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完结 [book_length]114074 [book_dec]《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前后集各五十回,署名“抽丝主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上海书局出版石印本,有绘图。1937年1月13日至3月6日上海《辛报》转载前集五十回,标“吴趼人遗著”。本次整理,以上海书局本为底本。 [book_img]Z_14486.jpg [book_title]题 识 采访数年,经营半载,始克成书。虽无足重轻之言,自谓颇费心血。尚望书业同人格外见谅,勿再翻刻。如必欲寻新奇工作,则写有《人间魍魉传》一书,尽可奉赠也。谨布区区,谅邀公鉴。 光绪戊戌仲夏夏吉抽丝主人谨识 [book_title]序 出言而不关于经济性命之学者,君子宁默,故是风云月露之词,壮夫当鄙为雕虫小技,矧稗官野史徒以供人谈笑者哉。且风俗日浇,人心日薄,今日之稗官家、求有作《列国》《三国》之不离正宗者,已不可多得;类皆乡曲俚妓,徒以新舆台皂隶之耳目,士夫恒见而生厌。乃尚泚草研墨,不惮烦琐,缕述之,亦无聊矣。虽然,事有关于风化及有寓于劝惩者则异是。何谓风化?流娼土妓,原所以慰商旅之寂寥,虽不必禁绝之,然置而勿论可也。必思有以提倡之,谀媚之,斯左矣。甚或予以奇异之名,以炫庸耳俗目,谬不尤甚哉!偶得好事者即其奇异之名引而伸之,演成说部,而反其提倡谀媚之本旨,转以贬抑之;起伏线索之中,暗隐报施因果之理。虽于风俗劝惩无所裨益,或亦无伤于风俗劝惩乎!书成,将付梓,乃作此弁之。 [book_title]第一回 魔家将忽起凡心 已成仙佛已成神,又起凡心累俗尘。从此遂他私羡艳,只怜堕作女儿身。 却说评话家每每捕风捉影造些空中楼阁出来,只图悦人耳目,不顾自己将来要堕泥犁地狱的呢。故小子常常与人说起稗官野史,虽是小道,但是要撰成一书,则此书中的来踪去迹总要有几分影子,并要暗寓劝惩,措词又须雅驯,不要落了淫词小说的套,方能自成一家之言。 人家听见小子这番议论,便都要来请我另撰一书,以醒耳目。小子环观上海的景致,见有四个倌人,叫做四大金刚的,因而暗暗想起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缘故,所以撰出了这海上四大金刚奇书一部,其中虽不免有些空中楼阁,要皆说得原原本本,使看书的人明明知是假的,却不得不信以为真,这就是小子造此谣言的一片苦心了。 这些闲话表过休题,单说此书表的是四大金刚故事,这四大金刚原是佳梦关魔家四将,乃弟兄四人:长曰魔礼青,有一柄秘授宝剑,名曰青云剑;次曰魔礼红,秘授一把伞,名曰混元伞;三曰魔礼海,背上一面琵琶;四曰魔礼寿,他身边却有一物,形如白鼠,名曰花狐貂,亦名紫金龙。这四件物便是他四个人的法宝。当日姜子牙伐纣封神时,将他四个杀了,后来封他做了四大天王。魔礼青是增长天王,职风;魔礼红是广目天王,职调;魔礼海是多文天王,职雨;魔礼寿是持国天王,职顺。当时封神时,原叫他去辅弼西方教典,他受封领命往西方时,如果多走几步,到了泰西辅弼了耶稣天主教典却也罢了,不料他贪图近便,刚刚走到了西竺国,便止住了脚,却做了和尚的门丁,即俗称为四大金刚是也。他看见天天烧香的人来来往往,不觉动了凡心,四人互相商议,便欲私自下凡一走,看看近日红尘景象。此心一起,却早惊动了昆仑山玉虚宫掌阐道教法元始天尊,觉得一阵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早识其机,即传法旨,往召四人。 不一刻,都召到了。天尊开言道:“你这四个魔头,无端忽动凡心,即应堕落回轮,这也是你们的劫数。但我恐你这四个魔头下去,又要开了下界的杀运,我如今且将你们的法宝留下,把你们扭交转轮王罢了。”言罢,即修书一封,命道童将四人擒下,正是: 未作凡间客,先为阶下囚。 未知元始天尊将这四大金刚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宴阴司逃去金刚 只因无故起凡心,未到阳间先落阴。任尔善逃无所用,自投圈套不须寻。 却说元始天尊收了四大金刚的法宝,叱道童擒下四人,修书一封,吩咐一个道童带了四人交与转轮王发落。 道童领命,带了四人,驾起金光,一直到了冥司第十殿。看门鬼卒通报进去。转轮王听得是元始天尊的使者,便连忙吩咐带进来,道童便将四大金刚交付鬼卒看守,自己捧了书函踱了进去。在阶下打了个稽首,转轮王也起身还礼,便叫赐坐。道童呈上了书信,然后谢坐。转轮王将书拆开一看,其略曰: 昔者截教门人魔氏四子,侍法妄为,故命姜尚、黄天化、杨戬等,设法诛戮,复念其苦修多年,不忍汨没,爰于封神时带加一敕,封为四大天王,使之司风调雨顺之职,不期魔心未退,凡念又生,不得不付之转轮,俾其略受红尘小劫,第此辈杀性甚重,不宜付之阳体,庶可抑其杀心,且免开下界杀运,特饬道童解送殿下,书到乞赐施行者。 看毕便对道童道:“多多拜上天尊,小王依书而行便了。”道童又打了一个稽首,辞了转轮王,径回玉霄宫复命不题。 且说转轮王吩咐摆酒,与四大金刚饯行,一面吩咐小鬼出去,放了四金刚的绑,请了进来。转轮王拱手道:“四大天王请了,小王闻得四位要下凡,特设薄酌,与四位饯行。尚乞不弃,吃两杯水酒,聊表敬意如何?”四大金刚面带羞惭,说声不该打搅,遂相让入席。 看官,你道转轮王为何置酒待他呢?一则是同僚面上;二则是受了元始天尊的重托,要将他四人发付女身。这却是个极难的题目,盖以男变女,先要将他阉了,然后凿开混沌,方可成个女身。这四个魔头如何肯就阉割!而且他力大无穷,阴司小鬼非其敌手,如何阉得他来!因而特设一席,请他四人饮宴。 席间另将一种酒叫他吃了,他自然要变做女身,这酒名叫做“汨阳起阴酒”,柔香媚暖,入口如饴。当时四大金刚不知底蕴,饮了数杯,忽觉得胯下奇痒难过,就伸手去摸,忽觉得玉jing无踪,桃源已辟,不觉暗暗吃惊。魔礼青便推更衣,起身到暗处解开亵衣察看,不禁咬牙切齿,驾起金光,先向尘世逃去不题。 且说这里席间见他一去不回,不觉吃了一惊。少顷,只见一个小鬼来报道:“一位天王纵起金光往北方去了。”转轮王吓得手足无措,即忙一面命人去找寻,一面吩咐将三个天王软禁起来。正是: 欲心未止私心起,先尔三人走一遭。 不知这魔礼青逃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沈小青命名缘起 凭空逃去太无因,从此应嗟命不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 话说转轮王因逃走了魔礼青,急得忙将这三个软禁起来,一面差鬼卒四路打听,一面亲自驾云来到昆仑山,面见元始天尊,告诉一切。元始天尊闻言,掐指一算,道:“这魔头倒急不容缓了。贤王且请回殿,到了二十年后,你在枉死城中去寻那魔头,便有下落。如今且将这三个收禁起来,等寻着魔礼青,一同发落可也。”转轮王领命,辞了天尊,自回阴司不题。 且说天尊送转轮王去后,即叫了身旁一个道童名叫大衡的过来,吩咐道:“我看你尚有六十年红尘富贵,久欲打发你下凡,争奈总无机会。如今魔礼青私走下凡,你可从速下去,与我磨折他一番,不得有误。”大衡童子道:“天尊吩咐,不敢有违,但弟子下了尘,便成了肉眼凡胎,如何认得他呢?”天尊道:“这个不妨,冥冥中自有人来牵引你的。你且解开衣襟,待我在你胸前书一道负心背约的符。”大衡即将衣服解开,天尊书符已毕,即举起袍袖一拂,起了一阵罡风,早将大衡飘飘荡荡的吹落杭州城内,转世为人去了。 这且按下不表,单说魔礼青在阴司逃了出来,心中原无一定去向,自念已经堕落女身,今番下凡也须做一个有出息的女子。尝听见人说“北地胭脂”,大约北方女子总是好的,因此纵起金光,一直望北行来。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朵祥云,正不知是那方神圣,他自己到底是逃出来的,不免心虚,遂按下金光,意欲暂时躲避。不期刚刚按到半空中,却被一阵秽气冲将上来,把金光冲散,堕了下去,投在一个人家去了。 看官,你道这家是谁?原来是山东济南府城外的一个瞎子。这瞎子姓沈,并无名字,时常入城与人家算命赚钱过日子,算得颇也灵验,并且是吉是凶直言不讳,因此人皆叫他做沈铁嘴,又叫做沈瞎子。娶妻曹氏,夫妻同庚,向无子息,直到这年四十齐头,曹氏方才开怀。这日正在坐草,忽见金光一闪,却产下一个女孩,夫妻二人不觉大失所望。瞎子便去将他生辰八字推算,排开四柱,忖了一会道:“呀!这是个煞带桃花的命,这孩子恐不免一番挫折,后福却像是有的,但嫌官星不曾透露,这是叫我难于捉摸了。”曹氏听得他自言自语,不觉好笑,便道:“你这些鬼伎俩,只好去骗别人的钱,自己家里人,还捣甚么鬼呢!倒是同他起个名字罢。”瞎子又将手指掐了一回道:“他五行是缺木的,我想森林松柏那些字眼都不像是女子的名,东方甲乙木是青的,就叫他做小青罢。”这小青听了此言,不觉呱呱地啼哭起来,正是: 一灵未昧心犹醒,偶听人呼觉动愁。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金章伯情急投环 寄世言上少年人,路柳墙花莫问津。不信但看金氏子,功名性命此中殉。 话说魔礼青投胎做了沈瞎子的女儿,其时刚刚坠地,一灵不泯,故此听得瞎子起他的名字叫做小青,不觉呱呱啼哭起来,曹氏连忙搂住,喂他吃奶。以后光阴似箭的,将小青抚养大了。 这些闲话且休提起,书中另说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县地方,有一位富翁姓金名光,表字耀之,娶妻洪氏,坐拥万贯资财,因此人皆叫做金员外。这金员外年已五十,尚无子息,因此纳了佃户赵大的女儿做了姨娘。不到一年,可喜已经有孕,到了十个足月,诞下一孩,这孩子就是大衡童子,降生的时,异香满室。金员外梦见一个道童,眉清目秀,入门向着自家打了一个稽首,匆匆便入后房。金员外正待要追问他时,已经一惊而醒。丫环来报赵姨娘生下公子了,金员外大喜,即时燃点香烛,拜谢祖宗,与他取了官名,叫做金共汮。 这金共汮生得身体粗壮,养到了三岁便能行能走,样样会讲。到了五岁,金员外便教他识了字。谁知赵姨娘没福,到了共汮五岁上,便一命呜呼了。金员外与洪氏安人未免神伤,只得看着孩儿过日子。到了共汮六岁,便与他从师上学,倒也十分聪明,不到十五岁便将五经四书都已理毕,诸子百家一经涉猎,便过目不忘。十六岁进了学,十七岁便连捷秋闱。金员外不胜之喜,到了其年冬间,便料理他公车北上,到藩司衙门起了咨文,收拾行李,雇了船只,打发一名家人伺候他望北进发。 这共汮虽已成名,却未曾讨得妻小,到了十六岁时,便取了表字,叫做章伯,又取了一个别号,叫做又乡词客。此时中了举,要到北京会试,父亲金员外给了他三千两银子使费。他得了此注银钱,便沿途的寻花问柳,尽情取乐。及至到了山东济宁府地方,不觉资斧都罄,只得将些衣服去变卖尽了,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其时适遇江南一带土贼窃发,各路用兵,隔断南北,音问不通。此时章伯倒弄得左右为难,只得权在逆旅安下。看看正月将尽,复试期近,章伯益发心急,又恐不能赴试,难以回乡见父母。越想越急,无法可施,不觉顿萌短见,竟于夜间解下腰带,意图悬梁自尽。正是: 寄言问柳寻花客,莫学痴迷金共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沈小青青眼盼金郎 忽起牵来作合,结成欢喜冤家。怜才热念偶然差,留做他年话把。 且说金章伯虽然将盘费用尽,家中尚有巨万家资,纵使情急,何至忽萌短见呢?只因他本自个富家公子,向来未曾受过穷苦,而且此次北上,他父亲何等慎重!亲手交给他的数千银子,今始行至中途,居然用个罄尽。正是欲归不得的时节,欲待写信回家去取,待银子寄到,再行进京,却又复试期迫,并且南方沿路刀兵,恐怕要赶不上了,因此心中一急,竟欲解带投环。正在神思昏昏的时候,朦胧间,似梦非梦,见一个道人走近身旁叫道:“金共汮,你不必寻此短见,明日自然有人来助你。你的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好生珍重也。”言毕,化阵清风而去。章伯一梦而醒,心中也自半疑半信。此时已是二更时候,家人送上饭来,也就胡乱吃了些,和衣睡倒,却是一夜不曾合眼。 待至天亮,梳洗了,起身出外闲逛,看看这济南风景。话虽如此,却仍是心乱如麻,一路上呆呆的出神,信步行去。不觉走至一门庙宇,抬头一看,却是“玉霄宫”三字。门外停着一辆车子,遂走进去随喜。却见殿上先有一女子在那里烧香,章伯是年轻的人,血气未定,见了女子,便把一腔心事都忘了,只是注意去看。但见那女子生得千娇百媚,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章伯见了,不觉暗暗忖道:“我一路上寻花问柳而来,所见的女子不下百余人,却不曾遇到这等绝色的人物。”不禁立定了脚,呆呆地看。这女子也秋波微转将他看了一眼。那丫头看见章伯呆看的模样,不觉嗤的一声,笑将起来,便拉着那女子道:“姑娘,我们烧过了香,走罢。”遂一径出庙去了。 看官,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沈小青,他十岁上父亲亡过了,曹氏便将他送入勾栏学习歌舞。到如今八个年头,早将那笙箫笛管、琵琶歌舞件件学成,便自己立了门户。那些王孙公子,无不趋之若鹜。上年有一个富商出了百金,同他梳拢了,这日出来烧香,恰好遇见章伯。这章伯见他出庙上车,也就远远地跟着他去,见车子走到一家门首停下。章伯认得系勾栏人家,欲进去,又苦身畔乏钞,只在门首徘徊观望。忽见那丫头出来招手道:“相公请进来,我家姑娘在堂屋里恭候呢。”章伯大喜,跟着进去。只见小青果在客堂上等着,见章伯进来,便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彼此问了姓氏,让到房里坐下。小青问起章伯为何到此,章伯本是率直的人,便一五一十地照直告诉了。小青听罢道:“原来是新贵人,失敬了。”说着,便将章伯上下打量了一回,复又盘长问短,不觉顿起了怜惜之心,便交代了丫头,叫打杂的预备酒席。章伯因为未曾带得钱钞,连忙起身辞谢。正是: 穷途忽地逢青眼,莫道章台无解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穷途馈赆私订婚姻 一念相怜便订婚,最难义侠出钗裙。