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洗兵马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9879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杨朔。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年1月初版。全书共分3卷,上卷名为《风雨》,中卷为《红雾》,下卷为《明月》。(第2卷《红雾》、第3卷《明月》未及写完)。描写中国人民志愿军英勇斗争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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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卷风雨
[book_title]序
安得壮士挽天河
净洗甲兵长不用
——杜甫
“洗兵马”原是杜甫的诗题。杜甫这首诗是反战的,希望能用天河的水,把战争用的兵马一洗而净,永远不用。我翻用这个诗题,主题则是:用正义的战争消灭战争。
[book_title]一
多山多水是朝鲜的特色。不但那水清,山也秀气,一眼望去,远山近水,处处点染得都像画似的。朝鲜人住在画里,对那山啊水的,常常会起个极
有风情的名儿,引起人的深思。且拿京畿山来说吧。这座山坐落在朝鲜的当腰,紧压在金城川上,东临北汉江,西南几十里,就是汉城所在的京畿道。山势又陡,乍看上去,像刀棱一样,直上直下。山头上长满赤松、杉松、落叶松,莽莽苍苍的,是屏障南朝鲜的一道险要门户。叫它京畿山,来历就出在这儿。
说朝鲜人住在画里,那是指的好年好月的事情。可惜一幅青绿山水画也似的江山,如今竟是狼烟地动,烽火连天了。
如今是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冬天,京畿山满山的松树总像蒙着层灰尘,模样儿有点憔悴。刮上两场东风,松树的颜色就变得翠绿翠绿的,又新鲜,又活气。是春天了,可又不像春天。你看,说声变天,又飞起雪来,漫天漫地,飘飘悠悠,好大的桃花雪,把京畿山遮得隐隐约约的,好像影子似的。这桃花雪整落了一天。天黑以后,有一批从祖国新补充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来到京畿山下,当中有两个战士由人领着走进一个班的掩蔽部去。这两个青年一个叫高山河,另一个叫艾小牛。高山河长的又高大,又英武,脸方方正正的,两只眼睛是那么清亮,那么柔和,一笑,眼弯弯的,秀气得很。手里抡着背包不算,后脊梁上还背得鼓鼓囊囊的,多老高,上面披着件棉大衣——天知道背的什么!艾小牛倒挺利落。黑圆脸,矮胖子,一进来,抖抖身上的雪,把背包咕咚一声摔到草铺上,见了什么人都是自来熟,直着嗓门嚷:“哎呀呀,你们出去瞧瞧,真怪!明明晴了,满天都是星星,半天空可还飞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怎么一到国外,什么都出奇!”
班长梁家龙拿毛巾打着高山河棉大衣上的雪,慢言慢语说:“你是乍来,看什么都眼生,惯了,就不奇怪了。”又问:“来的就你们两个人么?”
小牛说:“哼!两个?还有一个呢。”
梁家龙拿手影着一盏弹壳做的小油灯,望着掩蔽部口说:“还有谁掉在后边,快去迎迎去。”
小牛说:“不用迎,都进来啦。”
梁家龙伸出食指点着小牛慢慢说:“你这个小鬼,倒会耍嘴,还有一个塞在你口袋里不成?”
小牛瞟了高山河一眼冷笑说:“我口袋里倒没什么夹带,别人可不保险。”
高山河邹了邹眉头,也不理小牛,轻轻揭开身上披的大衣,好几个战士一齐叫起来。原来高山河身后绑着个朝鲜小姑娘,光景有五岁左右,黄皮骨瘦的,眉眼却挺俊。歪着头,睡的正香。战士们都围上来看,有人亲亲热热捏她的小嘴巴。小姑娘一下子惊醒,两只小胳臂紧紧搂着高山河的脖子,吃惊地瞪着大家。高山河解开带子,蹲下身子把小姑娘放到铺上,笑着说:“都是志愿军叔叔,别害怕。”
梁家龙问起小姑娘的来历,高山河才一张嘴,小牛早把话抢过去说:“还不是从美国鬼子的子弹头上救出来的!今儿不是下大雪?迷离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正在前沿阵地放哨,猛一下子听见敌人打起枪来,正纳闷,就看见雪影里闪出个人来,没命地往这边跑,看看跑到跟前,一头栽倒,赶紧救回来,原来是个朝鲜妇女,怀里就抱着这个小妞妞。听说那边没吃的,饿极了,才往这边跑,人跑到了,也打死了,丢下孤孤零零的孩子,多可怜!”旁边有个叫马学文的机枪射手,听到这儿插嘴问:“是你把孩子救出来的么?”
小牛说:“我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遇见前沿往后送孩子,敌人又打炮,那个同志挂了花——”
马学文笑起来说:“你就把孩子背来了。”
小牛一咧嘴说:“我才懒得背呢。尿你一身,臊烘烘的,那个味儿啊!”战士们一时七嘴八舌说起话来。有人咬牙切齿骂着美国鬼子,骂着骂着,脸冲着敌人那面嚷:“有本事你跟志愿军老子较量较量,别光欺负孤儿寡母的!”又有些人啧啧着舌头,夸小姑娘模样儿俊,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半句话也不懂,直往高山河怀里偎。本名闹不清,替她起个中国名儿吧。于是花儿、叶儿、裙儿、簪儿,起了一大堆。你起的他嫌俗气,他起的我又嫌老封建,一个也不好。梁家龙却在盘算着:该怎样安置这个孤儿呢?顶好送到连部去。一说出来,都反对:送到哪儿不得人照顾?还不如暂且养在班里,等方便再交给朝鲜政府。梁家龙懂得大家都爱这孩子,自己也是一个心思,偏偏提出好些难题。说孩子太小,谁也不理会。梳头洗脸嘛,有人在家里就是会替妹妹扎“钻天锥”小辫子,拿手得很。吃饭穿衣更容易,吹口法气,什么不就变得熨熨贴贴的?再说,班里还有位“老妈妈”,愁什么?
“老妈妈”正是指的梁家龙。这人生的厚眼皮,厚嘴唇,样子十分浑厚。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做事总是不慌不忙的,待人耐心又耐意,因而战士都叫他老班长,有时开玩笑又喊他老妈妈。论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只是长的面老,好像三十多了。梁家龙还有个特性。别看他一本正经的,一时半时还喜欢说个俏皮话,逗的人发笑。他为人心细,空下来,时常盘着腿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替战士补衬衫,上袜底。有那顽皮的战士见了说:“老妈妈,针线活你也拿得起呀?”
梁家龙头也不抬说:“对付着吧。”
“做菜做饭行不行?”
“不敢说行,你想吃什么,请点吧。”
“哎呀呀!照这样说,凡是妇女活,你都能做。”
“你奶奶能的,我就能。”
“生小孩你也能?”
“对不起,就这个绝招还不行,慢慢学呗。”
听的人都笑了。从此动不动就有人问:“班长,你学会生小孩没有?”梁家龙也不恼。今儿见战士都愿意留下这朝鲜小姑娘,便摸着小姑娘的头说:“也好,暂且养着吧。生小孩咱学不会,认个干的,也好堵你们的嘴。”又搓着后脖颈子寻思说:“替她起个什么名儿呢?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仇儿——免得忘记这笔冤仇。”
正在这当口,外边忽隆一声,掩蔽口挂的稻草帘子,嗖地飞起,闪进一片红光。小牛正在洗脚,赤着脚扑上来,一口吹灭灯,里面立时变得漆黑。
[book_title]二
只听见梁家龙在黑影里慢条斯理说:“不要慌!这是人家美国鬼子给咱打更来了,别不知道领情。不信你瞧,冷炮一响,准是熄灯的钟点到了,分毫不差。”
连部果然吹起熄灯的哨音,大家收拾收拾也就睡下。仇儿紧缠着高山河,只好让她跟高山河睡。昨儿夜晚,战士们修了一宿反坦克阵地,还没歇过乏来,不上一会儿,四下里一起一落,响起呼呼的鼾睡声。梁家龙也是困,矇矇胧胧想:这两个新来的战士是怎么回事?一个冷言冷语的,总拿话刺人;另一个连正眼也不望对方,好像有意躲避,难道两人中间会有什么仇,这样不和睦!正在半睡当中,有人一巴掌打到他脸上,把他吓醒。一摸,是紧挨着他的小牛睡梦里打起把式来,嘴里还咬着牙,咬得咔嚓咔嚓响。梁家龙心里好笑:这个刺儿头,睡觉也不老实。就把小牛的胳臂顺到被窝里,替他盖严被,一回眼,觉得眼前有个黑影晃了晃,不禁喝问道:“谁?”
那黑影轻轻说:“是我。”
梁家龙一听是高山河,便好言好语问道:“你怎么不睡?坐着做什么?”
高山河小声说:“我睡不着,略坐一坐。”
梁家龙又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高山河摇摇头说:“不是,我坐一会儿就睡。”接着长长地喘了口闷气,摸摸索索又躺下,再问,不言不语了。
梁家龙犯了疑。这个青年心里挽着个什么疙瘩,深更半夜坐着发愁?他跟小牛中间又挽着个什么疙瘩?疙瘩连疙瘩,梁家龙一时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他记起头几天到连里去开党支部委员会,连长孙少武曾经说:培养战士,就像培养花木一样,必定得先摸透战士的思想性格,几时该晒太阳,几时该浇水,然后才能在战士心里培养出花朵来。这自然不容易啊,可是古语说的: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慢慢摸吧。只是高山河心里那个疙瘩的乱头究竟在哪儿呢?
这倒不好摸。高山河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行动做事,别看他那么高大,手脚却是轻轻的,静得像是朵云彩。最喜欢齐整,衣服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生活也安排得有条有理。瞧他整天家摸摸索索的,一刻也不闲着。今天合泥,在掩蔽部里盘上个小灶火台,用子弹箱替大家烧水喝;明天又劈木头箱子,做个碗架,省得大家没处放碗筷。他是这样一种人:有他在旁边,从早到晚,悄没声的,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一旦他真不在旁边,你立刻会感到生活里缺少了什么重要东西。
凡是脾性好的人,大家免不了要开他的玩笑。马学文比较轻浮,又有点卖老,对高山河玩笑开得最凶。见了高山河喜欢说:“新鞋新袜,一看就是新兵。你修饰这样干净做什么?当志愿军是来打仗,也不是来走亲戚,串门子。”
梁家龙说:“干净好嘛,强似你满身油泥,大半从当兵帽子也没戴正过。”
马学文拍拍前襟说:“这是资格。不多吃志愿军几碗干饭,想挂点油还挂不上呢。”
小牛刚跟人摔跤玩,滚得浑身是土,白瞪了高山河一眼说:“就是嘛!也不是送给人相女婿,打扮给谁看?”
高山河只当没听见,不声不响躲到一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青年团支部发的一本小册子,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起来。这是他的习惯,不大声念,意思懂的就不深。
正念着,马学文走到背后,探着头问:“学习什么呀?”却用两手抓住高山河的肩膀,下死劲地攥。高山河笑着皱了皱眉,摇摇肩膀说:“别闹!”继续大声念下去。
马学文望着大家笑道:“简直是条老黄牛啊!皮有半尺厚,你指头抓痛了,好像给他搔痒。”又正正经经说:“老高,你来,我有点事跟你谈。”
高山河怕马学文又玩什么花样,迟疑一下,见他神气挺认真,才跟着走过去。马学文引着高山河转了一圈,哈哈笑道:“够了,溜好了。吃了一肚子草,别积下食。”
高山河忍不住笑,也不言语,瞅冷子冲过去,抱住马学文的腰把他撂倒,倒骑在背上,抡起拳头就捶马学文的后屁股,捶得马学文杀猪一般地叫:“哎呀!这是谁家的老黄牛,也不拴住,出来咬人!”
高山河笑着问道:“还敢不敢啦?”
马学文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算什么本领?”
高山河说:“我的口钝,偏跟你动拳头。”
马学文说:“罢!罢!快放我起来,再也不惹你了。”一面挣扎着爬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了不得!瞧他软绵绵的,像个大姑娘,想不到比老虎都凶。”
从此谁也不敢跟高山河动手动脚了。
朝鲜的天气,三寒四温,七冷八热的,最难捉摸。头些日子落过场桃花雪,一转晴,雪化了,又刮起大风来,吹到脸上,却是舒服得紧。春天可真来了,一个绝早的清晨,亮光从草帘子缝透进来。不知几时有只蜜蜂闯进掩蔽部,想出去,围着那线亮光扑来扑去,又出不去,便用两只后脚搔搔肚子,又用两只前脚像京戏演员耍翎子似的舞弄着两根须,舞弄一会又飞,还是飞不出,急了,便嘤嘤叫起来。
仇儿见了要去扑。梁家龙说:“别动!大小也是个生灵。”便把蜜蜂引到一张纸上,轻轻托出去放了,又朝里面说:“哎!咱们比蜜蜂落后了。”
战士们听见这一声,收拾利落,立刻出发。今天他们接到任务,要去砍柴火,好给连部伙房用。本来在前线上,都是夜晚活动。砍柴火要往山里钻,正好防空,因而一早去。原本不想带仇儿,可是梁家龙一见孩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想哭又忍着不哭,心就软了。带就带着吧,丢在家里大伙也是挂牵着。
仇儿也真灵,才几天,眼面前的中国话都学会了。吃的又胖,小脸变得又红又圆,甜甜蜜蜜的,一见人,张着两只小手,活像只养熟的小雀亮开翅膀,唧唧喳喳扑上来,抱住你的腿叫:“叔叔!叔叔!”难怪叔叔都爱,有的给毛巾,有的给袜子,梁家龙还从背包里寻出一条珍藏几年的花被面,剪剪裁裁,细针密线,替孩子缝了件乡里乡气的小花衣裳。只有小牛对孩子总是大声小气的,哼啊哈的,可又最爱跟孩子闹。捧着孩子的头“拔萝卜”,托着孩子的腰教弯腰,手没轻没重的,有时把孩子搓弄痛了,吱哇乱叫。连长孙少武见到孩子也爱,几次三番吩咐送到连部去,战士们寻方设法不送。最后送去,一转身,孩子又跑回来。从此孩子一听见孙少武的声音,乱躲乱藏,躲不迭,急得把头藏到墙角落里,偷偷拿眼溜。
当天清早晨,战士们离开前沿,来到靠后面一带山上,太阳刚把满山的松树梢染红,四下里散发着一股湿润的清气。砍了半天柴,都热了,脱下棉袄,散坐在树阴里歇乏。山坡向阳的地方,开着几丛叫不上名儿的紫花,一只白蝴蝶飞来飞去,轻飘飘的,像是朵雪花。从山嘴望出去,是一溜平地,正冒着雾腾腾的地气。这光景,要不是远处传来滚滚不断的炮音,会使人沉醉在春天的气息里,忘记眼前的战争。
梁家龙说:“好地脉啊!要在我们家乡,谷子早耩上了。”
马学文伸手一比说:“麦子也该有——”
小牛抢嘴说:“——这么高了。又该用马尾扣套鸟儿啦。”
马学文笑着说:“你这是打雷啊。我又不聋,直着嗓子嚷什么?”
梁家龙忍不住发笑,想起有一天黑夜,小牛放哨,梁家龙去查哨。怎么人不见了?走到紧跟前一看,小牛正趴在地上。原先只当他睡了,弯下腰再一看:瞪的两个眼溜圆。
梁家龙问道:“你怎么躺着放哨?”
小牛低声说:“我怕。”
“怕什么?又没有鬼。”
“你听,这个大风,忽忽的,我老觉得背后有人。”
到第二天,小牛挺难为情,生怕班长揭他的短。梁家龙却一字不提,只是背着人对他说:“你是乍来,也难免。论起你的工作,可真不错。再锻炼锻炼,就会更好。”这一鼓励,小牛的劲头来了,从此干什么都跟人比赛,甚至于吃饭也要比:你吃五个馒头,他一定要吃六个;你吃七个,他就要吃八个。这个小鬼!原先见他性子躁,嘴又刻薄,还当他是个刺儿头呢。实际上一点没心眼,经不起半句好话,一听见好话,豁出命去也肯干。
梁家龙几个人正说着闲话,仇儿叫着跑过来,冲着小牛一扬手说:“我有个好玩意儿。”
小牛问道:“什么好玩意儿,给我看看。”一看是个用草编的骆驼,就问:“这是谁给你编的?”
仇儿说:“那个叔叔。”一面朝远处指指高山河。
小牛一撇嘴说:“这算什么,我给你编个大的,比这个还好。”就拔几把草,动手来编。他是个矮胖子,十根指头也是又粗又短,像是粪叉子,不听使唤。又不会编,想看看高山河那个骆驼是怎样编法,一拆开头,乱了,再也编不起来,气得他把个骆驼一下子扯烂。
仇儿含着泪叫:“我要我的骆驼!”
高山河在远处叫道:“你来,我给你另编一个。”
小牛横着眼说:“一张纸画一个鼻子,好大的脸!就仗着会编个破骆驼,也不能当真的骑,神气什么!”
梁家龙微微一笑:“别不服气。人家有长处,应该看得见。”
小牛不当真不当假地说:“他有什么长处?那点老底,还瞒得住我,别叫我给他连箱底抖搂出来,那才有好戏看呢。别看他粘糊糊的,装的老实,肚子里比谁都坏,净想邪门。”
正嘟嚷着,高山河忽然从树后闪出来。他想来领仇儿,都听见了,气得望着梁家龙说:“班长!还兴背后骂人么?”
小牛冷笑说:“我也没骂你,你管得着!”
高山河转身冲着小牛,脸色煞白,直瞪着小牛说:“你没骂我你骂谁?我又不是没长耳朵,还当我没听见。”
小牛忽地站起来,把胸脯一挺说:“骂你就骂你,看你敢怎么着?”
高山河说:“骂我就不行!”
小牛说:“不行你敢枪毙我!”
马学文赶紧跑上来,笑着推开高山河说:“起咒不灵,骂人不痛——芝麻粒大的事,变脸变色做什么?”
