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泣红亭
[book_author]尹湛纳希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26425
[book_dec]近代长篇小说。尹湛纳希(蒙古族)著。约成书于19世纪末叶。作品系《一层楼》的续篇。《一层楼》以璞玉结婚不到两年,妻子病故,而炉梅、琴默、圣如流落他乡的悲剧结束。本书以璞玉梦中寻访炉梅、琴默、圣如3位小姐开篇。这时,炉梅汗字他人,未婚夫为年近半百的商人;琴默的未婚夫是个丑陋不堪、驼背口吃的傻子;圣如则未婚先寡,孤苦伶仃。炉梅、琴默不满家庭包办的婚姻,炉梅于成婚前女扮男装出逃,琴默则投江被救。最后几经磨难,2人与璞玉在杭州重逢。这时圣如也由金夫人作主与璞玉订婚。小说以璞玉同时娶3位小姐为妻的喜剧结束。作者在《泣红亭》结尾处有诗云:“茫茫三年事,午梦荒唐语。若考其中实,兔生犄角龟生羽。”它恰似谜底,道出了作家的本意:4位青年男女悲欢离合的故事,不过是红楼一梦,并非封建社会的现实写照。尹湛纳希通过这部爱情的传奇故事,对封建势力予以入木三分的嘲讽和有力的鞭挞。然而作家受其世界观的制约,其作品仍不乏封建主义的糟粕。作品的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结局也落入了俗套。但小说故事情节生动曲折,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全篇穿插着的优美词赋歌谣,又构成了作品独具的艺术风格。《泣红亭》除出版有蒙古文版,尚有曹都、陈定宇翻译的汉文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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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尊圣旨贲侯进京城 理家务金公归故里
落日余辉暗疏林,荧荧灯火映窗棂。
长夜闲暇无别事,聊续断弦弹旧琴。
话说《一层楼》一书言道:忠信侯贲侯之子璞玉与一代女子沉缅**,进而喜变愁,爱成恨,年华虚度, 一事无成。其所以落得烟消云散的下场,皆因在天国时候曾起淫心的报应。虽谓如此,明珠白玉尚未落水而粉碎,红脂青黛岂忍湮没于草莱。故此看官无不慨叹怜惜,同病者悲长空彩虹之易逝,好事者续一部奇书于人间。
书中说道: 自从璞玉原配去世以后,曾经遣人探听盛粹芳、琴紫榭、卢香菲三人的消息,无奈三人皆似风吹云散了。从此,璞玉就象洗心革面遁入空门之人,但胸中的一块石头又不知扔到哪里!
正值春和日丽,璞玉独自徜徉,来到会芳园,桃李依然争艳,亭榭仍旧清幽:但昔日朝夕相伴的人们却一个也没有了。近日小妹熙清出阁,寂寥更甚,抚昔虑今,感慨重重。独自吟咏一段白云红叶的歌词以后,不觉困倦异常,便在绿波亭内凉席上枕着圆枕躺卧,不久进入了梦乡。
气爽喜逢佳运至,眠多聊解寂寥情。
且说璞玉在梦中恍恍惚惚登上一座山,环视四周,大海苍茫,无边无际,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但见珊瑚花、翡翠草满山遍野。奇鸟珍禽在林中啼鸣。山中杳无人迹,沿着一条清溪走到山上,山上有一座方亭,亭子绿砖黄瓦,四周围绕着朱红栏杆,却没有人行的进出口。璞玉好生奇怪,即跳越进入亭内。一看,洒扫得一尘不染,非常清净。亭上匾额题着“泣红亭”三个字。亭中有一块大石碑,依稀闪光发亮。上前细看,上边镌刻着各种图画,旁侧各有文字。第一个图是一只翠雀在树枝上跳跃,旁侧写的非诗非歌:
莫断双缘抑愁情,一番春讯一番新。
三千里外客中客,十二年前身外身。
还有一张琴,也很奇怪,琴上并无一根弦,旁边写道:
崖上松涛催短景,水底玉魄幻龙珠。
应恨彩球将人误,铁石前盟一旦无。
又有一尊香炉,盛满白灰,可不见插一炷香。旁边写道:
茅店野舍寒,霜夜马蹄轻。
昏鸦啼古树,危楼掷球心。
璞玉将三首诗文依次读完,因诗义深奥难解,不禁意味索然,不想读下去了。接着看些图画,有挂钟、有雕弓、有叶桃、有冕旒,或有凤、或有凰。璞玉自忖:越走越远了,还会出现青狮白象也末可知,便背着手过来观看石碑的背面。画的是一个大顽石,石上有几个字,有璞玉能认的,也有不认识的:他正将不能认的字抄在手上,忽见空中有—个功曹神大声喝道:“这畜生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璞玉大吃一惊,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是父亲贲侯,脸如重枣,须如银丝,正在俯视璞玉。原来贲侯也信步来到绿波亭上,瞧见璞玉一个人睡在那里。他早看出近几天璞玉神色颓唐,无精打彩,甚觉不安,便叫醒了璞玉。常言父母怜子心切,惟恐有病,谁知竟至这般田地?待曰:
抚育恩深重如天,检点行止正心田。
且说璞玉连忙起身跟着贲侯出园,来到逸安堂。那时贲太夫人早已归西天,二十七个月的忌期已满,贲侯仍穿缁衣。金夫人迎上坐定后,丫鬟玉清呈上一封公函。
贲侯问到:“什么公函?”金夫人道:“才刚龚高从外头传进,说是机要文书,赶紧呈老爷过目。”贲侯接过来一看,函封上注明:“该府面交忠信侯贲玺,此件事干圣谕,不可怠慢”几个字。
贲侯看了“事干圣谕”二字不敢延误,当即拆封命璞玉恭读。
原来浙江省杭州虽说是礼乐古都,且有鱼盐之利,但无守备兵力,东海沿岸的石果、凤尾等洲上,麇集一股盗贼,先将邻近的兆宝、交门等岛屿劫掠一空,声势日盛,纵横海疆,肆意掠夺。那时高丽不能平定,镇守交战败溃。大军扼守,不教盗贼东侵。贼众又犯东南,劫掠日本、琉球等地。于时各自坚守海峡。贼料无利可得,继而西出别子门,劫掠余姚、富阳等地。与时,闽浙总督一面招民从军,协助官军荡平贼寇,一面修书遣人上京奏禀。是时圣人在位,日理万机,人寿年丰,四海升平。圣上念贼等皆因生活无路才挺而走险,龙颜不悦,摺尾朱批云:转饬兵部大臣,从德隆望重、文武兼备之公侯伯子男中擢拔武官统镇兵三千驻扎杭州。又因贼窝海上,并命高丽、日本、琉球务须出兵剿灭贼寇,不准互相推诿贻误。
于是兵部大臣们决定召唤世受皇上重恩的四名功臣来京师觐见。该奏摺已获圣上照准。故吏部颁发文书,星夜示谕四臣。那四臣即:孝悌公南山秀、忠信侯贲玺,节烈侯董福、义都子卜禄。
且说贲侯听了函意捋着胡子不作声。金夫人起身道喜,贲侯长叹了一声道:“唉!我们祖祖辈辈享受国家厚禄,竭诚报答皇上恩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我年逾花甲,与其在三千里外负总兵之职,不如在原籍享用千户侯了。假若老太太还在,这事就更难了!”
当下到外边与管家张裕、龚高等商量,筹备车马行装,命龚高带家奴十余人作扈从,将留守衙门的任务交给了张裕。又命璞玉也跟随入京,好学习帝京礼仪。璞玉“ 喳”地答应一声入内收拾什物。福寿听了半喜半忧,喜的是趁璞玉这次出差的机会如能得到风云际会,也可谓没有辱没家教:忧的是金夫人春秋已高,上边又没有别人,我一个人伏侍上边又支使下边,唯恐难以胜任。但责无旁卸,只得处处用心,事事谨慎罢了,思忖半刻,便叫宋璞玉的侍童瑶琴、宝剑,将璞玉的寒暑行装杂物—一交点齐备。到了启程那天,贲侯向金夫人道:“此去若不录用则已,录用则必定当即赶任,没有回来看家的时间了。那时候我派人来接夫人,夫人从这里赁船带上家里老少直接南下。我在汶上停舟等候就是。”说完拜过祠堂,鸣炮三响,带着璞玉坐车起程。
金夫人到二门送别,关掩大门不提。
诗曰:
三千里外请长缨,智勇一臣跃龙门。
且说贲侯乘车,璞玉骑马跟随后面,一行十余车骑直向京城进发。当下四月天气,杨柳低垂,花开遍野,水流鸟鸣,极为清香。贲侯将璞玉叫到车前道:“这次南下不知几年,你从这儿分道先到你舅父家告别,再去看望你姐姐,告诉我南行之事,再速速赶来。”这几句话恰好投合了璞玉的心思。他—一敬诺,带上自己的仆从,分道向西,没走七八十里路就来到金公衙门前边。
璞玉原想这次亲自拜访能知道琴紫榭、卢香菲的下落也末可知,若有良缘还能见着面。他想到这里,不禁心潮滚滚,不知是喜还是悲,看到金府衙门更是感慨万千了。谁知到大门前一看,两扇大门紧闭着,一片寂静,昔日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了。街口的商贩看见这些人马,甚以为奇,都来观望。
那时璞玉不禁暗暗吃惊,教仆从敲门,半晌却鸦雀无声,不见人出来开门。瑶琴、宝剑齐声高喊,多时方听见有叱咤声,好久才打开角门,一个醉汉一瘸一拐地出来。璞玉勒住马缰到近前一问,这老汉耳聋且正在气头上,问了几句话都是所答非所问。马柱在他耳旁大声问话,老汉更是生气,只说了一句: “真讨厌,我不知道!”说罢将门哐啷声关上了。
璞玉见此情景又气又笑,正在踌躇时,旁边有人问道:“你们问他什么事?他正赌钱赌输了没处撒气呢。”马柱向那人施礼问起金公的事。那人道:“金公在两年前就携带全家老少,护送老太大的灵柩回浙江去了。这是他的看家奴才。”
璞玉听了那些话,犹如头上浇了一盆凉水,满腹的喜悦顿时消散,低头无语,别的事儿也不便再问那个人,无奈策马去往金绍家。马柱催马先去金绍家报信。
金绍家离此不远,渡水越岭不久就到了。金绍闻讯赶紧到大门前迎接。郎舅见面握手言欢。绕过大堂,只见那个贤惠的姐姐德清领着子女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璞玉连忙下跪施礼,德清搀起璞玉,骨肉深情,潸泪厮见。二人谦让着进到屋里坐定后,璞玉看这三间堂屋没有隔断,堂屋上手是炕和窗,西间是卧室,东间是书房,门上挂着竹帘,墙上挂着仿欧阳询字体写的《隐士录》中堂:
智者贤达明兴衰之理,知成败之数,识安危之兆,晓进退之方,故隐居以待时机。一旦风云际会,则可位极人臣以安社稷。时运不济,亦足以明哲保身。洞察此理,修名可远及于后世也。
又见两旁的对联云:
只缘才疏生事少,不通俗韵见客稀。
璞玉对那些文字赞叹不己。又往下看,在花梨木桌上有镇尺、牙签、书、琴,但没有金玉的饰件,更显得清雅大方。璞玉正在出神观赏,金绍笑道:“该转过脸来了,人已经等久了。”璞玉连忙掉过头来。德清带着他的儿女们向北跪下,敬请父母安好。璞玉连忙侧身而立,向他们转告父母安康之后,才上炕分东西坐下。
德清道:“自从那年过门到此地之后,尚未回家省亲,不知老爷、太太添了多少白发和皱纹了。听说老太太也归了西天,都是我没有造化,正好赶上坐月子,不能前去吊孝。回想起来老太太慈爱,就算朝夕烧香磕头也报答不完。熙清妹妹好吗?还象过去那样淘气吗?妙鸾、秀凤、福寿、锦屏、玉清这些人也都还在府里吗?我还役见过弟媳,没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会芳园的花草树木或恐也怀念我这个知己吧?”虽在含笑说话,但泪水已是盈眶了。槟红端茶来,璞玉一面喝茶, 面答复德清道:“老太太归西的前一年,老爷、太太在京值年班,熙清妹妹也跟随到京,没成想那年扬州知府的公子没有成亲,在京物色儿媳,老爷的夙友曹大人做媒将熙清妹妹许配他的公子了。那妹夫叫苏令安,人材特别俊秀。过了年苏知府带着儿子、媳妇回扬州去了。这一离别也不知到那一年才能见面。在京时正赶上年末,百事繁忙,嫁妆也没有怎么办齐就忙着成亲了。锦屏姑娘去年死了。在家的旧人只剩下玉清、福寿二人,绵长有病回家了。”
德清听了这些话,为熙清伤心落泪道:“再也不容易见着了。”璞玉为了安慰她转过话茬儿问道:“墙上挂的字是姐夫的手笔?”
金绍笑道:“是你姐姐写的,大概想着对我有教益罢。那幅对联倒是我写的。”璞玉道:“姐姐什么时候练的这欧字体?写得真秀气!”
德清道:“我出嫁时你还小呢,我在家时就写这欧字体,可是到这儿就生儿育女,琐事缠身,手指头都木僵了,哪里还谈得上书法。我临出来时写在凭花阁墙上的字你可见着了?”璞玉笑道: “想起那些事儿可真叫人发笑。”他诉说那年熙清独自面对墙壁吟哦哭泣的事儿,德清不禁喟然叹道: “他吟哦了什么?”璞玉道: “一多半我都忘了,只记得什么‘栖桐双雀齐长成’什么‘失伴孤雀只一只,长夜悲啼无人识’等诗句了。”
德清长叹道:“时过人去,旧时伴侣都天各一方了。”正说着话, 丫头们拾进饭桌酒席。金绍让璞玉坐在炕中间,夫妻二人分坐两旁,骨肉三人饮酒谈心,另在外厢款待侍从不提。
璞玉见跟随德清的丫头少了一人,因而问道:“为什么不见丁香姐姐?”德清叹道:“我刚才听你说锦屏死了,心里难受,我们丁香在今年春天因难产死了。”三人叹息了一阵。璞玉又将老爷进京途中命他探望德清的事情说了一遍。德清道:“世事真难预料,原说熙清妹妹出嫁的地方最远,我嫁的地方比她近。今天若南下,以前说远的却近了,说近的反而远了。”
璞玉趁着话题问起舅父金公的家事来,德清道:“前几年他们全家南下去浙江的事你到如今还没听说?”璞玉道: “虽说听了一鳞半爪,还是含糊不清,况且两年前南下为的是护送灵柩,也该回来了。再说为那事顶多派一两个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了,谁想到他阖家都去呢?福晋、姨娘也以为该回来了,谁知连姑娘们也块带走呢?”
德清道:“应该说你是个薄情人。原先我们一辈姐妹是何等亲热,尤其紫榭、香菲你们三个人,和睦相处谁能比得上?你成了亲以后,就不提旧事儿了。她二人竟遭受了多少个艰难苦楚呢?”
璞玉大惊追问,德清道:“这些话我怎么如实地告诉你也是枉然。那年将紫榭许配山阳来家以后,紫榭不从,顾氏奶奶也不依,后来来家催促不放,金公舅舅没让顾氏奶奶作主,一口答应收了彩礼。于是琴姑娘得了病几乎死去。那年南下时琴姑娘也同行,说是到浙江再过门,想来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唯独那卢姑娘最可怜了。女婿是吴亭人氏,极为富有,年近半百膝下尚无子女,托一官员为媒……”不等说完璞玉便蹙眉道:“这金公舅舅不知怎的了?为什么竟与商人攀起亲来了呢?”
金绍道:“说起商人也有缘故,他也是个世代仕宦人家,但传到这朱英一代就不愿意做官,在家经营享福。这个家资财百万,钱那里用得完,就联络洋商专门经营海外生意, 自身还有 个监生的功名。”
璞玉道:“虽说是个大富商,香菲姐姐那能愿意呢?”德清道: “不仅卢姑娘不愿意,舅舅也不愿意,唯独娜氏奶奶看姑娘二十多岁了,而且病病殃殃的。没个见好,这才下了狠心把她许配出去,这样才促成了那件事儿。”
德清连忙问道:“你老是问这听那,啊啊的,酒也不喝,菜也不夹,这是怎么回事儿。”
璞玉连忙干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莱,又“啊!”一声,德清笑道:“那朱商人的彩礼最重,什么王公大人也不能和他相比。此地不象咱们家乡,不用马牛骆驼羊,都是注重实物。彩礼中有:汉玉吉祥如意二付、珍珠手镯二双、宝石宽簪一付、自鸣钟四座、洋金表一只、赤金耳罩子一付、二尺五寸珊瑚树一架,还有蟒缎貂皮袄,各种手饰不计其数。成婚礼:金杯八个、足银一千两等等。”
璞玉道: “姐姐记得怎么这样清楚?”德清道:“送彩礼的宴席上我亲眼见的,怎么不详细?”
璞玉问道: “那你当然看见女婿了。”德清道:“我没有看见。听说女婿拜娜氏奶奶时槟红看见的。”璞玉忙问槟红: “你看那老汉怎样?”槟红笑道:“脸长的象核桃皮, 一指头深的皱纹,上面还带着麻子,一只蓝玉石眼睛象嵌歪了的珠子,齉鼻子,络腮胡子从耳朵连着脖子,歪嘴还喷着臭味儿。别说卢姑娘那样水晶宝石似的人儿,就是我们丫头见了也犯恶心。”
璞玉、德清听了都忍不住笑了。金绍道:“这丫头说得太夸张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嘴臭?”槟红拧着眉头道: “我估摸是那样,不说别的,他身上虽然裹的是蟒缎,还不象包个木头疙疸么?”三人都笑了。
璞玉还接着往下问,德清道:“卢姑娘听说要嫁人以后,茶饭不进,一连哭了几天。知道过门的日子近了,几次摸刀寻剪子要死,都让娜氏奶奶和丫头们阻止了。画眉看着姑娘不依,吵着要娜氏奶奶退婚,挨了顾氏奶奶两次打。画眉、卢姑娘二人眼看就要走上绝路,忽然一夜之间失踪了。”
璞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了?”德清道:“不知是怎的,在卢姑娘跟前睡觉的几个丫头,翠玉、老妈子们都一点也没有察觉。那时金公舅舅也不在家里,全家沸沸扬扬地折腾起来了。顾氏奶奶还真有主心骨,她教家人‘不要声张,想来是暂且躲躲罢了。’她立即差人连夜寻觅就近的儿个地方,说来也真有点跷蹊,墙外竟毫无痕迹。金公舅舅回家以后无奈要退婚。那洋商人那肯善罢甘休!大吵大闹要告状打官司。你想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家,哪能吃得起洋人的官司?况且更不敢提小姐失踪,因此困窘万分,一夜之间须发都急白了。后来忽然想起汉朝皇帝用假公主蒙骗单于的计策,将翠玉冒充卢姑娘嫁给了朱商人。那翠玉本来也长得不错,用珍珠蟒缎妆扮起来也真象个名门闺秀。这也是翠玉的造化,陪送了卢姑娘的全套嫁妆和四个丫鬟。听说夫妻倒还和睦,朱商人眼里把翠玉看成杨贵妃了。”
璞玉道: “卢姑娘到底怎么了?”那时饭莱已上齐,德清只顾吃饭也不说话。璞玉又问槟红道:“卢姑娘真的逃走了不成?”槟红道:“往哪儿跑呀,看来是跳井了!”璞玉一听这句活,刚刚咽下的饭菜猛冲上来堵住喉咙,两手一张,仍下碗筷,两眼翻白,身子猛地一仰,倒了下去。
欲知璞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秉丹心疆臣奏忠言 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传神好文章,有如风云涌。
不能动人心,巧笔有何用!
