。
下半天从修械处出来,走到街头,看到有兵士从石门方面押解人头来部,每一个脚色肩挑人头两个,用草绳作结,结成十字兜,把人头兜着,似乎很重,人头一共是三担。为看人头就跟到这些人头担子回营,才知道这是驻石门剿匪砍来的。这是不是匪头,那是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这东西放在副官处,围拢来看的人极多。到后副官说,应当挂到场头上去,明天逢场示众,使大家知道我们军队已在为他们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们去看,直到看他们把人头挂到焚字纸塔上姿势端正以后,才回大营。
九
又到场期,精神也振作起来了。
大清早就约了几个不曾看到昨天人头的兵士去欣赏那奇怪东西。走到那里时,已有一些兵士在那里看。人头挂得很高,还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拨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后有一个人头就跌到地上了。见了人头大众争到用手来提,且争把人头抛到别人身边引为乐事。我因为好奇就踢了这人头一脚,自己的脚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时,那关闭在牢里的“土匪”被牵出到街头当路大桥上杀了,把头砍下,流了一坪血,我们是跟到那些护围的兵士身后跑到了刑场,看到一个刽子手用刀在那汉子颈项上一砍,嗻的一声,又看到人倒下地以后再用刀割头的一切情形的。大家还不算觉得顶无趣味,是这汉子虽不唱歌不骂人,却还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场。到了地,有人问他“有话没有?”他就结结巴巴说“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只说这样一句话,即刻就把颈项伸长受刑了。
如我能够想得出这些人为什么懂得到在临刑时说一两句话,表示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荣气概,又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须伸长颈项,给刽子手一种方便砍那一刀,我将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种事了。
这人被杀大概也不什么很痛苦,因为他们全似乎很相信命运。是的,我们也应当相信命运。今天他们命运真不怎么好,所以就这样法办了;我们命运同那个人相反,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肉吃。
看过杀人回到营中,我们所讨论的还是那汉子的事,我们各人据在稻草上,说了很长久的时间,又引申说到另外一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象我那样寡见浅识的。他们还能从今天那汉子下跪的姿势中看出这命运不好的汉子做匪无经验的地方,因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应当懂一切规矩,懂到了规矩,他下跪时只应屈一只腿,或者有重伤则盘膝坐下,因为照这办法,头落地以后死尸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对于投生方便。说了“二十年又是好汉”那样慷慨决绝的壮语,却到头不懂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脚色。兵士们是每一个人皆有许多机会看到杀人,且无有不相信这仰卧道理的,兵士看被杀都很明白那种体裁,纵缺少这知识临时也可以有熟人指点。
十
一个团总又同了二十个亲信,押解一群匪犯来了。“该死的东西”一共是六个。审讯时有三个认罚,取保放了。有三个各打了一顿板子,也认了罚,又取保放了。听说一共罚了四千,那押解人犯来的团总,安顿在司令部副官处喝酒,出门时,笑迷迷的同我们兵士打招呼,好象我们同他新拜了把子。
我听到一个兵士说,这是一种筹饷的最方便办法。这人叔父是那军法长,所说的话必定不会错。听到这个话,我心想,这倒真是方便事。我们驻到这地方,三十里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团上经常供给的只是米同柴火,没有饷,大家怎么能过年。人人都说军队驻防是可以发财的机会,这机会如今就来了。有了机会,除庆贺欢喜,无事可作了。不过也想到这些人他会恨我们这队伍。不过就是恨,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的,不甘心罚钱,我们把他捉来就杀了,也仍然就完事了。
今天落了雨,各处是泥浆,走到修械处去玩,仍然扯炉,看到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工人打铁。打铁实在是有趣味的事情,我要他们告我使铁淬水变钢的方法,因为我从他们处讨得了一枝钢镖,无事时将学打镖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隐瞒,从兵士地位变成侠客,我自己无理由否认这向上的欲望。
晚上睡得很晚,因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长训话的第一项,被查出了,执行处罚。
军人应当服从,错了事,所以打了。这人被打过了就只伏在铺板上哼,熟人各处采寻草药来为他揉大腿,到后排长生着气往营长处去了,大家都觉得无聊。
但不久全睡着了,那被打的兵士似乎也睡着了,我还不能睡好,想到军人应当服从,记到那兵士呻唤。
十一
约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里去洗衣,在家洗了一会衣,就在溪里骂丑话浇水。因为又是好天气,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气一好,人人都天真许多了,有一个第八班的火夫,到后就被大家在很好的兴趣中按到水里去了。这个人从水中爬起,衣裤全湿,哭到营里去时,没有一个人把回营的处罚放到心上。
我洗了衣,又约同了三个兵士到杀人的地方去看,尸首不见了,血也为昨天的雨水冲尽了,在那桥头石栏干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水说话不出。我是有点寂寞的。因为若不是先见到这里杀了一个人,这时谁也看不出这地方有人伸长颈脖,尽大刀那么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
他们杀了人,他们似乎即刻就忘记了,被杀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记家中有一个人被杀的事实了,大家就是这个样子活下来。我这样想到时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不过我明白这事是一定不易的。虽然刽子手回营时磨刀,夜里且买了一百钱纸为死人烧焚,但这全是规矩而已。规矩以外记下一些别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谁也无这义务的。
这地方似乎也有读书人,也有绅士。不过一个读书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无办法的(绅士平时就以欺侮平民为生活,我们就罚他的款,他也只有认罚,不敢作声)。打读书人当然不是这地方的事,因为在这里我们不想打谁,只是很平凡的活着,不打仗,脾气是没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会中聪明也无用处。