这时梁家龙也跑到高山河和小牛中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脸色特别严厉,皱着眉说:“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都是中国人,一起来参加的志愿军,又是从一个县来的……”
小牛冷笑一声说:“还是一个村一条街上长大的呢。”
梁家龙说:“这就应该更亲。你们两个可倒好,总像有天大的冤仇似的,一见面就是死对头,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难道这个仇比对美国鬼子的仇还深么?”
几句话说的两个人都低下头,撅着嘴不出声。半天,小牛猛一仰脸说:“实告诉你吧,班长,论关系,我们两个还算弟兄呢。”
高山河一听,脸色刷地变得通红,大声说:“你算我哪门子弟兄,我高攀不起!”掉头而去。
[book_title]三
小牛白瞪着高山河在松树林里一闪一现的背影,气哼哼地说:“越走越远,气死活该!有本领飞上天去,一辈子再也别露面。”
梁家龙拉着小牛重新坐下,慢慢说:“别计较这些,小牛同志。你且说说,你姓艾,他姓高,你们是姑表弟兄,还是姨表弟兄?”
小牛把个头摇的像货郎鼓说:“都不是。他母亲是我母亲,我母亲就是他母亲。”
梁家龙噢了一声说:“原来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呀。”
小牛说:“更不是!你听我说……”
要听小牛的,说个歹毒话,口齿还行,认真谈点事情,却又颠三倒四,眉目不清。不如由我们替小牛说。
远在二十来年前,北京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村里,有家姓高的财主,绰号大毛眼,雇了本族远房里的一个穷侄子当长工。那人叫高老年,膀大腰粗,大毛眼背后常对人说:“简直顶一匹儿骡子使唤。”当时国民党抓兵抓得紧,大毛眼怕高老年出事,天天黑夜安排他睡在野地里。睡一宿,露水湿透,还熬红糖姜水给高老年喝。不想有一天要抓大毛眼的儿子高金榜,大毛眼急得问:“顶一个行不行?”听说行,便连夜领人去圈高老年。却扑了个空:人跑了。是家里一个叫吴老四的短工先去透了信。大毛眼一气,把吴老四绑去顶了儿子。吴老四年纪大了,当兵不行,可巧关东山有家煤矿招矿工,又叫人转卖到矿山上去,转年就死了。家里撇下个寡妇,再就是个两岁的儿子。吴寡妇泪一把,汗一把,起五更,熬半夜,好容易把儿子抚养到九岁,芦沟桥响了炮,日本军队打来,兵荒马乱的,一个妇道人家,靠什么过活?罢!罢!改嫁吧。儿子却说:“妈妈!我不跟你去,人家骂我是带犊子。”母亲又急又气,哭着骂。儿子含着眼泪,饭也不吃,从早到晚粘在母亲背后,念念叨叨老是重复这几句话。事情也算凑巧,高老年在外边闯荡这些年,跑码头,出苦力,积攒几个钱,事变前回到家乡,置下几亩地,娶了家口,只是不生小孩。想起吴老四的好处,便把那孩子好心好意领回来养着,改姓高,就是高山河。
吴寡妇改嫁给本村一个姓艾的木匠,不到两年,那木匠平时劳累过分,多年积下的内伤,吐血死了。从此吴寡妇变成艾寡妇,又落到眼泪里去。木匠前房妻子留下个六岁的孩儿,叫小牛,艾寡妇拿着像亲生自养的一样看待。一年四季,花开叶落,对于一个穷寡妇,又有哪天不像黑夜?白天不敢出门,出门怕见人,见了人不敢抬头,更不敢言谈嘻笑。畏畏缩缩,躲躲闪闪,总怕人家指指点点笑她,骂她,瞧不起她。顶讨人厌的是高金榜。高金榜一碰见艾寡妇就把头一扭,吐口唾沫骂:“呸!扫帚星,嫁一个死一个!”没人在跟前,也乜斜着眼,涎皮涎脸说:“大嫂子啊,往哪儿去呀?怎么不请你兄弟家去喝杯水呀?”吓得艾寡妇低着头,咕噜咕噜悄悄骂着,赶紧往前走。
高金榜自少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浪荡一辈子。他爹大毛眼日夜拨弄算盘珠子,手缝里漏不出一滴水,捞到的钱,不够高金榜一场“牌九”输的。输光了,又向大毛眼吵着闹着要,要不到,趁他爹不在家,把他爹的一口金漆棺材抬出去押给人。大毛眼一口气上不来,痰塞住嗓子眼,呼噜呼噜像拉风箱似的,喘了几天,就断了气。高金榜哭得又打滚,又拿头撞墙,把老头子一埋,便大敞着街门,夜里点得明灯着火的,通宿通宿赌起来。还夸口说:“家有三场赌,胜似坐知府!”不出几年,小家业踢蹬的溜光罄尽,靠着四处串赌钱场,结交会道门,鬼混一阵。一晃就是十多年,日本倒了,国民党倒了,人民政府一成立,高金榜在村里处处都想出头露面,腆着油光光的黑脸哈哈笑道:“要论无产阶级,咱也算老牌了。”又打着哈哈说:“^**什么能耐都有,就是不能想个法儿,叫人不用吃饭。”后来村里办消费合作社,供应农民日常应用物品,见高金榜能写会算,又表示要改邪归正,便让他当会计,卖卖东西,管管帐。从此高金榜见了村干部,就摇头咋嘴说:“亏了^**拉我一把,再晚来一天,我就毁了。”
只是有个毛病还没改:爱喝酒。每逢去赶集,喝得醉醺醺的,往回走时,一手提着个酒瓶子,一手提着半斤肉,敞着怀,露出又黑又胖的大肚子,一摇一晃地迈着鸭子步,一路对人吹唬说当年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见的又是什么,那种排场,连皇帝也不如他。
赶集捎回来的东西,高金榜每次总要送点给高老年。高老年上五十岁了,当年躲避抓兵,睡野地,风吹露湿,年纪一大,浑身的关节都痛。高金榜不知从哪儿拾到块驴骨头,泡了半瓶子酒,拿给高老年说:“喝吧。这点陈年虎骨酒我藏了一辈子,也不舍得沾唇。你喝下去,最能治筋骨痛。”
高老年拿手捶着腰说:“哎呀,这怎么好!这样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高金榜摆摆手说:“哎!不算什么。自己哥们,分什么彼此。头年有人摔坏腰,知道我有这点子宝贝,差人跑八十里路花钱来买,我也不肯拿出来。咱们同姓同宗的,哥们又亲,白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换个别的姓的人,管你腰痛腿痛的,人家才不理呢。死了,正好顶你的绝资。”
高老年闭上眼,哼哼呀呀地不做声,明白他指的是高山河。前半年,高金榜的老婆生孩子。做满月时,老年叫山河扯上几尺花布去送礼。一进门,高金榜的老婆说:“你出去,谁认识你?”气的高山河回家躺了一天,饭也不吃。从这天起,高金榜一来,高山河招呼也不打,扭头就走,弄的高老年左右为难。今天又是这样。听见高山河正在院里筛草,高老年隔着窗户喊:“山河,你金榜叔叔来了,进屋看看来。”
高山河应声说:“我喂牲口呢。”接着街门一响,躲到街上去了。
高金榜沉下脸说:“你瞧瞧,简直是个畜生。小树不砍不成材,小人不打不成器——要遇见我,不砸断他的腿才怪!”
高老年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其实挺仁义,就是脾气有点固执,有时不大听话。”
高金榜冷笑说:“他眼里从根起也没有你,还听你的!人家姓吴,又不姓高,亲身母亲就在眼面前,会不想?昨儿傍黑我还碰见艾寡妇——呸!呸!那张寡妇脸,谁见了谁丧气!她说: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谁不痛啊!明明想领回孩子去。拾来的孩子不养家。你别死心眼,真拿着当儿子一样待,人家安的可是另一条心。”
高老年愁眉苦脸道:“那怎么办好?”
高金榜说:“这有什么难办的?我有的是孩子,你喜欢哪个,只管挑。倒不是稀罕你这几间破房子,几亩破地,老高家的骨血,叫一个杂种串了种,百年之后,你拿什么脸去见老辈的祖宗?”
高老年垂下头,忧忧愁愁寻思着。高金榜原想编派艾寡妇一套谎话,摇动老年对山河的爱心,不曾想反而勾起老年的另一种忧虑。高老年喜欢山河,眼看着山河长成人,左邻右舍都说:“你这回可闹着了,没儿子,领了一个,又壮实,又殷勤,多有福。”老年是个忠厚人,就是心窄,又多疑,常怕山河的生身母亲不死心,往回要孩子。
高老年对养子变得越来越自私,当着孩子的面,绝口不提孩子的生母,却故意在闲言闲语中,专骂谁家的老婆不守本分,丈夫才死,丢下儿女就嫁人;又是谁家的妇女嫁了人,带着个“犊子”,到处讨人嫌。
每逢听见这类话,高山河的心里直翻腾。原先他还生别人的气,不该骂母亲是扫帚星,日久天长,怨气都归到母亲身上;总是你不正经,要改嫁,自己找骂,又给儿子丢脸——能怪谁?于是望见母亲就躲,听见母亲喊,也假装不听见。艾寡妇难过得什么似的,想儿子,又怕儿子。看见儿子紧绷着脸,正眼都不望她,心痛得就要昏倒。却又压不住一股想念儿子的痛苦,有时日落黄昏,趁着苍苍茫茫的暮色,偷偷摸摸闪到高老年家斜对面的一棵老榆树后,望着儿子牵出骡子,到井边打水饮牲口,饮完牲口又牵回去,关上街门,走进屋子。屋里点起盏小豆油灯,儿子的影子便出现在纸窗上,晃来晃去。儿子在做什么呢?想必是正陪着高老年说闲话儿。艾寡妇会一站一个更次,直到纸窗上的灯影黑了,儿子睡了,她才拿袄襟掩着脸走回家去。一见小牛,呜呜咽咽哭起来,埋怨天,又埋怨命。小牛从小是后母养大的,喜欢后母,睁着两只骨碌骨碌的圆眼说:“妈,别哭啦,还有我呢。”
艾寡妇哭着说:“孩子啊,你哪知道为娘的心啊!”
高山河也不是一点不懂得母亲的心。他可怜母亲,又躲着母亲,也躲着小牛。碰见小牛,别人指指点点一谈论,他就觉得是讥笑他。高山河从来不跟小牛说话,看见也装不看见。小牛那张刀子嘴,怎么肯让人?人前背后,风言风语,不知说过多少带刺的话。从小到大,两个人就是这样别别扭扭的,本来没什么仇,年深日久,倒积累起说不清的仇,谁也碰不得谁。
这就是小牛和高山河中间一笔纠缠不清的旧帐。梁家龙听了,用手轻轻搓着方嘴巴下的胡子茬慢吞吞说:“怪不得呀,那么踏实的人,有时会一个人坐着发闷,就为这个。”
小牛把嘴一撇,头一扭说:“哼!可不为这个。”
梁家龙问道:“不为这个又为什么?”
小牛说:“他是心里有病,净想邪的。”
梁家龙道:“你快说吧,别弄神弄鬼,瞎子也急坏了眼睛。”
小牛冷笑一声说:“不信咱打个赌,我要猜错了,就不姓艾——他不是想董杏花才怪呢!”
[book_title]四
其实呢,高山河是又想董杏花,又恨董杏花。黑间白日,无论是半天空挂着晃晃悠悠的照明弹,冒着敌机的轰炸急行军;还是纵跳射击,翻山越岭大练兵;再或者是顶着连天炮火,顺着炮弹坑滚来滚去往前线送弹药——这种种时候,高山河的思想透明透明的,一丁点儿杂念都不存在。可是,有时情况略微一松,心里咯噔一下,就会跳出董杏花的形影儿:细挑身材,弯眉毛,细眼睛,眉梢眼角微微透出股刚气,似笑非笑,待理不理地望着人。高山河的心一哆嗦,一时间会感到说不出的愁,做什么都懒懒的。
从高山河生身父亲那一系算,董杏花和高山河是姑表兄妹,比高山河小两岁。说起来有趣,高山河自小是那么个腼腆孩子,有时却也懂得献点小殷勤。杏花一来,他像亮宝似的,把什么爱物都搬出来:小玻璃瓶子,小石头子,小画片,还有把大木头刀。这把刀是他过年到亲戚邻居家去磕头,收的几个压岁钱,赶庙会买的。当着杏花,不能不显显武艺呀。就口里敲着锣鼓点:当当当当,又踢脚,又打转,耍起刀来。
杏花嫌他蛮,鼓着小嘴说:“不玩了。”要走,急得山河丢下刀,不敢耍。玩别的好不好?杏花要玩“娶媳妇”,不肯装新媳妇,偏叫山河装。山河不装,杏花又不玩了,又要走,山河只得装。杏花便拿手巾蒙着山河的脸,解开自己辫梢上的红头绳,叫山河握着一头,自己牵着一头,装做新女婿牵新媳妇进房的样子。牵了几步,又埋怨山河不会走,也不扭着点,哪像个新媳妇,捏弄得山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光会憨头憨脑地笑。赶大一点,杏花懂事了,一见山河脸就红,待理不理的,再也不肯跟他亲近。高山河却丢不下,一有空,就往杏花家里跑。走到门口,心扑腾扑腾乱跳,说不出的怕。听见院里有点动静,赶紧装出满不在意的神气,扬脸从杏花家门口走过去,好像不是到她家来的。走不远又返回来,探头探脑往里望,最后心一横,高声问道:“姑妈在家么?”推开门闯进去。
杏花盘着腿坐在炕上,靠着窗,正在做鞋,明知高山河进来,也不抬头,只是一笑。董家姑妈呜呜呜摇着纺车,正在纺线。看见侄儿来了,欢喜得不行,便推开纺车,拉着侄儿的手,轻轻摸着侄儿的手背,问他吃的什么饭,又回手从一个小笸箩里抓出把炒料豆,塞给侄儿吃,自己也拿两个指头捻着往嘴里送。董家姑妈有个怪毛病,年纪大了,牙齿又不好,偏偏爱吃点硬东西:炒料豆,爆玉米花,再不就把剩下的窝窝头搁在锅台后烘着,烘得又硬又脆,闲下来,一口一口啃着,啃得咯崩咯崩响,像是只老耗子。嘴又碎,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女儿不爱听,拿话噎她,老婆子憋着一肚子话,正愁没处说,侄儿一来,便打开话匣子,张家长李家短谈论起来。说是谁家的媳妇不成材,偷嘴吃,灶王爷怪了罪,嘴肿得像猪溲泡,几天不能吃东西。又是谁家的亲家母到女儿婆家,大正月里,人家摆了四个盘子八个碗,请她吃酒。正吃着,亲家母放了个屁,想卖乖,赶紧先用手绢掩着鼻子,吱吱扭扭说:“哎哟!这是谁放的屁?好臭!”炕跟前正有只小花狗摇着尾巴要吃的,女儿的婆婆说:“必是狗屁。”亲家母恼了,红着脸说:“你才是放狗屁!”
杏花听着听着,咯咯笑起来说:“娘!你净瞎编排,谁信你的!”
董家姑妈说:“你不用噎我,等你出了门子,横竖我不会到你婆婆家去给你丢这个脸。”
门外有人哈哈笑道:“闺女大了,是该寻个婆家啦。”说着,高金榜一撩门帘晃进来,腆着个油光光的黑脸,满嘴酒气。
杏花见了,朝里一扭身子。高金榜涎着脸笑道:“瞧你!你大叔是来给你保媒,也不是来借钱,不说谢罢了!还掉脸子,叫你娘评评有没有这个理。”
杏花低着头悄悄骂:“讨厌!”
高金榜嬉皮笑脸说:“你嘴里说讨厌,心里不定乐得什么似的。姑娘大了,谁不想找个小女婿。别害臊,告诉你大叔,你想要个什么样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什么品性,什么脾气,包管叫你称心如意,不会吵架。”
杏花只是不言语,沉着脸,收拾针线,下了炕,使力一摔门帘,噔噔噔走到对面屋去。
董家姑妈从背后骂:“死闺女,惯坏了你!越大越不懂规矩,谁都敢摔!”
高金榜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勉勉强强笑着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一大,心眼就多,摔摔打打的,不得安生。依我看,老嫂子,女大不可留,留在家里也是惹气,不如早早寻个主,嫁出去省心。”
董家姑妈说:“我也是这么想,有相当的,你留点神,给提一提。”一回眼望见高山河的气色很不正,就问:“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高山河一直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听见高金榜瞎三话四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恨,恨不能上去一巴掌,打歪他的嘴巴子,再叫你卖嘴。董家姑妈这一问,倒把高山河问慌了,支支吾吾半天,寻个借口走了。
董家姑妈啧啧着舌头说:“这孩子,排面长相,越大越像他生身爸爸。你该记得,他爸爸年轻时候,就是这样:人长得方方正正的,又壮实,又浑厚,顶叫人喜欢的是那一对眼睛,弯弯的,比女孩儿家都俊——谁料想到头会是那么个下场!”便叹了口气。
高金榜说:“要论高山河,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只是我有闺女,能在家里养到老,反正不给他。”
董家姑妈问:“为什么?”
高金榜说:“这还用问?一个抱养的孩子,到底不是正经路数,老年一死,高家本族的人又多,不轰出他去才怪。那时候他精赤溜光,光剩两片破鞋底,叫我闺女跟他要饭吃呀。”说得董家姑妈半天不言声。
从这天起,高山河的心事更重,只怕杏花要嫁给什么人。董家姑妈到他家来过一次,高山河隐隐约约听见姑妈跟养父商量,要给杏花订亲事。高山河的心火烧火燎的,饭吃得不香,觉睡得也不甜,一宿光景就瘦了。到第二天,老年搜出一对铜耳环,拿红纸包着,叫高山河去送给董家姑妈。姑妈炕上坐着几个本村的婶子大娘,看见山河进来,你推我一把,我戳你一指头,挤眉弄眼地笑。有一个婶子好像不怀好意地说:“你杏花妹妹就在对面屋里,你不去看看她呀?”
高山河惊了,一刻也坐不住,转身就走。走到正间,觉得对面屋有人掀开门帘缝,偷偷往外看。高山河弄得失魂落魄,心是木的,三步两步跑回家去,一进门,苍白着脸问道:“爹,姑妈家今天有什么事?”
