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洋泾浜奇侠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9748
[book_dec]长篇小说。张天翼著。作于1936年。小说塑造了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史兆昌的形象。史兆昌嗜读武侠小说,又是道家武术的忠实信徒,整天幻想着当一个侠客,并找一个像十三妹一样的女侠客,一起去打败日本人,救国立功。他随父亲从北平到了上海以后,经人介绍,做了“太极真人”的徒弟。他对师傅超人的法术深信不疑,捐了四千元钱,作为建昆仑山炼丹台的费用;同时,他还结识了演“救国女侠”的歌女何曼丽,也捐了一笔钱,给何所在的摩登歌舞团。但何曼丽只是骗他的钱而已,他们的“恋爱”也告吹。他路见一个卖艺的姑娘,认为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十三妹”,结果被她父亲吆喝开了。“八·一三”沪战开始,他发疯似的冲到街上,一面念着符咒,一面挥舞宝剑,口含仙丹(实是硬糖),头上飞机在扔炸弹,他若无其事,终于受伤,被人抬进医院。小说通过这些看来荒唐的描写,意在讽刺半封建半殖民地上海的畸形的社会相。小说成功地运用讽刺笔法,读了令人捧腹;语言运用也十分出色。
[book_img]Z_14466.jpg
[book_title]题记
大孩子先生们,这个小册子里的故事是为你们讲的。
我要是说:“从前有个国王……”或者“从前有个妖怪……”你就得摇摇头不要听:唷,别人这么大了,还听这些故事!
真的,你们已经长大了许多,什么阿拉丁的灯呀,一个丘八大爷的洋火盒呀,听来真不起劲了。你们现在爱听的是冒险故事,剑侠故事。哈,尤其是剑侠的,“冒险”到底是洋货:外国人要找一块地方来发洋财,这才去干这一手的。至于剑侠呢——外国当然也有。可是他们只会硬碰硬比剑:顶多像达特安那样——一个人能够对付十来个,就算是顶刮刮的了。飞檐走壁他们办不到。一纵身就跳上万丈高山——他们也不会。要口吐飞剑,“白光一道,人头落地”,那——谈都不要谈起!
真的,中国剑侠的本领确实了不起。你们当然很知道的:你们看过许多画着剑侠的连环图画,看过《七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七剑八侠》,《江南大侠》,等等。
于是你们看得着了迷。前几年竟有两个小孩子悄悄地离开家里,要到峨嵋山去求道。
大人们也有看了剑侠小说着了迷的。不过他们没有丢了妻子儿女要到什么地方去求道,因为大人们比小孩子到底老成些。他们只不过在脑子里瞎想想,在嘴巴里空谈谈就算了。剑侠这行生意原是太渺茫的,谁都不知道打哪里学起。
不要说学,就连看都看不到。我们所有的朋友熟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当剑侠的。谁也没看见过剑侠。不然的话,瞧着连环图上那些人物——一个个都打扮得像戏台上的武生一样,在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楼上飞来飞去,倒挺好玩的。
大家都听说峨嵋山上有剑仙。可是峨嵋山住着的老百姓,以为剑仙们总该躲在紫金山,或者汤山,或者昆山。
可是有一些人在旁边暗自好笑。他们着实比剑仙重要得多,我们说了老半天——竟忘记提到他们。他们是剑侠们的妈妈,剑侠是打他们肚子里生出来的。他们闭着眼想了会儿,(也许连想都不用想,)就笑嘻嘻地生出个了不起的剑侠来。捧着到书摊子老板那里拿稿费。这当然是说的现在。至于那些前辈,那些讲剑侠故事的开山老祖,可没有稿费拿,只是写出来给他们自己这般人开开心就是了。
他们自己这般人——是小说里的所谓“员外”,或者是“员外”出身。他们生活里总遇得到一些别扭:有时候吃不成一碗安稳饭,有时候要吃点眼前亏——给揩了点油去。王法虽然有,可是也有皇帝管不周到的地方。于是他们幻想一个大本领的人出来帮他们,人类办不到的事——那个古怪人都办得到。他有着员外们的那样道德,知道礼数,知道员外们的身分。他们辅佐皇帝手下人——像包公彭公之类,把江山弄得稳稳当当,消灭了那些歹人,让员外们舒舒服服过活。
这还不算。那位有大本领的人并且十二分大方,一有事就飞了过来——替你帮忙,替你出力,不用花你半个鏰子。你即使甘愿送他——他也不要。这实在比张龙赵虎那些官差好得多。
这些故事越讲就越有进步。要单是剑侠把歹人杀个落花流水,一辈子也没碰见过一个强硬点的对手,看来也有点单调。于是在歹人们里面捧出个“邪道”剑客来,跟“正道”斗法。起先是飞檐走壁,后来又进步到口吐飞剑。结果——当然一猜就知道,员外们的“正道”得了胜。即使胜不了,也可以去请教那些“正派”神仙的,因为神仙也是帮真命天子跟他们这些员外们的。一些跟员外有同样想头的,或者受了员外教育的角色,讲着这些故事,听着这些故事,都眉飞色舞的:大快人心,真是!
他们之中还有个把呢——做人就老实些,竟动手动脚要替自己跟自己这团人挣扎一下。他自己想当个剑侠。于是他……
我这小册子里要说的正是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想要交代我们那位英雄为什么要去学那个古怪行业,他怎样去学,学好了要干些什么事。
(有谁立志要当剑侠的——就请不要嫌弃罢:这本小册子里也许可以说贡献了一点儿“剑侠养成法”,看了这个,跟学写小说的人在《小说作法》那些书里得到的好处是一样的。)
可是我这个故事没说得圆到:叫你看不明白这许多意思。要不然——我干么要啰囌这么一大通来麻烦你们呢?
这就算是序。
作者一九三六年四月
[book_title]一 到了上海
睡着的城市。静静的夜。
突然!轰隆!
炮响!
炮弹划过黑色的空气,像吹哨子似地叫着。接着——哗啦!
××兵工厂里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这是太阳牌的炮弹。
接着第二炮。步枪响。第三炮。第四炮。第五炮。
睡着的人跳了起来:
“怎么!……”
“又是什么实弹演习吧。”
“不像。”
“老是实弹演习!”
“听!”
有人在叫喊。屠杀已经开始。
“××鬼子呀!”
“咱们的兵干么的?”
可是××调完了!
这消息马上传了开去。每个角落里都抽痉似地震动了起来。墙上贴满了壁报。街上叫着“号外!号外!”空气里荡着紧张的谈话。
“马上就得打到天津!”
“北平也有点儿别扭哩。”
“跟鬼子干一家伙!”
“大乱子就来了!”
“干么要退兵?”
世界像一根拉得紧紧的橡皮带,稍为碰一下,就得嗒的一声断了的。
“迟早总得有这么一手的。”
“咱们民族得找自己的出路!”
学生子又活动了起来:拿着旗子在东单牌楼走着;喊着。街上的人觉得这回的学生子比往日有点不同:这回的事是连自己也有点关系的。
“好家伙!”
“大家干呀!”
有些人在跑来跑去打听消息:
“究竟这儿北平要紧不要紧?”
“说不定。”
“我想搬回南方去。银行里提款还提得出吧?”
他们都轻轻地谈着,仿佛声音一大了点儿就得给鬼子兵听了去似的。他们呼吸得怪费劲的:空气是早已经凝得像浆糊那么厚了。
“史伯翁,你听见的消息如何?”
“靠不住。走为上策。”
“极是极是。我还去到银行方面听听消息看。”
银行里忙着对付存户提款。拍卖行一天总得到两打人家里去估价那些带不走的笨重的家具。车站里来着电话,来着慌张的脸嘴,要定头二等的卧车铺位。
“好了,都弄停当了。”
于是许多车辆从前门拥出来,停到东车站西车站门口,卸下肚子的东西:太太,姨太太,铺盖,蜜枣匣子,老爷,小姐,皮箱,少爷,狮子猫,罐头饼干,男人用人,藤包。
一坐到洗澡堂子似的卧车里,就透过一口气来。
“这放心了。”
“可是天津呢?说不定天津闹了乱子,那可糟糕。”
坐定了的人抽着烟,静静地瞧着别人挤上车。搬运夫给皮箱什么的压得歪着脑袋,吃力地喊着:
“借光,借光!”
搬运夫后面紧跟着那些皮箱什么的主人,焦急地四面瞧着只要两条腿稍为一停,后面的铺盖就冲到自己的脖子上。
“借光借光!”
“快,快,车要开了!”
谁都找好了自己定的铺位,安静地等着开车,大家就都拔起一双八字脚,踱出卧车那扇小门,在过道里走着。谁也得在这车上遇见个把朋友的。
“史伯翁!”
“喔,刘六先生!”
“请进来坐坐。”
那位留着三四根胡子的所谓史伯翁跨进一扇小门。
“到上海么?”刘六先生一面在个绿色洋铁罐子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给那位史伯翁。
史伯翁点点脑袋,把那支烟卷塞到嘴里,去凑刘六先生手里的火。
“宝眷呢?”刘六先生又问。
那个赶快抽了几口烟,把烟拔出了嘴,让嘴来答话:
“都一同来了。”
这卧车厢里除了刘六先生还有一位四十上下的胖子,一个劲儿微笑着瞧着史伯翁。刘六先生瞧了那胖子一眼,就觉得自己还得做一件事:
“你们二位见过么?……这位是史伯翁,史伯襄先生。这位是……”
“久仰久仰,”那位胖子抢似地说。“史伯翁在北京住了很久吧?”
“甲辰,乙巳……唔,差不多三十年。”
大家忽然给震得一摇,火车就动了起来。
史伯襄老先生抽烟,可是烟熄掉了火。
“大世兄也一同来了么?”刘六先生嘴里问史伯襄老先生,眼向各处找着,像在找那位大世兄。他找到铺位下面,找到地上,又拿手去掏口袋。
“唔,也一同来了。”
刘六先生找到了一盒火柴给史伯襄老先生点火,眼对着那位胖子:
“史伯翁那位大世兄武功很好。他是……他是……叫做什么派的,有一个派名。是不是少林派?”
那位史伯翁微笑一下:
“我也弄不清楚那些名目。他是——叫做什么内功吧?”
“现在还天天练么?”
“他爱玩那么一套,我也不大管他。他好像在那里运什么气。胡闹,简直是!”
那位胖子把个肚子挺了起来,大声地告诉史伯翁:武功里面顶了不起的是运气这步功夫。
甘凤池就是运气的,甘凤池!他声音提得很高:他怕火车的响声掩住了他的话。“只要肯用功,没有练不好的。令郎有没有拜师傅?”
史伯襄老先生张一张嘴要答,可是胖子又抢着问了下去:
“令郎台甫是什么?”
“兆昌。不吉之兆的兆。昌……昌……昌是——没有女傍的。”
“让我们见一见好不好?”
那位胖子似乎对这些事怪内行的。史伯襄老先生在那张肿了似的肥脸上盯了一眼,就踱出去到自己卧车间里把他大儿子史兆昌叫了来。
史兆昌比他爸爸高上半个脑袋。大概二十五六岁。眼角往上翘,像一个戏子。脸红红的。有点胖。胸部挺发达,可是他拼命把胸部吸进,让背驼着。
这年轻人对刘六先生和胖子作一个揖,坐到铺位上,背就更驼了。
胖子把眼盯着史兆昌:
“世兄近来练什么功夫?”
“形意拳。”
“练得久了吧。”
“半年,”史兆昌接着刘六先生给他烟卷。“这倒还不怎么难。老师说的,练功夫全靠天生的有根底,不然是,怎么用功也练不好的。这话挺有道理。”
胖子点头。他又想问内功练得怎样,可是他弄不明白形意拳到底算是外功,还是内功。他瞧瞧窗外:野景在向后面飞去。他自言自语地:
“内功很要紧。”
史兆昌一震:唔,这胖子说不定懂得一手两手!他试探地说:
“我也练着运气的功夫。”
胖子回过脸来,把肚子挺一挺,又大声地说到甘凤池:
“气功练得到甘风池那样就好了。甘凤池真是了不起的。譬如……譬如……”
他先瞧瞧大家有没有在听他,然后说了一件甘凤池的事。
“甘风池在雍正皇帝面前,试过本事的:他拿一根丝线……一根头发……一根……一根丝线……唔,是一根丝线……”
不错,是一根丝线。他说这根丝线有十五丈长。他说甘凤池拿着这根丝线,运一运气,他把肚子又挺一挺,他说丝线就竖了起来,像一根笔直的竹竿——十五丈长。
“这还不算,”胖子站起来,打着手势。“在那丝线的顶上面,就是十五丈高的上面,丝线上面,还拿一个五千斤重金元宝放上去。呵,这功夫!”
史兆昌拍拍烟灰问:
“五千斤的金元宝?”
“是呀。是雍正皇帝的。然而——”这里忽然胖子改成了心平气和的声气,屁股也坐了下去。“然而还不算什么。后来甘凤池叫雍正皇帝所有的力士来,叫他们用力拉那根丝线。就有五百个力士来拉。……”
当然是拉不动。于是那位胖子胜利地微笑起来。
史兆昌长长地吹了口气,一肺的烟向胖子脸上喷了过去。这口烟吹得有几分用力,他就瞧瞧对面那张胖脸——看那张脸给他的烟打得在发疼没有。
可是胖子满不在乎,又挺起肚子说了个运气的故事。……
史伯襄老先生可和刘六先生谈到了时局。
“上海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哩。”
“那不会有什么,”刘六先生放心地。
史伯襄老先生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又从绿色洋铁盒子里掏出一支。他叠着腿子,背靠到壁上,这么把自己坐得很舒服之后,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中国人真是不争气!你看,自从……自从自从……自从这个……”
刘六先生似乎想不到别人一下子会发感慨,他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别人所谈到的题目。
“是呀,”刘六先生瞧了史伯襄老先生一眼,把眼睛移到一个小藤包上面。“这回再那么醉生梦死可就真要亡国了。所谓……所谓……然而……但是像是……大家都觉得这个国不是自己的。”
那个也会心地微笑一下:
“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拼命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是……倒是……唔,明哲保身。而且……而且……”
突然他儿子兴奋地叫:
“不对不对!”
史伯襄老先生吓了一跳,就“而且”住了。
可是那位胖子很安静地说:
“我当然比你知道呀。”
唔,他们俩在争论什么。
史兆昌红着脸往下说:
“有剑术的人比普通侠客要厉害得多。吕四娘当然是剑客,是剑仙,她是……假如她是个普通侠客,她可杀不了雍正。她是吐剑杀了雍正的。”
“你记错了,”胖子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在咬着“吕四娘的本领是飞檐走壁,不会吐剑。她是个侠客,不是剑客。”
“哪里!我看见书上……”
“我当然比你明白呀,”打着手势叫别人别嚷。“我当然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吕四娘的事我最明白。吕四娘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哩。”
史兆昌的心一跳,张大了眼盯着胖子。
胖子用手拍自己的膝头,发音很正确地说出那亲戚关系:
“吕四娘的嫡堂侄儿的表侄的曾外孙女婿,是我一个族兄的舅公公的一个内侄的连襟的姑表兄弟。所以我最明白吕四娘的事。她并不是剑仙。”
“要是剑仙,那就得更……”
“剑仙当然更厉害,”胖子搓搓手。
“总得学到这一地步才不冤枉做一辈子人,”史兆昌瞧着窗子。“做剑仙是非学道术不可的。”
史伯襄老先生插了进来:
“这可得要有宿根的人才行,你配么?”
那年轻人横了他爸爸一眼,咽下一口唾沫。
刘六先生把手搁在那年轻人肩上:
“你看那些……”
史兆昌全身有点发热。他心跳得很响,差点儿没震碎了胸膛。
“没武功救不了中国,”他说得有点气喘。“只要一个!……还怕鬼子么?——……剑术是非练不可!”
史伯襄老先生可记起吕纯祖降乩坛说的那些话:中国亡不了,有个救国的大英雄已经长大,马上得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
这大英雄是不是他的大儿子史兆昌?
他没这么想。要是这大英雄真出在他家里,他希望这大英雄是他第二个儿子史兆武——这小子倒有宿根。他不大关心大儿子。
史兆昌瞧了他爸爸一眼,使劲地把手里的烟卷往洋铁痰盂里一摔。他知道那老头不大相信他大儿子。自从继母生了兆武,这大儿子马上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老头觉得大儿子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出息。可是史兆昌对自己的前途当然比那糊涂老头明白得多。
“哼,瞧着罢!”
他又瞧瞧他爸爸。他爸爸掏出一块折成长方形的手绢,用种满不在乎的劲儿揩着嘴上那三四根胡子。自从讨了继母之后,这爸爸的脸子忽然变成了讨厌样子:嗯,瞧瞧他那邪里邪气的眼睛!