话说德清、金绍等大吃一惊,连忙急救璞玉。折腾了好半天,璞玉才吐出饭菜,并夹杂着混浊的血水。德清教丫头端水让璞玉漱口。槟红因惹下了大祸,怕的了不得,连忙上炕给璞玉捶背揉胸。璞玉睁开眼睛,也不管屋内人们是否嫌恶,便放声痛哭起来。
德清责怪槟红道:“死奴才!不明真相信口胡吣,卢姑娘跳井的事儿你亲眼看见了吗?光是一只靴子掉在井栏旁边,你就能断定她跳井吗?”金绍道:“何况哪有她同画眉二人同时跳井的道理呢?”他扶起璞玉不住地劝解,可是璞玉更是大声哭号,如怨如诉,活象和尚唪经唱偈一样。德清对金绍道:“别劝他了!教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自然会停的。”说罢收拾饭桌,扫擦吐物。
璞玉哭得嗓子发干,槟红端来一杯茶水道:“少爷醒一醒吧!我把话说错了,卢姑娘并没有死,可能暂时去那个朱商人家了。”金绍、德清听了这种没有用的话都笑了,又安慰璞玉吃饭,璞玉说吃不下去。德清料他睡不着觉,叫他喝醉了酒,搬进书房睡下。
璞玉因赶路劳顿又加上伤心,借助几杯酒力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这时窗外雨声淅沥,书房索寞,旁边睡的只有瑶琴、宝剑两个侍童。想起香菲对他的痴情,不料竟落到这种地步,好似万箭穿心,确实难以忍受。璞玉捶枕摸床,悲痛万状。刚刚又要入睡,忽而听到耳边有人哭喊: “璞玉!璞玉!你好狠心!”璞玉忙睁开眼睛一看, 一个女人身穿粉色绫衫,将头发草草地盘绕着,浑身上下湿透了,还淌着水滴。哭得眼肿脸胀。璞玉纵身坐起来端详半晌才醒悟,这不是那个多情厚谊的卢香菲姐姐还能是谁?璞玉大声哭泣,拉着香菲的手说:“姐姐,我实在没有对不住你的事儿。”香菲也哭道:“不论你说什么好听的,你也是对不起我,我要是不为你哪能到这个地步!”二人拥抱着放声痛哭,正在难分难舍之时,只听外有人摔门帘,画眉披头散发走了进来,直愣着眼睛使劲推操璞玉,又拉住香菲的手道:“姑娘该走了,跟那个无情无义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唰的一声把香菲拉了出去,香菲放声大哭。璞玉着急地喊到: “等一等!”这样一惊,才醒了过来,但还好象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侧耳倾听,原来是鸡叫了,天已放亮,赶紧起身。璞玉的脸上、枕头上已是湿漉漉的了。
早饭后,璞玉与德清一家叙别,又想经过金府凭吊香菲跳的那口井。金绍拦阻道:“不行!不行!那口井在金府的西院,砌成八角形,有。丈多宽,从前用三十二个水斗打水灌池子。因为下边有活泉,水深不见底,前些年也跳井死过几个人。自从卢姑娘出事以后,每天晚上西院都有鬼哭声。金公命壅士填死了这口井,但是院子里还不断出不吉利的事儿,这才搬的家。当下院门用石头堵严,大白天也有点口人,谁也不敢进去。”
璞玉道:“神鬼本自心生,哪有真事儿!”德清道:“不管有鬼没鬼,你也别去了,况且今天还下着雨。弟弟这会子去了,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再住一宿好了。”说着德清流下泪来。
璞玉道:“弟弟我也那样想,但老爷还在途中等我,不能违命,雨中赶路也很清爽。”德清知道挽留不住,从屋内拿出昨晚写好的信交与璞玉道:“弟弟将这封信呈给父亲,老爷春秋已高,赴任几千里外,确实不易。弟弟也不小了,应该有衣冠男子的志气才是,再也不能象小孩子样儿!老爷、太太的一切事儿都托靠你了。”璞玉一一应诺,挥泪而别,带领随从骑马往西北方向出发。
一路上凉风习习,细雨蒙蒙,悲凉凄楚。璞玉哀痛香菲之死,用雨水泪水洗脸,真不下于唐明皇细雨过剑阁的情景。
一日,璞玉赶上了贲侯车仗的住处。原来贲侯怕璞玉追赶不上,天又下雨,这天有意早些住下等候。璞玉将金公全家赴浙江后 直没有回家,因家里发生种种不幸,无意回来的事一一禀告。贲侯叹道:“继承祖业而不以积德为要者,岌岌乎危哉!”又询问德清夫妇的情况。璞玉禀告一切,即将书信呈上。贲侯拆封看阅,信中大意劝父不要南下,并盼保重。贲侯捋须叹道:“姑娘不知,这也不是为父的本意!”
且说贲侯走了几天,到京师从朝阳门进城。
璞玉骑马观看京城人情风俗,居民眉清目秀,衣冠齐楚,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龚高等人已先进城,在正阳门东城根台基厂准备住处。次日清晨贲侯前往吏部报到。
原来诏令调来的还有:孝悌公南山秀、节烈侯董福、义都子卜禄,他们都依次签到。吏部尚书蒋士美老爷记名呈上,圣上朱批:“四臣觐见,各自呈一份安边策表。”各部惯例,常备一木制圆牌,巡回六部衙门。圆牌到哪一部,哪一部即派人引见,朝奏有关事宜。四臣回邸各自洁身等候觐见。
贲侯因重任在身,不能出访在京亲友。唯孝悌公等的住处在昭忠寺,离这不远,互相通风报信。在京亲友们早已听到消息,都派人前来问候。贲侯只派璞玉回拜,说明事毕之后亲自回访。
且说贲侯因有奏表一事,不敢怠慢,洗手焚香,安心定志,写出奏章一份:
盖闻靖边之策须审势察变。因力有强弱,过强不止则折,过弱不刚则曲。故权变其间,不使其折与曲者威与恩也。施威布德贵乎得当,适中者安,失当者危。强犹施威,威盛而民不畏;柔犹施恩,恩枉而人不服。故弱宜施威,强宜施恩。施恩于忠以宽仁为大:施威于警以制怒为先。否则纵掌生杀之权,于事何益!故贵在审情准衡,宜威则施威,宜恩则施恩。而后敷仁以治教化,兴义而促善行,惩贪官,铲污吏,节俭用度,爱抚黎民,教谨慎之守,传忠信之方,则盗贼边夷,必惧然而归焉。久之万众同我一心,万民同我一腹,万物同我一党,则教化宣扬,此天下永宁之计也。
璞玉侍立旁侧,研墨驱蚊,对父亲的宏谟高论,胆识过人,出语不凡,言直无畏,从内心肃然起敬。
贲侯问: “你可了解其意?”璞玉答道:“略知大意。”贲侯喜笑将文辞修正几处,把“忠信”二字改为“宣教”,即恭楷缮书齐毕。
翌日,礼部堂官员来贲侯住处通报:“明日适值我部奏事,你丑时起身,寅初至景运门等候,由部员引进。”
原来外臣初次朝见必先至礼部习礼三天,这四大臣皆多次朝见过圣上,娴熟礼节,故免去了习礼一节。
彼时圣主在上治理天下,每日起居皆有定时。寅初即起,寅中早朝,卯时批阅奏表,进早膳。若有外省巡按或兵部尚书有事启奏则召进赐见,没有则召见外臣后百官退朝。辰中皇帝莅内书房批阅疑难奏章。午时进御膳,白末安寝。嫔妃虽侍侧,戌中由太监引出,每日如此,已成常规。噫!古之尧舜治国修身,身体力行之懿范亦无过此矣。
次日四公侯皆丑时起身,穿官服,戴礼冠,乘坐车马,自昭忠寺出发,由长安街向西,北拐,进门,过桥,在东华门外下了车马,趋步入内。此时早朝的王公、驸马、九卿、四中堂鱼贯而行。老臣坐轿,武将骑马,辉耀如繁星。吏部员外郎迎上四公侯,在前引路,绕过文渊阁,入景运门至保和殿之后聚集。朝臣都集合在那里,个个蟒袍玉带,显赫异常:
诗云:
群臣五更初待漏,天子方进衮龙裘。
九重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容光焕,香烟欲薰蟒豸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功名业绩垂千秋。
手捧黄缎奏表的官员恭立在乾清门阶下等候,从门内出来一员大臣将奏表一一端了进去。稍候,太监们捧出描金献盒。奏章象雪片似的传将下来。唯有督察院、大理寺的二份奏章留内尚未传下。孝悌公的奏摺觐见时方呈御览,故末敢拿出。忽见一太监急步出来站在玉阶上高声传谕:“宣清桂、蒋士美二臣上殿。”群臣中二臣应声而出。众人一看:一位是身材清癯,举止敏捷,目如晨星,须发似雪,眉宇之间锁着社稷要事,两肩之上担挑江河重任,头戴红宝石顶戴凉帽丝穗,双眼孔雀花翎,身穿紫色九蟒缎袍,上罩麒麟圆福补缎马褂,足登粉底皂靴。他是经筵大臣兼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建威将军、兵部尚书清桂。另一位是:长方脸,稍胖,眉清目朗,鼻高须长,胸怀锦绣,语吐珠玑。头戴珊瑚顶戴凉帽,身穿仙鹤圆福补缎马褂,腰束金星宝石方金带,足登方头翘鼻靴,他是太师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协办大臣蒋士美。二臣听命忙整衣冠,敛起朝珠衣裾登上乾清门玉阶,谨慎小心,诚恐诚惶,快步趋前。
那时璞玉也跟随贲侯进朝,正在赞赏宫殿和皇朝官仪,忽有一人问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璞玉连忙回头一看那人:白净脸庞,燕尾黑须,细瘦身材,秀俏的溜肩膀,水晶顶戴,白鹇圆福补缎朝服,胯上佩带金丝双荷包,俊美异常,这是吏部员外郎桂口桂二爷。璞玉连忙施礼,回答了自己的情况。那人复礼道:“从这儿再不准往里走。”璞玉看那人手里捧着椭圆形盘上的绿头象牙签上写着四臣的姓名年龄,将牙签的下段用二指宽的黄绫裹着。璞玉询问原因,桂二爷道:“上奏之用。”这才知道那黄绫于是皇上手指掐拿的地方。
璞玉正在和那人攀谈时,蒋中堂出来打手势招呼,四公侯收起奏摺随他引路进去。贲侯等跟随蒋中堂经月华门又向西拐弯进了右抱厦庞,燕尾黑须,细瘦身材,秀俏的溜肩膀,水晶顶戴,白鹇圆福补缎朝服,胯上佩带金丝双荷包,俊美异常,这是吏部员外郎桂口桂二爷。璞玉连忙施礼,回答了自己的情况。那人复礼道:“从这儿再不准往里走。”璞玉看那人手里捧着椭圆形盘上的绿头象牙签上写着四臣的姓名年龄,将牙签的下段用二指宽的黄绫裹着。璞玉询问原因,桂二爷道:“上奏之用。”这才知道那黄绫于是皇上手指掐拿的地方。
璞玉正在和那人攀谈时,蒋中堂出来打手势招呼,四公侯收起奏摺随他引路进去。贲侯等跟随蒋中堂经月华门又向西拐弯进了右抱厦谕:问忠信侯贲玺,年逾六十有几个儿子?现居何职?“贲侯连忙下跪奏道: ”只有一子,名唤璞玉,现年一十九岁,随臣到此,尚无职位。“璞玉也跟着下跪。那太监凝视片刻方才进去。不久兵部尚书清桂出来宣称:”四公侯听旨!“四公侯向北跪下。清桂传旨:”圣旨:忠信侯贲玺年迈谨慎,虽属军爵,而其奏策深谋远虑,可谓社稷之臣,着原爵赴任,任杭州五记功三增勋,赐铸虎头印。公途携子必有为国效忠之意,特赐璞玉二等侍卫衔,赏戴孔雀花翎。孝悌公南山秀奏章,以国之重任,德抚远疆,亦颇有可取,着任浙江兵备道,原爵赴任,其余仍就本职。“
四公侯谢过圣恩。那桂二爷当即给璞玉二等侍卫顶戴朝服,璞玉亦向宫廷谢恩。贲侯见璞玉换了衣冠,满面含笑。璞玉顿时容光焕发,跟着贲侯走出。贲侯的亲友、同僚都来拱手道贺。
那时,红日已出,百官散朝,各自顺着近便宫门外出。贲候父子欣喜万分,出东华门以后,家人已得喜报,又见璞玉荣获爵位,大家驱车走马欢跃不已。这次喜事有诗为证:
苍龙教子入青云,攫取双珠鼎足分。
非借权谋跃孔雀,雨露福泽润善门。
且说贲侯来到馆舍,龚高、马柱带家人庆贺叩拜,贲侯行赏之后,亲自前往答谢上司和亲友。不料众亲友不等贲侯到家,争先前来庆贺。此时,璞玉也去蒋、清二位大人和父亲夙友刑部尚书宋大人、户部侍郎曹永家拜贺,在馆舍迎送应酬只有龚高一人了。这几天台基厂大街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龚高来回奔跑应接不暇。贲侯父子亦到各处应酬答谢。 —连几天繁忙异常,真是人疲马乏,热闹盛况一时也说不完。
璞玉抽了个空儿去桂主事家道谢关照之情,并还回他的朝带服冠。原来这桂二爷名口,家住东安门迤东甜水井。伯父就是兵部尚书清桂,也是高门望族。那时柱口刚刚下朝回家,正在换衣服。听说贲公子来了,忙出来迎接,握手言欢,请进书房叙话。
璞玉道:“前日承蒙提携,拜受爵位,真是感恩不尽。”桂口道: “这也是三生之缘,几句话情意相投,些许小助何足挂齿!”
璞玉道:“鄙人有缘才承明公高教。自从见了仁兄以后,总是牵心挂肺,时刻不愿离开。”桂口道: “贤弟高门望族,愚兄是蓬蒿之户,岂敢承担谬奖!”
璞玉欠身道:“您怎么这样说?兄长是国家栋梁,钟鸣鼎食之家,哪能跟我同日而语呢?”二人相互谦让,言语融洽,如同结拜金兰。
璞玉将要离去,桂菜握手不放,备下酒席,对蚪谈心。璞玉环顾室内,虽然不太宽敞,摆设矮凳小椅,古鼎方盆,怪石奇器,极为雅致。壁上挂着管仲鲍叔牙分金图,两侧对联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
二人谈古论今,气味相投,即想结拜义友,在红纸上写了年龄生辰,互换庚帖。桂口二十八岁,比璞玉年长九岁为兄,璞玉举杯尽了弟弟之礼,二人效仿古人俞伯牙、锤子期,成了金石般的知音。
璞玉回来时桂口亲自相送,拜了贲侯才回去。贲侯见诸事己毕,稍稍清闲,修书遣人返回原籍,告诉金夫人择日租船南下, 自己等候铸印,领了文书即行南下,并告之父子二人双喜之事。
一日产部侍郎曹永派人禀报贲侯,“内阁学士戴中堂有一女,那天看中了贵府令郎璞玉,有结亲之意。倘若兄长应诺,我愿作媒人成全这桩美事。”这曹侍郎就是前年给熙清说媒嫁给扬州知府少爷的那个人。璞玉因前几个人音讯不明,低头不语。贲侯发怒喝退璞玉,叫进那个人说: “此子业已定亲,恕不敢领情。”打发那人去了。但错过这次良机,将不知引起多少烦恼,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贲侯从吏部领取印信文书,并从户部领收敕建海防使衙门费用二万两银子:次日早晨将欲启程,马柱禀报:刑部尚书宋大人前来送行。
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百折不挠妙鸾心 一春再新芳草色
花园深处夏景浓,潺潺清泉涌罅中。
风吹花絮随流水,少女撩襟惜残红。
却说贲侯方欲离京启程,又有宋大人来相送。宋大人名介忱,进士出身,生得方脸矮身,眼亮如星,心明如日,忠义上报君主,恩德下达黎民,是贲侯的知己挚人。二人叙礼就座。
贲侯道: “当下我奉旨远去,千里赴任,大人有何见教?”宋尚书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 一则欢送贤侯,再则奉赠几句良言。圣上恩深,边防任重,仁兄性情严急。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贤侯博古通今,应以后汉任尚接替班超为西域都护,不听班超告戒,以致西域反乱, 以罪被征一事借鉴为要。“贲侯欠身谢道: ”仁兄金玉良言永当铭刻心怀!“又饮茶叙谈了一会儿,宋尚书方才告辞。
这就是常言说的忠臣将国事当家事一样。宋公的几句话看起来是些老生常谈,但裨益无涯。上则报皇恩之忠贞,平则尽朋友之厚义,下则为民远虑之良谋,都在这几句话里了。所以说大丈夫一举一动都包涵着深义。
宋大人去后,桂主事又来送行。那时贲侯已经启程,从崇文门出内城,往南走,
向东拐,顺着广渠门出外城,朝通州大道进发。
璞玉几次请桂主事留步,他总是不依,执意要送四十里路,直到了通州运粮湖才敬了相别酒。
那时龚高先去租了两艘大船等在那里,桂主事眼看贲侯上了船,敲锣摇桨后,方才上马。贲侯从船头说了一声“贤公请便!”船己离岸几丈远。璞玉因匆匆离别义友,回首惜别不尽。
诗曰:
粉黛丽佳人,博学恋知己:何须辨雌雄,思慕心肝里。
当下贲侯父子乘船南下不提。
且说贲侯报喜人一天到了原籍,在衙门前下马一看,墙上已经贴了大红喜报。原来驰报人早就报喜领了赏。那时张裕、黄明正在等候京城来人,看见来人大喜,一面打问消息,一面到里面传达。
金夫人听到璞玉受了皇恩好不喜悦,知道南下之事已定, 一面收拾细软,一面安排随行人员,加紧筹备。没想到自从喜报传来以后,亲戚姑舅,男男女女,整日来道喜祝贺,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迎送酬答,又耽搁了不少事儿。
那天传报京师来人了,说是老伊敏。金夫人叫他进来。伊敏在窗户玻璃外面请安,将京师的事儿 禀告,呈上了贲侯的书信。金夫人看了书信才知道跟前些日子听到的消息没多大出入,随叫高珍、黄明准备船只,拟定后天起身。这时舒二娘禀报,妙鸾姑娘来了。
玉清忙出去迎接,只见:妙鸾黑发如云高高地盘着,鬓角插着一对白芍药,身穿粉绯色绫绸单衫,上罩黑色披肩,姗姗而来。蜂腰削肩,鸭蛋脸儿,玉琢似的高鼻梁,还象原先那样玉人般的美丽,只是略见清瘦了一点。
玉清笑着说:“贵人来了,多日不见了。”
妙鸾也说别后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了,握手问候才进屋。
那时金夫人正在三间正房的炕上坐着,地下摆了不少器皿衣物,正让丫头婆子们收拾包装。妙鸾进来向金夫人跪下请安。金夫人问:“姑娘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儿?”妙鸾再跪下叫声“太太!”就呜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老太太归西,打发妙鸾、秀凤回家以后,贲寅仍不死心,叫来妙鸾的哥哥,给了不少钗镯、绸缎等东西,告诉他把妹妹挑个好日子送过门来。哥哥高高兴兴地回了家,给妙鸾看了那些东西,说了缘由。这时妙鸾的母亲业已去世,没有人护着她,妙鸾将那些东西敛起来扔了一地,哭着说不愿意当贲寅的小老婆。她那嫂子因为那年挨过妙鸾的骂,心里记仇,就撺掇他男人说:“对这个丫头不动厉害的不行!”妙鸾的哥哥是个半瓶醋,听了老婆的话申斥妙鸾道:“女人之道,父在从父,父死从兄,你不愿意当现成的福晋,还想找王孙公子不成?别说没有那么一个人,即便有,也没人要你这开过了的花儿!你要是愿意,还给你脸,车马送门,你要是不愿意,就用五尺麻绳捆起来送去,看你愿意不愿意!”