高老年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在鞋底上敲敲烟锅,漫不经心说:“给杏花订亲。”
高山河的心往下一沉,睁大眼问:“订给谁啦?”
高老年说:“你姑妈看中你,订给你啦。要不为什么去送那一对耳坠子。”
高山河浑身一震,唰地变个大红脸,撅着嘴说:“我不要媳妇!”拔脚就往外跑。跑到村外野地里,再也忍不住,张开嘴笑起来,一连在泥地上翻了两个筋斗。
从此高山河再也不敢到姑妈家去,更怕看见杏花。杏花从这儿走,高山河从那儿走,躲得远远的,却又喜欢藏在暗处,偷着把杏花好好看上几眼。后来村里办夜校,两个人都去上课,不断地碰面。一碰面,青年的男女爱拿他们取笑。高山河臊得说不出话;杏花倒满大方,总是似笑非笑、待理不理的。别人耍笑狠了,杏花会绷着脸说:“爱人就爱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天说打倒封建,你自己就该先打倒。”就笑着去拧女伴的脸。
高山河的心就是这样实实落落的,直到一九五一年初头,报名参加了志愿军,要去朝鲜,那颗心又打起滚来。抗美援朝运动好像一支火把,往高山河胸窝只一戳,高山河的心便点着了,烧得一忽忽的,恨不能一步迈到朝鲜去。一转念,想起这一走要离开杏花,离得远远的,天南地北,不知几时才能见面,心里一颤颤,又有说不出的留恋。要能在走前,看看杏花有多好啊!哪怕只看一眼也好。高山河围着杏花门口转了几遭,总不见杏花的影子。明天,他走了,走到极远极远的天涯海角,难道杏花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这天后半晌,高山河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归拢归拢一冬天拾的柴火,捡的粪,打扫打扫牲口圈,到傍晚,牵着骡子,提着水桶,又到井边去饮水。井旁边有座小关帝庙,香火早荒了,庙门口还剩根断旗杆。高山河把牲口拴在旗杆上,拍拍骡子的脖子,心里说:“明儿这时候,你就看不见我了。”便提着水桶来到井口上,放下桶去,打满水,弯着腰往上拔。才拔到一半,井口晃得平静一点,忽然看见井底显出个人影来,紧挨着他的影子,侧着眼望他。高山河惊得一回头:杏花正立在旁边。
往常这时候,杏花从不来提水。今天来的像有意,又像无意。杏花整理着水桶上的绳子,小声问道:“你报名了?”
高山河三把两把拔起那桶水,微微喘着说:“嗯。你不赞成?”
杏花冷冷淡淡说:“我有什么不赞成的?”才要打水,高山河从她手里接过水桶,顺下井去,用力一摆,桶子翻到水里,激起一片颤巍巍的波纹。高山河的心一时就像这井底一样乱颤颤着。他肚子里藏着千言万语,朝思暮想,恨不得立时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捧给杏花。如今杏花就在面前,却又找不到一句心里话要说,只是顺着嘴说:“今年冬天倒好,一点不冷。”
杏花说:“可不是,简直不冷。”
高山河又说:“就是缺雪,对麦子不大好。”
杏花说:“对啦,对麦子是不大好。”
这工夫,高山河已经打上水来。杏花弯着腰去提水桶,不知怎的,那水桶上的绳子缠到一起,怎么盘弄也盘不清。杏花忽然说:“知道你明儿就走,也没别的东西送你,一点小意思,你拿着吧。”便从腰里掏出个纸包,往高山河手里一塞,拎起水桶走下井台去。
高山河浑身的血都烧起来,往前赶了一步叫:“杏花!”杏花停住脚,微微侧转脸,低着眼望着高山河的脚背。高山河的心慌乱得不行,嗓音都变了,鼓着勇气说:“杏花!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吃过晚饭,我到村南口大槐树下等你,好不好?”
杏花红着脸不言语,好像点了点头,又像没点头,提着水风快地走了。
高山河打开那纸包,里面是个荷包,青布做的,上头绣着一枝粉红色的杏花,每根花线上都带着绣花人指头尖上的暖意。他欢喜地把荷包揣在怀里,一转身,恍惚看见关帝庙有个人影一闪,缩到墙后去,缺德!又是谁猴头猴脑地闹着玩。高山河蹑手蹑脚走过去,想要瞅冷子揪住那家伙的头发,捶他几拳。庙后清风鸦静的,人芽也不见。想是天色黄昏,看花眼了。当时饮饮牲口,牵回家去。他养母从锅里捡出一碗红薯,又盛一碗棒子丝稀饭给他。高山河慌慌张张吃完饭,抹抹嘴想走。
高老年坐在炕上唉声叹气说:“明儿就要走了,还不在家里多待一待,又往哪去?
高山河答应只出去一会儿,带上门出来,直奔到村南口大槐树下。这是个冬天的夜晚,天上有月亮。月色冷清清的,照到灰茫茫的平原地上,满地好像铺着一层白霜。也许真是在下霜。高山河觉得脸上手上,仿佛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小绣花针,扎得他肉皮子发紧,便把双手捧到嘴上呵一呵,笼到袖口里,又来回跺着脚,一面望着村里,一面想:杏花怎么还不来呢?
冷丁听见槐树背后嗤地一笑,喜得高山河说:“嗳,你早来啦!”便往树后扑。不曾想高金榜从槐树后大模大样晃出来。高金榜头上戴着顶三块瓦狗皮帽子,身上披着件青棉袍子,腆着肚子,抱着胳臂,笑嘿嘿地望着高山河说:“怎么?吓了一跳吧?瞧你眼睛都直了,倒象我是个妖怪似的。大冷天,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来做什么?不说我也明白。哪个猫儿不吃腥,哪个年轻人不偷情。要没有可心如意的姑娘私下约会,又不做风干腊肉,谁跑到大野地里来吹西北风?活该我背时,可巧也在这儿等个人,要不是月亮底下看得清,刚才叫你拿着当心肝宝贝,搂着啃上几口,啃掉我的鼻子,赶明儿怎么见人?”
高山河睁着眼,十分警惕地望着这个人。要在平时,高山河早就走开,谁理他呢。今儿可不行。走了,杏花来了怎么好?不走,这个人又死缠着你,一会看见杏花来了,更不好。高山河一时拿不定主意,急得直朝村里望。
高金榜搔搔胯裆,又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到底是雏儿,又想吃鱼,又怕刺扎嘴——怕的什么?我像你这大年纪,家里银子堆成山,人又是样,真是有膘好马,有钱好汉,什么冒险的风流事没干过,连眼睫毛都不带眨一眨的。不过也不能昧良心说话,要论你在别的上头,还是好样的。这回肯参加志愿军,就有胆气。你爹心眼窄,凡事想不开,老拦挡你。我就劝他:孩子要去,好嘛,是孩子有志气,将来立个一功半功,得个一官半职,做老人的脸上也有光彩。听我一句话,山河,这回去了,千万要做的像条汉子,干出番轰轰烈烈的事来,不能给咱老高家丢脸。”
高山河耳朵听着,心里想:我得去迎住杏花,别叫她来。就说:“你的话,也有好话,我会记着的。你在吧,我先走啦。”
高金榜一把拉住高山河的胳臂说:“怎么要走?是不是嫌我碍事,君子成人之美,我不能搅荒的你的好事,再讲两句话我就走。才说我是等个人,你猜猜我是等谁?”
高山河挣着胳臂说:“我猜不着。”
高金榜哈哈笑道:“我等的就是你!奇怪么?你又没约我,我等的怎么会是你?其实是有人托我带几句口信给你。你再猜猜,托我带口信的人又是谁?”
高山河发急道:“有要讲的就痛快点讲,别转弯抹角的。”
高金榜说:“你急什么,胖子不是一口吃的,路不是一步走的。带口信的人是谁,你还是猜不着?干脆告诉你,是你老丈母娘。她对我说:你去告诉山河,他这一去,死活不知,至多一年半载,我闺女还能等,不过也不能耽误我闺女的亲事。”
高山河忍不住道:“你瞎说!”
高金榜在鼻子里笑了笑说:“不信去问问你老丈母娘,我是不是瞎说。你是个细心人,也不想想,要不是你丈母娘叫我来,我又不会掐,又不会算,怎么料得到你大冷天会跑到这儿来风凉。”说到这里,他猛然用拇指和中指叭地打个响,瞪着眼说:“我倒猜着了,你等的是谁。你等的是杏花!”
高山河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气都喘不匀。高金榜极力忍住笑,又做精做味说:“我这人就是心眼笨,一半时转不过弯来。怪不得我到她们家的时候,她娘正骂杏花:你去做什么?不害羞!不害躁!让人碰见,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准是你约杏花,杏花告诉她娘,她娘不让她来,才叫我来。你要真是等杏花,我劝你别痴等了,再等一百年也等不来。”
高山河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狠命一踢,把脚下一块土疙瘩踢得粉碎,拔腿就走。
高金榜在后面细声细气说:“慢着点,别跌着。回家好好睡一觉,养得精精神神的,明儿骑上大马,才像个雄赳赳的志愿军,好到朝鲜去立功。”见高山河走远,便下死劲吐了口唾沫,又用脚一擦,咬着牙骂:“立你娘的狗屁功!请等着尝尝美国大炮的滋味吧!管保崩的你尸骨不全,叫你阴魂都回不了老家,老高家祖坟里才不埋你这个小杂种!”
高山河回家后,翻腾一宿也没睡好。先是气高金榜,又气董家姑妈,到后来一股怨气都归到杏花身上。约你,你不来也罢,为什么告诉你娘,又招出高金榜那个狗头,给我难堪——恨人就恨在这儿。第二天,高山河披着红彩绸,骑着马走时,觉得人堆里有一对水灵灵的眼睛,不转睛地望着他。高山河睬都不睬,故意对乡亲们大说大笑,昂着头往前走了。走的越远,心里越不是味,偶然间会有一种说不清的忧愁情绪袭击着他。自从来到朝鲜,高山河亲身穿过烟火腾腾的大城小市,亲眼看见朝鲜人民用怎样仇恨的眼光望着自己燃烧的家乡,也曾亲自听见连长孙少武谈起志愿军乍过江时,冰天雪地,冻掉耳朵,冻坏手脚,却把美国鬼子打得一个筋斗又一个筋斗,从鸭绿江边一直打到三八线南。面对着这种惊心动魄的斗争,自己却为一点说不出口的事情烦恼,值得不值得?高山河发誓起咒要把杏花从心底挖出去。一时挖出去,一时又咕嘟地冒出来。那黑夜,就是割柴火回来的那天晚上,因为小牛提到他最不愿意提的生身母亲,跟小牛又吵了两句嘴,心里更烦,翻来复去睡不着。多闷人啊。怎么掩蔽部里也这样闷热,叫人透不出气。到半夜,听见掩蔽部外唰唰响,落下今年头一场春雨,一股爽气流进来,高山河的心境才变得又凉爽,又舒畅,迷迷荡荡沉到睡梦里去。
但是高山河做梦也想不到这雨会给志愿军带来多么严重的祸害。
[book_title]五
入春以来,忽而风,忽而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满山红得可怜的天主花便在风雨里开了,又谢了。到夏季,就变成连阴天,今儿是翻江倒海的急雨,明儿又蒙蒙星星飞着满天雨星,远山近水,都沉到雨雾里去,模糊不清。每到傍晚,京畿山背面红光一闪一闪的,忽隆隆忽隆隆滚着敌人的炮火。近几天倒有点怪。黑夜间,敌人总往我们阵地上空打起一串一串的照明弹,照得湿淋淋的云雾透红透红;炮却打得出奇的少,有时连一声炮音都听不见,静到反常的地步。
梁家龙像对别人,又像自言自语说:“鬼子在搞什么名堂,怎么不打炮啦?这征候……”
小牛说:“我知道,多半是大炮受了潮,点不响。”
梁家龙还在沉吟着说:“这征候好像是……”
小牛又说:“我知道,是怕咱进攻,才拼命打照明弹,好照着亮。”
梁家龙说:“你知道什么,就爱插嘴。我揣摸着,这时候倒不是怕咱进攻,只怕是要进攻咱们……”
小牛说:“进攻才好呢。我正想捉个美国鬼子,拿绳拴着,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马学文用食指点划着小牛说:“你呀!打肿脸充胖子,炮一响,该吹灯啦。”
小牛笑着说:“哪儿痛你往哪儿打。我那是乍来,不摸底细。不信咱打个赌,有朝一日,我要不捉个鬼子,你砍掉我的脑袋。”
马学文说:“谁跟你打那个赌,一个大钱都不值。听你那嘴:得得得得,就像漏了水似的。”
小牛说:“我的嘴没漏,是天漏了。”
天一漏,雨下得多,掩蔽部也漏起来。嘀嘀嗒嗒,四处滴水。地面又泞,泥汤浆水的,插不下脚。梁家龙叫战士们把雨布吊在上头接水,又用树棍子绑成架子,大家睡在棍子上。小牛睡觉偏不老实,乱翻身。一翻身,咕咚摔下去,摔得叫:“哎哟,妈呀!”一宿摔几次,又困又痛,最后索性不爬起来,就睡在地上,天亮一看,滚得像泥猪一样。雨却下得更欢,哗哗哗哗,变成一个音。一转眼,雨水积成河,顺着掩蔽部口往里灌,堵都堵不住。高山河急了,抓起个脸盆跪到掩蔽部口上,想拿身子堵住水,一面尽力用脸盆把涌到口上的水往远处泼。掩蔽部里终于难免灌进水去,有脚背深。赶雨停一停,高山河和梁家龙等人又紧着往外舀。
小牛卷起裤子,赤着脚,噗哧噗哧踩着水,笑着对仇儿叫:“来呀!来打噗哧呀。”孩子正爱玩水,提起小裙子,咯咯笑着跑过去,在水里乱跳,溅得浑身都是泥点子。
高山河一眼看见,对小牛怀着满肚子气,望着仇儿说:“你怎么不学点好的?人家干活,你净胡搅混,多没意思。”便把仇儿搁到一个绳子网上,那是梁家龙特意替孩子在两根棍子中间结的。
小牛越发故意踩着水叫:“来呀!来呀!管他三七二十一,咱玩咱的。”
仇儿却不肯再来,只是咯咯笑着,乱踢着两只小脚。
马学文正舀着水,把脸盆猛一丢,叫:“哎呀!吓死我啦!”
原来是一条蛇,有二尺多长,被水灌出来,不知该往哪儿藏。小牛跳上去。那蛇一昂头,小牛嗖地捏住蛇嘴,一把拽出蛇的舌头,接着掏出块手巾,让蛇咬住,又捏紧蛇嘴,下死劲拉那块手巾,拉得蛇满嘴是血。于是提着蛇便往马学文脸上抡,吓得马学文没命地叫。
小牛嘻嘻哈哈笑道:“还说人打肿脸充胖子呢!那么大一个人,怕长虫。”便把蛇趋溜地藏到袖口里去。
梁家龙说:“这个小鬼,什么都敢动。快把长虫弄死丢出去。”
小牛说:“怕什么?又没有舌头没有牙,留着好玩。”
梁家龙说:“你的胆子大,敢留着玩,别人谁能像你?吓着仇儿怎么好?”
小牛听见班长夸他胆子大,越发得意,不知怎么一抖搂袖子,那蛇趋溜地从他后脖领子钻出来,昂着个头,左右摇晃着,吓得战士都往后闪。
小牛这才笑着把蛇砸死丢出去,又拍拍肚子说:“我的肚子响铃了,该开饭啦。吃上几碗干饭,力气来了。好干活。”
连部的伙房下雨塌了,临时在山沟最严密的地方搭个棚,盘起炉灶。小牛一去问道:“今儿吃什么好饭?”
炊事员愁眉不展地揭开锅盖,是小米稀饭,也没有熬烂,米是米,水是水。一吃,米心钉硬,根本还不熟。柴火都是湿的,火笼不旺,天一亮,怕空袭,又得止火,有什么法想呢?只是光喝稀饭,怎么顶得住?
小牛问道:“有馒头么?”
炊事员说:“有。怎么没有?一会给你端来。”
小牛站起来说:“在哪儿?我去端。”
炊事员说:“在鸭绿江北,馒头蒸得又白又软,像个大胖娃娃,可惜吃不到嘴。我劝你将就着点吧。这么大雨,米袋子都快空了,等粮食运上来,下一顿再给你饱饭吃行不行?”
小牛说:“行!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一顿半顿吃不饱不算什么!谁敢跟我打赌,下回吃干饭,我管保吃十碗,把缺的额都补上。”
到下一顿,一揭锅,不想由稀饭变成米汤。盛一碗,里面漂着十几个米粒。小牛的饭量又大,连喝十五碗,肚子胀得鼓鼓的,打个转身,胃里便饿得咕噜咕噜乱叫。先还支撑着说个俏皮话:“我的肚子提出抗议来啦,要闹暴动。”一连几天光喝米汤水,头耷拉下来,一步都懒得动弹。脾气也变了,变得比往常更暴躁,无缘无故便顶撞人。
最可怜的是仇儿。小小的年纪,苦难却把她磨炼得像个懂事的大人。先还牵着高山河的军衣,嚼着高山河的衣襟小声说:“叔叔!我饿得慌。”看见志愿军叔叔无精打采的,都不像素常那么活蹦乱跳,也就不再言声,偎着高山河坐到一边,脸埋在高山河的怀里,悄悄哼着一支怪凄凉的朝鲜小曲。高山河摸着她的头发,心里直发酸。到吃饭的时候,光喝稀汤,把米粒都积下,积上几碗,有碗底深了,拿筷子扒拉着送到仇儿嘴边说:“来,这有一大堆米,叔叔吃不完,你吃了吧。”
仇儿望望碗底娇黄喷香的米粒,又直竖竖地望着高山河问:“叔叔,你不饿么?”