这是入了魔道,这是!其实这老头儿人倒是挺好的。可是爷儿俩一回到自己的卧车间里,老头儿就教训史兆昌:一个人总别自己夸口。
“夸口是不会长进的。”
“我可夸过口了么?”史兆时眼睛不对着爸爸。
“譬如刚才你在刘六先生那边……”
“一个人总要有志气,”儿子大声说。“说自个儿的志气可不是夸口。”
史伯襄老先生愣了会儿。
“志气……”老头反着手嘟哝着。
“爸爸,您别老跟我闹别扭,我知道您是……呵,不说了罢。”
“怎么?”声调怪和气起来。
“二弟那么昏天黑地的您倒不教训教训他。”
“你二弟是正交着懵懂运,我有什么办法。”
“呵,懵懂运,”儿子笑了一下。
老头儿就只相信二弟。八字先生说二弟十六岁会当师长,老头儿就把二弟当太岁看。
“哼,十六岁当师长!”
命里注定了十六岁当师长倒并不是奇事,只是史兆昌信不过他二弟会这么着:二弟不够料。
晚上他睡不着。火车空隆空隆响着。火车上不好练功夫,今天没做晚课。
干么要逃到上海去,那么怕?
在上海找得到一个师傅么?可是那些剑仙和有道术的人在上海是呆不惯的。那些人总得在昆仑山上,躲在一所阴暗暗的屋子里炼丹,运气。再不然就是峨嵋山。……
史兆昌叹口气,起来点了一支烟。
“得想法子到峨嵋山去求道。”
据说到峨嵋山去,上海可比北平近些。学了道他得花上一天工夫把土匪剿干净,于是去打回东三省,还收服了××国。休息了一会,再去征服别的什么国:俄国,英国。还有什么爪哇国。
“美国呢?”
他考虑了好一会:美国是跟咱们中国挺要好的。……呃,到那个时候再说罢。
那个时候谁也知道有个史兆昌。中国人家家给他立长生牌位,烧着香对他磕头。他得有个爱人,像十三妹那么一个女子。他和那爱人一块儿立功。
史兆昌狠狠地抽口烟。
上海许找得着十三妹那样的女人。有部书叫……叫……
“叫什么呀?”
叫……不错,叫做什么什么因缘的。可不是,在天桥儿还找得着哩。天桥儿他去过,可没找着:那些卖武艺的全是些男子汉。只有一处有个女的,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妈的,像十三妹那么个人,天桥只有一个,只有书上说的那么一个。嗽!
几天几晚他老打算着这些事,跟谁也不开口。老头儿不懂得他。继母跟他压根儿合不来。兆武是晕头。他只是一个人抽着烟,躺着,计划着到上海第一件事干什么。
“上海地方我可不熟。”
他从没到过上海。他那位把兄老住上海的,可又走了。这回他总得结识几个人。
坐了几天火车他可一点不累。别人红着眼睛,瞌睡似地跨下车,他就嘟哝了一句什么,挟一个小皮箱就跳到月台上,抢到别人前面。
月台上蚂蚁似的人。
这许多人里面可有没有够他做朋友的?
呵,上海!
这天的晚上,史兆昌就跨出旅馆门,在爱多亚路的人行道上踱着了。
他手握着拳,嘴闭得紧紧的。重重地在水门汀上踏着八字步子,睁着眼注意着每张脸子。
“啊呀,”忽然有个尖脸向他打招呼,“大恩人!大侠客!您家怎么到洋泾浜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您家?”
可是史兆昌忘记这尖脸是谁。
“不认得了么?”那个打躬似地弯着腰说。“我是胡根宝呀。……您家公馆打哪里?……”
“呵,真巧!”史兆昌眼睛放光。“我住在这里一家湖南人开的旅馆里。明后天就得搬家。……你近来怎么着?你是不是……”
[book_title]二 八字脚文化之子
世界上有许多凑巧的事情那都是大意。读者诸君当然知道我是说史兆昌。史兆昌不是想在上海结识几个人么?哪,胡根宝。
史兆昌还是前年,不,大前年,他大前年在汉口认识了胡根宝。他那天在江汉夫那儿散步,三五个穿蓝短衣的家伙围着一个穿夹袍的人要动手。穿夹袍的说好话,打躬作揖,可是还吃了一个嘴巴子。史兆昌走了过去把那三五个蓝短衣推开:
“滚!再动手老子剥你们的皮!”
“关你么事!”那些家伙叫。“这姓胡的卖了我们,他……”
“敢动!”——马上他摆了个马步,站好桩子。
不用说,这些下等人里面没有好家伙。
记不上有没有交手,还是巡捕来了,总而言之给那穿夹袍的解了围。
“真正是大恩人,”穿夹袍的打躬。“要不是您家来了,我性命都危险。……您家贵姓?”
“不敢。敝姓史,”他拱一拱手。
“我请您家去洗个澡,您家赏不赏……”
“不敢当。打抱不平是我应分的事。”
“真正是大侠客。现在这世界……”
这么着就跟穿夹袍的做了朋友,那就是胡根宝。可是他们做朋友没有做多久:一会儿他爸爸派了人来接他回北平去了。
“呵,在这儿遇见了。真想不到!”
人行道上那些男男女女忙着走着,从他们身边擦过。一些卖晚报卖小报的孩子疯了似地嚷着。
史兆昌还一直站着,告诉胡根宝他打的主意。
“上海你熟不熟?”
“我是老上海,”胡根宝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我想在上海找一个……”
“找一个小馆子吃饭罢。您家没吃过饭吧,我来做个小东。”
“嗳不,”史兆昌斩铁截钉地把手一扬,他认为他这回总得花几个本钱。“我请。”
胡根宝的腰渐渐伸直,透过一口气来。
“是是。您家爱吃哪家馆子?……这儿有一家浙江饭店。”
“好罢。”
喝着酒,胡根宝就告诉史兆昌:他有许多熟人。
“并且还有个顶了不起的。”
“武功好,是不是?”
“武功?哼,武功好到天上去也闹他不过。”
许是什么剑仙。许是个有道行的。可是史兆昌怕希望得太大会失望,就镇静地又说:
“最多是个有内功的吧。”
可是胡根宝摇脑袋。怪有礼貌地辍了一小口酒,把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史兆昌的眼睛盯着胡根宝的眼睛:妈的这家伙卖关子。
胡根宝用手剔了一下牙,把嘴里弄干净,到底说了出来: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那个跳了起来,差点儿没把桌子掀翻:
“啊!?”
一个茶房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房门口。
“怎么,”史兆昌叫“那是……那是……呵!”
“有的。不过要现蒸,”茶房说。
“什么,我们说我们的,不干你的事!……老胡,到底是……?”
史兆昌全身都飘了起来。胡根宝说了怎么一个人,到底是?
“要是太极真人到上海来……”
“当然我会给您家介绍。他还说这一个月内有个人会来拜他做师傅,这人有宿根,他还说,是从北方来的。”
“他么,他么,他么?”史兆昌兴奋得几乎昏过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红着。“你怎么会拜识太极真人的?”
“我是,”那个用手背揩一下嘴边的油,“我是在一个乩坛里拜他做师傅的。”
“你……你……怎么,你也是他的徒弟?”
“上半年才拜他师傅的。他教我道术。要不要放点胡椒?太极真人是……鸭子不吃会冷的。”
史兆昌瞧着胡根宝的嘴——鸭子汤没全吞下去就说话,汤水带着泡沫似的东西沿嘴角流到下巴上。这胡根宝在学道。可是太极真人说的有一个人要来拜他做师傅。那是谁,那是谁?——
“我正是想要学道术,剑侠都要懂道术的。”
“太极真人会的。”
“还有土遁……”
“他都会,他都会。”
突然史兆昌站起来,一大步跨到胡根宝跟前,作了一个揖:
“假如你……假如你……你瞧不瞧得起我?”
“什么!我……”那个吓了一跳,站起来退了一步。
“你要是瞧得起我,我……我……咱们拜把!”
茶房送手巾把子来,拜把的事就给耽搁了会儿。
他俩走出那家馆子的大门,胡根宝就打着嗝儿,赶着史兆昌叫二弟。
“二弟,大世界去好不好?二弟,我吃得真饱。呕!二弟,明天我们去……呕,明天去……到商务印书馆买金兰谱。……你搬家的时候我来帮忙,我是……呕!二弟,师傅不久会来,二弟你等着。师傅是……”
“唔。”
史兆昌焦急地等了个把星期。
“大哥,太极真人准得来么?”
“不要性急。师傅是说来就来的。”
“大哥,你瞧太极真人肯不肯收我?”
“二弟你放心,包在我做哥哥的身上!”拍拍胸脯。
“大哥你学着什么功夫,可不可以说一点儿?”
“唔?唔。唔!我还才学,”那位大哥伸手到一个烟罐子里拿烟,可是已经空了。
“刘福,买一听烟卷来。刘福!”
胡根宝瞧瞧墙上一副石印的清道人的对子:一个个字像藤似地扭着。中间挂着一幅从什么地方拓下来的“岳鄂王遗像”。胡根宝又仰起那张尖脸瞧瞧天花板。
“二弟你们这幢房子多少钱一个月?”
“好像是七十五两吧。我可弄不明白。”
“这房倒不错,”胡根宝瞧瞧窗外。“你们一家够住了吧?”
史兆昌想再谈点儿学道术的事,可是大哥老钉着问这幢房子有没有洗澡间,有没有抽水马桶,仿佛大哥打算要在洗澡间里炼丹似的。
老问这些干么呀。总而言之已经住下一幢房子,三层楼,七十五两。他们是前五天搬进来的。
“两个亭子间都住着人么?”大哥问。
突然楼下客厅里一声响:哗啦!
史兆昌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
“哼,又是打牌。假如中国人全是这些个人可就糟了。”
“我应该去拜见拜见伯父哩,”那个伸个懒腰。
“不必罢。可不是什么客气。你是大哥,我不瞒大哥说,我们家里……”
他告诉大哥:他有个家等于没有家。他亲生妈在他三岁上死去,八岁上他爸爸讨了个女人生了兆武,他就是个孤零零的人了。亲生妈是精明的人,瞧到了这一点,临死就叫他丈夫给儿子存一笔现钱。当然老家里还有一笔钱,可是那儿有土匪,靠不住会到手。
“现在我跟我家里的关系就只是这么一笔钱,其余的全跟我没关系。”
“钱有多少?”大哥满不在乎地问。“这笔钱随你自己用么?”
“唔。我已经是大人了,这笔存款就随我怎么使。款子可不多,只是三千零点儿:我可没动它,我预备着一番事业。”
“伯父对于你……”
“呃,不用提了罢,”史兆昌嘘了口气。“他本来是个好人,可是入了魔道。”
老实说,他对他爸爸简直是有点儿仇似的。爸爸和继母他们站在另外一边捉弄他,斗他幌子。他知道爸爸那位填房太太对他不怀什么好心:巴不得他死——她亲生儿子就得独自个儿接过爸爸那笔产业来。
瞧瞧罢,连自己家里人都用这种心眼儿!
“呃,这年头儿好人可真太少!”
可不是么,瞧见的听见的都是些个歹人害好人的事。那些个大帅们拼命逼钱粮。洋鬼子动不动杀几个中国老百姓玩玩。有钱人贩洋米来使中国米卖不出价钱。佃户愈来愈不听话,简直跨到了东家脑袋上。这些个受得了么,妈的?近几年来家乡还闹着土匪,还有××鬼子!
他史兆昌可得做个好汉:自个儿受的,别人受的,他都得出口恶气。自个儿吃了亏,也想到了别人吃的亏。
“是呀,得做个好汉。”
爸爸从前的话是挺对的:
“你的八字是个大将的八字。你要学好,懂吧,要学好。不要做个平常人。”
谁也说他的八字里注定了他得做一番惊人的事业。
“来,”爸爸常是这么拖他到自己跟前去,“告诉我:你将来做个什么人?”
“做关公。做岳飞。”
“好小子!”拍拍他。“将来爸爸也有面子。”
他看过岳传。接着他看了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他就开始练起武来。这还是小时候的事。可是他一直没变:还是想着自己的将来,还是拜师傅学着拳。
可是现在他爸爸把希望寄到兆武身上,不相信大儿子了。
“哼,我总得顶天立地的……我总得……这是命里注定了的。这就是宿根。”
做一个英雄,就得相信自己,得苦苦地修炼,得立下大志。
去年他过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大他找到一个破关帝庙里发过愿,他对那位红着脸皱着眉毛的菩萨跪着:
“我要修道炼成一个剑仙。我要削尽世界上的歹人,打抱不平。我要征服全世界。我要消灭世界上的邪道——那些不信菩萨的,不遵圣贤之道的,废孔的,没上下尊卑之分的,提倡公妻的,那些个妖孽。我要杀尽土匪,要捉尽世界上的贼。……”
这里他想了一想,看可说漏了什么没有。于是又加了一句:
“我要使我们家乡安居乐业,谷子卖得起价钱,下等人都入正道,都知道个上下,都知道自己的身分,都相信天命。我要使世界太平。我史兆昌发了这些个宏愿,决不变志:请关公……请关老爷……请关二爷……关关关……”
他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怎么,忘了么,关二爷不是死了之后封了帝的么?
“请关帝!”他赶快说了出来。“我史兆昌请关帝转奏,保佑我成功。……我史兆昌誓死要修成这么一个剑侠。”
这些宏愿其实早就有了的,不过一直到那天才正式在菩萨面前宣了誓。于是他努力要找个有道行的人拜他做师傅,一面找了个国术大家教他打形意拳。
“这种拳只是个初步功夫,”史兆昌开着刚买来的一听烟,嘴里说着。“我还学过许多拳哩。”
他背履历似地一口气告诉他那位大哥还学了些什么拳,于是拿一支烟插到嘴巴上:须至履历者。
胡根宝又瞧着天花板。
沉默。楼下的牌声和笑声。
史兆昌在房里一上一下地踱着:用了戏台上老生武生的那一副八字脚步子。他老把眼瞟着那衣柜的大镜子:瞧瞧自己走的姿势对劲不对劲。
这种八字脚步子也是小时候他爸爸给他的教训。
“正派人走路有正派人的走法,不要毛脚毛手。”
爸爸就用八字脚步子走个样子给他瞧瞧:
“走路要这样规规矩矩地走。古来的圣贤,帝王,卿相,大将,都是这种走法。和尚道士做法事的时候就用这种步子。你只要去看如今那些有道学的人,走起路来也这么一规一矩的。走路虽是小事,也要注意注意,这也是我们中国礼仪之邦的一种那个,一种……一种……总而言之这种仪态是代表我们的文物的。”
的确正派人走起路是这种步子。古来那些大英雄大侠客虽没瞧见过,可是从戏台上,从绣像画里,可以看得出:关公,岳爷爷,花木兰,武松,姜大公,十三妹,一尘子,诸葛亮,甘凤池,太上老君,都是这么一双八字脚,还有许多许多了不起的人也都是。
太极真人可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双脚……
史兆昌的眼睛从那面大镜子上滑下来,溜到那位太极真人的徒弟那双脚上。
那双腿在叠着,瞧不出。
“大哥,太极真人走起路来是什么样子?”
“什么?”那个摸不着头脑。
“唔,没什么。我不过是……”
突然楼下有个小女孩子哭了起来:
“妈,妈,二哥揪我的头发……妈……”
史兆昌马上跑出了房门。
他是去打抱不平的,是不是。
不。那女孩子是继母生的第四个小妹妹,和兆武闹别扭,只到她娘跟前告状而已。这是常事。
可是楼下客厅里又有奶妈控告二少爷:
“太太您瞧,二少爷抢走了我一条裤子,给扔到垃圾桶里。二少爷还揍我,您瞧,太太您瞧。”
太太的声音:
“什么,你的裤子?”
打着牌的男男女女就大笑起来。
读者诸君还没见过那位太太,还得让我介绍一下哩。请下楼去瞧瞧热闹罢。
哪,那位太阳穴上有个紫色疤的就是史伯襄老先生的太太,史兆昌的继母。年纪瞧去不到四十岁,眼睛是红的。她后面坐着史伯襄老先生在瞧她的牌。
奶妈站在她跟前,左手抱着不满周岁的五小姐,伸出右手腕上一块青的给她瞧。
“你的裤子怎么会给他抢去的?”太太把笑出了泪来的眼睛盯在自己的牌上。
“我在房里折着衣裳,二少爷跑进来一抢就跑,把我的裤子扔到了垃圾桶里。我要来告诉太太,二少爷就揍了我一拳。”
太太轻轻地皱着眉毛:
“你这个奶妈也真糊涂:怎么连自己的裤子都管不住!……二少爷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你应当自己小心呀。你这个人真是!”
这里太太叹了口气:
“兆武这孩子真是淘气,虽然人家管不住自己的裤子,你也不该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呀,垃圾桶……碰!七万碰!三条。你吃一个吧。三条真是好张子:我拆对打给你的。不要?这好的张子不要?真是淘气。真气死我。垃圾桶里的裤子……怎么刘太太你就和了么,嗨!伯襄你点支烟给我。我一定要罚兆武一顿,兆武!兆武!……二少爷什么地方去了,喊他来……兆武!”