十二
昨晚有人请班长到营长处去说,让我们也来赌点钱,不然无事做,很不容易过日子。营长说,好,你们随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有大数目的输赢。还有,不许吵闹,不许欺骗。我们也一一答应营长了。从此我们多有了一种消遣。
说是不许到大数目,但是几个火夫把半年来积蓄下的几块钱,在第一天就输光了。这火夫是最爱贴膏药的人,胸口上我总见到他有一块东西。输了钱,问他胸口怎么样,这意思是笑他心痛不心痛。他不生气,笑,说,运气不高,所以失手。这些人是有上了四十岁的年龄的,看到那种蠢样子,使人觉得好笑以外的怜悯。他们真完全象是小孩子。
火夫薪水每月三元,除火食一元半,剩余一元半。他们把半年来的积蓄输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输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东方发白就挑了水桶到井边去担水,单是我们营里这种人的数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这种人有输无赢,他们实在就特别给了许多机会让别的兵士行使欺骗。
望到他们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说不出的风格到我的心上。
我是不赌博的,只看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赌精,已因为一次教训把赌戒去了。
我每天买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来已几乎成为习惯。
今天又送来了两个匪犯,在我买糖时候遇到,我就问那卖糖人,是不是这地方被这些匪抢劫过。那个人摇头,他告我匪是在有一个时候遍地都是的,因为有些时候他们做土匪的机会比做平民的机会多一点。我不懂他说的“机会”,但看那个人是不会说谎话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里审讯土匪我不去看,到后听说用铁杠把一个年青一点的两只脚全扳断了,就知道这人必定又是后天的货。每一场杀一个人,是可以使他们乡下人明白我们来到这里为他们剿匪,并不白受他们供给。
十三
今天又送来七个。
大家似乎都很欢喜,因为这些土匪由团上捉来,让我们分别杀戮或罚款,并且团上对于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会遗漏也不会错误,省事许多。
我呢,可不管这个。这些是军法的事。照例他们应当比平时忙碌了一点,这些有知识同有名分的人,为了审案,烟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处打铁,玩车盘,在铁板上钻眼。我的兴味就在这些事情上面。杀人时我固然跟到去看。有热闹我总在场,可是我对于土匪的拷打是不发生兴味的,我对于杀人也没有他们盼望的殷切。一遇到送来土匪审讯时,大家就争到拿板子准备,一听到杀人,大家就争作护围兵,真是奇怪。他们实在是无事情可作了,他们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处一个小工人引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是去街稍远傍山一个铸铁厂。那里大铁炉高约两丈,成水的铁汁从炉口流出时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壮观。那工人比我多懂许多,他能分别铁矿,能知道铸铁成为熟铁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够自己动手挥锤。他每月口粮是四块六,还能把积下的钱请主任寄回家里去,家里有妈卖布。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只十三岁,再过两年到我年纪时,他可以有八块钱月薪了。
铁厂真是一个好地方,到了那里我知道许多事情,辛寿是好人,各样全好,我说的辛寿就是那修械处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杀四个,全躺到那桥上,使来往过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从溪上游涉水走过。望到那些人一见血就摇头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场杀了这些人,真是趁热闹。血从石罅流到溪里去,桥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争伏到栏干上去看。
今天杀人,司令部的副官,书记官,军法,全到看。他们实在太没有事情可作了,清闲到无聊,所以他们从后门赶到桥上看。那军法还拿一枝水烟袋,穿长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刽子手的刀法,因为一刀一个,真有了不得的本领。这个人是卫队的兵士,把人杀完后,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场中卖猪肉屠桌边去,照规矩在各处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这肉到后是由两个兵士用大杠抬回营来的。这规矩我先是就听人说过,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场大约也割过了,今天我才亲眼见到。这肉虽应归刽子手一人所有,到后因为分量太多了,还是各处分摊,司令部职员自然有分,我们也各有分。吃晚饭,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约四两,不消说就是用那杀人的刀所割来的肉了。吃到这肉时免不了仍然谈到杀头的话,一面佩服刽子手的精练刀法,一面也同时不吝惜夸奖到把脖子伸长了被杀的那一位。这又转到民族性一件事上来了,因为如果是别地方的人,对于死,总缺少勇敢的接近。一个软巴巴的缩颈龟,是纵有快刀好脚色,也不容易奏功的。这一点,芷江东部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们全不把嘲笑机会给人。
因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用手当刀拍的砍到那正蹲着喝酒的人颈后的事。被砍的一面骂娘一面也挣扎起来,大家就揪到一处揉打不休。我们的班长,对这个完全无节制方法。因为到了那时节,他自己也正想揪一个火伕过来试试了。
杀了一个人以后,他们大家全都象是过节,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十五
我一个人怀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杀人桥上去看。我见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尸。人头是已被兵士们抛到田中泥土里去了,一具尸骸附近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色野花,作灰蓝颜色,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我看了一会死尸。又看了一会桥下,才返身。