高山河饿得头发晕,肠子乱打滚,咽口唾沫笑着说:“叔叔吃饱了,还饿什么?”就挺起肚子,用筷子敲敲说:“你听,噔噔的。再吃,就撑迸啦。”
仇儿用两手捧着碗,脸差不多埋进碗里去,急唠唠地吞着那点米。高山河的心一阵翻腾,眼泪花一转,滴到碗里去。仇儿连米带泪都舔进去,舔得干干净净,咂着舌头说:“真好吃啊!还有盐。”
其实盐早断了好几天。可怜的孩子,她哪想到,她嘴里那点咸味,是志愿军叔叔的眼泪水啊。
还能干等着挨饿么?大家便淋着雨到山上去挖野菜。又认不出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吃。幸亏有仇儿指点着,半天工夫,提回大半篮子野蒜,托辣芨(桔梗),嫩葛针芽,还有种新奇的野菜,仇儿说叫“铺儿盖被”,连见多识广的梁家龙也是初次看见。战士们里里外外淋得稀透,冻得乱打哆嗦,脊骨髓都往外冒凉气。想换件衣服,无奈存在掩蔽部里的背包也是湿的,翻来翻去找不出半件干衣服来。赶紧笼火烤烤吧,柴火又潮,光冒湿烟,不起火苗。费半天事总算把火笼着,大家围着火蹲了半圈,把野菜煮一煮,也没盐,半生不熟吃下去。梁家龙贴身口袋里还揣着一两连部今天刚发下的辣椒面,又烧了锅开水,捻一撮辣椒面丢下去,每人喝了一碗辣水,身上才觉得暖和些。
梁家龙自言自语说:“索性多享受享受吧。”便从怀里掏出自己珍藏的一点烟。说烟,未免太阔气些。不过是一点从烟锅里挖出的烟油子,掺上些灰,弄干了,可以按到烟锅上再抽。不料打开纸包一看,烟灰早湿得粘渍渍,变成黑色,不能再抽了。梁家龙还舍不得丢,凑到鼻子上闻一闻,一股烟油味冲进鼻子里去,呛得他打了个又闷又哑的大喷嚏,接着又是一个大喷嚏。
好几个战士一齐笑着喊:“一百岁!一千岁!”
梁家龙拽着袖口擦了擦鼻子,麻搭着厚眼皮慢言慢语说:“人活百岁,还是有的,要说一千岁,那是没影的话。不过要能真做点对人民有好处的事,一千岁一万岁人民终久会记着的。今天在朝鲜的志愿军,艰苦是艰苦,死也死的有价值,可真正能千岁万岁了。”
小牛用两手托着腮,直瞪瞪地望着火苗,一蹙鼻子说:“哼!不用一千岁,连骨头都烂了,记着又顶什么用?要记着不如现在多记着点,还能得到点实惠。为什么后方不赶紧送点吃的来,叫咱囚在这儿活遭罪!”
马学文听了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又不是睁眼瞎子,难道看不见,这么大雨,到处发大水,好多桥都冲坏了,敌人的飞机炸的又凶,粮食弹药才运不上来。”
小牛咕咕哝哝说:“运不上来就白瞅着前线挨饿,不往上运?好像还满占理呢。”
气得马学文指着小牛说:“你当是后勤同志都是白吃闲饭,整天睡大觉!人家日里夜里,风里雨里,水里火里,跟大水和敌机拼死拼活的,你可倒乖,坐到二线上,也不打仗,吃的一点不如意,就说怪话,发牢骚,也不觉得难为情!”
小牛冒了火说:“我愿意光坐着不打仗么?单好立时立刻就上阵地去,省得蹲在这儿,跟你磨牙斗嘴,惹这个闲气!”
正闹着,连部通讯员赶来传达连长的命令,叫各班明天拂晓出发,到后边一条江口的兵站去背粮。那条江桥头几天被大水冲垮,工兵借着高射炮火的掩护,日夜浸在水里,重新把桥修好,民工、汽车司机和朝鲜人民正在连夜往江这边抢运粮弹。可是江这边山高雨大,汽车不能开,所以高级指挥机关命令各部队尽量抽人去背东西。
梁家龙沉思着说:“不用愁没仗打,这不是来啦。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小牛心里好笑,嘀嘀咕咕想:“背点粮食,算什么打仗?”
这个锻炼不足的青年战士还不能理会:在朝鲜战场上,无论前线,还是后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战争是用千变万化的形式在进行着。当前最紧张的战斗任务就是要在敌人进攻之前,首先战胜自然灾害和敌机,使前线兵精粮足,人强马壮。
这场战斗谁胜谁负,且看后边。
[book_title]六
拂晓,满天飞着雾蒙蒙的细雨,东南风一吹,那细雨像一阵烟似的,轻飘飘地飞舞着。梁家龙带着人出发的绝早,每人披着块雨布,腰里掖着米袋子。米袋子是白的,临时都用红色炸药染成土红色。梁家龙长的敦实,脚步有根,每走一步,都像钉到地上一样,似乎一辈子不带摔筋斗的。在他那又宽又厚的胸脯上,今天叮叮当当挂满耀眼锃光的牌子。这是东北、华北、中南、华南等地的解放纪念章,平常轻易不肯露。别说个人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光荣历史,就有,谁不知道你吃几碗干饭,又有什么可显弄的?今天可都挂上了。一摸到这些牌子,梁家龙心里就激荡着一种特别温暖的感情,许多解放战争的旧事又从心底涌出来,活生生的像在眼前。梁家龙想起东北锦州战役时,一次冲锋,半路上他跌倒了。他的左臂受了伤,抬不起来。这时猛然看见烟火弥漫当中有一面红旗在前面一路飞舞着。那红旗已经碎成几条,可还像一朵红云似的往前飘着。梁家龙又跳起来,追着红旗飞跑上去。梁家龙又想起横渡长江时,摇船的是个四十开外的船夫,鬓角上落了几点白霜。快靠岸时,一颗炮弹落到水里,把梁家龙震下船去。梁家龙从昏迷里醒过来,听见战士们喊着冲到远处去,那个船夫正用胳臂扶着他的头,十分关切地望着他。梁家龙至今还清清楚楚看得见,那对眼睛有多么善良,多么慈爱——也许父亲的眼睛就是这样吧?每逢想起这些旧事,梁家龙就来了勇气,任何艰难困苦也挺得住。
只要梁家龙挺得住,班里的战士就有依靠。叫人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两个缺乏锻炼的战士。小牛本来是个话篓子,往常倒都倒不完,如今变得不声不响,像只草刺猬,满身是刺。高山河究竟牢靠些,待人做事,依旧满殷勤。但是昨天安排仇儿时,这个青年的感情竟那么重,倒是看不出的。
昨天后半晌,梁家龙决定把仇儿送到连部去,连长答应再往后送,或者交给朝鲜面委员会抚养着。情况这样紧,时刻都会发生战斗,送走了,对孩子有好处。梁家龙真像个“老妈妈”,好言好语跟孩子絮絮叨叨谈了半天,哄怂孩子走。孩子两眼含着泪,要哭,又忍着。仇儿早变成战士们的心尖,这一走,谁舍得呀?每人都尽量搜寻出点什么东西,送给仇儿。高山河把仇儿的小东小西归拢一堆,打成个小背包,想哄孩子高兴,故意学朝鲜妇女那样,拿头顶着,要亲自送仇儿。仇儿却要自己拿东西,又不肯顶,偏学志愿军叔叔那样背在身上。高山河牵着她走到掩蔽部口,孩子回头望望大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战士们都慌了,赶紧哄怂她,给她擦眼泪,答应去看她,又答应送最甜最香的糖给她吃。仇儿极力忍住哭,又忍不住,憋得浑身乱打哆嗦,直抽咽。
高山河蹲下去说:“来,叔叔当大马,驮着你走。”梁家龙便把仇儿撮上去,由高山河背着走了。
高山河去了半天,回来时,大家争着问仇儿到连部的情形。高山河才一说话,声音有点颤,连忙背过脸去擦眼睛。这晚上,大家一直不停地谈着仇儿。谈仇儿多乖,多俊,多灵,多懂事——直谈到熄灯,净记着仇儿的好处。高山河蹲在一边,两手抱着头,一句也没插言。你瞧,直到今天,他好像还难过呢。
梁家龙知道战士们的精力不足,赶的不敢太急,不慌不忙在头前领着走,肚子里早盘算好:中午大休息一次,当天半夜可以赶到那个兵站,背上粮食往回走。可是什么人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才饿了几天,一个个浑身发软,爬一架山,要歇好几回,呼哧呼哧,直流虚汗。到中午,勉强找到间稻草房子,炸塌一半,是空的,大家进去躲躲雨,打算生火煮饭。不想来了敌机,从头顶上直掠过去。梁家龙怕一生火,要冒烟,便叫大家各自用水壶里的热水,泡一泡随身带的一点小米,泡软了生吃下去。
马学文正嚼着生米,觉得耳朵一鼓一鼓的,睁大眼睛说:“前线响炮了!”
梁家龙竖起手掌影着耳朵,歪着头听了一会说:“是北边一震一震的,必是刚才那两架飞机在什么地方丢弹。”
胡乱吞完生米,大家横躺竖卧闭了闭眼,又往前赶路。走着走着,天阴的更稠,黑云彩浓得从天空直挂到地面上,雨也大起来。正赶上爬山,路滴溜滑,一不小心就摔跤。小牛肚子里没好气,越暴躁,越跌跤,腿摔得流血,气鼓鼓地坐在烂泥里,揉着膝盖骂:“这个破天,比美国鬼子还歹毒!到西天取经,也不用一步一个头!我要有炮,非轰他十万炮,把天老爷轰个倒栽葱,栽到海里喂大王八!”
马学文拄着根棍子,挪擦着脚说:“对啦,你骂吧。再骂几句,老天爷耳朵一发热,掀开云彩往下一看:哎呀,不得了!小牛同志生气啦!赶紧把云彩收到袖筒里去。于是天晴了,路也干了,猪肉白面一车一车运上来——不过你得起来呀,你不起来,挡住路,猪肉白面怎么运得上去?”说得战士都笑起来。
梁家龙伸手去扶小牛,一面说:“快起来吧。再不起来,人家该骂你是官僚主义了。”
小牛撅着嘴嘟囔说:“我也不是官,想官僚主义还想不到手呢。”说着爬起来,也学梁家龙的样,两手扶着山,贴着山边往上爬。
梁家龙一面走,一面慢条斯理说:“这里边有个典故。头年冬天,乍过江,大风大雪的,路冻得像镜子面一样,可以照见马学文脸上的浅麻子……”
马学文说:“饶了我吧,老妈妈,让我多活几天好不好?别把我拉扯到什么典故上去。”
梁家龙说:“戏还没唱到戏眼上,你听着啊。有一回夜行军,也是爬山。上山还勉强,赶下山,滑得简直没法站脚。有人也乖,干脆坐到背包上,手里撑着棍子刺溜——刺溜——滑下去。这叫美国吉普。这工夫我看见路旁边有群文工队的女同志,这个扭两扭,扑腾坐下去;这个坐下去,那个又老太太钻被窝,刺溜一声躺下去了——摔得踢腾扑通,唧唧嘎嘎笑个不住。我只当这是什么新鲜花样的跳舞,特意表演给咱看,还鼓掌呢。谁知正表演着,一个最年轻的女同志放了赖,坐到冰上不肯起来,怎么拽也不起来,光哭。我看见事情不好,劝她说:‘哭什么?再不起来,看冻到冰上去。’忙着去扶她。她倒摔着手,理也不理,照样哭。看那神气,她是做了长期打算,打算哭一辈子不动地方——我就念咒。”
有个战士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念咒?”
梁家龙一本正经说:“嗯,我就念咒。我说:你这成什么样子?哭天抹泪的,赖着不动,岂不变成哭哭啼啼的官僚主义了!这句话真灵,她一听,忙着爬起来,虽然还是哭哭啼啼的,可不敢再犯官僚主义了。”
小牛噗哧一声笑出来,又鼓着腮帮子说:“我也没哭,算什么官僚主义?”
梁家龙拖着长音说:“你呀?差一点变成骂骂咧咧的官僚主义。幸亏改正错误改得快,没戴上帽子……后来那位女同志还到咱们连里来过,原来是师文工队的,小胖子,长着一对猫眼,乱蹦乱跳,叫个什么黄锦。”
小牛的情绪高一些,无头无尾问道:“班长,你属什么?”
梁家龙应道:“属虎。”
“我还当你属龙呢。”
“我为什么要属龙?”
小牛嘻嘻笑道:“龙才吐水。你属虎,倒不怕雨,越淋越高兴,你看怪不怪?”
梁家龙仰起脸接了几口雨水,润一润嘴。他身上湿得发涩,汗毛孔都冒凉气,嘴却干得冒火,舌头上满是口疮,一沾雨水,痛得烧心。痛就痛你的,不能不多开几句口,好鼓起战士的勇气,就又说:“我又不是美国纸老虎,还能淋塌了架子?”不想饿得一阵头晕,腿一软,一个踉跄跌倒了。梁家龙只顾用手掩着前胸那些纪念章,脸便擦到泥地上去。
高山河连忙拉起他问:“摔着没有?”
梁家龙抹抹脸上的泥水,检查着纪念章说:“人摔着不要紧,牌子别摔坏就行。”
马学文说:“到底是人要紧啊!几块铜牌子,又不知痛,又不知痒,何必那样爱护?”
梁家龙轻轻舒口气说:“这是革命的光荣啊。豁出命去不要,也不能不爱护我们的光荣传统。”
正说着,山头上闹嚷嚷地走下来一群战士,每人背着一大袋粮食,雨一淋,分量更沉。当中有个大高个子,滚得浑身净泥,见了梁家龙问道:“你们是去背粮的么?”
梁家龙说:“是啊。前面路好不好走?”
大高个子说:“路倒不十分难走,只是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别跑那个冤枉路了。”
小牛抢着问:“为什么?”
大高个子说:“为什么?你去问美国鬼子去。你没听见?今儿过午又炸江桥。听说桥炸得不算厉害,可是更毒,岸上水里撒了一大推定时弹。岸上的能起走,水有两人多深,看又看不见,一转眼响一个,有时又半天不响,把桥墩子也崩坏啦,你说腻味不腻味?现在运输又断了,江这边现存的粮食,早分发完,仓底精光。你们去也是白去,一颗米粒也带不回来。”说着,这伙人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
小牛听见这个消息,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耗尽,一屁股坐到水洼里,脱下鞋,搬起脚摸着说:“倒他妈的血霉!早不打泡,晚不打泡,偏偏这时候打泡,揪心一样地痛。”
马学文笑着说:“天生你笨!你不会把脚背起来,不就不痛啦。”
小牛没好声说:“人家打破脸,你搧扇子,敢情自在。怎么不叫你脚上磨几个大血泡,尝尝苦楚,再叫你说风凉话。”
马学文说:“哎哟!哎哟!人不大,脾气可不小。算我没说行不行?快起来走,别泡蘑菇。”
小牛可不肯走。急什么?跑断腿,也是瞎跑,高低领不到粮食,倒不如留着这两条腿,做别的用。你再批评他,小牛会说:“我也不是不走,人家腿痛,还不许歇一歇?”无奈天色渐渐黑下来,雨又下得紧,要歇,也不能歇在半路途中,干挨淋。何不翻过山去,暂且寻个人家,烧一锅辣椒水,每人喝一碗半碗,去去寒气,一面探听探听江桥的实际情况,再走也不迟。梁家龙想好主意,一说,小牛自然也乐意,又来了力气,脚也不大痛了,跟着大家翻过山去。
已经大黑,伸手看不见巴掌。远远听见雨声里有狗咬,扑着音走去,影影绰绰觉得眼前有一片黑影,人绊到石台阶上,才发觉来到一座农家小屋前。梁家龙轻轻拍着窗门,叫着阿妈妮。窗门上灯亮一闪,接着吱吜一声推开,有个十分清嫩的声音说:“进来吧。”
战士们在廊下抖着湿淋淋的雨布,脱下鞋,赤着脚迈进屋去,一股暖气扑到脸上。多温暖而又多迷人的家庭气味啊。却不见什么阿妈妮,只有一个朝鲜姑娘。她见战士们都进来,重新关好窗门,挡上防空的布帘,指着屋里吊的一根绳子,叫把雨布都搭上,又叫大家坐到地炕上。看模样儿,这姑娘至多十四、五岁,穿着白细布短上衣,青裙子,眉眼甜蜜蜜的。成熟得早,言谈做事,处处已经满像大人了。
梁家龙问道:“阿妈妮呢?”
姑娘一抿嘴唇说:“没有阿妈妮,光有阿爸吉,也不在家,到后边帮志愿军运粮去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也不怕?”
“怕什么?”
“有鬼呀。”
姑娘扭过脸去,掩着嘴噗哧一笑,又回过脸说:“鬼早叫志愿军赶跑,怕咱还怕不过来呢。”
梁家龙商量着要花点朝鲜币,买点松树枝,烧锅水喝。姑娘怎么也不肯要钱,含着笑走到厨房去,亲自去给烧水。小牛要帮着烧,紧跟出去。
梁家龙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包辣椒面,捻了一撮到手心里,原包又揣好,擎着手要到厨房去,往锅里丢辣面。一推板门,慌得小牛赶紧背过脸去,两只手乱藏。
梁家龙问道:“你做什么?”
小牛背着脸说:“不做什么。”
梁家龙追问道:“我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原来是一棵青棒子秸,叶子也不褪,刚才正在嚼着吃,小牛垂头丧气说:“我实在饿得慌,直头晕,才拿了棵棒子秸。”
那朝鲜姑娘见梁家龙的气色不对,含着笑说:“叫他吃吧,有的是。我说给他烧穗棒子吃,死不肯要,真是!”
梁家龙沉着脸,什么没说,把辣面丢到锅里,等水烧开,舀到盆里端进屋去。每人都从腰带上解下搪瓷碗,嘶嘶地喝着。小牛呆在厨房里,不好意思进来。梁家龙和声和气喊他两遍,他才进来,舀了碗辣水,躲到人背后,低着头喝。
马学文是个瘦劲人,小牛嘴损,给他起个外号,叫“排骨”,说是一指头能把他点个四脚朝天。谁知他最经得起拖,拖到今天,精神还足。马学文喝不下半碗辣水,嘶嘶往里吸着气说:“嘿,好辣!谁还藏着一块半块祖国慰问的水果糖,分给咱一丁丁一掐掐好不好?”