“打二哥!打二哥!”四小姐叫,可是给洗牌的声音盖住了。
七八分钟之后太太又长长地叹口气:
“兆武这孩子真淘气。十五岁了呀。啊呀,这张中风亏你打!真是个好炮手,哈哈哈!虽然说尚武精神是要提倡的,你也不该打奶妈呀——打伤了还有奶么?裤子抢去也何必扔到垃圾桶里呢。这孩子真气死我!……”
史伯襄老先生谨慎地给太太点了一支烟,安慰着太太:
“兆武这孩子的确淘气。但是你也不能管得太严:十六岁他当了师长,还不是你当老太太享儿子的福么?”
“虽然是不错,可是这时候总叫你有点怄气呀,是不是。现在我总是……自摸平和!四七条我听了许多时候了。上家听了没?我等四七条等了许久哩。我当是等不着了。不错,等着做老太太享福,可是现在太淘气,做娘的心里当然不舒服。……”
太太把烟放在烟灰盘上,让手来洗牌。嘴里往下说着,告诉大家兆武的八字是十六岁得做师长。
“当师长是很苦的,当师长可没工夫玩了,所以我现在随便一点,对他。十六岁当师长当然太早了点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古时候也有十二岁当一品宰相的。……兆武今年十五岁了,能玩的日子可不多了,就让他玩玩。到腊月他就走完了懵懂运。明年做起正经事来,要玩也不能玩,不能再……再是那么……他志向是在武的一方面。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十六岁当师长,总是一桩苦事。别人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子哩,呃,是不是,刘太太?”
史兆昌从楼上送他的大哥下来,站在门外听了会儿。他很重地吐口唾沫:
“哼,十六岁当师长!他配!”
[book_title]三 女侠的飞泥丸子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可是关外的消息还是那么紧张。公众体育场开着市民大会。学生们拥到北站,坐火车到南京去请愿。援助东北义勇军的募捐队拿着竹筒向人捐钱。各种救国的团体都一齐动员。
史伯襄老先生家里就到了许多客,等着开饭,听着一个救国会的委员谈着话。
“我希望各位都加入我们这个会,因为在座各位都是名流。”
这位委员瞧着窗子,背书似地说着。听着的人只瞧见他那扁扁的后脑勺。
史兆昌站了起来,到桌边去拿了一支烟给那位委员,嘴里说:
“可是我觉得你们的主张没用。”
于是那位委员回过脸来。读者诸君,瞧见他的脸了吧:呵,还是咱们的熟人,刘六先生。
刘六先生像没听见史兆昌的话,他嘴里叼着烟,从一个黑皮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来:
“这是敝会的章程。”
史伯襄老先生掏出眼镜戴上,第一个就谈这本小册子的封面:
“这几个字写得真不错。”
五六个脑袋就都凑了过去:
“这是赵字。”
“赵字的笔意倒有一点,然而这个人一定是学的郑孝胥的字。”
“不对。这位乐乐斋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的字有点像康南海的。他学的是魏碑,是石门铭。康南海也是学石门铭的。”
“不是吧,”史伯襄老先生拖长着声音。
“伯翁说是学什么的,然则?”
伯翁只稍为愣了会儿:
“倒有点颜味。我看是……我看这个……这个这个……也许是学钱南园的。”
“学钱南园——怕未必。”
刘六先生胜利地微笑着,一直不言语。他想等别人问他,可是没等着。
那小册子的封面是:
全国名流绝食救国会章程
文学博士乐乐斋敬题 印 印
一位西装朋友瞧明白了封面上的字,就和一位老先生离开那堆脑袋回到沙发上,谈着那位乐乐斋的字:
“我亲眼看见他临帖的,他临的是米……米……米他,米那个——米田宫①!”
① 米田宫:米芾(1051-1107)北宋书画家,曾任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粪”的繁体字是由“米、田、共”三个字按“上中下结构”组成的,旧时顽皮的初学儿童就管“粪”叫“米田共”。大概刘六先生的混乱概念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形成的。
“米田宫?”——那位老先生不懂。
“呃,我亲眼看见的,亲眼!他临米田宫的大鹏赋。”
刘六先生有礼貌地搓搓手,高声地劝大家签名加入。
“请各位都做个会员如何?”
他礁瞧大家的脸,就站起来演说似地往下说:
“国难当头,名流也就非救国不可了。……我们绝食,促起全国同胞去抗日救国。绝食是有力量的,印度那位鼎鼎大名的太先生太戈尔,不是绝食救国么——连英国人都怕他哩。至于我们……我们……”
演说的人舐一下嘴唇,停了会儿又——
“各位的意思如何?各位都是中国的名流。我们绝食,全国同胞一定会努力起来的:把全国的名流饿死了可不是玩意账。名流全饿死,还成什么国家。他们自然会努力抗×救国的。……请大家加入,请大家不吃饭救国。……”
史伯襄搔搔脑袋,试探地问刘六先生:
“饿着,还会有精神么?……你是不是……?”
“我不吃饭,”刘六先生很快地答。“我早晨起来只吃五个荷包蛋,稍为喝点牛奶可可茶。十二点钟稍为吃两碗面疙瘩,片儿汤,下午七点钟也如此。每天饿的时候只要吃一两个广东月饼就够了。临睡的时候稍为吃点鱼生粥,打两个鸡蛋。如此而已。不吃饭。”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那位西装朋友站了起来,把两手举得高高地:
“名流的确非救国不可,我主张加入名流绝食救国会。但是今天这顿中饭……这顿……这顿的中饭,我们不可以辜负史伯翁的盛意:这顿中饭还是要吃的。吃了这顿中饭大家再签名加入。不过这本书上的字,我是亲眼看见乐乐斋写的是米田宫。……我们吃了这顿中饭再加入。”
“入会费五元。常年会费七元。名誉会员三十元。”
刘福走进来报告饭开好了。
“刘福,”史伯襄老先生想起一件事,“刘福你叫厨房里给刘六先生做两碗片儿汤,刘六先生不吃饭。……兆昌,你上楼去请她们下来吃饭罢。”
刘六先生一直谈着全国名流绝食救国会的事。可是史兆昌老是弯着嘴角:别人是名流,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别人——这些个玩意可没一点鸟用。至于……
“走开!”史伯襄老先生对兆武叫着:这孩子占着首席的位子不肯走。
女客男客都站在旁边瞧着桌上,谁也不就席。
太太小小心心地把头发扭到太阳穴上去遮住那个紫色疤,用另外一个手去拖兆武。
“好孩子,你是听话的。让客人坐。”
“不嘛,”兆武的嗓子是嘎的。
客人们劝主人们让这位少爷坐一席。可是位子不够,这么着就得有一个客人没地方坐。
“我可以不坐,”刘六先生说。“我是绝食的。片儿汤是坐在茶几旁边也可以吃。”
兆昌想劈他弟弟一个嘴巴,可是别人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加一张椅子。
大家从绝食救国谈到了义勇军。
“假如全国的名流都肯绝食,义勇军一定会加多起来的,政府也就会马上出兵了。”
“可是义勇军还是没什么用,”史兆昌插了进来。“××人的枪炮太厉害,义勇军可没办法对付。我们……”
兆武尖声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当师长,我杀尽××鬼子!”
“二世兄真是有志气。”
“我当了师长,我带兵打到××去!”
太太笑了起来:
“你到了明年不要忘记这一条志气就好了。”
“我明年当师长,我忘记了,我就是狗入的!”
史伯襄老先生叫了声“呸!”太太可耽忧着:
“十六岁当师长究竟太早呀,是不是。打××人总要年纪大点儿才成,大小了怕有点危险哩。”
“不要紧,”兆武嘴嚼着菜,“爸爸是吕纯阳老祖的徒弟,爸爸叫吕祖帮我。我带兵打××人:訇,訇,訇!”
他装着放枪的样子,可是子弹从嘴里“訇”了出来,把嚼着的东西掉到了旁边刘太大的酒杯里。刘太太拿着筷子瞧着一碟白鸡,女主人可端起杯子请酒,她就赶紧放下筷子举起杯来干掉一杯。
史伯襄老先生舔舔沾在那三四根胡子上的汤水,咂着嘴,告诉大家吕祖在北平降坛的事。
兆武张了红眼,出神地听着他爸爸的叙述。他眼睛金鱼似的突出看,黑珠子很小。脸黄得像烂了的佛手。嘴很大,可是还对付不了牙床肉:嘴稍为一张,突得高高的牙床肉马上就得挤出来。
“吕祖得帮我杀××人,”他叫。“我要吃片儿汤!”
“不许吵!”
可是兆武已经把刘六先生正吃着的片儿汤一把抢了过来。刘六先生吃了一惊,就求救似地瞧瞧史伯襄老先生——别人可在安安静静他说到了吕祖收他做徒弟,还给他取了个道号,还飞鸾①赐了他许多字画。
① 扶乩:也叫“扶鸾”,旧时的一种迷信活动。二巫师假托神鬼附体,共扶一丁字形笔架在沙盘上写字,为人决疑治病。也有的用墨笔书画,叫做“鸾书”。“鸾画”。
“哪,”史伯襄老先生指指墙上的泥金条幅,“这就是吕祖写的。”
刘六先生想:
“少吃一碗不要紧,回去吃鱼生粥。”
于是放心地跟着大家转过脸去赏鉴吕祖的书法。
太太怕大家不认识上面的字,在很响地念着:
“……玄之又玄,众炒之门……”
“‘妙’。不是‘炒’。”
“唔,‘妙’。不过草书的‘炒’字是这么写的。草字真难认,是不是,呃,刘太太?这上面的草字我看了一个钟头才看出来是些什么字。看惯了就认识了。我从前在学堂里也认了许多草字。现在的学堂可就不讲究这一套了。现在的学堂真不行,办学堂的人都不明白事理。兆武在北平进的那个小学堂,刘太太你知道,我真是没法子对付,我说的……我说请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一点,没有菜。是呀,真没法子。那小学堂要给兆武留级,说是他功课不好,这不是耽误我们孩子么。你想想,这能怪我们孩子么,他走着懵懂运,这有什么法子。我说“你们就对付对付着罢,让他升一级,明年出了懵懂运,功课当然会赶得上”。哼!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跟你说理嘛!兆武呢,十六岁就得当师长带兵,这是命该如此,因此我只望着他在小学堂里毕一个业。要是那么一留级,十六岁上就毕不了业,可不耽误他的前程?我说“好,你们办学堂不明白事理,我们孩子的前程耽误了可得你们做老师的担当!”哼,老实不客气跟他们顶了一阵子嘴。……真气死我。不讲理的人……王先生你说……呃,刘太太,是不是?现在的学堂呀,嗳,真是!像我们那时候进的学堂:正字,草字,英文字,还有英文草字,美文,体操,这些都要学哇。草字是顶要紧的。兆武倒,他爸爸给他认了几个草字。“兆武,你认识这些字吧,念念看。……”
兆武一嘴的片儿汤,没工夫念,只摇摇脑袋。
“这孩子!”太太笑着责备他。“好意叫你念你倒不念了。往日他还教妹妹认草字哩。做师长也得会写草字哩;你瞧,批公事的人总是写草字。伯襄从前在衙门里批公事就写的草字,一天要批几百件哩,批得饭也忘记吃了。吃罢,随便吃一点,不要客气。刘六先生不是很会喝酒么。干一杯。把壶里的喝完就吃饭。吃了饭之后呢,嗯,又批起公事来了,公事真多。军队里的公事当然更多。兆武明年就不能这么玩了。打起××人来公事就多得不得了。打了××就可升旅长……”
“升军长。”
“唔,军长。不过旅长跟军长都差不多,不是么。打起××人来,只要吕祖肯……肯……肯帮他……肯保佑他……所以吕祖说有一个人会救国,打××,还去……”
刘福拿了一张名片走到刘太太面前:有位何小姐要会刘太太。
男客们都瞧瞧门口:隔着毛玻璃,瞧不见,可是。
刘太太并不认识名片上这个名字。她来不及回答刘福,门可开开了,走进一位女人来,瞧样子大概是十八岁以至三十八岁——对这种人的年龄是顶难知道的。
大家都瞧着这位女客愣着。史兆昌还打了个寒噤:是妖怪还是人?……
“各位不认识我么?”这位女客一口上海国语。“我就是觅死何啦,何曼丽——卖雷,火!东南日报上常有我的照片啦,美女画报上也有。……哪位是觅色死刘啦?”
“刘太太么:这位。”
“觅色死刘认识我么?……梅白格路的觅色死王,觅色死刘是看见过的啦。王太太是同觅死脱陶认识的,我同觅死脱陶是朋友,所以我也是你的朋友啦。我要托你一件事:请你给我对各位都介绍一下啦。”
刘太太红着脸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可是那位西装朋友打破了这难关:
“我来介绍一下罢。……”
那位何小姐对大家瞟一眼,笑一下,用手搁在刘太太椅子的靠背上,把身子扭着。然后对自己的腿子瞧一眼,看这姿势可摆得对劲不对劲。于是笑嘻嘻地说:
“各位在是……各位都是爱国的大好老啦。我是来请大家爱国的啦。我是摩登爱国歌舞团的编剧主任兼交际股主任,我有一句话来搭你们各位说啦。……”
史兆昌扯扯刘六先生的袖子:
“她说话干么那么多‘啦’字:上海话么?”
“不知道。”
何小姐瀑布似地说着,现在××人打中国人,中国人得用爱国歌舞来救国,所以在座的各位都应当买她的听歌舞的入场券。
“现在国难期间,我们的入场券也减价啦,打七五折啦。表现的都是交关……都是很好的爱国歌剧,有《改良月明之夜啦》。《月明之夜》本来是黎锦晖编的,现在吾……现在我编了一种改良的,说嫦娥带娘子军去打倒××赤佬啦。还有《中国我爱你》,这只歌邪气好听,是用《妹妹我爱你》这曲子的啦。还有一出《救国女侠》啦。……”
“《救国女侠》!”史兆昌一震。
“是的。这出戏蛮好啦。”
“女侠!”那年轻男子脸红起来。“本领大么?”
“本领交关杜的啦。”
“什么?”
“本领非常大的啦,就是,”何小姐向他走了过来。
“我可要……”
何小姐挨近他的身边,拿一张入场券给他。她身上一种人造的味儿,熏得他几乎昏过去。
兆武忽然用他那嘎嗓子大笑起来:
“大哥跟这个女人吊膀子,大哥跟这个女人吊膀子!”
“这个弟弟蛮好白相啦,”这个女人说。
可是史兆昌脸更红,偷瞧瞧许多的脸。
“大哥跟这个女人……”兆武用手装了个什么。
“胡说八道!”史兆昌咆哮起来。
“大哥跟她……哈哈哈。”
史兆昌突地站了起来,兆武就赶紧爬到桌子下面躲着。
“大哥不要脸,跟这个女人……”
忽然桌子一跳——砰:菜汤流了一桌子,酒杯全给弄翻了。
“出来,兆武!”史伯襄老先生叫。
“这孩子真淘气,”太太微笑着。“躲到桌子下面就好,为什么还要顶桌子。你看,桌子上弄脏了。”
突然——何小姐尖叫起来,逃了开去,因为桌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扭她的腿,扯她的长裤脚。接着桌子下哄出嘎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跟她……大哥跟她……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忍不住笑,史兆昌就觉得全身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着似的。他怪不顺嘴地说:
“我是……我是……她有救国女侠……没女侠可救不了中国的……中国……所以我……”
何小姐忘了刚才那回事似的,说着现在非提倡救国女侠不可。
“女子也要爱国的,阿是格?所以一定要女侠啦。”
史兆昌离开桌子,对何小姐拱拱手:他乐意跟她做个朋友。这问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跟他谈得上的,只有这位突如其来的侠客还对劲。中国只有靠侠客才救得了,其余有鸟用!着,救国女侠!——他得拜见拜见。天桥儿找不着十三妹似的人,上海可么。
于是他告诉何小姐他那些宏愿:他学了些什么,打算干什么。
“我准得找个像十三妹那么一个娘们儿,一块儿去打××,打抱不平。……您说的那位救国女侠可能见见?”
“就是我啦。”
“什么?!”史兆昌手扶着墙:怕自己惊得摔跤。
“救国女侠就是我啦。”
史兆昌细细地瞧着她:怎么,这么一个人就是……
螺旋似的头发。石灰似的脸上糊着胭脂。隐隐约约瞧得见的雀斑。大红的嘴唇。高过耳朵根的衣领。隆起的奶子。火柴棒似的一双腿。
这么瘦?可是有内功的人是又黄又瘦的。
“你是练内功的吧?”
“是啦。”
“什么派?”
“什么派?”那位女侠不懂。
“派挺多的,像昆仑派,像少林派……”
“我是浪漫派啦。”
他听都没听见过。他赶紧恭恭敬敬对她作了一个揖。他们订了交。
“你可以常常来看看我啦,”何小姐媚笑一下。“我们那个歌舞团还要请你捐几个钱啦。”
“当然当然。”
史兆昌送她到大门口,她写了个地址给他:
“你可以叫黄包车来啦。”
“忘八车?”
“黄,包,车啦”突然她握一握他的手,转身就走。
他呆在门口好一会,身子像浸在滚水里。他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她回过脸来,掷一个吻给他。
怎么,这是?——飞剑么?
没有剑。
忽然一个东西掉在他脑袋上:一个小泥丸子,还是湿的。
他一惊。接着抽口气回到自己房里去。
“真是好功夫——泥丸子这么准!”