妙鸾一见哥哥犯浑,一言不发。她已下了决心寻死。一天她用一条绢带悬梁自尽。他哥虽说是个半瓶醋,但被惊醒,听出屋里有动静,连忙过来抢救。正是天数不尽人不易死,妙鸾寻死末成,就放声号啕痛哭。半瓶醋从此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轻易逼婚了。
贲寅派人去问妙鸾哥哥,他借口说老太太二十七个月的忌期还没有满,我妹妹要给老太太守孝,想等过了忌期再说。贲寅无计奈何,只好觏着脸等着。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了二年,兄嫂纠缠不休,妙鸾也不胜其扰。她忽而听说贲夫人要租船南下,真是喜出望外,祷告天地神灵保佑,这会子算是逃出命来了,就连忙跑进了忠信府。
妙鸾将缘由一五一十地说了以后,央求道:“老太太虽然归西了,太太您给作主。奴才誓死也不入那个火坑,情愿跟随太太南下,求求太太救命!”金夫人为难地说: “要是别的事儿我能想方设法救你,可这个事儿是二老爷亲口提的头儿,再说他和我们老爷总是手足之情,这个事儿你叫我怎么着?”
妙鸾抽泣着哀求道:“太太真的拨不开面子,暂时借我去还不行吗?太太要是真的不可怜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妙鸾央求得叫人听了实在心酸,但是金夫人有贲侯将衙门交与贲寅关照的嘱咐,坚持不答应。妙鸾见事不成,擦擦眼泪,走了出去。王清、福寿这些跟她关系近密的姐妹们,实在看不下去,刚想大家一块儿去求情,舒二娘传达: “二太太来了!”妙鸾急忙出去,走到当院儿,正好迎面碰上德氏和她女儿宫熙。妙鸾一点也不在意,只当是不认识的一样,走了过去。出了垂花门,福寿、玉清二人赶了出来执着她的手说:“姐姐慢走!干嘛这么忙?”
妙鸾不禁落下泪来,说:“我是要死的人了,和姐妹们再说上几句话,日后别叫你们伤心。”说着用袖子挡住脸抽抽搭搭地痛哭不止。二人也大声哭道:“虽说那样,姐姐也应当想的宽一点儿,死活可不是 般的事情。”
妙鸾道:“头可以断,志不能移,两个妹妹留步,若有善缘,来世再见。”撒手就走。吓得菲棠直往后退。妙鸾头也不回,照直往前去了。
福寿、玉清难受地跺着脚说:“咳!这个人真倒霉,何苦把她逼成这样!”二人不住地哭泣。正是:
世事哀愁常#,红粉佳人幽怨多。
金夫人启程之日亲戚姑舅都来送行。贲寅夫妻,瑶玉夫妻都先到江边等候。金夫人拜过祠堂,家中。切交付老管家张裕、伊敏,带着家人乘车来到江边,辞别贲寅、德氏、宫熙、瑶玉、可人等,伤心地落下泪来,将家事再三拜托贲寅夫妇方才上船。高珍、黄明早已准备五只大船。行李物品昨日已经装船,家仆二三十名一齐动手,炮声轰鸣,五只大船同时起锚。贲二爷夫妻满怀喜悦而归。
且说金夫人从利津上船,走了几天,一日来到济阳。过去曾听说贲夫人的家离济阳不远,唤来家仆一问,高珍道:“姑太太家从这儿往西,当地人称西河,起旱从北边走,就在吴亭府南面,当地人称南河。我们过去都是起早,离这儿究竟多远不知道。”他们上岸一问,离这儿不过二十里路。金夫人一听不太远,当即租了车轿,带上福寿、玉清和家仆十几入朝西河出发。
却说贲夫人母女二人那年从忠信府回家后还好,祁府差人来放订礼,将盛粹芳跟祁璞玉的哥哥祁怀玉订了亲。贲夫人盘算把粹芳嫁到自己娘家的愿望已经落空,所以与丈夫孟太守商量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料粹芳过门时,祁怀玉迎亲道上在马背上犯了病,没能合卺拜堂。公婆没法子,让新媳妇住在别院,本想等儿子病愈后再成大礼。祁太太来给粹芳作伴儿睡觉。随粹芳送亲来的是她的弟弟盂瑞和本家两位叔叔大爷。那时孟瑞才九岁,本家叔叔大爷也不能主事,都匆匆地回家了。
那祁怀玉不知是办喜事兴奋过度还是什么原因,病势一天比一天严重,以至汤水不进。可怜那孟粹芳每日独居深院,举目无亲。因为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也不能多走动一步。
那祁璞玉相貌身材虽说与自己的贲璞玉略有相似,但性情举止总觉得鄙俗。祁璞玉看哥哥的病加重,对父母说:“为了侍候哥哥的病才娶了这个嫂子,她来了好象是个客人,另外住别的屋子,很不应该,应在哥哥跟前护理才是。”父亲听信了这些话,叫粹芳搬过来侍候祁怀玉。
粹芳不去则已,这一去就要了祁怀玉的命。祁怀玉看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恨不得马上做成夫妻,拉着粹芳的手,一句话也不能说,就是哭。卧病多日的人,虽说还有三分人形,却有七分鬼态,尤其他身上那股臭味,简直让人难以近前。那时粹芳好象蹲在地狱里,只是忍气吞声低声敷衍而已。祁太太怕儿子过分伤心,就宽慰道:“孩子别烦恼,你的病会好的。媳妇朝夕侍候你,也算是尽了夫妻之礼了。”说着将他拉住的手放开,那祁怀玉必是兴奋过劲儿,脸皮一皱,双眼一翻,两腿一蹬,早已魂归极乐净上了。
一家丧事,不必详说。盛粹芳无奈,依礼戴孝守灵,出殡入土以后,才算完事。
盛粹芳生在深闺,白玉无瑕,鲜花无垢,不料竟到这般地步,无端挂上寡妇的虚名,沾上洗不清的屈枉!这也是前世因缘由天定吧!
贲夫人听了这事,为姑娘伤心,亲至祁府,她明知道姑娘没有合卺成亲,好生商量,退了彩礼,连梨香、蜂蜜两个陪嫁的丫鬟一齐要了回来。
那祁太太看在贲夫人是亲近骨肉的情面上,并且儿子已死,不能让媳妇受苦一辈子,将粹芳的嫁妆如数退还给了贲夫人。
粹芳跨进祁家门槛将近一年,祁夫人始终象亲女儿对待,阖家上下无不尊敬,以礼相待。她与祁怀玉虽是一时的空头夫妻,但他死时的可怜情景也令人伤心。现在忽然离去,心里很是不安,粹芳跪下抱着祁夫人的腿哭道:“太太爱怜我,媳妇理应守寡,孝敬公婆,但家母年迈,小弟年幼,不能撇下他们不管,虽然那样,我情愿为你的儿子穿孝三年,以报答公婆爱抚我的恩情。”祁夫人老两口拄棍相送,连连说: “孝顺熄妇!”依依不舍。那祁璞玉几次催促嫂子同贲夫人快上车,这才匆匆离去。
这就是盛如在天上时讥笑诋毁的一次报应。正是:
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原来贲夫人的丈夫孟衮太守居官清正廉洁,不曾搜刮民财,只是自食其力。禄薄家贫,以致生前债台高筑。孟衮的丧葬费用也花销不少。粹芳聘礼过门将衣着器物典当殆尽。太守衙门也须腾出,因新太守己到。想回苏州旧居,川资不济,只得租赁民房暂且住下。
唉!先前是那等富贵人家,如今竟至衣食不济了。幸亏贲夫人有点儿体己,母女二人只能勉强度日。老爷在世时的一个管家姓杜名敬忠,人极忠厚,为人精干,
一家大事全靠他人操持。
一日,眼看是五月端阳节快要到了,该是清理债款的时刻,恰好又赶来了几个债主。一个是绸缎店的老魏,一个是烧锅铺的武连丁, 一个是钱庄王老西儿。三人进家坐下。杜麻子见他们来了, 点辙也没有。那王老西儿站起来拍拍杜麻子的肩膀说:“望杜二爷替我们通报一下。”杜麻子说: “稍等 会,我们小主人还没放学。”王老西儿出去站了 一会儿,又进来拉着杜麻子的手说: “好二爷!我们路远,明天就过节,请进去回太太一声吧!”杜麻子气忿地说:“回也那样,不回也那样,等着我们就行了,老是来回蹦口什么!”那王老西儿不让,大声嚷嚷道:“早晨来,说来的太早,你能不还这笔帐吗?俺们山西人说实话,还我的钱就行了,别跟我摆那个臭管家脾气!”杜麻子申斥道: “我们这个衙门不是你老西儿捣乱的地方,快滚出去!”王老西儿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叉着腰,拨浪着脑袋,翘起大拇指说:“我这老西儿谁都不怕,滚出去是什么话?滚出去给谁看?我们豁出命来把你这奴才揪到总督衙门告状看看。什么衙门衙门,官在是衙门,官走了还叫什么衙门!我们只知道要债,纵使官在又怎么的!你试试叫我滚!”
杜麻子气得拿起鞭子要打,他骂道:“这王八羔子说谁是奴才!不象你们这杂种尿包,谁有钱就是谁的奴才!没王法了,掉了毛的臭王八蛋!”正骂得起劲儿。武连丁,魏胖子起先还给拉架,将二人拦起来劝架,后来。昕杜麻子把他们也卷着骂了,就撒开手也参加了骂阵。孟瑞从里面出来看到那种情景急得要哭。孟府家人也气得连声喊叫“打!抓!”双方对阵正在十分热闹的时候,刚要动手,从外面进来了两个人。都是缨穗凉帽,箭袖弯襟儿蓝纱衫,撒袋马褂,青缎靴子,带着火镰短刀、扇坠子、槟榔荷包,派头儿显赫非常。原来贲府的高珍等赶来报告金夫人的消息。杜麻子去过贲府几次,彼此都很熟悉,赶忙握手请安。三位债主一看来了贵人,就一溜烟地跑了。
贲夫人正在万般困窘的时刻,忽听娘家客人来了,金夫人马上要到,真是晴天
个霹雳,就象玉皇大帝赏了珍珠元宝似的,忙叫盂瑞同一个人骑马迎接。正在洒扫堂屋,金夫人的车仗已经来到,高珍压辕进了大门,金夫人在二门前下了车。贲夫人、孟粹芳施礼相迎,皆大欢喜。金夫人看他的门庭衰落到了这个地步,不禁伤心落泪。 一手拉着盂瑞的手,一手握住盛如的手,强颜谈笑,进屋坐下。对金夫人来说是姑舅亲戚,对贲夫人而言是久旱逢甘霖,二人相对畅快地哭了一阵。金夫人见孟粹芳身穿重孝,暗暗吃惊,没等发话就悟到了缘故,才问近况。
贲夫人将一切经过叙说了一遍,金夫人叹道:“世道越来越不好,每家的遭遇也都出乎意料了。”她把自家的事儿,诸如熙清出阁,老太太归西,当下老爷奉敕赴杭州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老太太归西的消息,贲夫人虽说早已听到,但未能奔丧,现在听了很是伤感。金夫人仔细打量粹芳:紫玉似的脸庞更加容光焕发,红朱唇宛如樱桃,新月弯眉更加俊俏,微细的眼睛象盈盈的一波秋水。虽然开了脸,眉毛一点也不蓬起,脸皮没有变薄。红香白脸仍然照旧,燕雏鸠黄未曾变样。古谚语说:“水果生熟看在皮。”金夫人仔细瞧了半晌,更觉得内里有名堂。 一问缘由,贲夫人如实告诉。金夫人叹道: “可怜我这姑娘,空担了寡妇的虚名,她的命也真苦咽!”粹芳泪水盈眶,借故进了里屋。杜麻子在外边收拢所有,典当东西,准备了一桌酒席。饮酒时,贲夫人问道:“听说璞玉媳妇早已去世,现在续弦了没有?”金夫人答:“孩子大了,也知道轻重了,他父亲叫他自己挑,直到如今还没有提亲事。”
贲夫人叹道:“唉!这两个孩子的命都这么奇怪,璞玉虽说结了亲,可是媳妇夭折;这个闺女连亲都没有结就离开了,难道这两个孩子都非走这步厄运不成?”