梁家龙慢慢问道:“你想吃甜的啦?”
马学文说:“可不是,馋死人了!咱也不贪多,只要一丁丁就行,含在嘴里,一咂,甜津津的,有多美啊。”
梁家龙一喝辣水,满嘴的口疮火辣辣地痛,用手背一擦圆鼻子上的汗珠说:“没有甜的,能有点辣的,我看也不错。什么人不是说嘛:葱辣嘴,蒜辣心,辣椒辣到脚后跟。一辣,浑身酥酥的,反正比苦味好。”
高山河一咧嘴说:“哎呀!苦味可真不是滋味。上次挖野菜,有种菜,我认为能吃,一尝,苦死啦,怎么漱嘴也漱不掉那个怪味。”
梁家龙问道:“你们说棒子秸苦不苦?”
一个战士说:“棒子秸有什么苦的?你要懂得,挑那好的,还能当甜甘蔗咂呢。”
梁家龙摆摆头说:“苦的,是苦的。不信问问小牛,要是不苦,一个人,又不是牲口,谁肯去吃草?你当是容易咽下去的么?”
小牛听了,一滴眼泪滴到袄袖上,又拿手掌一抹眼,哭着说:“我也知道不该吃朝鲜人民的棒子秸,可是饿得受不住,该处分,就处分吧。”
梁家龙心里又酸又涩,喘口气说:“你也不用难受,知道不对,往后改了就是了。从小都是苦水泡大的,谁没尝过苦滋味?我吃的苦楚,更不是人受的。你们猜不着,我这条命是打哪儿来的——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啊!”
说到这里,梁家龙的厚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伸手到怀里去掏烟,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那点烟油子昨儿便抽光,哪儿还有烟抽?马学文连忙拿出自己的一点干柞树叶子,递过去。梁家龙的手一个劲儿哆嗦,把几片柞树叶捻碎,按了一撮到烟锅里,就着灯苗把烟吸着,抽了半天,冷静下来,又一字一板说:
“这话提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当时日本鬼子刚占东三省,我刚记事儿。我爹是个好脾性人,下煤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得不到一天消停日子。就只有一点小乐趣:爱喝酒。嘴唇一沾酒盅,话多起来,就把我抱到腿上,讲故事给我听。有一天正讲蜘蛛精,几个汉奸出其不意闯进来,把我们一家人都撵出去,撵到一块空地上。我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数不清数,都是矿工,携家带口,叫人圈到一堆。我父母坐在人堆里,母亲吓得哭。我究竟年幼,不懂事,搂着我爹的脖子,还踮着脚尖、探着脖子往前看呢。看见人堆前面摆着十几个架子,上面蒙着帆布,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旁边有人议论着,说是照相机。日本鬼子好干这种事:把人抓去,给你照相,叫你装出笑脸来。你的小命捏在人家手心里,笑不出,就打你,打得你呲牙咧嘴,照出的相,又像哭,又像笑,还要登在报上,说是‘王道乐土’。今天准是又干这个营生。我从来没见过照相机,心里焦急,倒盼着快点揭开那些破布,看看照相机是个什么神奇物件。盼了好久,一群日本鬼子才走上来,把帆布一掀——‘我的妈呀!’四下里惊得叫起来。”
听话的人不觉都睁大眼,闭住了气。梁家龙阴沉着脸,用激愤得透不出气的声音继续说:
“原来是十几挺机关枪。工人们一看见,想跑,枪就响了。我爹一下子把我按倒,压到他的肚子底下。只听见他有气无力问道:‘打着没有?’我说没有。我爹才放心地舒口气,头沉甸甸地压到我的肩膀上。我觉得有股又粘又热的东西流进我的脖子里,吓得叫:‘爹!’还听见我爹断断续续小声说:‘好乖乖!……别动……’
“我不敢再动。直到天黑,听听四下里没一点声音,猜想日本鬼子都走了,才敢叫我爹。连叫几声,不答应;推他,也不动。好容易从他肚子底下挣出来,一摸,他的脸冰冷,跟石头一样。我吓得又叫妈妈,妈妈也不应声。四下一望,满眼黑糊糊的,净死人,一个压一个,躺了一地。我又伤心又怕,不知怎么好,大声哭起来。哭着哭着,冷丁望见有个黑影冲着我跑来。我一看不好,准是鬼子又来了,踏着死尸就跑,绊得直跌跤。这时候那个黑影早跑到跟前,悄悄喊:‘别哭!别哭!’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一起往外跑。我跑不动,那人就背我。当夜就离开煤矿,远远躲到别处去。原来那人也是矿工,一家人都打死,只有他死里逃生,等到夜静,听见有小孩哭,才跑过来领着我一起逃生。后来就是这个好人一直把我养大的。”
小牛恨得把拳头往地炕上一捶,又痛得呲着牙,骂道:“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王八犊子!拿着人不当人,平白无故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真该天打雷劈!”
梁家龙拿着反话当正话说:“人家也有人家的蛮理:兴许你当中有反满抗日的,还不该斩尽杀绝!”
高山河疑疑思思插问道:“班长,你才讲的是不是日本人在抚顺煤矿平顶山的那次大屠杀?”
梁家龙不禁反问道:“不错啊,你怎么知道?”
“我那时候才一丁点,知道什么?是后首听家里人谈起来的。”
“无缘无故,你家里谈这个做什么?”
高山河苦笑一声说:“不是无缘无故,我生身父亲就是那回死在平顶山的啊!”
战士们一听,都啊了一声,一齐望着高山河。满屋静悄悄的,谁都不做声。门外雨下得唰唰唰的,一时紧,一时松。那个朝鲜姑娘不知在厨房收拾什么,铜瓢偶然间碰到锅沿上,当的一响。沉默好一阵,梁家龙才沉思着说:
“你们看,天下就有这种奇事。一个在山南,一个在海北,一个姓高,一个姓梁,好像井水不犯河水,两个人的父亲却死在一处。现在事隔多年,猛一回味,我的心还是又苦又痛。比起这种绞心的苦痛,眼前挨点淋,挨点饿,简直不算一回事。什么人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才有甜上甜——你要想长远咂咂祖国的水果糖,眼前吃一星半点苦,还不值得么?”说着,伸手到腰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东西,搁到地炕当中。
马学文拿起来一看,哎呀一声说:“这不是块人骨头么?你从哪儿拾的?是不是平顶山?”
梁家龙说:“不是平顶山,是从京畿山根底下一个炸平的村里拾来的。一看见这块朝鲜老百姓的白骨头,说实在的,我不知不觉想到平顶山上中国老百姓的白骨头。可见不分山南海北,不分中国朝鲜,我们的苦难差不多,我们的命运也是一样的。该好好想一想啊,这种种苦楚,从前的也好,眼前的也好,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别光擦眼抹泪叫苦,应该拿出点勇气,拔掉苦根才是正道。”
说到这里,梁家龙便指着高山河和小牛道:“论理,当着敌人眼面前,自己人的一点小恩小怨,不该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你们两个可怪,老像对头冤家,别别扭扭。说你们几次,也不听。人家隔着万儿八千里,来到朝鲜,还跟亲兄弟一样。你们两个本乡本土的,明明算是兄弟,反而为屁大一点事,憋着小心眼,闹私人意气,想一想,该当不该当?”
小牛没料到梁家龙会把话头一转,批评到他,当时红着脸,拿眼直溜高山河。高山河却低着头,皱着眉毛,一动不动,谁能猜得透他的心情呢?
近处响了一声防空枪,接连又响了几枪。那朝鲜姑娘从从容容由厨房走回来,挡一挡窗门上的黑布帘,竖着耳朵听了听。
雨声里透出一阵呜呜的马达声,响到跟前,一下子停住。狗又咬起来。外头有人高声问道:“崔大爷在不在家?飞机挡路,来扰你们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扁着身子从半开的窗门缝里闪进来。
进来的人有三十几岁,身材魁梧,脸色白里透红,好像早晨漱洗完,刚到野地散步回来,满身带着一股新鲜清爽的朝气。想是来往常进来歇脚,都熟,一进屋笑着说:“这么多人啊。高朋满座,请客么?”
梁家龙看出这人至少是个团级干部,想立起。那人一把按住梁家龙的肩膀,不让动,摸摸梁家龙身上说:“都湿了!这一阵天时不正,身子要紧,可别着凉。”说着坐到通厨房的门坎上,掏出烟盒,让大家抽烟。
梁家龙摆着手说:“不抽,不会抽。”
那人笑着说:“撒谎!手指头都烧黄了,还不会抽?”
梁家龙说:“都抽光了,首长抽什么?”
那人说:“抽光了,我抽你的柞树叶,不用客气。”
小牛本不会抽,要装老资格,偏爱瞎吧嗒,呛得流眼泪,也得意。当时挑了一支说:“咱也熏熏肠子啊。”
那人笑道:“小鬼!一看就是个调皮家伙。你是哪个单位的?”
小牛鼓捣着烟说:“你问大单位小单位?”
“大单位是什么?”
“大单位是志愿军。”
“小单位呢?”
“小单位是三班。”
那人哈哈笑道:“算你精!再精,也瞒不住我。我猜你们是去背粮的,对不对?”
梁家龙陪着笑说:“就是呢。半路上得到个消息,江桥又炸了,详细情形也不知道。”
那人说:“炸就炸他的,还不是家常便饭。”
梁家龙说:“听说这回撒了些定时弹,水里也有,挺讨厌,不大好捞。”
那人变得认真起来说:“讨厌是有点讨厌,差点没牺牲人。”便转过脸对那朝鲜姑娘说:“亏了一位朝鲜老乡啊。那个老乡水性高,脱巴脱巴衣服,钻进水里去。你想想,下这样大雨,水又凉,也不知定时弹几时响,岂是容易的。”
那朝鲜姑娘十分关切地问道:“知不知道名字?”
那人提高嗓音向外问道:“警卫员!知道名字不?”
外头廊下应道:“不知道。”
那人接着说:“我是在后方开会,电话上听来的。你不是说崔大爷在那儿帮着运粮?等你父亲回来,什么都知道了。”又转回脸对着战士说:“这位朝鲜老乡实在是好,围着桥摸。摸到定时弹,就抱上来,喝口酒,浑身擦一擦酒精,又下去了。摸了将近一小时,脸冻得铁青,牙齿敲得乱响。都怕他受不了,不让他再去。他说:‘我摸熟了,再有一会儿工夫,围着桥就摸遍了。换个人,水性不行,也费时间。’又下去了。这回一上岸,脚才沾地,就昏倒了。一摸他全身,冰凉冰凉,只有胸口是热的。赶紧用棉大衣包起来,送到医务所去——听说不会有危险。”
梁家龙不禁一拍大腿说:“嗐!真好!”
说话的人也赞叹道:“就是好嘛!这要有个作家在场,写一写,有多生动。工兵部队一看这样,气更旺,一鼓作气把桥重新修好。我才过桥,桥上的人马车辆,川流不息,正热闹着。”
小牛忽地跳起来嚷:“走!背粮去!”
梁家龙问道:“你走得动么?”
小牛紧一紧鞋带说:“走不动还不会爬,反正掉不了队。”
刚巧空袭解除,战士们一时都站起身,紧忙着收拾东西。
马学文笑着问:“小牛,你发不发烧?”
小牛提着高嗓门说:“一肚子饿火,怎不发烧?”
“发不发冷?”
“牙齿连热气都没了,怎不发冷?”
“你不发烧,不发冷,为什么像发疟子,忽冷忽热?”
小牛一踢脚说:“去你的!路上摔死你,回头闷大米干饭,炖马肉吃。”
梁家龙走在最后头,替老乡扫炕,用试探的口气问先前那人道:“这个雨下的,给志愿军添多少困难。敢许前线敌人已经进攻了呢?我们就晚了。”
那人正用赞美的神气,望着走出去的战士点着头笑,听见问,笑道:“龙王爷可不偏心眼,我们有困难,敌人也有困难。”又用食指轻轻一弹梁家龙前胸的纪念章说:“要保持住我们的光荣啊,不要向困难低头,胜利就在前头。”
小牛一走出屋子,差点撞到路边上停的一辆吉普车上,用胳臂肘使力拐了拐马学文,悄悄问道:“这是谁?”
马学文说:“管他是谁呢,何必多问。”
雨下得更急,又起了迎头风,大雨点纷纷乱乱洒到脸上,迷得人睁不开眼。梁家龙领着人紧往前赶,回头一望,京畿山那方面黑糊影里,不时忽闪一下,忽闪一下,直闪红光。不知是闪光弹,还是已经响了炮呢?
[book_title]七
这是三天以后的事。
黄昏正落到京畿山上。只见西天脚上雾蒙蒙的雨气发了白,透了亮,一转眼间,一道水淋淋的夕阳横抹到京畿山对面敌人的阵地上。好难得的晚晴天。这当儿,连长孙少武陪着位指挥员顺着交通沟往最前沿走来。那指挥员身影高大,拿着望远镜,脚下蹚着积水,细心地观察着地形,一面沉思。正有三两个战士隐蔽在最前沿挖单人掩体,见了议论说:“来看地形来了。老天爷也作美,太阳这一照,敌人望不见咱,咱连肉眼也望得见敌人。”忽然都愣住,眼睁睁地望着那位指挥员。
那指挥员继续沉思着,来到近前,一眼望见这几个战士,不觉笑起来:“哈哈,又遇见了。还记得我么?”
原来这几个战士就是梁家龙、艾小牛等人。高山河正伏在警戒哨上监视敌人,也回过头看。这位指挥员不是别人,就是前几天夜晚在姓崔的朝鲜老乡家碰见的那人,怎会不记得?不过是谁呢?梁家龙在心里把师团首长掂了个过,都认识,只有师长是入朝后新调来的,不曾见过面,也许是他。
正是师长杜辉。关于这个人,全师流传着许多有趣的故事。都知道长征时候杜师长在红军当过彭德怀司令员的警卫员。彭司令员最不喜欢大盘大碗吃喝,总是简简单单一两样菜饭。明天打仗,可非吃猪肉不可。杜辉不知不觉也养成这种习惯。彭司令员穿的衣服总是补来补去,杜辉也不知替他缝补过多少次。毛主席有一次来开会,见了杜辉说:“小鬼,搞点狗肉吃呀。”事后多年,有一回在延安开会,杜辉又遇见毛主席。毛主席望了他很久说:“我认识你,你还认识我么?”杜辉说:“你是毛主席,谁不认识?”毛主席说:“你的记性很好啊。”杜辉说:“你的记性也不错——小鬼,搞点狗肉吃呀。”引得毛主席笑了。
据说杜辉还有个绝招:枪炮打不着,打着也有法儿躲。抗日战争时期,一次带着队伍冲锋,一梭子枪弹迎面打来,人家把心肝肺脏往上一提,子弹便从胸口穿过去,什么要害也没打中,只有一粒子弹夹到脊椎骨里,至今藏在那儿,算是留个纪念。来到朝鲜,有一回看地形,要越过一块敌人封锁的开阔地。营长生怕出事,请他快跑。师长笑笑说:“你吓唬谁啊?”慢慢走着。可巧一排子炮打来,落到头前。要跑,管保打中脑顶心。真真是能掐会算,高低打不着。
这类事,本来也是事实。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传到最后竟带上些传奇的色彩。梁家龙满耳朵灌满这类传说,时常猜想师长该是个什么样人。如今面对面站在眼前,竟是又纯朴,又爽朗,又那么文雅,怪不得都说杜师长能整段整段背一本叫《西厢记》的古书呢。
杜辉见战士们拘拘束束笑着,挺不自然,故意问小牛:“小鬼,你的大单位小单位都告诉了,不大不小的单位是什么?还没说呢。”羞得小牛咬着嘴唇,两手一捂脸,笑的活像个姑娘。
杜辉又问梁家龙:“你们不是背粮去了么?”
梁家龙答道:“可不是。背粮回来,又接到命令,就上阵地来了。”
“粮弹物资也上来了吧?”
“上来了,都上来了,给敌人预备的,给自己预备的。给自己预备的有鸡蛋粉、牛肉干、猪肉罐头……要啥有啥。先前饿得慌,眼时又撑得慌。小牛贪嘴,头一顿跟人打赌,生生塞下去十碗大米饭,撑得叫爷爷叫奶奶,半天走不动路。”
杜辉望着小牛哈哈笑道:“大米饭也没惹你,为什么跟饭拚命?留着命跟敌人拚去。现在我们吃得饱,喝得足,不怕碰破头的只管来吧。”
梁家龙慢慢笑道:“凭着志愿军这两条腿,还能落到鬼子后头?这一场仗,算打胜了。”
杜辉摇着头沉思说:“胜了么?我看还不是全胜,大仗还在后头呢。”便伏到高山河身边,拿起望远镜,默默观察着敌人的阵地。
敌人阵地横躺在黄橙橙的夕阳光里,乍看,也没什么可疑。细看一阵,便发现了破绽。敌人前沿显然扬出些新土,伪装的再巧妙,也瞒不过一个有经验的明眼人。工事多了,是为了防御?不对,你不见山上有运坦克用的急造军路?还有三三两两军官,弯腰曲背,偷着看地形。从这种种迹象看来,杜辉懂得:狂风暴雨就要来了。还记得前几天到军里开会,军长判断情况,指出敌人有全线进攻的企图。确定部署后,军长亲自斟满几杯祖国慰问的茅台酒,举起酒杯,只说:“喝杯酒吧,提提神,好打这一仗。”直到现在,一回味,杜辉还像刚喝下酒去,心头发热。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是多重的担子啊。能不辜负这种托付么?于是一种深沉的责任感压着他,杜辉的心情沉重起来。心情虽然沉重,嘴里却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向孙少武道:“孙连长,你看敌人敢不敢来?”
孙少武把两道黑扫帚眉往上一扬说:“要想找死,那还不敢来?”
杜辉笑着又问:“要是扑面子来了,你在这儿能报销多少敌人?”
孙少虎说:“三百五百,不算大价钱。”
“再来怎么闹?”
“再来再打,多多益善。”孙少武回答着,心里有点不舒服:怎么今天杜师长好像不大信任他?打仗也不是头一遭,他孙少武几时怯过阵?