三楼上窗口里伏着史兆武:瞧着他大哥走开去之后,一个人大笑起来,于是又拿起第二个泥丸子向街上一个车夫那边扔过去。
[book_title]四 收服厨子
泥丸子要是有学者那么一副脑子,它们里面准得出个把宿命论者的。同样的是泥丸子,命运可不同。譬如说史兆武第二次扔下来的泥丸子,落到一辆黄包车旁边,车子一走,就给压得粉碎。第二天一早,清道夫把它的尸身扫了去,埋到垃圾箱里。可是落在史兆昌身上的那个就有福气得多:给史兆昌恭恭敬敬捡了起来,带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史兆昌把这泥丸子瞧了那么五六分钟。
一个很平常的泥丸子:黄色,还有点湿,抓在手里软软的。呵,幸得还没干,不然也许得一下子给打个老大疙瘩,甚至于还送了命。那当然不会。女侠不过显点儿身手给他瞧瞧。别人多爱他。
他从箱子里掏了一个织锦盒子,把盒子里的一块玉取出来,拿那个泥九放进去。他四面瞧一瞧,就捧着这盒子,用道士打醮的步法走到床边,把它藏到枕头下面。
外面刮着风。窗子给吹得一开一关的,房里就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墙上挂着的“岳鄂王遗像”跳了起来,接着一阵劲道很长的风把那张东西鼓得像桥似地拱着,那位岳鄂王的肚子就挺得不知道多高,仿佛怀了孕。
史兆昌皱一皱眉,瞧了岳鄂王一眼,他去关窗子:可是扣绊坏了,关不住。
胡同对面的晒台上,有几条粉红色的短裤在发着抖。
“娘们儿的裤子放在楼上!”
上海人真作孽。这可怎么办:让吹过娘们儿裤子的风刮到岳爷爷脸上么?
他闭着眼掉过脸来。
“瞧着也罪过……真不成话:娘们儿的小裤给挂在……”
可是不知道什么毛病:像有线牵着似的,史兆昌老不放心那些尺把长的粉红裤子。他把眼睛瞟过去,脸子可不变方向。
瞧不着。
要是关圣帝君准瞧得着。关圣帝君眼睛挺长的:风眼。
干么把这些事想到关圣帝君身上去,妈的!
史兆昌踌躇了三分钟,到底掉过脸去偷瞧一下。马上又瞧瞧岳鄂王,仿佛怕他知道。岳鄂王可只一个劲儿挺着肚子没理会。
忽然又想到那位救国女侠:是不是她也穿那么一条裤子……
他努力把心定下来,那么瞎想可容易坏事。他闭着眼去记一记女侠临走时候的那种劲儿:那么一笑,那么一扭,那么一扬手——一粒飞弹!
别人比他功夫深。
反着两个手,在房里踱着:俯着脑袋瞧着自己的脚。他非常想把女侠的事告诉大哥胡根宝。过了会儿他埋怨太极真人干么还不来。他得赶紧学道,可以显点儿能耐给他的十三妹瞧瞧。他俩就一块去干那些大事业。
他嘘了口气。
“真得赶快。”
可是现在还得做他的日常功课:这些拳术也别给丢了。这晚八点钟,他就加练了几件新花样。
脱了那件灰鼠皮袍往床上一扔,他就恭恭敬敬站住。窗外送进一阵风。他长了一身鸡皮疙瘩。眼正对着那边的晒台:可是瞧不明白那些粉红短裤还挂不挂在那儿。
突然——他用蹲着出恭的姿势屈着腿、拼命驼着背,像只猴子。眼睛发怒似地瞪着,就把腿向前面一伸,跟着手也向空中捞一下:这么一步一步跨到窗边又掉转身子来。
往返了十来次,史兆昌就摸摸自己的腿。
“唔,软了点儿了。”——练内功的人就讲求要全身的肉发软。
于是又从网篮里掏出几副铁圈,戴到臂上,把两个手没命地在空气里划着。
桌上那口钟的长针指到了X字。他就对着墙壁站个桩子,对墙壁攻击起来:用手背打,用指节打,用拳头打。用手掌打,拍拍,咚咚,劈劈!
钟用着笨重的声音响了九下,史兆昌才收回他的手。手背打得涂了胭脂似的发红,还有些白粉,每个指节都疼得像开过了刀。
他搓搓手,微笑一下。
“这算什么,一点儿不疼,”对自己说。
于是长长地换了几口气——肚子一起一伏的:练内功的人可不用肺呼吸。可是怪难受,像给谁堵住鼻子嘴似地窒息。他眼前旋转着许多花纹。
有功夫的人不作兴这么喘气呀。
不。只是棉袄棉裤紧得叫人喘气。
他在房里绕着圈子。
楼下老妈子们在嚷着些什么,还夹着史兆武大声的笑。忽然一个高音叫了起来:
“太太,看二少爷……”
“劈!”——总是手掌碰着肉响。
“二少爷打人!……哎唷!像什么样子!……”
“哈哈哈哈哈!”笑得又尖又嘎。“大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史兆昌皱一皱眉。可是极力把心静下来。他披上那件皮袍,盘坐在床上,闭着眼。
楼下厨子小王的嚷声送到了楼上:
“二少爷你怎么……”
静坐着的人很小心地对自己说:
“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他吸足一肺的气,一丝也不给吐出来。接着手臂用一用劲,他就张开小半眼睛瞧着它。他非常想试试现在手臂有多大力气。这只是初步功夫,要练到像甘凤池那步本领可不容易。
可是楼下的小王吵了起来:
“二少爷你干么抢走了我的钱!我告诉太太!”
“你敢!”
“你还我。……二少爷,干么,你!……我上楼去告诉太太。”
脚步乱响。这大概总是小王要上楼去告诉太太,史兆武拖住了他。
“你敢!……你一上楼我就砍死你!……”
菜刀响。
厨子就尖声狂喊。
“二少爷杀人!……二少爷……!”
“砍死你!”
“二少爷……!”
有个人跑掉了:听来知道是史兆武。
小王嚷着上楼。
“少爷抢大司务的银子钱,还使菜刀砍我!……哼,少爷!……我可要评评这个理。……厨子就该给少爷欺侮?……他妈的,做少爷的抢钱杀人,这可……”
这可使史兆昌忍不住跳起来。抢出房门,站到楼梯口,他指着正走上楼来的小王咆哮着: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
厨子睁大了眼站在楼梯腰里,左臂上全是血:
“刚才二少爷……”
“我知道!”史兆昌瞪着眼,从唾沫屋子里把这句话溅了出来。“二少爷闯下了祸,老爷太太当然知道教训他。要你说什么,你!”
“我说错了么?”
史老先生及其太太从三楼跑了下来。刘福和奶妈老妈子们也都拥到了楼梯跟前。史兆武把老妈子们一推,站到了她们前面。
史兆昌左手抓紧着拳,右手指着厨子:
“二少爷有老爷太太管教他,要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上下,你!……你知道你是什么人,你!……”
“二少爷抢走了我五块钱的票子:这是昨晚问太太借来的工钱。我又不是……又不是……二少爷砍我……”
“闭嘴!”史兆昌狂叫。愤怒得差点没昏过去。“你知道你自个儿说了些什么:你配说么!二少爷总是少爷,该你厨子瞎说!……人该有个上下。不知道上下的忘八蛋就该杀该砍:凭这个二少爷就能砍你!”
史兆武在下面拍手:
“杀他,杀他!”
厨子愣了会儿,就带着哭腔嚷起来:
“怎么,抢走了我的钱还说我该砍!……你们打伙儿吃住我,我可要评评这个理,他妈的我……”
史兆昌冲下去,使劲地一掌:厨子滚到了楼梯下。
“不知上下的人就该杀!我立志要杀尽天下、那些不知高低上下的忘八羔子!你们大伙儿记着:我是打抱不平的,我得……”
可是继母用尖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少爷吵闹,我当然会管他,你这个厨子说什么呢。……二少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钱收好呢。自己的钱都管不住还管什么锅灶:真气死人!……一个人总是有脾气的:你逗二少爷发脾气,二少爷自然要同你过不去,这还不明白么。……你还说了那许多的……那许多的……”
她记得仿佛有句成语,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就舔舔嘴唇,把这句话跳过往下说。
“二少爷十六岁就要出去做事,要带兵,还要打××人,所以你现在应该……应该这个……”
一阵风吹开她的头发,让那个疤露了出来。她赶紧把那撮头发来盖住,可是又给吹了开去。
“真讨厌!”嘟哝了一句,就伸出一条右臂来叫史老先生扶着她上二楼去。
小王一直咕噜着。
“……我可要评评这个理,我可要评评这个理:抢了钱,砍了人,还派别人的不是。我拚着这性命不要……”
可是刘福拖起他,硬扶着走了。
“听着!”史兆昌对着楼梯下的老妈子们扬着手。“一个人总得知道上下高低,不知道上下高低的就是邪道。邪道就该杀该砍。……”
大家都静静的。全幢屋子只有他说话的声音——碰到墙壁上起了回声:嗡,嗡。
他觉得应该还再说几句,可是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马上就这么打住也似乎太那个。他瞧了她们会儿,搓搓手,拼命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上楼去。
“可怜,小王迷在邪道里!”
踏着稳重的步子坐到桌边。
小王究竟怎么回事?
准是入了魔道。小王一定有个师傅——是个妖僧什么的。许会有很多妖术。可是正道一来它就没了办法。
史兆昌两时靠在桌上,两手撑着太阳穴,把眉毛眼角往上翘着:英雄侠客的眉眼角都是往上翘的,像戏台上的武生,他就打算用人工这么来做成。
突然窗子哗的一声响。
怎么!——他吓了一跳。说不定厨子小王来报仇!
他站了起来。用手遮着刺眼的灯光,向窗外瞧了一会。什么没有。
“唔,风。”
可是小王给他那么教训了一顿,准得来报仇。他还有个妖道师傅,他们师徒俩许会来暗算他史兆昌:邪道和正道是势不两立的。
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他打了个寒噤。
他想去关窗子。可是说不定那个妖道在窗子外面躲着。他心狂跳起来,脑袋有点发胀。
“别人使了妖术!”
马上退一步。后面的椅子给他的腿弄得倒下——匐!!
来啦!——他赶紧跳开去,对着椅子摆好一个马步,两只手做好一个姿势预备着。
椅子躺着动也不动。
“呵呵,妖术就怕的是正道!”史兆昌笑一笑。“我可不怕你斗法。”
他站了起来。腿子有点发抖。那个妖道要是使暗器……
书本子上有那么一句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并且他史兆昌功夫也不怎么深,别人师徒俩和他斗幌子可就——这就是那句老话:性命交关。
可是史兆昌还撑住劲对窗子冷笑一声:
“饶了你罢。”
外面呼呼地响着。忽然谁家晒台上的竹竿——哗!接着来的是,这儿的两扇窗砰的一声给关上。这还不算。窗还给一下子拉开,可是不到半秒钟又关上,这么着就老一开一关,一开一关。
史兆昌退到了床边。全身发冷,每个汗毛孔都张了开来。心提得高高的,一个不留神掉下来就得跌碎。
这可怎么办!他瞧瞧岳鄂王:岳鄂王又挺起了肚子不理这个碴。他史兆昌就这么完了么,白白地给妖道师徒俩害死?
他记起脏东西可以破邪术,可是他房里没有便桶,也没有便壶,全家都没有,只是洗澡间里有抽水马桶——抽得干干净净没半点乌有。这全是洋鬼子的玩意,洋鬼子就不识货:不知道脏东西有用。
“妈的!”
还有件顶脏的东西破得妖法:女人的裤子。可是他也没有。男人的裤子是干净的,用不着。往哪儿去找哇,那东西?他想起别人晒台上的粉红短裤,想起救国女侠。要是救国女侠送了他一条……可是当然不会:他和她还够不上那交情。
忽然“灵机一动”,他记起一件同样有用的东西,他拿起一本《太上感应篇》。
他怕他后面有人,他就把背靠着墙。他脸色发白,喘不过气来。手出着汗紧紧抓着那本书。
电灯在一荡一荡的,他的影子就一摇一摇的。他不敢瞧自己的影子。
就这么送了命他可不甘心:他有他的大事业。他盼着在顶危险的时候。他的大哥胡根宝会突然来救他,救国女侠也得来用飞弹打那个妖道。天意叫他姓史的来救世上的人,他就死不了。现在太极真人在什么山上也许忽然心血来潮,那么一算,就叫胡根宝来跟妖道斗法。
那么站了二十来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他透过一口气来。
“哼!到底不敢来!”
仿佛什么书上说过那么一回事,包公没什么法术,可是人是正派人,那些妖法都怕他。
史兆昌就离开墙壁,扶起倒了的椅子。他用劲装着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他还是不放心小王吃了那么一个亏,不能就没事。历来大英雄一辈子总得受几回难,他史兆昌今晚也许会……
唵,总得探探动静。
他开开一口小皮箱,拿出一个包裹——上面有他写的三个字“夜行服”。于是很谨慎地打开包裹,把夜行服提在手里瞧一瞧。
夜行服是深蓝色的。衣和裤子都连在一块。腰间有三道红圈。里子上面有两个淡黄色的洋字:“336”。领口上还有个白方块的布:
天津和记公司
精制
特种游泳衣
$7.50
打算穿着这夜行服到小王房外间去探动静。他脱下灰鼠皮袍,穿上夜行服。可是夜行服大小,套不进去。他当然不能再把身上的棉袄棉裤脱掉:着了凉可不是玩意账。耐心着穿进去罢。
不行。
他动了火。用力一套:吱吱!——夜行服裂了一条大缝。
“妈的!”——夜行服给摔到了地板上。
不穿夜行服就去探动静,不知道作兴不作兴。可是做人总得谨慎点,别坏了规矩:不穿夜行服就别下去。
史兆昌坐到床上愣着,指尖发冷着。
桌上的钟发出匀称的响声,让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
老叫他这么愣着么?究竟厨子小王会不会暗算他?
读者诸君要是读过许多武侠小说,看过武侠电影片,就知道无论中国外国都一样,侠客的运气总是挺好的:到了紧要关头就会遇见救星。这里作者可以说一句:欲知大侠史兆昌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于是读者诸君可以很放心地等着。
可是我们的大侠并不这么轻松。他腿子发软。他怕小王有什么暗算,读者诸君,咱们还是给史兆昌代劳一下罢:到小王房子里去探探动静。好在咱们不穿夜行服也不怕坏了规矩。
小王房里的十支光电灯发着橘红色的光。
两个人影子斜在墙上。这就是说,房里除开厨子小王,另外还坐着一个人,是不是那个妖道师傅?不像是。他一抬起脸来,我们就知道他还是我们的熟人:唔,刘福。厨子在哭丧着脸。
“那怎么办呢,”他颤声说。“我受住这口气么?”
“别使性子,伙计。使了性子是你自个儿吃亏。”
“我受不了……”
刘福一只手搭到小王背上:
“别傻。你刚才说要回老家,回了家有吃的喝的么。……上海这地角儿你一点不熟,打这儿出去你别想找得着饭吃。”
小王哭了起来。
“哭什么,”刘福沉重地说。“我受过的气比你多着哩,要像你这么着早气死了。……吃的是别人的饭,总得耐住点儿。往后有了办法再走你的,现在你一撑不住气要走,就马上得挨饿。你想想罢:你媳妇儿,你孩子,谁都靠着你的……”
那个抬起脑袋来瞧着刘福。
老刘比他大十多岁,见的世面多:说的话有道理。耐不住性子就得挨饿。一家有五六张嘴等着小王拿吃的东西塞进去,他不能不管。
可是老爷太太还用他么?
“反正……反正……”他不顺嘴地。
“反正什么?”
“他们也不会……”
老刘懂得了他的意思,就搔搔头皮:
“怕他们撵走你?”
回答他的是小王那双还有点湿的眼睛。
“我给你去说,”老刘轻轻皱着眉。他说明早小王到老爷太太那儿去认个错,赔个不是。还有大少爷那儿也得去一下。
厨子就抽了一口气。
“好,别三心两意的,”刘福拍拍他。“就这么着罢,一定。”
就这么着。第二天吃过早饭,小工和刘福到了史兆昌房里。
史兆昌跳了起来。
“来啦,嗯!”——马上摆好桩子准备着:弯着腿蹲着,手掌伸得笔直,还吸足了一肚子的空气。
突然——那厨子一扑就倒到了地板上。
怎么,没动一动手别人就倒了?——只有甘凤池做得到这一步。难道已经练到了这步功夫自己还不知道么?
他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倒在地板上的人。他嘴张得大大的。
唔,小王是跪着对他磕头。
这可得小心!他记起古时候有个姓徐的——一跪着磕头,就射出三个暗器。
史兆昌大声叫道:
“要交手——大家得明中来,明中去,使暗器的不算好汉!”
那入了邪道的厨子答复了这样的话:
“大少爷昨晚我冒犯了您,请大少爷……”
“什么?”