我计算下一场必定仍然至少还有四个,因为五天内送四个匪来是可能的,并且现在牢里就还留得有四个,听他们说是有两个本应昨天杀掉,因为恐怕下场无人杀,所以预备留到下场用的。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欢喜得很,因为我们从××开拔,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不作游戏了。
虽然许多人已全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对于玩,还是很需要的事,他们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象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也是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白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水一碗,水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洗,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肉缸边喝四两酽洌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警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
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干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象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操坪里操了一点钟。
我们全都象需要一点分量沉重的东西压到肩才容易过日子,我虽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汉子,是没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规矩的。天气又太好了。我们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队官去说,大家请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骚扰。这队官是我的一个亲戚,他曾常常用亲戚的名分吃过我的冰糖。他回答我们说,“放哨是派的,不是请求的。”
“那我们请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干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枪吧。你看,天气多好!点验委员快要来了,若看到你们枪上刺刀不发光,那不是笑话么?”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枪上退子钩也被我擦小许多了,我不再做这种蠢事。”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
“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枪。”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到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枪械逃走,被拐到营里,因为答应缴出三枝枪,就没有照处治逃兵法枪毙,方便在将来追枪,留他到营里住。如今又逃走了。这犯人我曾常常见他,白脸高身材,为军人中很难得的体面人物。他脚用铁镣锁定,走动时就琅琅的响,有时我们正擦枪,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来晒太阳,坐到石栏干旁向天空看云影。这汉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里借故出恭,由班上一个火伕作伴,到修械处外面园圃中大便,谁知候在门边的火伕半天见无动静,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几声仍然无声息,各处一望,人已不见了,火伕吓慌了,就大声的喊出来,“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一直从修械处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声音宏亮不凡,全营为他这声音皆惊动了,大家全摸了枪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处同辛寿做铁弩,用枪挺簧纳小竹筒中,以为设计把箭镞放在压紧的簧上以后,遇到虎豹时,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从别人所学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发现了一些我也不缺少成为这英雄的气质,就非常有兴味的研究这镖弩。先是听到有人从外面走过,很平常,以为这完全是不知节制吃多了一点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逃脱骡子”,我们忙随了那苗人到外面来,那苗火伕经营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说“罗什长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么人说是“追去”。许多人就想拿了枪向外走,还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楼来了,另一种混乱又不成样子。
到后园去看了,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藏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白脸长身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枪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营的,即刻把赏号悬出了,捉到活的赏三百,找出死的赏两百,好象全为了这赏个格数目的原故,平时办公事具结造表册的师爷,也有拿了提灯同长矛四处找寻逃犯的。
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驿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