雪中送炭成知己,男子如今有几人。 话说金章伯起身欲行,却被小青一把拉住说道:“相公且请坐下,妾另有话说。”章伯重又坐下。因看见小丫头出去了,就乘这个无人的时候,对小青说道:“实不相瞒,小生身边并未带有钱钞,怎好在此打搅。”小青连忙接口道:“相公但请放心,今日是妾的东。”言罢,自去梳妆台抽屉里检出了一个小包,恰好丫头进来,小青便将这包儿交给他道:“这里十两银子,是金相公赏的酒菜银,你先拿去交代了。”丫头笑嘻嘻的对着章伯道声多谢,一径走了出去。章伯倒觉得难为情起来。小青又过来与他谈心,将些别话支开了。只见丫头来请道:“酒席都摆在堂屋上了。”小青道:“叫他们搬进来。今儿又没有外客,何必一定要在堂屋里呢。”丫头领命,即忙出去,叫打杂的搬了进来。小青便亲自送上一杯酒,敬了章伯,然后取过琵琶,唱了一出凰求凤的曲子。及至筵终,便留章伯住下。这一夜的恩情美满,却不待言。只是他两人各有心事,都是欲言而止的。 到了天亮,章伯别了小青,回到逆旅,却又想起欲进不得的难处,呆呆的出神。到了巳牌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问道:“这是金相公的寓处么?”章伯连忙问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有书信在此。”章伯便道:“只我便是。”将书信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小青的书。其中别无他言,只有本城票号的五百两漕平银子票一张,外夹一字条云:“望作速动身,干取功名。微敬五百两,乞笑纳。小青谨白。”章伯看了又惊又喜,即对来人道:“你且先去,我停停就来。”那人道:“姑娘说相公不必来了。时已不早,就请动身,功名要紧。”章伯闻言,袖了银票及字条,同那人一径走到小青家来。 小青道:“相公为何尚不动身?只管贪恋在此,不怕误了相公的功名么?”章伯道:“特来谢别。”两人携手入房,说了许多珍重的话。章伯便说道:“小生此去,不论得意不得意,必要告之父母,纳卿为室,不知意下如何?”小青叹道:“薄命的人,焉敢望此。但愿相公得意,妾得备小星之列,于愿足矣。”章伯便指天画地的要说重誓,小青连忙止住道:“相公何必如此,只要你的心不以得失易其操持就是了。快些动身罢!不要赶不及复试,这就糟了。”章伯闻言,只得起身告别。正是: 此时留恋浑间事,只要他年不负心。 要知别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赶春闱章伯占鳌头 鳌头独占喜堪知,记否穷途落魄时。不是佳人私赠赆,料应难采上林枝。 话说章伯听了小青之言,只得起身告别。小青便问:“今日动身么?”章伯道:“今日怕赶不上点了。”小青道:“今日已是二月初八了,赶进京投文还来得及。若再延迟,恐误大事。相公不可耽搁了,后会有期,何必在此恋恋。”章伯此时真是一腔心事,欲言难言。欲待说些感激的话,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的好。欲待说声多谢,这却又不是泛泛道谢的交情,只得说声珍重而别。小青一直送到大门上,看着章伯走远了,方才入来。这祸胎情种便从此种下了,这且不提。 单表章伯回到下处,即日开了房饭钱,雇了长车,一路进京而来。这一行却与从前不大相同,一路晓行夜宿,只赶程途,路柳墙花概不寓目了。一日到了都城,便到浙江会馆住下,叫长班去礼部投文,自己却拜了几位同寓的乡亲,便料理着复试。复试既过,又料理进场。他原是个有来历的人,文思自是不凡,及至三场完毕,四月初放榜,他却高高地中在第七名上。长班、报子齐来叩喜,即同寓乡亲亦来道贺。他自己即时去叩见座主房师。及至殿试,却又中了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授职修撰,赐琼林宴。这一来却惊动了合京的同乡官,自尚侍、京堂以及部曹、馆阁,莫不纷纷前来道贺。章伯未免应酬了一番,直闹到一个多月,方才停妥。 此时报子早已报到杭州。金员外大喜,连忙专差了家人,赍了书信及三千两银子入京,以备使用。 家人到京,呈上书信银子。章伯问了家中长短,便将家人留在身边伺候。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七月中旬。章伯在清秘堂请了假,回乡祭祖,打叠出京。忽想起小青的情义,意欲顺道济南,告诉了他,然后回乡告之父母,前往迎娶。遂要打发家人去雇长车,忽然转念道:“不好,不好。”复沉吟了半晌,始吩咐家人去雇了两轮双套车,望通州进发。家人请道:“为何倒走起通州来呢?”章伯道:“我一路由旱路而来,受的辛苦够了。如今要改从水路回南,你不必多言,去雇车便了。”家人领命而去。正是: 负心背约符,到此才发作。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状元夫人开筵受贺 传来捷报乐何如,深锁春山一旦舒。纵未洞房花烛夜,须知原是我儿夫。 却说金章伯初念,本欲出京时仍走山东,与小青相会。及回心一想道:“我若去见他,必不免提起婚姻一事。我如今是状元及第的人,岂可讨一个烟花女子为妻?虽然他有愿备小星之说,然我当日得了他五百银子,他便是有恩于我,纵讨了回去做小,将来天长地久,他不免以为口实,岂非闹得家庭不安么?”转到这个念头,他便决意弃了小青,故打发家人只雇车到通州,由水路南下。 不一会,家人雇到了,即时打发行李上车,一直出东便门,望通州而去。黄昏时已经到了,就在车寓住下,开发了车夫,就央车寓掌柜的代雇了船。次日一早,便解缆动身。及到了天津,上岸入栈,打听海船开行的日期。恰好有一只夹板船,日间即须出口,就叫栈伙去定下房舱,写了船票,搬运行李上船。却喜得一路风平浪静,走了十多日的洋面,便到了上海。不免换了内河小船,望杭州进发。 到了家时,父母的欢喜,亲朋的道贺,自不待言。金员外自从他上京之后,便与他定下了亲事。这女家陆氏,也是本城的缙绅,此时有心要凑热闹,便就开贺的日子迎亲。到了这日,笙箫并奏,贺客满盈。从此金章伯中馈有人,一对小夫妻如鱼得水,把沈小青的一段情义,益发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且说沈小青自从章伯去后,日日的烧香拜佛,要保佑他春风得意。及至春闱放榜,便央人买了题名录来,看见章伯中在第七名上,不禁私心窃喜。不多几时,济南城纷纷传说,今科状元是浙江姓金的,小青听了这句话,急急着人去打听,打听得果是杭州金共汮,不觉喜得心痒难抓,便将他当日应酬章伯的事情,及私订婚姻一节告知母亲曹氏。曹氏也是万千之喜,夸说女儿的眼力不差。小青便从这天起,闭门谢客,专等章伯前来,商订婚娶的事。此事哄传出去,那这姊妹行中,都来与他道喜。从前有叫他青姐姐的,有叫他青妹妹的,如今都一律改口,称叫做状元夫人了。小青口中虽说不敢当,那一寸芳心,却不知欢喜得要怎样才好。众姊姊来来往往与他道贺,却也忙了六七天的光景,才得闭门养静。 一心以为章伯出京必来访问,谁知眼巴巴的望到过了中秋,依然鱼沉雁杳,只得出些盘费,央了隔壁张妈妈的儿子入京打听。去了半个多月,回来说道:“金状元已经于七月间回南去了。”小青听了此言,不觉将一片十分滚热了芳心冷了八九。正是: 任尔再烦青鸟使,负心人去已无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翻脸无情金郎负义 为人第一说天良,丧到天良话便长。倘使天良仍在世,此书从此醒黄粱。 却说小青听得金章伯已经请假回南,不觉芳心顿冷。此时曹氏转埋怨他起来,不免愈加烦恼,渐渐的恹恹成病,卧床不起。曹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烦恼,此时却不便再去埋怨他,只好请个大夫与他调理,欲待他病好了,再作区处。谁知秋尽冬来,不觉阳春又转,他的病只是不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曹氏愈加焦急,一日入房来视小青,又用些好话去安慰他。小青在枕边取了一封书信出来道:“这是女儿昨夜扶病写的,求娘仍央张妈妈的儿子送到杭州,讨一个着实的回信,我便死也死得甘心。”曹氏一生只有这个女儿,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当日埋怨了他几句,他便一病半年,已是懊悔不及,今听了要送信的话,如何不成?便连忙答应了,拿了书信出来,张罗些盘费,央人去了。 这里小青自寄信之后,便天天屈着指头,计算往返的日子。看看望了两个多月,方才回来,说是:“到杭州一直往金府投信,谁知原书发还,说是金状元已接了老太爷、老太太到京城就养去了。我再四打听,已知金状元去年八月已娶了亲,以后便带了家眷到京供职。他的邻佑所说俱是如此,想是实信。”小青听到此处,不禁目瞪口呆,一言不发,良久良久,方才哭了出来。曹氏也拿他没法了。 到了次日,小青又要央人送信到京,曹氏也只得依他行事。此时小青已有一年不见客,从前的积蓄渐渐用罄,近来是典卖过日子的了。曹氏又当了些金器,打发人送信入都,那知又是跑一个空,回来说是:“金宅不肯收此信,说是我投错了。我没奈何,等金状元出来时当面投递。谁知他翻脸无情,非但不肯接信,转叱喝从人,将我乱棒打开。只得将原书带了回来。” 小青这两天恰才好了些,勉强起身坐坐,忽听见此信,就如冷水浇背的一般,眼中火光乱迸,一阵的昏闷过去了,吓得曹氏等连忙施救。良久方苏,便哭哭啼啼的躺在床上,从此不起了。正是万般悔恨,千般懊恼,却是无人可诉。想起初得喜信的时节,大家叫我状元夫人,那时何等得意,到如今他们竟把这状元夫人四字同我取笑了。想到此处,又添了一种羞愧之心。是夜,乘人不觉,便悄悄的起来,解下罗带,栓在门楣上,轻轻的将粉搓成、玉琢就的一条颈脖套了进去。正是: 可怜百媚千娇女,一旦无常万事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投环遇救小青还魂 痴心女子太无端,便欲悬梁赴九泉。方悟古人言不谬,好姻缘是恶姻缘。 却说小青思量了半夜,越想越悔,越想越恨,因此顿萌短见,解带投环,站在凳上,轻轻的挂了上去,用脚将凳踢开,那带圈儿便收紧了,渐渐的觉得两耳雷鸣,目中火光乱迸。谁知他的阳数未尽,并且还有一番折磨不曾受完,所以他踢凳子的一声响,却已送到对房曹氏耳朵里去。曹氏便问是甚么事情,问了数声,不见答应,未免放心不下,便披衣起来,取了火,出来照看。那知不看犹可,这一看便吓得他魂不附体,狠狠叫了一声:“救命呀!”便嚎啕大哭起来,下房的丫头及打杂的,都一齐惊醒,连忙来看。只见小青是高高的挂着,曹氏急得在地下乱滚乱嚷,打杂的忙说道:“这不是嚷的事,快来解救呀!”言毕,首先取了一张椅子,起将小青抱好,曹氏便来帮着,慢慢地将带解下,抱到床上,一面叫丫头去弄姜汤。此时早惊起了隔壁张妈妈,过来问讯。见了这个情形,便向曹氏说道:“沈大嫂子,你这个时候,不能疼惜他皮肉的了。这事情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混他的呀!快些打他嘴巴,他就醒了。”曹氏依言,便向他脸上打了十几下,张妈妈复将他抱在膝下,将他前阴、肛门一齐用大腿堵住,果见他眼睛慢慢地转动了。又喂了一匙姜汤,大家围着,歇了半个时辰,只见他叫一声“金相公呀!”便哗地哭起来,张妈妈合掌道:“好了好了,阿弥陀佛了。”是夜陪着,忙到天亮,张妈妈方才回去。 小青此时正是求死不得,那一肚子的难过,恨不得见了章伯,将他咬下一块肉来才好。曹氏背着小青,也是把章伯来咒骂个不了。 过了两天,小青对曹氏说道:“我本待要寻死了,你们又偏要将我救转来。此时要我重理旧业,我是断断不依的。叫我嫁人,我也觉得没有面子。为今之计,只索我自己走一遭京城,寻着那负义的人。或者他见了我,想起当时情义,也不可知。况且我当日原同他说过,情愿做小的。我不当面,他自然乐得赖,我自己寻到了,看他赖到那里去。”曹氏听了,寻思半晌道:“你独自去,我不放心。我若同了你去,这家下交付那个呢?”小青道:“这个不难,我们带了细软,将门锁了,托了张妈妈便是。好在我们不过一月光景就回来的。”曹氏无可奈何,只得到隔壁,同张妈妈商量去了。正是: 平时钟爱浑间事,此日相从见本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兑金镯决意南行 □□□□□□,□□□□□□。又须转往南方,一心要觅才郎。 却说曹氏顺了小青的话,来到隔壁张妈妈处,告知自己欲偕女儿上京,商量托他照应门户之事。张妈妈道:“照应门户,这倒不妨,但是你家青姑娘未免忒煞情痴了。金家那人,若是有些念旧之意,他却早该来迎娶的。如今再三送与他信,他却翻脸无情,连送信的人都被打走,这种人那里还有甚么情义?纵使寻到京城,无非是白费盘缠。依我说,还是劝他不要去了罢。”曹氏道:“我也想着劝他,争奈这妮子脾气不好,越劝他越执拗。莫若依了他,由他走一遭儿。金家那天杀的,倘然再不认账,那时他也可死心蹋地,或者再立门户,或者嫁人,使我老人家下半世还有些倚靠呀!”说到此处,不禁落下泪来。张妈妈连忙劝住,并应允了看门一节。 曹氏回来,告知小青,便择了日子,雇了长车,带了丫头、打杂一共四人,望京城进发。路上无话。 不日到了京城,就在花儿市车寓内歇下。叫打杂的到浙江会馆打听章伯的寓所。去了半天,回来说道:“金状元已升了右中允,放了江西学差,前月出都去了。”可怜小青带病起身,一路上打叠千言万语,欲待见面时,如何埋怨,如何哭诉,如何哀求,倘或他依然不认,我便如何数落。心中好似车轮一儿般地打算定了,忽闻此言,不觉顿时心冷如冰,口呆目瞪。曹氏在旁边,只是埋怨命运不好,来的不巧。小青呆了半响,忽地开言道:“莫说你到了江西,那怕你到了法兰西,我也要寻着你。”此时也不与曹氏商量,也不由曹氏做主,他自手上除下了一付金手镯,交代打杂道:“你拿去金铺里兑了银子,便向这里掌柜的打听往江西的路程,央他雇了车子,明日一早长行。”回顾曹氏道:“母亲你如果不去,我自己去。我连打杂也不用,只要带着丫头服侍我就够了。”曹氏一时想不出主意,呆着脸道:“你到那里,我总要跟你到那里,难道你倒撇下我在这里不成?”小青也不理他,一头倒在炕上,不言不语。 此时他母女二人各有心事,却都说不出来。打杂出去,到金铺将金镯兑了一百数十两银子,向掌柜探了信息,便来见小青,交代了银子,便说道:“往江西的路程,已经打听着了,只是目下南方有些土匪蠢动,各路征兵,路上恐有不便。