金夫人自忖:“姑太太的心还没死,想来原先我想定的娘家两个姑娘都已经有主了。何况老太太、贲老爷的心意也都看中了这个。这个丫头性情沉稳,见识深远,虽说有个出阁的虚名,可还是黄花闺女。我何不趁此良机成全这一美事?一则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二则合乎老爷的心思,三则消除我儿子的怨恨,四则自己风烛残年也能得个依靠。”想定之后,叫粹芳看皇历,真是事情有缘,明天正是“宜婚嫁”的良辰吉日。贲夫人已料到嫂子的心思,心中暗喜, 夜谈家务而过。
翌日清早,金夫人出去叫来高珍授意,让他与杜敬忠商量彩礼的事情,回来从玉清那里要一条大幅哈达,恭恭敬敬地献给了贲夫人,并说了求粹芳定亲的事儿。
那时粹芳站在金夫人跟前听她们说话, 一听她俩正说自己的事儿, 一下子从脸红到脖子,红得象火,连忙躲开了。贲夫人接过哈达笑道:“老妹子我不是不愿意,只是丑丫头不管她真假,也过了一次门。做你家的媳妇,不知合不合我哥哥的心。”
金夫人也笑道: “两个命薄的人合在一起,好在谁也不吃亏,老爷的意愿也在这儿,没有不合的道理。”二人大喜,齐声大笑。
丫鬟来贲夫人的耳旁说:“管家在耳房报事。”贲夫人忙出去。高珍将在外面与杜麻子商量好彩礼的事禀告金夫人: “奴才等商量:牲畜和酒肉数跟德姑娘的彩礼相同,折算起来为数并不多。但姑太太这儿生计拮据,奴才们的意思,就算接济也罢,将一切计算起来成宗订纳五百两银子。婚礼前没有别的事儿,这样两便。”并将昨天刚到时债主要帐几乎要打起来的事儿和准备 宿的饭菜极为困难的情形告诉一番说: “今天最好回船。”金夫人点头,从福寿那里取了钥匙交给高珍,说:“快去船上从吴姨娘那里领五百两银子来。”
贲夫人来请吃饭,金夫人进来坐下,同贲夫人母女吃饭,问她同船回苏州怎样?贲夫人道:“有现成船,本想一同走,但债务缠身,一时不能离开。并且须将老爷的灵柩运走,最快也得到秋季。”说着吃完了饭,喝茶谈心。这时高珍禀告,银两已缴给了杜敬忠,车仗也收拾好了,马上启程。
虽然贲夫人再三苦留,金夫人绝口不允,订好会面日期,告辞上轿,贲夫人在二门上挥泪相别。金夫人看见杜麻子满面春风,捧着放着十个元宝的木盒子进去了。孟氏一家手头宽裕不提。
金夫人上船走了几天,绕过山东济南府西北,到汶上汇合处,在云水茫茫中,几只船帆象几把白摺扇渐渐远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雀传言璞公子情谊长 花笑人卢小姐见识短
衣冠本宜适名贤,歌舞还应去鄙俗。
鹊占枝头传佳兆,鸠噪恶声芳讯无。
话说在山东汶上县二水汇流。一支从利津县往西南沿黄河上行,经济阳之南,历城之北,至东平府。一支从天津往西南经文安县、河间府汇合在汶上。
那时水手们遥指迷雾中隐约可见的船只,正在说:“那一定是贲太爷的船。惭渐靠近就看到了桅杆木板上写着的文字,连忙摇橹到了跟前。高珍看木板上的文字,写的是”奉敕赴浙江等地缉查盐税防御海岸五记功三增勋贲“高珍将要停船,那个船上的马柱早已认出,大声说:”高二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等久了。“
原来贲侯的船在这儿已等了几天。高珍忙跳上大船,与马柱欠身施礼,来到前船。贲侯正凭舱窗看望,叫住高珍问话。高珍忙下跪,将经由济阳,在西河耽搁一天和因风不顺帆船不能快驶等情况回禀。贲侯道:“你到那边船上告诉太太不要过来,我自己去问话。”高珍“喳”地应了一声退出。
那时璞玉正在汶上悯慈前寺游赏,龚高忙遣人去叫。半晌,贲侯才从容不迫地跨过跳板来到这边的舱里。
金夫人、吴姨娘等出舱迎迓施礼,贲侯进舱坐下。夫妻叙谈离别后的家常琐事。这时璞玉飞也似的来到自己舱里,换了礼服顶戴,跳到这边舱来,掀帘进去。
金夫人只见他:头戴宝顶孔雀翎帽,身穿虎补缎长袍,项带朝珠,神彩奕奕,容光焕发。璞玉下跪叩拜,母子是天伦之情,金夫人、吴姨娘无不感恩掉泪道:“老太太要是还在该多高兴啊!”因提到去世的老太太,贲侯也悲伤流泪。
吃罢晚饭,金夫人将孟氏家里败落的情景和自己做主与粹芳定亲的事儿,如实述说了遍。贲侯为妹妹叹息道:“那个事儿你们母子俩自己商量好了。”贲侯吃完饭去那边舱里。璞玉进了后舱,福寿笑脸道喜,并说了粹芳的情况。璞玉笑道:“世事每每不遂心,想要成的成不了,不想成的反而那么容易就成了。”又说:“她虽效仿卓文君再嫁,比翼双飞,但我哪里有司马相如那样的爱慕之情呢!”他们说罢睡了,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五更,锣声一响,诸船依次向东南方的邳县开来。那时正值五月夏天,酷暑炎热,纹风不动。船只顺流而下,如同脱缰的骏马,一天到清河、淮阴,到了大江,前面就是靖江。金夫人曾听说侄女琴紫榭和这个地方来知县的儿子宋涛订了亲,便把璞玉叫来,备下四色礼品,叫他上岸去瞧瞧。到浙江以后,好去告诉顾氏奶奶。
那时快到大暑气节,巴掌大的云朵也能下起大雨来。忽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骤然而下。借宋朝诗人苏东坡的《望湖楼醉书》 一诗来记这场大雨吧: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雨骤风狂,大江卷起几丈高的波浪,船只象一片树叶子一样颠簸起来。水手们失声变色,忙拨船移入河汊。贲侯问故,水手道:“大江的风浪不能与小河相比,常常有翻船的危险。”那个当儿璞玉、马柱等租小轿,朝着靖江城西门而来。
马柱到县衙一问,说正是这儿,将礼物交了,有人进去通报。璞玉到来,门子迎进,请到东边书房。那间屋子肮脏鄙俗不堪。对门的桌上供奉着关老爷,东墙上横贴《八仙过海》,西边有水墨丹青的钟馗,两边是万年红纸上写的对联:
财源似水滚滚到,宝贝如山垛垛堆。
真是吉祥极了。屋里散发着 种难以描述的怪味臭气,闻了使人恶心要吐,也不知是什么仙气宝香。这时马柱从春凳底下用细棍挑出么仙气宝香。这时马柱从春凳底下用细棍挑出双破棉袜子,扔进里屋去了。璞玉看了这般情景不禁暗想,这样的屋子紫榭来了也真没法儿住!正在地板上踱步,那位宋衙内出来了。
众人一看:身材极矮,驼背,跛足,招风大耳,兔唇豁嘴,行走不便, 一瘸一拐地蹒跚而来。旧诗有一首《驼背咏》云:
人生残疾前世缘,唇长覆胸耳蒙肩。
恰似负重不见日,翻身转侧始望天。
横卧便成麻字辫,蹲下活象弓卸弦。
可怜数尽归西日,最宜犁辕做木棺。
两人施礼就坐,宋衙内道:“不不不知贤贤贤弟来,原原原谅,失失失迎……”璞玉才知道他是结巴,便道:“路过贵城,特来看望表姐,以尽姻亲之谊,不揣冒昧,来到尊府,望祈恕罪。”
宋衙内努劲哼叫着:“你你你姐不不不知怎怎怎么,只只只说是不不不见。我我我说说了多多少次才才成成成了。”
璞玉道:“假如姐姐身体欠安,就不必惊动了,我以后再来看望。”说罢忙起身告辞。那宋衙内着忙劝阻:“等等等,她她要要见见呢,我我进去,催催催……”又是努劲哼哼着,蹒跚地走出去。
瑶琴、宝剑全都笑了,璞玉蹙着眉头制止他们叹息不止。 一会儿,宋衙内来到院门口挥手喊到:“七七七请请请!”璞玉无奈,强捺住悲情入内,到了紫榭的住房门口不禁“哎哟”失口叫了一声。
宋衙内行走缓慢,他让璞玉走在前头。璞玉一掀门帘就见紫榭跪迎。璞玉惊愕回礼跪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羊肚子脸,铲子下颏,扁鼻子的凭霄。璞玉“哎呀” 一声,凭霄摆摆手掉下眼泪。宋衙内努劲哼哼,刚要登上台阶,忽听有一人喊“知县叫!”无奈回身又蹒跚而去。璞玉问凭霄: “琴默姐姐在哪儿?”凭霄更加抽泣道: “大爷问我们姑娘做什么?您好生坐下,我将琴默姑娘的事儿从头告诉您。”
看官!说起金府的事儿话很长,等凭霄说,还不如让我从头说起。
正如:
奇文流传沉珠玉,说尽实情铁石销。
将话回到二年前说起:建邑营的金公嫂子娜氏,那年从贲府回来,卢梅姑娘的病又犯了。金公去汤泉疗养时应允把她许给吴亭府洋商朱英。后来虽然香菲不乐意,娜氏见女婿的家是百万富户,才下了决心收下订礼,定亲宴上看过女婿的人无不掩口失笑。娜氏虽知女婿配不上姑娘,但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料也无法挽回,只得以“男才女貌”来宽慰自己。
一日时值阳春,风和日丽,花荫寂静,鸟鸣柳垂,使人烦恼。香菲手拿针黹不胜春困,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看是《薄命图》,更是使人添烦,放下书,想找紫榭下棋解闷儿。到门前看,瑞红正在房檐下小碟子里研磨颜料。她瞧见香菲冁然而笑,揭起红毡门帘。香菲不解她的笑意,进屋一看,紫榭正在外间窗旁墙上挂一张纸在绘画。
香菲笑道:“姐姐的画已有功夫,但不过是璞玉的徒弟,那还谈到有点什么长进!”紫榭听到香菲的声音,回头一看,放笔,大笑不停。香菲凑近一肴,画的是一个人发须蓬乱,
只眼睛碧蓝色,嘴唇斜歪,满脸是点点梅花瓣儿的鬼怪相。
香菲笑道: “姐姐要画为什么不画圣贤,要画这个十不全?”紫榭正压不住笑,凭霄从后门端茶进来,瞅见香菲瞧那张画儿,对琴姑娘瞟了一眼,二人讪笑不止。凭霄将杯子里的茶摇幌地洒了一半儿。
紫榭更是摁着肚子大笑,笑得说不出话来。香菲大惑不懈,干坐在 边儿,知道她们笑里有点跷蹊,但她还是笑着问什么原因。这时画眉找姑娘正好进来,听见她们笑,又看墙上挂着的那张姑爷朱洋商的尊容,香菲却坐在旁边愣问是谁。瑞红她们看见画眉又大笑起来。凭霄把茶杯递向画眉,使个眼色,让她向那画儿敬茶。紫榭笑得仰面一躺,不能动弹了。画眉看见她们如此讥笑香菲姑娘,实在压不住一时的性子,心头冒火,眉角生烟,冲过去将画揭下,用两手揉成团儿摔在凭宵的脸上。骂道: “你们找不上汉子就供奉他的像,早晚烧香磕头也行,在我们面前这么耍笑给谁看!”凭霄也发火变脸道: “画眉你少逞强!你护着你们姑爷好了,干嘛撕我们姑娘的画儿?”画眉更是火上加油。气汹汹地说: “谁的姑爷?是你的姑太爷!”
香菲原来想责怪画眉过于冒失,后来一听他们的话茬儿也知道了#成,虽是怨气冲天,也还不出嘴,喝住画眉道:“干嘛生这份闲气?她们要画就画,跟你有什么相干!” 一边说,一边把画眉拉走了。
紫榭怪自己一时淘气,没想到惹出这么一桩事儿,忙压住笑,喝住凭霄。香菲回家后,画眉不等香菲说,就将她们的欺负耻笑哭诉一遍。香菲 言不发,往后一仰,连声痛哭。
画眉道: “她自以为和宋家儿子年龄相仿,哪知也是一个丑八怪!”香菲哭道: “不要再说各人遭的孽了!”香菲自此水米不进,几次要自尽寻死。后来料到自己逃不出火坑,想要去死,画眉劝他说,可以再想活路。一天值班婆子传达:“画眉的父亲在外厢,要见画眉姑娘。”
原来画眉姓罗,卖给金府当了丫头。父名罗挺,年近古稀。少年仗义疏财,将家产荡尽,以至后来将独生女儿也卖了。中年以后贩马幽燕之地。现在虽然年迈,仍是英姿勃劲,膂力过人。当下到江南卖马,顺便看望姑娘,就为姑娘告了假,在别人家见了面,父女多年不见,悲喜不提。罗挺看姑娘长大了,但见两眼红肿得象对桃子,细问其详。正好那时画眉被顾氏打过几次,又替香菲懊丧,满腹委屈无处可说,现经父亲一问,就一一诉说,说到主婢二人没有活路可走,就投在父亲怀里大声痛哭。
罗挺听了这些冤屈,白发冲冠,银须怒竖,星眼圆睁, 内心进发出济弱扶倾的正义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宽慰姑娘道:“好闺女!别发愁,我有一计!”在画眉耳旁如此如此,教诲…番。画眉想来,这个着儿虽高,香菲那样庄重的人,绝对不会依从,又想起了一个胁迫之计,与父亲将所需用具和日期暗暗商议定妥。罗挺想来此地不宜久留,打发姑娘回衙门, 自己去筹划用具。
画眉回家后,香菲道:“你说要找别的活路,找到了吗?”画眉道: “虽有活路恐怕姑娘不会依从。”过了几天罗挺又来,从外头递给画眉姑娘一个包袱,缝得很缜密。夜间画眉拿到无人处打开,香菲偷偷跟去一看,是男装二件,靴子两双,书生方巾一顶,侍童帽顶。香菲生疑,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画眉笑道:“我父亲将家里存的东西给我带来了。”只是笑着没有说别的。
一个月的时光如梭而过,眼下到了三月下旬,吴亭府来人说明婚期订在四月初。娜氏时常来让画眉收拾姑娘的细软。香菲已经料定,与母亲再诉肺腑也无济于事,实在为难,就同画眉商量怎样死法。画眉道:“上吊虽能保个全尸,但姑娘前几次都被发现了。现在嬷嬷、妈妈们早晚提防看守比防贼还严。我的主意,死在屋里必定让他们发现,不如等他们睡了以后,去跳衙门西院的八角井。”
香菲点头,约定二十日的夜间去死。又过两天,香菲将嬷嬷、妈妈们用酒灌得酩酊大醉,也硬叫翠玉喝了几杯。等大家全睡熟以后,悄悄起床到外间。画眉这时已经女扮男装。身着青布箭袖袄,头戴滚边儿白毡帽,真叫俊俏,手里还拎了一个包袱。
香菲大惊,悄悄问: “你为什么这样打扮?”画眉道: “这是我阿爸拿来的东西,不管好赖,跟着姑娘死时穿在身上,一则表表我孝顺父亲的心,二则象征来世不当女的,投生为男人。”香菲听她说得这般凄凉,不禁泪水如雨。披散的头发也顾不上梳理,二人偷愉儿开了西院小角门,进了那荒芜口人的西院。
那时正是三月下旬,院里黢黑,到处影影绰绰的,十分吓人。原来那里曾死过几个人,都嫌忌讳,长时期没有住人。可怜香菲这位千斤小姐,平时连从这屋到那屋也是丫鬟不离身,在夜光皎洁的夜间点上几个灯笼,还说害怕的人,今天遇着这个不遂心的事儿,决定要死。哎!真是泪如绵绵秋夜雨,恨似南山不断云。那时阴暗处忽听打哨声,画眉大惊喊道:“哎哟!姑娘,鬼叫!”香菲毫不理睬,锁着弯眉,咬紧牙关,撩起衣裾,朝向八角井飞也似地跑去。
原来画眉父女约定,下旬没有月亮,罗挺以打口哨为信号,画眉会意,击掌接应,尾追香菲问道:“姑娘真的想死?”“不死你叫我入那个活地狱?”画眉下跪道: “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古人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姑娘这死是重,还是轻?”香菲眯着眼睛道:“我到如今没工夫想那些,你不叫我死于轻,还想干什么?”画眉说了真心话:“我的意思是姑娘和我出北墙,和我同样女扮男装,骑上我父亲牵来的那匹马,不如暂且找个活路,再作打算。”
香菲翻脸道:“画眉你要我辱没祖宗,玷污门第,做出一生也洗不清的丑事,你这可是安的好心肠!我与其逃跑躲起来,哪如死了干净!”说罢甩开画眉要走。画眉早就料到她会说这么几句话,磕了个头说: “姑娘一定要死,也要听听丫头我说一句话。原来叫我活着侍候姑娘,没有叫我死了也跟着您。人各有命,姑娘现在要死,我还得找个活路,让我亲眼看着姑娘去死,心里还真不落忍。”说着就站起身来。
香菲听了那话,也不便生气,就说:“我是要死的人了,连亲骨肉都不要了,还要你做什么,你去就去吧!”画眉拉着香菲的手道:“虽说那样, 一时的主奴情深,等我去后姑娘再死!”说着将香菲拉到北墙豁口。香菲看墙外有个老汉牵着两匹马站在那儿。那人身高肩阔,额宽耳大,一手持棍,挎着佩刀,相貌不凡。画眉拉着香菲的手松开,越过短墙,骑上了马。香菲眼看丫鬟要去, 自觉虽说生在富贵之家,但幼年丧父,还不如画眉,仰天哭号,将要返回。画眉大叫:“姑娘觉得这么死干净吗?依我看,不但不干净,还有三不可:一则我们奶奶没有别的子女,后事全托靠你了,你现在这么死,对上不孝:二则姑娘跳井,虽说冰清玉洁。但别人说你有见不得人的毛病,怕人揭短才寻死,对己不智:三则姑娘死了,那些婆子、丫头,从翠玉开始都逃不了株连,多少人要受刑讯问致死,你这样死,对下不仁。这个不孝、不智、不仁的短见,将金石洁白之身背上千古洗不清的恶名,所为何来呢?眼下上策是与婢女暂避锋芒,等那事了结之后再回来也不晚。”
香菲闻听此言,暂避锋芒为上策,寻死果真是毫无价值,心里 一口闷气堵住,喊声:“哎哟!”昏厥俯卧倒地。
正是:
智言惊我梦中客,重拳击醒醉中人。
且说画眉见姑娘的心已经软了,忙跳下马跨进墙内,趁姑娘昏厥,打开包袱,给香菲换上男子衣服,脱下她脚上的两只靴子,一只扔在井旁, 一只扔在井里,将香菲扶出墙外。罗挺心里着急,连忙扶她上马。那时月高三丈,照得道路清清楚楚,画眉也骑上马,罗挺撩起衣襟,提着棍子,在马前引路,大踏步地奔向前方。
软香嫩玉《一层楼》之后,不料竟引出浩然正气的英雄聚杰,岂非怪事!