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线。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枪弹,向指定地点出发。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觉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产生那么兴味,只是三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白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一面是明白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且各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伕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枪刺那么随随便便一拟,或者向路旁草深处一探就可得到么?我们所有的人是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做着好梦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得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无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糊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到后好象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的,比我们转来迟了四点钟,人捉回时浮肿的脸更加苍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阳下向阳取暖,脚镣已断了,据说是先在营中锤断用布片包好的。我们望他他也望我们,大约也看出我们因他一走全个晚上狼狈的情形了,就在见连长时说很对不起连长同诸位兄弟。到后为营长审讯,又向营长道歉,说对不起营长。
营长说:“老罗,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聪明,第二次总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那汉子想了一会,说,“这是一定的。”
营长说,“我本来想救你,所以答应缴枪,就不砍你的头。你真太聪明了,见我对你好,你就欢喜逃。你是逃过了,这是你欢喜的事,你大约不欢喜挨打,让我打你一顿看看。”
这汉子当真就被打了一顿,被打完了丢到土匪牢里去。这汉子一瘸一拐走到牢边时,进牢门还懂得先用背进牢的方法,我问别人,才知道这人还作过一次大哥。
吃过饭,各人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梦,忽然吹了集合号,排队站班,营长演说。营长说,司令部有命令,把罗××杀了。不到一会这汉子就被他那同营的兵士拥到平时杀人的桥头,把一颗头砍下了。
“他拐了枪,就该杀,不杀他,还想逃走,只有把他头砍下一个办法了。”这是营长演说的话语。
杀人时押队的就是他平时同营吃饭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这是军法,所以到时当刽子手也仍然有人。杀过这人以后,大家看热闹的全谈论到这个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门唱歌”,“脸不失色”,不辱骂官长,“临刑颈脖硬朗”。
大家还说他懂规矩,这样汉子的确是难见到的。
晚上营长从司令部里领赏格下来了,分配的办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这汉子的一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员分赏三分之二,大家对这支配皆无话可说。得赏以后,司务长成为兑换铺的人物,即刻就有许多人很畅快的在草席上赌起牌九来了。这些人似乎全都对于昨夜的意外行为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出三百块钱(这样一个大数目)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的理由。
捉回来就杀了,三百块钱就赏给出力的人员,大家就拿这钱赌博,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必须这样做,营长也说不分明。因为在训话里他并不解释这“必须”理由。
一切仿佛皆是当然的,别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永远全是这样。
十九
今天又发生了新事情,第十四连(就是那看守罗什长的一连),有三个兵士被审讯了,各人打了五百,收进牢里,是因为查明白有纵罪人逃走的原故。他们因为是朋友,所以那样作了,我们因为不与那人相识,就仍然赌了一天钱。那三人还应当感谢长官,因为照规矩他们也有死罪。也算是“气运”罢。在军队中我们信托自己还不如信托命运,因为照命运为我们安排下来的一切,是连疑问也近于多余的。一个火伕的身体常常比我们兵士强壮两倍,同时食量同担负也超过两倍,他们就因为什么不懂才有这样成绩。我们纵非懂“唱歌”“下操”“喊口号”“行礼”种种事情不可,不过此外的东西,我们是不必去懂的。我们若只有机会看到我们的幸福,我们就完全是幸福的人了。
“打死他罢,”象这样的意思,在那三个兵士的连里,是应当有人想到的。这以为打死也不算过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经为一些小数目的债务,或争一枝晒衣的竹竿,吵骂过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时就可以牵连到生死,这是非常实在的。我们在××时还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兵士半夜里爬起来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头脸各处全都砍到,到后凶手是被审讯了,问他为什么这样粗卤,随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说是因为同伴骂了他一句丑话。这是不是实在的供词?一个熟习我们情形的人,他会相信这供词的,所以当时军法也相信了。那人定了罪。从这些小事上别的不能明白,至少可以了然那地方的民族性,凡是用辱骂的字言加在别人身上,是都免不了有用血去洗刷的机会的。不过另外的事我也来说说罢,就是我们的上司,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全可以随意对于兵士加以一种很巧妙的辱骂的。每一个上司对于骂人总象不缺少天才,从学校出身的青年军官,到军队以后是最先就学到骂人的。被骂的兵士有一种规矩是不做声。但过一会不久,兵士一有了机会,就又把从上司处所记下的新颖名词加到火夫的头上了。火伕则只能互相骂骂,或对米桶,水缸,汤杓痛切的辱骂。照例被骂的自然是不会做声。
埋罗什长是营长出的钱,得了赏号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烧纸的。尸骸到晚上才许殓收。
今天有两个兵士因为赌博打了一架,到后各到连长处去打一顿板子。我先以为这些人在晚上会又有发生上面说到的凶案,不拘是谁在半夜三更爬起身来摸到了菜刀,血案就发生了。不过我完全错了,他们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赌牌九,且把挨打这件事当作笑话谈论了许久。真是些有福气的人,为他们担心是白担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营里打牌,非常热闹。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还是打牌。
二十二
