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洛阳豪客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0148 [book_dec]王度庐作品大系武侠卷第二辑之一。清朝末年,豪门小姐苏小琴容貌出众,武功超群,因打退“鲁家五虎”而名扬洛阳。江南美少年李剑豪男扮女装到苏家避难,二人情同“姐妹”。不久真相识破,“姐妹”成为恋人。但又因江湖恩怨,情人又成冤家,酿出场悲剧。 [book_img]Z_1446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江水滔滔少年侠士” 隐凤村中少女动相思 早先,尤其是清朝乾隆年间以后,南北各城市,各码头的镖业盛行,那时候干镖行的人,是很能够发财的。保镖第一要武艺高,名声大,第二要交游广阔,所交的不仅是各路的同业,因为“同行是冤家”,遇有灾难,未必相扶,最要紧的是认识各山的绿林,只要有面子,他们便不刦你的镖,投一个帖子,或是招展一下镖旗,便可以顺利的过,然而当绿林中人遇见倒楣的时候,要求镖行朋友帮助的时候,镖行人也概不能够推辞,必须尽力相帮,否则好友亦成冤家,势必雠仇相报,总而言之,早先的镖师与绿林原通声气,有的是有金石之盟,有的则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一些争雄,论武,仇杀,再说虽然都是江湖粗人,可是也有男女的爱情及纠纷,这一切种种的事情,便成了后人写述武侠小说的材料。当年——清朝嘉庆年间,中州河南省,有一位出名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由这个人的绰号和名字,就可知他是怎样剽悍猛勇而又年青的人,保镖三十年,作的好事甚多,恶事自然也不少,然而竟因此发了大财,收了镖旗不干,退居洛阳城东隐凤村故乡,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并且他的二儿子因为自幼就不学武而读书,虽没有中举,却捐了一个知县,分发在山西,携带夫人去上了任,红纸的喜报荣耀地贴在隐凤村中,由此,年老的苏黑虎苏老庄主,又膺受了一个尊称,就是人都称呼他为“苏老太爷”。苏家门中出了一位知县,这也不是值得惊奇的事,他们祖上原也都是读书的人,并且,苏老太爷也弄不清是他的祖母还是曾祖母了,因为年青守寡,一生不嫁,当地的官还赠送给她一块“贞节牌”,在他家的门首也不知挂了有多少年。后来家道中落,苏黑虎流落于江湖,那块“贞节牌”早就没有了踪影,可是村中的人还都记得有一个“贞节牌苏家”。后来苏黑虎发财回家,家业重整,田园日大,他托了人情又请当地的官老查县志,找着他们家里祖上那位节妇是何门何氏,又给补送了一块红地金边金字的贞节牌,他并自己出资在村外伏牛岗附近的祖茔,找石匠为她树起了一座伟大庄严的“贞节坊”,是日并曾摆了几十桌酒席大请客。如今二儿子又作了知县,他成了苏老太爷,更足以与当地的名绅,世家相并比。然而苏老太爷意犹未足,他自己虽老,身体跟石头一样的结实,把老婆都妨死两个了,现在并没有“老伴”,他这辈子当然不能再出“节妇”了。他又不愿意他那三个儿子都早死,自然也不希望儿媳中再出节妇,那么他属意于谁呢?他要使谁以女儿之身,轰地一声,蒙受旌表,比他闯了三十年江湖名头来得还大,并且容易,并且光宗耀祖,叫那些缙绅之家全都羡慕。——这种心思当然不是具体的,这种希望也不是太急切的,然而他确实以此屡经教诲于他的女儿苏小琴。可惜她的女儿苏小琴今年才十七岁,未有夫家,长得太好看,恐怕有点命薄。命薄还不要紧,只怕因为貌美,就有些轻佻,这是苏老太爷私下里很担心的。苏老太爷并且常后悔。不该从女儿七岁的时候,因为喜爱她就教给她武艺,并且还为她请过教拳教剑的师傅,近两年虽然不教了,那师傅也走了,可是恐怕她把武艺早就全都学成了。长拳短挝,越脊蹿房的功夫究竟至如何的程度,苏老太爷倒还没对女儿细加考察过,可是女儿把一口宝剑使得飞熟。说到剑法,这原是苏老太爷一生的绝技,他有一口“青蛟剑”,别人不许摸,永远悬挂在他卧室的壁间,女儿小琴几次要想动一动,看一看,练一练,都被他严词地拒绝,他宁可给女儿另买一口铜活簇新,分量稍轻的宝剑去耍着玩儿,可不许动他的那口“青蛟”。他时常独坐屋中,眼望壁间的“青蛟”而发呆,叹气,有时也抽出来“当当”的弹几声而傲然自得。这口剑倒未必能够“削铁如泥”,可是一定是三十年前就永久在“苏老太爷”的手中,曾用它护送过万金镖车,打服过众山豪霸,义救过不少善良,可也大概杀戮过不少人,作过些毒恶的事,已往种种,苏老太爷不愿向人提说,他现在是专心地拜佛行善,并且好静慕雅,他在宅中的前院特别设置出来一间佛堂,里边供着许多尊佛像,终日香烟缭绕,磐声常鸣,跟一座小庙无异,他的须子养得日长,变得更白,他终日拿着一挂念珠,嘴里时常诵着含糊不清的“枉生咒”,好象一位老比丘,那些过往的僧道,化到他的村里来,他总要施给。此外他还在客厅里挂了许多幅名人字画,在里院又筑了四座花畦,里面种的全是牡丹花。牡丹是“富贵花”,现在他家里已经富贵了,自然需要这种花儿来作陪衬,作点缀,但最要紧的是为他的女儿小琴来看着玩,到了春天,叫女儿学着灌溉灌溉,也省得她去想别的事。女儿的婚姻的事,老太爷是非常关心的,不过虽也有媒人来提说过,可总不“门当户对”,岂只门不当,户不对,而且媒人只要一来,就招老太爷生半天气,因为两三个媒人来提的只是那一门亲,就是离此不远,登封县,也是以保镖起家的土财主鲁家五虎,大爷吞山虎是苏老太爷当年的朋友,二爷腾云虎武艺高强,是有名的恶霸,他今年已经快到四十岁,竟屡次三番地托媒要娶这里的小姐小琴为续弦。这,慢说年龄太差,就冲着他家都是镖行——说镖行是好听的,实际上,苏老太爷知道吞山虎那小子干过绿林——这就不行,苏老太爷是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之家里去的,命好,叫她当一品夫人,将来受诰封,命坏就叫她给婆家挣贞节牌坊当节妇。只可惜,二儿子也是七品官儿县太爷了,偏偏就没有那不是衰败的官宦之家来到隐凤村提亲,左一趟,右一趟,来提亲的都是鲁家五虎中的那条“腾云虎”。苏老太爷先是婉言谢绝,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是:“那边说了,如若老太爷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就要来抢。”因此,老太爷一怒,当时将媒人打出了大门,并摘下青蛟剑要去跟鲁家五虎干一干,气得高大的雄躯发着抖,扫帚眉毛高竖,豹子眼睛瞪起,紫红色没什么皱纹的脸孔腾起杀气来。然而心里一转念,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神态立即又平和了,用巨掌去挂上了宝剑,又捋了捋飘在胸前二尺多长的白髯,口中不住念著咒语,抑制胸中的恶气。这些事,他也不对女儿去讲,后来登封鲁家依然派人来厚着脸求亲,但苏老太爷就躲在佛堂里不见。苏家的家道愈来愈富裕,因为大少爷苏振雄在潼经商,生意兴隆,不断地派伙计给老太爷捎钱,并给他太太——大少奶奶人氏送贴己;二少爷苏振忠不必再说了,携带着夫人在任上很好,时常派头戴红缨帽的差官送来平安家信,和那地方的土物,并且每次全都附带来银票;只有三少爷苏振杰却很不成材,老太爷也教给过他武艺,但是他一点也没学会,二十多岁了,整天游手好闲,要不然就在东跨院他的屋里,跟他那脸上有雀斑的媳妇卢氏,一会儿好的蜜里调油,会闹得又鸡吵鹅斗,老太爷只是念经,也没法管。小姐小琴是在北屋里住,有乳娘何妈妈陪伴着,她的父亲在家时,她从来也不出门。西屋空着,窗上常挂着绛色的窗帷,小琴小姐有时候在那屋里做活计,她的绣活做得跟她的宝剑舞得同样地精,一般地好,并且一个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是最喜欢打扮的,她的睡鞋就不知做了有多少双。这天,她又在西屋里剪裁了一双绣鞋,忽然见仆妇赵妈进屋里悄悄地跟她说:“东关里的那个孟广,又来了。”孟广外号人称“银钩孟广”,年有四十余岁,在这洛阳城东关开着一家小镖店,他是唯一现在还与苏家交往的人。听说他是苏老太爷早先的伙计,人又忠厚,苏老太爷久绝江湖,可是从他那里还能得知最近的一些江湖之事。今天,他又来了,也没到里院,也没象往日似的,见了小琴总要恭敬地问说“小姐近日没再练习宝剑吗?”只在外院跟老太爷谈了些话,就走了。然而老太爷却象是受了什么刺激,晚间跟三儿子和女儿在一起用晚餐时,他忽然把筷子向桌上“吧”地一拍,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今天孟广来了,他告诉我,现在长江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侠士,那武艺,比南方的著名好汉万里飞侠高炯还要高,可惜不知此人的姓名,但是孟广听江南来的人把他说得如同生龙活虎……”三少爷苏振杰大口嚼着肥肉,就笑着说:“咱们去会一会他呀?”小姐小琴是发呆地问说:“没听说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吗?”苏老太爷兴奋地本来是想往下再说,可是忽然看见摆在自己眼前的原是几样素菜,他似乎想起来自己原是已经念佛烧香的人,岂可再又触动这些江湖意气?所以立时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只又念佛。他一念佛,小琴就什么也不敢再问,但忽然地因此在脑里印上了江水滔滔,一位英俊的少年的影子,——这是假想的,但她总是排除不开。自这天以后,苏老太爷的精神显得反常,念经越发勤了,几乎整天在佛堂里。小琴的心,是几乎收束不住了,恨不得当时就到外面走走,尤其是往江南去走走,仿佛心里才痛快。她住的北房是一明两暗,早先她的父亲在东边那暗间里住,现在是搬到前院佛堂对面的客厅里去了,但这屋里,壁间仍悬挂着那口青蛟剑,西里屋是乳娘何妈妈居住。小琴是个小姐,她可一个人住在外屋,有一张檀木的小床,也不备床帐,对面是一座很大的穿衣镜,她每天除了梳头更衣之外,总要对着这镜子照上无数次,她太爱自己青春的芳颜了。这镜子常印着她的苗条身子,瓜子脸儿,不用描而自然清楚纤秀的似乎微微含着点儿“颦态”的双眉,那真象樱桃一般可爱的小口;她的眼睛本来是双眼皮,水灵灵的十分俊俏,她还惯会运用,时常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倩目流波,或是瞪眼发威。她最怕何妈妈自里屋走出来看见她,那她立时就觉着很害羞似的。这一天距离孟广来的那天又有四五日了,一清早小琴起来对镜梳头,刚自己编好了长辫,正拿着黄杨木的木梳拢那额前齐齐的“孩儿发”,忽见赵妈拿着簸箕条帚走进来,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悄声对她说:“这么早,那孟广又来啦!”小琴淡淡地说:“他本来是跟老太爷认识多年了嘛,他早先就常来,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赵妈却说:“嗳哟呕!小姐您那里晓得?早先他来的时候都是嘻嘻哈哈,一点事也没有,待一会就走,这两次来,他都是有事,说话都背着我们,咱们的老太爷平常善得跟一个老菩萨似的,可是上一次,孟广来说了几句话,弄得咱家老太爷是又瞪眼,又抡拳,一个人儿在外院来回走,哈哈地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简直跟疯了似的,一口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好少年!好少年!……’现在,刚才孟广捶了半天大门才进来的,老太爷刚烧完了早香,他给请到外院,我正在那儿扫地,我就听孟广说了一句什么云二寡妇,老太爷立时两条腿就打哆嗦,脸也白了……”小琴才听到这里,就吃了一惊,摇头说:“我不信!”赵妈说:“您不信?您快到外院去看看吧!我想一定是有点事。”小琴当时扔下木梳就跑出了屋,可是见她的爸爸已自前院走来,她最怕被她爸爸看见,必要申斥地问说:“你连衣裳还都没换好,出来干吗?是要察过我的事吗?你一个姑娘家,多管什么?”她受过这样的申斥已不止一回了,每回被责备得都要哭,所以现在她赶紧隐身在西边墙角那牡丹花畦的后边,有矮矮的透明的竹篱,牡丹并且已长了许多的嫩叶,她蹲着身,她的爸爸就看不见她,但她却看得见她的爸爸。只见苏老太爷站在东跨院的门前高声叫着:“振杰振杰!”那是有他的儿媳妇住的院子,所以他向来也不走进去,连叫了四声,仆妇金妈才自那跨院走出来,问说:“老太爷叫三少爷有什么事吗?三少爷还睡着觉没起来呢!”小琴一听,就觉着不好,“怎么金妈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这样一定得招我爸爸生气。”果然,今天老太爷是与往日不同,往日知道儿子在屋里睡早觉,虽然也不高兴,可是不发作,今天却大发雷霆,喝叫道:“快去把他揪起来!不用问我有什么事!”小琴就知道那银钩孟广的确是给了老太爷带来刺激,使老太爷又反常了。她赶紧趁着爸爸还没回身的工夫,就站起来,轻轻地跑到北屋的屋门口,假作才开门,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脚登在石阶上,一手推着屋门,问说:“爸爸!有什么事呀?”苏老太爷好象吃了一惊,疾忙回过头来,把头摇了摇,故作镇定地说:“没有什么事,我只叫你三哥出来,吩咐他几句话。”小琴依然不进屋去,就向那东跨院里去看,待了一会,就见她的三哥苏振杰一边系着裤腰带,困眼矇胧地从里边出来,说:“爸爸,是您叫我吗?我是早就起来啦,可是我昨晚上不知怎么受了寒,闹肚子,连上了好几趟毛房啦,——爸爸找我有什么事呀?”老太爷招手说:“你到这儿来!”此时老太爷已不再生气,神态很是平和,但说的话似乎比往日快,声音也发沉重,可见他的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不过在表面上还故作镇定,从容。他把三儿子振杰就叫到北屋,小琴也随着进来,只听苏老太爷说:“我近来常作梦,梦见南海大士,观世音菩萨。”苏振杰说:“那是爸爸要成神啦,不然就是咱们家里要有喜事。”他的妹妹却站在他的爸爸身后边用眼睛瞪他。苏老太爷却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是观世音菩萨来点化我,刚才孟广也来,说是城内有许多念佛烧香的人,都已经前去朝普陀,南海普陀山在大江以南,离咱们洛阳有两三千里,趁着我的身体还行,还能骑得动马,我要去走一趟。”苏振杰说:“爸爸要朝普陀山,还要骑马去干吗?马留在家里好不好?我听说人家朝五台山的和尚,全都是拿脚走着去?”他的妹妹又瞪他。苏老太爷却觉儿子说的话对,点头说:“本来是应当步行而往,那才显得虔诚,我年青的时候,这几千里地的路,滚也滚着去了,可是现在不行!外表看着我还硬朗,实则我已自觉年迈气衰,好在咱们并不是高僧高道,也不想成佛作祖,这不过是念了几年佛,有一点虔心,趁着还有一口气,去拜拜南海普陀山,潮音洞,紫竹林,也许能受到菩萨的一些感化。我还想顺路到江苏铜山县去看看你那秦叔父秦铁棍,还有早先到咱们家中来过的你们那李伯父李国良,现住在江南,我也想去看看他,因为我们都是多年的弟兄了,三十年前在一块儿保镖,还干过……”他没往下再说,只说:“我打算今天就走,可是现在我得先去拜一拜祖茔,以向祖先辞行,你们愿意跟着我去吗?”苏振杰说:“我可还得上一趟毛房。”小琴却很喜欢,因为可以出门去玩一玩了,不过却又有点忧愁地说:“爸爸您何必这么急呢?今天去拜坟,不会过两天再走吗?”苏老太爷却摇了摇头,只说:“你们换换衣裳吧!我到前院去等你们去了!”说着就走出了屋。这里苏振杰皱着眉对妹妹说:“我真懒得去!”小琴说:“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跟爸爸去。”苏振杰吐吐舌头说:“那我可不敢!好在他老人家可快走啦!这一走,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回来,嘿!那可真好,由着咱们的性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当时又十分高兴,跑出屋去回东院,先报告他的媳妇去了。这里,小琴对镜梳理梳理了头发,又要更换新衣裳,她的乳娘何妈妈要拿出一件粉红的绸子小夹袄来给她穿,她却撅着嘴摇摇头,因为她不敢穿,她知道她的爸爸若见她穿上这种颜色艳丽的衣裳,一定要大不乐意的,所以她只能穿上那么一件老气的古铜色的冲子袄,下面还得穿百褶的青裙,因为爸爸吩咐过,只要是出门,就非得穿上裙子,不然就象是挖菜的穷女孩子了,那里还象是“小姐”?她打扮完毕,她三哥来找她,苏振杰现在也穿上了长袍马褂,头上还戴了一顶没有顶儿的红缨帽,悄声地抱怨着说:“这么三步半路,还得叫咱们打扮一回,我真觉着麻烦,幸亏爸爸快要走啦,快走吧!菩萨要是有眼睛,给他也在南海安上一个莲花座,就叫咱们的爸爸在那莲花座上一坐,得!叫他老人家在那儿享受香火,咱们在家里享福,谁也不能来管咱们了。”