翌日,翠玉早起看香菲睡处只剩下被褥,不见了姑娘,还以为一时走出屋外,忙披衣出门。脚底下“叮哨” 一响,忙拣起一看,是姑娘带的宽簪子,大惊“哎哟!” 一声,众婆子接连醒来,赶紧到处寻觅,可是无影无踪。大伙都吓傻了,乱乱轰轰地一窝蜂跑到娜氏奶奶屋里。
娜氏正在睡觉, 一听姑娘失踪了,料定已死,“哎哟! 一声,不省人事。
看官先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book_title]第五回 八角亭赋诗悲往事 金山寺投江识所归
赤日炎炎夏昼长,轻罗小扇深殿凉。
漱罢冷泉吟新句,墨云急雨透纱窗。
且说众人匆忙扶起娜氏。顾氏也听到了消息,以为香菲暂且躲避在附近村庄也末可知,忙派人去找。忽然翠玉象泪人似的哭着进来道: “不必找了,姑娘投井了!”娜氏惊问:“跳的哪口井?”翠玉说:“西院井。”娜氏喊:“完了!完了!”忙起身往西院跑去。后边跟着顾氏,紫榭等也随着而来。翠玉指着拾到靴子的地方说:“在这儿找到的。”
娜氏从井台上往下一看,原来这口井特别宽阔,从井底用大块条石砌成八角形上来的。因为年长岁久,石缝里长出的灌木郁郁葱茏,画眉扔的靴子正好挂在灌木枝上了。娜氏瞅着那只靴子,想来跳了这口井不可能侥幸活着,就象万刀剐心,大声哭道:“你把我这无依无靠的扔下走了,我这老糊涂的留着这条命干什么!可怜我的心肝肉!我逼死了你,你稍等等我,我跟着你去呀!”哭着撩起衣襟,朝井沿儿跳过去,众婆子急忙抱住。
紫榭劝道:“奶奶先别哭,我看卢梅并没有死,人跳井为什么还脱了靴子?这是画眉布下的**阵,妹妹年岁小,上了坏人的圈套了。我看在她没有走远之前,不如派人去找。”
娜氏奶奶听到画眉的名字,又想起这姑娘为人忠诚,为了扩着卢姑娘受委屈挨打两次的事儿,更是伤心,捶胸顿足,大声恸哭:“我的姑娘呀!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这老弱病残?为什么不想想我这孤苦老人?今后谁来埋葬我这把老骨头?今后我还依靠谁?”哭来哭去,如醉如梦。众婆子丫头想起平日卢姑娘的好处无不落泪。四处寻觅的人陆续回来,都说无影无踪。
后来金公回家,亲自来到西院勘察痕迹,在墙豁口找列香菲的一只耳环,又看到豁口外面的青草有踩扁了的,湿土上有两匹马蹄的印迹,跺着脚说:“谁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竟出了这种丑事!”从此死了心,再也不寻找香菲了。
一日,紫榭听说娜氏病重,前来探望,听了几句不顺耳的话,回来之后,想起这件事儿都是从自己淘气开玩笑引起的,愈想愈感到不安。加上最近父亲又收了山阳宋家的彩礼,心里难受不己,来到西院八角井上痛哭。又想自己这一辈姐妹手足,当下卢梅离家不知死活,今后自己的遭遇也不知怎样。尽管我自己的机遇比她强,为什么在一家子里不称心的事儿都轮到女的!卢妹妹事到头来,干脆死了算了,为什么要私奔,留下恶名?想来想去, 口占一诗,教瑞红拿过笔砚来。八角井上原先有 座破亭子,三面敞开,北边有墙,就在那石灰墙上题道:
残灯短香前生烬,红颜命苦竟如君。
私奔丑名谁能辨,何如投井葬香魂。
题毕坐在残垣断壁上吟哦流泪。
那时想娶香菲的朱英坚持不退婚,金公巧使移花接木之计,让翠玉冒充香菲出嫁过门,此时正在婚宴,此院无人极为寂静。瑞红过那边儿倒茶,凭霄告假去看热闹,紫榭跟前没有一个人。天色渐晚,太阳落山,到了黄昏时候,紫榭方才起身,忽而从暗林深处听见有人低声呜呜哭泣。紫榭大惊,忙走下亭子台阶,急步走去,那东西“嗖”的 一声从后面追了过来。紫榭吓得魂不附体,也不顾靴高底厚,苔滑路窄,拼命地跑。从旁边又来了一个高个子穿白衣裳的无头人,振臂欲飞似的往南跑了过去。紫榭一连碰上两次惊愕,吓得浑身冒出冷汗。刚跑到小角门,瑞红、凭霄二人嘻嘻哈哈地出来,正好到紫榭的后面喊一声“去!”。
原来跟着紫榭后面的是一条大狗。紫榭才压住气喘站住脚道:“刚刚还有一个大白东西往南走过去了,你们俩去看一看!”两人毛骨悚然,无奈过去一看,在老松树下边远远张望,见有一个五六尺高的穿白衣的东西正在那儿站着。二人大惊,同声呼喊着跑回来。这时正好有一个锁门的婆子提着灯笼前来,听见她们的喊声,笑道: “真有鬼了?”她拿了一根木棒,领着她们近前一看,原来是香菲平常喂养的 只大白鹤。香菲去了以后,失掉了主人。前些日子翠玉惦记小姐还喂喂它,谁知这两天被抓了起来,要替卢姑娘出嫁,她哭着藏都没处藏,那还有工夫喂它!那只白鹤饿急了到院子里找食吃,误将紫榭当成了主人香菲,而紫榭误把它当成鬼了。哎!鸟也可怜!昨夜栖巢白羽鹤,何处能觅饲鹤人。
紫榭一连几次的愤懑和虚惊, 自觉周身无力,不思饮食,以至卧病不起。顾氏奶奶朝夕煎药诵经,百般调理不提。那边娜氏也卧病不起,几次寻死觅活,放声大哭。西院自从香菲投井以后,院子里的人说听见魂哭鬼号,草木皆妖,上下也病祸不断。家仆几个人都死于疫疠。金公烦恼不已,决心南下回浙江原籍,安顿家务。初秋,全家从宁津县吴桥镇乘几只大船顺流南下了。
这时金风驱暑,玉露迎凉,两岸疏柳婆娑,秋蝉鸣噪烦人。幸喜启碇以来眼耳清新,胸怀宽阔,也许还是离开凶宅的缘故,娜氏、紫榭的病逐渐痊愈了。
金公心里松宽起来, 自己带着家眷占前面大船,顾氏和婆子丫头们在中船。娜氏、紫榭和丫头们坐在后船,家仆男女老少又坐两只小船,绕过夏津进了大运河。
水路平安,不觉走了十几天, 一日遇着顺风,诸船正在扬帆飞驶,一只小船迎面射了过来。一个人站在船头高声喊道:“来者莫非辅国公金老爷?”这个船上的水手们答应“是!”那船横在船前,那人跳到这条船上。
原来遇上顺风,船走得很快,这时已经到了山阳附近。金公派浙江修缮房屋打前站的船,上月到了靖江城。宋知县得了信儿,算了日期,估摸金公要到来,派儿子宋涛拜见岳父母,先来的是报信船。按理说宋知县知道儿子的长相,应当让他回避,怎么反而派他来,不是太愚蠢了吗?不是。那宋知县也是科举出身,本着“丑女婿免不了见岳父母”的道理叫儿子来见面的。
那个人禀明来意,金公道: “你回去告诉:姑爷暂不要来,晚上在停船码头见面吧!我们不是也要去嘛。”那人“喳”地答应 声,跳上船走了。原来紫榭的船在最后,这些事儿她并不知道。晚上快到停泊水埠,紫榭推开舱窗,书桌上放了
瓶桂花,眺望天光水色,鼻闻馥郁袭人的花香,心里怡然自得。那时红日将下山头,几朵彩霞飘浮在天边,半边大的红影投在江面,景色真是宜人。紫榭卧病刚起,想赋诗一首记这个赏心乐事,叫瑞红用小筒汲水,忽见旁侧停泊了一只船。
凭霄从紫榭背后惊笑道:“姑娘请看那个怪物!”紫榭抬头一看,一只大船头上一个人穿官服戴礼冠跪在那里。形状非木非石,说他是鬼,比鬼还丑,说他是魅,比魅还陋。紫榭看了虽然没笑,在凭霄、瑞红二人的挑逗下也忍不住掩嘴笑了,点头叹道:“唉!天上本是圣洁的地方,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鬼魅投胎人世引入发笑呢!”
瑞红道:“这里又出来了卢姑娘姑爷的配对儿了,把他俩合在一处真可说举世无双。”凭霄高声大笑道: “这一个莫非是那一个儿子!”三人 同谈论那个丑鬼的嘴脸,纵声笑了一阵子。
那时娜氏去到中船不在这儿。金公坐在头船,看了女婿的面容不禁大为惊讶,后悔收了彩礼,默默地一言不发,船就过去了。宋涛一直跪着,眼睁睁地看着三艘大船从旁侧驶过。
金公气急败坏,他想:如果见面说话,还不知会露出什么难以容忍的丑恶本色,便派人去说:“传老爷的话,按理要请姑爷见面,但大船里有老太夫人的灵柩,不便举行喜庆。姑爷尊容已经见了,暂且回去,到家后代向老亲家请安。”可怜宋衙内,敬跪良久,还没有得见上一面。家人扶他,驼背又抽了筋,努劲挣扎着进了船舱。随从家人抬了三桌席送到这边船上,金公无奈照原样还席,行赏随从。
到了晚饭时间,娜氏回到自己船舱,紫榭等三人正在笑。婆子抬进酒席,凭霄问道:“旁边停的是什么船?上边跪的那个丑八怪是什么人?”众人当中有一个快嘴的笑道: “你们别笑了!那怪物正是你们天作之合的姑老爷。”紫榭正举起筷子夹莱,听了这话,连心带肺一齐涌上来,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了,两手发抖,面色如土,差点将碗筷扔了下去。
正是:
活人尝胆汁,甘苦只自知。
讥笑他人者,自有被讥时。
从此紫榭不进饮食,无人时就低声哭泣。
瑞红、凭霄也无精打彩,先前那些笑声又变成哭声了。
紫榭料定活着不能逃脱这场灭顶巨灾,并且几年前的良缘已成画饼,抱怨自己当时错把璞玉的深情厚谊当做少恩薄情。回想往事,柔肠百转,又无可挽回。父母既然将自己交给了阎王,空留此身又有何用?不如 死了之。 一则可以摆脱进那活地狱。二则也可以报答知己的深情。但又想弃父母而去亦似不孝,踌躇半晌。又想到古谚云:“犹豫义难成,果断名易留”。父母狠心把我活着交给阎罗,那我死了去地狱又有什么牵挂!虽说如此,母亲慈爱,昊天罔极。我留下自己画像,好在她怀念我时拿出来看看,可能得到一些安慰,拿定主意,就准备颜料。先前讥笑他人的彩笔将给自己描绘美容了。
却说宋衙内自觉无味,翌日五更时分早起回靖江城。金公船只也起锚南下。
话说琴小姐想画个自画像,从抽屉里取出各色颜料碟子放在船舱窗前桌上,又找出几张二尺长的雪浪宣展在桌上,拿玉尺压住边儿,打开水晶宝镜照着正面,坐在沉香椅上。瑞红点上清水,研磨赭石白粉。紫榭手持彩笔,先往镜内端详自己,水晶镜里格外标致,云鬓金钗增添美妙,弯眉凤眼更加俊俏,玉琢长鼻宛如悬胆,樱桃嫩唇红似珊瑚,斜倚削肩披霞帔,粉袖稍盖白磁手。
紫榭看了如此神色,心碎胆裂, 自思:古人云红颜薄命,确乎不错。自己这般柔嫩姿色怎能不经风浪!虽然留下画像安慰父母的忧愁,但只恐忧愁比现在更增加罢了。执笔描绘,很快画出粉面朱颜,两旁绘出一对春山,轻笔淡墨点出了一双秋水明目,抹完朱唇鬓发后,叫凭霄抬起看看。有几分相像。瑞红道:“画得尽管好,总不如姑娘本人。描绘绝代佳人的面貌也真难了!”
紫榭问:“那个地方不象?”瑞红道:“两颊红粉过浓,眉尖不高。”紫榭往镜里再比较端详果然那样,就将画了半截的像揉成一团扔到水里去了。瑞红叫苦道:“不合适,姑娘再画就是了,为什么扔了呢?”紫榭道: “再画就是了。那有什么呢!慢说是一张纸,就是我这个人也不在话下呢!”说完, 目不旁视,心无杂念,郑重其事地再画了一张,果然栩栩如生。
照镜一笔一挥泪,几度叹息复怅然。
画完后,用两根针把画钉在镜旁的横档上,又与自身比较衡量,确与自己毫无差别。回身又问瑞红、凭霄,二人同声说:“这个画像现在真象姑娘了。”紫榭道: “画得太美了吧!我真的这样?”凭霄笑道: “纸上姑娘的神情怎能比得上真姑娘!”紫榭把画像摘下来铺在桌子上,越看心里越伤心,想留几个字表示意思,想了一会儿,得韵一首,蘸笔写在像旁,题名《赞花》:
妆罢对画立婷婷,白玉无瑕谁认清。
倩影正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写完不禁鼻里发酸,两眼泪水如同雨水流淌,画像上已经沾上斑斑泪痕。瑞红忙将画收起,幸亏只滴在下半截的纸上,没有漶漫了脸上的粉黛。紫榭靠在椅子上,往后一仰,哗哗的眼泪如涌泉。唉!贤慧良缘今己绝,似此柔情有谁知。船到瓜洲,金公传令,诸船抛锚。
原来金公老家离这里不远,老太爷的灵柩就停放在江西岸的扬州平山堂,想与太夫人的灵柩合葬,先遣家人明日在金山寺为老太太之灵请三十六名僧人诵经做佛事。晚上在江边放盂兰盆河灯。
翌日,因太夫人的灵柩还放在船上,金公不能离开,叫顾氏等到金山寺祷告烧香。管家们将老爷的大船同小船留在这儿,其余四只船皆鸣锣移至西南方。那时微雨绵绵,秋风习习,金山寺掩隐在烟雾苍茫的金山顶上。顾氏的船在中,娜氏、紫榭的船在西,家人的船在东,并驶在江中,将要到达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娜氏、紫榭二人坐在窗边一看,江水滔滔,江中往返的船只时近时远,那巍峨的金山忽上忽下,忽沉忽浮。水手们忙把船连锁起来,抛锚稳定。娜氏两掌合十道:“我们一直都在大宅深院里住着,哪里见过这般风浪!”
紫榭料想不久到了浙江,就寻找自尽的时机,道:“如若看破红尘,眼前的些许危难何足挂齿,投身狂澜大波,也就与登了莲花净上一样!”娜氏伤心道:“真是这样,但你的卢妹妹却不知在哪个世界了。我和你去中船告诉二太太,在金山寺给老太太做佛事,也给她念念经,回来后让你写一首长诗,描写大江景色怎样?”紫榭道: “我知道大太大有了待兴,写了一首诀别长诗,回来给您看。”娜氏以为她必是写与卢梅的诀别诗,不禁热泪盈眶。二人同来中船,娜氏对顾氏把想给香菲做佛事祈福的事说了。顾氏那时正为家事心里恼火,听了这几句话,想起这两天紫榭茶饭不进,绷着脸,常常偷着哭,正思谋好好训斥几句,趁这机会发挥道:“女孩子应在从小不懂事的时候,早早许配人家,就算了事。等稍大一点儿懂了事儿,就挑呀选呀,噘嘴甩手,越发不懂规矩,拿死活吓人, 一点也不顾父母的脸面。古话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的是知书识字,晓古通今,可是就不知道眼前的什么叫‘三从’,什么叫‘四德’!只有大太太才给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念经祈福,要是我的丫头那样,不用说念经,连纸都不烧!”
听了这些话,娜氏老是直衔着眼睛看紫榭,紫榭反而毫不理会,仍旧说笑,坐了一会子出去。娜氏看她出去也起身说: “等一等,我也走。”刚出舱门,紫榭早已上了跳板,飞也似的走过去。船上的一个婆子喊道:“姑娘慢点儿,跳板不宽。”紫榭嘴里使劲说了声:“这有什么!”忽听得“扑腾” 一声,全船人同声喊叫:“不好了!”
正是:
玉骨与秋水同白,芳颜随寒风永去。
那时几个船上的男女老少和水手都吓得丢了魂儿,大喊:“快捞人呀!”娜氏两手摊开,张开大嘴只喊: “看!怎么样?”顾夫人慌忙出舱,浑身颤抖,叫道: “快救人!不惜重赏!”管家们防止姑娘进入大船底下,忙将三只船挪动开。从瑞红、凭霄到诸婆子同声放开喉咙大哭。顾夫人吓得眼睛泛白, 一滴泪也流不出,只是大声叫嚷,叫多少个水手跳下江去寻找。
欲知琴默小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望长江顾夫人哭闺女 吊陷肪璞公子得石匣
明月升天际,江上清风吹。
文章味隽永,知者竟是谁?