姑娘如果一定要去,只得走一站,打听一站的了。”小青闻言,默默不语。正是: 正是车马长行,又听兵戈撩乱。 欲知小青听得此信尚南行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击堂鼓告本省宗师 满腹含冤冤未伸,才郎薄悻弃钗裙。登堂径击鸣怨鼓,尚怨天高未得闻。 却说沈小青听了打杂的话,歇了良久道:“那怕南边再乱些,我是一定要去的,你怕强盗,你不要去罢。”打杂的说道:“我是不怕甚么强盗,因恐怕姑娘路上不便,故此关照一声。”小青道:“我不怕不便,你只与我雇车便了。”曹氏接口道:“拢家去顺路不顺?”小青道:“不问顺路不顺路,我是不拢家的。”打杂出去了一会,便带了掌柜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动身,旱道只怕不便,不如雇车到王家营,另外雇船,由浙江南下罢。”小青点点头。曹氏无可如何,只得也应允了。一夜无话。 次日四人一早上车,动身出彰仪门,过芦沟桥,望南进发。小青一路上催着趱路,不许少停,足足走了十八天,方才走到王家营。即时舍车登舟,由清江浦取浙河大路进发,道出扬州、过扬子江、入苏州、经杭州,一路许多景致,小青却是无心赏玩。喜得此行,病却好了,坐在舟中,只日日盼到江西。 水路中走了二十多天,方才到了江西南昌府。入店住下,便叫打杂的去访学台衙门,谁知章伯已经按临饶州府去了。没奈何,只得雇船跟到饶州府去。打听了行辕所在,小青便亲笔修了一信,叫打杂送去。谁知一连送了三天,那门上只不肯代传进去。小青此时真是无可奈何,只得雇了一顶小轿,自己出来,去到行辕门口等着章伯拜客回的时候,拦舆去认。谁知章伯是有心负义的人,一见小青,便叱喝从人,将他打退。小青此时真是有冤无路诉,上轿一径回到寓次,又不敢告知曹氏,自己又气又恨又苦恼,足足哭了一夜。 到明日起来,他索性写了一张状词,走到鄱阳县衙门,击鼓鸣冤。这鄱阳县太爷听见击鼓之声,连忙升堂,受了状词。打开一看,却是将本省现任宗师告在案下,不禁大惊。正是: 一腔怨气冲霄汉,要使为官也吃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抱不平钱公受辱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歹心肠,上天知道。试看章伯,何等暴躁。钱公被辱,小青苦恼。谁知后来,报应恰好。天理无差,只争迟早。 话说那鄱阳县姓钱名忠,表字荩臣,本是两榜出身,为人疏狂玩世。自从补授了这鄱阳县,他却把这些公事、民事作为儿戏一般;虽见了上台,他也常说些游戏的话。上台每每重他的出身,不甚与他计较。这日接了小青的状词,心下暗暗惊奇。他却一言不问,便判小青交官媒看管,即时退堂,入到内室,与太太说知,传出内谕,提小青入内堂问话。不一时提到,钱荩臣却是和颜悦色的,将他逐一盘问。小青便从头至尾,一五一十的诉说一遍。钱知县惊奇道:“看不出你这女子,有这出人头地的见识。可恨金大人忒煞负心了!你如今不必出去,且在内堂住下,暂时陪伴太太。待我亲自去见金大人,劝他接你回去便了。”小青连忙叩谢。 钱知县一时起了不平之气,便连忙袖起状词,吩咐侍候,即刻排导到察院而来。巡捕官传进手版,章伯即时请到签押房相见。钱知县走进来,行了常礼坐下。不待章伯开口,先自鞠躬禀道:“卑职案下收了一张状词,不敢做主,来请大人的示。”章伯道:“贵治下的民情,小弟怎好过问?今老兄如此说,莫非是学里的么?”钱知县道:“并非学里的,却是与大人有些呢。”章伯诧道:“贵治下的民情,何以与小弟有起来?”钱知县袖中取了状词出来,呈与章伯。章伯接来一看,不觉脸上泛起红来,便道:“这等告状的人,贵县只索打了出去就是,难道还准他的么?”钱知县道:“一样都是词讼,焉有不准之理?”章伯怒道:“难道我也是你治下的子民,被你管得着么?”钱知县道:“卑职不敢管大人,唯有将这沈小青问成口供,通详上去,由上台作主罢了。”章伯冷笑道:“好倔强的知县!”钱知县也冷笑道:“好负心的男子!”章伯是年轻得意的人,听了钱知县这番挺撞的,不觉大怒,也顾不得思前虑后,顺手取了桌上的一方朱砚,望着钱知县掷去。恰恰的掷在他左边太阳穴上,血流不止,不觉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正是: 本为伸冤而来,谁知受辱而去。 不知钱知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沈小青含恨吞金死 情痴如棼,命薄如纸。怨气难消,含恨以死。 却说钱知县被章伯一朱砚打得头破血流,大叫一声:“痛死我也!”仰面便倒,吓得随来从人连忙上前扶起解救。钱知县虽是一时晕绝,要不过是皮肉受伤,并未打穿穴道,故此扶起来束缚好了,也就渐渐苏醒。即时交待跟班,扶了便行,也不辞章伯,一径出了察院,上轿回署。叫了小青近前,将适才的情形对他说了一遍。小青十分过意不去,只是对着现任的官儿,又不好说甚么感激的话,只得默默无言,叩头多谢。钱知县便叫取了五十两银子,赏与小青做盘费:“好好的回山东去,切不可与那负心的人作对,恐怕他暗中谋害你。”小青千恩万谢的叩谢而去。 这里,钱知县一面吩咐收拾行李,一面交代幕宾,打了禀稿,将小青告状及自己受伤各节通禀上去,更且禀请开缺。上台看见禀中语涉本省学宪,到底官官相护,便将这一节搁起不提,只将他开缺的禀帖批准,先行委署,另行拜本请补不提。 且说小青辞了钱知县,回到下处。曹氏接着,不免问长问短。小青笑道:“到底是要我自己去来。他今日见了我,便无言可对,只得应允了,明日来迎娶呢。”曹氏摇头道:“昨日你回来,那般不快活,我不信今日这半天就说妥了。”小青道:“不信由你,我已经亲手接了他的定呢。”说毕,便将钱知县赏的五十两银子取出,双手递与曹氏。曹氏见了银子,信以为真。小青便叫打杂的出去买些酒菜回来,与曹氏对饮。饮酒之间,小青是有一句没有一句的骗着曹氏,不由他不信以为真,便尽情的饮了个烂醉如泥。 小青骗得曹氏醉了,便将剩下的酒菜叫丫头、打杂拿去吃,他自己是从从容容的回到房内,将金共汮三字写在手上,然后取出金叶数片,如法卷好,咽了下去,方才换了一身红红绿绿的新衣上床安睡。 及至次晨,曹氏酒醒起来,见小青未起,便走近床前一看,早已呜呼哀哉尚飨的了,不觉号啕痛哭起来。正是: 本欲此行招快婿,谁知平地失娇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沈小青冤魂祟金宅 劝君何苦结冤家,一结冤家祸靡涯。不信但看今日事,冤魂作祟闹金家。 却说曹氏看见小青死了,不由的号哭起来,惊醒了丫头、打杂,齐来看视,也都落了几点眼泪。曹氏到了这个地方,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叫打杂夹了店伙,带着去买了一口棺木回来,盛殓了,也不敢多耽搁,含悲带恨的扶了女儿的灵柩,依然回山东而去不题。 且说小青自从吞金死后,一灵不泯,飘飘荡荡的来到察院,要寻章伯说话。走到门首,门神见了便要阻挡,无奈见他头上一股神光上冲霄汉,知道不是寻常怨鬼,只得放他进去。 小青寻至里面,看见章伯正在据案看书,便上前起了一阵旋风,将案上的灯吹得半明不灭的,思量动手,去向他索命。猛抬头看见他的元神,却是一个道童打扮,小青心下想道:“怪道他少年得意,原来是有来历的。我如今且不动蛮,先到他家中闹他一个不亦乐乎,再作道理。”想罢,返身而行。路上又想道:“我受了钱知县的恩,未曾报答,如今不免去称谢一番,也略表我受恩不忘之意。”想罢,便到鄱阳县署而来。 入到署中,只见各人俱忙忙碌碌收入物件。走进签押房,看见钱公躺在床上,头上扎了一块墨湖绉手帕,朱砚打的一块伤尚未全愈,便不敢惊动他,远远的对着叩了四个头起来,回身出署,一径望杭州而来。路上遇见些无主孤魂,他便一一的收服了。看官,你道他如何收服得来呢?只因他是魔礼青转生的,头上的一股神光依然未散,所有一切鬼物见了他,都远远躲避。小青此时,俗虑纷纷,把前生的来历早已忘记了。但见众鬼都怕他,他便生出一计来,将众鬼都招呼到跟前来,吩咐道:“你们不必怕我,我亦不害你们,只管跟我到杭州去,还你们一个饮酒食饭的所在,好吗?”众鬼便一齐答应,随着小青行来,一路上并代他招了好些小鬼。 不日到了杭州,寻到金家,便欲进去。门神上前阻挡,小青怒道:“江西察院的门神尚且不敢阻我,你这个甚么毛神,敢来作梗吗?”门神将小青打量了一遍,见他神光万丈,没奈何,不敢违抗,放他进去。小青率着一班没主孤魂,便来作祟,将金家上下一干人等闹个鸡飞狗走,昼夜不休。金员外自从章伯放差,使带了妻媳回乡居住,此时家人闹鬼,弄得没法,写信通知章伯。章伯便就近在龙虎山与张天师商量,聘了一位法官,到杭州家中捉鬼。 法官领命往杭州而去,不日到了金家。金员外接了进去款待,说起闹鬼之事。法官道:“老大人只管放心,贫道既经到此,包你三天之内将一切恶鬼捉尽便了。”说声未尽,不提防半空中一块石头打来,正在法官额上。法官大怒,立刻起来,念动召神咒语,戟指书符。正在作用之间,又是一块青砖飞来,将法官门牙打下两个,大叫一声“痛煞我也。”正是: 凭君法力如天大,难阻含冤一缕魂。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六回 沈小青魂归枉死城 到底痴情能累人,死归泉壤尚痴嗔。若非孽情台前照,只恐从今失本真。 却说法官被这一块青砖打下两个门牙,不觉大怒,连忙捏了避刀兵的诀,复又一连放出了十数个掌心雷,将那些无主孤魂打得东逃西散。只有小青不惧,复要运取砖瓦掷去,却被法官捏着诀,打他不着。法官连忙禹步作法,召到雷部邓天君,命他去查是何方鬼魅。 天君领命,来看小青,只见他透顶神光,知是有来历的,便问道:“你是何处神道,在此作怪?”小青心下一想道:“他何以反叫我神道呢?待我直告诉他,看他是如何。”乃答应道:“我,济南沈小青也。”天君听了不解其故,既托六丁六甲神去查。不一会,六甲神来回道:“这沈小青便是魔礼青的后身。他如今昧了真灵,只怨金章伯负心,在此作闹。”天君即转身向小青道:“天王请了!与你相别不久,为何连同僚的故人都忘记起来?”小青听说,虽然不解,却也好像实有其事,只是想不起来。邓天君道:“小青,看看你后面,那个来也?”这一句话,骗得小青回头,他却半空中放起一个霹雳,罩住他的神光,把他一掌送下阴司。即有众鬼卒前来接应,着带他入枉死城中去了。 且说邓天君欲待来复法官的法旨,不期恰才的一个霹雳起得太重,将金宅的房子震倒,不偏不倚,把章伯的夫人压死,金员外的耳朵也震聋了。天君来复旨时,只见法官立在露天地下。天君复了旨,自回职守而去。 这里金家,鬼虽赶去,只是房子又坍了,人又压死了,不免一场没趣;一面打发法官动身,一面通信与章伯,一面招雇水木匠重造房屋,不提。 且说转轮王,一日正在殿上发落各鬼之时,忽闻半天上起了一个霹雳,旋望枉死城中放起一道神光,即命小鬼去看。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是一个吞金死的女子鬼魂,被雷打下枉死城,值班鬼卒接应入去的。”转轮王听了,狐疑不决,便命鬼卒:“去与我带来问话。”鬼卒奉命而去。正是: 幸得根基无恙在,致令阴府放神光。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七回 赴阴司金刚话旧 二十年来久别离,一朝相聚在阴司。只因当日凡心误,事到临头悔已迟。 却说转轮王饬令小鬼去带小青,不一时带到案下。转轮王举眼一看,知道他是魔礼青。小青正欲跪下,转轮王忙道:“不必行礼,着鬼卒带到孽镜台上去照来。”小青只得跟着走。走到台上,只见四面空空,只有一面镜子挂在上头。抬头一照,见镜内的影子身长丈二,面如青蟹,不觉顿然醒悟道:“原来是我也!”回身仍到殿下,转轮道:“天王,如今醒悟了吗?”小青心中已了然明白自己是魔礼青,此时见了转轮王,不免上前行礼;只是一向与他拱揖相见的,今日无端化作女身,弄得他拱手又不是,敛衽又不是。忽听得转轮王开口问他,只得鞠躬答应道:“明白了。”转轮王又命鬼卒带他入偏殿,与三位天王相见。 小青依言入内,只见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三人一齐迎了出来。见了小青的相貌,不觉齐声笑道:“大哥久违了。可怜我三个软禁在此,等你来一同发落,谁知你早已变作女身。若不是小鬼先来通报我们,还当是观音菩萨呢。”小青此时无言可对,只得望着三个拱拱手,也道声久违。魔礼红道:“大哥何以女行男礼起来?”魔礼海接口道:“若据形迹看起来,我们暂时都不能叫他大哥,只好叫他一声小妹妹呢。”回头便笑,对着小青叫了两声小妹妹。小青道:“三弟休得取笑,再过几时,少不免大家要一样的呢。”魔礼寿道:“二位哥哥不必取笑,我倒是要请教大哥一件事呢。你如今是过来人了,这投胎的时候,到底辛苦的么?”小青道:“也没甚么辛苦,不过觉得一阵昏闷黑热,颇觉难受,俄而遍体清凉,便就降生了。只是觉得脑门上一股冷气直透心脾,欲言不出,这却是个苦处。渐渐长大,也就不觉着了。”魔礼寿问道:“大哥是投在甚么人家去的?”小青叹了一口气,便将在尘世所经历的事一一告诉。魔礼红道:“大哥也太粗心,何以不拣一个好人家去呢?”小青道:“我何尝不想拣,只因遇见一朵祥云,不知是何处神仙,我懒得招呼,故按下金光暂避。不期被这秽气一冲,驾不住金光,跌了下去,恰恰就投在他家。”说道此处,又叹了一口气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魔礼红笑道:“你看大哥统共做得几年女子,便把些豪气都消磨尽了,横叹气竖叹气的,都是些女子行为。”魔礼海道:“大哥是先自逃去领略尘寰风味的。我们吃了那昏王的酒,下体缩了进去,在此间处,常常觉得奇痒难熬,浑身瘫软,不能动弹。不知做了人,还有这毛病么?”小青道:“空房独守的时候,只怕还要。”刚刚说到此处,小鬼来说道:“转轮王有请。”于是四人一齐立起。正是: 离悰正欲从头诉,又被冥王阻话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八回 沈小青再降红尘 千里姻缘一线牵,好姻缘是恶姻缘。昭彰天理施奇巧,看到春菲一惘然。 却说转轮王见了魔礼青,即连忙驾云,到玉霄宫,来见元始天尊请示。天尊便交代他一个锦囊,叫他依计而行。转轮王接了锦囊,来至阴司,拆开一看,即命鬼卒去请着四金刚出来,置酒宴会。 四金刚来至殿上,转轮王殷勤款待,这酒中便搀了孟婆汤,要昧他们的性灵。这三个不知其故,只管痛饮,惟有小青一心恨着章伯,越想越恼,竟是涓滴不能下咽。