小琴也笑了笑,实在她也是老早就盼着爸爸快些再去闯江湖,闯了一辈子江湖的人,却在家里看着儿女,连半步也不准迈,谁能够受得了?这算是好了,他老人家可要走了,虽说外面也许有什么凶险,可是大概不至于,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还有朋友,并且菩萨也不能一点灵验没有,总得保佑呀!……因为盼着他们的爸爸快些离家,所以兄妹二人赶忙到了前院,老太爷已经命人把家里的骡车备好,仆人苏禄又问:“还用备马吗?”苏老太爷却说:“暂时不用,可是你叫耿四将我那匹黑马备好了,预备着就是了!”苏禄连声答应着,一这个在这里已经服役有二十多年的仆人,他知道老太爷说朝普陀当天就要朝普陀去了。他也不胜惊异,并带着点留恋,老太爷却出门就叫女儿上了车,并命放下了车帘,他们父子在后边步行跟随,就走了。这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古都洛阳,天气已暖,自黄河自洛水那边刮过来挟着砂尘的软风,吹到脸上发暖,黄土旷野,青草己生,中间羼杂着无名的野花,颜色娇艳,都象小姑娘那么好看,蝴蝶儿也翩翩地飞翔,总是双双对对,冬天不常见的小鸟,此时也来到那碧绿的柳梢,唱着欢悦的歌曲,远天无边,白云连着青山,近处的田亩如锦,农妇伴着农夫在那里操作。苏家的祖茔就在隐凤村的东南,伏牛岗的附近,离着洛水的西岸很近,据说“风水”是很好的,所以族中虽已萧寥,门庭虽已败落,还能于苏老太爷这么一个自幼流浪江湖的人,起而兴家,家里并且又有作官的后代了,这都是苏老太爷认为祖茔的地势好,留有余荫之故。但他来到这里,带领儿女拜过了祖坟,他却又感触丛生,站在石头筑的贞节牌坊的旁边,向着小琴说:“我走后什么全都放心,没有人敢来打抢咱们家里的貲财,因为绿林人至今还没有忘我的英名,我虽不在家,他们也决不敢来到太岁头上动土,再说我已嘱咐孟广,叫他时常派人来照应,这我都不挂念。只是你已是这么大的一个姑娘了,家中并无长男,你三哥是个废物,以后恐怕难免有人来搅扰。其实这也不要紧,只要你永远不出闺门,在家里也不要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夜晚睡眠要搬到里屋去,天一黑就将屋门锁闭,那就管保没有什么事,干脆一句话,你只要时时记住咱们家里的贞节牌坊,记住女儿家应守三从四德,这就用不着作爸爸的多说话了。”又转首向三儿子振杰说:“平常我知道你是又懒又不会干事,可是这次我走之后,你得学着点顶起这个家来!记住了好了,不要常到城里去胡游乱逛,不相识的人,莫与他交谈,无论是谁来找我,你就说我没在家,也不用说我上那里去了!”苏振杰一声一声地答应着:“是!我知道!是!我听明白了!”其实他就一句话也没往耳朵里去听,他只在想着等爸爸走了以后,他应当怎样的玩乐。小琴是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她的爸爸又叫她上了车,于是父女三人回到家里。此时马已备好,苏老太爷依旧不显出匆促的样子,先细心地将他的行李包袱系好,又把他原来的卧室中的几只箱子检点了一番,然后叫来两房儿媳,也嘱咐了一番,又嘱咐金妈好生浇花,他也不准家中的女眷往外送他,只由苏振杰送他出了大门。苏老太爷又向苏禄等男仆,特别是打更的耿四,都嘱咐了许多句话,就骑上了马,带着行李,挥动了皮鞭,出了隐凤村就向东去了,这时的天色还不到晌午。苏振杰见他爸爸走了,他乐的简直要飞。当时他的脾气也大起来了,呵斥苏禄说,“老太爷不在家,你们可就得都听我的,我说什么,就算什么,如若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散你们的工,还得先打一顿,——我可不能象老太爷那样烧香念佛的人心肠软!”他又吩咐耿四,说:“家里不是还有两匹马啦吗?快把那匹火炭驹给我备好,我要到城里去访朋友!”耿四不敢不连声答应着,苏振杰挽摇着肩膀走到东院,逼着他的媳妇给他开箱子,取新衣裳,又找他的大嫂要银子,他打扮得跟个公子王孙似的;又到北屋,要去取他爸爸的那口“青蛟”宝剑,却不料早被他妹妹小琴拿过去了,他瞪着眼睛向他的妹妹索要,小琴不但不给,还要打他,他就说:“得!爸爸刚走,我也不能就跟你打架,青蛟剑你先拿着吧!可是不准你出门,因为我是男,你是女,将来我就是爸爸,你可就得嫁出去了,是别人家里的人了,我们这儿就不要你了!”气得小琴“锵”地一声抽出青蛟剑来,苏振杰却一个箭步“梆”地一声撞出了屋,门把脑袋都撞肿了,然而他“哈哈”大笑,找着他自己的一口普通的宝剑,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出了门,骑上马,上城里玩去了。从此,他就天天如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有所顾忌。现在他就是还缺少点钱花,他打算想法要开他爸爸的那几只箱子,可是那箱上的锁头都太坚固,又有他妹妹瞪眼看着,他没法子得手,不由真是着急。一连过了十余天,此时院中牡丹已将开放,连孟广来了都说闻见了花香,小琴天天晨起必要在院中舞剑,孟广来了,也赞佩着说:“姑娘这剑法可以走江湖了!”孟广是每天必来,来时还必定扎束利便,带来二对银光闪闪的护手钩,还时常带来他的两三个伙计。他镖店的生意近日很忙,他可每天必定要来一两趟,因为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同时听说登封县的鲁家五虎也知道苏老太爷朝普陀山去了,他们没了畏惧,扬言在十日之内,就要来抢亲,所以现在孟广着急得很,有一件必须他保的镖——可以赚很多钱的买卖,他全都没敢答应,他只是拚出去了,要在这里迎斗鲁家五虎。这信息到了三少爷苏振杰的耳朵里,他可有点着慌,时常躲在他媳妇的屋里,孟广请他到前院去商量商量,他都不敢出头,可有时趁空溜出,跑到城里一住就是三团天不回家,借着“醇酒妇人”而想躲避开那鲁家五虎。他又要叫孟广去求别的有本事的人前来帮忙,孟广却摇头,说:“那叫没用!鲁家五虎是干什么的?早先他们还不过是闯绿林,保镖,现在却交游广阔,连官带吏,以及各省各地有名的土财主,大商人,名拳师,他们全都认识,咱们去求谁!求来人不但帮不了咱们的忙,倒许给他们如虎添翼!”苏振杰说:“上铜山县请秦铁棍去,他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孟广却说:“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到时连小琴姑娘都不必帮助我们,因为人家到底是姑娘,要跟鲁家五虎动起手来,是虽胜也贻羞。到时没话说,只有我这一对双钩,和三少爷的那口宝剑……”苏振杰一听,腿可立时就软了,脑门子直往外流汗,但是他还得顾着面子,连说,“行!行!到时候就豁出去干吧!”从此,心里可永远象是打鼓,连觉也睡不好,跑毛房跑得更勤了。又过了几天,幸喜平安无事,这一天都已到黄昏时候了,忽然外面急急的打门,苏禄出去看了,就又惊又喜地回到里院来传达,原来是远客临门,门外停着一辆车,来的是苏老太爷的老友李国良,和他的女儿李大姑娘。 [book_title]第二章 绛窗外试剑对名花 洛阳东关娇娥战五虎 李国良李老英雄在前几年曾到这里来过,他与苏老太爷原是三十年前的患难之交,如今突然而来,苏振杰怎敢慢怠?何况这也是一个帮手呀,李老英雄的威名,就许把鲁家五虎吓得来也不敢来,更何况李老英雄现在带来了闺女,这闺女一定也有十七八啦,模样想必长的不坏吧?于是,苏振杰喊着仆妇,就出去迎接,到了门外就叫:“李伯父!”同时恭敬地请李大妹妹下了车,进了门,他追着人家的闺女,恨不得扒头搿脑地去看人家的模样,他可没法看得清楚,因为人家是走长路来的,所以发上罩着黑纱的首帕,并且低着头,不过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穿的似乎是酱紫的女衣,身材不太高,可十分的娉婷婀娜,长裙拖地,也没看清下面的脚,就被一个仆妇搀着,一个仆妇两手举着灯笼,在前面领路,走过去了。门外一阵小小的骚乱渐渐宁静了,苏禄听仆人们彼此低声谈着话,似乎都觉着这父女二人来得太突兀,太可疑。苏振杰随李老英雄往里走去,本要先让至客厅里,李老英雄却说:“三侄子,你别跟我客气,你看我还是外人吗?当年,我跟你爸爸,我们俩的年岁都跟你现在差不多,我们一同走江湖,吃苦,受饿,还有你的那个秦铁棍秦五叔,我们三个人……咳,回想起早先的事来,是又可笑,又可叹!”说着,就迈着大步往里院走,说:“我先叫你大妹子见见这里的嫂子跟姊姊,然后咱们爷儿俩再说话。”那位女眷已被搀到里院,两位少奶奶都上前迎接,笑声儿寒暄着,西屋中早已点上了两枝明亮的蜡烛,但北屋里还是漆黑的,原来小琴正扒着窗往外偷瞧,她想看看来的这位女眷模样比她自己如何。可是,真恼人!这个女眷到了人家里还不摘首帕,太不懂得礼节,而且又那么羞涩,连头也不敢抬,行礼仿佛都不大会,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穿的衣服颜色既不漂亮,样式又肥,裙子长得拖到地,这是多难看的打扮呀!小琴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就点上了灯,可是仍然不出屋。院中一阵说话的声音已经逝过,女眷被让进西屋去了,苏家两个少奶奶随进去招待,那位李老英雄眼看着将女儿安顿好了,他才又往前院,找苏振杰去细谈。 这李国良李老英雄身躯高大,胡须已花白,像貌清癯,似带有深深愁苦之事,据他说:“是自江南来,因为送女儿往山西平阳就亲,路经此地,所以来看看老友,想不到竟没有见着!”苏振杰对于这位老英雄是何处而来,何处而往,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想叫这老英雄在此多住些日,让那位李大姑娘也多住些天,既可吓吓鲁家五虎,又可叫自己家里住一位大姑娘,一举两得。所以他就高兴非常,而招待得更为殷勤,请李老英雄就在客厅里住,李大姑娘住在里院西屋,他壮起了胆子,并且乐的要飞,把苏禄等几个男仆支使得越发转来转去。当晚小琴也很兴奋,她见了那位李大姑娘——她称呼为“李大姐”,见年纪比她大两岁,长得是很漂亮的,只是眉毛有点粗,人既古板,两条腿原来还有病,动转不便,她就派了起妈专去服侍。这李大姐虽然有几点全都不如她,她却依然免不了心中要争强斗胜,所以她当夜在睡觉的时候想来想去,次日一清早,就起来了,梳洗已毕,换好了衣裳,按照习惯,她要手提宝剑出屋去练功课。此时西屋玻璃窗里的绛色帷子仍在默默地垂着,东方的天空铺着美丽的朝霞,隔院的雄鸡还在高唱,她就舞起青蛟剑,剑划破了晨风,腾起了光芒,引来了花香,她的纤手急掠,细腰慢动,莲足轻进,往来变化,伶伶的秀目直视着左手紧掐的“剑诀”,然而在眼前却又幻出来了那个飘渺虚无的对手,即是她父亲没走的时候曾经提说过的那近来名震江南的人。她每次舞剑,必以那人为她的假想对手,那个人现在有了名字了,叫作“少年侠士”。她走了一趟“撩云引月剑”,才收住了剑势,又走过去看牡丹,她数了数是开了一朵紫的,两朵粉红的,一朵白的还没有大开,娇葩半吐,就如闺阁女儿那么害羞的样子,然而她有点担忧,想着待一会儿那讨厌的蜜蜂儿一定要飞来采花蕊。正在出神,就听脚步急响之声,有人说:“喝!你真起的早呀!”她回身一看,正是她的三哥苏振杰,已经扎束利便,精神奋发,过来就说:“你把爸爸的这口剑给我使吧!你另拿一口去,咱们对对!”小琴哼了一声说:“武艺稀松,你光有好剑也是不行!”遂将剑交给了她的三哥,她跑回北房又取了自己的那口剑柄上系有红丝穗子的轻便合手的宝剑,又跳出来,抱定了剑势,便由她三哥先上手,她以剑还击,于是一往一来,兄妹二人就在庭下花间对起剑来,只见寒光相映,身躯并转,小琴此时的对手已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少年侠士”了,而是个可恨的鲁家五虎中之一,所以她的剑法越来越猛,愈逼愈急。振杰虽然也拿他的妹妹就当作鲁家五虎,可是觉着这个虎也太凶啦,他只见寒光一道紧接着一道逼向了他的身,又觉得剑风是不断“飕飕”的响,似乎要削去了他的耳朵,他就不由得缩头站住,说声:“哎哟!歇会儿吧!你怎么真砍呀?”小琴把剑向她哥哥的后腰平拍了一下,苏振杰就“吧叹”一声,屁股坐在地下了。小琴格格地一笑,蓦然一转脸,吃了一惊,却见西屋的窗里,有人撩起了那绛色的窗帷。她知道李大姐是在窗里看她,她就将宝剑又重复地舞起,着数更新。苏振杰也爬起来,摸了摸屁股,也把宝剑胡抡了一阵,几乎把那朵才开放的紫牡丹给击碎了,算是小琴呵斥了一声:“你看你把花儿都要打伤了,你瞎逞什么能?”苏振杰收住了他那套胡抡一气的剑法,还在扬拳踢腿,说:“我要把武艺练熟了,好打那鲁家五虎!”小琴也没理她的哥哥,却忽见李国良李老英雄自外院走入,微微地笑,向苏振杰说:“三侄子这里来!我同你说两句话。”苏振杰手提着宝剑就跟李老英雄往前院去了。小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提剑又过去看那牡丹花,此时见李大姐已放下了那绛色的窗帷,吞吞吐吐的,真不象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样。小琴的心里真有点笑话她,等待了半天,才见三哥苏振杰又自前院走回来,骂着说:“这老家伙!连咱们练宝剑他都要管,说是他女儿住在这儿,怕给他女儿招事。妈的,招事也招到我们家,与他家人有什么相干?想不到爸爸的朋友竟是这么熊?……”小琴赶紧摆了摆手,意思是别叫西屋的李大姐听见。苏振杰气忿得骂了两句,气儿销了,反倒十分后悔,可是仍然把嘴一撇,说:“我苏振杰外号叫粉金刚!”小琴倒觉得替他害羞,说:“是谁给你起的外号?”苏振杰拍着胸脯说:“我自己给我起的外号,我不是怕事的人!李老英雄年轻时也是闯过江湖的,叫他在这儿看看我好啦,我打完了鲁家五虎,还要到江南去找那少年侠士较量较量呢,我还要去打万里飞侠……”小琴都替他脸红了,可是苏振杰越发逞能,说的话声音越发地大,并从怀里掏出来一对铁球,在手掌里揉得滴溜溜地乱转,叮当当地乱响,还能够扔起了二尺多高,再用手接住。小琴皱着眉说:“三哥,你快回你屋里歇着去吧!”苏振杰说:“我才不累呢!我回到屋里看见你三嫂子那脸雀斑我就头痛,我打完了鲁家五虎还得打她,我非得把她休了不可,因为她不配当我粉金刚之妻!……”正在说着,忽然苏禄自外院匆忙地走入,说:“三少爷您快去吧!孟广派他镖店的伙计请您来喽!说鲁家五虎全都来啦!在东关等着您啦!说是只要您去了,事情就好办,您要是不去,等他们打到门上来,那可不得了!”苏振杰说:“不,不要着,着着急,我我,先上一趟毛房!……”小琴却忿然地挺剑说:“我去吧!”苏振杰赶紧摆手说:“那如何使得?爸爸不在家,也不能叫你出门,我粉金刚……”说到这里,他又眼往西屋一望,当时就不知由那儿来了一股勇气,说:“好!快给我去备上火炭驹!”苏禄说:“马已经备好了!”苏振杰说:“那我就走!”当时,他手提宝剑就晃晃悠悠向外走去,出了大门,上了马,一股风似的就出了隐凤村,直奔洛阳城的东关。在路上,他脑子里嗡嗡地发响,心里突突地乱跳,然而强振勇气,勉打威风,真快!不知怎么着就来到了东关,只见孟广那家镖店的门前站着一大群人,孟广急得什么似的,先迎上来叫着,“三少爷!我为管您家的事,把人全都得罪啦!今儿鲁家五位庄主,同着朋友前来,都说是苏家不允婚事,是我孟广一人从中作梗,我有多么冤枉?我帮忙可以,却不能背这黑锅呀?三少爷你是苏家的人,你快来跟这五位庄主说一说吧!”说话时就用手向那人群一指,苏振杰也没看清那些人都是谁,他就催马撞过去,手抡宝剑,向着一个人的头上怔砍,当时就红光崩溅,血水横飞,这可惹起大麻烦来了!原来被他杀伤的正是鲁家五虎的大爷吞山虎,立时大乱,孟广“嗳哟嗳哟”地直喊,说:“原是有中牟县楚少当家的今天给排解,事情原好说好办,你怎么见了面就伤人呀?这可真糟!”苏振杰却跟疯了似的,催马胡撞,宝剑乱抡,大声喊叫:“谁敢惹我粉金刚?我家里住着大姑娘!”他胡说八道,这时一些人全都跑开了,然而那鲁家的四条虎先救出了他们大哥受伤的身体,就一齐进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去取兵器,腾云虎使的是单刀,踏岭虎使的是双斧,穿林虎使的是长枪,出洞虎使的是齐眉棍,都一齐怒跃出来,就将苏振杰围住。苏振杰可仍不下马,马直起来尥蹶子,他在马上把宝剑象扇面似的一阵横抡,当时又差一点没砍着穿林虎的脖子,踏岭虎的双斧太短,够不着他,出洞虎却惊讶着说:“这家伙武艺高强!”所以将棍使得十分谨慎;只有腾云虎刀法纯熟,而身躯十分的轻敏,时时腾越起来,抡刀向着马上的苏振杰砍剁。苏振杰的剑没有一定的着数,乱搅一气,这样反倒使腾云虎也不敢近前。但他们鲁家五虎此行不单是同来了朋友,还带来了十几名庄丁,这时他们的朋友倒还都没好意思帮助动手,庄丁们可也都取来了刀钩斧棒,不管以众凌寡是不是合乎江湖道理,他们就一拥上前,将苏振杰的人马围了个密不透风。苏振杰大骂:“你们都不是好小子!仗着人多,这算能耐吗?我粉金刚可。也满不在乎,决不含糊,来!可小心点狗命!”他的剑抡得更猛,一些人都喊着说:“小心他点!这家伙怔得厉害。拿长绳子来,绊他的马腿,……”苏振杰一听,心说,“这可糟啦!