杜辉沉吟着,又笑着问身边的高山河:“敌人来了,你说怎么办?”
高山河一拍冲锋枪说:“让‘黑老虎’抖抖威风。”
小牛拿起手榴弹,插嘴说:“给他美国点心吃。”
士气是旺的,杜辉的心情因而也轻松起来。只是从连长到战士,多少有点轻敌情绪。故意又问:“你们有把握么?”
小牛骨碌骨碌滚着眼珠说:“我们打蒋介石,好几百万都消灭了,美国鬼子又算老几?”
杜辉追问道:“你打过蒋介石么,吹牛吧?”把小牛问的一个大红脸,答不上言。杜辉接着道,“说几句大话,壮壮胆儿可以,可吹不倒敌人。”
小牛红着脸说:“师长,打起来你看吧。炮弹上也没写我的名字,就会找着我啦。我怕他老几?”
杜辉说:“炮弹来了,也不会说:哎呀!他这么年轻,还没娶媳妇——转个弯走了。打仗,不比儿戏,可不能轻敌大意,要用脑子才行啊。”说着,一眼瞟见高山河胳膊肘下压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个荷包,上面绣着一枝粉红色的杏花。
杜辉有点不高兴,心想:怎么在最前沿阵地上,还摆弄这类小玩意儿分心!就笑着问:“这是爱人的表记吧?”
高山河的脸唰地红了。说实在的,高山河怀恨杏花,好几次想把荷包扯碎丢掉,可又舍不得,一直细心细意收藏着。有人不止一次看见他掏出荷包,里面不知装着点什么,私下倒出来玩。你要是一探头,高山河急忙把荷包藏到背后,怪不好意思说:“有什么好看的?”
马学文喜欢哼几句评戏,常说:梁家龙的口袋是个万宝囊,变戏法一样,什么都变得出来;高山河的口袋却像杜十娘的百宝箱,锁得溜严,不知几时才肯打开。
今天百宝箱里的宝贝竟落到杜师长手里。杜辉打开荷包,往外一倒,倒出来的原来是几粒小石子。杜辉把石子托在手心里晃了晃问:“你留这些做什么用?”
高山河拘拘束束说:“也没别的用处。这是过鸭绿江那晚上,我从江桥那头捡来的,留着好玩。”
杜辉不禁握住小石子说:“原来是祖国的石头啊!”
一提起祖国,在场的人都默不做声。每人都记起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留恋的生活。半晌,梁家龙说:“嗐!千里迢迢,越走离祖国越远了。”
杜辉仰起脸问:“你觉得远了么?”
高山河答言说:“可不是,把祖国撂到背后足有千儿八百里了。”
杜辉摇着头说:“不是撂到背后,是背到你身上来了。自从出国那一分钟起,祖国就把命运交给你了。请想一想:我们脚下是朝鲜,背上是祖国——多重的责任啊!”
这时夕阳缩到山后,暮色含着股焦糊的火药味,悄悄落到京畿山上。杜辉把小石子重新装进荷包里,交给高山河说:“藏起来吧。该贴胸口藏着,让你的心时时刻刻都贴着祖国。”又对大家说:“同志们,可得多加警惕呀。”
敌人的攻势竟一直拖延着,叫人捉摸不透。战士们白天黑夜蹲在山上,拿着镐,吭哧吭哧刨着工事。山上的石头又多,胳膊震麻了,夜晚拿东西,不知是圆的,还是方的。困了,便往嘴里填几口炒面,解解乏,继续刨。实在睁不开眼,才往掩体里一缩,睡一忽儿。一连滚了十多天,不洗脸,不洗手,个个人满身净泥,往哪儿一偎,也不用伪装,跟地皮一样颜色,光看得见两个黑窟窿眼,一口白牙。于是你叫我泥菩萨,我又叫你是“黑人牙膏”。终于等得不耐烦,有人急躁起来。小牛嚷得最响:“今儿准备,明儿准备,准备到几时是个头——打个样儿瞧瞧得啦。”嘴里这样说,心里可藏着个极秘密的希望:也许敌人不会来了,不来更好。
不料有一天黎明,梁家龙那班人正在阵地上挖工事,警戒哨猛然喊:“来了!”
[book_title]八
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先落了地,尘土飞起一丈多高,一落,埋住小牛的一条腿。小牛拔出腿,眼睛震得乱冒金星,一头钻进猫耳洞去,下半截身子撅得高高的,露在外面。
梁家龙使劲一拍他的屁股,大声说:“你是属野鸡的?顾头不顾尾!”
小牛自言自语说:“反正这是块死肉,打着也不要紧。”连忙把全身藏好,探头探脑往外瞧。只见四处狼烟地动,拳大的石头满天乱飞。不一时,山左山右中了硫磺弹,松树烧起来,照得半天空的湿云彩红通通的。小牛的心一个劲儿蹦,嘴闭得顶紧,不闭紧,那颗像小牛一样不老实的心,准会从口腔蹦出来。这场该死的炮火,要吵闹到几时?大概一百辈子也不打算住口。
忽然间,全山变得清风鸦静,静得连雾星雨洒到草叶上的动静也听得见。小牛再缺心眼,也觉得有什么不祥之兆。果然听见梁家龙在外头不慌不忙低声喊:“架起机枪,各就各位——敌人上来了!”
小牛急忙钻出去,往上一探头,哎呀呀!半山坡麻麻的一片人,一色穿着绿衣服,戴着钢盔,大背着枪,腰里挂着手榴弹,正往上爬。山太高,又陡又滑,一个个脚下像抹了油,摇晃不定,索性四只脚爬,爬一阵,歇一会儿气。
小牛急得说:“好大的胆子啊!还不快打?”
梁家龙不动声色说:“不慌,还有四百多公尺呢——劳你驾,帮咱卷支烟抽。”
卷烟是小牛新染上的癖好。你想想,小牛本来手脚最闲不住,看见祖国送来成包成包牛肉松也似的烟丝,还有不伸手的道理?闲着的时候就卷,卷得一支一支的,每支都跟小牛差不多,又矮又壮,像个爆仗。人家故意夸他,说他的手艺是上海鸭子:呱呱叫。夸的小牛挺自美,烟卷得更多,一堆一堆,全班人都抽不完。可是眼前敌人正往上冲,谁还有闲心卷烟呢?叫卷,只得乱七八糟卷一支。
梁家龙见了说:“这岂不成了小钢炮啦!”接过烟去,有滋有味抽起来。
小牛往下一瞭,喊:“还剩五十多公尺了!”
梁家龙抽着烟说:“慌什么?你看着点,不到三十公尺咱不打。”
小牛一会又喊:“打吧!”
梁家龙说:“打呀?好,打就打。”便把烟戳死,剩下的半截藏到兜里,从从容容端起冲锋枪,一打,马学文的机枪也就响起来。
敌人也开了火,哇啦哇啦叫着,猛往上冲。那子弹也怪,小牛觉得老贴着他的头皮飞,就把脸埋在土里,抓起身边的东西,下定决心,要给敌人一阵迎头痛击。手榴弹、爆破筒、手雷……摸到什么打什么,乱打一气,也不知都打到哪国去了。耳朵边上光听见枪响,敌人呐喊的声音。小牛只有一个想头:豁出去拚啦!埋着个脸,抓到石头瓦块,也往下扔。扔着扔着,猛不防叫人抓住手腕子,还听见那人得意地哈哈大笑。小牛眼都红了。兔崽子!先别得意,老子宁死也不当俘虏!猛一下子挣出手,冲着对方直扑过去。不想旁边又跳出个人,把他拦腰抱住,高声喝呼说:“你疯了么?”
小牛揉揉眼一看:对面笑的是马学文,抱住他的却是梁家龙。
马学文拿食指点划着小牛说:“你呀!你呀!耍活宝也不挑个好日子,不怕笑破人的肚子。”
小牛恍恍惚惚问:“敌人呢?”
梁家龙说:“敌人正开展览会,你也不参观参观去?”
真的呢,敌人正装扮出千奇百怪的姿态,展览在阵地前面:有的呲着牙,有的歪着嘴,有的抱着脑袋,有的捂着屁股,横躺竖卧,摆得漫坡都是。小牛拿眼搜寻来搜寻去,只不见一个美国兵,都是李承晚的兵。小牛心里一乐,嘻嘻嘻笑起来:“怎么这样容易打呀?”
马学文撇着嘴,望着梁家龙说:“啧啧!你听他,又容易打了!才过了华容道,又吹大气,也不害臊。”
小牛也无心斗嘴,白瞪马学文一眼,又说:“班长,你看怪不怪?在家里看见个死尸,吓得睡觉也做梦。现在这么多死尸,怕都不怕。”
梁家龙说:“嗐,老古语说什么:人死如虎,虎死如羊——就是果真像虎,也是死老虎,本来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得多当心活着的敌人。你快进猫耳洞去,帮马学文压机枪子弹,好再打。”
不一时,只听见小牛在猫耳洞里像唱歌似的喊:“卖啦!卖啦!”
梁家龙往里一瞧:人家小牛盘腿大坐,把红头、白头、紫头、黄头子弹分别摆着,摆得整整齐齐,真像摆小摊一样。
梁家龙憋着笑说:“快装吧。今儿买卖好,子弹卖得快——这不是,主顾又上门了。”
小牛钻出来问:“有没有美国主顾?”
梁家龙说:“还是老主顾。”
小牛说:“老主顾多没意思。”一面探着脖子望。忽然觉得头一震,立忙缩回身子,一摸,帽檐早穿了个窟窿。
梁家龙高声叫:“不要傻大胆!”
这回敌人气势汹汹,来得好威风。一律戴着钢盔,穿着避弹衣,拿着卡宾枪,跨着大步,一边走一边放枪,走在最后尾的是个军官,戴着眼镜,穿着黑皮靴子,张牙舞爪地抡着手枪,指挥冲锋。
小牛叫:“谁敢跟我打赌,我一枪就要那军官的狗命!”说着叭地一枪。那军官却纹丝不动,每一抡手枪,手腕子上直闪亮光。小牛想:还有个手表呢,非揍死这家伙不可,得他的手枪和手表,算是个彩头。
那军官跳着脚叫,催促敌人前进。敌人便一窝蜂似的往上拥,嘈嘈地嚷着:“交枪!交枪!”
小牛心里骂:“从哪儿学了几句不三不四的中国话,跑到这里卖乖!”小牛倒会讲几句英文,讲的可比他们地道。大凡前线的志愿军,都要特意学几句英文,专为对美国兵喊话用的。也有学出笑话来的。据说有个战士捉到个美国俘虏,要带着走,一时间把学的英文忘个溜光,好想歹想才想起一句,便挥着手,连连喊:“Donⅰtmove!”(别动!)越喊,那俘虏直挺挺站着,越不敢动。战士急了,骂:“狗东西,你耍什么死狗!”那俘虏一听,倒懂了意思,跟着走了。后来才闹清楚:原来俘虏听见“狗、狗”的,当成英文的“Go”(走),自然听话。小牛的英文练得可不含糊,有时对着石头,对着树,也要拿刺刀逼着,粗声粗气用英文喊:“举起手来!”现在当着面前的敌人,他的嗓子直发痒,要是喊两句,管保不会闹笑话。可惜都是李匪军,喊了也是对牛弹琴。
敌人继续用中国话嚷:“交枪!交枪!”一路往上冲。
梁家龙喊:“我们交!上来拿吧!”等敌人一近,“给你!”一颗手榴弹撇下去。
敌人往后闪了闪,一转眼又卷上来。乱人堆里,小牛分明看出这是那军官在作怪。瞧那家伙耀武扬威的,一脸刚愎神气,把个小牛恨得最好一下子结果他。于是子弹、手榴弹一个劲儿朝那军官打。那军官却像根钉子,老钉在小牛眼里,乱蹦乱叫,督促着冲锋,怎么打也打不倒。只见敌人就像涨潮似的,唰地退下去,唰地又涨上来,越涨越高,阻击的火力再猛,也拦不住,眼看着就要漫到山顶上。
小牛急得满头大汗,伸手去抓手榴弹,一颗也抓不到;端起冲锋枪要扫,一粒子弹也不出膛——什么都打干了。小牛直着嗓子叫:“炮呢?咱们的炮呢?”
这时连长孙少武蹲在指挥所里,亲自拿着步谈机的话筒,正向炮指挥所要炮。话筒里嘤嘤嘤,有点游丝也似的声音。孙少武使尽力气喊:“大米,快撒大米!”这当口要有一阵密密的炮弹砸到半山坡上,有多好啊!可是步谈机里光是嘤嘤嘤,半点回音都没有。
孙少武把话筒一下子塞给步谈机员,怒气冲冲说:“怎么搞的?偏偏这个时候出毛病!”
步谈机员对着话筒,用哀求似的声音不断叫着炮指挥所的番号,也是白费。这能怨他么?不管平时还是战时,他总把步谈机当心肝宝贝一样爱着。偏是这东西最娇。刚才敌人一阵炮轰,指挥所塌了一处,一震,不知哪根神经震出毛病,急切又调理不好,就不灵了。
孙少武侧着耳朵一听,阵地上正乱着。霍地抓起件东西,跟鱼一样灵活,趋溜地钻出指挥所去。
阵地上正在危急的关头,梁家龙等人还在不顾命地阻止敌人最后一步冲上山来。小牛见弹药打干,回身跑到另一个掩体,也顾不得许多,把一位牺牲的战友猛地一下推开,端起战友的冲锋枪,接着又打。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人窜到小牛身旁,高举着枪,刺刀上绑着条白手巾,急急地摇晃着。
这是孙少武。可是为什么摇晃着白手巾?难道拿着当白旗用?小牛懂得,白旗表示的就是投降的意思。正自惊疑,半山腰突然响起激烈的机关枪,照着敌人的队形的当腰泼水一般扫射起来。敌人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滚乱爬,受伤的跑不动,便用屁股往下挪。还胡嚷着:“冲啊!冲啊!”
原来孙少武事前选择好半山腰一处石洞,天天黑夜埋伏下一小组战士,一挺机枪,洞口堵上大石头。约定情况紧急时,一摇白手巾作信号,暗藏小组便从背后袭击敌人。今天敌人果然中了计。乘着这一阵混乱,梁家龙变得意想不到的灵俏,嗖地跳出战壕,大喝一声,跟踪敌人反冲过去。
小牛也跳出去。他一直没放松那戴眼镜的军官,见那家伙乱打着枪,百般阻止李匪军向回跑。小牛手端着冲锋枪,从山顶冲下去,喝道:“看你还往哪儿跑!”子弹横扫过去,那军官便像根木头,骨碌骨碌滚出去几步远。小牛想抢上去,只听梁家龙叫:“快回来!不要恋战!”赶紧跟着梁家龙跑回战壕。
忽然间当当当几声,敌人的坦克从对山开了炮,炮弹正落到小牛附近,尘土爆起几团大烟,小牛不见影了。
坦克炮弹的气浪把高山河推了个斤斗,高山河就势滚进猫耳洞去。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动弹动弹手脚,都在,才松口气。先头有梁家龙和别的老战士在旁边,他们那种稳劲,感染着高山河,高山河自然而然也沉得住气。如今一个人躲在小掩蔽部里,不知怎么那样胆虚,没个依靠。要有班长在身旁,看上他一眼,也是好的啊。炮砸得正急。高山河想:要打死的!打死还好,只怕打得不死不活,变成残废,那才累赘。想着,便缩做一团,藏到猫耳洞尽里头去。可是怎么在炮音间歇当中,好像有人痛苦地哼哼着?高山河一听见,立刻爬到洞口,探出头去。
四处是熏鼻子的硫磺味,山头都打红了。守阵地的战士为躲炮弹,藏得溜严,不见人迹。呻吟的声音听得更分明。高山河细细一看,临近不远,有一段工事炸塌了,齐胸口埋住个人。那人光着滚圆的头,满脸是泥,挣扎着想爬出来,哪里爬得出?
高山河一见,不顾一切,跳出猫耳洞奔过去,用两手紧扒着土,一面说:“同志,你别急,有我呢。”
那人呻吟着说:“炮打得这样急,别管我了……你走吧。”
直到这时,高山河才听出是小牛。就是这个小牛,高山河因为不喜欢生母改嫁到他家,从小嫌他,远着他,也不知仇恨有多深。前次背粮,梁家龙在朝鲜老乡家说的话,不是没打动高山河的心。可是高山河脾性有点固执,又不肯轻易表露感情,总是那么闷着。现在一见小牛,过去十多年来积下的怨恨,一齐抛到阴山背后。他对小牛的感情,一时就像水晶一样透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痕,只觉得这是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阶级兄弟。他怎么能丢开不管?高山河便使尽力气扒土,扒得指甲往下滴血。
天空又出现十多架敌机,围着阵地上空转,一架接一架俯冲扫射,子弹跟雨点似的四处乱溅。
小牛又催高山河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儿啦。”
高山河说:“我不走。我走也得救出你来,不能把你撂到危险里不管。”
小牛发急说:“我危险……你就不危险!”
高山河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危险。一种高贵的阶级感情使他忘掉自己。他只听见耳边轰轰轰轰,不知是炮,还是飞机,心里更急,生怕小牛再出危险,只想救出他来,急切又救不出。一回眼发现土里露着根铁锹把,心里骂自己:“该死!脑子哪去啦?”急忙拔出铁锹,飞快地挖开土,拽出小牛的一条腿,又拽出一条腿。小牛的下身满是血,不能动弹。高山河背起他来,重得很,跑了百十来步,转到阵地侧面,躲进一个掩蔽部去。
小牛的两条腿崩伤了,也不知是不是伤筋动骨。高山河掏出救急包,轻轻替他缠着伤,只担心手一重,弄痛小牛。小牛的脸色发青,闭着眼躺了一会,又睁开眼问:“你是不是也负伤了?”
高山河这才发觉自己棉袄没了条袖子,裤子只剩一条裤腿,便活动活动胳臂腿,咧着嘴一笑说:“你瞧,这不是好好的。”
小牛嘻嘻一声,不禁笑了。接着,像个小姑娘似的忸怩一阵,怪不好意思地问:“高山河啊……你还……记不记我的仇啦?”