话说顾夫人要救姑娘,乱嚷乱哄了半天,叫好多水手下水打捞了很长时间,还是无影无踪。眼看太阳下山,云雾弥漫,分不清东南西北。船只汇集一起,水手们都来向管家禀报:“这个地方正是金山龙潭,急流险湍远近有名,失足落水万无生还,应禀报太太:明早派一二人顺流下去寻找尸体,或许能够找到。眼下万人下江也是徒劳。”管家们只好将那些话回明太太道,“请太太宽心,这也是大姑娘的劫数罢了”。“顾夫人听了那话,不禁放声号哭。从娜氏到丫头、婆子无不哀泣。全家伤心,上下悲凄,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彻夜不安。尤其凭霄痛不欲生,几次要投江自尽,幸亏瑞红等苦苦劝阻才算停下来。顾氏听了更加悲怆,把凭霄叫去教诲道:”你的主人不幸失足落江,这也是前世注定的劫数,生死有命。把你先放在大太太跟前,明日到家后我一定给你找个终身依靠,不必如此颟颟顸顸的毁掉自己。“凭霄哭道: ”婢女受姑娘恩遇,情同母女,现在情愿跟琴姑娘同去九泉,伏侍姑娘!“说完在地下打滚儿号哭。娜氏道: ”你要遵循二太太之命,不要焦躁,等找到姑娘的尸体埋葬以后,你再死也不晚。况且看小姐的相貌,不是短命的人,将来可能救活也末可知。“众婆子拭泪,照着这几句话又劝了二太太一番。
顾氏哭着对凭霄道:“你起来,我到金山寺烧香后再往四处派人寻找,没有找不着的道理。”正在悲愁之时,管家从舱外禀报: “金山寺长老率领众和尚出来迎接太太,说: ‘烧香早些上来。’庙里又备了几顶轿子等候在江边。”顾夫人道: “有劳长老,先请回寺,我随后即来。”叫他们先回去了。连忙梳洗整衣,众婆子吃了些东西后一齐登岸。又叫来一个管家道:“你快坐小船先到老爷跟前禀明小姐的事儿,从那里多找些水手沿江寻找姑娘尸体。”说了又哭道: “船上的如若找到了姑娘的尸首,好好为我们埋葬。我们在寺里为老太太诵经后也增资为两个姑娘祈福。”那管家“ 喳” 一声答应,租一只舢板飞也似的驶去。顾氏和娜氏将随行人员一一半留在船里,领着 群丫头婆子上了岸。坐轿不久,到半山腰的大庙山门。庙上众僧知道来了施主,撞钟敲鼓举行#。
顾夫人轿子抬进山门到天王殿前下轿,长老向前合十施礼,从甬路上引路直登大殿。正中供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尊,佛案上的斗大晶钵燃着长明灯,祭案上都是宝香和净瓶,满殿的五百僧侣同声高唪《大陀罗尼普度经》,灯火辉煌,香烟缭绕,实在引人起超度红尘,遁入空门的遐想。
顾夫人先敬供三炷香合十祈祷:“敬托祭祀之福,愿六轮众生普渡苦海。献第一炷香恭祝我们归西的老太太得生在极乐净上:献第二炷香祈求让我们夭折的姑娘们迅速转生:献第三炷香祝愿我们老俩口和全家男女无病无灾,太平安康!”祈祷完毕,对众婆子道: “这是我们江南地方的头等禅林,蓬莱仙岛也无过于此了。”
娜氏带众婆子依次燃灯烧香,默祷了自己的心愿。凭霄忽然“天啊!” 一声悲啼,哭得涕泪滂沱,力竭声嘶,昏厥过去。
顾氏、娜氏等都忍不住同声哀泣。众婆子劝凭霄道:“你别哭了!何苦叫太太们伤心。”瑞红也哭着将凭霄拉走了。
主持僧邀太太到方丈客室献茶。顾氏率众来到方丈客室一看,疏竹曲池,古木静斋,格外深邃雅洁。顾氏问:“原订为三十六僧,现在为何请了这么多位?”长老笑嘿嘿道: “佛法无边,多多益善哉!”顾氏想为姑娘们唪经超度也是一样,命管家们按僧散发布施。喝完茶回去,长老送出山门,横持拂尘辞别道:“夜间放盂兰盆河灯,再唪经 一次不是更好吗?”末等顾氏开腔, 一个管家接过来道:“索性放。百天的灯怎么样?你们这些长老的大慈大悲,太过劲儿了吧?”长老听了呵呵一笑。
顾氏等叫那个管家留在这儿晚上放灯,坐上轿子下山。刚上船时,家人传达:“老爷从瓜洲渡口找到了姑娘的遗体,想同老太太的灵柩一起在平山堂埋葬。”顾夫人急着去看,叫船快点走,她俯瞰那波涛汹涌的长江,实在憋不住放声号哭。娜氏也是个爱哭的人,忙从旁边助威。几个船上的丫头、婆子们齐声大哭。声音随风飘扬,有高有低,有粗有细,从远处听来还甚悦耳动听。
原来金公在瓜洲停船,那天早上去金山寺进香时,正是安葬太大人灵柩的日子,将要起锚,顾夫人派的人来到这里报告了小姐掉到江里的事儿。金公大惊,顿足叫苦,痛哭了一阵子,忙叫水手们寻找。因为安葬太夫人灵柩的事儿也不能误,忙往江边走去。 一个家人飞跑前来禀告: “在江口沙滩上找到了小姐的尸首。头发散开,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沙,两手带着金镯子、明珠耳坠,伙伴们都说是咱们大小姐,请老爷去看。”金公听了这话,心肝都碎了,皱着眉头道:“是就是吧!我还看那个薄命的姑娘做什么?你们快去买棺木,雇人抬到平山堂,我将她葬在老太太跟前就是了。”那人领命,“喳” 一声走了。
金公船靠岸,雇人抬太夫人的灵柩, 自己步行,不久到了平山堂旧坟茔地。家人前天来掘了墓穴,准备停当,金公哭拜了父灵,与母亲灵柩合葬,添土成坟。刚举哀完毕, 一群人抬来了紫榭的棺木。金公看了泪下如雨,在太公太夫人墓旁挖个坑草草埋葬,立了个石碑,记上了名字。
那时日已偏西,起了风,刚要回去,家人传话:“太太来了。”从山麓两顶小轿飞跑上来。金公哭着迎上前去。顾、娜二夫人下了轿,先哭拜了太公太夫人墓,来到紫榭墓前,顾夫人高声哭喊,喉噎气憋,昏厥倒地。金公忙扶起,老俩口手拉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正是:
人生万事皆无味,白发反送黑发人。
金公一看丫鬟凭霄手里捧着 一个紫檀木小匣,跪在墓前哭。询问缘故,瑞红道:“这里面是姑娘平时写的诗画和用的针线,都是她最喜爱的东西。留下来反而引起太太的悲伤,想。一齐埋下,不料没有赶上才哭。”金公点头,不胜悲痛。因近处有石工,拿来一个石匣,装在里头埋在墓前。
家人禀报:“日将落山,到船上还有二里路。少爷也快来迎接了。”金公念子心切,催众人坐轿上车向江边而来。
原来金公有一子,名唤金钟,年方十八岁,比紫榭小三岁。在浙江的从弟金星汉无子,才收养的。现在星汉去世,金公子听说父亲要来,与老管家刘功修缮旧居庭院,诸事繁忙,耽搁了不少时间,今天刚到瓜州渡口迎接,恰好老爷太太不在船上。刚刚登岸,金公骑马先到。金钟忙跪在马前迎接,金公看儿子长高了,由悲转喜,进船舱里坐下。随着顾、娜二夫人到来,看儿子器宇不凡,知书习字,心里略感宽慰。
次日早晨,起锚之前,金钟上平山堂叩拜祖父母和姐姐的墓回来,随同父母回浙江。日偏西前到了江南岸,金公家人备了车轿马匹等候迎接,至友亲朋也都来了,亲戚见面悲喜不提。不久都进城,到衙门前一看,家院修得如同新建一般,金公大喜,与亲戚宴乐三天。
从此秋尽冬过,又到初春,不料山阳宋知县为给儿子娶媳妇,托本城大都县知县,与儿子宋涛同来。按理金公将姑娘落水一事说明,以退婚为宜,却怕家丑外扬,与夫人商量。顾氏早有把凭霄嫁给的意思,按着以翠玉替香菲出阁的先例,将凭霄代紫榭出嫁了。
这事对顾氏来说,将凭霄当小姐嫁给官宦子弟是无比的恩典,但对凭霄来说哪里谈得上恩典,只是无限的痛苦罢了。金公虽是官高望重,胸怀宽广,毕竟没有读过书才出了这般纰缪。不想那宋涛虽然长得丑陋不堪,却有君子善心,将凭霄看成水月观音菩萨,尤其他还有一个迎合女人心理的本事,不到一年就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孩子不象父亲,五官面貌很象母亲。宋知县看了知道宋家有后,放心舒怀,将孙子看如至宝。凭霄知道大局已定,在枕席之间说明真相,那宋衙内毫不在意,搂抱着凭霄说:“既使是琴默小姐,哪能比得上你?”因此,只是瞒着宋知县罢了。
贲侯进京前的二年间有这么多事儿。这是《 一层楼》之后, 《泣红亭》之前的故事,凭霄讲的那有我说的详细!
正是:
说尽实情铁石熔,奇文流传沉珠玉。
却说凭霄将紫榭死去的事儿从头到尾粗略地叙说之后,璞玉听了五脏碎裂,实实难忍,忙辞别凭霄出去。将上轿时,那宋衙内挣扎着出来喊道: “饭饭饭也不不不吃……我我我……还没完,失失失……迎。”璞玉没等他说完,拱手说一声:
“再见!”就坐上轿,催轿夫快走。出了城门,放声大哭,说了声:“哎哟!我的姐姐!”就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嚎哭起来。两个轿夫吓得魂不附体,飞也似的奔跑。瑶琴、宝剑追不上,气喘吁吁的,还连声哈哈大笑。马柱勒住马喝道:“大爷哭,你们不赶快跟上,笑些什么?”瑶琴笑道: “那宋衙内迈一步放一个屁,真薰得受不了。”宝剑说:“那不算什么,他挣扎一次放一个屁,你准没听着。”马柱也被逗笑了,催促小子们快走。从山阳城门到河边有五六里路,璞玉连声啼哭,看见大船方才停止,擦了脸,敛了声。两个轿夫抬到河边,璞玉下轿。轿夫从马柱手里接过轿钱,离开了哭鼻子大爷就走了。
璞玉进舱,向金夫人哭着详说了那些事儿,金夫人为两个姑娘伤心,也哭了一场。
翌日清晨,风住雨霁,大船鸣锣南下。那时正值六月天气,南风徐拂,遥送两岸荷风,香气连绵几百里,渐渐进入江南了。
正是:
天涯浮云乡关远,满江繁花涟漪香。
一日经过高邮湖,到了江都附近。江都即扬州。五记功三增勋与节度使官职相等,从扬州以南都属管辖之内,地方州官县官得报,到江边迎接。
那时贲侯业已差遣龚高去杭州筹办衙门事务。扬州苏知府的儿子苏令安是熙清的姑爷,也备了礼品来迎接岳父。那时码头上船只麇集,岸上车马无数。众船中有一艘大船桅杆的旌旗很整齐,大纛在风里飘扬,时卷时展,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奉敕”二字看得清楚,想来是贲大人的船了。先派人禀报,苏令安上了大船,跟着高珍进舱一看,多少官员坐在那里。贲侯见了女婿心里喜欢,苏令安向前双腿下跪请安,还替父亲苏知府单腿下跪请安。贲侯站起握手问: “老亲家好!”苏令安又向众官员施礼见面。贲大人笑道:“这是贱婿,请诸公赐教。”众官员欠身微笑说: “不敢当!”苏令安生得俊俏洁白,举止文雅,众官道:“衙内真不愧是大人之佳婿。”
贲侯对璞玉说:“将妹夫引至后船与你母亲见面。”璞玉“喳” 一声带苏令安出去。
众官见贲侯有事,不宜久坐,起身要走,贲大人送到船舱门口,众官频频说,
“请留步。”等众官出出,进舱已是灯火辉煌、满船通明了。
苏令安将熙清眼下不能来,到杭州后再来请安的事儿说了以后,到前舱与贲侯谈到深夜方歇。
翌日,众官遣人持手本宴请贲大人、苏少爷去平山堂赴宴,贲侯允诺。早饭后带领公子和东床,回拜众官来到虹桥渡口,众官早在那里备了画舫等候。贲侯下轿,见了众官,坐上画舫溯流而上。满江水光潋滟,荷花习习,两岸的画栏飞檐,松亭竹楼,环山沿水,相与掩映。还有垂柳连绵,蝉声鼓噪,画舫争流。那些青山白塔,飞鸟在断云里翱翔,眼前美景真是绝妙的一幅工笔画。不久到了平山堂下,众官先登岸等候。画舫在水榭旁边停泊,贲侯登竹桥上岸,与众官游览一会儿,又凭吊了欧阳修的遗迹,坐在正厅饮茶, 一个戏班子来彩排戏剧。那苏衙内专爱清静,不好热闹。戏一开演就是《丰年鬼弄》等热闹戏,苏令安起身离席说: “乘一会儿凉。”走了出去。璞玉也跟了出来,一同到水边栏杆上看了一会儿钓鱼,又登竹楼纳凉,苏衙内就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璞玉下楼,观赏清幽景色。走去时,仆从问道:“少爷上哪儿散步?”璞玉笑道:“散步就是信步走走,随意闲溜口才叫散步。如若事先定了去处那就不叫散步了。虽有好山清水,还有什么兴味!”大家低声笑答“对!对!”
璞玉倒背着手,信步闲逛,顺着平山堂正面小路走去。
那时正值三伏天气,晴空万里,烈日当头,象在火炉里一样。侍从都汗流浃背,又渴又热,扇着扇子,气闷喘吁。走了不到二三里,到了一个旧坟茔地,满地杂草丛生,有二尺多深,那些坟堆儿不少已经坍塌了。璞玉看了又叹息。永柱热得忍不住道: “少爷回去吧!这草丛里的热气薰着不是好玩的。花厅阴凉的地方不坐,太热天在旧坟地里有什么可看的?”璞玉道: “你们要是热得受不了,坐在那边松树底下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儿转转,倒挺痛快,不觉得热。”又转到一个大墓前,这墓不甚坍塌,只是墓碑稍稍偏斜了一点儿。上面写的是:“辅国公封赠三品通议大夫金如山夫妻之墓”,璞玉惊愕自忖:常听说舅老爷名讳如山。但不知为何在这儿?又看前面的石桌,有一半缠绕了许多山竹、藤萝之类的野花野草。璞玉对这位长眠九泉的尊长,总觉得有点崇敬之情,便叫仆从们去取香烛果酒,说要祭奠坟墓。马柱笑道:“大爷真会耍笑,咱们为什么无故给别人的坟上供?况且买香烛果酒必得进城,这里荒郊野外上哪儿去买?”元凯道:“大爷真想磕头,我垒起一曰土放在石桌上,大爷磕上几个,尽一份心好了。”说完就用佩刀刈草,将一湿土垒在石桌上。伯林又折了根粗草插在上包上笑道:“这叫草香。”璞玉撩起衣襟跪在墓前磕头,众人站在他后面没有不笑的。小侍童奇书也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坟,大爷索性拜遍这块坟地,我们也算把他们的坟墓都祭扫了一次。”璞玉真的跟着奇书去看,右边有一小土墓, 已经坍毁不堪。前边有 小碑,写的是:“金氏舍女琴默之墓”。璞玉没见这几个字还不打紧,现在亲眼目睹,就是铁石心肠也泪零,几步向前迈去,跪在那短碑的前边高声大哭。
这一哭真似节妇孟姜女哭塌了万里长城,义臣成纪叫苦唤散了敌兵。先笑的那些人听了这哭声也无不伤心。众人劝阻扶起璞玉,见那坟墓塌陷不已,璞玉用自己的衣襟搬土。众人知道他的意思,各自用刀挖土。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人搬土时满脸汗水,泥污满面,眼睫毛上也沾了上。永柱、马柱、元凯、伯林、福海等人更不用说,两手、衣襟沾满了上,睫毛、眉毛、胡须上也都是泥。真是人人怪样,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元凯问伯林道:“你们跟了老爷十年,尝过这个滋味吗?”马柱道:“你们今后记住,跟着大爷游玩时必须带好铣、铲、筐和扁担。”元凯对福海笑道:“你妈死了就请大爷去,少不了添土帮忙的人。”说笑之间墓堆已高,挖上的坑深了不少。璞玉看坟已堆成,教侍童们在四处山坡上采来各色各样的草花野果,摆在墓前,躬身道:“姐姐集玉骨冰容、贤慧明哲于一身,而蹉跎一世。红颜无缘结知己,青山有情葬佳人。桂容檀质,虽化烟尘,在天仙灵,定能知晓。弟献心香一瓣,望姐来飨!”末等说完,左腿陷在上里,踩蹋了 个土坑。众人忙将松土掀开, 一看,坑里有一个石匣。璞玉忙道:“别乱动,怕是琴默小姐的遗骨。”众人道:“不是。”打开石匣盖儿里面装的是一个紫檀香木小匣。
璞玉从匣里得到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怀古述今平山堂 仗义施恩孟尝店
晴空无云冷清晨,湖滨落叶漾桦纹。
静听鸟语声悄悄,小婢呢母诵奇文。
且说璞玉站在取土的坑洼里行礼,忽然松土塌陷露出石匣,打开石盖,得了一个紫檀木小匣,抬起来很轻,不象装的金银宝石,想来是纸绢之类。上面用小铜锁锁着。璞玉交给瑶琴抱着,将石匣放回原处,培土掩埋。恭恭敬敬地又施礼道:“姐姐留给我的东西业已敬收,璞玉回家后,当裹以锦缎,饰以金玉,朝夕用名香甘茶相祭,以报知己。望祈姐姐芳魂莅临以飨!”说完依照原路归来。永柱道:“阿弥陀佛!这该歇会儿了。”伯林道:“先别念佛,这路上旧坟很多,你不如趁早准备锹和筐,以便添土。”说笑着来到竹楼近处。贲侯家人来请姑爷吃饭,苏令安才下楼,抄背着双手看竹子。于是偕同璞玉赴宴。仆从们在水边洗手、擦脸,给璞玉掸扫衣裳上的泥土。璞玉陪着苏令安在东桌下首吃饭。贲侯给戏班子行赏。宴会敌后,众官喝茶,贲侯起身,领着公子和女婿向众官道谢,说:“老夫不才,何以报答各位明公这般厚谊!”众官里青州王太守忙拱手道:“大人为国干城,朝廷栋梁,属官理应聆听教诲。”互相谦让,来到水滨。家仆已吃完饭,在虹桥备了游艇,贲侯说声“打搅!”上了游艇。众官在水滨列队施礼。贲大人忙在船上还礼,顺流而下。众官坐了各自的车轿,各归任所不提。
贲侯刚到大船上,高珍禀报:“浙江舅公爷派刘功来给老爷太太请安。”贲侯叫他进来。刘功跪见后,将金公派他来请安的事儿说了,还说因从城边路过,请姑太爷赏光。
贲侯道:“你回去代我请舅老爷安,传明我的意思,不用说从城边路过,就是从远路而来,多年不见,也应前去看望。但我到任日期已近,路上逆风误期,现在应该日夜兼程赶路。你到后船问太太,她愿意去就去,我带璞玉先走。”刘功领命到了后船,在舱帘外面请安。
金夫人一见娘家来人,悲喜交集,叫刘功坐在舱外,对金公一家近来的事儿和现在的景况一一探问, 一直到了掌灯,才叫刘功回船。
次日金夫人与贲侯商议决定路过娘家探亲,让刘功先走。大船往南进发,过了瓜洲,到了扬子江南岸。金公从浙江派儿子金钟带着车轿前来迎接。金夫人离开大船进了城。贲侯从丹阳分道,朝太湖方向前进。
这时璞玉才得了工夫回到自己的舱里,拿出那个紫檀木匣,配了钥匙,将小铜锁打开,里面喷出 股幽香,馥郁满舱。这股香气袭入心肺,穿透骨髓。上边放的是一个锦绣包,外边裹了一个扁绦带。那包里都是零星的纸张,有的有字,有的没字,上边的一张纸上写的是:
金风冷飕飕,芳草解心忧。
题诗与红叶,思君断肠愁。
且说璞玉看了那首诗,牵肠挂肚,坐卧不宁,猛然而起,捶案叹息。暂不看诗,将锦绣包打开一看,幽香更浓。上边还有没有做完的扇坠子和双蝶飞舞的靴腋子各一件,刺绣异常精致。下边还有一块洋绸的条巾,角上用蓝丝线绣了两行诗。璞玉用手提起一看是:
红心巧透针尖绣,心随花线意缠绵。
那时璞玉的心肝真如针穿线引一般。自忖:这些东西琴默姐姐不是想给我,还给谁呢?这是她心思深沉,庄重韬晦,不露真情,不形于色的缘故。我竟没有领会,枉负了她一片金玉之心,越想越懊悔。将针线、字纸在原处放好,又翻出了些文稿。有写完的,有没有写完的,还有涂抹过的。其中有一首《楚江清》词,从头到尾一看是:
困睡鬓云乱,懒把妆镜窥。
读罢怅然道: “玉人寂寞,苦竟至此。”
又往下看时:
任东风自把春情吹,任东风自伴春思飞。
读至此,不住掉泪道:“这话的意思是怨我,又爱我。那时我毕竟年幼,愚钝无知,对这样一颗火热的心,都不曾理会,只当作平常的小词。多么委屈了人!”又看了最后—一段写的是:
戊辰九月,序属三秋,雁阵哀唳于长空,丛菊放香于遍地。促织悲秋,寒蝉露泣。余病方愈,于贲府海棠园内与璞君酬唱。其时雅兴畅怀,知音在目,秋阳映窗,柔肠百转, 良辰美景,不可再逢矣。遥想会芳园叶已黄,来山轩山色改。叶再发,
山再青,焉能再来?新填小词,书之于后,聊记往事云尔。建邑琴紫榭识。
璞玉看了,心情如何,是不言而喻了。那时船在江中行驶,雪浪银涛有如滔滔鼎沸。璞玉眼望江流叹息道: “大江浩渺,知音几何?海枯石烂,此心不移。”说完又拿出下边的一张纸,一看,是那年紫榭写的《七巧图赋》,又赞叹了一番。
掏到匣底,又找到了一个绢包儿。打开一看,有一卷川连纸,上边没有字迹。璞玉纳闷,这是何物?往下一放,只有一卷素纸,没有别物。自思:这卷纸想是姐姐心爱之物,不然为什么用绢裹住?往上举起透亮一照也没有什么暗藏笔迹。正在悒悒不乐,枯坐在那里。古画进来斟茶。璞玉叫他将这卷纸包起来。古画将纸从一头儿卷起,刚要卷完,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纸卷儿。古画忙拣起一看,是一幅美人图。他笑道: “原来是幅美人图。”璞玉忙接过来看,是一幅半身的美人像,画笔极为工细,定睛一看:长方脸比玉还要白,细修眉比春山还要青,均称的鼻梁比玉雕还秀丽,樱桃朱唇比画的还要美。脸色洁嫩、发光黑润。活象那个火热的、纯洁的、亲爱的琴默姐姐。璞玉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忙叫来奇书、古画两个小书童。叫二人揪着两头儿, 自己深深地鞠了 躬道: “亏心的小弟璞玉敬见。香魂不远,请您看看愚弟!”行礼完毕,端端正正供在桌上,叫宝剑汲取太湖水,煮了龙井茶,将画举高,用针别在舱壁上,敬献了一杯茶放在前边。再细端详,衣摺虽用笔勾起,墨末漶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立旁观,两个眼角微微抬起,神定气足,和活人一哦模一样。 一侧有 细笔小字云:
妆罢对画立婷婷,白玉无瑕谁认清。
璞王点头叹道:“真的!真的!你的片诚心除了我还有谁能知道?”往下:
倩影正临秋水照,
读到这里,鼻子眼儿里发酸,道: “唉!唉!可惜!如此仙姿竟无人爱慕,也只有自己怜惜自己了。”接着往下看:
卿须怜我我怜卿。
读罢,泣不成声,忍不住两道泪水交流,伏在桌上抽泣不已。
这太湖一名具区, 一名震泽,因范蠡由此泛舟,又名蠡湖,周围三万六千丈,外围有三洲,是江南第一太湖。沿岸有七十二个石峰,象桅竽一样,耸入云天。湖内蛟龙奔腾,日月浮动。那天诸船沿着太湖东岸南下,敞开舱窗,以备远眺高峰。这湖面极为宽广。湖上阵清风吹进船舱,不料将那幅画像刮起,顺着窗户飞出去了。那时璞玉正哭得如呆如痴,一看这阵风刮走画像,惊慌万状,高声喊道:“喂!快去把琴默小姐从水里救出来,如果淹了她,我也要投水了!” 一面说着就顺窗户跳出来踩着跳板。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将璞玉抱住道:“大爷别踩那个跳板,先进船舱,我们去找。”几个人坐上舢板去四处寻找。璞玉怕老爷听见才停了脚步。舢板上的人们说:“刚才我们看见从舱窗里飞出去一张纸,估摸着没有刮出多远,恐怕还在大船里。”众人说着到处寻觅,忽然马柱喊道:“在这儿!在这儿!元凯快来拿!”马柱一边走,一边喊,一边递,笑道: “琴默姑娘藏在船尾板子下边
璞玉忙接过来一看,没有沾污泥上,角边儿也没有撕坏。璞玉面色转为正常,对画像道:“姑娘受惊了!这都怪我璞玉疏忽大意。”再要展开画像,伯林迫:“风力很急,大爷暂且收起,将来回衙后在书房里慢慢细看吧!那儿没有风浪,也让姑娘安生一会儿。刚才大爷随便翻翻,差点让琴默小姐唱了 一出《钱玉莲投江》的戏。”璞玉笑道: “我在画上题诗首,报答琴默小姐交给我的心吧!”