倘若把我的马腿绊倒,我就得翻身落马,那时我还能活得了吗?”当时他就急急催马,想要闯开一条路,可是往前不行,前面有出洞虎抡棍拦截,往后也不行,穿林虎在后边以长枪直要扎马屁股,而且帮助鲁家五虎的人是越来越多,不下二三十名,个个还都换了扎枪长棍等等长家伙,都最容易向马上来递取。苏振杰简直的手慌眼乱,马更往起来跃,直着脖子甩着鬣不住地叫唤,苏振杰此时不被人打下来,也得被马摔下来。那边有两个人是鲁家五虎的朋友,全都看不过了,同声嚷嚷着说:“这不对!你们的人太多了,他人太少了,贏了他,也得叫江湖耻笑,都快住手!我给你们评评理!……”腾云虎单刀仍向苏振杰去砍,并嚷着说:“他把我大哥都伤了,这还用评理吗?他就是肯把妹妹嫁我,我也不要了,非得报仇!”孟广站在远处更着急,大声地央求说:“都赏我点面子!先住手!”腾云虎骂着说:“赏你他妈的什么面子?事情都是你给挑的,等着我们杀完了这他妈的粉金刚,还得割你的脑袋呢!”孟广吓得也不敢再言语了,只是不住地叹气跺脚。这里打得更凶,尘土扬起了多高,因为是鲁家五虎在这里打架,连当地的官人也躲开了,没有人敢来管,敢来劝。苏振杰眼看就要不行了,头上的汗流得好象下了雨,胸口喘息不过来,象是要断气,心说:“我的爸爸呀!……”他喊都喊不出来,两只手拿着剑都将要抡不动,下面的几个人已经用绳子把马腿缠住了,只是这匹马太矫健,他们用的绳子又太细,怎样绊,拽,揪,拉,也还没把马弄倒,马已用蹄子将地下掘成了四个深坑,嘶叫的声音更为悲惨。腾云虎换了一杆长枪,对准了苏振杰的咽喉就要刺,那边他的一个朋友急摆着手喊说:“这决不行!……”腾云虎却狞恶地一笑,枪就扎来,苏振杰却还能够抡剑去拨枪杆,可是腾云虎抽枪换式,再去扎他的前胸。那出洞虎自旁边跳起来,抡棍要打他的屁股,他可就眼看着要难于招架了。此时忽有许多人“哦,哦”地一阵大喊,无数的人眼睛全都向东边去看。腾云虎也惊讶得倒退两步,赶紧一回头,却见自东边飞来了一匹胭脂马,马上一个身穿古铜色绸子的小衣裤,腰系一条长绸子的素白的汗巾,娇艳的人影随马蹄,仓卒的马蹄如风至,尘滚土扬,同时马上姑娘抡的是一口光芒闪闪的宝剑。腾云虎大惊,疾忙转身拧枪迎敌,却不料姑娘自马上抡剑砍来,“刷”的一声,真厉害,幸亏他撒手扔枪跃到了一旁,不然连肩带臂都要砍掉。出洞虎舞棍扑奔上来,姑娘一剑就将他劈倒。踏岭虎“嗖”的一斧飞出,却被姑娘用剑拨落,同时胭脂马跳跃如龙,先去扑穿林虎,穿林虎刚换了一把大刀,还没有抡起,就被姑娘一剑向背砍去。那边鲁家五虎有个朋友两眼都看直了,至此时便急喊着:“姑嫂剑下留情,……”可是穿林虎早已惨叫了一声,爬伏在地。这姑娘剑舞如飞,马驰人转,就象一只凤凰——或者是更美丽更难惹的神鸟一般。苏振杰见是他妹妹小琴来了,而且是出阵便赢,无人能挡,他又恢复了勇气,抖起了威风,“啊啊”“哈哈”又叫又笑,好象乌鸦,把帮助鲁家五虎的那些人杀得都象落毛的鸡,受伤的麻雀,逃的逃,滚的滚。而一些刚才给鲁家五虎助威的,呐喊的,那都是一些闲人,本地的无赖汉,这时又鼓掌如雷,给小琴来助阵,齐喊着说:“好!好!真英雄!真漂亮!苏家的小姐美剑侠!……”小琴听人给她起了这一个绰号,觉着很好听,当时便将剑舞得稍缓,马也收住,忽见——这原是鲁家五虎的朋友,是一位少年翩翩,衣服华丽的人,徒手就走过来,拦住了这匹胭脂马的马头,说:“请姑娘暂时息怒,姑娘的武艺太高,他们全都抵挡不了,要是这样地杀,能够将这些人全杀尽了,可是姑娘何必?姑娘想必是苏老太爷的女儿,纵不以慈善为怀,也得给这地方官留个脚步,不要弄出人命来,使地方官为难!……”小琴手中仍然举着宝剑,瞪着眼对这人说:“你是官吗7”这人说:“我不是,我姓楚,名叫江涯……”小琴说:“谁问你姓什么?你管不着,你快滚开!”楚江涯弄得脸通红,这时孟广走了过来,鞠躬作揖地说:“姑娘不用生气,这是中牟县的楚少当家的,倒是一位好人!”小琴说:“他是好人,为什么他要帮助鲁家五虎!”楚江涯摇头说:“我并没有帮助他们?”这时有许多人都好奇地围住了小琴的这匹马,其中有一个说话南方口音,长脸的人,似乎跟孟广很熟,直拉孟广的胳臂,指着小琴问说:“这是谁?这是谁?这是你们洛阳出名的女英雄吗?”小琴瞪了这人一眼,孟广赶紧说:“他是在我镖店里住的,是我的朋友,姓于,前几天就来到了,我也跟老太爷提说过。”小琴对这姓于的并不注意,却又发怒地瞪着楚江涯。这时也有一个穿担很整齐,腰挂佩剑的中年人,来拉楚江涯,意思是劝他不必再跟这位姑娘说话,因为这位姑娘太厉害。可是楚江涯竟好象是忘了这位姑娘的厉害,并且似为姑娘的神技及艳色所迷,他就象是钉在姑娘的马前头了,一步也不能走。但要不是孟广现在旁边给劝着,姑娘手中的宝剑纵使砍不着他,皮马鞭子也早就抽在他的身上了。楚江涯又指着来拉他的那个中年人,说:“这是我的好友陈文悌……”小琴怒声说:“谁问I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谁管你们都是什么东西?”楚江涯却说:“我们都不是江湖人,只是平日都好练些武艺,又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与鲁家五弟兄虽无深交,可是早就相识……”小琴更是发怒,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是他们邀来的,是一伙,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们。”楚江涯连连地摆手说,“不是,不是……”然而小琴那里听他辩解,就“刷”的一抡宝剑说:“你们谁要是不服!谁就再来!”楚江涯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说:“姑娘如若不信,可以去细细访问,我楚江涯虽与你府上并无认识,可是也久仰苏老太爷的大名,此次我原是同着朋友陈文悌来洛阳游览古迹,并想拜访苏老太爷,昨天才到的。可是见了孟广兄,就听说你家老太爷已经朝普陀山去了,这总算我们的缘分浅,迟来了一步,以致无由拜识……”小琴哼了一声说,“我爸爸就是在家,他也决不肯见你们这些坏东西!”楚江涯却似没听见这骂他的话,依然接着说,“刚才我们就见着鲁家五弟兄,孟广兄原是恳求他们,他们反倒说先打完了孟广,再去拆平了隐凤村。……”小琴更是生气,用剑指着说:“叫他们去呀?去了得叫他们都比现在受的伤还重。”楚江涯又把小琴细看了一眼,就说:“我真没想到隐凤村中竟有美剑侠,你们与鲁家的纠纷是因何而起,我也知道得不详细,我只想,排难解纷原是豪侠之所当为,同时孟广兄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也不能叫他为你们的事而受辱。还有这位于兄,连陈文悌,我们都想为这事排解,不愿闹到隐凤村,这才派人把你令兄请来,原是想说和,不料你令兄来了连马都没有下,就一剑先将吞山虎杀伤!”这时候苏振杰也拨马走过来了,说:“喂!姓楚的小子!你这时候又说这话?我问你,刚才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的时候,你给拦住了没有?”楚江涯说:“刚才你们打得太乱了,我手中未带宝剑,我无法上前去劝你们!”苏振杰却把嘴一撇,撇得跟个瓢似的,说:“你也不用说啦!我妹妹要不来,你也还没有这么一大堆连珠屁儿的臭话呢!你是什么心,我也知道,连你,带陈文悌,带这姓于的,你们都是给鲁家五虎架殃子的,都不是好东西!”姓于的跳起来说:“你可不要说我,我是才从江南来这里不久,我是因为万里飞侠高炯被人听杀,凶手向这里逃来了,我由南方追到这里来!”苏振杰说:“谁听你这一套,你们就都睁大眼睛吧!认识认识你家的苏三少爷跟苏四小姐,我叫粉金刚,她叫美剑侠,谁来找我们谁就死,什么万里飞侠?屁侠?什么楚江涯?生姜,狗牙,陈文悌,是个屁,鲁家五虎原是豆腐滷,你姓于,是个醋精鱼!”他又有些胡言乱语了。然而这时,小琴听了姓于的话却很是惊讶,因为在她爸爸没走的时候就曾对他们说过,江南武艺最好,名头最大的是万里飞侠高炯,最近虽然听说江南又出来了一位少年侠士,可是万里飞侠依然是个最有名的人,怎么,那样有名的人竟会死在别人手里?而且,听这姓于的说那凶手——那也一定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了——竟已经到洛阳来了?洛阳,自爸爸走后,反倒藏龙卧虎了,今天我趁着已经出了名,我倒要把他们会一会,倒得跟他们都较量较量。于是她就又怒抡宝剑,尖细而清亮的喉音喊着说:“不用再费话了,我都不听!都给我闪开!”苏振杰也拿宝剑胡挥着,乱驱逐着人,说:“都滚!都滚!”姓于的倒是不生气,还笑着说:“美剑侠,粉金刚二位侠客,我的事情将来还要请你们帮忙,一半天我就叫孟广带我到府上去拜访!”因为他就住在孟广的镖店里,所以他回身就进那门里去了。孟广却懊悔今天跟鲁家五虎结了大仇,他愁眉不展地也回去丁。那受伤的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是早已被人抬进那茶馆里,幸是倒还没有一个死的,官司谁都不愿意去打。惟一没有受伤的那腾云虎,却一言不发,一张紫黑色的大脸,此时气得煞煞的白。本来这次的事情是由他而起,他的妻子死了,他虽也走过绿林,现却在登封县,开封府,全有镖店,兄弟五个数他最有钱,武艺也最好,尤精于高来高去的工夫。他想要续娶一位美貌的妻室,因为闻说苏家的姑娘貌美又年青,——也是他大哥出的主意,就征托媒人前去求亲,不想为苏老太爷所拒绝,他们认为是太没有面子了,所以更决定非娶不可,只是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的过去英名,依然使他们不敢轻视。如今是趁着听说苏老太爷走了,只有苏振杰一人在家,只有银钩孟广给他家帮忙,他们当然觉着是一逼就行,一吓唬就能把亲事弄成了,不等着苏老太爷回来,这里的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他们想得是很美,所以一窝蜂似的全都来了,正要发作他们早先走绿林时强盗的性情,却不料遇着了楚江涯跟陈文悌两个常在江湖上走的“体面人”,他们这才不得不讲点理。可是又没有想到,理也没讲成,反倒惹起来了一场恶斗,苏振杰敢则还很厉害,尤其是美剑侠,真是一个年轻貌美,剑法高超的女儿侠!如今,他们兄弟五个倒有四个是躺在这茶馆的几块长木板上,大爷吞山虎已人事不省,三爷踏岭虎是不住地“嗳哟!嗳哟!”四爷穿林虎还在嚷着说:“真厉害!那里来的这么个狠丫头?”老五出洞虎是说:“快点叫车来回家去吧!”个个都血色模糊,面如金纸,跟头是栽大了,仇也从此结得太深了。拉他们的车这时还在店里没有套好,茶馆的门外,却仍有“的的”的马蹄之声。腾云虎回头向外看看,就见那“粉金刚”跟“美剑侠”兄妹二人骑着马还在街上绕,腾云虎的心中就不住怒火飞腾,咬着牙大声喊说:“好!将来再说,我腾云虎一刀一枪干不过你们,可是等着吧!你们今天夜里就得小心!”这时陈文悌进来了,摆着手劝他不要大声喊嚷。楚江涯却仍在街上站着,他发呆地一直看那“美剑侠”苏小琴同着她的哥哥得意地在街上转了几遭,引得一些人又都拍手赞好,然后,他们兄妹转马往东回去了。苏振杰骑马在前,虽然高兴,可是累得已不象样子了。苏小琴的马在后,那古铜色的绸衣裤,白绸汗巾,绣花鞋,宝剑已收入鞘中,丝鞭摇摇。胭脂马荡起一片尘雾,婀娜英姿,渐去渐远。楚江涯惆然而望,——他原是家里有妻子的,平时又是一个规矩的人,但此时他的魂灵竟似被小琴摄去。 [book_title]第三章 苏小琴闺中戏女伴 为防腾云虎夜夜虚惊 那边的小琴同她的三哥,顷刻之间,马就驰回到隐凤村中。苏振杰简直下不了马了,当仆人们搀他下马时,他两腿疼得虽好象要跪下,可是还往起来跳,跳跳蹦蹦就进了门,先在前院大声嚷嚷了半天,说:“把鲁家五虎打走喽!都叫我一个人打走喽!”那李老英雄李国良,在客厅里抽着旱烟,就跟耳朵聋了没听见似的,并没有出屋来问他。他又跑进里院,胡抡宝剑,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讲述刚才的事,那西屋窗里的绛色窗帷,真掀开了一角,他更疯狂了,几乎要跳进牡丹花丛。小琴跟着进来,拿剑把他驱开,而人家此时把窗帷又掩住了。苏振杰吁吁地喘着气,仍然跳蹦,又跑到东院向他的媳妇夸功逞能去了。小琴却已回到了北屋,她将宝剑依然放在原处,又把头发梳了一梳,颊间重新施了嫣红的脂粉,换了一身衣裳,对镜又照了半天。她也有一些发隘了,坐在榻上休息,信手拿起来了一双刚缝了一半的红缎睡鞋又一针一针地做着,心里并不十分高兴,反倒加上了一些忧烦,就是因为听那姓于的说:“万里飞侠已经被杀死在江南了,以后,自然那位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当然得在南方数第一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够见着此人呢?此人他能知道这里有我在怀念着他吗?再过些日,他会不会也能听说洛阳出来了一个美剑侠,而也急思一晤呢?……”这样想着,心绪反倒越来越纷乱。这时她的三哥又跑到院里来说:“妹妹,你快出来,拿出宝剑,咱们再比一比,我看你的武艺虽也不错,可还是迈不过我,我是头一个杀伤他们那最厉害的吞山虎,我又跟赵子龙似的,力敌万夫,杀得七出七进,使他们丧胆惊魂,我行啦!我的名头比爸爸还大啦!顶是银钩孟广真不行,他天天大护院似的上咱们这儿来夸口号想不到今天事情出来,他只会着急叹气,他还保镖哩?要是我保镖,那才叫天下第一镖哩,我比爸爸还得发财,女人都得想嫁我。还有,妹妹你出屋来,我告诉你,你没听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说吗?万里飞侠在南方被人杀死了,他是追着那凶手来的,一半天他还要来找咱们,求咱们帮助他,我想这倒得帮他个忙,因为杀死万里飞侠的那凶手,一定比万里飞侠还要高,咱们若能把他捉住,可是高上更高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了!你是天下第二,爸爸是第三,楚江涯陈文悌那都是咱们的孩子……”此时他的妹妹小琴手里拿着活计,又自北屋走出来,瞪了他一眼,说:“三哥,你在胡嚷嚷什么了?也不嫌泄气?”忽然看见西屋里的李大姐又把绛色窗帷撩起,那浓黑的头发,眉毛,那俊秀的脸,隔着窗上玻璃笑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也嫣然地笑了笑,就下了台阶,姗姗地走到了西屋,想要跟这位李大姐细谈谈。可悬忽然她的三哥一头探进来了,直盯人家李大姐,她就赶紧呵斥着说:“快出去!三哥你发疯啦?这屋里有大姐姐,你应当这么怔进来吗?你不怕人家生气吗?”苏振杰却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怕李大姐生气,更不怕你美剑侠逞威!”但是,终究他被在这屋里的赵妈给笑着推出去了,他又跑到前院大声夸耀去了。这时,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待了一会儿,赵妈出屋沏茶去了,只剩下小琴跟李大姐两个人。李大姐坐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她穿的是酱紫色缎子的衣裳,还镶着过了时的缎子的花边,——这惟有老太太们才穿,真显著古板难着,然而李大姐长的模样儿却是很好看的,虽病而有精神,穿着这衣裳,倒也不显太蠢。她是盘膝坐着,但是腿上连两只脚,都盖着一幅很厚的羊毛毯,脚是绝看不见的。小琴坐在炕头,故意地用手一动那毯子,李大姐当时就更将毯子盖严,并“嗳哟嗳哟”地说:“千万别拿手动!一动就疼,我的腿跟脚都受了寒,一点也不能招风,一点也不能拿手摸!”小琴似乎讥讽地笑着说:“我李伯父千里迢迢的,就为的是送你往婆家去,你这个样子,就是到了平阳府,可怎么能够跟那儿的姐夫拜花堂呢?”李大姐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也不显出来羞涩,反问着说:“那么你呢?你几时才能够跟人去拜花堂呢?”小琴反倒脸红了,摇着头说,“这辈子我也不跟人去拜!”季大姐又问:“没有订下妹夫吗?”小琴说:“你可别胡说,我才不要呢,”李大姐笑着说:“你说你不要女婿;可不行呀,女儿家,那有一个不给人作媳妇的?我可听说,你爸爸从普陀山回来,也就要忙着给你办婚事哩,等到告诉了你,可已经订好啦,要娶啦,你不愿意也是不行啦!”小琴当时就急了,说:“你再胡说?我可就不理你啦!”李大姐说:“你不理我,将来你可不能够不理你的女婿呀?”说着又笑,小琴真要打她,但又怕打了她的这一双寒腿。一勾引起来心中的烦事,小琴就更没有一点好气,缝了两针睡鞋,也缝不下去了,就揣在她的怀里,把连着线的针插在辫根儿上。李大姐在旁边却直动她的汗巾,又摸她的辫子,小琴就生气地说:“你自己没有辫子吗?”李大姐笑着说:“我的辫子没有你的辫子好。”小琴叹气,说:“大姐你千万别跟我闹!我的心里烦!”李大姐似带惊疑地问:“你可烦什么呢?”小琴低着头说:“我有心事!大姐,你不是才从江南来吗?你要得了功夫,请你告诉告诉我江南到底好不好,因为,我想到江南去!”李大姐又问说:“你要往江南去作什么?莫非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有一个你的合意的人!”