“请大少爷别记住昨晚那回事。昨晚是我说错了。请您……”
史兆昌慢慢地把腿伸直,手叉在腰上。他仰着脖子,往下面瞧着小王。
“唔,唔,”他用鼻孔发声音。“你知道了你的过错就好。……好罢,起来,我饶了你。”
“是是。谢谢大少爷……”
那个快活得脑袋发胀:使厨子弃邪归正是他的功劳。
“起来得了罢,起来,”他故意装着平淡无奇的脸色。“我问你:你昨晚是入了邪道,是不是?”
对方不懂,只张大了眼睛。
“邪道,懂不懂,你昨晚可不是入了邪道?”
小王愣了会儿:
“喳。”
“现在我可收服了你。你服不服?”
那个又愣了一会儿:
“喳。”
“你只要能归了正道,我就不怪你。你昨晚给迷住了,连上下都不知道起来,我可不能放过。邪道总斗不过正道:可不是,我收服了你。……往后你得好好儿做人,唔?听我的话。要是邪道迷着你,你就来向我求救,知道不知道。……上,下,尊,卑,知道不知道。大,小……入了邪道的人我可要办他:我要打天下的抱不平。……这点事……我赌过咒来的,这点事干不了,我就不算好汉,不干的是忘八蛋……”
“喳!”
“好罢,去罢。”
可是小王跨出房门又给喊了回来。
“哪,我赏你两毛钱。你去跟大家说:弃邪归正的我有钱赏。你去跟大家说:好汉可不在乎几个银子钱,说花就花,一点儿不可惜,你去跟大家说:我赏了你钱。”
“喳。”
瞧着小王和刘福出了房门,史兆昌想跳起来。这是他行侠的第一步,以后就得一件件地来干。
他手里还有一个“广东双毫”:他本来打算给小王四毛,又觉得奖得过火也不大那个,就把这双毫扣在手上。他手伸到衣袋里把钱放下。叮的一声响。他记起袋里还有个铅板毛钱:他懊悔没拿这铅板的给小王。
“呕,当时没有想到。”
这是个缺憾。
快活是快活,可是有缺憾。可是——
“花两毛钱可不希罕。”
史兆昌努力用一句话来填满这点缺憾:侠客原是疏财仗义的。
这天晚上练完了功夫,他告诉关圣帝君这回事。在地板上跪着怕弄脏裤子,就在沙发上跪着:
“关圣帝君听着。我史兆昌已经做了一桩事业:我收服了厨子小王,使他由邪道入正道。还给了他两毛钱:不是铅板。……我立下来的志得全都做到。可是总得拜太极真人做师傅。可是不知道我跟太极真人有缘没有?请关圣帝君托一个梦给我……不错,还有救国女侠……”
上了床瞧岳鄂王一眼:只告诉关爷爷不告诉他,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岳爷爷总也听见了的。
于是他闭着眼等关圣帝君托梦:梦见救国女侠穿着粉红短裤和他拜天地,大哥胡根宝是媒人。忽然小王拿一个双毫钱跟他换那个铅板毛钱,还买了一只火腿送他。又梦见继母洗澡。
[book_title]五 拜见太极真人
星期日上午,史兆昌和大哥胡根宝走在路上。还有一位读者诸君不认识的先生,不到四十岁,一个光头,没戴帽子。鼻尖像鹦鹉嘴似的勾着,上唇遮住了下唇,下巴削得几乎没有:像有谁从他额上直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东西就都朝下发展着。眼泡皮突出脸部三四分长,仿佛给眼睛搭了个凉篷。个子比胡根宝高,脸也比胡根宝大,难怪胡根宝叫他做大师兄。
史兆昌一见到大哥就跟他谈着收服厨子的故事,可是大哥感不到什么兴味,只拉他到外面去溜达,一面给他介绍那位大师兄:
“这位是大师兄半尘子。”
大师兄就跟史兆昌攀谈起来,一口长沙话,可是有时候一两个字咬成“下江”腔。
“大师兄到上海有……?”
“才来的,”大师兄抬起脑袋瞧那些店家的招牌。“我是从汉口坐盐船来的。”
“盐船?”那个惊异起来。
“是啰,盐船——东盐西盐的‘盐’。”
史兆昌还是不懂。
大哥代替他解释:
“洋船呀。”
“唔。”
“盐船就是奸轮,在盐子奸里走的。”
胡根宝告诉他二弟,盐子好就是扬子江。接着用左手在二弟膀子上拍了一下:
“大师兄来上海是师傅叫他来的:师傅叫他先动身。”
“太极真人就得来么?”史兆昌一震。
“唔,立刻就来,”大师兄使劲地瞧着一家点心店的楼上。“师傅或者已经来了都讲不定,只要你……只要你……你要是有缘,天叫你……大会……有缘就会看见太极真人的。”
史兆昌心狂跳,可是拼命镇静着。他眼睛瞧着地:当心着自己的步子,还注意着自己的胸部不叫突出。他等着大师兄往下说,可是没等着。
太阳从东南角儿上往天中央爬。高高低低的店家影子斜在街对面,像倒了一半的墙——那么不整齐。电车翘着一根辫似的东西从影子上划过。
三个四个××兵在人行路上来来去去,左右摆着肩膀,仿佛鞋子重得叫他们走不动。
史兆昌两边嘴角往下一弯:
“晕头!这些个兵油子有什么用,随便点一点穴道就全都送命。……用外功打也能对付什么十个八个的。”
赶上他前面去的一个××兵侧过脑袋来瞧了一下,史兆昌的脸就一阵热。
“他们不懂中国话吧,”肚子里问着。
放心:那鬼子可没理会。
呕,人可不怕,只要小半个修了道的剑仙……
他就跟大师兄和大哥谈起这些事来,他认为义勇军没什么用。许多那些救国方法也是多事的。还是他平常说惯了的那些话。
“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咱们的……可是……可是……大师兄干么不去……干么不……”
那个吃了一惊的样子,把瞧来瞧去的眼睛盯到了史兆昌脸上。
史兆昌感觉到这空气严肃起来,搁在嘴边上的话竟吞吞吐吐地不容易说出。他是想问大师兄:太极真人和大师兄有那么好本领,干么不去杀鬼子。他把这意思在舌子上滚了老半天,别人才懂得他的意思。
大师兄回头瞧了胡根宝一眼,嘴张一张可没发出声音。
忽然大师兄和史兆昌两个肩膀中间插进一条臂膀来,接着挤进来一个身子:是胡根宝的。他来解释这件事:
“大事小事都是天意:师傅说天已经派定了人去打鬼子,用不着师傅自己来动手。”
史兆昌几乎跳起来。他猛地转身向胡根宝,声音打颤:
“天意叫谁立这个功,叫谁?”
“不晓得,”那个轻轻地说。“要问师傅才晓得。”
大师兄轻松地念着电线杆上的标语:
“援,助,义,勇,军,不,要,把,×,×,人,做,工,大,家,打,倒,×,×,帝,国,主……咦,下面莫有了。这何解——‘××帝国主’?”
“当然不是念书人写的,”史兆昌把眉毛微微皱一下。“他们知道什么:书也没念过,救国?呵,救国那么容易!”
大师兄可又念着别的:
“南,京,酒,家。……我斗子饿了。……”
“你肚子就饿了?”胡根宝有点不高兴似的。
“早上只吃了六个盐肉包子,从我那里走到史二弟那里,走了那们多路,斗子早就饿得……”
史兆昌才记起得问问大师兄住在什么地方。
“虬奸路,”那个答,“一个朋友屋里。就在新雅旁边没好远:新雅你晓不晓得,新雅,就在虬奸路口。”
“打这儿到大师兄那儿远不远?”
“近得很,不远。”——胡根宝没命地在他腰上推一下,他就又:“哦,远得很。”
他们三个不能并排着走:人行路上那些男男女女老要冲散他们,大哥胡根宝又落到了后面。他担心地瞧着大师兄,想把别人挤到后面让自己跟史兆昌并肩去,可是没办到。
史兆昌要和大师兄说话,大师兄可给一张大标语吸引住了:
“什么:‘热水瓶救国’?”
那两个也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大师兄的眼睛瞧到那张粉红色字的标语。
唔,下面还有些黑字,并且加了新式标点:
惟有热水瓶可心救国!??!!!
东北苦寒。故抗×义勇军作战时。常携带月光牌热水瓶一具。因月光牌热水瓶价廉物美。能保暖七十二小时。爱国志士。无不乐用之。故曰。……
惟有热水瓶可以救国!??!!!
切勿失此爱国机会!??
“救国的方法倒很多哩,”胡根宝自言自语地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史兆昌嘟哝着:
“热水瓶有什么用:有道行的压根儿就不用喝水。”
没谁答腔。大师兄舐舐嘴唇,小声儿念着一个玻璃柜上一张张的纸:画着些蛇和鸡,还有一只狗不像狗的东西,写着——“龙凤大会”,“三蛇大会”,“歌舞救国大会”,“果狸大会”。未了一张是:
拿出良心来
“这是什么意思?”
胡根宝从头一张念到未了一张,就告诉大师兄和二弟:这是开会用的,开会总得有良心,所以……
“这是馆子呀,”大师兄大声地打断了他。“应该写:‘拿出肚子来’”——他用力把那个“肚”字调成了下江腔。
史兆昌掏出烟卷请他们抽。胡根宝吐第一口烟的时候,就把一个新发现也吐了出来:
“哦,这是——怕买主不出钱,所以要他们‘拿出良心来’。”
“买东西不出钱?”他二弟眼睛一瞪,“这可得打个抱不平!”
手赶紧抓着拳,回头瞧了一眼。腿子可还在走着,不过膝踝子稍为屈一点:预备随时可以摆马步。
“不出钱买东西!——这成什么世界,哼!没钱就别买呀。我们在家乡,那年有好些老百姓上我们家里来,也是不出钱买东西——买米。那简直就是抢:那可不客气,一家伙就……”
突然大哥使劲打史兆昌一下:
“师傅来了!”
史兆昌兴奋得站不稳——不过也许是给他大哥打得站不稳,我可弄不明白。总而言之他全身的血奔得像电流那么快,心跳得把肺都要震碎:那种劲儿很难说出来,分手了六十年的一双爱人之类一下子碰见了,许有这种劲儿的。
他紧跟着大师兄和大哥急急地走着。他睁大了眼在人行道上找着。活神仙的模样跟凡人不同,一瞧就得知道。可是上海大戏院门口吐出了许许多多人,一下子可瞧不准。
大师兄和大哥奔到一个人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
介绍……
不。没介绍。太极真人一瞧就知道史兆昌的来历:
“唔,他是北方来的史兆昌。”
听口音像是湖南话的京腔,说不定是辰州人。
史兆昌打算跪下来磕头,可是水门汀的人行道上不方便。瞧瞧地上:一大堆柠檬黄色的浓鼻涕,跪下去得脏了衣裳。他就两手拱着,从鼻子边起,作一个满满的揖,直到脚跟前才把手收回来。接着第二个揖。第三个。于是俯着脑袋挺直地站着。眼瞧着自己的鼻尖子,成了个斗鸡眼。
他想对太极真人说些什么,可是觉得自己的舌子硬了起来。
太极真人对大师兄他们笑嘻嘻地:
“这就是从北方来的徒弟。”
那从北方来的徒弟可在怪吃力地呼吸着。
“我猜到就是他,”大哥胡根宝说。
“喂,”太极真人把下巴挺一下。“你抬起头给我看看。”
史兆昌把眼睛离开自己的鼻尖子,盯到太极真人的脚上:打那儿往上移。第一个瞧到眼里的是一双双梁鞋,黄色的毛线袜。上面两条细腿,扎着缎带子。腿子只瞧见很短的一截:大半的都给深灰色的袍子遮住了。再往上移,发现袍子上有五六块油迹——很有章法地排着。于是黑马褂:胸襟上油得发光。接着——肩膀和脖子都没瞧到,倒先出现了下巴。……
肩膀和脖子呢?
要瞧到耳朵才瞧得见肩膀。肩膀那么高耸着,那本来很短的脖子就简直等于零了。
那只小小的脑袋就有一大半埋在两只肩膀里。
于是瞧见了太极真人的道貌。
有胡子:只是两个嘴角附近有什么三根两根,其余的地方都是光的。眼睛是红色,可是比到眼眶子就只能算是淡红。眼角上挂着潮湿的眼屎。脸是深黄色,有几处发青。上面盖着一个脑顶——有点儿尖。
史兆昌摸不清太极真人多大岁数,瞧样子不过四十儿,可是当然不止。
“有根,这小子!”太极真人笑露出两颗金牙和一颗镶金边的牙。“你前生是谁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前生就是……就是……不说了罢:天机不可泄漏。……我一算就知道你到上海来了。……半尘子,你们谈了我太极真人,是不是?”
大师兄半尘子随便点一点头。胡根宝瞧了他一眼,他马上改成恭敬的姿势,很响地迸出了一声:
“是!”
“我忽然心血来潮,知道你们谈我,我就从汉口遁来了。我才到。……此地人真多,妈妈的!”
半尘子堆上一脸的笑,拖拖史兆昌的袖子:
“到新雅去坐坐好不好?可以谈下子。”
史兆昌希望太极真人显点道术给他瞧瞧。可是他不敢开口;道术可不轻易显的。
他还没跟太极真人谈过话,只说过三个字。别急,到了那茶店里再慢慢地谈。他得告诉太极真人他从前在关帝庙里发过誓,他把一生交给了他的事业。第一步已经开始做了:使厨子小王弃邪归正。他是有缘法的:他就是太极真人说的那个徒弟!
“要不要说救国女侠的事?”
修道的人不谈娘儿们的事,太极真人也许叫他别跟女的打交道。
那位救国女侠的影子浮了上来。
他不相信他跟女侠的关系就这么完结:他们俩准也是有缘的。他俩一块儿救国,打抱不平。女侠可少不得。
轻轻吐口气,瞟着太极真人。太极真人在跟大哥胡根宝说着什么,一面打着嗝儿。
“将来要你们好好辅佐他……天意叫他……”
史兆昌把想着的搁下,留意听着太极真人是不是在说自己。
大师兄忙着瞧街的两头,拖太极真人过街:
“上新雅去,上新雅去。史二弟请客。”
焦急地等着往南的那些汽车一过去,又有了往北的电车。
太极真人并不瞧大师兄那张急切的脸子,只跟胡根宝慢慢说着,嗝儿一打得太厉害的时候就用手把嘴挡住一会儿,极力忍住,很难过似地皱皱眉。
“他没有跟我修道以前,顶好先立一点功德。功德……唔,他应当……”
“他在汉口的时候救过我,”胡根宝的嘴靠近太极真人的耳朵,眼睛向史兆昌那边溜几下,意思是表示在谈私语,怕别人听见。可是声音大得叫谁也听了很清楚。
“那是,”太极真人把它不当一回事似的口气,“唔,那是我叫你试试他的,看他到底是不是……”
这些话史兆昌都一个字一个字听了进去。是说他。可是怎么,是太极真人派胡根宝来试试他的心的!他起了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
另外他可也有一件功德:他得告诉太极真人他收服小王那晚的事。不错,他还给了小王两毛钱。
他手心里淌了许多汗。要告诉太极真人的事多着哩:还有救国女侠。
忽然像吃打了一拳似地难受起来。
“不能近女色……?”
他们四个打算过街,可来了一辆车子,没命地放水把他们的鞋子溅湿了。
“妈的!”
太极真人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睁起大红色的眼睛皮瞧着那辆车——接着又是一辆车,拖着一块皮子似的东西洗街。他笑起来:
“呵,妈妈的,这么大一块抹桌布!”
大师兄摸摸脸,自语着:
“这都是盐鬼子的东西。”
“弄得我一脚的水!”
“这真不应该。”
胡根宝想起拿救火机的水龙头向人洒去的事,就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北京也有过,”史兆昌谨慎地说。“那是怕捣乱。正派人可……可是也许不是北京。总而言之正派人不会捣乱,正派人可……”
瞧了太极真人一眼,他怕自己说错了话。
许多走路的人都瞧他们几眼。史兆昌感到了骄做。他们在注意太极真人的道貌。他们准在想着:
“这些人是谁呀,神仙似的那一个像是那三个的师傅。”
要是告诉他们:这就是太极真人……
可是史兆昌隐隐感到有种不安:他记起那位烫头发飞泥丸子的。
“修道的人讲求一个纯阳,纯阳……纯阳老祖……”
呵,纯阳老祖——三戏白牡丹!
于是他透过一口气来,轻松地跟着他们过了街。嘴里念着:
“新雅。广东……”
走上楼梯腰里给他们三个挡住了。大师兄在对着一张纸发议论。
“它是这们讲:叫××人不要来吃茶。××人会闹事,所以叫他们不要来吃茶。××人闹事……××……那都是邪道。中国人有正道,不要紧,所以……所以……”
[book_title]六 太极真人的法力
太极真人不吃一点点心。
“我太极真人已经有三百年不吃人间烟火了,还吃什么广东点心!”