还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连三天,一院子泥泞。担水的火伕大清早赤脚板在泥中走出走进,口中还哼哼哼不止。早饭前许多人皆很无聊赖的倚伏在楼厢栏干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个高身子师爷,掇长凳在长殿廊下画符,用黄纸画,到后且口咬鸡头,将血敷到符上面。他原来正在为昨天受伤那三个兵士治病。我们队伍中是不可少了这样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杀伤了,打伤了,或者营长太太有了病,少爷失魂夜哭,都不是军医的事,却非师爷画符不可。这师爷若缺少卜课本领也还是不成其为师爷的。大约“军师”就指得是这样人材,这人材的养成一半是天生一半还是由于地气,因为仿佛有三个全是辰州地方的人。望到师爷画符的神气,仿佛看到诸葛亮再生。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书记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床头去,说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这一天的事了。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伕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脏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阵,哭声元气十足,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象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罢。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衣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伕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色衣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象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点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哼哼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赌博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毛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身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身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夹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枪筒的堆上,居高临下,监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万喜良唱本书念给大家听。主任的书已唱过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诵如流,主任还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唱过。间或有什么人来到修械处了,有事同主任商询,主任也还是用唱歌的章法同来人谈话,正象这个人成天吃酒不醉,却极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声里。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身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欢喜那些“三角”,“长方”,“圆条”硬朗实在的大小铁器。还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无狗肉时煎豆腐干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挂到什么地方我总能发现它。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象个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赤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身上好象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身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饱打一顿以后,还放雨中淋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book_title]冬的空间
第一章
一
……心情到近来,软柔得如蜡,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机会。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处。我看到了冬天,感觉到冬天,如今我还意识到,要用我这手抓住了这冬天给我的忧郁。
我或者会如一匹叶子,离了所在的枯枝。我的灵魂,——倘若灵魂还是我的一种产业,我还有权利可以放弃或保留,我将尽这风吹我到一个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顶,或是飘到小池小井里,我一点不留恋我的过去。我告给他们,我是活厌了,有风,我将尽它吹,我将因掉在一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别人,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这话的真实。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说到这些愚蠢的言语了,我将怎么来挥霍我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总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点那种机会。我总嫌知道别人太少而别人知道我则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种憧憬的完全上系着我的哀乐。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从此超生。心情的软弱,既全因为一切所谓彼岸的达到,明白了谁也无可援手,我就应当喑哑,诚实的做人,迈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一个在任何辩解上也是懦弱无力的小器,还从种种机会上,尽别人称为有恒性的男子,无耻极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机会这样多,你的所得是些什么?