小琴急摆手说:“别跟人去说!”她又低下了头去。她的小脸绯红之色渐褪,显出一种淡淡的清愁,桌上的摆钟声“嗒嗒”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相思爱慕的芳心,她的跟前又幻出来那江水滔滔之间有一位少年侠士。李大姐听了她这话,很觉得诧异,又连次地问她,她却忧郁地摇着头,不肯说出来。待了会儿,那赵妈进屋来了,给她们斟茶,却妨碍得两个人不得再谈心,小琴就下了炕,笑着说了声:“大姐再见!”她款款地走出了屋去;她心中更愁,徘徊在院中,看看这边的牡丹花,又看看那边的牡丹花,觉着朵朵的芳葩都似向她表示着同情。她的心里辗转地想:“李大姐刚才说的那话是真的吗?恐怕靠不住吧?但虽然靠不住,而早晚是要有那一天的,我的爸爸一定就要不待跟我商量,就给我择配的!他自上了年纪以来,很灰心江湖,更看不起少年美侠的人,而偏注重于资产和家世名声,将来他一定也要给我配个——恐怕比李大姐的夫婿还不如的夫婿,那时,我也不能够不依从,但我学这身武术何用呢?今天在东关那样施展身手又何用呢!咳!我心里的痛苦能向谁去说呢?天涯即使有个明白我的人,爱我的人,他也不会知晓吧?”不觉得泪珠落下,此时正有个仆妇由外院进来,她急忙转脸,眼睛还带着泪,生气地叫说:“金妈,今天怎么也没有浇花!你们是盼着这些花快干死了,你们好省事?”金妈跑来说:“呦!我还没忙过来呢!从早晨起来手脚都没闲着,您知道我们有多少事呀!”小琴说:“我的事情比你们还多,可是我不象你们这样懒?你们少嚼一点舌根子也就行啦!”金妈赶紧带笑说:“得啦!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浇花儿,我就拿喷壶去。”小琴瞪了她一眼,金妈又笑着说:“小姐!我还忘了给您道喜啦!”小琴突然又吃了一惊。 金妈走过来真给小琴道喜,说:“我刚才听外边的人说,小姐,您的名可真大了?二十多个大汉子都打不过您,您怎么学的呀?明儿也教给教给我好不好?省得我将来回到家,连一个偷鸡的贼都打不过。”金妈的右眼有点毛病,是早先叫偷鸡贼给打的。小琴不理她,只急躁地说:“快去吧!快拿水浇浇这花儿吧!”金妈答应着,笑着,大小脚子一扭一扭地跑去拿水去了。这里小琴的心真不舒展,她弯身以手指轻轻捏去了一朵花上的一个小虫儿,那不知为什么流的眼泪,竟“吧嗒”一声落在花辦上,象是露珠儿似的。趁着无人,她急忙由衣襟下摘手绢擦眼睛,但蓦然一抬头,见西屋的窗帷又揭起来,她觉着李大姐那个人不好,爱胡说,不端重,自己就连看也不看,待金妈拿了水桶跟喷壶出来浇灌牡丹,她也就回到北屋里去了。她的乳娘何妈妈正在又惊恐又发愁,见了她,就悄声说:“姑娘!你刚才在东关……”小琴皱眉说:“妈妈你别管我!”何妈妈着急说:“我不能够不管你,你在东关惹的那是多大的事呀?鲁家五虎是好惹的吗?再说,老太爷回来也一定不愿意,一定埋怨,他才一走你就给他惹事,二少爷那边要是知道了,也得说这于咱家的名声不好听。姑娘!咱们是贞节牌的苏家呀!十七八岁的姑娘 拿着宝剑在街上跟一群大汉子打架,弄得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这,多不好听呀!”小琴跺脚嚷嚷说:“妈妈!你别再在我的耳旁边嚕囌!你再噜囌,我可真要拿上我的宝剑骑上马走啦。我一走可就走得很远,永不回来了!”何妈妈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再说。但是小琴的心中仍是烦闷,今天东关的那事竟振奋不起来她的精神,而李大姐的那一席话却沉沉地压着她的心,她连茶饭都懒得吃。后半日就没有出屋,天又黑了,灯又点上了,她就想去睡觉,自思睡了觉之后,才可以免去心中的烦闷,而或者可以梦见江南的滔滔江水与一位少年侠士。她背着银灯,才脱去了身上的小袄,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来了,屋门微微地作响开了;小琴忙回头,见外面来了一个云鬓蓬松,身着紫色缎子的女袄,青色长裤的人,病态地手扶着门,由淡淡的灯光中传给她一种亲切的微笑。这正是李大姐。原来她的两条腿竟能下地走路,而且来到这屋。小琴急忙又将小袄儿披上,笑一声说:“我都快睡了,大姐,你怎么起来啦?”说着话,她同时留心着对方的脚底下,见李大姐的裤管又长又肥,直拖到地,只微微露出一点红缎的鞋尖,鞋尖是尖得很,但可不小,恐怕后跟是又肥又大。李大姐扭扭蹑蹑很不自然,很慢地走进屋来,门随 之带上,何妈妈就近过去笑说,“大姑娘的病好点啦吗?”李大姐微微地笑说:“倒是好了点儿啦。”她的那明亮的双眸不断地盯住小琴。小琴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粉红罗衣,赶紧扣纽扣。李大姐半天才走进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因为一个人在屋里觉得发闷,才来找我妹妹说说闲话儿!”何妈妈说:“可不是,天还太早,我们姑娘今儿也是太累着啦,为一件闲事,我又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么早就要睡,我也不敢拦她。——大姑娘来得很好,您小姊俩谈谈吧!”李大姐又轻轻地伸手拉住了小琴的皓腕,说:“别睡!穿上衣裳!小心冻着,来,我给你扣纽子。”何妈妈过去把灯挑得亮些,说:“李大姑娘这边坐吧!”李大姐含笑答应了一声,扭头去看,见灯旁桌上一口装饰灿烂的宝剑,她看了一眼可并未说什么。小琴这时的心里又渐渐有些舒展,扣好了衣裳,笑了笑又皱眉说:“一到春天,我就觉得身子发懒,又因为作点什么事都有人拦着,都有人不断在耳旁边噜嗦,——我觉着这样活着,真没有一点意思!”李大姐笑拍着她的柔肩说,“妹妹,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这话?”又向何妈妈说:“妈妈给我们沏点茶去吧。我跟我妹妹玩会,谈会,我给她宽一宽心!” 何妈妈出屋之后,李大姐就低声问着小琴说:“今天后半天,我见你很是不高兴,莫非因为在我那屋里,你听我说到那话?”小琴摇头说:“不是!”遂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我也实在是困倦了!所以我才要睡!”李大姐忽然把眼睛更睁大一些,声音却更压小了一些,说:“今天你怎可以早睡呢!白天时,这里的三哥不是在院说,你在东关打伤了鲁家五虎,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家里的人又单,你三哥的本事又不行,只仗着你一人,你要是睡了那还了得?”小琴听了这话,突吃了一惊,真把倦意齐都驱散,而且更惊讶注意地看着李大姐,李大姐却一点也不急不慌忙地说:“我虽然不会武艺,也没跟江湖人结过仇,可是我经过的,我父亲有时与人争斗,纵使得了胜,可是也得有好几天不得安睡,单刀永远不离身旁,有两次——至今回想起来我还害怕呢!半夜真有人到了我们家里,幸亏我父亲没睡着,才上了房跟他们打了半天,把他们打走了!”小琴怔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李大姐别的事情不如我,江湖的经验阅历倒比我多得多,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总还在外面混,而我的父亲早已在家享福念佛不问外事的缘故。”当下她就点了点头,可是又笑着说:“我才不怕那些人来呢!别看我睡着,可是也说起就起,打了那么几个恶汉,要累得自己几天不敢好睡可也合不着!”虽如此说着,她却又把衣服整了一整,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她说:“大姐在这儿等着我;我到前院告诉他们,今夜勤着点打更倒是真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去,李大姐却又说:“你带上这个!”她一回身,李大姐就把桌上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递给她,她觉得:“李大姐的心倒真细!”遂又笑笑,就提剑走出了屋,外面天黑星密,那朵朵的牡丹花都隐在墙角的黑雾里,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急移莲步才走出了垂花门,却忽然又惊愕地止住了步。” 她分明看见门的旁边黑兀兀地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略停脚步,接着把宝剑一举,“飕”的一声追了过去,并厉声问说:“你是谁?”可是那条黑影已经很疾快地走进了靠右手的一条小过道,她剑光闪闪,身子随着剑光也紧追到那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她腾身上房,四下去望,也只能看见几处院中屋内的几片灯光,何妈妈跟另一个仆妇提着水壶正回到自己屋里去,此外就再无别物,她可真惊讶了,心说:“莫非真是那个腾云虎来了吗?”她赶紧跳下房去,急急走往前院,本想要大声嚷嚷一下,却又赶紧将自己拦住,望见了仆人住的那屋中灯光灼灼,话语嚣杂,大概连苏禄,带打更的耿四全都在这里谈天了。她来到门前先轻轻将宝剑放在墙旁立着,然后,蓦地一开门,向屋里说:“别净说闲话了!”屋里的杂乱之声,当时就都停止了,十几对惊讶的眼睛看见了,立在门外的小姐,就都慌了,有的赶紧拿光着的脚丫向炕下去找鞋,耿四先问说:“小姐,有什么事吗?”小琴却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晚你们全不许睡觉,勤打更,有刀的预备在身畔,听见了没有?”屋里的人一听了这话,吓得脸全白了,有的点头,有的发着怔答应,耿四却说:“小姐您就收心吧!有我值夜,他贼!贼的屁也来不了!”小琴把门关上,拿起剑来,两眼又不住地东瞧西望,又飞身上了房,就如狸猫似的,踏着屋瓦,很快地就来到了那东跨院,轻轻地落地,脚下无声,一看,东屋的大嫂已经睡了,屋中一点灯亮也没有,西屋里三哥的那对铁球还不住“叮哨叮哨”乱响。她将剑藏于身后,蹑着脚步往那窗前走去,就听苏振杰正跟他妻子说,“你知道吗?咱妹妹这回的武艺出了名,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不定有多少江湖的少年侠士来求亲呢!我倒愁得慌,她也不是小孩啦,我瞧她早就想着找女婿……”小琴在外一听了这话,反倒脚步更轻,脸发烧,心里气,可是不能说话。 她又“飕”地一声上了房,同时故意抡起宝剑向屋瓦上蓦然一剁,“吱”的一声,下面屋里的苏振杰“啊呀”了一声,连问:“谁呀?谁呀?”又大喊着:“来人哟……”三嫂也尖声地嚷叫。小琴却已越过屋脊,又飘然跳下了正院之中,开门进了北屋,却又不禁一阵惊愕,只见李大姐,何妈妈,还有一个吴妈都在屋里,那高身材,穿着旧夹袄,花白胡子的李伯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里了。小琴搁下了宝剑,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笑着叫声:“李伯父!”然后又过去拉了拉李大姐的手,又笑着说:“我已嘱咐他们,不让他们睡觉了,今夜里大概不至于有什么事,——即或有事,你也不必惊恐,有我,有我三哥,还有李老伯呢?无论他什么样的强盗来了,咱们也不怕!”李老英雄在那里盯着她们,沉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这时院里就乱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苏振杰拿着宝剑惊慌慌地进来,说:“妹妹!你刚才没听见吗?房上有人!一定是那腾云虎来了!”说着话还不住喘息。外面搬梯子声,纷纷谈话声,大声骂贼声,更是乱,灯光照得窗子也闪烁惊人,吓得何妈妈跟吴妈都面如土色,身子直抖。小琴却一点也不惊慌,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呢?吓坏了人不要紧,叫李伯父看着有多笑话呢?”这时李老英雄只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大姐却不住翻眼偷瞧她的父亲,态度好象带着点羞悔。小琴就向她三哥说:“你出屋,告诉他们,搜查可以,巡守也可以,别瞎喊叫!别人还得睡觉呢!这是怎么回事呀!”又向李老英雄笑笑说:“伯父您请坐吧!您别不放心!”李老英雄只点了点头,却又瞪了他的女儿一眼,说:“你回西屋里去吧。”李大姐深深地低着头,又一步迈不了三寸地慢慢走出屋去了,小琴笑着往外送,并叫吴妈赶上去搀扶。此时院中那些仆人虽未散去,可是纷乱之声已经停止。 小琴一回身,李老英雄就又向她点了点首,赞叹着说:“行!我的单剑小霸王苏老兄弟总算有了一位好闺女,比我强!”小琴笑了一笑,被夸奖得心里十分得意,说:“伯父您为什么不也教我大姐练武呢?”李老英雄摆着手说:“不要提她,她不行!我今天来到你的屋中就是为跟你说这个,你那大姐,咳!自幼便跟着我浪迹江湖,没有受过家教!”小琴笑着说:“伯父客气什么!这样正可见我大姐好,她有经验,多阅历,不似我连家门都不常出,外面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懂!”李老英雄说:“咳!她是个野丫头,如何能够跟你并比,姑娘,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她接近,”何妈妈这时的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听了这话,就插言说:“也别不叫她们姊儿俩接近呀?李大小姐是那样地温柔?跟我们姑娘的年岁又相差不多,她来了正省得我们姑娘闷得慌,俩人常在一块儿谈谈笑笑,以后或者跟我在一块儿做做活计,算什么的?您怎么反倒拦住呀!”李老英雄却象是很着急的样子,嘴里柯柯绊绊地说不出话来,把头不住地摇,说:“不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实在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她太野,脾气坏,若非被事所迫,万般无奈,我也绝不带她到这里来。她在那西屋住着,只要有个上年纪的妈妈伺候她,也就行了。也就够了,只当她是个病人,是个残废,旁人千万不要理她,否则令我对不起我那苏老兄弟!”何妈妈说:“咳!您怎么这样地说呀?李大小姐多么好的人呀?”小琴却抢过去一步问说:“到底为什么呢?是伯父不喜欢我大姐吗?”李老英雄却沉着脸急躁地说:“并非是我不喜欢她,我只是……不能叫别人跟她亲密,姑娘!话我已嘱咐了你,你可千万记住!”说着就又点点头,说:“姑娘你睡觉吧!我看你们也不必瞎惊慌,今夜绝不至就有什么賊人前来!”说毕,他高大的身子一转,推开了屋门,就迈步走出。小琴却不禁的发怔。 何妈妈都有点生气了,说:“这个李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呀?他的女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这么个爸爸,才算受了罪了呢!”小琴却惊讶地想着:“这事情必有个原因,不然李老伯不至于那么急。”她向外听了一听,觉着李老英雄逝去的脚步儿极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把门微微推开了一道缝儿向外去看,只见李老英雄的身形是走往西屋找他的女儿去了。何妈妈还在那边说话,小琴却摆手不叫再说,她的眼光由门缝透出去,直投到西屋那浮着澹澹的灯光的窗上,见绛色的窗帘上隐隐有李大姐的影子,而李老英雄走进屋去半天,仿佛父女并没有说一句话。小琴就更疑惑了,于是蹑着脚步儿走出了屋,刚要往西屋的窗前去窃听,就听李老英雄在那屋里咳嗽了一声,带着气似的走出来了。小琴急忙将身向下一伏,觉得李老英雄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就走出垂花门去了。小琴飞身上了北屋,由北屋转到西屋,轻轻地踏着瓦追往前院,却见李老英雄在院中一边走,一边忿忿地自言自语,他说:“咳!养下这么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一个病女子,野丫头,如何可以跟她们小姐常来往?把人家若教坏了,叫我能对得起谁?”一路叹息着,就回客厅里去了。小琴在房上站着又发怔了一会,觉得李老英雄之所以不愿让我跟他女儿接近,也许真是这番意思,不为别的。她又张目向别院去看,见那里灯光晃晃,许多家人还在乱纷纷地瞎找贼人呢,小琴不由得又耍笑,就又轻踏屋瓦,回到了里院,就看见那赵妈拿着溺盆正进西屋里去。她等了一会,才下了房,又走到西屋窗前窃听,就听屋里的李大姐病恹恹的声音,正在吩咐赵妈,说:“溺盆拿来啦?关上屋门吧,天不早啦!我要睡啦!”小琴脚踏着连珠步,又轻又快,霎时就回到了北屋。