他只喝茶。对史兆昌谈着各种教:孔子,太上老君,释迎牟尼,都是大好老,都得相信。还有那稣教,回教,也都是一个道理。
“就只是一个‘道’字:这五教都是正道。所以我太极真人现在……我很……现在世界文明,所以中国神仙也跟外国神仙打打交道。外国神仙喝茶爱放点儿果子酱,这倒是……”
于是太极真人把小碟子里的辣酱芥未什么的全倒在茶壶里,拿一根筷子去和了一下。
史兆昌怕耽误了听话的工夫,东西吃得很少。他只坐着尾骶骨,瞧着太极真人的脸。背驼得连脖子都往前伸,吃力地呼吸着。他老在等一个机会来说收服厨子小王的故事,可是太极真人没住过嘴,从外国神仙又谈到刘伯温。
“伯温三弟现在住在昆仑山,跟济颠和尚下下棋,喝喝茶……”
眼睛瞧着茶杯,挺小心地从茶壶里倒出点儿茶来。“我们几位道友都打算在昆仑山上造一个炼丹台,叫几个有宿根的徒弟捐钱,捐这个……”
“我也捐点儿行不行?”史兆昌瞧着太极真人的眼睛。
那个像大人夸奖孩子似地笑一下:
“你当然得捐。你是有宿根的:你前生是……前生是……唔,这是天机。……将来你大师兄跟大哥都得辅佐你做大事。”
史兆昌就瞧瞧大师兄:大师兄在费力地嚼着一嘴的东西,腮巴子鼓得像一个球胆。东西一吞下去,就很响地一声:嘎!眼睛也得翻一下。接着又拿起一个大包来。怪不耐烦地吐着鸡骨头,仿佛吃这种包子只是他不大乐意干的一种职业似的。他嘟哝着:
“啊啊喔,唵,呃呃呃呀,唔?”
谁也没听明白。谁也不问他。
大哥胡根宝瞧着别的桌子,胶似地盯着一些女人。有时候用个“老门槛”的姿势,调着广州腔喊茶房:
“伙该,伙该!”
太极真人把红眼睛在三个徒弟脸上一扫,就瞧到自己的茶杯上,对那茶杯说:
“你是有宿根的。我太极真人一定收你做徒弟。你行过什么功德没有?”
史兆昌可愣住了:问谁呀,这是?怎么跟……
“唔?”太极真人突然抬起脸来。
“呃,呃,是,”那年轻人的脖子动了几下。“我是……我对关帝……关圣帝君……我已经收服了……”
那个闭着眼:潮湿的眼屎全给挤到了眼眶外面。他叫史兆昌往下说,自己就用鼻孔应着,像是给说故事的人打着拍子。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示,仿佛这些事在他瞧来没什么了不起。这可叫史兆昌有点不大怎么舒服:他眼睛一点也不放松地盯着那张风平浪静的脸,用着了不起的手法来描写那一晚的事——这回事读者诸君已经知道了的,可惜我把那回事说得太早了点儿,不然的话,在这里写下他现在的叙述,那真是出色的文章。
史兆昌读过一部武侠小说作法的。
可是太极真人还是那么满不在乎地闭着眼:脸上的肌肉没动一动。史兆昌掏出手捐揩揩鼻子上的汗,嗓子提高起来。他瞟胡根宝和半尘子一下:他们没听他的。瞧瞧所有的座客:他们没听他的。于是又把嗓子提高点儿。他希望太极真人的脸部那么紧张一下,再不然就笑一下。
“他没睡着吧?”
没:只要他稍为顿一会儿,那个就得平心静气地——
“唔?”
他就换口气又往下说。他对这位师傅简直有点不服气起来。他想要报复似地瞧着太极真人那双闭着的眼睛:忽然瞧出了太极真人的眼皮上没一根睫毛。
“呵,他没有眼睫毛,呵!”
不知道为什么,他轻松了点儿。
嗓子再给提高,连假嗓子都叫了出来:这么着就说到了那故事的顶点——
“我就给他两毛钱,两毛!——现金!——不是铅板!……两毛!……”
太极真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是哇的一声吐到了地上。
旁边桌上一个娘们儿赶紧让开一条腿,横太极真人一眼,又瞧瞧自己的鞋子,嘴里嘟哝几句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太极真人对那娘儿们拱拱手。
史兆昌可瞧不惯:怎么,对师傅这么无礼!师傅还对娘们儿拱手——对娘们儿!
屁股离开椅子一两寸,暗地里摆好桩子。瞪着眼:视线射到那娘们儿身上。——
救国女侠!
他坐了下去。
“呃,不是。”
像可有点儿像。
“我还有火气,”他肚子里说。“师傅可没火气。”
喝了几口茶,他把自己镇定下来。他得把那故事说完,听听太极真人的教训。还有救国女侠的事也得说一下。再呢是:请太极真人拣个黄道吉日收他做徒弟。事情得快点儿办,鬼子已经打到了×州了哩!
可还是那么一句老话:只要是天意安排的,什么事都得顺利起来。不用说,史兆昌当然给太极真人收做徒弟。十三妹也要的,这妨碍不了修道。
“你年纪轻轻的,自然要找一个女侠。”
太极真人还闭着眼说出一个好日子:到那天举行收徒弟的仪式。还得请客。于是就可以教那些道术了。
“譬如吐剑,譬如金木水火土遁。”
有宿根的人学这些是很容易成功的:太极真人算着日子——
“唔,一两个礼拜就可以学会的。”
“那不过半个月,”史兆昌试探地说。一面瞧瞧大哥和大师兄俩。“半个月一过,我就……我就……譬如说,就干得了那些个……那些个……”
“是呀,半个月吧,”太极真人端起茶杯来。可是马上又记起那杯茶的味道,又赶快放下。
史兆昌差点儿没昏过去。真要命:太快活了。
“半个月……半个月……他妈的,呵!……真顺手!”
这还不算,大师兄还邀大家到他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里去。……还不远:顶多六步路。……到我那里去吃饭:哪个请客就到我那里请。”他有点怕似地偷瞧胡根宝一眼。“哦,到我那里远得很:还不晓得有好远。……哪个请客?”
“我请,”史兆昌拍拍肚子。现在他总得拼命慷慨一下。
大哥胡根宝忽然走了,还打个手势叫他们等着。
“我们都帮你的忙,”大师兄半尘子把右手放在史兆昌肩上。“师傅叫我们帮你立袋功。……今天你请客,不过师傅是活神仙,他不吃饭的,他是……”
“吃点儿也可以,”活神仙赶紧打断他。他的理由是:他从没遇见过像史兆昌那么有来历的徒弟,瞧他面子上就牺牲点儿罢。可是——“可是我从没这样过,下次也——下不为例。”
史兆昌用那双颤着的手作个揖。
三个人都站着等胡根宝来。半尘子嘟哝着:
“何事的啰,老胡怎么还不来啰:喊汽车喊得那们慢!”
史兆昌在跟一个伙计吵着什么:他会了账,伙计说这里面有个铅板毛钱,请他换一下。
“哼,老子还拿铅板毛钱儿诈你么!……老子疏财仗义,希罕你这两毛钱?……换一个没关系,可不能说我姓史的诈你。……哪,拿去!”
他瞧瞧所有的人,红着脸走到窗口,极力装做没那回事似地瞧着街上。上海大戏院门口有个××女人走过。
“别神气,再过半个月可就得……哼,瞧着罢!……还有那个伙计也是个坏蛋!”
这么着半分钟,胡根宝叫他们下楼坐汽车。可是太极真人不肯坐:他还有点儿事,待会儿自己到半尘子的住处来。
汽车夫让那三个人坐好,就回头瞧他们一眼,忍不住笑:
“这三个屈死——这个大冷天还兜风!”
于是把车子在北四川路往南开去。
“不远吧?”史兆昌问。
“远!”
真远:史兆昌觉得这车子走得挺快,可是坐得很久。他眼对着玻璃外面:街道往后面飞。车在邮政局门前转向东。于是转弯往南,过一个大铁桥。轮船码头。还瞧见一个铜菩萨。又转西:这条马路他认得。
“这不是爱多亚路么。”
一直往西:他妈这条路可真长。于是向北转个弯。不一会儿忽然往东转。
“这是跑马厅,”大师兄指指右边。
可是在新世界门口转了弯:这回又往北。老是往北。又转东。于是又转北:还过了一座铁桥。前面——路到了尽头,非跟着路往东不可。史兆昌认识这是火车站。于是又转北到宝山路。过了会儿又转弯向东,史兆昌瞧见了一块牌子:“虬江路。”
“快到了吧。”
“唔。”
路可不大平稳,震得腿子发麻。车子一跳一跳地一直往东,大哥胡根宝急促地叫:
“到了。到了到了。”
史兆昌长长地嘘了口气:
“真远:打新雅到这儿怕有六七十里路哩。”
“是啰,”大师兄领史兆昌上楼。“汽车开得这们快,还走了一点多钟。……要是走路……哼,坐黄包车怕要走三个钟头。……老胡在楼下开车钱,一下子就上来……”
“上楼?”
“唔,上楼。好些走:乌黑的。……这就是我的房间。……”
大师兄半尘子掏出钥匙来开房门。
史兆昌第一个踏进房门。他眼睛一瞧见了房里,就老大吃了一惊。怎么,这是!——
房里坐着一个人,笑嘻嘻地对着他。
这人是谁?——猜猜看,读者诸君。
呵,太极真人!的确的,太极真人。
这么远,他们坐了老半天汽车飞着跑,可是太极真人先到。
于是他就象是一种本能似的,两个膝头一屈就跪了下去:对太极真人磕了二十四个头。这回他亲眼瞧见了太极真人的本领。可是太极真人说这种本领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事,接着就拿这个题目谈起来,一面把衣袖揩着自己的眼睛。
“现在世界文明,金木水火土五遁可不够了:譬如我刚才从新雅门口遁到这儿来,就是一种别的遁法,是一种柏油遁。柏油遁,懂不懂,就是可以在柏油路遁来的。这是……懂不懂。这是……”
半尘子着忙到外面去叫酒菜。胡根宝忙着倒茶。太极真人不停嘴地谈着,到上桌的时候又说到了昆仑山造炼丹台的计划,叫史兆昌捐点钱。
“这都是缘,多点儿少点儿倒不在乎。你大哥老胡捐了两千块钱,你大师兄——那个电灯泡……呃,半尘子……半尘子捐了三千。……这个菜还不错。我是瞧这位史徒弟的面子才吃的,不然的话……”
太极真人的酒量菜量都不错,而且吃得很快。一瞧就知道他有三四百年没食人间烟火。一面称赞着这些广东菜。这些菜是半尘子从新雅叫来的。
不知道是因为房间小还是怎么,史兆昌呼吸不大灵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在半空里飘荡着,肚子里像全是些轻气。半个月之后……可是他不敢往下想,想得太快活了就得有别扭的:他有过这样的经验。
得想点儿不幸的事。——
唔,昆仑山上的炼丹台他得捐钱!这念头就像膏药似的贴在脑里,怎么也撕不开。
他瞧大哥和大师兄一眼:他俩还捐过两千三千的。还有,拜师傅也得送点钱。
“得使上什么两千块哩。”
可是太极真人许会学那些公司那么一手:冬季大减价。
“老滴溜着干么呀,妈的。好汉可不在乎几个银子钱。”
花钱有花钱的道儿,要花得上算:那天买救国女侠的入场券,给小王的两毛钱,这些都花得有道理。要是师傅真有了不起的剑法,那把钱夹子掏干了也算不了回事:半个月就打回了本钱,并且还……
太极真人的法术可一点儿不含糊:这天吃了饭还用缩地术叫胡根宝送史兆昌回去。他们出了半尘子住处的门,往东走了不到十步,突然街口上出现一家新雅。
“这是师傅的缩地术,”大哥摇晃着那张尖脸。“二弟你看:新雅,上海大戏院:一缩就缩那么多。缩地术是中国人的老法子,会的人很多,不算什么希奇。”
大哥还想告诉二弟:××省这回缩了那么些地方也是这么个法木,可是他没说出来。只是——
“二弟我替你叫辆黄包车。……黄包车!”
史兆昌觉得有点对不起师傅:干么先前滴溜着钱的事?花这些个可不是冤大头。他又感到自己飘了起来。他嫌黄包车跑得不快。
“跑快点儿,嗨。”
他把手捅在袖子里。可是手发烫,就抽出来搁在大腿上。嘴闭得紧紧的。嘴角往下弯着,瞧着××店家门口贴的纸条:
“我军……×州……祝庆……”
再打去十个×州也不在乎:等着瞧,过了半个月可就没你乐的了。那时候……
那时候还是先打回××,还是先打到××去?史兆昌直到跨进自己的家门还没决定下来。
“这得请师傅作主,”他低着脑袋在过道里走着。
客厅里似乎有许多人,继母在尖着嗓子报告她对于兆武的教育方法。史兆昌听见那么一句:“他明年就要到外边去做事……”
“呵,”史兆昌冷冷地笑一下,掉转身来走进客厅:他想听听他们的议论。
[book_title]七 救国捷径
客厅里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位打翠绿色领结的年轻伙子没瞧见过:据介绍是刘六先生的大儿子刘昭。
“这位就是兆昌兄?”刘昭搓搓手。“久仰久仰。”
史太太像可惜别人打断了她的话似地抽一口气。摸摸太阳穴边的头发看有没有盖好那个紫色疤,她用很平和的声调请大家吃瓜子。
“吃点瓜子。这是真正的苏州玫瑰瓜子。刘少爷到过苏州的吧。苏州人吃瓜子的本领真不错。苏州很讲究吃:点心真做得不错。从前我们在北京用了一个苏州厨子,这厨子才怪哩,他耳朵会动:真好玩。小孩子都笑死了。小孩子都欢喜他,还要他说故事,小孩子总是爱听故事的:他们的老师都给他们说故事,我们从前在学堂可没有人说故事:我们呀,哼,功课都忙不过来哩。那真苦,吃饭都不大有工夫,瓜子是要吃的,这是苏州瓜子,刘少爷,吃一点。刘太太,哪,不要客气。都不客气,我们的老师一点也不客气,功课管得真紧:我们那时候做学生真苦。现在那些个当老师的,嗳,真气死我,算什么……算是……”
别人可谈到了吃瓜子的艺术。刘六先生拍拍沾在衣上的瓜子壳,叙述一个苏州人在一秒钟里能够吃五十粒。
“而且瓜子肉是整的。”
史伯襄点点头:
“苏州人真会吃瓜子。这真奇怪,别地方的人总吃不过苏州人。”
刘昭在等着说话的机会,这时就像打算要演讲似地站了起来,搓搓手。可是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苏州人的民族性。”
“什么?”史兆昌问。
“民族性,也就是国民性,简称民性,”那个很响亮地答,瞧大家一眼。“譬如爱吃辣椒,这是湖南人的民族性。北方人的民族性呢:吃馍馍。”
舔舔嘴唇,他又往下说。
“各种民族都有个民族性。民族性者,是那个地方的人民共同有的一种天性。××人的民性最坏,最残忍,所以侵略我们。我们中国人的民性是爱和平……”
史兆昌不大同意他的话,就拿出右手来有力地打着手势:
“这是正道跟邪道的不同。”
“然而不然,”刘昭大声地说,可是脸上挂着有礼貌的笑容。“这是民性。我们的民性虽然是爱和平,然而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是会反抗的:不是大家都抗×救国么。”
“是呀,”刘六先生附和着他的儿子,“还有绝食的救国,连名流也救国。而且还预备征夷,现在已经着手募款了。”
可是那位儿子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一口气演讲下去:他告诉大家,中国人从前也出过风头。
“譬如元朝,”他右手抓着拳。“元朝时候还打到欧洲哩。这是我们的……我们的那个:民族性。辛亥革命打倒满清,也是我们的那个:民族性。中国民性是很伟大的。……应当像元朝时候一样就好了:要征服各国!第一个要征夷!”
演讲的人伸出拳头,瞪着眼,瞧瞧各人脸上的表情。
史兆昌忍不住说出那句话:
“只要过了半个月就有办法。”
谁都吓了一跳:怎么,只要过半个月?
史太太认为半个月来不及,总得到明年。
“明年兆武十六岁,”她挺着脖子说。“只要兆武不忘记他的志气才好。这孩子我顶懂得他。但是他那些老师一点也不懂得他:像在北京那个张老师,哼,你晓得他说什么?——他说兆武要留级,说兆武没有出息。我真不懂张老师是什么心眼儿,刘少爷你看是不是,呢刘太太,对不对。你倒说说看,张老师为什么会这样糊涂……”
“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刘少爷赶紧问。
“张老师么?”
“唔。”
“山东人吧。”
“那么这是山东人的民族性。”
“唔,不错,四川人。”
“那就是四川人的民族性。”
刘太太很敏捷地嗑着瓜子。和刘六先生面对面瞧一眼,会心地笑一下,接着就去注意各人的脸:瞧他们是不是在佩服他们的少爷。
煤炉里才添上了煤块,给烤得毕剥毕剥地叫,似乎要和嗑瓜子的声音比赛一下。史兆昌掏出手绢来揩汗。他想坐到靠窗那张椅上去,离煤炉子远点儿,可是他有许多得跟刘昭谈。瞧着对面那条翠绿领结,等别人问他。别人可忘了那回事。他只好硬着头皮问:
“过了半个月中国就有了落子,你信不信?”
“你根据哪一点?”