见他三个醉了,也便伏在桌上佯醉。转轮王见了,便叫鬼卒分头押往投生。 内中只有小青是清醒的,跟着鬼卒来至殿外,迎面遇见一班鬼差,押着一人前来。抬头看时,却是钱荩臣。小青便上前问道:“钱太守从何处来,为何这般狼狈?”一面说,一面将他仔细打量,只见他左太阳上砚打的,竟结做了一块不红不紫的疤。钱荩臣道:“自从我打发你去之后,我亦辞官不做。上台批准了开缺,我也不等交代,即时起身。谁料额上伤痕未愈,出来受了风,便一日病似一日,不觉的就到此地来了。恰才在五殿阎罗王处问话,阎罗王说我平生尚无大过,应可仍付人身。只是一生把正事都看得太儿戏了,所以难得人身,只得要罚作戏子,以彰报应。今押来转轮王处发落呢。我记得曾给你五十两银子,叫你好好回山东,你为何倒到了此地来?”小青也将自家的事情告诉一遍,彼此嗟叹一番。小青道:“我此时也往投生,不管地北天南,我必定寻着太爷,报此厚恩也。”荩臣正欲回来,早被鬼卒催着入殿去了。 这里小青跟着鬼卒往南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只见天河前横,不能渡过。小青心内想着纵地金光法,要纵过去,讵奈捏着诀,只是纵不起来。正思量间,看见一只船摇过岸来,鬼卒便拉他上船,说是要渡登彼岸。谁知刚刚走上船头,又被一阵秽气冲来,不觉闷绝。及至稍觉清爽,张眼一看,只见上面挂着西洋琉璃灯,旁边摆着广南紫檀桌椅,耳边听得人道:“恭喜恭喜,又是一株钱树子也!”心下大惊,始知又是落在娼家。不觉呱呱的哭起来。正是: 欲了前身冤孽债,只能委屈降娼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九回 小江北弄蛇缘起 同是金刚不坏身,一般谪降到凡尘。而今落拓君休怨,他日相逢在沪滨。 原来苏州阊门外,有一种灯船,就如扬州的门堂子一般,十分华丽,船上养出色的婊子,应酬客人。苏州人却不叫做婊子,只叫做倌人。闲话表过不题。 却说山塘左近有一只灯船,十分考究,就是他船上的倌人,也是一时有一无二的。他那船曾请名人待他题了“秋舫”二字作为船眉,因此寻花问柳的人莫不知道“秋舫”二字。这船上的鸨母时氏年方三十余岁,虽不出来应客,却喜与些帮闲的姘识,不知与那一个暗中有了身孕,待至十个月足,即产下一个女娃娃,这就是小青投生来的。若说好好人家,自然以生子为喜,只有他们娼家,却是两样,看见生了女孩,便以为添了钱树子,同行中的人都来道喜。过了三朝满月,自有那些嫖客前来置酒庆贺。时氏便抱了女孩出来,叩见众客,要讨见面钱。内中有好事的,便问起了名字没有,时氏答应不曾。好事的便与他取个名字,叫做“春菲”。时氏十分欢喜,从此就定了这个名字,这且不题。 却说四众鬼卒押了四大金刚望阳间而来,押魔礼青的已经交代过不必再提了。单说押魔礼寿的,押着这醉汉,累累赘赘的,行到江北通州如皋县的地方。时已半夜,看见一伙叫化子,围在城门口,交头接耳的。上前一看,却是一个叫化婆子,在那里坐草分娩未下。鬼卒大喜,就将魔礼寿推将过去,这叫化婆马上就分娩下来,却是一女孩子。 过了三四天,就是怀着孩子出来叫化。手边带着一条蛇,却是花狐貂私走下凡的。向来在魔礼寿手中盘弄惯了,如今投在一处,却是十分有缘,无事时便盘绕在孩子身上,就如饴糖一般。 这年适值江北大荒,叫化婆子领着女孩穿州过县的行乞。不知不觉早经了七八年,这女孩也长大了,便将这蛇交给女孩子盘弄。一日乞到苏州齐门外黄埭地方一个人家,他母女二人正在口唱江北小调,只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女孩子来,看见他母女二人,定睛看了一看,翻身便回,口中高叫道:“姆妈,姆妈!”正是: 夙世根基今尚在,致今相见便相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回 胡宝玉喜得摇钱树 谪降凡尘已合休,那堪溷迹到青楼。茫茫孽海从今堕,欲问卿卿悔也否。 却说黄埭那个人家姓朱,家内并无男子,只有朱家娘娘,领着一个女孩儿,打席度日。女儿名唤阿巧,年才六岁,这日欲到门外玩耍,恰好撞着弄蛇小叫化子,他定睛看了一眼,好像是认得的一般,回身便叫道:“姆妈,姆妈,外头有个好姐姐呢。”朱家娘娘不知何故,出来一看,只见一个小叫化子,手中盘着花碌碌的一条蛇,形状可怕,不觉叹了一声,连忙打发他一文钱,关门进去。谁知阿巧不舍那叫化孩子,便抽抽咽咽地哭起来,被他母亲打了两下,方才住了。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呢?原来阿巧是魔礼海转世的,与魔礼寿本有夙缘,所以见了面,便有恋恋不舍之意。闲话表过不题。 且说阿巧自从见过那小叫化子之后,便时时想着他,日日在门口盼望。这日合当有事,又听见门外有人乞求,以为又是他来了,急忙开门去看。谁知刚刚遇了一个拐子,这拐子是专向各乡诱拐大小女子,贩至苏州、上海价卖的。此日看见阿巧唇红齿白,正中下怀,遂用些迷药,弹在他身上。阿巧登时觉得迷迷惘惘,信着步跟了拐子而去。那时拐子心下暗想:黄埭离苏州不远,若往苏州去,恐怕不便,寻思须走远些方好。遂附了航船,往无锡而去。寻了数日,没有主顾,又附船走至丹徒去镇江贩卖。谁知镇江虽算是通商码头,只因市面不甚阔大,纵有几家娼寮,却只出不上价。拐子无奈,附趁洋船望上海而去。 上海市面却与别处不同,十里洋场,万分热闹,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到了晚上,更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阿巧到了此处,非但毫不思家,并且深恐离了此地。那拐子领着他到宝善街满庭芳的一家小客栈住下,便有那些蚁媒前来看视议价。众蚁媒见了阿巧,都赞不绝口地说:“好一个标致的女子,不知那个有福得着这个好人。” 三三两两传将出去,早惊动了上海第一个当时得令的时髦倌人胡宝玉。这胡宝玉生得浓眉大眼、五矮身裁,本来无甚标致,只因他工于应酬,性更淫荡,所以哄动了嫪毒一流人,趋之若鹜。由是他的芳名日盛,艳帜高张,遂积了好些体己钱。此时听得有人说,有个标致女子,他便着人领了来看。看了果然标致,便说定身价洋三百元。立了身契,打了指模,交割清楚,胡宝玉便与他缠脚,收拾起来,越显得眉清目秀,不觉大喜。正是: 不因此日烟花劫,那得他年狼籍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一回 哈哈笑跳槽弃三三 沪江今日最繁华,学士文人此驻车。酒兴既阑诗兴倦,未妨相与访闲花。 却说胡宝玉自从买得阿巧之后,心下十分欢喜,便请了乌师教他弹唱。须知这阿巧是魔礼海转世的,当日本是背着琵琶弹得动风云雷雨,如今虽转世为人,他的那根基尚在,所以略略教了几遍,他就一通百通的融会起来。胡宝玉见了,益发欢喜,只因他自己虽然名重一时,却于弹唱一道浑如隔膜,如今见阿巧一教即会,就似人家生了克家令子一般,不住的逢人夸奖,这且按下不题。 单说此时上海集贤里,住着一个当朝尚书的公子,姓哈名仁,表字子让,南京人氏,仗着父母的余荫,挟了重资,带下家眷,来上海赁屋居住。平生最喜的文人墨客,空闲的时候也去问柳寻花。他虽是尚书的公子,却没有一点贵介气,无论交友御下,只是笑吟吟的一团和气,因此堂子里的人同他起个浑名,叫做“哈哈笑”。他到堂子里头去,那些娘姨大姐都叫他这个名字,他非但不动气,倒反觉得快活。 这日哈哈笑正在家中闲坐,忽见家人来报说康老爷来了,哈哈笑连忙叫请。原来这康老爷名君谟,表字青黼,福建人氏,却是一位翰苑词林,胸中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因时事多难,更留心经济之学,屡次上书陈策,忤了当道,他遂请假南来,遨游苏杭一带,寄情山水。家眷却也安顿在上海,朝夕相见,益发相好。这日从苏州回沪,径访子让。子让听得故人相访,即忙延了进来,未及寒喧,便拊掌道:“青翁游兴大好,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只是苦了你那贵相好胡宝玉,望穿秋水,红绣鞋儿,不知占了多少鬼卦呢!”说罢,便哈哈地大笑起来。青黼道:“我与你久别了,所以一上岸,就来访你。却没有一句正经话,先来取笑。取笑也罢,尚未笑出来,你却自己又先笑,怪不得他们叫你做哈哈笑呢!话虽如此,我也要问你,那李三三近日如何了?”子让道:“不要说起,李三三人虽甚好,只是他的娘忒嫌贪小了,我如今跳槽不叫他了。”青黼道:“跳了那个?”子让道:“你猜来。”青黼道:“花多福、花瑞福?”子让道:“不是。”青黼道:“吴新宝?”子让道:“那贱骨,新近学了两句青衫,便是以为时髦,我只看他那凸额凹睛的鬼脸不上。不是的。”青黼道:“沈爱卿?”子让道:“不是,不是。”青黼道:“黄银宝、花巧铃、李金林是么?”子让道:“你益发猜到这些小丫头身上来了,都不是的。”青黼道:“如此说,我却猜不着了,子让说了罢。”子让闻言,不慌不忙地说出一个人来。正是: 西施出自情人眼,自是旁人猜不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二回 哈子让即家宴客 谈笑风流集众宾,一时文士聚春申。爱他倜傥哈公子,特设华筵看美人。 却说青黼一连猜了七八个倌人,子让只道不是。青黼道:“如此说,我却猜不着了,你索性说了罢。”子让道:“好聪明的人,现成放着的李巧铃,却猜不到。”青黼摇头道:“想不到你却看上了这个老蟹。”子让笑道:“罢,罢,罢,你的胡宝玉今年还是十五岁呢。”说到这里,恰好李三三打发大姐阿珠来请。子让进门,便先招呼了青黼,然后叫声:“哈老爷,你为着甚么动气呢?足足有三个礼拜不来了。我们先生惦记得紧,着我来请呢。哈老爷,到底先生可曾得罪你,你究竟为着甚事动气呀?依我说,随便甚么事,只你在先生面上,念着旧日交情罢。”子让未及回言,青黼笑道:“三三如此多情,亏你好意思又去跳槽。”阿珠听了,连忙接口:“正是康老爷说的不差,我们先生是着实牵记他,自从他不来之后,我已经来请过十多次了。康老爷,我许久不见你,你可是出门去过么?”青黼道:“正是我刚刚从苏州回来的。哈老爷既然不到你家去,你们先生为甚么不亲自来请他呢?”阿珠道:“想是想来的,只是怕哈太太吃醋,要打出去,所以不敢冒昧而来。”子让听了嚷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家太太是通天下有一无二的一个贤德人,漫说吃醋,日来还劝着我纳妾呢。”青黼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子让道:“也罢,我横竖要请你接风,本意要同你上馆子的,如今就在家里玩玩罢。”说着,便叫家人去新新园叫一桌菜,顺便在街口王宝和家,叫他们送一坛京庄陈酒来。家人领命去了。子让又取出几张名片,挥了数字,另打发一个家人去请客。青黼在旁边看,冷笑道:“我是同你不客气的,只是你捣甚么鬼?”子让也不答应,一面取过一张红诗笺来,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哈字,又在底下写在集贤里哈公馆。一面写了“李三三”三字。便交给阿珠道:“你自己带去,不必写地方了。”阿珠接过来道:“这个是算局票么?”子让也不理他,一面又代青黼写了一张,叫西荟芳胡宝玉;自己再写一张,叫清和坊李巧铃。青黼道:“你是当真的么?”子让道:“难道是假的!”阿珠睹此情形,先自携了票局回去。 不多时,李三三竟就带了阿珠来到,入门先叫了一声“康老爷”,然后含怨含颦地对着子让道:“哈老爷许久不会了。”青黼拊掌道:“客尚未到,三三来的好快,足见惦记情真。你看他大有可怜之色,子让亏你负心。”说着客已到了,第一位是杭州胡绘声,第二位是南京侯飞甫,第三位是嘉兴金欣波,第四位是广西岳琴舫,相见已毕,复向青黼道了契阔,各各就坐。三三也逐位招呼了。绘声便道:“怎么闹起局来?子让兄不怕嫂夫人动气么?”青黼便欲开言。正是: 不是片言相激,焉肯敞此花筵。 不知青黼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三回 李三三独邀青盼 裙屐风流集室中,居然青盼出房栊。须知不是闲章句,要出金刚魔礼红。 且说青黼正欲开言,子让道:“不必多说了,写局票罢。”便提笔先代欣甫写了“花双福”,又代绘声写了“陆昭容”。琴舫写了“沈爱卿”,复对飞甫道:“你是向来老气横秋,不肯叫局的。今日须要破格,我代你叫了同庆里吴新宝来,听听他新学的青衫。”说罢,不由他说话,便一挥而就地写好了,点了一点,交给家人去叫。此时酒菜已送到多时,一面就交代摆席就座。 三三过来逐位的敬过瓜子。绘声笑道:“妙,妙,子让竟在家里摆起花酒来了。”青黼道:“我刚要说这话,又被他打断了。我告诉你们罢,今日这台花酒,要多谢阿珠呢。”众人忙问何故,青黼就将适才阿珠的话说了一遍。琴舫道:“妙,妙。这是阿珠的激将法也。”说着,阿珠就拿了烟袋,向子让装烟。子让道:“你好不懂事。上海规矩摆花酒装烟,是先装客人的呀!”阿珠抿着嘴笑笑,当真的便先向众客轮着装过来。 三三和了琵琶,正待要唱,只见里面走出一个雪白粉团的丫头,年可七八岁光景,向着子让道:“少太太说要叫李三三到楼上去看看呢。”子让便叫道:“不要唱了,楼上去罢。”三三便放下琵琶,扶了阿珠上去。绘声大叫道:“三三当心,不要被少太太打下来。”说着,哈哈的笑。欣波道:“你何苦倚老卖老,在人家家里,也是这等胡言乱语的。”飞甫道:“真是该死,该死。”琴舫便问子让道:“适才那丫头是买来的么?”子让道:“不是的,这是用的松江老妈子的女儿。”琴舫道:“看不出松江倒有这标致人物,他叫甚么名字?”子让道:“只怕是叫阿宝。”绘声道:“琴舫又看中小孩子了。”青黼道:“奇极奇极,近来小孩子竟是标致的多。我此回在苏州灯船上,看见一个小清倌人,不满十岁,也生得眉目如画,更且伶牙俐齿,常说是将来大了,要拣一个状元才嫁,要做状元夫人。他名叫春菲。有人问他为甚么叫这名字,他却回得好,说是他住的船叫了秋舫,恐怕秋气太重了,故他起了春菲二字相济。你道奇不奇呢?”飞甫道:“这是你造的谣言。”绘声道:“谣言不谣言,我都不管。只是青黼要受罚,人家在此说哈府丫头阿宝,你却将灯船婊子比起他来。” 说到此处,花双福、沈爱卿、胡宝玉三人已经同来,便将话头打断,不多几时,陆续的都到齐了。飞甫抬头看了吴新宝,不住地摇头道:“该死该死。”子让恐怕新宝难为情,却将些别话同他去打岔。忽听得三三在楼上唱起来。李巧铃道:“是那个在楼上?”子让道:“是三三。”李巧铃道:“你说过不叫他呢。”