何妈妈跟吴妈齐都说:“姑娘也睡吧?”小琴却仍摇着头,心中的疑丝缕缕,总是不断。 又待了会儿,她的三哥又在窗外嘱咐她说:“妹妹你睡吧!大概刚才是我听岔了,没闹贼,——许是闹猫。”又说:“即便有贼也不要紧,腾云虎不能来得这么快,小贼也用不着咱们两人,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准能把他拴住!”苏振杰这时候的胆气象是又壮起来了。小琴就答应了一声,先把那吴妈打发出去,又劝何妈妈先去睡,她却又靠桌立着发了半天怔,这才去关上了屋门,上好了插关,又把宝剑放在自己的榻上,——为桌上的那盏灯,她又斟酌了几番,结果是“卟”的一声吹灭了,又走近了门,向外听了听,没有动静,她这才到榻上躺下,可是连鞋都不脱,只拉过来一条锦缎的丝棉被盖在身上。虽然困倦,但心里有事,——既惊讶刚才垂花门外瞥见的那条黑影,又猜疑那怪异的李老英雄,并且不明白李大姐到底有什么不好之处,“她的不好大概不是什么病,野,也许是她的品性有过什么不端之处吗?可也不象!”脑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身子也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外面的更声敲近这院里来,“梆梆梆”敲得不仅勤,而且比往日夜里特别响亮,就使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她翻身坐了起来,等候打更的人离了这个院子,更声越敲越远了,她就抄了剑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屋门前,又将屋门开了,略停了一会,才身随剑出,先到了西屋的窗前又窃听,见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李大姐睡觉大概连呼都不打?”听那赵妈可在梦里直咬牙。她原想去推推门,可又觉着不必,就又上了房,又往外院走去,原想是到那厅房前去听一听李老英雄的动静,不料见第二重的院落中兀然地站立着一条黑影,她当时就在房上止住了步,向下看了半天,看不出这人是谁,只觉得鬼鬼祟祟的很象是个贼,而且是个笨贼。她就“颼”地一声蓦地跳下房来,宝剑未抬,莲钩先起,就将那人踹倒在地,只听“咕咚!当啷!哎哟!……”并有一对铁球在地下不住的乱滚。 [book_title]第四章 巨案惊人轰动洛城 酒楼掷花轻薄遭鞭 被小琴踹倒在地的原来是她的三哥苏振杰,苏振杰说:“嗳哟!你倒是先问一声呀?我不是腾云虎啊!”小琴觉着她三哥真泄气,心里一生气,倒灰了心啦,就说:“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啦!今儿腾云虎未必敢来!”苏振杰说:“他怎么不敢来呀?我早就听孟广讲过,腾云虎的高来高去的功夫在现在得数第一,白天他打不过咱们,夜里还不得来施展施展他那套本领吗?再说他又已经发下了大话,咱们若不小心防备着,叫他把咱们粉金刚跟美剑侠的脑袋偷偷地割了去,那才叫冤呢!”小琴也不再说话,却提剑又回到里院,看见西屋仍然漆黑,灯光全无,她心想:“那李大姐可真能够睡,真是一个废物,怪不得她的爸爸不喜欢她……”当下一面想着,一面又回到北屋里。虽然身体疲乏,可是不能睡着,也不知她的三哥是回屋里去了没有,更声倒总是没有间断,到了后半夜,约莫有四点多钟,忽听得院中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又仿佛那西屋的门响了一声。她急忙又拿着宝剑走到院中,却见西屋的门关得很严,赵妈还在打着鼾,李大姐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梦话,隔着窗户更听不清楚。星月皎洁,风吹阵阵的牡丹花香。小琴又上房去察看了一番,仍然是半点可惊异的事情也没有,她就想:“刚才也许是自己听差了声音,多半是因为太困倦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响声,就疑惑起来,其实真是可笑。李老英雄也许是瞎说,故意吓唬人,不然他为什么不出头,反倒在客厅里放心大睡?鲁家五虎已经伤了四个,剩下的那腾云虎就是会点蹿房越脊的本领吧,可是当他要想来的时候,也得先斟酌斟酌。”这样一想,小琴就下了房,打着呵欠,又回屋里去了。果然一夜无事,但,说是无事,却当她在次日清晨还在睡眠之中,她的三哥就来急急地叫屋门,把她给惊醒了。小琴赶紧披衣起来,也不开门,只隔着门问说:“什么事情呀?”苏振杰说:“了不得啦!昨夜里出了事啦!东关出了人命案啦!”这时那乳娘何妈妈也是刚起来,惊惊慌慌地走到外屋来说:“怎么啦?怎么啦?”小琴赶紧说:“不要紧,东关出了人命案,与咱们家里可有什么相干,我三哥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苏振杰啣在门外,仍是很急,说:“不是我大惊小怪,却是这件事真奇怪,要是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死了,那倒不奇怪啦,因为他们昨天本来受了伤。这死的却是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他是新从江南来,昨天还好好地跟咱们说话,谁想到半夜里,忽然去了夜行人,把他的头就给割了去啦!”小琴听到这里,确实觉着这件事很奇异。苏振杰说:“这倒不能有人疑惑是咱们干的,咱们跟姓于的没仇,可是这件事不用说了,一定是那逃到洛阳来的,在江南杀死万里飞侠的那个凶手干的了?”小琴一听,觉着她三哥的这种见识倒还不错。苏振杰又说:“刚才孟广派人来跟我说,嘱咐咱们也要小心,今天千万别再到东关去,要不然说不定就得荡上事;还嘱咐咱们晚间睡觉千万更得加小心,因为腾云虎昨天只打发人将他受伤的四个兄弟送回去了,他本人可没有走,多半是要来到咱们家里,施展施展他那身腾云的武功;还有那个楚江涯,原来外号叫凌霄剑客,昨天他是没得施展剑法,要是施展起来,一定比你美剑侠还高哩!”小琴听了这句话,就很是生气,说:“得啦吧!三哥你就别这么沉不住气!叫李伯父听见了得笑话死!”苏振杰说:“他笑话什么?我看他就会抽他的旱烟,吃咱们家里的饭,他一点儿事也不能管,他还敢笑话?妹妹!不是我怕,可是这家里的事就仗咱们啦,靠谁也不行,谁叫昨天的事是你美剑侠跟我粉金刚给惹的呢?这以后的事情一定还多得多啦,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刚才我一听东关有夜行人杀了姓于的,我真直打冷战。我可也不是害怕,是,谁叫我整天闹肚子,永远得上毛房。别的,今天晚上我可得躲一躲,家里的事情全交你办啦!”小琴生气地说:“去吧!你们谁也不用管,有了事情我一人当!你去吧!可别满处去嚷嚷,给咱们爸爸泄气!”门外的苏振杰不言语了,多半是走了。这里把何妈妈吓得什么似的,连问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琴微微地笑着说:“妈妈你不用管!”何妈妈叹着气,说:“我不管也行,可是姑娘你别忘了,咱们是贞节牌坊苏家呀!姑娘家可不应当在外惹事!”小琴却说:“妈妈你别嚕啦了!谁叫我爸爸走了,家里本来就留下了麻烦,有了事,我就得去挡!”何妈妈不敢再言语了。小琴心中却是极为烦恼,她恨不得当时就离开这个家,而往江南,但她又想:“昨晚死的那个姓于的,他一定是被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凶手所杀了,他原是追着人来的,想不到反被人杀死,由此可知那在江南比万里飞侠武艺还高的人,一定已经来到了此地,只不知这人可认识不认识那位‘少年侠士’;如果见着此人,倒应当向他打听打听,反正,若向李大姐打听,恐怕是一辈子也打听不出……”因此心中砰砰地动,好象坐立不安似的,又想。“大概已有不少人都知道有一个‘美剑侠’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和自江南来的这‘夜行人’,此时还必定都在洛阳城中,我还得叫他们看看的,他们要是怕我,以后就谁也不敢找我来啦,他们若是不怕我,那就越快找我来,才越好,我不能净在家里候着他们,办完了事,我还得趁着爸爸没回来,我就往江南去一趟呢!”这么一想,她立时十分高兴,当时就又对镜细细地打扮,修饰,打扮修饰得跟一朵美丽的牡丹花似的。爸爸在家时,她绝不敢这样,现在她并且取出来几件平常不敢穿的最漂亮的衣裳,她选择了半天,才换上了半长不短的粉红绸衣,箍着身儿,愈显出她身子窈窕,下面穿的是白绸长裤,再配上腰间系着那条白绸汗巾,飘飘洒洒地,真如仙子一样,穿的是绣粉红花儿的绿鞋,她不拿那口“青蛟”,却仍拿她那口比她仿佛装饰得更漂亮的宝剑——因为这口剑她觉着轻便合式,佩带在腰间,姗姗地走出来,就往外院马圈去了。这马圈本来拴着三匹马,和一匹骡子一辆车。苏老太爷骑走了一匹黑马,这里还留下一匹“火炭驹”,和她所爱的胭脂马。她叫人就把胭脂马备好,这时许多的仆人都偷眼向她来看,她还叫把大栅栏门开开,这个门由马圈可以直通到门外,苏老太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常开的,临走的时候更曾嘱咐过苏禄,说:“这个门不可以开,开了如若看守得不周到,外面的闲人就容易混进来!”现在小姐叫开,苏禄虽然皱着眉,可也不敢违拗,当下将栅栏开了。小琴在里边就骑上了马,挥鞭驰出,村里许多的邻舍,妇女,庄丁们,全都惊羡地来看她,一些妇女在她走后更悄悄地谈论。小琴却不用眼看人,更不仰面看那悬在大门前的金漆灿烂的贞节牌,她就又“吧”的一鞭子,胭脂马四蹄如飞,离开了这隐凤村,一股烟似的又往洛阳城去了。春花如锦的洛阳城,却是尘沙满天,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小琴她小的时候原喜爱城中的熱闹,后来因为她的爸爸不许她出门,她也恨不得到外面去游游走走,那怕只到村外呢,她也觉着比家里好。如今她却不喜欢这里了,她想慕的是那江南。今天,她要在这城里或是关厢作一件惊人之举,留下“美剑侠”的永久名声,以后她就许不再来啦,因为于最近,她就要走了。她的马一霎时就驰到洛阳的东关,这古老的城池,附近的关厢,坑坎不平,散布着许多骡尿马粪的街道,还有笨重的牛车,迂缓地走着。往来的人,穿新衣戴新帽的很少,女人多半是憔悴的。这边的黄土墙上写着什么“小店”,那边一个低矮的铺面,有一口猪往里走去,却是“豆腐坊”。小庙的旁边是一家茶馆,而茶馆的右邻就是孟广那家镖店。这时候,这镖店门前的人,可真不少,原来都是等着看验尸的啦,这些人一见“美剑侠”打扮得这么美丽,骑着马又来了,可都又惊讶又兴奋,一齐直了眼睛。小琴就勒住马问说:“镖店里死了人啦是不是?凶手捉到没有?”旁人还没有回答,有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走过来说:“苏大姑娘,你就不必打听这些事啦!俗语说:三场不可入,就是火场,法场,尸场,你一位姑娘家,老太爷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有交情,这儿验尸,验的又是个男尸,姑娘你还是别看吧!”小琴倒不由得脸红了,说:“我不想看什么验尸,我只要找孟广说几句话!”当时就有人向里边喊着。“孟广!孟掌柜的!”那银钩孟广好象一夜也没睡觉似的,精神十分的颓唐,走出来唉声叹气地说:“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我才真叫倒了楣啦!姓于的跟我本来没什么交情,不过早先见过面,他是万里飞侠手下的人,……”小琴说:“我问的就是这个,我想那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孟广说:“这谁能知道呢?不过昨晚上来的那个凶手,确实有些本事,我也走了多年江湖啦,夜里有什么响动,我都能觉得,可是昨夜我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再说这姓于的,也不是个脓包,武艺恐怕在我之上,可是他竟就这么死啦!人生真是生有处,死有地,他死在别处我不恼,他单死在我这儿,幸亏我在洛阳多年,人都认识我,要不然真得受连累,可是在我这门里验尸,这也够丧气的啦!我真后悔我留下他住!”小琴又问:“腾云虎走了没有?”孟广摇头说:“我不知道,得啦!昨天那事更别提啦!姑娘您就快请回家吧!”小琴却不听他的,反倒一直策马向城中走去。她进了东门,这条繁盛的大街,往来的人全都站住看她,有的在笑——可又象是不大敢笑,有人却彼此地悄悄谈论,她在马上又气又急,只嚷嚷着问说:“谁知道腾云虎在那儿住?快告诉我!”旁边的人却都赶紧躲避,没有一个答话的,好象这么大的洛阳城,人也都怕腾云虎,也许是都不敢管闲事,但是可都又争着来看她,离着有数丈远,都追随着她,越聚还是人越多,看得她的心里直冒火,脸上也发烧,心里说:“我是干什么来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一个也找不着,只叫这些人看,为什么呀?……”她恨不得抡鞭子找一个可恨的去“吧吧”地打。就在这时,她还没走到十字街口,忽见路南有一家酒楼,从楼上掷下来一束牡丹花,——洛阳的牡丹本是出名的,出产得也多,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街头随处有折枝的和连根叫卖的,但牡丹这种富贵花,只要是折下来的,当日便易萎谢,如今掷下来的是两枝白牡丹,花儿还没有怎么开,就掉在泥里了,小琴不但一惊,还惋惜这委地的名葩,而憎恶这掷花的人。她一抬头,见酒楼上栏杆里站的正是楚江涯,穿得很阔,倒背着手儿,象在仰面看天上的浮云——这是故意装的。其实,小琴的心里明白,他是掷花来调戏,当时就更为大怒,然而,“楚江涯是一个年青的男子,又没有太大的仇,他掷花,也妨碍不着我,我虽然正在找他,可是见了面了,倒有点不好意思先向他说话。”这时跟随看热闹的那些人,可都“哈哈哈”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楚江涯在楼上低头一看,这些人都哄那苏小琴姑娘,他倒不由得有些气恼7,当时就转身进楼里边去了。小琴以为他是躲了,想着:“是不是这次可以饶他?他虽然也可恨,但究竟不是腾云虎呀?”刚待拨马再走,又见楚江涯原来急匆匆地跑下楼来了,走出门外,向那些人劝着说:“你们何必跟着人家小姐?这成什么事体?都走开吧!”又向一个穷孩子说:“把这几枝花儿拾起来,拿水去洗洗,就送给这位小姐吧。这花儿很好,刚才是我无意掉下来的。”那穷孩子听了他的话,却从地下拾起花儿来,也不洗,就要递在小琴的手中。小琴却忿然地用鞭子一抽,将花儿打得粉碎,花辦花叶都溅到楚江涯的脸上,小琴并且在马上探身再抡鞭子,就向楚江涯去打。楚江涯没有提防,“吧”的一声,鞭子打在头上,他赶紧躲闪,小琴又拿鞭子抽来,楚江涯一伸手,就将鞭梢儿揪住,他也满面通红,问说:“小姐!你这是为什么?”小琴一面用力夺鞭子,一面忿忿地说:“为什么?因为你跟腾云虎是朋友!”楚江涯奇异着说:“我跟他虽是朋友,但是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事。”小琴用眼瞪他,说:“你也不干好事!”楚江涯摆手说:“不然!苏小姐你错疑了我了,我只想为你府上排难解纷!”小琴说:“呸!你不过比腾云虎能说罢了,快告诉我,他住在那儿?”楚江涯摇头说:“这我不能够告诉你,不过我也向你说实话,他确实没走,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会打镖,他已怀恨在心,迟早要去复仇,我知道姑娘必然不怕他,并且你的三兄。也有好本领,只是冤仇何必深结?姑娘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小姐,跟他也犯不上。我愿意还是请你的三兄出头,我为两家排解,我在洛阳不走,也就是为这事!”小琴却依然忿怒,说:“谁听你的?”她用力地夺鞭子,楚江涯却揪住那头儿不首放,她就要自腰间抽宝剑,楚江涯这才撒了手。小琴还要拿鞭子去抽他,楚江涯赶紧回身躲开了。他站在酒楼的高台阶上,说:“姑娘你打我,我也不能还手,但是将来,你必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他此时只有点儿懊丧,却不生气。小琴见他不生气,自己也不能够太不讲理了,同时想着。“反正这次进城,没有白来,打了楚江涯,腾云虎也得知道,只要叫他知道我并不怕他们,就完了。”于是,拨马就向东驰去,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她就白绸的汗巾随风飘飘,又出了洛阳的东门。路过孟广镖店门首,见那里的人仍然不少,她也不再细看,马就一直回往了隐凤村,抬头看见了家门口的那块贞节牌,她又觉着:“刚才的事情做得太不对吧?爸爸回来要是知道了,一定得生大气吧!”她下了马,将马交给了仆人,手按着剑柄,就跑进门去。到了里院,还没有回她的北屋,忽然听见西屋里有人急躁说话之声。