刘六先生怪有把握地代史兆昌解释:
“这是说‘征夷募款’已经进行得很顺利,过了半个月就可以征夷,是不是。”
可是史兆昌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征夷募款”。这又是一种救国方法。史兆昌虽然在听着刘六先生给他说明,嘴可瘪着:这有鸟用!
刘六先生全没顾到别人是怎么个劲儿,他只热心地拿出许多文件,溅着唾沫星子:
“要征夷当然要有一笔军费,要有一笔钱,这要靠大家捐募。我们这个征夷募款委员会就是专门办这件事的,这是一个爱国机关。现在成立不久,倒已经募到了差不多一万。在南洋的华侨可以捐什么五六十万,别处的华侨总也可以募到一两百万。真的只要半个月,世兄,半个月之后就很可观了。……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同志都是交关交关爱国的,我也是委员之一。绝食救国是消极的,征夷募款是积极的,我们应当双管齐下:消极积极都来,××一定消灭。……像这位任先生,”他指指一位老先生,“他是秘书,简任秘书,但是他情愿辞掉了秘书不干,到我们这个委员会来当七等科员,这种爱国热心是很……是很……所以征夷运动是非常重要的。小儿也是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一分子:他是总务厅交际科的三等办事员。”
他那小儿点点头:
“征夷的确非常重要。全国同胞都要团结起来,不能再你打我我打你的,自家人打下去一定会灭亡,兆昌兄说是不是。……譬如做工人的,就应当牺牲一点,努力做工,自己一打起自己来可就糟糕。”
“唔,”史兆昌点点头。“可是那些个下等人全不理这个碴。他们只是想要捞几个钱儿。他们可不管什么爱国不爱国。钱儿给少了他们就得罢他妈的工,哼!”
那位刘少爷拍拍衣,搓搓手,很认真地把史兆昌当做一个谈话的对手。
“他们是无知无识的。他们只顾到自己。其实个人的饥寒比到国难,真是渺乎其小。然而他们不懂!”刘昭在这里摇了摇头。“挨饿算什么!挨饿真算不了一回事。无知无识的家伙饿死几个尤其不要紧。况且……况且……挨饿是……我们还绝食救国哩……至于实业家可不能饿死:实业家太少。他们那么辛辛苦苦应当有他的报酬的,况且——他用他自己的钱,问心无愧。所以努力生产是非常那个的,非常之……所以大家应当以爱国为前提:做事总要有前提,才会……”
史太太在专心地听着:嘴里不断地嚼着瓜子,脑袋不断地点着。这里她赶快插了进来:
“是呀,前提最要紧:马跑起来没有前蹄总要跌倒的。我们从前在学堂里上历史的时候,就晓得最要紧的是前蹄:关老爷战长沙,黄忠就为了马失前蹄吃了败仗,不过这也是一个天数。天数真是厉害,它叫你怎样就怎样,天数叫我们兆武明年去带兵,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嗳,真可怜,十六岁带兵,这孩子!可怜他这几天只口口声声要爱国,我说‘还早呀,你要爱国就到明年去爱呀。你爸爸入了绝食救国会,一天不过爱三次国哩。’可是他呀,哼,这孩子!真笑死我了,你晓得他怎么着,刘太太:哈哈哈哈哈。他呀,他竟在晚上一个人去爱国,去把刘福的……”
她又笑了起来,捧着肚了说不出话。那背书般流利的说话和这种大笑怪不相称的,大家就对她愣着。
笑了两分多种。她笑够了抬起头要往下说,可是听众全给刘大少爷抢去。她嘟哝了一句“真笑死人,”就揭开煤炉的门瞧瞧里面的火,叫老妈子们送煤来。
“杨妈,客厅里没有煤啦:拿煤来!……真要命,老妈子都是死心眼儿,不喊她就不会动手。煤当然要烧的呀,并且我们家里的人都是……都是……”
刘昭谈到了××:他们有许多人反对他们政府出兵,而且还——
“还要打倒××帝国主义。”
“那什么毛病?”
刘大少爷瞧瞧四面,怕泄漏什么似地放低了声音:
“那是他们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这是他们的民性。”
大家愣了会儿,想着:还是应该快活,还是应该着急?
“他们就会亡国的,那么。”
史伯襄掏出那块折成长方形的手绢揩揩嘴附和着:
“唔,×奴马上就……马上会……”
“然而不能!”刘昭睁大着眼。他说别人家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得了天下,也得很糟糕。“很糟糕,很糟糕。他们无论哪个得了天下,我们都有危险。”
“顶好是一个大地震,让他们几个岛——是三个岛吧,唔?究竟是三个岛还是四个岛?”
“这种事情一定会有的:一个地震一来把他们全国都震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放了心似地伸手到碟子里去抓玫瑰瓜子。
可是史兆昌觉得这么着就不起劲:没吐一吐剑,鬼子就自个儿地震震绝了么,这功劳归谁?
“呵,没那好事!”他瘪了一下嘴。“他们自个儿闹别扭,那是邪道跟邪道斗法。咱们得用正道去收服他们。过半个月就有人动手,你信不信。”
“这就是征夷!”刘六先生叫了起来。“只有努力去募征夷款,过了半个月就可以。这是救国捷径。”
史兆昌拼命忍住些话不叫说出来,肚子里可在快活得发疼:
“瞧着罢:是你们征夷还是我征夷!”
他那个救国捷径可不含糊。他到底撑不住劲儿,一句话一弹似地跳了出来:
“救国捷径可得另外有一个。”
“另外一个?”“唔。那可……那可……那可……”
[book_title]八 恋爱不忘正道
“你为啥不到我家里来啦!我叫你来的啦。今朝夜里有《救国女侠》啦。”
“我不认识路哇。”
“好叫黄包车的啦。……今朝你在我格达……在我家里吃饭阿好不好,我陪你吃饭啦。”
这说着一口流利的国语的是谁?
救国女侠,何小姐何曼丽——卖雷,火!
男的是我们那位大侠史兆昌先生。何小姐今天到史兆昌家里,拖着他叫两辆黄包车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俩靠着坐着。屋子里有些男男女女走出走进,史兆昌觉得他们的脸子都差不多。男的都穿着民国元年颁布的乙种常礼服,有几个还提着洋鬼子胡琴。女的都精着大腿,一脸的粉,跑过过道里就叫着:
“冷煞快哉,冷煞快哉。”
楼下客厅里有些男子汉在吹打着,娘们儿溜着嗓子,何小姐跟史兆昌谈着,有时候得突然叫起来:
“唱错哉。要停半拍!”
史兆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碴,全身打颤,连舌子也打颤,说起话来老是不顺嘴。
救国女侠拿一支烟点着。抽了不上两口,就一下子把烟卷塞到史兆昌嘴里。他吓了一跳,怕她又是显一点什么功夫,可是:轻轻的。
他抽了一口气,瞧瞧墙上钉着的那些画片:都是些洋娘们儿,有七成半精着屁股,两成半是——呵,穿着夜行服!
“那些个娘们儿,那些个……那些个全是女侠,外国的,是不是?”
她瞧也不瞧一眼地就——
“是的啦。”
“那么多……那么多……”
忽然一下子她坐到了他大腿上。忽然一下子她右手箍到了他脖子上。她对着他的脸:两张脸离着不到一寸远。她咧开那两片染成大红色的嘴唇说着话,就有檀香粉味儿和着一种死了老鼠似的味儿向他鼻子里冲。
“你有没有爱人啦?”
“什么?”
“有没有女子同你……同你恋爱啦,就是。你是……”
“我可没……我可没……”他吞吞吐吐说上老半天。把要找个女侠一同去立功的事告诉了何小姐。
“我就是救国女侠啦。我们是要救国的啦。”
这意思挺明白:她就是那女侠。他得和她一块儿去那个。糟糕的是他现在想不出一句话来说。老闭住嘴可不对劲。他瞧着她的脸,瞧呀瞧的就有一句话冲了出来:
“你几岁?”
那个吃了一惊:她自从长成大人之后没有谁问过她年纪。好好的人干么问她的年纪?
可是她只笑一笑。
“你猜猜看啦。”
猜不出。她脸子给粉包着,隐隐约约透出一些雀斑,象阴天的星星。眼角那儿有几条皱纹。瞧瞧正面,她像有四十八岁。瞧侧面像三十岁左右。背影:瞧来是十九岁。史兆昌猜着,一面弄熄那支烟:
“三十二岁?二十岁?四十九岁?”
“都不对啦,”她快活他说。“我问你:你喜欢年纪大还是喜欢年纪小?”
“应当小……小……呃,你究竟多大年纪?”
“十五岁啦。”
“什么!”他吓了一跳。他仔细瞧着她,可是没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可是我……我……你是……我说年纪大点儿的好……”
女的笑起来:
“我骗你的啦:我不止十五岁。我是……我是——四十岁啦。”
“四十?”史兆昌瞧着她。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相信。
何小姐留着那一脸笑,瞧着他的眼睛:
“摩登爱国歌舞团要你捐几个钱啦。”
“要多少?”他声音打颤。
“随便你啦:一百只洋,两百只洋,一千只洋,都可以的,都是……”
他愣了好一会儿,就掏出钱袋来:先拿出三十只洋。
“其余的下回再……”
女的很精明地把钞票拉过来数一下,再一张张对亮的地方照一照,塞进衣袋里。于是她安心地闭着眼,装着电影片子里“写情圣手”的女主角的脸嘴,让男主角的嘴唇来凑上她的。
史兆昌可着了慌: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不大懂恋爱的规矩。他想是想搂着她,或者亲那么一个嘴。可是:到底作兴不作兴呀?
他读过的书本上没交代过。十三妹可是这么个劲儿?还有那部叫什么因缘的,恋爱是有的:那位公子哥儿在娘们儿身上花过许多银子钱,所以她们就爱他。史兆昌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可是那部书没说出——要是那位天桥儿的十三妹坐在那公子哥儿大腿上闭着眼,公子哥儿该怎么对付。没说到。呕!
何小姐闭着眼,等了老半天没点儿动静。
“他不懂啦,”她想。国语说顺了嘴,心里想的也就用了国语。
接着她记起电影里仿佛也有女人去吻男人的规矩:是的啦,有这个规矩的啦。就噗的一声——猛地吻了上去,史兆昌给撞出了牙血。
“呵,好功夫!”男的肚子里说。
四片嘴唇钉在一块儿。女方角伸着舌尖,可是男主角也得显点功夫——紧闭着嘴唇不叫它进来。
电影一映到亲嘴,总得渐渐淡下去,淡下去,就换了一个场面。咱们也这么着,这回换了景致。
戏台:还没开幕。台旁边有一块牌子,写着“摩登爱国歌舞团表演节目”。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歌舞救国万岁”,“惟有歌舞可以抗××”,“爱国者皆应来看爱国歌舞”,“提倡爱国艺术”,“爱国歌舞可以雪国耻”。
座池子里坐满了一大半女的男的。他们拍着手,吹着哨,大声地谈笑着。
这儿可没史兆昌。史兆昌在后台化妆室里。救国女侠何曼丽小姐在给他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是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他弹屁呀诺是中国的那么瘟啦,弹得真好啦。他还做了许多曲子啦。今朝夜里向我们表演爱国歌舞,就请他来弹屁呀诺啦——董冬冬,董冬冬!交关好听的啦。”
可是那们爱国音乐大家在发急:
“草裙艳舞为什么一定要用《马赛曲》同那个什么盎德……盎德……这只曲子在中间要变调的,顶讨厌。……这些歌我都背不出。”
“那个……那个……”何小姐在记着那只歌的洋文名字。“那个盎德……《盎德拖》……拖……这只歌我们是有谱子的啦。”
“这谱子有什么用——这是五线谱呀!五线谱叫我怎么看得明白!”
“你马上翻成简谱好啦。”
“我怎么会翻呢!”
救国女侠想了那么一会,就叫起来:
“喂,阿李,你是懂五线谱的,把这只歌翻成简谱罢。这都是爱国的事啦。帮帮老归的忙啦。”
老归嘟哝着:
“我不管。《马赛曲》也好,什么也好,我不管变调不变调,我只照C调弹。”
史兆昌瞧着那位爱国音乐大家走出去,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个男子汉的脸子都那么白,头发都梳得那么光。娘们儿都跟男的闹着笑着,也叫他瞧不顺眼,可是救国女侠也是那一窝子里的人。她只跟人谈着歌舞救国,没说侠客的事。
他得和她去一块儿立功的呀。他已经跟太极真人学了四五天,再过什么十来天就得去做那些事业。救国女侠那身功夫别给荒疏了才好。
“她外内功都行,可是她不大用功似的,不大……”
何小姐忙了老半天,透一口气坐到他旁边一张椅上。他在她膀子上拧一把:软倒挺软的,谁都得知道她有内功。
“我问你,”史兆昌把嘴凑近何曼丽小姐的耳朵。“这些个人,这些……他们……男人跟女人都那么……都那么……”
上海的十三妹也有天桥儿十三妹那么聪明:她一听就知道了他意思。她对着镜子在脸上抹了好一会粉,就挺起腰板子,发起议论来。
“这就是现代文明啦,”她嗓子提高得叫谁也听得见。“我们要提倡事业,提倡我们的新道德:社交公开啦,自由恋爱啦,跳舞啦,爱国啦,打高尔夫球啦,民治精神啦,烫头发啦,浪漫派啦,这都是要提倡的啦。所以男子都要搽司丹康做摩登小白脸,女子都要做摩登狗儿啦。……”
“什么狗儿?”
“狗儿:鸡,阿爱,阿儿,厄儿。所以我们都要反对旧礼教啦,你看花旗国的实业很发达,因此花旗国很摩登,很富强。我们中国也要努力提倡实业啦,要摩登起来啦,这样才能够打倒东洋赤佬啦,中国就……”
史兆昌喘着气说。
“提倡实业打鬼子?不做侠客了么?”
“要做的啦:马上就要做《救国女侠》啦。……好啦,现在要表演《中国我爱你》啦,你好去看看啦。”
可是他记起还有一句话得问问她:
“你刚才还说那什么,说要打倒旧什么的,唔?”
“打倒旧什么?……唔,我说是要打倒旧礼教啦:我们要相信实业救国,要打倒迷信,要家庭革命,要提倡人格啦,就是。”
男的紧瞧着她:他疑心是在做梦。怎么,闹了老半天,还是邪道里的,这救国女侠!
许多的女女男男拥在他们跟前听何小姐发议论,大家都拍起手来。何小姐的结论是:
“所以我们都要提倡摩登歌舞来救国啦。”
“摩登爱国歌舞团万岁!”大家喊
史兆昌淌着汗,指尖发冷。
“我给她邪道迷住了么?她故意装个邪道劲儿来试我的么?”
陡地他站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
“邪道,邪道,这是邪道!——我可得收服它,我可得……”
别人拖着他到外面去听《中国我爱你》,他要摆了马步没摆稳,就给推到了座池子里。
他几乎昏了过去。手扶着发胀的脑袋。五脏仿佛给谁搅得在翻上翻下。他从救国女侠何小姐到他家谈天,扔泥丸子想起,到他花三十块钱,到嘴对着嘴显本领,到刚才的邪说。
“邪道,邪道!”他发热症呓语似的“女侠瞧我不起就故意这么着么:我对她不起么,我干错了什么事么?”
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干错了什么事。他没对她不起。他全是照着书本子做的:他爱她,他所以就花了些钱,跟那什么什么“因缘”里写的一样。他钱给少了么?
呕,别扭!
座池子里的许多脑袋都动了起来,叫着好。有许多人站起来挡着台上,给后面叫着“请坐请坐”,才鼓着嘴坐下去。
台上有个娘们儿笑嘻嘻地跳了几下,就压扁着嗓子对台下人嚷着:
“中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的东嗡三省,又呕大,又呕长,×本小国——哪比呀得上,盎盎。嗨。哪里能够比呀得上。……”
史兆昌可只在低着头,闭着眼,痛苦地想着。突然他听见有叫声。他断定这是猫叫。可是他慢慢地从这猫叫里仿佛听出了有字眼似的。
“唔,这是女人叫救命!”他还闭着眼,用心地听着。
可不是么,女人受了委屈喊救命的叫声!
陡地,突然,猛可里——不过这些还是形容不了那种快法,总而言之很快很快,一下子他就站了起来。他摆好桩子,左手盖在眼皮上遮阴,眼球子四面上下地搜寻着:他要找出那喊救命似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得打抱不平。
“喂朋友,坐下去,”后面的人轻轻触他一下。
史兆昌见了叫声的来处:呵,戏台上。
“唔,是唱歌,”他轻松地坐了下来。
台上还在嚷着:
“我爱你的扬子江……”
那位爱国音乐大家归先生忙着弹洋琴,鼻涕淌了下来没工夫揩,直到弄完了才掏出一块花手绢来抹抹鼻子和嘴,一面骄傲地望望台下。
“这是邪道,这是!”史兆昌想得心都疼起来。“不论是谁。只要是他妈的邪道,我史兆昌就得……”
忽然有个打翠绿领结的漂亮人老远地对他打招呼,接着走了过来。唔,刘昭。
“我早就看见了你,”刘昭搓着手。“这种歌舞不好看,远比不上外国,是不是。”
那个用鼻孔应酬地笑一下。
刘昭把左手撑在椅背上,右手插着腰,谈着洋鬼子的歌舞怎么漂亮。于是表示他自己不打算看完这些表演,预备邀史兆昌出去喝点儿酒。他说话声音提得挺高,不然史兆昌就得听不见:这儿大吵,大家拍着手嚷着,催戏台上快点儿开幕演第二套。
“我觉得寂寞得很,”刘昭靠近史兆昌耳边喊道。“兆昌兄你赞不赞成同我去吃一杯酒?”