青黼道:“罢罢,他的夫人都不吃醋,你也将就些罢。”只见小丫头阿宝又走出来。正是: 不因一席华筵敞,四个金刚只剩三。 不知阿宝出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四回 魔礼红心羡娼家 果然闺范大家风,竟肯垂青到个侬。谁料暗中天数定,要他心痒入牢笼。 却说阿宝又出来说:“少太太吩咐各位老爷叫来的局,都要请到楼上去看呢!”子让听了,向着众人道:“列位肯割爱么?”绘声笑道:“这又奇了,怎么叫做割爱起来?”子让道:“不说割爱说甚么呢?假使我剪了你们的辫子,你们准定要吃醋,这就是不肯割爱了。”胡宝玉道:“我不管青黼割爱不割爱,我先上去,给哈太太请安了。”说着起身便行。随后陆续的尽都上去,只有李巧铃不甚高兴,看见众人上去,没奈何也跟了上去,这里倒乐得清静饮酒。不多时,却又陆续下来,告辞而去,只有李三三仍留在楼上。此时席也散了,各人也陆续辞去,只留下青黼在书房谈天。 良久,李三三始下来,笑吟吟的道:“你们散得倒早呀!”青黼道:“三三下来满面春色,一定是哈太太垂青了。只是你来了半天,只怕肚饿呢。”三三道:“我上去的时节,太太正在吃饭,便拉我同吃,连阿珠都叫坐了,同在一桌吃饭。”一面说,一面就靠子让身边坐下。青黼道:“这更难得了,非但自家不吃醋,还要请别人吃饭。”阿珠道:“吃饭还是小事,还有得赏呢!”青黼道:“赏了甚么?”阿珠在三三腕上捋下一只金镯,交给青黼道:“是一对。”青黼接来一看,只见雕缕得极细的花草,上头嵌着黄豆大的四颗钻石。青黼道:“这东西倒所值不资呢。”子让道:“这本是他心爱的,忽然将来赏了人,奇极了。”阿珠道:“哈太太要给哈老爷讨我们先生,这是当面交的定呢。”青黼连忙放手,对着子让作揖道喜,又对着三三道:“如今是要叫你如嫂夫人了。”三三道:“说是如此说,只怕我没福呀!”说着,把子让斜睨了一眼。青黼道:“你们不要做眉眼了,时已不早,我索性走了,让你们罢。”说着,交还金镯与阿珠便走了。子让要留也留不住。三三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这都按下不提。 单说阿宝随他母亲到上海佣工,自从入到哈府,看见上人养尊处优,他便有些羡慕,今日见了众倌人金珠炫目,便是随来的娘姨大姐,也都是穿绸着缎的,不觉眼热心红。你道他只生得七八岁的孩子,如何会转这个念头呢?原来他也是四大金刚之一,为魔礼红转世的,有了些来头,所以知识早开。并且别的事情不甚了了,单是看见女人的打扮快活,便十分艳羡,从这一天之后,他便朝思暮想起来。 过了几天,哈子让认真娶了李三三,阿珠跟了过来伺候。阿宝无事时,便一五一十地问他堂子里的规矩,问得有些懂得,便一心要到堂子里去。正是: 只缘一念红尘起,堕落红尘尚不醒。 不知后来阿宝果去得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五回 弄蛇女上海受折磨 无端挫辱受灾殃,莫怨皇天降不祥。不是此翻磨折后,将来那得姓名张。 以上已将四大金刚下凡之后,出身履历一一表明。但是那些春菲、阿巧、阿宝等都不是他们的真名。更有那江北弄蛇叫化子,连小名都没有。待我先从他表白起来。他娘自从领他出门之后,一向流离转徙,并未回乡。闻得上海地方繁华富贵,他就带着女儿,一路望上海行乞而来。在路非止一日,不觉来到,果然气象不同,他便挨家乞求。谁知上海洋场地方,向归外国人管辖,立有巡捕房。巡捕房的规矩,却不准叫化子停留,倘然被巡捕看见,就要拉到巡捕房里去的。 这日他母女二人正在一家门首求乞,却被巡捕看见,即时上前拘捉。他二人茫无头绪,只得跟着他去,入到写字房。巡捕头看见小叫化子手中拿着一条花碌碌的蛇,甚是可厌,即叫巡捕先捉了蛇去,放入黄浦江。那小叫化子素来欢喜的是那条蛇,今被巡捕捉去放了,不觉放声大哭。巡捕头恼他讨厌,叫巡捕辣辣地打他两个巴掌,带去关在叫化牢监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带出来,驱逐出境。 母女二人受了这一番折磨,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只得垂头丧气地行了出来。路上遇见别个叫化子,他便上前问讯。这叫化子将这规矩告诉他,并且指引他出了租界。 母女二人方才明白,遂依着那叫化子指引的路,一直走到十六铺里面。看见江边有些船,船上的人却都是江北同乡,二人便往前投靠。幸遇见一个从前在江北相识的老婆婆,将他收留,让出船上一席之地,叫他二人安身。后又取了些残肴剩饭,请他二人吃了,又带他上岸,到各家求乞,至暮方回。也乞得数十文钱,便随便买些东西吃了,作为夜饭。是夜就在船上歇宿,一宵无话。 次日早晨,小叫化子先起来,看见前日被巡捕放了的那条蛇,盘在他妈妈那根叫化棒上头,不胜之喜,便拿起来心呀肉呀地乱叫。从此只在船上安住,不觉过了年余,一向相安无事。 忽一日,有地保前来关照,说巡防局委员朱老爷吩咐:将江北船一概驱逐出境,不准片刻停留;如不愿出境,每船每月要出捐钱五百文。那些叫化子那里敢违拗,只得立时将船撑至别处。此时母女二人正在出外行乞,及至回来,不见了船,心下惊疑不定。是夜只得在城内过了一夜。乃至东方既白,叫化婆子起来,却不见了女儿,不觉大惊。是日也无心乞求,只在各处寻,无奈绝无踪影。正是: 只道此番真失去,谁知后日竟芳名。 不知到底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六回 江北女复回江北 堪叹金刚魔礼海,出身微贱可怜虫。大江南北行无定,踪迹飘零似转蓬。 却说叫化婆子自从那夜失了女儿,便连日的在外面找寻,沿路上啼啼哭哭的。寻了三四个月,那里还有这踪影?没奈何暂且按下。过了两月,又有人传述与他,说他女儿回江北去了,他也不管是否,便乘着江北贩柴回空的船回江北去寻觅。只此一去,这叫化婆子以后就无交代了。犹如上回所说阿巧的母亲朱家娘娘一般,也是不再交代的。只缘这两人并无书上的要人,故撰书的也不去寻查他的根底了。闲话表过不题。 只说小叫化子是夜怀着那条蛇正在熟睡,却被一个叫化子偷着背他起来,走到小东门外泰兴小客栈里面,寻着一个江北水贩,价买与他,讲定铜钱八千文,立时交易。那叫化子偷了钱,便连忙去了。这水贩然后将小叫化子摇醒,仔细端详他的面目,尚觉端正,便连忙取了一身干净衣服,叫他换上。你道他的衣服何以这般现成呢?不知这是他们做水贩的本钱,常常拐着买着贫苦的小孩,便要同他换上。一来是骗小孩子欢喜,二则也遮人眼目。这水贩同他解衣更换的时节,他怀中扒出一条蛇来,不免吃了一惊。小叫化子倒拿在手上去盘弄。水贩此时也不去理他,先唤他将衣服换好,同他洗干净了脸。此时已是晚上一点钟时候,他仍叫小化子怀着蛇,自己背上一个包袱,带了小化子,走上江表轮船。恰好上船不久,船就开了。 及至天亮,船已出了吴淞口,水贩便去账房,写了南京的船票,将小化子认作女儿,同他取个名字,叫做猪子。一径到了南京,附驳船上岸,却暗暗先将那条蛇用布包好,临上岸时,丢到江里去。带了猪子,到相识人家住下,便往钓鱼巷秦淮河一带,寻觅主顾。谁知探得近日官府出了告示严禁水贩,立下赏格,要拿拐子。暗暗吃了一惊,不敢久停。回到下处,别过了主人,带了猪子,又去乘船逃走。此时他慌慌忙忙,见了轮船就乘,也不及打听是上水下水,及至启轮之后,始知系上海船,遂索性写了汉口票。讵料到了汉口,又值今年茶商大受亏耗,以致市面各种生意无不冷落,那倚门卖笑的生涯更不必说了。因此耽搁了几个月,无人过问,又是白走一遭。意欲到沙市去,又打听得川河水涸,百货积滞,市面萧条,因此不敢前往。没奈何,只得乘了下水船,仍回上海。已经写了上海票,行至半路,又想着恐怕上海仍旧找寻此女,岂不坏事!打算已定,只等船到镇江,便上岸而去,并且不在镇江耽搁,随即附船渡江望扬州进发。 不日来到扬州,寻着相识的下处,安顿停当,又来寻觅主顾。寻了几天,却有个盐商要买个丫头,叫他带到茶馆去看。看准了,议定身价八十千文,交代他后日仍到茶馆写契交易。水贩虽然不甚满意,但为着这孩子,走了许多码头,今得脱手,也就罢了。 回到下处,专等后天交易。是夜月明如画,水贩乘着月色,独步出来闲逛,走到都天庙门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便立定了脚去听。谁知不听犹可,这一听,有分教: 魂飞天外飘无定,魄散九州去不回。 欲知他听着些甚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七回 魔礼海初堕烟花 当初何苦起凡心,堕落红尘苦不禁。今日烟花初失足,茫茫孽海任浮沉。 却说水贩听得都天庙内有人说话,便立定了脚去听。只听得一人说道:“今日茶馆里看的那丫头,你们认得么?”一人道:“我不认得。”一人道:“我却想起来了。他向有一个妈妈,带着在上海讨饭的,前数月听见说在城门洞过了一夜就失了。可是他么?”一人道:“可不是吗,我还帮着他妈寻了几天呢。”一人道:“如此说,这带他来看的人是个拐子了。要买那孩子的人是王老爷。我时常见他坐着轿子,在运台衙门出进的。我们明日何不去碰了这王老爷,告诉了这情节,他一定要将这拐子送去衙门办。我们还怕有得赏呢。” 水贩听到此处,不觉魂不附体,便欲回寓,打算逃走。忽又听一人道:“我听得他妈自从失了小化子之后,也回江北来了。”一人道:“不错,不错,我还与他同船呢。我们明日索性打听了他的下落,叫他来领身价,我们也好分他几个用用。” 水贩听完了,急急回到下处,思商了一夜,别无他策,只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到了天朦亮的时候,连忙叫起猪子,别了主人,走出扬州。到得江边,仍旧渡过小江。恰好一只下水轮船,他就连忙上了轮船。 次日即到上海,仍往泰兴小客栈居住。此时晓得叫化婆子回了江北,转觉放心,到各处找寻主顾。那些长三书寓、么二堂子,却也带去看得不少,都是嫌他江北口气,再看他面目虽然端正,却只粗眉大目,恐怕长大起来做不出生意。无奈,到野鸡堂子里去兜售。谁知那些野鸡鸨母都是外强中干的,看见他只有十一二岁,年纪太小,买了过来一时不能赚钱,便都缩住了手。如是又耽搁了两个多月,也曾带到几家人家去看。那人家又恐怕他来历不明,不敢论价。这水贩不觉十分焦灼,就打着猪子出气,打得他痛急了,他便哭着叫起妈来。水贩打了一回,依旧无益,只是闷闷不乐。 一日正在闷坐之际,只听见外面有人招呼,即便出来看视,却是向来做蚁媒的阿五姐,特来指引他脱货的门路。说是新北门外面花烟间,前日嫁了一个烟妓,如今要买两个小的。水贩听了,连忙带着猪子前去。 那烟鸨李氏也是江北人,当时见了猪子,却也十分中意,便问要多少身价。水贩要讨二百元,李氏吓得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水贩要他还价,他不肯,无奈又带了回来。阿五姐跟着也到了,水贩央着他去说。阿五姐便在中间,将两面撮合,讲定了七十元,立了身契,谢了中保人等,水贩却只剩得五十元干净到手。除了来往盘费,还要折本,只得自认悔气不题。 却说猪子自从卖入花烟间里,李氏便同他取了名字,叫做李文仙。一面与他搽脂抹粉,取出一个莺哥绿的棉袖衫,玫瑰紫的一条夹呢裤,叫他穿上,将头发理顺,篦下好些虱子。一面教他应酬客人,装水烟,烧鸦片等事。又教他随时看见客人走过,都要硬拉着叫他吃烟。这李文仙一一都学会了。只是年纪太小,未能接客。 一日坐在门首,看见一人穿着二蓝宁绸棉袍,元色湖绉马褂,戴着眼镜,在门前走过,文仙便上前去拉,吓得那人连忙躲避。正是: 前生孽账今生了,先坠烟花第一重。 欲知拉的是那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八回 青黼绘声双打诨 无事寻访选胜,二人携手同行。未曾拽入武陵津,只算书呆侥幸。 却说李文仙所拉的人,非是别人,正是胡绘声。这日绘声同着青黼闲步进城,被友人留着吃夜饭。饭后,二人同出新北门,一时叫车不着,遂沿着城河滨走去。绘声却是近视眼,青黼有心同他取笑。一路行来,恰从李文仙门首走过。青黼道:“这女子十分标致,只可惜你是近视眼,看他不真。”绘声闻言,便格外走近些,向着文仙观看。文仙虽然未能接客,却也解得应酬,自从到了花烟间来,却也天天拉得几个客人。却只不是有体面的,总是些车夫、工匠一流。这日看见绘声长袍短褂,带着眼镜,对着他观看,他以为是看中他的了,急忙上前拉住道:“太爷,太爷,到我家吃烟罢。我家烟袋是新的,烟枪是旧的。”绘声吃了一惊,连忙躲避,已被他牢牢地拉着衣袖不放。绘声向来未曾见个此种举动,便问道:“你是做甚么的?”文仙道:“请你家去吃烟呀!”绘声道:“吃甚么烟?”文仙道:“水烟,鸦片烟都有。”青黼在旁看见此种情形,不禁拊掌大笑道:“他不是吃水烟、鸦片烟,只会吃些鼻烟的。你放了他罢。”文仙如何肯听,一定要拉着进去,绘声十分着急,青黼只是冷笑。闹了良久,方才挣脱。绘声埋怨道:“你晓得这里是花烟间,为甚么偏要弄送我过去受这一场侮弄呢?幸得没有熟人走过,倘然遇见熟人,岂不难为情么?”青黼道:“逢场作戏,这又何妨呢?”说着,二人一径走到四马路。此时四马路新开了一家书场,叫做“也是楼”,恰恰在西荟芳对面,专门招些女校书在那里弹唱。绘声便拉了青黼去听书。 上到楼上坐下,绘声故意走到栏干上靠着,暗暗招手,叫堂倌来,说道:“你到对过胡宝玉处,叫他亲自过来唱书。”堂倌道:“他是不唱的。”绘声道:“你不要管,你只说姓康的客人在此,他自然来了。”堂倌领命而去。绘声依旧坐下。少顷,堂倌来回道:“他说不会唱不来呢。”绘声点点头,青黼也不理会,停了一会,书场散了。 绘声又要到胡宝玉处打茶会,青黼便陪着去。胡宝玉接着道:“青黼好会寻开心。”青黼茫然不解。宝玉道:“你明知我不会唱,偏要来叫我去唱,可是有心丢我脸么?”青黼益发不解,绘声只是不言。宝玉嬲着青黼,只管咕哝,绘声忍不住,大笑起来。青黼道:“你如何好笑起来呢?”绘声便把适才听书的时候,故意叫堂倌冒名来叫的一节说了,大家方才明白。青黼也将花烟间的事告诉胡宝玉,大家一笑而罢。宝玉又叫阿巧出来见客,便向着绘声道:“胡老爷专会与人取名字的。这孩子今年十一岁,我打算明年叫他出局了,只是没有名字,望胡老爷赏他一个名字罢。”绘声道:“好,好,我看他细小身材,清秀面目,犹是月里嫦娥一般,就叫胡月娥罢。”宝玉听了,不胜之喜。绘声又拉了青黼,要去访哈子让,宝玉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客堂而去。