虽然说话的声音不太高,可似乎是在打架,她就不由得一阵诧异,赶紧先往西屋走去,却听屋里是严厉的老苍声音,正在斥责着说:“你作的这事,叫我非走不可了!真是杀才呀!……”屋里的人似乎也知是小琴来了,赶紧就推门出了屋。小琴一看,原来是李大姐的爸爸李国良,她就非常不高兴,心说:“这老头子比我的爸爸还坏,只会欺负女儿!”遂问说:“又是怎么啦?李老伯父!”李老英雄却沉着脸说:“侄女你还是回你的屋去吧!不要来理你的李大姐,她不好,她也不下地,只在炕上坐着吃,我刚才说了她啦!”小琴却摇头不听,说:“我们姊儿俩的事情您别管!”李国良李老英雄又低头看了一看小琴腰间挂着的宝剑,他知道管也是管不了,就不禁长叹一声,又往前院去了。赵妈也没在这屋里,李大姐腿上盖着毯子,坐在炕上深深地低着头。小琴以为她是哭了,受了爸爸申斥的女儿,是最使人同情的。小琴赶紧走了过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不想李大姐蓦然抬起头来了,脸上连一滴泪也没有,反倒向她笑着问说:“你上哪儿去啦?打扮得这么漂亮?找你女婿去啦吧7”小琴假作要抽出宝剑的样子,半嗔半笑地说:“我杀了你! 因为你真脸厚!”李大姐依然笑着说:“你杀了我,比别人杀了我强,因为我喜欢你!”小琴却说:“呸!你说这话也不害羞?你也是个女的,为什么你喜欢我?”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上一阵热,因为觉着这话,似乎也是不应该说的,“怎么女的不应该喜欢女的,反倒应该去喜欢男的么?这是什么理由?”她这么一想,心里又觉着紊乱,就坐在炕边,将身靠着李大姐,休息着。她脑里不想刚才的那些事情,却又想起遥远的江南,滔滔的江水,……李大姐把她的宝剑自鞘中抽出半截来,把玩着看,她就嘱咐着说:“你可小心伤着你,别动啦!”李大姐说:“不要紧!”又赞叹着说:“你这样又漂亮,又年青,又英武的人,世间上真少有!”小琴皱着眉说:“是个女的,可就什么都不好了!”说着,仿佛是要哭。李大姐却说:“因为是女的,所以更好,将来当了媳妇,那是更好又更好!”小琴挺身又起来,把她一推,可是没有给推倒,小琴又揪那毯子,说:“我可要掀起来了!”李大姐赶紧用双手按住,笑着央求着说:“别动!别动!”小琴斜眼瞪了她一下,说:“我看你什么都是装的!”李大姐忽然神色一变。小琴又指着她说:“你装病为的是偷懒,你装走不动,为的是在这儿,好不上你的婆婆家去!”李大姐也低着头似乎是发了愁。小琴说:“我也没工夫跟你这么闹着玩啦!你有多么清闲!我可还有许多的事呢!”说着,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把门一带,门是关上了,可是把她的白绸汗巾夹在门缝里了,她走不开了。刚要回手再开这门,却见李大姐已下炕,将门开了一道缝,还拉了她的手一下,笑着说:“待会儿你可再来!”小琴特意地低头去看李大姐的脚,可是看不见,因为李大姐的青绸的裤腿儿是又长又肥,长得拖到地下,连鞋尖都遮住了,又扶着墙壁,好象是站不稳。小琴就说:“你快上炕装病去吧!早晚我得把你的底揭穿了!”李大姐又似乎是一惊,悄声说:“你揭穿了我的底,可你没有好处……”又笑着说:“叫你将来找不着好婆婆家。”小姐一脚又迈进到门里,说:“你再说?我非得拿宝剑戳你!”忽见李大姐恐惧似的一缩身,靠墙去站着,努着嘴更低声儿地说,“你快走吧!”小琴也一转头,就见李国良李老英雄就站在垂花门的旁边,瞪着两只大眼睛正向这边来看,那两只眼睛并不是显着生气,而却似是深深的忧愁。小琴也有点儿难为情似的,也没再说话,就按着腰间的宝剑,一边掖着汗巾,半走半跑地回北屋去了。她由是就白天睡觉,准备着充足的精神,到夜里提防着腾云虎。腾云虎也许是空自发下了大话,他的夜行功夫和什么飞镖,大概有自知之明,知道来到这儿施展必也无用,还能够碰一个大钉,所以,当天的夜里他就没有来,使小琴白白地等候了一夜,心里真更是生气了。她常到李大姐的屋里,二人并坐着,相倚相靠地打打闹闹,有时谈些闲话儿,有时又做些活计。——李大姐的针黹可真不行,是一个笨丫头,她把小琴已经快要做好了的睡鞋给做坏了,招得小琴直生气,还得另裁另做。她自己做得可更是精细,为的是要在李大姐的跟前显显能耐,李大姐就夸她是“文武全材。”但她受了人的夸,却反倒触动了她心底的烦思,她就想:“文武全材又有什么用?那在江南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也不能够知道我!爸爸不回来还好,若是回来,尤其倘若知道了他走后我在这里惹了事,他一定得骂我,他定会恐怕我沾污了他家的贞节牌,而更得赶快地胡里胡涂给我找个婆家了!那时我可真得横剑自刎不可。但是,与其那样冤枉地死了,还不如我现在就往江南去闯闯呢!……”现在,她的三哥真是泄气,白天逞英雄,直到现在还夸大口,自称为“粉金刚”,可是一到天黑就藏在屋里,连拉屎都在屋里,招得三嫂时常地骂。大嫂是不大管事的;但听仆妇们说:“她对于‘小姑子;小琴这样地胡闹,也是很摇头的,不过她不好意思当面对小姑子加以劝阻。”仆人是分前夜后夜轮流着睡觉,值班,一切都由苏禄指挥,但打更的,却是由耿四管理,现在家里又添雇了几个打更的人,同时,银钩孟广带着几个伙计,连马带刀枪剑戟,全都搬来了。苏振杰说:“他是因为镖店没法子开了,所以都来到这儿以帮助护院为名,其实是混饭来了。”腾云虎,腾云虎,弄得全宅上下,连不大管闲事的大少奶奶也都知道了“腾云虎”。夜里比白天热闹,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慢说“腾云虎”,就遂一只上房的猫,大家也没见着。据李国良李老英雄猜测,“那腾云虎是迟早必来的,不过他既是一个以夜行功夫出名的,那就跟飞贼差不多,他尚未到一个地方去的时候,必定先要‘踩道’。现在大概他是正在踩道了,顶好你们在每日的白天,就留心村子的附近有无形迹可疑之人。”又说:“腾云虎不足惧,事情既然闹得这么大,将来还要由江南来些豪杰,这里光凭着一个姑娘是不行的,请外人也都靠不住,顶好是派个人快些去找苏老太爷,请他早日回家!不然就得去往铜山县,请来铁棍秦五叔。”他这样地一说,把空气弄得更紧张起来,连男仆们都害了怕啦,仿佛觉着这“贞节牌苏家”眼前就有灭门大祸,洪水将要卷去了隐凤村。这天,苏禄特到里院来求小姐,惊惊惶惶地说:“小姐!您快写几封信吧!一封信去通知大少爷,一封信去通知二相公,请他们就是不能自己回来,也赶快给这家里想个法子吧!要不然就派个人去快找回来老太爷。”小姐却说:“这是谁出的主意?”苏禄说:“李国良李老爷也是这么个主意!”小琴却哼了一声,说:“你听他的?他也不是一点武艺不会的人,可是我只看他是光说不管,他一定害怕,怕连累上他,然而他何不快点带着他那病腿的女儿快些走呀?……”往下的话,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她尤其不忍得说李大姐不好,因为李大姐现在是已经与她感情日近,成了她的知心的人。当时,苏禄又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只好退身走出,依旧天天帮助防夜,夜里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一天,又是晚间,月已渐圆,天际虽有几片浮云,但也遮不住那皓洁明澈,如水一般的月华。银钩孟广对他的几个伙计和苏宅的仆人说:“这些日咱们可真够累了!白熬夜,其实腾云虎还不定又打了什么别的主意,可是我敢断定,他就是已经踩好了道,今夜也绝对不敢来,他既是飞贼一类的人,必定晓得飞贼的门路,当飞贼的有两句话是:‘偷雨不偷雪,——下雨顶多淋一身湿,下雪可能留下脚印;‘偷黑不偷月’——黑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有月亮,月亮可就是人的眼睛。大家今夜里谁爱睡谁就去睡,别再那么瞪着眼睛白熬油儿啦!”他虽这样说着,他可仍是时时踏着月光在外院转,因为他只能够负这外院的责任。里院有本宅的小姐,少奶奶,仆妇,还住着个李家大姑娘,半夜里,他不便常往那儿蹓跶。不过他听说里院四座花畦里的无数朵的牡丹,已经完全开放了,这他倒相信,因为只要站在垂花门外,就可以闻得见里院那浓烈郁馥的花香,并有蜜蜂儿趁着月光飞过了墙。小琴今天晚上又叫金妈将花浇灌了一次,她连屋门都不忍关闭,因为她爱惜这阵阵的牡丹芳香,留恋那中庭月色,她穿着粉红绸袄白绸裤,今天穿的是一双红绣鞋。——“还能够穿多少日啊?爸爸一回来,一定就不许再穿了!”并且,她那一双还没有做完的红睡鞋,也得赶快做,万一爸爸回来,见她拿着就不行。所以她又在李大姐的屋里,一边谈着知心的话儿,一边又做了半天,好在她的这双睡鞋是随身带着,随时可以拿出来做。李大姐现在也学着刺绣了,并摆弄着小琴腰系着的那条汗巾,说:“这整幅白绸子的,太素了,等我把绣活计再练得好一点,我给你这汗巾上绣一朵牡丹,绣一只蝴蝶,牡丹是你,蝴蝶是我,将来咱们两人分别了,这还能够给咱们留着记忆!”小琴却说:“不!你是牡丹,我是蝴蝶,因为牡丹是天天坐在那儿不动,蝴蝶却会飞。”李大姐说:“但是,牡丹是花中的王,富贵,芳香,又美丽,只有你还可比。我是蝴蝶,因为蝴蝶原本是一个面目凶恶的小虫,它虽不咬人,人却都怕它;后来,它变了,它变成蛹,在墙缝里隐藏了些日,受了春风,才穿上锦衣,它依恋着花儿,连世间最美丽的姑娘也都喜爱它了。——所以我还是蝴蝶!”小琴笑一笑说:“得啦!等你这两只笨手真学好了绣花的时候,你再说这话吧!可是我想你这两只手,永远也不会绣。”李大姐说:“我要不会绣,我就砍下我的手,连胳臂都砍下去!”小琴瞪她一眼,说:“你听你说的这恶话?我会武艺,我拿宝剑伤过鲁家五虎,但象这恶话,我都说不出口;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你可就这么随便说,可见你是一个狠人。得了,等你的腿病好了,我教给你点武艺,你也帮助我们防夜吧!”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又听听更声,已经交到三下了,她就站起来说:“哎哟!一晃儿,不觉着都半夜啦!你睡觉吧!”说着她将绣的一双睡鞋又揣在怀中,系了系汗巾,就走出这屋,仰头向房上看看,又想要到北屋拿了宝剑,再到多花畦的旁边去察看察看。但是她跳到北屋里,却不禁的一惊。 [book_title]第五章 镜后捉贼,小姐施威 月夜鏖战见少年,洞穿底细 她的外屋本来点着灯,这时不知为什么已灭。何妈妈是在里屋早就睡着了,而且这些日小琴都要点一夜的灯,何妈妈从来也不管,如今这灯是叫何妈妈给吹灭了?还是被由户隙袭来的夜风所熄?幸亏户外还有月光,返映得屋里还不太黑,右首那大穿衣镜,也隐隐发着光亮。但她走到了当中的方桌之前用手一摸,烛台倒是尚在,可是她刚才放在这桌上的宝剑已经没有了。她心中吓了一跳,但是还不作声,一方面,她伸掌护胸,仔细谨慎,一方面她轻轻地走动,故意显示出从容。她到了那没人住的东里间一摸,壁间悬挂的“青蛟剑”也已没有了踪影,顺手再摸摸,几只箱子上的锁头可还都完好,她就知道进屋来的人不是小偷,她深悔今夜自己太不谨慎。听前院,更声仍然在“梆梆梆”地如波浪似的响着。这时,她本想立即就追出屋去捉那贼人,但又想:“不能,贼人既然进来,就绝不能够只偷去宝剑。他盗剑是为我不能还手,第二步他必还要要我的性命。”于是先找着了火镰,拿在手里,就依旧很从容地走到外屋,先侧着身,打着了火,一手仍在胸前遮护,一手却向旁伸去,把那只蜡点上。烛光燃起,室中顿明,但是,除了剑已无踪,别的什么异样全都没有,榻上她那锦缎的被褥依然在叠着,绣花枕丝毫没动。穿衣镜——这巨大沉重的穿衣镜,因为有一个雕镂得很精细而又大的一个座子,所以镜后与板壁之间有很大的空隙,烛光也照不到那里。当下,小琴神色毫不慌张,掠掠孩儿发,就走到那镜前,假做去照镜子整容,但她却蓦然地伸开双手向镜子一推,镜子很沉?她的力量也不小,推得已经摇动了,可是镜的后背仍然捱不着板壁,分明是在后边夹住个东西了,就好象用板子夹住了老鼠似的。小琴双手越发狠力地去推,紧紧的夹住,不放后边那东西逃跑,同时她高声地向外喊着,“来人!快来人!”镜子后边的那个“东西”,此时也发生了抗拒力,也把镜向前用力来推,想把镜子推倒压住小琴。小琴却咬牙奋力,双臂撑着又凉又滑的镜面,死也不放松一点,夹得后边的那个“东西”——藏着的人,大概连气儿也喘不过来了。小琴又继续地喊着叫人,但这时,镜子后面就突然伸出来两口宝剑,一口是小琴的那口“女剑”,一口就是“青蛟”。小琴急于去夺剑,身子稍向旁倾,手也腾出来了一只,这时后面的人就用磕膝盖顶这镜的后背,镜向前倾,小琴疾忙闪身躲开,她徒手就向镜后去夺剑捉人;藏在镜后的人,原来正是那相貌狞恶,身手矫健的腾云虎。等了这么许多日子,他终究来到了,然而他的出路已被小琴堵住了,镜子又高,他不能跳,镜后的地方又窄,他也施展不开,他就暴吼一声:“好丫头!”剑向小琴来斜砍。小琴一退步,腾云虎就把镜子用脚一踹,镜子真结实,仍然不倒,他只得向上蹿去,骑在镜子上,右手的剑向下又剁,小琴却去抄了一只杌凳举将起来。这时腾云虎在镜子上骑着,屁股可太难受,他就一跃而下。里间的何妈妈这时才惊醒,就问说:“是怎么回事呀?”腾云虎这时腰带上插着他自己的刀,左右双手全都拿着宝剑,他身后虽然就是屋门,他可不去逃,他狞笑着说:“小丫头!我把你估计得太大了,我只以为你真有什么本领,原来不过是这份儿能耐。现在你的命已在我的手中,我再进一步,你就得头落,可是现在你只要答应了嫁我,我还能够饶你!”小琴不答话,把个红木的杌凳扔起,蓦地向他就砸。腾云虎没有躲开,杌凳打得他头晕,——只听“吧嗒”!杌凳击中他的头之后,即摔在地下了,其时极快,小琴飞起了一脚,又蹰中他的右腕,“青蛟剑”当啷一声落地。腾云虎更怒,左手的剑又向她劈来。小琴却向旁一闪,身躯向下伏,同时用脚一扫,就“呛啷啷”的将青蛟剑扫出了很远。腾云虎跃步过来,抡剑又向她狠劈。小琴却疾快地已由地下抄起来了青蛟剑,利器到手,猛勇攒迎,只听“当”的一声,腾云虎虽是一个男子,可是他拿着的这口剑单薄,那里禁得住“青蛟”的猛击,震得他手发木。小琴剑抖寒光,“克克”地连击,剑法高强,腾云虎虽然招架,却也抵挡不过,他往后去退,撞出了门去。小琴怒喝一声:“快把我的剑扔了!”她手挺“青蛟”,一个箭步,追出屋来,但见腾云虎一拧身躯就飞上了房,但月光把他照得很是清楚,小琴刚要也上房去追,腾云虎却将剑对准了她,撒手掷下,要劈她的头。小琴疾伸剑向上,将“青蛟”一撩,“当!当啷啷啷……”将那剑磕落在方砖地上。腾云虎在房上却拔出刀,向下边说:“谁使你那鸟剑,狗丫头!有本事的上房来干,老子要怕你,今天不能在大月亮下就来,我是一面要看你那浪样,一面叫你死也死的明白!”他站在屋瓦上,凶横地,真如一只老虎似的。但小琴自下边一跺脚,“嗖”的一声,白绸汗巾飘飘地,就如一突凌空的白鹤,飞追上房来。腾云虎抡刀就砍,小琴展剑相迎,在房上就杀了起来。这时前院的银钩孟广和他手下的伙计们,苏禄,耿四等仆人们,已全都惊起来了,梆子声夹上锣,“梆梆梆!当当当!”声音震天震地,这么亮的月亮天,还有的慌忙地点上了灯笼,举着,并扬着杠子,矛子,单刀,铁锨等等,孟广大声在吩咐着说:“别都往里院去!也得有人在前院,马也牵出来,贼要跑了,立时好骑马去捉。今天千万别放跑了他,放了可仇结得更大了,下次他再来,更得厉害了!……”这时腾云虎大骂着:“他妈的!孟广又蹿到这儿来了,我先得杀了那小子!”他与小琴在房上刀来剑往,已经战了五六回合,他的刀可真不行,就觉着小琴这么一个小丫头,剑在手中简直就象一道白气,跟那白绸汗巾同时飘舞,可飘得更疾,舞得更快。他就疾忙撤身,只足腾越起来,由此房上就飞到西房上,及至小琴追到西房之上时,他又顺墙一股烟似的到了垂花门,同时冷不防地掏镖就打,却被小琴张开左手将镖接住,右手挺剑,自房檐跳到墙上,顺着墙又追到了垂花门。腾云虎却又跳到前院去了,他胡抡起刀来,向那些仆人们去砍,想要先杀死几个,他先出一出气。但那些仆人和孟广手下的伙计,也都是年青力壮,而且手里的家伙又都长,他不能得手。小琴又自垂花门上飞下,身未落地剑先削来,腾云虎匆忙地又回身拿刀去迎,可是他不禁“啊呀”一声,受了剑伤。众仆人众伙计趁势力,棍,铁锨,齐打过来,小琴剑仍不停,使得腾云虎被困当中,手忙脚乱。可是他还留有最后的一着“绝技”,右手挥刀“呼呼”地疾扫,使得跟刮起了大风似的,同时他的身躯也就似随着这风势,自人群中就飞上了房。众伙计众仆人又大喊着:“追呀!追呀!”小琴又向房上追去,腾云虎一边滴滴嗒嗒的流着血,就象被宰而未死的一只鸡似的,挣着命,惊飞着,已经顺墙跑到了大门上的门楼,旋即跳到外面,孟广等人用马去截,没有截住,他就在月光下,往东逃出隐凤村去了。小琴追到门前,落于平地,当时孟广就疾快地将那匹胭脂马交给了她,说:“姑娘你骑上马去追,快!千万可别放虎归山!”小琴“吧”地跳上了马,手抖丝缰,就向着前面跑着的腾云虎,箭似的追出村去了,由东转南再转向东。腾云虎也不愧他这外号,脚下真快,狼狈而逃,马仿佛都追不上他。小琴急急催着胭脂马,剑影映月光,闪闪地动,汗巾被风吹,猎猎地响,霎时间就追到了伏牛岗一这地方已离她家的坟地不远了,地旷月更明,只见腾云虎爬过了土岗。苏小琴刚追赶到,却见忽有一人迎面跃来,拿刀将她的马截住了,说:“苏姑娘,你可不要这样斩尽杀绝!”小琴借着月光一看,她就更生气了,原来这人正是那个陈文悌,她就说:“好,好,敢则你们帮着腾云虎来了?”