高山河说:“又不是仇人,有什么仇可记的?”
“你也不怨恨我么?”
“怨恨你作什么,只要你不怨恨我就是啦。”
小牛深深喘口气说:“都怨我不好啊。……我的嘴损,人前背后,冷言冷语的……常刺你……有什么说话不对的地方,权当我是放屁,千万别记着。”
高山河拉住小牛的手说:“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都是小孩子脾气,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记着——你听,怎么炮不响啦?”就拾起一件旧棉衣,替小牛盖上,又把自己的半壶水搁在小牛旁边,轻声说:“你好生休息,我得出去看看。”
小牛说:“你还来呀!”
高山河说:“你放心,我一会就来,死也要死在一块。给你几颗手榴弹,线都拉出,也好准备着。”
说着,又四处看看,觉得什么都安排妥当,才爬出掩蔽部。一抬眼,高山河心都定住。漫山漫坡,数不清有多少敌人,正用密集队形冲上山来。敌人也精,先用炮火摧毁志愿军的暗藏小组,不等炮火停止,便发起冲锋,赶志愿军发觉,已经冲到半山顶了。梁家龙等人早跳出猫耳洞,使用一切火器阻击敌人。前头的敌人倒下去,后头的又涌上来,再也无法挡住。
高山河急出一身冷汗,飞步往阵地正面跑,才一转弯,只见就在他对面,约摸五步光景,一面五颜六色的小旗从崖石后扬起来,紧跟着一个人翻上山头。那人个子挺大,笨手笨脚的,一上山便把小旗插到高头。高山河听得见那人喘息的声音,看得清那人的眉目表情。高鼻梁骨,蓝眼珠——正是个美国兵。这是高山河第一次面对面看见当前人类最凶的敌人,浑身都烧起来。高山河并不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事,但是从小到今天,听的,见的,甚至亲身受的种种来自这类敌人的苦难,不知不觉在他感情上积累下深沉的仇恨,一见美国兵,再也遏制不住感情,心里骂道:“都是你这个祸根啊!”不等那美国兵站稳脚跟,嗖地撇过去一棵手榴弹。
那美国兵灵得出奇,一脚踢开手榴弹,大吼一声,猛扑上来,一下子把高山河压到身底下去。
师指挥所设在深山密林一座掘开式掩蔽部里,在敌人炮火射程之内,一早起上空榴弹炮呜呜响,又落了燃烧弹,四围变成火海。
这个仗打的,把炊事员姜富有腻味透了。倒不是怕打仗。他姜富有是个老机枪射手,拿着打仗当家常便饭,有什么怕的?要不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他才不愿意到师部来呢。腻味的是敌人竟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打乱他的部署。
姜富有常说师长的饭量是顶准确的晴雨表,凭这个就能估计到是不是要刮风下雨了。姜富有从心里爱护师长,每顿饭虽说简简单单两样菜,总要揣摸着杜辉的口味,调理得特别可口。警卫员一端下饭来,姜富有就问:“吃了多少?我看看。”一看吃的多,便说:“今天情况不紧。”一吃的少,就摇着头说:“情况又紧了,又不吃饭了。”这回敌人的攻势,不用人告诉,姜富有也猜得着。他摸透师长的老脾性,明天打仗,今天最想吃肉。事前千方百计,弄不到鲜猪肉,好赖弄到手几筒上好的猪肉罐头,藏到一边,谁也不让知道。计划着几时打仗,先一天不声不响给师长端上去。师长一看,准会爽爽朗朗笑起来:“呵!呵!姜富有想得真周到。”美美地吃了一餐,身体又好,精神又足。于是第二天就把美国鬼子美美地揍了一顿。
可恨敌人事先也不透个信儿,不声不响动了手。预备的猪肉没能及时端上去,你看可气不可气?反正不能白费。姜富有连忙打开罐头,重新把猪肉烩了烩,浮头加上几段又脆又嫩的鲜葱,亲自送上早饭去。老半天,不见动静。姜富有催警卫员去看看。警卫员说师长正跟团长通电话,还没吃,菜都凉了。
姜富有生气说:“凉了,你也不端回来热热,叫首长吃凉的不成!”
猪肉前后热了三遍,杜辉才吃早饭。吃完撤下来,姜富有一看,只动了几筷子,等于没吃。姜富有一肚子气,没处发泄:都发到警卫员身上:“你是干什么的?首长不吃饭,你也得说着点啊,身体坏了怎么办?”
警卫员说:“你当是我不说么?连政委劝他也不听。”
师政委是这样劝的:“吃不下也勉强塞点吧,饿着可不行。”
杜辉笑笑说:“不用劝我,你吃的也不多。等打完仗,你看我亲自下厨房,做个红焖肘子你尝尝。”
政委说:“红焖肘子是后话,应该讲点实际,先吃眼前的。”
杜辉说:“眼前我不想吃,得留着胃口。”
政委问道:“留着胃口做什么?”
杜辉哈哈一笑说:“好吃敌人啊。”
团长来了电话,杜辉亲自拿起耳机子,先问道:“同志啊,打得怎么样?”
耳机子里说:“敌人第二次冲锋了。阵地上步谈机发生故障,联系断了。”
“阵地上情形怎样?”
“正打着,紧得很啊。我想把预备队拿上去。”
杜辉手拿着耳机子,眯糊着眼,沉思一分钟之久,高声说:“不能动!”
团长的声音透着急迫:“营里没有人了。”
杜辉咬着半边牙,加重语气说:“没有人了?营长呢?教导员呢?连长呢?怎么说没有人了?有一个人,打一个人!有一个人丢了阵地,我找你!”
杜辉搁下耳机子,用手轻轻搓着前额,坐着沉思。自从志愿军过江后,敌人连续吃败仗,现在发动全线进攻,想挽回败局,自然不是轻易能粉碎的。仗刚打,岂能就动预备队?杜辉曾经反复深思,组织这次阻击,班排动作都考虑到。“暗藏小组”就是他看阵地时,根据战士的智慧,发挥出来的。永远要相信战士啊。一个团指挥员竟会忽略战士的政治因素,单拿兵的数字思考问题,决心怎么能下得正确?
指挥所紧临着一条山涧,上流或许落过暴雨,水涨了,作弄出一片风雨声。天倒有开晴的意思,云彩发白,蒙蒙星星飞着似有似无的雨丝。不到秋天,深山里已经凉了。近处有几棵枫树,向阳那面,三三两两的叶子先透出红意。杜辉不觉想到四围的山火。敌人不断往这一带打炮,仿佛发觉山林深处有指挥机关。这倒不能不加紧防备特务。
掩蔽部口有人披着件油光光的旧棉衣,脸上有些斑斑点点的蝇子屎,探头探脑往里望。
杜辉问道:“姜富有么?”
姜富有站在门口,笑着说:“天过午了,首长也得吃点东西,别熬坏身子啊。”
杜辉说:“先不急,你回去吧。”
姜富有却不肯走,磨磨蹭蹭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到处都有枪声。”
杜辉走到掩蔽部口,偏着头一听,好几处阵地果然传来一片隐隐的枪弹声,又急又乱。
姜富有说:“首长,给我挺机枪吧。”
杜辉笑道:“要任务么?”
姜富有一挺胸脯说:“有挺机枪,堵住那山口子,敌人来了,也叫他过不来。”
杜辉才要开口,作战参谋喊师长接电话。
团长在电话上说:“敌人冲到阵地上来了!敌我混到一起,正在肉搏!”
杜辉说:“你们是解放战争的大功团啊!告诉部队,要坚持这最后几分钟,可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团长用激动的声音说:“你放心吧,丢不了中国人的脸!战士们勇敢得很啊!敌人扔过手榴弹来,战士又扔回去。迫击炮手见敌人来到跟前,拆下炮弹引信管,把敌人炸回去。现在满阵地正跟敌人摔跤。”
杜辉高声说:“好!好!把炮集合起来,向敌人冲锋道路急袭!”又斩钉截铁加上一句:“拿预备队上去!”
高山河被那美国兵猛一扑,失手丢了冲锋枪,仰面朝天跌倒,一下子压到美国兵身底下去。他的头撞到一块岩石上,嗡的一声,涨得有斗大,两眼一片昏花。紧摇两下头,一睁眼:那美国兵右手擎着卡宾枪,正朝他头上砸。高山河伸出左手,一把抓住美国兵的右腕子,托住枪,一面使右手去摘腰上挂的手榴弹,却叫敌人使左手按住,动不得。
两个人恶狠狠地四目对射。高山河闻到一股怪味,活像在家乡时,怕獾用嘴拱了落花生,去掏獾,从獾洞发出的臊气。那美国兵也算是只野兽,横目竖目,没丝毫人样。也怪,嘴还一动一动的,嚼的什么呢?高山河力气算大了,练兵时举四、五十斤重的石锁,接连能举十几下。眼时挣着命想翻起身,死活翻不过来。气得高山河朝美国兵的脸吐了口唾沫。美国兵也学着吐,喷出一嘴又辣又臭的烟叶子。
高山河狠命一挣扎,左腿蜷起来,膝盖顶住美国兵的胸口,脚尖点着对手的小肚子,使尽全力一蹬,那美国兵嚎叫一声,跌出几步远。高山河霍地跳上去,夺下卡宾枪,倒抡着枪把子,猛打下去。喀嚓一声,枪把子断了,虎口震得又麻又痛。原来前面横着根炮弹崩起的工事断木头,高山河一急,恰巧打到上边去。
美国兵又蹦起来,弯着腰,一头撞过来。高山河往旁一闪,一胳膊挟住对手的脖子,就势一绊子,把美国兵绊倒,全身压上去,一面抡起铜锤也似的拳头,心里骂:“给你碗酸辣汤喝!”照着鼻子一阵暴打。那美国兵乱摆着头,左右躲闪。算他鬼精灵,招数多,居然会伸出双手,向高山河膈肢窝紧挠,挠得高山河好痒,拳头也没劲了。
远处不知谁喊:“高山河!小心背后!”
高山河一回眼,却见另一个满脸黄毛的美国兵窜到身边,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照着他的后脊梁直刺下来。
高山河心里叫:“坏了!”一歪身子,下边那美国兵一骨碌翻到顶上,恰好盖住高山河。落下的刺刀再也收不住,直攮进那美国兵的后背里去。
又响了炮,炮音连成一片,半山坡爆起大烟——这是志愿军的炮。
高山河掀开那像挨刀的猪一样喘着的美国兵,就地几滚,才站起身,那黄毛鬼子早拔出刺刀,迎面又刺来。高山河急忙一闪,飞起一脚,踢飞敌人的刺刀,拦腰抱住敌人,两个人对摔起来,谁也摔不倒谁。高山河腾出一只手去摸后腰的手榴弹,弹袋断了,早不知掉到哪儿去。黄毛鬼子冷不防掀掉高山河的帽子,伸手去抓头发。不料高山河是个光头,抓来抓去也抓不到一根。
高山河猛然醒悟,也去摘敌人的钢盔,那钢盔吊到黄毛鬼子后脖颈子上,竟不掉。高山河灵机一动,且不去揪头发,把右胳膊一插,插到钢盔中间,左胳膊牢牢抱住敌人,不让他跌倒,一面使右胳膊狠命压那钢盔。钢盔带儿勒在黄毛鬼子脖子上,越勒越紧,勒得那家伙呲着牙,脸色血紫,两手乱耍着,不大工夫便翻了白眼。
高山河把鬼子扑通地丢到地上,自己也扑通地摔倒。浑身上下汗淋淋的,像棉花一般软,力气耗尽了,一味干喘着。望望阵地:志愿军的炮火正猛,却挡不住敌人。敌人还继续往上冲,满山都是,到处和志愿军打着交手仗。
高山河往本班守的阵地一看:心一沉,差点失声叫出来。只见梁家龙黑着脸,光着半个膀子,抱着挺机枪,冲着刚上来的敌人扑面子扫射。不曾想旁边偷偷跳出个鬼子,又细又长,像根电线杆子,擎着手榴弹要往梁家龙身上砸。高山河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一猛子窜上去,扭住鬼子的手不放。才撕搏两下,高山河一脚踏空,拖着鬼子骨碌骨碌滚进炮弹坑去。鬼子怕手榴弹炸着自己,早抛了。
那鬼子活蹦乱跑,满身是劲。高山河早已筋疲力尽,哪能敌得住?耳边上听见一片呐喊声,枪弹响得更密。高山河心里一恍惚想:“敌人又冲上来了!”翻了两翻,无奈被人死死压住,再也动弹不得。那鬼子骑到高山河身上,对准他的面门就是一拳,又是一拳。……
高山河鼻子淌着血,两眼发黑,紧挣扎着。不知怎的,那鬼子忽然变了颜色,撇下高山河,爬出炮弹坑便跑。
高山河昏昏迷迷坐起身,还不明白原委,这时,从山高头,成群的志愿军反冲下来,一个个就是那生龙活虎,冲得敌人一片哗乱。
这就是新拿上来的预备队。一时间,满山扬起雷一般的冲杀声,欢呼声。透过这种种闹音,隐隐约约又飘起另一种奇怪的动静:
美帝国主义
万恶滔天……
声音不高,却像长了翅膀,穿过炮火,飞遍了阵地——这是个中国人从胸腔深处唱出的胜利的歌声。这个人从来不好意思唱歌,更不好意思当众唱歌,如今却唱了。唱歌的就是高山河。
天色黄昏,四处山火烧得通红。山高风紧,天又阴湿,战士们从黎明打到傍晚,浑身出透汗,衣服稀烂,正愁冷,乱嚷嚷说:“谢谢鬼子!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孝顺,怕老子挨冻,老早笼起把火,让你烤着。”
每个战士眼窝塌了,脸颊凹下去,脸也黄了。马学文全身飞着布缕缕,露出精瘦的“排骨”,一见高山河笑着嚷:“你胖了。”
高山河摸着脸颊说:“一天水米没沾牙,往哪儿胖去?”
马学文说:“眼珠胖了。”
也怪,高山河本来累瘫痪了,这会子精神抖擞,有说有笑,比素常都欢,变成另样个人。也不饿,只觉得嗓子眼冒火,想喝水。梁家龙记起腰上挂着壶水,回手一摸,那壶满是大洞小眼,水漏干了。
马学文一吐舌头说:“好险啊!人走时气马走膘,不是你的时气壮,子弹偏一偏,就毁了。”
梁家龙说:“嗐!什么时气壮不壮的。咱们两脚踩着真理,理直气壮,就打不倒——可是啊,小牛哪儿去啦?”
小牛正躺在那个掩蔽部外,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颗手榴弹,没扔出去。旁边不远趴着个敌人,炸死了。高山河跑上去,心一凉,急忙摸摸小牛的心,还跳,便扶起他来,轻轻叫着。
小牛从昏迷中睁开眼,开口先问:“阵地呢?”
梁家龙安慰他说:“还是原样。你只管放心,凭他是钢牙,也啃不动。”
小牛又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说:“顶数我赔本啊……啃掉几块肉去。”
说话的当儿,孙少武怀着满腹心事,低着头走来。一见梁家龙等人,又恢复往常那种灵活劲儿,高声说:“师长才来电话,代表师党委向全连祝贺,说这一仗打得不错呀。”
梁家龙慢慢说:“师长也够辛苦的。我看咱得加紧修整工事,小心明天才是。”
孙少武摇摇头说:“这倒不必。”
梁家龙疑疑惑惑问道:“为什么呢?”
孙少武的脸色显着有点忧闷,避开梁家龙的眼光,弯着腰问小牛道:“你的伤怎么样?一会救护员来了,先送你下去。”
小牛嘟囔说:“我不下去……受点伤,忙着下去做什么?”
孙少武说:“下去吧,一会我们都下去。”就直起腰说:“师长有命令:天黑以后,一见信号,就撤出阵地。”
战士们都怔住了,张口结舌发不出声。老半天,小牛忘记伤痛,眼睁得赛料豆,气呼呼说:“我不撤!……死也不撤!……难道我们的血白流了!”
马文学说:“就是啊!能攻十个山头,不守一个钟头——现在十好几个钟头都守过来了,阵地照旧,杀死敌人不计数,平白无故要撤,这是为什么?”
高山河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说:“叫人想不通。”
孙少武也不完全想得通。接到师长命令后,他发了好一阵呆,前思后想,坐着不动。但他素来信赖师长有远见,指挥细密,既然叫撤,内里必然有文章。就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在有利地形上杀伤敌人,是预定的阻击计划。计划完成,就按计划撤退,另走第二步棋。”
梁家龙慢慢搓着后脖颈子,寻思着说:“局部撤一点,我看也不会牵动全局。”
马学文冲口说:“是不是全局输了?”
孙少武不禁怒气冲冲说:“输了?谁说输了?你怎么信口开河?志愿军打这么多仗,几时输过?你就说输了!你等着看后果吧!”