正是: 才向花丛寻乐趣,忽然转念忆良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九回 哈子让吴门访友 扁舟一叶到苏州,来作山塘十日游。不是此间酬应苦,鸿泥还要久稽留。 却说胡、康二人别了胡宝玉,一同来到集贤里,径访哈子让。家人出来回说:“昨日动身到苏州去了。”二人无奈,分手走开。 原来,子让自从讨了李三三之后,便觉得外头堂子里无甚趣味,虽是看上了李巧铃的,无奈巧铃脾气同自己不甚对,所以也就慢慢地丢冷了。这日忽然动了游兴,便雇了一只船,带了一个家人,向苏州而去。他是无事的人,一路上贪看些景致,故交代船家,只管慢慢地走,所以走三十里也是一天,走四十里也是一天,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苏州。泊在南濠,他却不登岸入栈,只在船上住着,叫家人去雇一顶轿来,进城去拜客。 你说他拜的是谁呢?原来是一位在籍的侍讲学士,姓王名铭辂,表字殷乘。这王殷乘会试出在哈尚书门下,所以与哈子让有世谊。后来点了翰林,升到侍讲学士,丁忧回来,他就不乐仕进,故服阕后时,并不入京起服。这日子让去拜他,见面不免一番客套,不必烦赘。殷乘要请他搬到家来下榻,子让坚执不肯,便留着吃了夜饭,方才握手而别。子让坐轿回船,一宵无话。 次日清晨,子让刚刚起来,闻得岸上有人问道:“这坐船上可是哈少大人么?”家人在船头未曾回答。子让忙叫问是那里来的,家人依言去问,那人道:“是首府大人及三位首县太爷叫来打听的。”子让忙叫回他不是,家人照着回了,那人就沿岸边的访问而去。 及至午饭过后,殷乘亲来回拜,就船上分宾主坐下,寒暄已毕,子让道:“小弟适才到苏,却未曾拜过别人,只昨日到府上去过一次,殷翁却不该将我的行踪传扬出去。”殷乘诧道:“这话从何说起?”子让道:“既然不是传扬,何以今日一早就有府县的人来访我呢?”殷乘道:“这可是子让错怪我了。昨日夜饭后,我从你上轿的时节,已经八点多钟,我是吃了两口鸦片烟,早上总要十一二点才起来。这来访的人是一早来的,难道我昨夜赶着去报信的不成!并且我回乡几年,向来闭门谢客,与府县里都无交情。”子让道:“这又奇了,他们却从何处打听着的呢?”殷乘道:“近来逢迎之风,相沿成习。今年老师赏了紫禁城骑马,不及半个月,又赏了紫缰,圣眷方隆,他们自然是要巴结的了。至于打听之法,自有那种逢迎他们的人代为侦探呢。”子让道:“吾兄是轿来的么?”殷乘道:“是轿来的。我今日打算同你逛逛,到了码头就打发他回去了。”子让道:“如此说,叫他们开船,移到别处罢,省得他又来唣。我不怕别的,只见了他们那一副谀脸,有些讨厌。”殷乘道:“好,好,索性将船移入山塘,我们换了灯船,到虎丘去玩玩罢。”子让道:“何必又换灯船,就是这船也可以。如要热闹,就叫两个人来也罢。”殷乘道:“这船上酒菜不便。”子让就依了他,叫解缆放船。至山塘换了灯船,叫了两个侍酒的,一同向虎丘而来。正是: 为厌官场酬应苦,不妨携艳去游山。 不知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回 哈子让倾倒时春菲 灯船欲比黄金屋,船中有女颜如玉。莫惊颜色出群俦,他年亲伴状元宿。 却说二人坐了灯船到虎丘去,叫来这两个倌人,一名王巧珠,一名谢三宝。他二人叙旧情深,却将两个倌人不甚放在心上。殷乘叫开了烟具,躺下吃烟,王巧珠便过来代装,装了三四筒。殷乘问起上海风景,子让无意中说起讨了李三三的话。殷乘道:“好极,好极!我前两年到过上海,承一班朋友带着,往各家妓院都去过,觉得没有比得上三三的人。相貌且不必说,只他那一副聪明,着实可爱。”子让道:“我如今讨了他,也无容与他客气,也不必为他铺张。只是自从他到了我家之后,北里之游总觉得索然无味了。那几个老的,都渐渐的衰飒起来;那些小的,都是些庸品,绝无个后来之秀。”殷乘道:“这却未必。岂有上海的一个烟花渊薮,就没有出色的么?不过暂时韫而未见,隐而未张罢了。”子让道:“苏州近来有好的么?”殷乘指着巧珠、二宝道:“这不是好的么?”子让笑了一笑。二宝道:“奴等蒲柳之姿,那足当贵人青盼。”子让道:“这又奇了!怪不得他只是默默无言,却原来谈吐之间这等可爱!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了。”殷乘道:“你想罢,倘无一二过人之处,我焉敢荐剡呢?” 一路谈谈笑笑,不觉走过了七里山塘,已到了虎丘山脚,将船泊定,相将登岸。巧珠、二宝便争先上去礼佛,王、哈二人亦联袂同行,寻幽选胜。游了良久,觉得有些倦意,方才下山登舟。此时已经薄暮时候,船上一律点起灯来,排出酒来,二人对酌谈心。子让便道:“似今日这种清酌,我有好几年没享受了。还记得从前在京时,逛相公的时候,有过几次。后来到了上海,日事征逐,闹的十分厌烦。今日此叙,犹如拔出火坑,趋上清凉世界呢。”殷乘道:“这个容易。你就在此多玩几天。”又指着二宝道:“到他船上去桓盘桓盘,倒是怪清雅的。”又问二宝道:“春菲近来好了么?”二宝道:“多谢垂注,已经照常了。”殷乘又对子让道:“你若见了春菲,一定要许他为后起之秀的。”子让道:“何不就叫来一看呢?”殷乘便问二宝道:“你的船在那里?”二宝道:“总不过在这一段所在,只管前去,总要遇着的。”说着,又行了一箭之地,殷乘眼快,已在船窗里张见他的那船,便交代拢住,要叫春菲过来。子让道:“我们有心挪了过去罢。”二宝也帮着相邀。殷乘只得顺从,同着过去。 子让跨到那船头上,抬头一看,见船眉上挂着八分书的“秋舫”二字横匾,踱了进去。春菲便迎着招呼子让、殷乘,入到中舱坐下。子让看那春菲,生得柳黛舒蛾,莲钩蹴凤,真是眉目如画的美人,乃道:“殷乘之言不谬也。”春菲便过来请问贵姓。子让道:“我姓哈,浑名叫作哈哈笑。”说着,先自笑起来。春菲道:“哈老爷倒是欢喜说笑的。”子让又问:“青春几何?”春菲道:“十五岁了。”子让忽然想起一事在心,低首沉吟了半晌,道:“是了,是了。春菲,我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了。”春菲道:“哈老爷休得取笑,春菲一个青楼女子,那有甚名气到得贵人耳边来?”子让对着殷乘道:“待我送出他的报门来,方见得我非谎语,春菲亦名不虚传了。”殷乘道:“愿闻,愿闻。”子让就从从容容的说出两句话来。正是: 闻名不如睹面,睹面方致倾心。 欲知子让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一回 阿宝初会胡月娥 不是冤家不聚头,如斯作对没来由。当初既是称兄弟,何苦今生结怨仇。 原来子让想起当年青黼说起春菲一般话,今日当面见了,印证往日所闻。果然青黼之言不谬,当下就照着青黼之言一一述出。春菲道:“这是小孩子时的言语,何足挂齿,不期贵人倒记在心上。”殷乘道:“我向在苏州,倒未知此事,不期子让倒先知道了。此次只怕还为仰慕春菲而来的呢。”春菲道:“王老爷少来取笑,只恐要折煞我呢。”殷乘道:“尚书公子来看状元夫人,彼此身份相当,有甚么折不折呢!”说着,已排下筵席,二人坐下再酌。饮至更深,方才散席,子让叫将灯船移近自家船上过船歇宿,二宝苦留不住,只得罢了。殷乘也陪着过来,作竟夜之谈。自此盘桓数日,无非在春菲船上饮宴,又游了几处有名花园,就约了殷乘同回上海。 此时暮春天气,一路上桃红柳绿,缓缓地放船回申,将船放到新闸上岸,雇车回寓。不一时,家人押着行李亦到。净面更衣之后,便相约出来闲逛,同到华众会倚栏凭眺。望了一会儿,看见绘声一人独自坐着马车远远而来,子让便扬声招呼。绘声连忙下车,上楼相见,又与殷乘招呼过,便问子让几时到的。子让道:“这又奇了,你从何知道我出门去来?”绘声道:“你总没有正经话谈,难道你瞒了众朋友,私自一人往苏州取乐,我岂有不知之理?”殷乘道:“是刚才到的。”子让问绘声到那里,绘声道:“我欲往申园一逛,苦无期伴,今遇见二位,恰好同去走走罢。”子让道:“那申园俗不可耐的地方,有甚么趣致?我不去。”绘声道:“申园在上海也算一个地方,若说是俗,只怕将来还有俗的出来呢。去走走罢。”子让一定不肯,转要拉绘声到家去玩,绘声本是个极圆活的人,无所可否的,便同坐了马车到集贤里去。 到得家中,便叫家人去请客,仍前叫了酒菜来家宴客。不多时,飞甫、青黼、琴舫都到了,只有欣波受了感冒不来。此时天气尚早,大家散坐闲谈,不期子让已代众人写了局票,暗暗叫家人先去叫起来。不一回,陆续的到了,大家诧异起来。绘声道:“这不必说,又是子让捣的鬼。”飞甫道:“你可不要又与我玩起那胡宝玉来。”子让道:“这回代你叫的不是他,另是一个小孩子,包你欢喜的。”飞甫问是那个,子让道:“少停来了,你自然知道。”说着,只见一个小倌人扶着娘姨进来。子让一手指着道:“你看就是他。”说到此,忽见顿住了口,定睛的看了看:“怪呀,这是那个?”那小倌人微微笑道:“哈哈笑倒不认我了。”子让道:“奇极,奇极,何以他倒认得我呢?”那小倌人向着青黼招呼了,便道:“娘生病不能来,叫我代的。”子让又定睛看了良久道:“好生面善,原来是阿巧!也打扮起来,倒也标致,我竟不认得他了。”绘声道:“他如今取了名字叫胡月娥,你休要还是巧长巧短的。”说着,阿宝下来,向子让取手帕去洗,恰在胡月娥前面走过,不提防将他的小脚儿踢了一下。胡月娥是在堂子里学得刁嘴恶舌惯的,平空被他踢痛了,不觉就低低地骂了一声:“瞎眼乌珠的杀千刀!”恰被阿宝听了,也低低地骂叫一声:“烂屙婊子!”众人只管说笑,都不曾在心。正是: 无端结下眦睚怨,从此冤仇过一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胡宝玉白害单思病 贱骨从来没药医,无端看戏惹单思。多情太史情痴甚,尚欲将他好护持。 却说众人正在说笑着,只见又是一个小倌人进来。子让道:“好,好,好!来了!这回不错了。”便拉向飞甫身边坐下道:“这是侯老爷,我今日同你做媒人的。”飞甫看了一眼道:“哪里又闹出这小把戏来?”子让道:“这是太仓陆月舫,上海清倌人当中要算他呢。”青黼便催着开席。子让点了一点道:“殷乘的局未到,索性等齐了局再说。好在时候还早,先来的局未必就要去的。”又说笑了一会,子让代殷乘叫的李韵兰方才来到。青黼又催着要开席。子让道:“青黼今日为何这等着忙?”琴舫笑道:“子让聪明一世,今日却朦懂一时了。”飞甫、绘声同道:“琴舫说的不差。”子让仍不解其故,只得交代开席。众人相让就坐。饮了半晌,侍酒的都唱过了辞去,众人复痛饮一回,方才吃饭。 饭后,陆续辞去,只有青黼去得格外匆匆。看官,你道为着甚么呢?原来他听得宝玉有病,急欲前去看视的意思,因此辞了子让出来,便叫了东洋车到西荟芳去,不题。 且说胡宝玉素性淫荡,自从南丹桂老生杨月楼去后,他便没有当意的客人。后来闻得山东马永贞在上海卖技,武艺超群,想来本事是大的,专诚着人去请他来。谁知马永贞是个铁汉,向来女色不放在心上;虽然请了他来,却是讨了一场没趣。自此之后,只姘识两个马贩子及黑儿等,聊以解谗,只苦没有当意的。近来丹桂茶园来了一个老生,名叫孙菊仙,生得十分雄壮。胡宝玉便去看了几天戏,思量要招致他,只苦没有入手。 这日叫了马车,到申园游玩,恰好遇见专姘戏子的昭容。二人本是相好,便在一张桌上泡茶,彼此谈天。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两个同行的人说同好的话,故说得津津有味。宝玉偶然说起孙菊仙的人品出众,相貌魁梧,料来是可爱的,怎能究同他亲近亲近,便死也甘心;只是无人引线,为之奈何?昭容道:“这个我可不恭维你,若想他,真是野鸡想吃天鹅肉了。”宝玉忙问何故。“他的一个徒弟叫做小叫天,前年来上海时是我招上了。后来叫孙菊仙知道了,连忙专人来叫他回去,罚他跪了三天三夜。后来亏得那个王府要传去做戏,方才饶了。听说他是奉了甚么教,要平生不二色的呢。”宝玉听了,顿时心冷如冰,登时沉下脸色,也无心吃茶,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坐至红日沉西,昭容催着他起身,方才上车回去。直至回到家中,仍躺在床上呆呆的想,夜饭端来也无心起吃。倒是到了八九点钟,高兴要去看戏。看罢回来,依旧呆呆的躺着,不住地要吃茶。从这天起,便弄是思茶不思饭的,成了一个单思病,不到两天,就变得面黄肌瘦起来。所以青黼叫局也不能去,只叫月娥去代。及至月娥回来说道:“康老爷同我咬耳朵说是要来看娘病呢。”宝玉叹道:“他文绉绉的读书人,来看我也没用。”月娥说了便去卸妆。不一时,只听得外场叫客来。正是: 心病还须心药医,旁人急煞均无用。 不知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三回 阿宝私逃入妓寮 点点冤仇记得牢,须知定数本难逃。若非今日私行去,负煞红尘走一遭。 却说胡月娥听得叫客来,连忙迎出房门,原来就是青黼,便连忙招呼进房坐下。青黼问宝玉是甚么病,宝玉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天从申园回来就起的。到如今只觉得四肢瘫软,饮食不进。”青黼道:“我听见月娥说你有病,所以催着坐席,席散了就来看你的。近来天气寒暖不常,最易感冒,总要小心呀!”宝玉道:“多谢你费心。”说着,外场进来泡茶,月娥敬过了瓜子,便去烟炕上剪去了烟灯,取过烟盒,要装鸦片烟。青黼道:“不要装罢,我不吃的。”月娥不听,便拿起烟签向盒内掏了一掏,在灯上烧起来,烧成一个极大的泡。忽听得外场又叫客来,月娥急于要迎出去,忙将烟泡在食指上卷。不期里面的烟尚未烧熟,被这一卷都迸了出来,弄了一手,烫得生痛,便连忙取手巾去揩。 刚刚弄得妥当,大姐阿招已领着两个客人进来。月娥吃了一惊,忙道:“房里有客人呀!”及至定睛一看,原来是绘声、飞甫,青黼连忙让坐。绘声道:“我们不必坐,只是请你做了中证人。”青黼道:“甚么中证?”绘声道:“我赢了东道,请你做个中证。”青黼道:“你须要说出来如何赢法,我方好做呀!”绘声道:“我二人席散了一同出来,飞甫说起你今日为何这等匆促,我说你一定来看宝玉病的。”说到此处,忽转声道:“呀!宝玉的病是怎了?我还没有问候呀!”宝玉在床上道声:“多谢胡老爷。”绘声转身向床上看了一看道:“黄瘦了好些,总要保重方好。”说着,又回身道:“我说你看病,他说不是的,所以我们到此看看。今你果然在此,不是看病,也是看病的了。这东道是我赢的,明日他要请我吃花酒,你肯做中证么?”青黼道:“我有得吃,是总肯的。只是飞甫不言不语,只怕要变卦。”飞甫道:“我不变卦。只是你这个人……”说到此处,绘声连忙拉着他道:“我们先去罢。”说着,不由他分说,便要同行,青黼也要一同出去,月娥连忙留住。 送的二人去了,月娥回身捏着指头叫痛,青黼问是何故。月娥道:“就是刚才烟烫的。