拿剑向马下就砍,陈文悌以刀迎了两合,便抵挡不住,返身随腾云虎一齐逃上山坡,小琴紧跟着就鞭马追上来了。这本是一座土山,土里净是沙子,陈文悌一躲小琴的剑,因脚下又滑,咕噜噜地就连刀滚下了山坡。小琴的马在坡上也站不稳,马蹄也直往后退,她就跳下马来,双足飞跃,一剑挟风,去寻那陈文悌,又去追那腾云虎,她这匹马已自动地跳下山坡去了。小琴四下张望,正在寻找,正在怒气冲冲不能消散,却忽听有人在那边叫着:“苏小姐!”声音很温和,也有点耳熟,原来是那文质彬彬的楚江涯,穿着长衫,掖着衣襟,挽着袖子,手里也拿着一口宝剑,就自山坡前一步一步地走来了。小琴看见是他,就不由更气哼哼地喘;用宝剑指着他,说:“楚江涯!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你不是腾云虎的一伙?你们为什么今夜也帮助他来作贼?”楚江涯说:“我并没有冒然就到你府上去呀?我倒是因为晓得腾云虎今夜必来,我倒是怕他使出太毒辣的手段,所以我和陈文悌来,名为帮助,其实倒是监视着他!”小琴连连啐着说:“呸!呸!呸呸呸!”因为楚江涯走得离着她太近了,所以被她啐了满满的一脸唾沫,她又拿剑猛砍。楚江涯就向下连退几步,一边用袖子擦脸,同时他可也真生了气,就说:“苏小姐!你这也太不对了!”用手向下一指已经逃在这山坡下的腾云虎,高声说:“他现在已受了伤,你不应当再追他了!因为他并没有太欺负过你们,你们的老太爷跟他们全是朋友,全在江湖曾相识,不应当丝毫不顾情面!”苏小琴拿剑又跳过来说:“还讲什么情面?那里有过情面?你是见他不行啦,你护着他,你才说这话,他要是行,你还得帮助他来欺负我呢?说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你们都是贼,我都得叫你们死!”拿剑又砍,楚江涯可就展剑相迎,同时说:“姑娘!你长得比牡丹花还美丽,为什么厉害得竟象老虎?”小琴又说:“呸!呸!腾云虎才是老虎,你却是一条狗,我是打虎将,我是杀狗的人!”宝剑力透中锋,向对方前胸猛刺,楚江涯巧妙地用剑去拨,冷笑着说:“你可别骂人!你打听打听去,我凌霄剑客楚江涯,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在城里你侮辱得我就够了,来在此,你竟还敢恶语伤人?你小小的姑娘,学点武艺,也太骄傲了!”随说着,随转守为攻,耸身跃起,剑作右反舞,去挑小琴的汗巾,小琴执剑横迎,身成斜势。又喊一声:“你比鲁家五虎都坏!”纤足随喊声而腾起,剑如疾风扫叶,随月光又击楚江涯。楚江涯微微一笑,说:“我真不愿对你这样的美丽姑娘不客气,可是……”移步换形,展剑削来,说:“制一制你的骄气,为叫你以后作个安娴的小姐,我可就不能再客气了!”不料,小琴剑如毒蛇扑来,亦刺亦剁,又似切瓜断藤,步步加紧。楚江涯连半句话也不敢再说了,专心运剑,上遮下拦,先是招架,继又进逼,小琴却那肯稍让?双剑相持多时之后,楚江涯就深深钦佩小琴姑娘的武艺,觉得错非是他,恐怕谁也抵她不过,同时于月光之下,看见小琴身穿着半长不短的扮红绸衣,很是紧瘦,显得更是伶俐苗条,下身是白绸的长裤,更下面的小鞋是如两个尖小的红点,转移耸越,轻快无比,而她腰间系的白绸汗巾,先是掖得很紧,这时有点松散了,随着她的身躯,宝剑撩起来的风,飘飄地吹起,越发如仙女所曳的巾带,她本来穿是白昼所着的那身衣饰,但于此星月光辉之下,更显得娇美。因此楚江涯不由得神驰意动,而剑法也显得缓弛了,反让小琴姑娘一剑一剑地进逼,他只是往后退着招架。这时在那边受了伤的腾云虎。他不过只被剑削掉了两个手指头——是左手,右手还能拿得动刀,他甩了甩血,忍了半天痛,本想:陈文悌不说,楚江涯准能够不费力就替他报了仇,可是看了半天,只见楚江涯虚为招架,一点也不使力,简直不是比武打架,是他娘的吊膀子,调情了。腾云虎就不由得更是大怒,把刀放在左腋下夹着,右手探向镖囊中掏出了一只镖,向前奔了几步,相离着那二人约十步之远,他就大骂道:“姓楚的,你别吊膀子物闪后点吧!”说时“飕”的一镖向着小琴打去,倒没打着小琴,楚江涯却几乎受了伤。楚江涯就大声说:“不可用暗器!”小琴说:“你们随便用什么,我都不怕!”她的剑又倏然从楚江涯的头上击下,楚江涯振奋起精神来,以剑反舞去迎。小琴急抽剑避锋,但楚江涯这时真不客气了,突又以剑下撩,其时极快,其力极猛,小琴不由有点慌张,剑法也乱了。刚才滚下山坡的陈文悌这时又爬了上来舞刀助杀,腾云虎也单臂撮刀,过来拚命,于是三雄将一个孤弱的小琴围困在垓中,刀劈剑戳。小琴虽奋力前遮后挡,但究竟力微了,心既紊乱,剑法也便不能随手使用,此时月隐云中,星含愁态,风更吹得猛烈,小琴不由“哎呀”惊呼起来。 她真急了,所以不禁喊了出来,并骂着说:“你们算什么人呢?仗着人多!”楚江涯也向他的朋友说:“你们闪开!”但这时话说出来也没人顾得听,各人手中的兵刃都一点也不敢缓,白刃交击,越杀相离越近。小琴虽愈力弱,可是更不服气,将剑挥的更紧,忽然有一身着黑衣的人跳上了土坡,此人用白手巾罩着头,手持一柄尺许长的短刀,行走极快,来势极猛,扑上来就把腾云虎给戮倒,楚江涯大惊,赶紧问:“你是谁?”这人一句话也不答,短刀如飞,直取楚江涯,楚江涯赶紧舍了小琴,去抵这人,长剑短刀相拚在一起,恶战了十余合,楚江涯就觉出这人虽然使用的是短刀,而施展的却是精熟的剑法,自己实在敌不过,于是就往坡下跑了去了,这黑衣人便向下紧追。在一闪之间,小琴一面与陈文悌交锋,一面向此人注目看了一下,月光虽微,但这个人的脸儿她尚能模糊地识出,她不由又“哎呀”了一声,这她倒不是急的,而是真真惊讶了,她无心再与陈文悌争斗,她就将剑虚晃一下,飞跃下坡,向着那两条人影去追。那两条人影还抖动着长短不齐的两道寒光,是且杀且走,并且那黑衣奇人武艺高强,楚江涯反显得难于驾御,只是不住向东奔去,黑衣人往前去追,苏小琴也往前紧迫,直追到洛水的河滨,只见柳烟迷漫,月光惨黯,东风习习,河水低吟,小琴来到了这里却已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那两人是打到那里去了,还是已一同滚到河里去了。小琴就提剑伫立在河边柳下,惊疑了一会九,惆怅了一会儿,又喘息了一会儿,脑中回忆刚才看见的那人的脸膛儿,不由又“哎呀。了一声,心里当时就全都明白了,可是立时就堵在胸头一口气,这真比什么都气。她忍受不住,一咬牙,回身就急急地走,走了许多时,连那土坡,都找不着了,却遇见了孟广等人那几匹马,她那匹胭脂马也被这几个人牵住了。这几个人,尤其是耿四,大声喊问着说:“姑娘!怎么样啦?”小琴却一句话也不答,抢过马来,就跨上去,收剑挥鞭,如飞地驰去。 小琴的胭脂马如一支离了弦的箭似的向西北飞去,她的头发都已散乱,腰间所系的白绸汗巾,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丢了,怀中的绣鞋当然也已遗失,她却都不顾了,就一直回到了隐凤村中,只听庄里连一声更声都没有,许多庄丁可都聚集在村口张望着,看见马来到就都说,“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小姐!您把他们都结果了吧?”小琴仍然是一句话也顾不得说,马也不停,一直闯进了那大栅栏门,到马圈中,她即甩鞍下马。“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莲步疾移,向里院就走,路过客厅看见厅内有明亮的灯光,并听见有李老英雄发出的一声长叹,她却一点也不注意,只一直跑进了里院,就见西屋窗上也有微微的灯光。她却走近前去就推门,一下,屋门就被推开了,她“嘿嘿”发着冷笑,挺剑进了屋中,却不由又发了一下怔,原来屋里什么人也没有,只见绛色窗帘下垂着,而炕上空留着一条羊毛毯,她心说:“赵妈又往那儿去啦?莫非赵妈也跟坏人串通着?或是她先被杀了?”就惊疑着又提剑出屋高声口!着:“赵妈!赵妈赵妈!死啦?”没人答应,惟见明月又自云中透出,照得牡丹的花影乱动。她跑到通东院的那个门儿,向里面顿着脚叫说:“赵妈呀!死人!浑蛋!你那儿去啦!”蓦然回首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灯光没有了,她愤怒地回身,又跑回去推门,门也推不开了,竟从里面闭得很严,她抬脚“咚咚”地蹦,也不开。又拿起宝剑,“克”的一声向门劈去,并怒声说:“开了门吧!你还想瞒人吗?骗子!贼!坏人!”里面却悄声说:“不要嚷!不要嚷!”她说:“你开了门便没有事!”她又过去用身子去用力挤门,里面又悄声说:“妹妹!不要太为无情!”她说:“呸!谁是妹妹?”里面又说:“小琴小姐!我是无法才来到你家!我实在是,是……”小琴听了屋里的话,她就不言语了,也不生气了,只是感到一种惊喜,夹杂着一点悲哀。月光如发浑的水似的,浸着她的全身,她的人,剑的影子都印在地面,而阵阵时花香,随着风吹来,使得她沉醉,声声的细语自门缝里透出,更使她心软,待了一会,门就轻轻地开了,有人伸手把她拉进到屋内,灯光艳艳,在绛色的窗帷上隐隐动着二人的影子,又发出把宝剑轻放在桌上之声,和小琴的顿足声,和二人喁喁的私语声。这时候那个赵妈一边扣着衣裳的纽子。一边问说:“刚才谁叫我啦?是小姐?还是李大姑娘?有什么事呀?”她就要往西屋里来,小琴却隔着窗子说:“没有什么事?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你不在这屋里跟李大姑娘作伴儿了?”赵妈在院里怔得站住了,说:“哎哟!原来小姐回来啦?你在这屋里啦?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明白我说了什么错话,就把李大姑娘给招恼啦,就把我赶出屋去,说是用不着我服侍啦,”她已来到了屋门外,屋里的小琴却说:“你去吧!大概你总有不是!你睡觉去吧!明天不用你啦!改叫金妈服侍。”门外的赵妈心里却庆幸说:“这才好呢!谁愿成天服侍这个坏腿的人呢!”她又问说:“没事了不是?”小琴带着点气说:“没事啦!你去吧!”她遂就又回东院睡觉去了,这后半夜也就悄悄地度过,次日太阳已升得很高,小琴在北屋可还没有起床。她的乳母何妈妈被东院住的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叫了过去,因为都知道这些日,尤其是昨天,小姐苏小琴在外面出了大名,杀伤的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她们相商着,要劝劝小琴别再出门,别再惹事,同时还要想法子,用婉转的话儿叫那李家的父女离开这里,因为老太爷现在没在家,来了那么两个人在家长住,究竟不象事,两位奶奶都不敢担当这个沉重。但是正在商量着,三少爷苏振杰就走过来了,他连连地摆手说:“不要紧!爸爸若是回来,他知道咱妹妹出了大名,他老人家倒许更喜欢呢!至于那李老头子确实讨厌,他那个女儿可倒,可倒怪可怜的!”说到这儿,他的太太不由得斜瞪了他一眼。 苏振杰并没有看出他太太的妒意来,他还只管说:“一个腿有病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住在咱们这儿也不算什么的!”何妈妈就说:“腿可也不算太有病,那天晚上还到我们屋里去呢!她的病大概是装的,白天不下炕,到天黑时照旧能够扶着墙儿走路。”苏振杰摇头说:“那能够没有病,这么热的天,叫你们腿上永远盖着羊毛毯子你们受得了吗!咱们别胡疑人家,得可怜人家!”他的太太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还是没大看出来。他的长嫂吴氏就说:“也许是,那父女俩在外面实在是混得没有饭吃啦,才来到咱们家里,装着病不走,来混饭了吧!”苏振杰就说,“那更不要紧啦!爸爸成天行好事,难道咱们家里还缺少两碗饭给人吃吗,何况李老头子人虽讨厌,究也是爸爸的老相好,他女儿又是安安稳稳的一个大姑娘?”他的太太卢氏听到这里,可真忍不住了,把脸上的雀斑都气得更紫,就拿手使劲推了他一下,说:“怪不得,自从李大姑娘一来,你就成天魂不守舍的……”苏振杰说:“那是因为我心里有事!”卢氏说:“哦!你才说明白原来你心里有事?”苏振杰说:“我心里的事是为腾云虎!”卢氏一撇嘴说:“谁信?天天闹着腾云虎,我们始终也没见着虎,倒是听说那位安安稳稳的李大姑娘一到天黑,就能自己下炕,你又常常半夜里起来……”苏振杰说,“那是我上毛房去啦?我的肚子不好!”卢氏说:“哼!肚子不好,昨儿那不要脸的痴丫头把赵妈都给支出来啦,不叫跟她在一个房里住,大概你的肚子也就好啦?毛房可更得上的勤啦?”苏振杰急得说:“哪的话!哪的话!他妈的哪儿的话?”他的太太跟他越吵越凶,何妈妈跟他的长嫂全都劝阻不住,他就赶紧溜走,心里觉得十分冤屈。可是来到正院,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绛色窗帘,他又有点心魂摇摇荡荡的,盼望坐在炕上的那位姑娘把帘儿掀起,最好是向着他笑一笑,心里却说:“他妈的!怪不得我媳妇跟我吃醋,原来那个李大姑娘真把我给迷住啦!”由此日起,苏振杰的心已不再顾虑腾云虎,却更是惦记上了李大姐,脑中常发生着非非之想,在屋中时常跟他的太太吵嘴。他的太太卢氏,早先是只在屋里看孩子,不大管外间的事情,如今也常到正院里指桑骂槐地发脾气。小琴听了乳母何妈妈的劝,不再出外惹事,在家里却有点改了脾气,天天起得很晚,起来总要修饰打扮多半天,衣服首饰更讲究。在李大姐屋内的时候多,在她自己屋内的时候倒少,而且一个人在屋中的时候常常发怔,又有时皱眉伤心,好象是有了什么心事。剑倒是更练得勤,训练的时候,那李大姐必要隔窗观看,可是有时李老英雄一闯进院来,李大姐便又赶紧放下了窗帘。看那样子,李老英雄是最恨小琴跟他的女儿接近,他可又无法时时看着,因为他的心中也象是有要紧的事,整天在屋中坐立不安,夜间在客厅里点着很亮的灯,常直到天明也不吹灭,他一天要抽无数袋的旱烟,可是不向人说一句话。过了些日,他就忽然又到他的女儿住的房中,谆谆地嘱咐了一番,也没跟苏振杰说一声,他就走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去了,只是李大姐对人说:“她父亲是到徐州找朋友去啦,非得一个月才能够回来呢。”斯时天气已更暖,庭中的牡丹都已谢了,片片的花辦都落在地下,有时天边星月溟濛,二更以后,李大姐挣扎着她那双病腿,犹与小琴姑娘在庭中密语,似共同惋惜那可怜的落花,外面也再没有人找来。孟广把镖店关了门,带着家眷走北京去了。听说腾云虎受伤也没有死,被陈文悌拿车把他送回到登封县,鲁家五虎的名头是从此塌了地,而那凌霄剑客楚江涯却于那日伏牛岗争斗之后,在店里,并在城中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又住了许多天,于最近才走,他那么有名的一位少年英雄,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惹得洛阳城的人莫不讥笑。相反地,美剑侠的芳名传遍了遐迩,自洛阳往东去,一路之上无人不知了。 [book_title]第六章 绸巾绣鞋惹起狮子吼 楚江涯追踪看把戏 楚江涯自洛阳东返,匹马孤剑,兴致颇为颓然。他先到登封县鲁家去看了看,见鲁家兄弟个个受伤,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鲁大爷吞山虎有一个儿子,名叫鲁雄,年十七岁,很是健壮,跟嵩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学武已经四年,他也要往洛阳去给他的父亲,叔父们报仇,家中人不放心,对他百般地劝阻。楚江涯来了,为劝这个孩子,就费了很多的话。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东走,一路上看着春残夏至,处处落花,处处茂林丰树,燕语莺啼,他就更是惆怅。尤其晚间他住在客店里,于灯畔常打开他的行李,里面就有他在那夜与那黑衣少年争斗不敌,杀至洛河边他逃走了,俟至清晨,他又往伏牛岗去救那受伤的腾云虎,就由地下拾着的一双绣花的红缎子的睡鞋,并且在一棵树底下拾着的一条被风吹得飘飘的汗巾。这两件东西都是苏小琴所失的,凭他的心,原是想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苏家,可是又怕苏家人不能谅解,一番好意倒许变成轻薄之名,而那个黑衣手持短刀的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苏振杰,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来拚斗,他实在感觉得武艺不如,所以只好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内。但偶一拿出来观玩,却又不禁立时生出一种爱慕惆怅之情,常常独自感叹,并自加奋勉,决定回到家中再练半年武艺,然后再往洛阳去会苏小琴。他耳边听人谈说的也都是苏小琴之名,脑中更时时不忘苏小琴的矫健的芳姿。风尘滚滚,约十月就回到了他的家乡中牟县,来到他的村里,邻舍,族人,和仆人庄丁全都欢迎他,说:“少当家的回来啦!”