史兆昌撇不下救国女侠。可是又想要故意撇下她。到底她是不是邪道?他可不能冤枉好人。可是他要给邪道迷住了也不是玩意账。得了,这回走他妈的再说,明儿得探探底细。
他颤动着嘴唇:
“我也闷得慌,我也是那么……他妈的别人跟我耍滑头。……好罢,去喝点儿。到你们府上么?”
“到我们那里,呃,征夷募款委员会。”
可是史兆昌又踌躇了会儿:要不要告诉她——告诉那冤家一声?
“冤家!”——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红了一红。她爱他。可是她有点儿像是那个。
“不告诉她!”他咬着牙想。“她要是邪道她自个儿就得明白我……”
用劲地站起来跟刘昭就走。
外面怪冷的。
他俩走到戏院门口,有几个下等人挡住了他们:
“先生,捐几个钱。”
史兆昌觉得不对劲:下等人天生的都是歹心肠。而且——要钱!今天真别扭:刚才救国女侠是那个,现在……
他运着全身的劲在手臂上,嘴里问:
“怎么回事?”
“我们是××人开的鸿发公司里做工的。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义,我们同他们……我们罢工……”
罢工!——这又是邪道里的玩意!
“呵呵,罢工!”史兆昌狞笑。
“我们要罢工到底:我们做到哪里是哪里。我们要同帝国主义的赤佬拼到底。……不过我们一定要请大家帮忙,我们现在都没有了饭钱……”
他们咬着牙齿说着:要是没了援助,大家就得饿死,再不然就有人耐不住饿会去复工。现在到了顶为难的时候。他们手在用着力,嘴唇在哆嗦。
“只要我们每个人一天有十个铜板,我们就能够拼下去,没有哪个肯复工的。要是……要是……”
说话的人把眼珠子翻上去,不叫眼泪掉下来。牙齿咬着下唇,腮巴子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在动着。
冷气像瞧得见似的从四面逼来,史兆昌把长大衣的领子翻上来围着脖子,刘昭把一双细嫩的手插在大衣袋里。他们互相瞧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对付。
“名流还绝食救国哩,”刘昭在嗓子里轻轻说了一句。
史兆昌把刚才运到膀子上的劲松了下来:他得想明白这回事。罢工是邪道。可是他们罢的是鬼子的工呀。究竟该不该花几个子儿?他得快点想明白:这儿太冷,老呆着可不是劲儿。
“这是邪道跟邪道斗法,”他肚子里商量着。“也许是玉皇大帝使这些邪道来破鬼子的。”
着,这么着他就得掏腰包。他就挺起肚子,右手在那上面拍了一下:
“我姓史叫史兆昌:我史兆昌从来就疏财仗义,不在乎几个子儿,可是话总说明白,对不对。我得仔仔细细知道你们的来历。……说得对了劲儿,叫我史兆昌捐什么一毛两毛的我满不在乎。……来,咱得考你们一考。我问你:××鬼子是邪道不是?”
“什么邪道?”
呵,邪道都不知道!
“我问你:××鬼子干么要打咱们中国?”
“他们有几个赤佬想到中国来发洋财。”
史兆昌瞧着他们。他们的说法总不大对劲。要是邪道,史兆昌就得在这儿收服他们。他耐着性子再问:
“××鬼子里也有好人没?”
有一个就闪一下微笑:
“有好人也有坏人。”
还有一个插了进来:
“上回开市民大会,还有两个××人演说哩:他们也要打倒××帝国主义赤佬,他们叫我们‘兄弟’,‘不要打中国的兄弟’。”
刘昭没说一句话他装着不耐烦的脸色,站得远点儿。他不懂史兆昌干么要他们斗幌子:要是遇见了熟人成什么话——跟他们像朋友似的傻不里叽地谈着!可是这回就像一个有力的手把他拖了过去,忍不住想说话。
可是他还没把这件事想妥贴。顶好当然是日本快点亡国。他们现在自己闹了别扭:许多人反对他们政府,那是些不安分的家伙。中国也有些坏蛋。这可危险。可是——
“他们国里面内部分裂,他们自己会倒的,”他想。这叫他快活。不过太危险,要是中国这些不安分的家伙一那个……
他突然记起他是在这些穿破棉袄的人跟前:这些人也许不安分。他就用力把两个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搓了几下,用来打着手势:
“那是××人的民族性!他们的民族性是反复无常的。他们有人要‘打倒××帝国主义’,你们不能相信他。那些家伙都是不安分的家伙,那些家伙一得了天下,我们中国就更糟糕,我们中国的……中国的……”他手冷了起来,就又回到大衣口袋里。“我们中国……中国……要是××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得了天下,我们中国也会要……我们中国也没有好处的,懂不懂。他们那些忘八蛋都……他们……所以××那些不安分的忘八蛋一得了天下,中国也是不得了,懂不懂。因此这个……这个这个……”
说话的人挺着胸脯瞧着大家。他忽然记起那些演说家讲完一番话下台时的术语,他就斩铁截钉地:
“我们的意见就是如此!完了。”
史兆昌跟他们谈到了罢工的事。这准是天意要用邪道克邪道,说不定玉皇大帝还降过旨,天意不可能违背。他伸手掏口袋。
“我史兆昌向来爱打抱不平。我史兆昌是疏财仗义的。记着:我姓史,史兆昌我捐两毛钱——两毛!……呃,我问你:捐了钱的人你们可也给他名字登在报上么?”
“登在报上!”
“是呀,”右手停在口袋里还没出来。“谁捐了多少,谁捐了多少,那些个名字都登在报上,一齐道个谢。”
“我们怎么还有钱去登报呢。”
“那可不成。不登报,捐的人不是白捐了么:名字总得给大家知道知道哇。”史兆昌的右手在衣袋里动了几下,十来只眼睛都热心地等着它出来:它可没出来。“登报总得登那么一下。钱可不在乎:我史兆昌从古以来就疏财仗义,谁都知道。”右手在袋里又动了几下没有出来。“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靠他顶近的那个拿募捐竹筒的瞧他一眼,答道:
“我叫侯长春。”
史兆昌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当然是用左手:右手还在衣袋甲。
“我问你:干么好好儿的要到鬼子公司里去做工?以前是干什么的?”
候长春他们拼拿耐着性子。不管别人摆着什么脸色,那么老耍着滑头,别人总答应了要给两毛钱。买买烧饼:这两毛就够三四个人一天吃的:只要有点儿吃的吊住气,就能拼到底不复工。侯长春努力压住那一肚子的脾气抽一口气,很小心地告诉别人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不过声调有点不自然。一面紧瞧着那两位大爷。
“我从前在我们家乡种田的:问人家租了几亩田,每年……”
种田的!史兆昌肚子里仿佛有股滚烫的热气突然膨胀开来,把他全身都炸得粉碎。他喘着气,眼睛瞪得怪大,没命尅地咬着牙。
“妈的,好!种田的!”
做工的跟他没打什么交道:邪呀正的都不关他的事。他顶多不过打打抱不平。可是一种田的!这年头那些种田的全是些……全是些……
史兆昌记起自己家里吃的佃户的亏:佃户到县里告史家虐待他们,他们还去请愿。他们不许史家加租。他们一窝蜂跑到史家来硬叫开仓平祟,有时候简直就抢米。他们还有一个人到史家里来上吊,害史家吃人命官司。
他史家吃过种田人那么多亏!
现在那些种田的没一个好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种田的。你们这些家伙本来就是种田的?
这就是他跟前那个叫侯长春的家伙说的!
史兆昌眼瞪得眼皮都发酸。一脸的青筋都突出一两分高。嘴唇发白。突然他用了高音叫了起来:他嗓子本来在低音和低中音之间的,可这回一用了高音,就倒了嗓子,炸成了嘎声。
“邪道!土匪!你们害得老子好苦,操你一百万代归了包堆的祖宗!”
一下子——他退了两三步,弯下腿子来摆好桩子。右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手里没拿什么,只装了个要打五雷掌的姿势。脑袋往前伸,背脊往后驼:脖子就给拉得挺长,脖子上的皮绷得怪紧的。
刘昭吓了一跳——不对,刘昭还来不及吓一跳,史兆昌就变了姿势:他对着候长春他们用形意拳的步子走去,脚往前跨一步,手就向前撩一下。到侯长春跟前只有一步那么远近,史兆昌脖子拉得更长:紧闭着嘴,用力地瞧着侯长春,用力得眼珠都几乎跳出眼眶来。这么瞧着瞧着,就猛地一下子扑了过去。
对手很早很早就避开了。
这就是说史兆昌扑个空。史兆昌扑到了壁墙上:自己用了猛劲儿都回到了自己身上,他倒到了地上。
脑顶上一个老大疙瘩。
眼前的东西忽然旋转起来。到处都在飞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电灯一个个都在跳舞。
怎么回事呀。这是?
他们用的邪术,呵!
他得拿出真本领来:太极真人教给他那些咒语可以除邪术的,可是太极真人叫他不要随随便便地就用道术,“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懂不懂。譬如你去打鬼子的时候,你才可以用这些法术。”
“妈的!”史兆昌爬起来,用他那高音叫着。“你们用邪术!邪术!他妈的老子得显点儿……”
拿拳头拼命地对侯长春他们打去。
刘昭拖住史兆昌。可是拖不住。刘昭在后面抱住史兆昌:
“兆昌兄,不要打,不要打,兆昌兄!”
“您放手。我准得揍死这几个大逆不道的邪道家伙!”——史兆昌用力一扭,就和刘昭两个人滚到了地上。
许多人拥着来瞧热闹。守门的警察也走了过来。他们把刘昭和史兆昌扶起来站稳着,就拦住史兆昌不叫他再显身手。
“啥事体,啥事体?”
“啥路道?——哦唷,打白相。”
“老子得揍死这几个邪道!他们使了邪术,你瞧。”
“我们向他募捐的。一点没有什么,无缘无故地就打起我们来。我们一点也……我们并没有……”
刘昭膘了那巡捕一眼,大声说着:
“你们当工人的——动手就打人!”
“什么,我们打了他?他自己……”
“不要哇啦哇啦!”警察打断了他们的,把脸转向刘昭。“这是……?”
“他们打人!”
“我们……我们……哪,大家看见的,这个人……”
“你们生来就不安分!——捣乱分子!猪猡!贱骨头!忘八蛋!不良分子!看看你们这副神气就晓得是贼胚!你们哪里有……”
刘昭那么一口气骂着,忽然发现自己大衣上有许多灰,就专心去拍灰。
瞧热闹的人们瞧瞧刘昭和史兆昌的衣裳——跟他们自己的差不多,他们马上就知道这西装朋友的话不会错。他们瞧候长春他们一眼,“看看你们这副神气就晓得是……”
“募捐就募捐好哉,打人?!”
“这两位朋友也真是!同他们去吵嘴——犯得着么。”
“打得过倒呒啥。打勿过吃了亏,真犯勿着,阿是格。”
“是格哇——”一个中年人用无锡拖腔拉得长长地这么说,大家就都瞧他一眼。
“行里去行里去!”一个小伙笑嘻嘻地叫了一句,就吐一下舌头溜了开去。
警察透了口气,忽然怪和气地叫候长春他们走。
“好好好,到别的地方去募捐罢。”
大家知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戏看,一个个散了开去。
于是刘昭和史兆昌也走到了街上,刘昭挺着胸脯,紧紧闭住嘴。史兆昌一肚子的脾气:想到救国女侠那些议论,想到要给昆仑山的炼丹台捐钱,想到刚才那些邪道的家伙。他记起一些上海骂人的话来,他骂着。
“真是大逆不道!阿木林!混蛋!邪道!好白相!亡八蛋!”
[book_title]九 疏财仗义的秘诀
刘昭常来找史兆昌,他的领结已经换了一个:这回是紫色底子,点着淡绿的斑点。他请史兆昌吃过两回片儿汤,带史兆昌到征夷募款委员会去玩。他的意思想要请史兆昌捐千把两千块钱。
史兆昌脸红了起来:
“我哪儿有钱。家父才有钱哩。”
“史老伯已经捐过了,”刘昭有礼貌地搓搓手。“你是有钱的。你那笔钱的存折在你自己手里,随你自己用,我知道的。”
这可糟!谁告诉他的呀?
那个没说出他怎么会知道的。他只告诉史兆昌征夷的重要,全国人都得出几个征夷捐。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人都非常之爱国,谁都努力工作。说呀说的就拿出一支前立克给史兆昌,还从书架拿出一本征夷募款委员会组织大纲给史兆昌看。
“这是我们的组织大纲。我们的爱国工作真多。”
使劲抽了一口烟,史兆昌把这本书接过来。封面又是:“文学博士乐乐斋敬题”。很厚的一本:一百二十磅道林纸,全书五百余页。洋装。烫金圆脊。
一下子可看不完,刘昭给史兆昌翻出那一张组织图表来,右手食指用个怪优美的姿势在那上面指画着:
“哪,这是常务委员会:本会的最高的那个。它有——哪,这下面分五大部。部下面分厅。厅下面,哪,这一科一科都属于厅的。科下面再分股。另外还有这两个委员会:不属干部:哪,这里一条线这样来的,这是直属于常务委员会的。……全会的职员一共只有六百多个人,人手总是不够。……开销很大,然而我们并不问政府要钱,也不问老百姓要钱,我们是……”
他住了嘴:再说下去可不对劲。他忙着抽几口烟。跳到了结论:
“所以我民族只有一条路:就是努力来办征夷募款。我们一定要征夷。杀尽夷狄!要征服……征服……征服这个……”
还没征服好,就有个公役似的人站到了房门口:
“刘先生,乐厅长请你。”
“乐厅长请我?唔。……兆昌兄坐一会,我去去就……”
史兆昌一个人坐着抽烟,瞧瞧四面。他想着钱的事:这征夷募款委员会这么大的开销究竟是谁掏荷包:刘六先生他们么?
“热是热心,可是有鸟用!瞧着罢!”
他站了起来。他记起太极真人教他的土遁咒,可是第三句就背不出。
“还得用用功,”他对自己说。
一件件法术都学会,就得学吐剑飞剑。呵,瞧着!过几天他就跟一位十三妹……救国女侠的影子又一闪,他的心窝里就一痛。
他踱到房门外。
“管他妈的,反正天意。她要是邪道,就不客气。她要是正道,咱愿跟她那个,跟她……”
忽然对面房间里哄出笑声来。
怎么,他们知道史兆昌的心事?——可得听听他们说什么。
“老任当然是在这里当这个七等科员好:这个月他拿到七百块钱,还分了红。简任秘书哪里有这里舒服。”
“不过这个月是旺月。”
“旺月?这个月并不算旺。南洋还可以募到五十几万征夷捐,那就……”
“真有这么多?”
“当然。”
“不见得吧。”
“怎么不见得,我看见电报的。”
“唵,那分起红来我们每个人也有——二七十四,六六三十六,也有一千……”
“那你一定要给觅死何到霓裳公司去做衣裳了。”
“还有个好消息。”
这里沉默了会儿,似乎是那位报告好消息的卖关子。
史兆昌挨着那房门口站着,连呼吸也不叫出一点声音,听那房间里的“好消息”。
那是这么回事:
“刘委员他们只是耽心我们会里没有经常费,他们要求全国的人每月都要出征夷募款。机关里的职员在薪水里面扣,照薪水的多少扣一成或两成。全国的学生也每人出几个钱。都汇到我们这里来。”
“乖乖,那可……唵,我们都会加薪哩。”
“这要政府答应才行哩,肯么?”
“我们是代表全国国民的民意的,政府当然只好答允。……这样我们就有了经常收入,要不然,哼,凑得不巧的月份一个铜钿也捞不到。一有经常收入就不怕:月月是现成的,老褚可以月月替觅死何做衣裳。”
又哄出笑声。
“这办法么再好不过。我们征夷募款委员会的职员可以加薪。这是一,二呢,假如遇到了旺月,譬如华侨捐了几十万百把万的,再分红。我们儿位委员倒都是热心人:光明磊落,财政完全公开。”
“征夷募款委员会万岁!”
“要是征夷募款委员会永远不取消,我这一辈子决计不再去活动长缺。”
沉默了会儿。
“不错,老褚,我上次托你的事怎样?”
“什么事?”
“啊呀,忘了么?”
“喔,你要加入全国名流绝食救国会的事,是不是?”
“唔。”
“不行不行不行!刘六先生发过脾气:‘你也要加入,他也要加入’哪里有这许多名流!这是要有资格的,怎么可以马马胡胡加入——把名字同名流的名字放在一起,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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