今日我知道不利,是无事无端被这小娼根骂我。”青黼道:“却是那个骂你?”月娥道:“就是哈公馆的小丫头。”青黼道:“他如何骂起你来?”月娥就将适才情节告诉了一遍。青黼笑道:“这等也不见得就要不利是呀。”说说笑笑,又坐了片刻方去,才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三三自从嫁了哈子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阿珠不到几时就辞去了。他辞去之时,别人都无甚说话,只有阿宝觉得十分难舍,拉着他到无人之处,问他为甚么事一定要去。阿珠道:“别的没有甚么,只是我此物做不惯,我仍到堂子里去,那怕老爷大人都是并肩而坐,有得说,有得笑。欢喜时,到外头喜看野景,时常还同着先生坐马车,何等快活!你想在这公馆里可以么?”阿宝道:“好珠姐,你可有认得的堂子要用人,荐荐我去么?”阿珠道:“只怕你妈不肯。”阿宝道:“他不肯,我逃走了去。”阿珠道:“既如此,我代你留心就是了。”二人珍重而别。 自此之后,阿宝便跟着李三三,阿珠虽然出去,却仍时常来探望。 这一天阿宝踢了胡月娥,被他骂了两声,心下怀恨起来,便欲与阿珠商酌。正是: 只为些些小念,结成他日冤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四回 李文仙当街出局 怨否当年一念差,果然尘世是繁华。可怜出尽金刚丑,立在街头伴带枷。 却说阿宝被胡月娥骂了“瞎眼乌珠的杀千刀”,想道:“若不是在此处,要守规矩的所在,我便与你对骂起来,谅来你骂我不过。无奈我如今是要守规矩的,只得让你一着。”又想道:“难道就白白地被他骂了不成?总要寻一处地方出气才好呀!”转念:“阿珠姐曾对我说,他如今跟的是清和坊金三宝,我不若寻到他家,与他商量去。”忽然又转念道:“不好,不好!他到底也是堂子里的人,自然要帮着同行的。我如今莫若去叫他荐我到堂子里去,或者有日与他狭路相逢,遂我报仇之愿,也未可知。”他一人胡思乱想,居然想了一夜。 次日起来,打扫了房间,伺候过盥洗,已是九点钟光景,便私自出门,问讯到了清和坊。谁知这清和坊有三巷之多,他便挨家去问。一连问了十几家,方才问着。一直走到楼上,谁料阿珠尚未起来。阿宝在房门口叫了两声阿珠姐,阿珠听见忙问是那个,阿宝道:“是我。”阿珠一时想不着是谁,一时也料不到他会来的,便说道:“到底是那个?为甚不进来?”阿宝听说,跨了进来。抬头一看,只见房内朝南放着一张宁波式的红木大床,床前西边放着大理石面的一张五抽马鞍桌,桌边一路摆着四把单靠椅,两张茶几。再开去一步,列着绣柜。再往前便是厢房,厢房倒朝放着一张弥陀榻;西边也是四把单靠,两张茶几,东面放着八仙桌。正房东面放着两口大柜,柜门上镶着西洋玻璃镜片;当中放着百翎抬各种家伙,一色都是红木制成。再看床上挂的是西湖色熟罗帐子,品蓝缎子平金的帐檐,大红湖绉的床帏。大床对面,厢房里挂着面西洋着衣镜。看了半天只不见人,不由得又说道:“阿珠姐,你藏在那里?”阿珠将帐子揭开一看道:“哎呀,你为何走到这里来?”阿宝笑道:“难道我来不得的么?”原来先一夜,金三宝没有客,所以阿珠也睡到大床上。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阿宝却是生平未经的,看见的不觉益加艳羡。阿珠一面起来,一面问他甚么事,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到此间来逛。说着,又央阿珠荐他堂子里生意,嬲个不休。等到十二点钟时候,他尚不肯去,阿珠无奈,留他在房间坐下,自己到哈公馆里寻着他母亲,说明原委。他母亲见女儿出去寻生意,也自情愿。阿珠就回到清和坊,荐他往东棋盘街长林堂么二堂子内,跟小本家杏卿去了。自此相安无事。 一日,南市十六铺内丰顺木行东家七十岁正寿受祝。那些少年朋友来祝寿的,莫不兴高采烈。饮酒中间,叫起局来。内中有一个姓许的,叫了杏卿去,阿宝跟局而去。走过十六铺桥,看见路旁枷号着一个人。这枷犯倒也别致,在面前摆了一方小桌,桌上放些肴馔,还有一壶酒,旁边站着一个浓脂厚粉的小女子,代他斟酒。这枷犯却是一面饮酒,一面唱曲。阿宝看了不解何故,又跟着轿子不敢停留,只得一径走过。及至出局回来,枷犯却仍在此带了小女子饮酒。一路狐疑不决,回到堂子里仍旧出来打听。正是: 毕竟前生留夙慧,故将闲事去关心。 不知那枷犯毕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五回 李鸨母图利丧良心 阿好之人日颂扬,张书玉列四金刚。岂知当日开苞价,只值区区十只洋。 原来那枷犯姓王,单名一个六字。向来在兵船上充当水手。年方三十岁,并无妻子。此时太平无事,所以兵船上的人优游自在。兵船泊在黄浦江,王六闲暇无事,便到岸上来玩耍,常到李文仙家走动。 这日合当有事,他同了三五个同事在十六铺闲逛,看见路旁一所吉房招租,他便商议要租来做个总会,随于同来的人商量,意见相合。便回到船上,同一众水手、伙夫等商议,登时纠集了洋钱三十余元。他便上岸来租了那房子,置办些桌椅什物,门上贴了一张条子,大书某某兵轮王公馆。起初之时,不过聚相饮食,后来竟聚赌抽头起来。一夜赌至更深,被巡防局委员查夜听见,扣门入内搜捉。众人走得快,都向后门逃去了,单单捉住王六,带回局中研讯。讯得聚赌情实,但系兵船水手,不便擅办,叫局勇押到兵船去见船主请示。船主道:“既是犯法,我此处就将他开除,任凭局中惩办便了。”局勇又带了回来,局员便判枷号十天,带往犯事地方示众。 王六本是无赖之徒,虽是枷着他,他却不以为意,私念:“我近来赢得洋钱不少,何不花些钱出口腌臜气呢?”想罢,央了押他的地保,去叫李文仙来,又央他买些酒肴当街饮食。地保起初不允,后来许他酬谢若干,方才首肯。及至买到酒肴,却又因头上带着巨枷饮食不便,他便叫李文仙一口一口地喂他,私许了李文仙两块洋钱一天。文仙不胜之喜,从此天天到来伺候他,哄动了多少人来看。阿宝遇见他的一天,已是第十天,阿宝再出来打听,他已经开枷责释,无从打听的了。 单说王六释放之后,仍到船上来取洋钱开发地保及李文仙等,又托人央了船主,仍补充水手。遂得意洋洋,带了钱物上岸,先打发了地保,再来到李文仙处开发了二十元。李鸨儿见了,喜逐颜开,十分巴结,一声声的王老爷。叫得王六骨软皮酥,不知怎样才好,便道:“文仙伺候我十天,方才赚得我二十元,你便这等欢喜。我看文仙虽只十三岁,却也生得长大,莫若叫他伺候我一夜,我再给你十元如何?”李鸨儿听了道:“王老爷当真的么?”王六道:“我生平不说假话的。”李鸨儿道:“文仙虽生得长大,到底还只得十三岁。若是别人呢,就是一百元我也不肯的,你王老爷面上,就是十元也罢。”王六就当堂又给他十元,再给些零碎银子,叫他去置办酒菜。李鸨儿此时欢喜得说不出来,口内不住地说:“多谢王老爷。”这王六便拉着文仙一同饮酒。可怜李文仙只有十三岁的孩子,李鸨儿得了十个番饼,便不管他死活。当夜竟被王六破了身子。王六虽不是兼人之具,但是这点点小孩子如何受得住!从这一夜之后,竟至卧床不起。正是: 莫说金刚身不坏,请君试看李文仙。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六回 时春菲束装游上海 轻舟一叶到春申,偶见花容证夙因。寄语看书人记取,他时依旧到淞滨。 李文仙受伤卧病,今且按下不题。单说阿宝从这天看见李文仙当街出局,而且伴着枷犯,心下诧为奇怪。过了两天,闲着无事,便回到哈公馆去见他妈,并与上人请安。入门见青黼在座,不免叫了声“康老爷”!青黼道:“此女为甚打扮得时路起来了?”子让将他到堂子里的话述了一遍。青黼道:“我虽不长于风鉴,但看此女神情,早料及他要堕落风尘的。你看他将来还不是就这样完了的呢。”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四点钟了。阿宝从里面出来要去,青黼叫住问道:“你跟的是那个倌人?”阿宝立住了,答道:“杏卿。”青黼道:“在哪里?我要叫呢。”阿宝道:“在长林堂。康老爷肯照应是最好的了。”青黼道:“这是么二呀!”阿宝道:“下节便掉长三了,康老爷等掉过了长三再来叫应也罢。”说着,只见家人领着一个娘姨,拿着一张单帖大的片子进来,口里叫声“哈老爷”,却将片子递到青黼手上。青黼接到手内一看,上面碗口大的“时芳”二字,不觉道:“上海没有这个人呀。子让你又在那里挖出这个人来呢?”子让也不解何故,只问那娘姨道:“你是那里来的?”娘姨道:“我是朱文兰先生的娘姨。昨日苏州到了一位时春菲先生,是我们先生的亲眷,暂时寄住。今日叫我拿片子来请哈老爷,说是在苏州认得的。你两位那位是哈老爷?我也不晓得呀。”阿宝在旁边便指示了他,然后辞去。心中暗暗想道:“做了倌人便那等阔绰,用这大片子,我怎能也有日子用它一用,便死也甘心的。”一路胡思乱想不题。 且说子让知道时春菲到了,便要拉青黼去看看,遂叫那娘姨先去,然后同青黼步行到同庆里朱文兰家来。春菲接着招呼,朱文兰也来应酬一番。青黼道:“一别数载,春菲居然长成了。”春菲一时忆不及,便问在那里见过的,子让道:“若不是这康老爷说起,我焉能知道你要做状元夫人呢?”春菲方才省悟道:“那里是小孩子时的玩话,康老爷怎么替我传扬起来!”子让高兴,便要摆酒。青黼道:“他初来此处没有房间,如何摆得来?”文兰道:“这有甚么要紧,就在我这房里也好。春菲是我表妹,我此处是自立门户的,岂不是一样。”子让便叫取过笔砚来,叫青黼点菜,随意点了两样。子让又写了几张客票去请客,只有飞甫、琴舫二人同来。子让问起绘声,飞甫道:“他近日收了一个弟子,却是苏州臬台的幕友,与同事不睦辞馆出来的。这人姓危名举,表字伴棋。他师弟二人十分相得,近来天天在一起寸步不离,此刻不知同到那里去了。”说着摆起席来。四人入坐畅饮。飞甫、琴舫看了春菲的颜色,都十分夸奖,不久局也到了。此时胡宝玉虽已病痊,致未应客,故青黼叫的尚是胡月娥。月娥见了,春菲好似十分面善,却只说不出在那里会过来。正是: 犹有夙根留彷佛,致令相见尚依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七回 胡绘声访艳阻桃源 难得名花到沪江,风流公子去寻访。只为姻缘悭一面,至今不及与提倡。 却说子让在时春菲处宴客,独有绘声不来,心中未免不乐。席散之后,便径往他家去访,讵料其仍未回家,只得怏怏自返不题。 单表青黼同了琴舫来访胡宝玉,正房有客,只在外间坐下,胡月娥出来相陪。说话中间,胡月娥说起春菲:“十分面善,然而他却在苏州才来的,我却从那里会过他呢?”琴舫道:“或者你在苏州时见过他也未可知。”月娥道:“这却不见得。我离了苏州六七年,如今回想起来已同隔世,就是我自己爹娘的姓名也记不得了。并且我是如何来上海的,也还糊里糊涂,怎样还会记得他呢?”琴舫道:“这或者是你们前世的缘份也未可知。”说着,胡宝玉自己过来招呼了,便对青黼道:“我前几时一病月余,如今托福好了,择定后天宣卷酬神,请你来吃一台酒,绷个场面。”青黼点头应允,又坐了良久,方才别去。 青黼与琴舫说道:“你看见子让今日的情形么?他一心看上了时春菲,听见他来了,不知欢喜得怎样才好。适间一心要请绘声,后来绘声不来,他便很不高兴,你知道么?”琴舫道:“这是何故呢?”青黼道:“绘声欢喜做诗,而且与新闻纸那些主笔认得,子让的意思要他做诗赠时春菲送去登报,好代他提倡的意思。”琴舫道:“好端端地做了诗又送去,代他们撑板子,真真是犯不着。而且我前年上在京城里面听见那些读书人的议论,都说上海做诗登报的人是叫做‘斗方名士’。你想想,名士之上加了‘斗方’二字,难听不难听呢?”青黼道:“这些闲话我们休题,明日我同你一早去看绘声,告诉他子让这番得意的情节,好叫他做起诗来。”说罢,分手而别,一宵无话。 次日早晨,琴舫便来会了青黼同去看绘声。入得门时,绘声方才在那里洗脸,琴舫道:“好自在的人,睡到这个时候。”绘声道:“若不是子让送条子来,我还未起呢。”青黼道:“昨日他请你不着,十分不自在。今日大清老早,又是甚么条子呢?”绘声在砚台底下取出一张条子,叫他自己去看。青黼打开看时,上写道: 一昨不及屈驾,怅极。时姬春菲初来海上。寄寓其戚串朱文兰家。后日仍拟在彼处设席,务乞屈尊。盼切,盼切。 弟仁手奏 青黼看了,尚未开言,琴舫道:“呀,又与你碰在一天了!”绘声问是何事,二人告知缘故。绘声道:“这个何妨,我们常常吃三四台呢。” 三人谈谈说说,不觉日已薄午。绘声留着二人吃中饭,饭后一同去访子让。正是: 未去寻歌妓,先来访故人。 未知子让相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八回 康青黼就聘赴江阴 才别名花,又送良友。唱彻阳关,离亭送酒。 却说三人一同行到集贤里要访子让,谁知子让因为城内亲戚家寿日,他进城祝寿去了。三人只得走开不题。 且说子让去祝寿,被主人苦苦留住,说是他难得进城的,要留他住几天。子让无奈,住了两夜便坚辞出城,连忙饬家人去请绘声。家人领命,正欲出门,绘声已同着飞甫来到。子让大喜,便要同到时春菲处。飞甫道:“如今还不到三点钟,老早去走做甚么呢?”子让道:“难道白天不准打茶会的么?”绘声道:“我也急于要看看春菲是何等样人,子让如此倾倒。”子让猛然想起道:“不错,不错,我还约他今日在泥城外张园相会的呀。”说着,便叫家人去叫马车。三人坐了,望张园而来。寻了一遍,不见踪迹,又放车到申园去看,依然不有,无奈又走回张园,泡了茶等他。谁知等到六点钟时候仍不见来。子让道:“莫非他忘了不成?如今时已不早,我们到他家去罢。”遂上车回到同庆里。 入得门来,只有朱文兰出来招呼,却不见春菲。子让便问春菲如何不见,朱文兰道:“哈老爷尚未知呢,昨日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接着苏州电报,他的娘急病,重得利害,春菲妹子已连夜动身去了。”子让听了,不觉将一团高兴化作冰冷。文兰接着道:“哈老爷不须惆怅,春菲说他母亲好了还要来呢。”正说着,外场叫客来。文兰迎出来看,原来是青黼、琴舫二人。青黼道:“宝玉那边,今天叫做甚么宣卷,客多到了,我坐了一坐,厌烦起来,先来看子让。”子让道:“你那里太热闹,我这里太冷静呢。”青黼问起原由,方才知道。但是菜已点了数日,不能不应酬了,就叫摆起来。 酒至数巡,忽然胡宝玉的娘姨来问:“康老爷在么?”青黼问是何事,娘姨道:“你的管家王二爷来寻你,说是有要紧的事,故我领他来这里。”青黼叫了进来,问是何故。家人道:“江阴县里专差送信来请老爷回去做主。”青黼诧道:“江阴县是那个?我不认得他呀。”家人道:“来人说是姓葛。”青黼道:“凭他姓瓜姓葛,只是我不认得他。