二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声音,在向房中近身处的一个伏在窗边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着。
“你开灯。”男子仍然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回,“玖,莫看了,开灯!”
那个女子,捏着悬在床前的电灯开关按了两次,灯还没有光明。于是含着小小嗔怒的神气,用爱娇的声音说话,“讨厌的灯,这样夜,电还不来。——你写什么?”
“我写文章,”那人啪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笔放下了,“今天守到这桌边一整天,还只有五张。头脑乱极了。现在另外写点感想那类东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饭再写,我们出去看看。”
“快吃饭了么?”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闹了。我们出去好不?”
虽这样说着,那说话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黄昏的景色为意,还是坐在床边看书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听到打第七次的下课钟声音,听到楼梯上有人忙乱的走动的声音,听到楼下食堂有人吵闹的声音,两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残留的黄昏光景,那男子,用着很沉郁的调子说道:“我们又过了一天了,玖。”接着且轻轻叹息,象是对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过年了。”女子说过年的话,表示日子过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讴歌。
“是的,到过年,我们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去。”
“仍然……”
“到这里行吗?我这功课教半年别人就早厌了。我很明白,别人不需要我,我们能放赖到这地方么?”因为这时说的这些话象是极不相宜,所以那个玖就另外说一种话。
“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书吧。我近来常常总感觉到缺少生存的气概,不知为什么,心软弱极了。往常见你因为很小的事就哭,一点不能节制自己的眼泪,还以为是女人,身体不怎么好,又任性,所以这样。你那性格我是在先总能原谅,到后就会生气的,因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烦恼,如果还可怜二哥,就不应当常常无理由流眼泪。但我自己到近来,也成为女孩子了。一点不值价,眼前一切皆象在欺侮我。”
“你莫多写字。妈就告过你很多次数了,医生又告过你。”
“哪里是多?文章做了一天还是昨晚上那五张,照抄了一次。我这头脑一点也没有用了。往天写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写下,象最近《小说月报》的《会明》同《菜园》,全是那样子写成。虽改了又改,人总不糊涂。写成后倒到床上疲倦象死人,正好象与商务印书馆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块钱报酬不相称,不过总是把心中的东西写出了。如今写不出,脑中塞满了一切杂乱的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放两天莫写好点。你又懂劝我莫在生气时节念书,你自己一点也不讲究这些。”
“我能够讲究么?不写怎么了?快过年了。这里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块钱,真应当感谢他们,许可你学费也欠账。我们还答应为妈买药,并寄点钱给那可怜的老人家过年。我还应当退《红黑》的二百五十块钱。还应当退《冰季》的二十块钱。还应当把××的八十块书钱送人。一啪拉写十五万字也不够。现在还应当在礼拜天就写成五万,好去同×先生说,他告我说过中华或者还可想一个法。两百块钱我们也仍然不能搬家。账真不是有方法还清楚的事。我们在缝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几块钱的账了。”
说着,听着这样的话与她二哥并立在窗前的玖,无可回答,把电灯开关一按,灯明了。全房中为新的光明充满,窗外的黄昏景致不能再见到了,二哥暂时不再说话,在灯光下看那自己所写的半张日记。
名叫玖的为一年约十六岁,有着俏丽身材,以及苍白秀美脸庞的女孩子。身穿浅蓝鹅绒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为先一时才一个人从课堂下课回来,房中又清冷异常,所以在房中也没有把大衣脱去。这女孩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到脑后非常平顺。神态凝静,仿佛有着一颗与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心。但长眉下一双微向上飞的眼睛,清明无邪的眼珠,却凝聚着一种爱娇,口辅微微开合,从神情上所凝结成淡淡的忧愁痕迹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这美丽女孩子称为二哥的男子A,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岁。是一个贫血人的白色瘦脸两颊略略下陷颜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却缺少光辉,口略向内收敛,平常人的鼻子与平常人的额角。若在一些大学生中站着,很难为人认识这是一个据说有着异样头脑的人物。这男子,身穿藏青色细哔叽长绒袍,身材很小。房之中有一大藤椅,当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藤椅中时,人就沉到椅的中间去,有他人从外面走来,从背后望,也不会再发现得出这人的去处了。