那时苏令安早已离去。贲侯独自看书,听到人声噪杂,派舒谦来问,元凯道:“少爷的《兰亭帖》被风刮走,差点掉到水里。”
璞玉寻思半晌写道:
空明如水月临窗,凄厉霜风末损妆。
遥祝玉人应无恙,轻罗淡饰燃瓣香。
写完,吟了一遍,照旧用空白纸包上,外面用绢包上。又将匣里的东西一一整顿好,合上盖儿锁住,两手捧起放在枕边,叹息道:“琴默姐姐真是深闺香躯,千金重谊,虽已玉殒,仍爱我为知己,将手迹留给我了。若对别人,哪有这般厚赠!”正在沉吟不已。
正是:
恩仇两事从何辨,千年万载有根源。
却说金夫人入了浙江城,见了娜氏嫂子和金公等,住了一宿。因要赶路,不能久留,乘轻舟追赶大船。不几天,在嘉兴西边,吴江水汊上赶上了贲侯。
那时,先去杭州准备衙门事务的龚高,迎上前来禀报:“杭州城内居民稠密,没有盖衙门的空地,若买几处商址民宅,价格昂贵,商民也不愿意。与杭州知府梅老爷磋商,在他衙门的西街,城西门内有位布政司赵老爷今年夏天升调京城,衙门锁着无人。赵布政司进京时嘱咐家人说:在京供职不知几年,宅院应该租出去,以免失修。我找到他的管家薛老二面谈,他们衙门的房舍有 百多间,每年租金一百两银子。衙门西边还有一座新修的花园。亭、台、楼、阁、水榭全都有,这里还有八十来间房子,全部租用也是一百两银子。奴才同他去。看,房子不算太旧, 一共七进的院落一直从楼台到衙门前全是整砖漫地。花园规模比我们的会芳园还要大一方里多,占了城西北角的小一半地。奴才想,老爷在公余之暇应有个散步休息的地方。我还价两院一共租金一百两,薛老二不让。幸亏梅老爷帮忙,赏了我们二人一顿饭,他自愿做中人共同磋商,立了合同。在那儿住一年以后,再找地皮修衙门也不迟。”
贲候道:“ 一年二百两并不算贵,我们在这个地方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修不修衙门一样,修建费用向下任官按原价算罢了。”派龚高先去打扫衙门,并且代向城里官员问候。
次日贲侯刚到西门,杭州城闽浙总督派副参将游击钱伯松等二三十名以及从都统到什长近百名职官带车轿,举手本前来接拜,十分热闹。到了城北江边,杭州知府梅欣及税务督察等都来迎接,从江边到城北门聚满了兵马和看热闹的平民,真是围得水泄不通。贲侯向平级官员道谢,又握着梅知府的手,谢他帮助筹备衙门之情,并说到城里后再一一回拜。众官等欠身谦让先去。唯有下属军吏留下,前拥后卫,扶贲侯上轿,进城时鸣炮三声,震撼全城。四街挂起红灯,新设的贲侯衙门前早已张灯结彩了。
贲侯在江边会见众官的时候,璞玉护送金 夫人和家眷的车仗已经来到,龚高等在衙门前等候。盐税属官等也举大红手本,站在路旁。高珍背着新铸的官印骑马走在前面,进了大门,贲大人的轿也到大门外面。众官员、笔帖式等一齐跪下举手本迎接,又是鸣炮三声。那时盛况一时也说不完。
正是:
双喜临门前,五福降庭中。
从此贲侯每日无暇,或访问同级官吏道谢应酬,或整饬下属官吏和笔帖式,或选拔壮丁加以训练,或众官设宴招待,或回请答谢。这些事足足忙了一个月。最可喜的是:圣旨万里下达,贲候来到之前,琉球、日本、高丽遵旨出兵,西关、丰泽等地的小股匪贼俱以扫清,沿海地方业已太平了。虽然那样,仍需常备不懈。贲侯常常亲临校场练兵。因梅知府衙门派人进京之便,贲侯修书托天津史登云先生转达,将诗文旧友李宪章、司田人请到这里来。
璞玉跟随父亲,不得空闲,心里虽想去看看西湖佳景,暂且也不能去。
俗话说:花发几枝,枝枝争荣。我的一只秃笔怎样同时写出几桩事来!当下将璞玉父子至杭州暂且放下。再从月明星稀之夜的前事续谈起来。
话说那薄命多难的卢香菲,那天夜间被画眉质问的“三不可”难住,女扮男装,骑马往北走了一夜。天亮时辰到了一座大山脚下。罗挺勒住马,叫两个姑娘下马,从怀里掏出剪刀,铰去她们前额的头发,两人互相编发辫,梳成男发,摘下耳环,面面相觑,相对好笑。
且说她俩再上了马往前走去,香菲叹道:“咱们盲目瞎撞到什么地方才能落脚?”罗挺道:“小姐放心!从此到京城不远,画眉的舅舅住在顺承门外、暂且先到那里再说。”香菲早已听说,母亲娜氏的弟弟也在京城任国子监祭酒。去画眉舅舅家的时候,也可以拜望自己的舅父。因这话正中下怀,扬鞭前去。
那日正是暮春时节,梧桐绿叶正茂,杜鹃展翅伤春,路上极为清静。 一日来到了武清县地面,不料画眉从卢姑娘要嫁朱家起,日夜操劳,又一连几次忍受冤气,闷结在胸。现在又有几天马背劳顿。心中和香菲一样烦恼,朝夕下马以后还要服侍主人。并且看老父步行心中难过,鞴马,驮行李,操劳过度,以致酿成一场大病。
原来画眉是个刚强性子,怕主人和父亲焦急,咬牙忍受,逐渐病情加重,勉强到了住店,头晕眼花,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卢香菲摸画眉浑身火热,心里极为焦急,仰天长叹,泪下如雨。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卢香菲无奈解下画眉的衣带,整好包袱,铺上店房的毡褥,让画眉慢慢躺下,又给她脱了靴子,将要下炕,画眉忽然翻身大喊:“渴死了,想喝凉水!”香菲也不等店小二, 自己拿碗到院里井旁,从担水人的桶里舀了一人碗凉水,抬起画眉的头,叫她喝。画眉却闭上眼睛说胡话。香菲急坏了,摇幌枕头,叫她喝水。画眉抬起头闭着眼,把一碗水喝了个干净,心里稍见亮堂,睁开眼睛看见香菲在枕边端着碗侍候,面如白纸,憔悴不堪。画眉见此情景,在枕头上连连点头,伸出手来拉住香菲的手,只说了声“姑娘!”别的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抽泣。香菲也对着她哭。罗挺刚刚卸下驮带,看到小姐这般心善,心想:难怪我的闺女这么真诚地爱着姑娘。
那夜香菲没吃饭,也睡不着,守在画眉跟前。画眉通宵末眠,只说梦活,忽而发热,身烫得象烈火,衣服全扒掉,被子全蹬开:忽而说冷,连连打哆嗦,香菲给她又是盖,又是苫,毫不觉得累,急得浑身是汗。
原来画眉是侍候香菲的人,如今香菲却成了服侍画眉的人了。次日下起了大雨,画眉的病更加沉重,只得在店里又住了一天。
罗挺不愧是江湖侠客,在客店前屋打牌没有进来。那雨越下越大,房檐水溜联珠一般。四月的天长如年,画眉卧床呻吟不止。香菲一会儿也不得安生,坐也坐不住,只好站起身来,下炕踱步,又回头摸摸画眉的头,问她吃饭喝茶。唉!香菲之苦,可得而知。勉强熬到黄昏,雨才稍停,云卷山头,风吹雨丝,落叶飘飘扑打窗纸。满院落花,零落成尘,雏燕衔泥,穿梭门前。
罗挺散了牌局,吃了晚饭,掌灯后,香菲胡乱吞了几口饭,掀开被子一看,哎哟!画眉 面色变青,咬紧牙关,已经气息如丝了。香菲知道病情严重,扔下碗筷搂住画眉大声问话,可是毫无反映,真象万箭扎心,忍不住高声痛哭。
正是:
严霜专欺独根草,灾祸偏找薄命人。
古谚云: “福至祸去,苦尽甜来。”香菲之苦可谓尽矣。她悲切的哭声不料打动了一位义士的心,祝福她从此遇上救星,步步高升。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康员外客店收义子 程夫人船舱抱螟蛉
珠玑耀文采,交辉云与虹。
醉卧闻花气,恍悟墨香浓。
这店名叫“孟尝旅社”,店东家不是别人,就是璞玉小时的蒙师生经济,人称登云先生。原来璞玉不读书时他回到原籍,此地离天津不甚远,常来照料店业。店房主人姓康名信仁,号阮山,年逾花甲,家有十万之富。方圆十里,人称康员外。夫人孙氏也是六十开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彩金。彩金也不是康员外亲生之女,是前妻钱氏死后,续弦孙氏时带过来的。虽说这样,康员外爱的比亲闺女还亲。招赘的女婿名叫张郎,算是管家兼儿子。这都是无后的人没有办法的办法。康员外盼儿子又娶了两个小妾。 一个唤瑞娘,一个叫德姐,都也是二十岁左右。那天因张郎放肆胡闹,踢蹬家业,康员外生了不少闷气,骑上马领着家童来到孟尝店里解闷儿。正好碰上登云先生也来这里,知音见面,分外喜欢。那天下雨,打了一天牌,与登云先生剪烛听雨,谈心消闲。忽然听见哭声,到了当院顺声来到窗前。往里一看是个小后生,生得非常俊俏,头戴小黑帽,身穿箭袖青衫,面如白玉,眉似春山。正抱着炕上躺的一个人哭。康信仁心想:这个男孩为何长得比画的还好看,别说在冠带群中少见,就是在裙钗队里也难寻!他抱着那个人哭必有缘由,我进去问问,若能帮他一把,也是积德之事,有何不可?这样想就清了清嗓子,上前敲门。罗挺开门,康信仁拱手问道: “这位年轻相公为什么哭得这样悲恸?”卢梅抬头一看,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头戴小黑帽头,身穿便服,眉长须白, 目涵智慧,面带慈容,真是一个江湖侠义、通明世事的老人。卢梅忙起身施礼道:“病人是从小跟我的书童,正要同赴京城,不料路上染病,现在看来已是性命难保了。误了功名事小,途中死别同伴,痛苦难当。”说着又掉下泪来。
康信仁站起身抚摸病人,还有一丝微息,喉中有痰,憋闷的厉害,看他的脸色,还有治愈的希望,忙道: “事到如今,相公何不早说,我们店里就住着现成的大夫,你哭也没有用,还不快请大夫诊治!”说完就出去,通过登云先生,请了他的老朋友刘大夫来诊视病人。
看官还认得这位刘大夫吗?此人就是前些年在贲府给璞玉、香菲二人治过病的福建人刘兼让。他行医走遍天下,今天又巡诊到了这里。这就叫不是无缘不聚头。刘大夫诊了脉,向罗挺道:“不要紧。这是时瘟小病。只是当时没有及时治疗,热毒内蕴,没有表散,这才气郁憋懑。今夜一服药,管保平安。”卢梅道谢。罗挺忙拿来笔砚,大夫挥笔开了药方出去。刘大夫问康信仁道: “这小相公有点奇怪,我在什么地方好象见过似的。”想了半晌忽然问登云道:“那年我在贲府看过病的那位小姐不知是贲府的什么亲戚?我越想越觉得与那人一模一样。”史登云笑道:
“天下同名同貌的人不少。这个相公要是同那位小姐的兄弟相像也就超乎流俗了。”他们两人的话康信仁记在心里。
那夜罗挺照方抓药,让闺女服下一帖。这药配伍可真好,到五更前画眉觉得有点憋气,出了 身透汗,不久,眼#宽,头也不疼了。
卢梅看药力见效,祷告上苍。只是对那刘大夫在诊脉时频频看自己,有些怀疑。现在想起,这人就是那年在贲府给她看过病的刘大夫,不觉惊慌失声。罗挺忙问道:“画眉病好了,你应该高兴,为何反而惊慌起来?”香菲说了刘大夫仔细端详她,怕刘大夫认出来的事儿。罗挺道: “这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来问,我们就如此这般地搪塞过去。”两人商量定了。
这时画眉感到轻爽无比,起来喊着要吃饭。罗挺大喜,给她喝了热粥。卢梅也有了笑脸,洗漱编辫,吃些东西,刚收拾碗筷,昨天的康老汉领着刘大夫掀帘进屋。卢梅忙起身让座。刘大夫再诊了脉,道喜说: “病毒已消,现在应该注意保养才是。”说罢向卢梅施礼。
卢梅拿不出脉礼,看了罗挺一眼,罗挺也很难为情,勉强说道: “我们相公家境贫寒,赶路多日,川资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康信仁道: “老夫情愿相助,不要说大夫的脉礼,就是相公进京的盘缠也担在老夫的身上。”说完从随身囊袋里取出两锭银子共十两,谢了大夫。刘大夫谦让不收,说: “员外积此善德,我这走方之人不能分担一点吗?”推让了半晌,收了一半。
登云先生来请刘大夫,说有人找他看病,刘兼让告辞出去。卢梅站起身,对康信仁资助银两表示感谢。康信仁问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何地人氏,此去北京,有何贵干?”
卢梅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贱姓卢,名叫君英,吴亭府遥岭人氏。二老双亡多年,靠老管家罗公度日。家父在世时曾任县官,学生自幼读了家父遗书,今年已十九岁。母亲娘家在京城国子监,想找舅父寻求出仕之路,不想在贵店里侍童患病。”康信仁看他出言清朗,声叩金石,举止文雅,相貌俊美,愈瞧越喜,点头称道:“原来是贵家公子!老朽有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京城乃是纷争之地,公子携带一老一病去投奔素不相识的亲戚,也不容易。如蒙不弃,我比贵府罗管家还硬朗一些,做伴同去更好。我想与公子结为盟兄弟,而年龄悬殊。我今年六十四,至今无子,只有一女。心想要点功名荣耀门第,而赘婿俗鲁,不学无识。现在看了贵公子的丰貌,实在钦慕,窃念义结金兰则马齿己增,想义结父子则不自量力,是以发愁。当下贵侍尚须调养,如与老朽同去寒舍,身体康复后同往京城,费用全由我负担。如果功名有成,荣耀门庭则一生夙愿已偿。如果有辱公子则恕老朽失言,罪甚!”