他带着笑含首,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院内,他却又感觉一阵愁烦,因为听见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骂婢女。他走进屋内,才见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着的婢女春梅,来向他说:“你回来啦!在外边倒没叫人给揍了啊!也没叫什么野狐狸精给咬住腿呀!”楚江涯不由得皱眉说:“你看!我才回来,你就说这样的话?早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回来为是!”柏秀卿把两只三角眼睛一瞪,说:“喝,这次你回来,可长了脾气啦!也许是在外面作了高官啦!发了大财啦?”楚江涯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言语。柏秀卿却逼过他来,又冷笑着说:“我是瞎担心,决没有那事!这辈子,官?哼!就等着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里的三兄弟,你走后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妇接走了,上任去了,虽然只是个典史,官儿不大,可是人家毕竟是个老爷,他的媳妇,别看长得那么蠢,人家可比我有福气,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妈呢,儿子前天回来的,买卖听说很发财,还要买东村的那块三角地。咱们呢?咳!一年不如一年,你是成年由家里拿钱往外花,不见挣回家来一个大钱,带着一口宝剑满处胡撞,又不保镖,交一些个狐朋狗友,没事儿去找对头,说不定哪时候还就没了命,我在家连知道都许不知道!”楚江涯听了他妻子的前段话,虽然很是生气,可是听到后来,却也觉着自己有些愧对。本来,这样终年流浪,结交江湖,虽然是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无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着头不言语。这时有仆人把他马上的宝剑跟行李都送进屋来了,柏秀卿突然又有点喜欢,就说:“我看看!你从外边给我买回来什么好东西啦?”过去就要打开那行李包儿,楚江涯赶紧上前拦阻,柏秀卿又瞪起眼睛来了,说:“怎么回事呀?难道里边还真有什么金元宝,银元宝,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吗?可是我觉着你这个包儿很轻,有点不大配!”楚江涯却严厉地说:“不要动!这里边有朋友送给我的要紧东西,你们妇人家不能看!”柏秀卿更诧异了,说:“哎哟!可了不得!这回你到外边去,真不定是……”忽然翻了脸说:“我偏要打开看!”楚江涯用力夺过来包裹,向屋外忿忿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听见身后他的太太还在喊嚷着,他心中真是烦恼,回到书房中,就把包裹放在书柜里,锁上,他就往木榻上一躺,长长叹息了两声。他生到如今二十余岁,向来是自命不凡,他的太太柏秀卿虽然性情与他不能调合,但他也没象今天这样觉着讨厌。可是他的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倒认为相当有理,自己真真是不中用,没出息!本来他的祖上都是作过官的,“翰林楚家”在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儿,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坏就坏在他父亲的身上了,他父亲作过一任知州,因为得罪了一位权贵,竟被仇人几乎害死,幸遇侠士“镇三峡”仗义援救,得以重生,因此他父亲才灰心仕途,景慕侠义,叫一个素有“神童”之誉,七岁即能诗文的独生子弃文学武,并且化了很多的银两,特雇专人,把他送到湖北武当山上投拜名师,学了三年“内家剑法”,因是才造就出来一个楚江涯。然而,如今老头儿也死了,儿子成了一半少爷,一半江湖侠客,成年遨游江湖,挥金结客,不事生产,敝屣功名,家道遂一年一年地衰落,小夫妇的龃龉也一天一天地增多。不过往日楚江涯的心里还有个安慰,相信自己的“凌霄剑客”之名到处被人敬仰,内家剑法也举世无双,可是没想到这次归来,他竟十分感觉得沮丧,因为在洛阳,洛水畔,伏牛岗前,简直就算是栽了个跟头。那手执短刀的青衣人实在比自己高强十倍,而美剑侠苏小琴以一妙龄女子,力战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艺,也使他回想起来,不能不深深地惭愧而自感弗如。当日他就恍恍然,总没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边叨瞒,他就一天也没敢再到里院去。至夜二更以后,仍睡不着觉,于书房中,就挑亮了银灯,又开了柜子,取出那条白绸汗巾,一双绣鞋,挨近灯来把玩,更觉着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着,忽听窗棂外发出“哼哼哼”的一阵冷笑,他吃了一惊,急忙将汗巾跟绣鞋往身后去藏。可是窗上糊着的纸就“嗤”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大洞,露着一只三角形的眼睛,还冷笑着说:“你还藏什么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开门吧!”用拳头“咚咚”直捶门,又说:“难道愿意叫我在院里大嚷嚷,叫仆人们都听见,给你丟脸吗?门开不开吧?”楚江涯先赶紧把汗巾绣鞋放在柜子里,锁好了柜门,藏起来钥匙,这才去把屋门的插关拉开。柏秀卿闯进来,就先去用力拉柜门,拉不开,她又“哗楞哗楞”地砸那个锁,并转头说:“快把钥匙拿来!拿出来叫我看看!不是你从外面给我买来的吗?也许是你想先收着,到我生日那天再给我,可是我的生日离着现在还远呢!腊月初十,我也许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那条汗巾是罗的还是纱的,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双小鞋不知是湘绣还是顾绣,要穿在我的脚上,不是更能给你露脸吗?快!拿出来!给我就完了!别让我真说破了,杵你的心窝子!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里来就丧魄游魂的,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让,抄起来就走,一天也不见我。原来你在外面结识了野女人啦?还带回来那些个东西气我?好!好!”她的眼泪直流,把头向着楚江涯就撞,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急!先听我说!”柏秀卿顿脚说,“我不听你说,我就要你拿出来给我看!”楚江涯说:“你也得先容我把话说明,那两件东西实在并非是什么女子给我的表记,实在是我从外面拾来的。”柏秀卿啐着说:“谁信你这放屁的话。”楚江涯说:“真的!实因为我这次外出,遇见一个女子。”柏秀卿说:“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楚江涯说:“胡说!她持剑与我比武。”柏秀卿狠狠地说:“她为什么不杀下来你的头!”楚江涯说:“她的武艺真比我高,我们交手之后,我竟输了。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遗下了那两件东西,被我拾着了。”柏秀卿啐了他满脸的吐沫;说:“你去骗傻子,傻子也不能信你这话!”楚江涯只是叹息着不说话,柏秀卿也因为丈夫今天才回来,觉着不可把他太逼急了,所以只又冷言冷语地说了几句,便走回卧房里去了。楚江涯想了半天,也觉着自己这样的单相思,很是不对,所以也就赶紧去找太太赔不是。他们夫妻本来一向感情还好,春宵漫漫,销除了他们之间的小小误会,那白绸汗巾和红睡鞋的事,也就都不再提了。但是楚江涯心里可并没有忘,他在梦里,还梦见了那婀娜的英姿!美剑侠苏小琴。由此,楚江涯就在家里闲居,初夏的天气,槐树成荫,春花俱落,天又长,闲得真是苦恼。他家在城里本来开着一个钱庄,因为一向就是交给别人经营着,是赔是赚,他们都不知道,反正买卖近年来是很不见强,如今,柏秀卿就催着她丈夫到城里去照料,说:“本来是自己的买卖,自己可不去看着,永远交给人做还行?人家都自己在家里买了房子置了地啦,咱们可一个钱也落不着,就吃喝着这一点死水,你还没事儿满处去闲游,不定花了多少冤钱,买来那么一双鞋跟一条汗巾,拿回家来气我,这样长了,就是不把我气死,也得把这份家当花光了,难道将来去要饭?求人?”楚江涯也很惭愧,便不加以辩驳,遵着太太的话,他就天天进城,亲自照料买卖去了。他家这个开设在中牟县城里的钱庄,本来资本就有限,尤其天气渐渐炎夏了,客帮都不来,各行生意都很清淡,借钱的既不多,汇款的人更少,柜上几个伙计,一个写账先生,整天全都闲着。他来到这儿,也是天天坐在柜外边的一条长板凳上,喝着清茶,挥着折扇,向大街上看别人往往来来。他在城里的朋友只有一个陈文悌,陈文悌家里是贩卖木料的,在南阳也开着分号。这一次,他二人在洛阳都碰了钉子,陈文悌是尤其懊恼,所以是在那天没等到天亮,就骑着马离了洛阳,既不跟楚江涯一块回来,也没向楚江涯辞别,现在他还没回家,他家里的人都很着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楚江涯自然知道他不会因羞恼而去寻死,可是也很不放心,常常为此也叹息。这中牟县是后汉时陈宫“捉曹放曹”之地,如今楚江涯无聊得很,他就在柜台前,时常地大声唱起来:“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悔不该心猿共意马,悔不该随他人去到吕家,……其实他是借酒杯,浇块垒,唱着这个,想的却是那一幕月下与小琴比剑的景象,心猿意马,真是难收,嘴里唱着“吕家”,想的却是那隐凤村的苏家。不过又想:“人家苏家是有贞节牌坊的,我怎可以净想着人家的小姐呢?不过,老拿着人家小姐的红睡鞋,白绸汗巾,也实有损阴骘,这似乎是应当想个法儿还给人家的?……”因此,他更把这当作了一件大事了,更是天天的想来想去,弄得精神恍惚。一连又过了许多日,天气更热,这条中牟县的大街上,往来的人都显着不多了,对门的“魁元老店”也是生意萧条,本来这么热的天,谁还出门,所以那店里的房屋,也多半闲着。然而,在这一天的下午,忽然来了一大群人,个个都拿着刀枪剑棒,牵着马,还扶着一个病人,齐往魁元店里投宿去了,占了很多的房间。楚江涯一看见这些人,他不由得又精神兴奋,当时就走到对门店里,店掌柜的就向他带笑招呼,说:“楚少当家的,还没回去歇着啦?你那里坐。”楚江涯却摇头说:“你们不用招待我,你们忙着吧!”这时,这店里的几个伙计已然忙得手腿不停,那约莫有八九个——还许是十多个呢,因为楚江涯没有细数——一个个的大汉全都在凉棚下,这个喊着:“伙计!快来!”那个又叫着:“店家!妈的你为什么听不见?”楚江涯站在院里,把他们一个个的瞧,见一个秃头的在那里洗头上的疮,一个撅嘴的在喝茶,一个黄脸的掮着蒲扇,敞着胸,说:“他妈的真天热!”又有一个像貌倒很威武而不十分凶恶的少年人,是喝了两碗茶进屋里去了,另一个圆眼睛的小伙子却不住地向楚江涯,怒目而视,自言自语地说:“妈的!看他妈的什么?找你的娘,找你的爸爸吗?”他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是很年青,二十多岁而十分的浪漫风骚,长的也不难看,穿的是绿绸子的短小褂,纽子扣的不齐,露着点红抹胸,下穿着玫瑰紫色绸子的肥裤,因为骑马自远方来之故,已经磨脏了,大松辫挽在头顶,鬓边还插着一朵石榴花,汗水冲得脸上浓厚的胭脂红一块,白一块,嘴里吃着甜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当着众人,她就裹脚,旁边放着白亮亮的一口短刃。圓眼睛的小伙子“吧”的一摔茶杯,跳起来向楚江涯发起了威风,说:“还没看够吗?走吧!回家去看你家的饼子贴好了没有吧?孙子!”女的却说:“叫他看吧,他一定是自小儿就没看见过他的老奶奶跟他的娘,我倒不怕人看!”楚江涯岂能受人这样当面侮辱,他就也忿然说:“这是店,谁爱来谁来,我也没看你们,你们说话可客气点!”圃眼睛的小伙子扬拳扑过来大怒说:“你叫谁跟你客气?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揍你!”店掌柜惊慌慌地赶紧前来劝解,说:“这是我们对门钱庄的东家,楚少当家的!”那女的脚才裹好,还没穿上鞋,就蓦地抄起了短刀,也要过来,尖声骂着说:“他当家,他当忘八,都到他们家里当去!在这儿,看姑奶奶我,就不行!”那秃头,那撅嘴,那黄脸的,也都握拳忿忿地走过来,嚷嚷着说:“揪他!揪他!揪他!……”楚江涯也当时把袖子一挽。但,这时由马棚那边急急走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黑大汉,摆着手说:“别打!别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为什么事?”圆眼睛的小伙子说:“这孙子进来了就站在这儿直着眼睛看咱们!”那女的一面去穿鞋,一面又尖声嚷嚷着说:“他还直看我!”楚江涯却冷笑着说:“我只是觉着你们一大群人都带着家伙牵着马,不知你们是干什么的?”黑大汉说:“我们都是卖艺的,从此路过,假若这贵地有人捧场,我们还想在这儿练一练呢!”楚江涯点头说:“这就是了!我明白了就是了!你贵姓?”黑大汉说:“免贵,我姓姜,朋友你多关照!”楚江涯说声:“打搅打搅!”转身就要走,那女的却“当”的一声,把短刀向板凳上一拍,一个箭步又蹿过来,说:“难道就这么便宜叫这小子走了吗?我得问他看够了没有?还不能白看。”圓眼睛的小伙子一伸手,就要来揪楚江涯,却被姓姜的拦住了,同时由那边屋里又走出一个年龄较长,微有髭须,约有四十多岁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暑凉绸的裤褂;说:“算了吧!咱们还有咱们的事呢!哪能到一个地方就得跟一个地方的人捣麻烦?”这人一说,当时这些人就全都住了手,可还是都忿忿地向楚江涯看着,直看着楚江涯走出了这店房。楚江涯回到对过柜上,坐在长板凳上,发了半天的怔,生了半天的气,他就决定了主意,先向这里的写账先生教了一大套诳语,嘱咐他明天到自己的家里,当着太太柏秀卿去说。他又向那魁元店门里望了一眼,大声自言自语地说:“喂!那些练玩艺的,你们听着点!只要你们肯练,你们走在哪里,我楚某要跟到哪里,将来再说!”说完这话,他就走出了城,兴奋地走回家里去了。当日,他跟他的太太特别表示着亲爱,一桌吃饭时,同床睡眠时,他几次想要对他的太太说明:“我要再出去走一硝,因为有一点事,还得去办……”可是他总是不敢说,恐怕柏秀卿听了,脸一翻,当时又得大吵一回架,那真叫家里的仆人丫鬟们都笑话。可是他也辗转反侧地总是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着城里住的那几个“卖艺的”,都不象好人,尤其那个小娘儿们,那一定是个久历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强盗,他们那些人,不定是要去寻谁,要作什么恶事。我自学艺完成,专走各处管闲事,打不平,救人,可是还没有怎么出大名,成大功,现在,因为家境中落,买卖需要自己去经营,太太又这样干涉我,——她干涉得可也有道理,不过以后我恐怕不能再走江湖,再去帮人的忙了。可是目前的这件闲事,我还得要管管,大概明天那些人就要走,我得去跟着他们,看他们是要去欺负什么人,去作什么歹事。那时我必拔剑相助,轰轰烈烈地再干一回,以留下永久的名声,并且还得到洛阳再去一趟,把白绸汗巾,红睡鞋,得还给人家姑娘,那才算——把事情办了,回来,我也心安啦,一辈子也不想苏小琴啦,也不再管什么闲事了。主意又决定了一回,就悄悄地爬起来,下了床,偷偷地出屋到了书房,收拾行李,并开了柜门,拿出那白绸汗巾,红睡鞋,都藏在行李包袱里,系好,然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到太太的床上。银灯黯黯,见柏秀卿睡得正香,那双三角眼睛,虽然闭着,可还象带着厉害,他就心说:“这个妒妇!要不是你,我早就找苏小琴去啦!”决定明天跟她实说,明人不做暗事,反正我居心无愧,我只是必需给人家送回那两件东西,并不是再去娶一个老婆。于是就坐在床上等着,不觉着窗上已现曙色,又待了一会儿,竟然大亮了,鸡也叫过了半天,睡态惺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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