后果不明,阵地背面先飞起三颗亮铮铮的红火球。这是师指挥所发出的撤退信号。早先,师长惯用三颗红球当做进攻的信号。现时撤退,发出的却仍是表示前进的信号。夜色像泼了一天浓墨水,黑得不透缝。又来了风雨,漫山漫野响起一片潇潇洒洒的雨声。高山河夹在队伍里往山下撤,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他在山上日子不长,却经历过艰苦,作过战斗。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洒着同志的血,战友的汗。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把土,每根草,每棵树,都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乍一撤,仿佛从他生命中夺去什么东西,心里说不出的愁闷荒凉。走到半山腰,高山河回头一望:山火浇着冷雨,一点一点熄灭,京畿山孤孤零零被抛到深不见底的黑夜里。高山河好一阵心酸,眼泪哗地涌出来,便用手一抹眼泪,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这时候,京畿山头霹雷闪电,风雨正急……
[book_chapter]中卷红雾
[book_title]一
风风雨雨,战斗的日子就像满山红叶,从你眼前纷纷飘落,不觉已经是一九五二年春天。这一去,迷迷茫茫的,漫山漫野总是罩着大雾,什么都看不分明。隔着雾,远处京畿山的炮火一照,那雾透出晕糊糊的红意,一恍惚,还以为是太阳光照的呢。
高山河心头也笼着层雾,有些儿迷糊:和平还是战争,好难猜测。前次阻击战的后果倒不必急,早就一清二楚。那一仗,虽说志愿军撤出京畿山,敌人全线的攻势却碰得鸡零狗碎,无法收拾,终于不得不在三八线上的开城地区跟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举行和平谈判。谈判一开始,战士们已不得一声儿,一天到晚等着听开城板门店的消息。有那性急的,还说:“这要是快,五天就谈完了。”
高山河也是痴心妄想,但愿能早早和平。不知怎的,越是在毁灭性的战争当中,高山河对周围每个生命,每个正在成长的东西,变得越是心善,从心眼里往外爱。看见弹坑垒的稻田里爬出只小螃蟹,他会用脚轻轻赶着,一直赶进稻田里,心里还对小螃蟹说:“小傻瓜,出来做什么?不怕踩着。”栗子树落了花,结出指头顶大带绿刺的小栗子,高山河每天都要望几遍,只盼栗子能早一天长大成熟。要是叫炸弹震掉一个,也会引起他的伤心。有时面对着生意饱满的好光景,高山河会呆头呆脑想:“多好的世界呀!为什么要打仗呢?”于是觉得敌人也不一定喜欢打仗,或许也愿意和平。
可是从一九五一年七月起,一晃多半年,板门店谈来谈去,和平还是渺茫得很,战争却依旧沿着三八线滚来滚去。高山河肚子里生暗气,对梁家龙说:“依我看,敌人丝毫也没和的意思,干脆别谈了,何必白陪着他消磨时间。”
梁家龙慢静静说:“嗐!陪着吧,有什么坏处?肯不肯和,关键也不在敌人。”
高山河问道:“那么在谁?”
梁家龙说:“在我们呗。”
高山河听了,直着眼发愣。
梁家龙笑笑说:“不懂得我的意思么?你想想,和平也不是破衣烂裳,伸着手向敌人讨,讨得到手么?得打呀。只要你有本事,打得他鼻青眼肿,屁滚尿流,不愁不和。”
从此以后,高山河把和平的梦想连根拔掉,偶然间听到和谈的消息,只当耳旁风,心想:谈去吧!磨烂舌头也是白搭工夫。
部队从京畿山撤下来后,经过休整,一开春,又来到跟京畿山对峙着的二线阵地上,打坑道。梁家龙有种根深蒂固的荣誉感:凡是分配给这个部队的任务,必然是头等重要的。阻击战头等重要,背粮、挖野菜也头等重要……不头等重要,怎么能分配给这样个有光荣历史的队伍去执行呢?如今打坑道,不待说,更是顶顶头等重要的了,就得使尽全力去完成任务。
乍上来,生手生脚的,谁会摆弄那锤子钎子的?不会学吧。一遭生,二遭熟,日久天长,一锤子,一钻子,渐渐钻进山肚子去。志愿军正是抱着这种精神,终于从东海到西海岸,沿着三八线,修成一千多公里长的坑道,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地下长城”,任凭敌人抛出千千万万吨钢铁,动不得志愿军一根汗毛。这是后话,现在再回到梁家龙这个班来。
梁家龙把打坑道也看做打仗。焦思苦虑,生怕受挫,挫折偏偏接二连三发生。譬如说打眼,大锤一抡,钎子钻得石头直冒火星,溅到脸上,烧起斑斑杂杂的小红点,飞到袖口上,便咬出无数小窟窿眼儿。这不行啊,得想个法儿。梁家龙麻搭着厚眼皮,似睡非睡,憋闷多半天,一拍大腿站起身,动手扎个草圈,浸透水,套到钎子尖上,火星就飞不起了。坑道越打越深,黑得不透亮。这倒容易,使松树枝挑着烂胶鞋底,点起来,正好照明。只是油烟太大,气味又臭,熏得战士一个个满脸乌黑,好像从灶火坑钻出来一样。谁知胶鞋底烧着烧着,火苗颤巍巍的,越来越小,灭了。想再点,整盒火柴快要划光,也点不着。战士们急得乱转,梁家龙沉吟着说:“别焦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摸着黑走出去。
约摸十几分钟工夫,梁家龙在坑道口瓮声瓮气说:“俗语说得好,人多出圣人——一点不差。我才到连部一问,人家第一线早想出了妙法,咱们也试试。”当下大伙七手八脚用雨布缝成个长筒,挂到坑道口上,又从近边地方朝鲜农家借了架风车,对着雨布筒一摇,凉风飕飕地吹进去,油烟排出来,火亮又点着了。
梁家龙叫人别急,其实心里比谁都急。每回放完炮,坑道顶震松了,常往下掉石头。梁家龙提心吊胆的,只怕砸着人,黑夜睡觉,做梦石头掉下来了,也会嚷起来:“下来了!下来了!”把人都吵醒。
马学文摇着他的肩膀笑道:“你醒醒!醒醒!别急疯啦。”
梁家龙清醒过来,问道:“我说梦话来么?”
马学文说:“可不是,直嚷。打坑道嘛,终归不是打仗,容易得多,何必这样操心。”
梁家龙说:“容易可不容易啊。我看你抡大锤,就不如使机枪使得精。”
马学文使的是一挺马克沁水压重机枪,能装六公斤水。练兵时,夜晚打靶,半山坡挖个洞,点上枝蜡烛,隔三百公尺,不出三发子弹,准打灭。高山河见马学文是本师有名的神枪手,想学点本领,常围着他转。觉得机枪架是铁的,打仗时随突击队跑,笨重得很,何不改用木头的,多轻省。对马学文一说,马学文不当真不当假地笑道:“想来个合理化建议么?用木头的!想的倒妙。反正你不是射手,枪架打坏了,与你无关。”
高山河不在意地一笑说:“打坏了,我给你当机枪架。我这个活枪架上下左右活动方便,还能观察火力,有多好。”
马学文说:“好是好,只是我不敢用。”
如今抡大锤,对马学文来说,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重了不是,轻了又不是,缩手缩脚的,总担心锤子一偏,砸着掌钎子的人。
这一天下午——日子过得忙忙乱乱的,也不记得是个什么日子,反正比较暖和——马学文抡了一阵锤,浑身上下湿得稀透,干脆剥掉棉衣服,光着膀子干起来。到休息时,大家坐在坑道口上。梁家龙说:“衬衣脏得不行了,该洗洗了,得从马学文同志借点东西用一用。”
马学文说:“借什么吧?有就现成。”
梁家龙说:“借个搓板搓搓衣服吧。”
马学文说:“你几时见我有搓板?借的也稀罕。”
梁家龙一本正经说:“怎么?闹私有观念么?还不肯借。”
马学文发急道:“我没有嘛,叫我拿什么借给你?”
梁家龙慢腾腾说:“还说没有,那是什么?”就一指马学文的肋巴骨。
战士们一瞧,马学文那两排肋巴骨一棱一棱的,真像块搓板,忍不住都笑起来。
马学文也撑不住笑道:“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也跟小牛学,专给人家起外号。我又从排骨变成搓板啦。”
大家自然而然又想起小牛来。每隔半月二十天,小牛必然从安东医院写封信来,每封信里总要写上几句气话,埋怨天,埋怨地,火气不知有多大。先是埋怨医生,说医生没本事,自己不过受点浮伤,动动手术就可以治好,却叫他躺在床上挺尸,一挺多少日子,下不来床。这样废物,只好丢到毛厕坑里,沤粪去。接着又埋怨医院里的院长,说自己能走能动,能吃能睡,早可以回部队了,院长偏一口咬定他的伤没全好,得继续养伤。这算什么院长!把人家看成三岁两岁小孩一样娇嫩,只配到托儿所当保姆,做孩子王去。到后首轮到护士挨骂了。骂护士不关心他的身板骨,每天光给他流质喝,饿得他肠子直打滚,要一斤半斤白片肉吃,都舍不得给。祖国人民支援志愿军的是猪头三牲,大米白面,这些护士可倒怪,光给你稀汤寡水喝,存心要把你饿成个干瘪小瘦猴,摆弄着你玩。
每回来信,都由高山河一个字一个字高声念给大家伙听。听完后,都乐,乐过以后,又怀着同情心谈论起小牛来。知道小牛是想部队,想大家,恨不得一眨巴眼伤就治好,立刻再回部队。一时回不来,就急得胡埋怨。近来可怪,足有四五十天不见小牛的信了,难道伤势有什么变化不成?小牛在的时候,你听他,就是那生铁蛋子,滴溜骨碌到处滚,滚得乱响,烦死人了。一旦听不见他的动静,还发空呢。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都乏了,坐着休息,要有小牛在场,学龙像龙,学虎像虎,管保教你忘了疲劳。幸亏还丢下个马学文,会哼几段《秦香莲》,哼的也不错。
马学文死也不肯哼,装腔作势说:“也没有胡琴,怎么唱法?就是铜嗓子,缺少丝弦托着,也不中听。”
高山河指着半山腰说:“你们瞧,那不是有人带着胡琴来啦。”
来的人身影不高,圆乎乎的,脚步挺灵,一扭脖子,还有辫子呢。是文工团的女同志啊。不巧这工夫漫天云雾里传来敌机的响声,接着是天崩地裂的几声爆炸。高山河是个腼腆人,平常最怕见女同志要在平时,一见女同志,臊得脸都红了,讷讷的说不出话。现在他却迎着女同志冲下去,把女同志当成行李卷似的,一下子扛起来,跑回坑道。
梁家龙喜的说:“是黄锦同志啊!快坐下歇歇。”又对战士们笑道:“你们熟悉不熟悉?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哭哭啼啼的官僚主义。”
黄锦拿袄襟忽搭忽搭扇着脸,扑哧一笑说:“你怎么老记着这件事?也不会忘。”又说:“师首长特意叫我来慰问同志们。”
一个战士赶紧摇着手道:“不忙着说!不忙着说!”便递过满满一搪瓷缸子凉开水,满得直往外流。
黄锦抿了口水,调一调胡琴弦就要唱,又一个战士说:“不忙着唱!不忙着唱!”立刻往她嘴里塞了块压缩饼干。
黄锦咯咯笑起来,嘘了口长气说:“哎哟哟!你们这是做什么?是我慰问你们,还是你们慰问我呀?”
梁家龙不紧不慢说:“嗐!谁慰问谁,不是一样。你先坐着缓口气儿,消消汗,听我们唱一段,你再唱。”就对马学文说:“有丝弦托着,你该来几句了吧?”
马学文见有女同志来,早披上衣服。提起胡琴一看,怎么是个罐头筒?粗树枝砍成杆子,野藤条变成弓子,琴弦是旧钢丝,弓弦倒是不折不扣的马尾。马学文不禁大惊小怪说:“这是哪国造的?可是个新鲜物件。”
黄锦咬着大拇指甲笑道:“别看不出眼,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这叫‘抗美援朝罐头胡’,是我模仿别人做的。你试试音色正不正?”
马学文空了空弦,一面拉,一面点着头说:“不错啊!真不错啊!”
黄锦说:“不错你就拉一段,我唱,我们互相慰问。”就握着双手搁在胸前,微微仰着脸,唱起一支叫《托辣桔》的朝鲜民歌。
高山河不转睛地盯着黄锦那张红喷喷的圆脸,呆呆出神。黄锦唱完,都拍巴掌,高山河依旧呆着脸不动。梁家龙从嘴里拔出烟袋,拿烟袋杆一戳高山河说:“你是怎么的?听入迷啦?”
高山河醒过来,轻声问道:“你看这个女同志像谁?”
梁家龙端量两眼说:“我看不出。”
高山河说:“像不像仇儿?”
马学文从一旁说:“你是想仇儿想痴啦,看见块石头也像仇儿。”
高山河牵肠挂肚的,时时刻刻总惦记着那朝鲜小姑娘。阻击战一下来,他就向连部探听消息,知道当时因为情况紧,直接把仇儿送到团部去;再向团部探听,说送到师部去。到师部后的情形,就探听不清了。高山河每逢想起仇儿,一张水蜜桃似的小脸蛋儿便冲着他笑。这个孤儿,命有多惨啊,究竟落到哪儿去了呢?老远望见个小姑娘,高山河便要紧盯着,直到看清楚小姑娘的眉眼,才悄悄地叹口气。正坐在掩蔽部里,远处传来一声两声小女孩的笑音,也要走出去,心神不安地东张西望。
梁家龙算摸透高山河的性格:柔里带刚,刚里透柔,感情重得很。每逢见他这样就说:“那不是仇儿。仇儿的声音还辨不出?”
高山河也明知不是仇儿,却又存着种幻想:兴许是仇儿回来了呢?
黄锦听说她像某一个小姑娘,歪着头笑问道:“谁是仇儿?”人家一告诉她是头年送到师部的一个朝鲜小孩,黄锦睁大两只机灵古怪的猫眼说:“就是她呀!”
好几个战士异口同声问道:“你知道她的信儿么?”
黄锦说:“怎么不知道?仿佛交给什么人收养着去了。”
高山河追问道:“到底交给什么人啦?”
黄锦说:“谁知道交给什么人啦。”
马学文说:“闹到归根你还是不知道她的信儿。”
黄锦用手背一掩嘴笑道:“可不是不知道。”
正说着,连部一个小通讯员急头癞脸来找连长,连长不在,又找梁家龙,说连部跟朝鲜老乡发生争执,闹得不可开交。原来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怪不得黄锦特意来演唱呢。连里也来了两个朝鲜姑娘,还有朝鲜大爷,背着两条鲜嫩的狗腿,赶着来慰劳志愿军。只有通讯员在家,怕犯纪律,高低不敢收下狗肉,朝鲜姑娘唧唧喳喳磨破嘴唇,也说不服通讯员。朝鲜大爷上四十岁,满脸忠厚,想不到会有那么大气,绷着脸说:“你怎么瞧不起人?几斤狗肉,是自己家杀的,再穷,我也掏得出。必是嫌少,多少是点心意,能叫我们碰一鼻子灰,原样带回去不成?”
通讯员极口辩解,越辩,朝鲜大爷火气越盛,直着嗓子吵起来:“难道我是特务,会害死你们!我的心是红的,也不是黑的,不信掏给你看看。”说着便扒开偏襟白棉袄,露出结实的胸口。又要找刀子。吓得通讯员拉住他不松手。朝鲜大爷气呼呼的,一手抓起把刺刀,喀嚓一刀,割下块狗肉,三口两口生吞下去说:“我吃给你看看,有毒没毒?有毒先毒死我自己!”
乱得正不可收拾,有个战士背着背包,满身尘土走进来。那战士一见两个朝鲜姑娘,竟都是熟人,亲热得什么似的,又说又笑,那大爷气也消了。那战士又叫通讯员来找连长,也找梁家龙。
梁家龙问道:“这是谁呢?”
通讯员说:“谁知道呢,俺刚来,也不认识。”
梁家龙又问:“长的什么模样?”
通讯员说:“小矮胖子,黑圆脸,手重脚重,说话也没轻没重的。”
高山河脱口说:“这是小牛!”随着梁家龙便往连部奔。
连的掩蔽部藏在半山腰的松树林里。松树阴阴森森的,跟黑云彩一般厚,针叶上披着层薄薄的春雪,向阳那面雪化了,顺着松针往下滴雪水,滴得山坡上的残雪尽是蜂窝一般的小眼儿。梁家龙和高山河刚刚到连部门口,小牛扑腾地蹦出来,先抱住梁家龙,像匹小马驹子似的啃着梁家龙的肩膀;又搂住高山河,直咬高山河的耳朵。嘴里还呜噜呜噜嚷着:“想死我啦!”
梁家龙也是亲热得不行,却故意冷冷淡淡说:“嘴皮上说的好听吧?想,怎么几个月也不来封信?去信也不理。我还当是你到阴曹地府逛荡去了呢。”
小牛说:“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屈死鬼,冤枉死人啦!我是寻思着:横竖快回来了,不如留着满肚子话,回来做个见面礼儿。”
梁家龙说:“啧!啧!在祖国吃了多少糖,吃得小嘴这样甜?伤是不是大好了?身子骨行不行?”
小牛说:“叫你说的!我也不是糖稀吹的糖人儿,那么脆松。”就摘下帽子,露出满头粗黑的短发,硬得像野猪的刚毛,倒着一扑落,吱吱响,嘴里还说:“你看火力壮不壮?要是黑夜还跳火星呢。”
梁家龙说:“壮!壮!你放心,不会撵你回医院去。不是说来了几位朝鲜老乡亲么?你也不引见引见。”
掩蔽部里坐着两位朝鲜客人,一男一女,迎面站起来。女的是个年轻轻的少女,眉眼甜蜜蜜的,面熟得很。梁家龙乍一愣,立时认出来:原来就是那个曾经在风雨黑夜招待过大家的姓崔的姑娘。小牛尽着咋唬,说他们才认了亲,又告诉说姑娘叫崔正爱,那位大爷是她父亲,叫崔道根。
崔正爱抿着嘴唇一笑,用怪清嫩的嗓音问:“你们记得不记得,那晚上有位同志来讲,有个朝鲜老乡下水摸定时弹,几乎冻死?”
梁家龙说:“记得呀。”
崔正爱带着几分骄傲的神气说:“那就是我爸爸。”
崔道根却没有半点骄傲的神气,两手交叠在肚子上,笑眯眯的,眼角堆满善良的皱纹。
小牛躲在梁家龙背后,对着崔正爱挤眉弄眼的,又指指孙连长的行军床。床上的被子乱堆着,不知被子底下藏着什么东西,直动弹。高山河想:“这个小牛!又闹什么鬼把戏?莫非说崔道根父女送来劳军的不是两条狗腿,倒是条活狗?想去揭开看看,慌得小牛一步窜到床前,紧摇着双手说:“慢着点!慢着点!等我变个戏法你们看。你们要能猜得出我变的什么,我把脑袋输给你们。”
高山河说:“变就变吧,谁跟你赌脑袋?”
小牛装模作样地咕哝几句法咒,望空抓了一把,对着拳头吹口气,又把手朝着被子一张,喝声:“变!”就把被子一?,一个小女孩拨浪地跳出来,张着两手,活像只亮开翅膀的小鸟儿,咯咯笑着扑上来,一把搂住高山河的脖子,忽然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原来是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