那时卢梅的川资已尽,又遭灾难,困窘已极。看了罗挺一眼,他也频频示意点头。卢梅忙起身道:“老丈仁慈之言出削市腑,学生感恩不尽,何必太谦。现在就叩拜父亲。”说完施礼,康信仁欣喜若狂,连忙扶起道:“已是这样,人重信义,在于内心,不在虚表。”以礼相还。到了外面,备下几桌酒席, 一面又派人叫来车轿。
全店上下和史经济、刘兼让都因老员外收了义子,大家前来贺喜。店内外张灯结彩,吹管奏乐,热闹起来。
不久车轿来到,康阮山又让大家吃饭,父子二人同桌吃饭。画眉有病坐轿,卢君英坐车,罗挺骑马,同康信仁来到他家。
康员外住的安乐村距离客店不到十里,没有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下车下轿入内。员外家财委实富有,院套家宅不亚于侯门。员外向夫人孙氏告诉收了义子的喜事儿,将卢君英唤进内宅。孙氏见卢君英器宇不凡,心下喜欢。女儿彩金看了,故作害羞,回避躲开。瑞娘、德姐频频杏眼投情,笑脸邀欢。全家上下无不欣喜,唯有女婿张郎一人不乐,见面后只欠了欠身子就躲出去了。康员外收拾书房让卢君英同侍童住下,合家上下设宴庆贺。
卢君英派罗挺进京,打听舅父的消息,画眉的名字改为华如锦,在安乐村养病不提。
正是:
青林飞鸟理翠羽,去舟丝弦唱新声。
却说本书第。回说过,想给璞玉作媒的户部侍郎曹永说的是内阁大学士戴中堂的小姐。戴中堂名新民,号之善,原籍在杭州城外西湖边上,进士出身,曾任两广总督。晚年在苏州又任了一职,以清明才智著称,圣上垂恩,传旨即升京师。
却说戴中堂与夫人程氏老年无子,只生一女,名唤龙玉,从小聪慧过人,十三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戴新民夫妇待如掌上明珠。那年进京时,龙玉芳年十九,想趁此机会选个女婿,同船赶路。七月十四日到了瓜州遇上狂风。戴新民租的是多年失修的旧船,大风中桅杆吃不住劲儿折断下来。这也是天数,龙玉长在深闺,没有见过风浪,正和一群丫鬟站在大船边上看雪浪似的波涛。那折断下来的桅杆正好倒了下来,把龙玉扫进江底去了。
那时戴中堂夫妇从舱里看见大船在江心如同簸箕般的颠簸,连声呼唤请小姐进舱。忽听崩雷巨响,大船几乎要翻,男女老少齐声叫苦。戴新民大吃一惊,连忙出去问出了什么事儿,龙宫已将他的明珠龙玉夺去了。他仰天大哭起来。程夫人一听也昏倒过去。俗话说:“彩云容易散,宝物难久留。”为桅杆击中的唯独掌上明珠莫非就是这个道理!
吹断桅仟,扫落龙玉小姐的那股大风,正好是顾氏等人去金山寺烧香时山脚下遇到的那股大风。琴紫榭投江也正是那一天,同在一个时辰。两船相距四五十里的地方接连两个姑娘掉进水里。 一个怨天,一个因人。也就是俗话说的:“事有因,话有缘”吧!
且说众婆子扶起程夫人,戴新民雇了水手下水打捞姑娘,众水手果真将姑娘找到了。只是披头散发,浑身泥水。黑夜间看不太清了,全船上下大喜,都说姑娘找到了,忙抬进后舱。
戴新民听说姑娘找到了,稍放宽心,忙问性命如何,众婆子回话:“虽然嘴里鼻子里塞满了泥土,但心口上是热烘烘,心也在跳,不久可以救活。”戴新民向天祈祷,重赏水手。因奉敕进京日期紧迫,要连夜赶路,就鸣锣起锚。
程夫人知道姑娘已淹成那样,不忍目睹,交给一二名有本事的嬷嬷、妈妈,赶快揉肚子空水。自己在中船里念佛祝福。
众婆子 齐动手,将姑娘来回翻动,脱下沾了泥上的湿衣裳,将头朝下空水,忙到了五更天以后,小姐“哎哟”了 一声。众婆子大喜,忙给老爷太太报喜:“小姐救活了!”程夫人听了两手合十,高声念佛,合上双眼,凝神入定。大家忙给小姐喂吃的,往鼻孔里薰药,还给她吃了琥珀抱龙丸,用盐水搓洗了身子。小姐才又睡着了。
天明之后,一二个随身丫头来看小姐。一端详,容貌变了,鼻子稍长,脸庞稍宽,眉目相仿,只是耳朵下颏不大一样,大家又惊呆了。
这个姐哪里是龙玉!就是那个命不该绝,死而复活的琴紫榭。她跳进江里,两眼紧闭,耳内如闻雷霆万钧之声,两股水柱象两枚箭镞似的射进鼻孔,直通脑后。她咬紧嘴唇,呼吸堵塞,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神智业已不清,不知飘流到那里去。时浮时沉,不知飘流了多少里……。忽然鼻孔里发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忽而呻吟着睁开眼睛, 一看,身子又在船舱里,满眼都是陌生人,不少婆子和丫鬟围站在她的周围。心里依稀想到大概死后来到阎罗殿了。 看墙上有阴影,撩起衣袖一瞧,针脚清清楚楚。她自忖:听说死人的灵魂没有影子,手捺在上上没有痕迹。船舱没有土,没法识辨。站起身往回走, 一个婆子忙拉住道:“小姐上哪儿去!您的相貌怎么一下子变了?”
紫榭道:“谁是你们的小姐?我是投江的女魂,你们不要认错了人。”那婆子道: “不是死人的灵魂,这分明是在阳间。刚才我们小姐掉到江里,打捞救活的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投江?”
琴紫榭想,要是说出真实姓名有损于父母的声誉,就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那婆子去向程夫人回明了这些情形。程夫人听说不是自己的姑娘,睁开眼睛又是念佛,又是哭。戴新民听了这个情况,到后舱来看紫榭,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女儿,濡湿的粉面如同带露芙蓉,俊俏的长眉好似朝霞青烟中的柳枝,不是碧波龙宫女,定是苍穹云里仙。问话叙谈之后,来到夫人住处说:“哭也没用,幸而老天赐给咱们一个女儿,晶貌才智不亚于我们姑娘。如果收为义女,也可欢度残年。”便叫来一个婆子,教了几句话,派到后舱去了。
那婆子来对紫榭道:“我们老爷太太春秋己高,只生了一个小姐别无子女。昨天小姐落水,打捞搭救中找到了你,不能不说前世有缘。老爷对你非常喜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趁此良机想收你为义女,不仅你从此得了富贵,我们老爷太太也又重得了小姐,这真是两全其美。这是我们替您想的,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紫榭自忖:身虽末死,说起活路也没有比这再好的了,无奈道:“这些话是你的意思还是老爷太太的吩咐?如果是老爷太太的意思,我是个灾难深重的人,正盼望这样,还有什么不行?”那婆子高兴地去了,不久回来,众婆子丫头七手八脚的给紫榭梳妆打扮,换上新衣,搀扶着来到中船,与老爷太太以义女之礼参拜。程夫人一见紫榭,也真有缘分,心里十分喜爱,握着紫榭的手问这问那,就象亲女儿一般。只是刚刚受惊遭殃,心里悲愁不尽。当问起琴紫榭姓名时,戴新民抢先道:“我看这姑娘举止端雅,谈吐不凡,绝不是平常人家的闺女。我们丢了姑娘,又得了姑娘,就如同得了自己的姑娘,名字应该还叫龙玉。”紫榭施礼道谢。从此琴默就成为龙玉了。
那时,金公家人将龙玉的遗体却当作紫榭的遗尸,金公亲手葬在平山堂:这和琴默当了戴新民的义女,同是一天发生的事情。正如:
孔雀巢中栖彩凤,碧桃柔枝接李苗。
且说戴新民夫妇到京城一年多,龙玉小姐将戴新民夫妇视同亲生爹娘,老两口更加喜爱龙玉。龙玉这时已到出阁年龄。戴新民放眼满朝各位公卿的儿子,想找个与龙玉姑娘般配的才貌双全的女婿。可是大凡贵家子弟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骄奢淫逸,行尸走肉。有的在人前虽然装得象个良家子弟,但背地里却是偷鸡摸狗之徒,没有一个看得上的。他在疆臣子弟中看中了璞玉,曾托同僚问过口信儿,
以后又托户部侍郎曹永去问过贲侯。璞玉不知内情,错过了良缘。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又快过了半年。龙玉跟随程夫人出过一两次门,对她的出众才貌,众#誉,名声在外,一连三次高门贵府前来说亲。这些都是贵人达官,又与戴新民交情深厚,不知许配给谁家。他忽然想起古人彩楼投球选择女婿的方法,决定照此办理。这个消息传出之后,有些才貌的青年哪个不想竞争一番!谁不希望让彩球投中自己!尤其那年还是大比之年,开科选士,各省英杰进京赶考的有好几万人。戴新民早起登楼,焚香祭拜天地,命龙玉登楼抛掷彩球。
龙玉俯瞰楼下,万头攒动犹如佛经中描绘的大干世界,万佛来朝。她又羞又愁,象轻吟低咏似的哭了。
那时恰好康信仁带义子卢君英进京,从正阳门入城,看戴中堂府前大街上人山人海。卢君英不知出了甚么事儿,带着华如锦向前走,罗挺在前面分开众人,也到了楼下。
戴新民从清晨等到午时,小姐就是不扔彩球,连人也不看一眼,于是请夫人上楼催促。程夫人登楼一看,小姐双手抱着彩球,低低抽泣不止。程夫人道:“我的闺女!这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哭。天晓得!”说完,用手使劲 推小姐的手,那个彩球脱手而出,飞到楼檐上,再飞落下来。
众人欢呼声浪如同大海狂澜。说来也是奇间,那彩球从空中掉下来,不落在千万人的头上,恰好打中了卢香非,把她的帽子打歪了。管事的见彩球击中了一人,登时管弦奏乐,丝竹齐鸣,国老衙门的人向前冲了过去,拉住卢君英的马缰绳,就往府门里走。
画眉一见大声高喊: “要干什么?”众人喧哗呼叫,象军队爆发了战争。罗挺还没有闹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这个衙门大白天抢姑娘,不禁怒发冲冠,虎眼圆睁,银须飘动,举起梢子棍,劈头盖脸地向衙门打了进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假姻缘喜极变忧 真姐娣乍合又离
春去人间芳菲尽,秋来嫩柳色更青。
家国烟云多变幻,绵绵不断唯有情。
话说卢君英住在安乐村的几个月里,上下和睦,内外融洽。华如锦的病早已痊愈,她聪明过人,和众姨娘没有合不来的,尤其与张郎的女人彩金特别好。那彩金原来是个不正派的女人。她先看中了卢君英才貌出众,早已有了垂涎之心。起初她假装躲闪,但是暗送秋波,时时挑逗。卢香菲是一个清白敦厚的小姐,不理解她的那些举动,总以手足之情理喻,以正色谨慎避开。彩金大为扫兴,把风情转到华如锦身上了。画眉已经知道彩金的心转到自己身上,只是暗中发笑,故意顺风迎月,
以暖还热。彩金看到那种情景,全身酥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晚呼唤华如锦,总是问这问那,说不尽温存。卢君英也不好阻拦,只怕华如锦被发现露了馅儿,谆谆告诫了几回。
不料卢君英刚刚应付了彩金的花钓,又被瑞娘、德姐布下的香网套住了。要想打破这个温柔阵仗,还真不那么容易。
一日初春天气,康员外出门收租要帐,家里特别闲静。卢君英身穿玫瑰面儿羔皮袍,上面套着草霜色的马褂,头戴小圆帽,迈着方步进去给孙氏请安。华如锦从后面看着笑道:“现在学的走路样子真不亚于五陵贵公子了。”
康阮山的正房五间,西头的两间是通间,从窗户前面到西墙是一盘大炕。那时正是二月,白天短,夜间长,孙妈妈早饭后没事儿, 自己在炕沿上朝北坐着,叫女儿彩金朝东坐着,地下放着两张椅子,两个小姨娘瑞娘、德姐坐在椅子上,四个人玩纸牌。当中地上放着…大盆通红的炭火,屋里亮亮堂堂,暖暖和和。卢君英进来向孙妈妈作揖并深深地请了个大安,问声:“妈好!”孙妈妈摘下眼镜看了一眼笑道:“大相公不要多礼,快来给我看牌。”彩金、瑞娘、德姐等站起来笑道:“大相公请坐!”彩金伸手搅住君英的肩膀,说: “我这儿宽绰。”叫他坐在炕沿上,歪着身子,瞟着媚眼道:“大相公冬天还带麝香?真好闻!”卢君英笑道:
“是皮袍里的樟脑味儿吧!”彩金大笑道:“潮脑吧!什么樟脑?如果说”张恼“有味儿,应该在我身上。”二位姨娘想起她的丈夫叫张郎,都笑了。彩金又让卢君英靠里坐,说来说去自己索性把胳膊肘儿都扎在卢君英的怀里,问着,说着:“扔这个!”,“留那个!”假装问牌,说个没完。卢君英知道她吃早饭时酒喝多了,满脸涨红,手直哆嗉。抬眼一看德姐老是盯着看他,粉面泛红抿着嘴笑,君英怕叫别人瞧见不大雅观,慢慢往后捎着挪地方。彩金看卢君英直往后捎,非常扫兴,抬头一看华如锦正站在门口,蹙着眉头,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看了一眼彩金就出去了。彩金以为他递了眼色,坐也坐不住,忽然说:“请大相公替我打牌吧!我输得太惨了,换一下手气再来。”将牌交给了卢君英,出门去了。趁孙妈妈往下分牌的时候,德姐往彩金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捂着嘴朝着卢君英笑。卢君英看着这两个人拿他取笑,只顾打牌。瑞娘又对卢君英瞟了一眼,从桌子底下用她的三寸金莲,悄悄踩在卢君英的脚上。唉!治国齐家者不能不引起警惕。规诫有言:
嬉戏酒色,万恶之源。
男女混杂,百弊丛生。
上下不分,胡乱摸索,漫说贞洁,规矩何在?切忌切戒,家训当严。
且说卢君英正没有脱身之计,听见屋外有人高声打嗝,一撩门帘,张郎进来了。他身穿灰色洋绸面儿羔皮袍,马褂扣子也没系,敞开对襟,头戴白毡帽,脚上趿拉着双梁棉鞋,嘴里叼着短杆粗烟袋,大模大样地站在门口大声道:“阿弥陀佛!这么早就干起来了?”望见卢君英坐在那儿,不乐意地背上双手,站在瑞娘的背后。卢君英看他那种俗不可奈的神气,将手里的牌扣在桌上道:“这本来是彩姑娘的牌,她说要歇一歇,出去这么半天也不回来。现在请姑爷给看一下,我去看看。”张郎很高兴地坐在炕沿上。他那嘴里的葱、蒜、酒、烟混杂的气味一并喷了出来。
德姐在卢君英后头喊道:“大相公!叫大小姐快点回来!”卢君英答声“是!”就来到书房前,一听,屋内传出低笑声。卢君英大惊,停步一听是画眉的声音,更是吃惊,暗想:不知这个奴才跟谁发生了无耻的勾当?从窗户缝往里一瞧,华如锦坐在椅子上,那彩金却坐在华如锦的怀里,转过身去用双手托着华如锦的脸,将前额顶在他的前额上,真有难舍难分的劲头儿。画眉双手搂抱住彩金,就是笑。彩金齉着鼻子撒娇,哼道:“看你是个棒小伙子,怎么这么无能?”画眉笑道: “我不是无能,就是胆小。”卢君英看到这般情景,心下焦急,叫人发觉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儿。忙退了几步,跺脚,咳嗽,急步向前,叫了一声华如锦,刚要进门,彩金红着脸,理理头发擦着卢君英的肩膀走了出去。
卢君英掀开门帘进去,华如锦猫腰大笑。
卢君英将刚才的事儿责备了几句,道:“我们是万不得已才这样冒险,你跟那无耻的女人动手动脚怎么能行!假若 旦露了真相,你要不要我的命!”正在埋怨,画眉笑道: “相公放心,我有一个哄她的绝招儿。”卢君英看她既不害羞,又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呸!”地啐了她一口,告诫她今后万万不可这样。
正是: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且说过了几天罗挺从京城回来说:“卢君英的舅父前些年调到外地当官去了,不在京城。”不久康员外也回来,合家欢乐。康阮山督促卢君英读书,这是大比之年秋闱将到,说他亲自要带着卢君英进京赶考。卢君英无法,只得跟着进京。
那天京城真是热闹,卢君英骑着马,带着罗挺和华如锦,进了正阳门,谁想到被那个惹事的彩球打中了。康阮山坐车在后面照顾行李,还不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那时国老府家人不问分由,拽住卢君英的马缰,就硬往府里拉。聚集在楼下的三公之子和诸生以及看热闹的人都知与自己无缘,各自散去。
华如锦急得大声嚷嚷。罗挺毕竟是个粗人, 。看他们不讲道理,怒气冲天,抡起梢子棍,将守门人打倒了,就照直往里闯。到了二门,府总管们大怒道:“从哪儿来的粗野老汉如此无理!快抓起来,打!” 一声布置,家人同时动手打了起来。罗挺气急了,喊声如雷,撂倒了儿个人,奋勇向前,已打到大厅前面。总管们着了急,集合了四五十人,手执拦门棍,黑蟒鞭,从四面如同雨点似地抽打起来。古语说: “双拳不敌四手”,他的梢子棍被一根拦门棍打断成两截儿。罗挺已是赤手空拳,虽然寡不敌众,仍手拿断棍,势如猛虎,左右开弓。正在酣战,忽然皮鞭抽在他的双眼上,眼睛里直冒金星,栽倒在地,棍子棒棰一齐打下来,众人将他按倒绑上了。
罗挺仍是喊声如雷,不肯屈服。那时,国老府家人拉着卢君英推推搡搡进了垂花门,关在内书房里,两人把门,不叫出去。华如锦被关在大门之外,急得要哭。这时正好康阮山的车辆到来。华如锦忙将这事哭诉了一遍。康阮山毕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富商,心里很宽,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下车到中堂府报事房询问。总管们看康阮山穿戴不俗,举止端雅,不敢怠慢,教他坐在客座上问了姓名。康信仁说明了来意,问讯为何捉拿我的儿子和随从。那总管说了选姑爷的事儿,还说罗挺不讲理,到府里乱打乱闹、不得已才暂时把他抓了。
康信仁道:“那么我现在到了贵府,为什么还不放人?”那总管忙着去放,罗挺不让,高声嚷道:“要绑我,别放我。这儿从皇上到三公九卿六部都在,送哪儿就送哪儿,我要去问问我犯了什么法!”叫嚷不歇。康信仁只好自己去说了好多好话才放了。
罗挺松绑后,还不认输,吹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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