男子A是在这江滨私立××大学的文学教授,女人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生。因一个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学期的开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这地方来,同一些不认识的各地方生长的男女学生在一块生活,消磨这长长的日子了。住处男的是在××大学的教职员寄宿舍,女的则在女生宿舍中;现在的房间是这二哥的房间。因为房间是一些伶便聪明同事所选剩的一个坏房间,一些器具,一个床,两个又小又旧的白木写字桌,加上两扇旧糊的门窗,房中的情调任何时节总显得异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个不会使这房子成为体面的那种无美感人物,一些书,胡乱的无秩序的陈列在架上,一些学生文卷同各处年青朋友寄来商量的稿件,堆满了一桌。地下全是报纸同零碎字纸。素壁四堵,毫无装饰。一些很少用处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占据在一个白木茶几上,如对主人行为加以嘲笑的原因张着口不动。
因为灯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这些事,人既身体很坏,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不管怎么行?我是来教书的。”
“你上讲堂教书好了,为什么把精神耗费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还有相信我主张的人。有一个就很好了。我告他们试来开始努力,我要使他们对于工作发生兴味。”
玖就笑,说,“你发现了‘天才’没有?”
“我不许他们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谁蠢一点就相信谁可能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听到有人说到你的功课了。她们以为全是很可笑的话。她们都说,晓得那个人说什么怪议论,胡乱极了,自己也好象弄不分明在说明某种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议论应当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因为到堂上去时,在甬道中或者廊下,来来去去总是见到许多不缺少俨然极聪明的脸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窍玲珑的人,见到这萎靡男子,用着她们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轻视心也是当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样的女人,就问玖:“那是谁?”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说了。我以后倒很想看清楚一下这些女人的脸目,因为不大注意过她们,失敬了。”
女孩子笑着,摇着那小小的头,“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这样说,仿佛是以为二哥纵看也不会吃亏,倒不如莫看为好。其实他虽说是倒要看看清楚这些女人的脸,却是并无必须知道这些女人的脸柔软粗糙意思。到了认真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时,就是在本班上过课,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欣赏她们的美处了。
因为听到有女人在背后批评过这一类话,虽然心中仍旧还是坦然泰然,但对于自己教书的失败是又得到一种证明了。
以他想,则象这样子每月拿这点点钱,除了上课改卷子,与同学们谈谈白话,还得尽这些陌生的人认识,且毫无责任的加以背后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种损失了。他想不到教书就只是得到这些无聊,并且想不到嘲笑他的还是那并不美观的女人。
有人在房门外叩门。进来了,是校役问吃饭的时间。当那校役把门带上走下楼去以后,女孩玖在灯下轻轻的温习着法文的生字。男子为一个可笑的孩气的思想所缠扰,在一张纸上用笔写着:“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生长得极丑也很少悲伤的机会。”但这人在心上却用血写着:“我将使你们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爱我。”
三
夜中很冷。因为天气的温度下降,各处皆显得沉静,宿舍各处很早的就毫无声息了。
女孩玖在七点钟后就回到女生宿舍从一个女同学温习英文去了。俨然作着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一个人就咀嚼着自己的寂寞,反复的埋在沉思里。
……什么事情使我软弱到这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别的事上得来的羡慕引起自己的骄傲,很顽固的活到这世界上作一个人?我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径,到前面去发现自己的命运?
……我这书可以不教了,为了一些苦痛,我将牺牲了事业,也很应当。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为任性的原故,没有人再要我教书。我不活,不为母亲或幼妹活到这世界上,只要有机会,使我到羞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应当死!
……我当肯定我的生存。活着,无可奈何,各以其因缘终不免有一种纠纷到身上来,我无论如何当正面去接受,去证实,去流血流泪。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聪明,以为所作所为总不至于是在危险地方散步,于生活不至于发生急剧的变故。我就因这原故还在另一时节不知羞耻的懦怯无用活到这世界上轻轻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点羞耻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东西!
……不妨重新来做一个人。我找出一些机会来使一些人也来为我难过。不拘是憎恨,是愤怒,以及嫉妒与羡慕,在我总仍然比之于今日为多有所得。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王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藤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做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尽。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宰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
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为了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去青岛。”
“那就一同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
那里是海,你是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到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
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象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她哥哥,“二哥,黄先生说××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剧本。”
她就把剧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协妥。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象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译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译成法文。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欢喜法国。”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哪里哪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场。
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
“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
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第二章
一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来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象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
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
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
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
还有那——
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
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
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
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功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功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象××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你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
“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
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着要说话了,他说,
“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象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象你这样的……”
“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二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关于这一天功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住处好么?”“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想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取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换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舍得母亲么?”
“没有法子,二哥也是舍不得母亲的。我们在一处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亲回到乡下去。还说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过乡下了。可是又说去青岛,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女孩玖说的话,两人就都不做声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为记起青岛有海水,风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语说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象没有。”
玉想走,五说,“小姐,你又忘了你的东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间去了。走到廊下时还听到五的声音,“小羊是天真快乐的,放心吧。”然而说着这话语时节的五,已经不是早上唱歌时节五的快乐,从语气中也可以听出是无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三
第一班淞沪火车象平常日子一样,在三等车里带来了一车蠢人,就是身上肮脏,言语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体疲倦,晚上又从工头处得三毛五毛的报酬回家去睡觉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头等车厢里,载来了一批有学问,皮肤柔滑,身穿上等细软材料衣服,懂许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随随便便谈一点什么就可以在签名簿上画一个到字,于月底向会计处领取薪水的大学教授。这些教授到了车站,下了车,随意又坐到一辆人力车上去,即刻有一个同工人差不多肮脏不体面的汉子拖着车把就跑。
于是不到十分钟后,车夫还没有出校门十步,这些教授就站在讲堂上,用粉笔写那些问题,同一群年青人谈着完全与“天气”“工人”“车夫”无关系值四元一点钟的话来了。
学生呢,为学分原故耐耐烦烦听着的也总有人,很有心得那种样子忙忙的写着记录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课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诗,一块钱与一件蠢事,也仍然总不缺少这种人。但是课堂外面太阳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烟的事,是没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沟水里去,爬起时全身浆着墨绿色肮脏东西,也是没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蓝到象海,一个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于象海一样的寥阔,无边无际,这更不是年青学生有分的事了。学生们全到课堂上做转贩一个上等人的知识去了,只留下两个小饭馆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广坪中让太阳炙着破棉袄绽肉的肩背,对于天气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个在回头发现了曾偷过鸡头的狗也在那里很悠暇神气散步时,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着逃走一面回头望着打它的仇人,似乎从那扁脸小鼻子上认清楚了是合兴馆的伙计,同时也记起了偷东西吃那一回事,于是不再做声,窜过干沟,跑到枯根株还未拔除的棉田里去了。
四
在上海方面,装满了整船的丝绸,茶叶,桐油,鸡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满江时节出口,船皆傍江边南岸行驶。大而短笨常常画着一面旗式一个狮子一颗星的烟筒,冒着淡淡的青烟,间或还发着比山中老虎嗓子还沉闷的短促声音,从一里外的××学校大坪中看来,是仿佛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动,且如大声呼喊船上人,也当能听到。其实船在江中行驶,去岸尚数十丈,若在江边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边已经如何远了。
青年A无课,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边玩。看江上潮涨潮落,目送全身以钢铁作成俨然是蓄藏着无尽的生命之力,顽固的转着转着轮叶向大洋浮去的轮舶。望着那庞然巨物过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浪,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浪所摇撼,如为一只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惧,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势,一切无所畏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浪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
“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下课了?”
“接到还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的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象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象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竞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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