凭空又送甚么信来呢?”子让道:“或者你那些乡会同年,也未可知。”绘声道:“管他认得认不得,你看了信就知道的,如今瞎猜些甚么呢?”青黼道:“待我回去看来。你们此地散了,就到宝玉那边去,好歹我还要出城来奉陪呢。”说着,举举手先行别去。正是: 正当对酒评花际,来下论文刻烛书。 不知到底是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十九回 金章伯承眷放优差 不因视学到姑苏,那得相逢此丽姝。嫁得状元归去后,春菲心愿迨非虚。 却说青黼别去之后,子让等也兴致索然,随饮了数巡酒就散了。琴舫惦念着青黼的事,约了众人,同到胡宝玉处,叫先摆起来等他。宝玉招呼过众人,也问起青黼的事。彼此猜疑了一会,只见青黼匆匆的来到。众人一齐起身招呼。青黼道:“我还当文兰那边未散,仍到那边去叫呢。”琴舫先要问江阴送信的事,青黼道:“那里是江阴县的,他们搅不清楚,所以弄得胡里胡涂。”琴舫问:“到底是那里的?”青黼道:“是金章伯的通关书。”飞甫道:“金章伯是那个?这名字倒很熟呀。”绘声道:“亏你还是上元县的一个秀才,连本省宗师都不晓得了。”琴舫问青黼道:“你就么?”青黼道:“我与他素不相识,论科分又是五六科的前辈,看文章又是雅事,如何不就呢?”琴舫道:“他信上敦促着动身,说不日就要按苏州了。”一面说,一面坐席。琴舫道:“料不到这一席倒是离筵呀。”绘声道:“他不见得明日就动身,我们尽可慢慢饯行。琴舫何必就要凄惶起来呢?”青黼道:“明日来不及;后天礼拜,没有洋船。我就礼拜一去罢。”飞甫道:“何必如此匆匆?恐怕失了身份,倒叫他看不起呢。”青黼道:“这是那里话来!他若是看不起,就不来聘请了。飞甫这话未免落了狂生恶习了。前日听得琴舫说起斗方名士,我倒想起上海有一班市侩文人呢。”琴舫笑道:“这倒可以作一付对子。敢问何谓市侩文人?”青黼让了一回酒菜,然后说道:“这市侩文人,就被那斗方名士带起来的:是那一班年轻子弟,稍为读了两句书,原有几分资质,在报上看了斗方名士的诗,便学吟起来;略略得了一知半解,便眼高于天,自以为文人墨客,开口便骂人是市侩。不知他自己出身原是市侩,即目下吃的、穿的,也都是仰仗着市侩。此之谓忘本,此之谓市侩文人。此种人最怕人看他不起,所以每每自装身份。飞甫刚才此言,便已落了那种人的习气了。”说着,又向飞甫道:“这是我狂言,休要怪我。” 飞甫未及回言,子让道:“我听你这口似悬河的议论,正听得入神,却遇着他戛然断住。我问你,这里人你有认得的么?”青黼道:“我却不认得。现在上海有一个抽丝主人,他要撰一部《人间魍魉传》。这部书,就拿这班人来形容殆尽的了。”谈谈说说,不觉更深,大家都有了酒,就散了。 过得两天,青黼乘船来到江阴,径至学台衙门,来见章伯。原来章伯自从那年江西学政任满之后,拜摺请假省亲,顺便续娶了一位张氏夫人,回京覆命。过了两年,升了侍讲学士,放了一任山东学差。不到一年,接到家信,金员外死了,乃交卸回籍守制。讵料刚回到原籍,他母亲也一命呜呼,不免料理一番后事。过了二十七个月后,到京起复,奉旨升补正詹。又过了些时,升做内阁学士,加礼部侍郎衔。这日入朝谢恩,刚刚江苏学政出缺,报到就奉旨派了他去接任。他素仰青黼的才名,所以一到任,就下关书来聘去阅试卷。正是: 神交虽已闻名久,礼聘今才识面初。 不知青黼到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回 时春菲中酒失身 堕落红尘十六春,已无灵爽证前因。可怜空有金刚号,坏了金刚不坏身。 却说青黼到得江阴来拜章伯,章伯礼延进去款待,宾主十分相得。又拜见过几个同事,专等起马。无事时便写了几封信,叫自己家人王升送去信局,寄与上海各相好处问候不题。 且说哈子让自从送青黼动身之后,一心又念着春菲,时时往文兰家打听。谁知过了几旬余绝无消息,未免闷闷不乐。王殷乘自从同来上海之后,不久就到杭州去了,至今仍无音信。苏州无人可托,更觉难于打听。这天接到青黼的信,便想着要等他到苏州时托他探访,又恐怕他是官衙里的避嫌不肯出来。因此又去雇了船,亲自到苏州去访问。这番不比前番那种优游,只管催着船家趱程,也行三天方才得到,这且按下不题。 单说时春菲接到电报,连夜动身赶回苏州,一路上十分着急。谁知得到家来,他母亲却安然无恙。问起打电报之事,他母亲也茫然不知底里,春菲不觉心下狐疑。此时已近黄昏,只得仍在灯船上过活。母女二人对着猜想,总想不出是那个捣鬼。正在猜疑间,忽然来了一位年轻客人,这人姓金,浑名叫做金不换,杭州人氏,却是金章伯的嫡亲儿子。当日章伯请法官到家捉鬼时将房子震倒,压死了他的原配夫人,其时金不换尚在襁褓,如今长了十八岁,生性顽劣,不肯读书,专喜寻花问柳。他背了父亲,挟了数千金来苏州游玩。闻得时春菲的芳名,他便径往相访。时值春菲到了上海,他问明了上海住处,却去打电报说他母亲有病,哄他回来。这日他算定好了,故此走来。 春菲不免上前应酬一番,请问姓氏,金不换却不肯说出真名姓来,只道是姓黄的。当下见了春菲,拊掌道:“这些些电报费用得着也。”春菲愕然,问是何故,金不换告知前事。春菲暗想道:“这人为慕我颜色,专使电报哄我回来,自是有心人。只是他举止轻浮,不像是个有情的人。”心中如此想,口中一面应酬敷衍。金不换便叫设席摆酒,请了两个蔑片同来饮。这两个人一个姓范,名国发,一个姓宋,叫钟仁,二人向以奉承金不换过活,这日见了春菲便赞不绝口。范国发向金不换耳边说了几句,金不换点点头。范国发入到后舱,与春菲的娘细语良久出来,对着宋钟仁递个眼色。宋钟仁会意,便故意强春菲饮酒,有心下了些不正经的药在酒内,叫他吃下去,他二人便起身告辞。金不换身边取出一张二百两的一张庄票,亲自走到后舱,与春菲的娘商量,要同他梳栊。时氏见了银子,自然是满口应承。金不换喜不自胜,仍来前舱与春菲说话。这一宵春菲误吃了他的药,竟被其大肆轻薄,直至次日起来,方才觉得十分狼藉,不觉懊悔起来。正是: 未了姨太太,先署少夫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一回 金章伯垂青歌妓 容与中流一棹行,偶然相见即心倾。若非宿世留冤孽,未必今朝遇宪旌。 话说春菲虽是青楼中人,却还是黄花女子,这一夜被金不换恣情轻荡,未免大受夷伤,到了次日,竟就生起病来,虽不及李文仙受伤的重,那狼狈情形也仿佛相同。时氏昨日受了金不换二百银子,心中虽然欢喜,及至今日看见女儿情形,不免心疼,背地里就自己埋怨起来。金不换虽是贵家公子,却是胆小怕事的,所以出来游逛,连姓都改了。今听得时氏埋怨,便恐怕起来,撇了范国发、宋钟仁二人,私自雇船回杭州去了。这里春菲被他弄坏了身子,倒病了十余天。一日正在倚船间望,只见一只无锡快船摇桨过船。窗内一人探头出来张望,正是子让。春菲十分欢喜,便高啭莺喉地叫声“哈老爷”。子让听得,抬头看时,见是春菲,忙叫船家拢船过去。 子让走过船来相见,寒暄已毕,将春菲细细看了一眼,诧道:“春菲满面病容,却又带着些春色,却是为何?”说到此处,忽又道:“呀!你是接到你母亲病电回来的呀,想已好了么?”春菲正在满腔委屈,无门可诉的时候,听见子让此问,不觉含着一汪泪珠,逐一地诉说起来。只有说到夜来受苦一节,含羞碍口,说不出来。子让也就会意,便答道:“他既肯打了假电报招你回,是想是个有情的人。”春菲道:“过了一夜之后,便去得无影无踪的,这种人有甚么情呢?正是俗语说的,拔出……”说到此处,不觉涨红两颊,顿口无言。子让将些别话打岔过去,复又告诉他相思之苦。子让此次独自出门,并未带有家人,因此索性将行李搬到春菲船上来,二人日夕亲近。春菲觉得子让是个多情之人,便有委身之意。子让也爱他那一种娇憨态度、聪明质性,有意要讨他,但不知他身价几何。此次到苏,同他盘桓了月余,益发意气相投,便时就探时氏的口气。时氏却也不十分阻挡居奇,只要有一千两银子做养老资就够了。子让不胜欢喜,春菲也是得意,又陪着子让饮了数天,然后叫他到上海去取银子来迎娶。子让先在胥门内租下公馆,遂叫了船只要回上海。春菲也将灯船放到胥门外码头,过船来送行,两下珍重而别。 春菲回转灯船之后,仍在船窗望着子让坐船解缆。忽听得岸上枪炮齐鸣,远远望见官码头上站了两排兵勇,立着许多衣冠之辈。河内一只小快船划到一只官船上呈递手版。这官船尚未泊定,恰好在灯船旁边掠过。春菲倚在船窗看得清楚,只见那官船上去这一位官员,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宁绸剪袖袍,未曾穿得外褂,年纪在四十多岁光景,却留了墨黑的两撇八字胡须。这官员见了春菲也留神来看他,船过了一箭多路还探出头来张望。春菲又觉得好笑,再看子让的坐船早已不见了,随吩咐出塘而去。 看官,你道这官船上坐的官员是那一个呢?原来就是二十年前在山东路上受了小青五百两银子,入京高中状元的金共汮,表字章伯的就是他。今日因为按临苏州府属而来,不期在船上瞥见时春菲,又要生出一段故事。正是: 善恶到头须有报,始知天理有循环。 欲知生出甚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二回 魔礼青再嫁状元郎 偶在金阎舟过舟,状元学士逞风流。而今始信前人语,不是冤家不聚头。 却说章伯瞥见时春菲,不觉暗暗地神魂飞越,心下想道:“江浙地方,自昔是产美女的,我虽是浙人,只是少年埋头窗下,从未访艳。自通籍以来,即劳于王事,不遑启居。又为官箴所制,正不知负却多少风花雪月。今日到苏州即遇见这等女子,好不令人爱煞。”心中正在出神的时候,只见巡捕官拿了十数个手版进舱来,回说藩臬道府四位大人、三首县及各印委大老爷都来迎接宪驾请安。章伯也不看手版,就交代说都在岸上相见。巡捕官出舱去了,章伯慢慢穿起外褂,戴了大帽。船已泊到码头,遂即舍舟登陆,与各官相见,不免周旋一番,然后到察院安下,随即叫了二名家人来问话。 看官,你道这二个家人是谁?原来就是范国发、宋钟仁二人。他二人本是苏州土著,巴结上了金不换,以为可骗他些钱财使用,谁知他不声不响地走了,二人白白地巴结了一场,不免索然无味,遂投奔江阴,夤缘到了学台衙门当差。因为这本来的名字,做底下人的,不便上人呼唤,范国发便去了国字,叫做范发;宋钟仁便去了仁字,叫做宋钟。二人进了学署,便有夤缘的近了章伯的身边,一般地尽情巴结,细心奉承,因此章伯十分相信。当下叫了二人来问道:“你二人是本处的土人,可知到时下的名妓有几个人?内中可有出色的?”范发道:“这苏州出名的倌人却也不少,只是不及秋舫那个。”章伯道:“甚么秋舫?”范发道:“秋舫是个船名,那船虽是平淡无奇,只是船上的一个倌人叫做时春菲,却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莫说苏州,便是上海四马路的倌人,也没有一个及得来他来的。”章伯道:“我刚才在船上看见一只灯船,船上有一个美人,不知是他不是?”宋钟道:“正是,正是,小人也看见的。恰好官船在他那船边掠过,他倚在船窗上呢。”章伯道:“如此说得是了,只是有甚么法子可以娶他过来?”范发道:“这个容易,只消拿些银子去买了他来便是。”章伯道:“要多少银子?”范发正欲开言,宋钟急向他递了眼色,范发道:“这姑苏是有名的繁华地方,勾栏中往往居奇,二三千银子也是一个人,六七千银子也是一个人。”章伯道:“不管他多少,我给你们五千两银子,你二人同我干了这事来。”说着提起笔写了字条,叫他到账房去领取银子,二人领命而去。不出三日,便将春菲抬到察院里来。章伯见了不胜欢喜,重赏二人,即日纳了春菲为妾。 原来二人领了银子,一径来至春菲船上,唤出时氏,连哄带吓地出了五百两银子,硬要将春菲娶去。时氏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倒是春菲不肯,必要等子让回来再作区处。范、宋二人那里肯依,即日将他抬到自己家里。二人商量,恐怕他见了章伯,要将哄吓及赚落银子的情形说出来,乃到首饰店用了千金兑了些金银首饰,来送与春菲求他遮瞒,口中是姨太太长,姊太太短的,叫得十分亲热,春菲只得允了。过了两天,方才将他送到章伯跟前。 这就是魔礼青再嫁状元郎的一段故事。只是苦了子让申沪往返,白白去了一场,弄得垂头丧气。正是: 嫁得状元酬夙愿,只怜孤负有情人。 欲知子让到苏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三回 康青黼诧逢林黛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侥幸哈君,头巾免绿。良久相聚,笙歌徵逐。不因李叟,怎逢黛玉。 却说子让别了春菲回到上海,会了绘声、琴舫等一班旧友,告诉要娶春菲一节。众人莫不同声赞好,独有琴舫默默无言。子让亦不在意,在上海盘桓数日,便携了银子仍到苏州。 寻着时氏,始知已被人捷足先得。子让问他是甚么人娶的,时氏却又糊里糊涂,只说是做官的。及问他是那个官,他又说不出来。心下未免疑惑,又恐他故意藏过居奇,但是看他颜色十分凄惶,又不像是假的,不禁索然。没奈何上岸去访王殷乘。殷乘却又自往上海转到杭州之后一径未回,愈加索漠,他便去胥门内回了公馆房子,独自一人去逛虎丘、谒范坟,登天平、观音、崆峒等山,游邓尉、泛太湖,看遍几家名园,然后放棹返申。 这一日,行抵昆山地方,日已沉西。船家将船泊定,正欲叫人上岸行沽,只见一个人行近船头,向舱内张了一张,口中便道:“正是哈老爷。”说着走进来请安。子让看时,却是康青黼的家人王升。子让问道:“你缘何也在此处?”王升道:“家主人已经辞了馆地,前日动身径回上海。适才到此泊定。家主人叫小的来探问是否哈老爷的坐船,不期果然是的。小的回船禀告,想家主人即须过来也。”子让道:“妙极,妙极,快请过来。”王升去不多时,果然青黼亲自过来。彼此相见已毕,子让便问何事辞馆。青黼道:“一言难尽,待我慢慢告诉你。”又说了些闲话,子让又问辞馆的缘故,青黼道:“其实与我不相干,原可以不必辞馆,只是我与那种人处不来,只得奉身而退了。”子让道:“你说了半天,还未说到题目上来,何苦费这些闲话呢?直捷痛快地说完就罢了。”青黼道:“其实是为的章伯太糊涂了,自从娶了时春菲……”子让急道:“呀!甚么时春菲?”青黼道:“就是你的意中人时春菲。他娶去了以后,便一些正事都不管,连复试的日子都要临时更改的。那天元、长、吴三县二复,几乎鼓噪起来,亏了三个学老师百般劝导,不然早要弄出事了。我见事势如此,所以辞了出来。”子让道:“可见万事皆有前定。我已经与他们商订妥当要娶他的,谁知却被金章伯捷足先得了。”说着,已是上灯的时候,便留青黼便饭,且约定同船返沪。青黼那船却叫王升押着行李坐了。不日到了上海,上岸分手不题。 过了两日,琴舫下了帖子,请青黼接风。陪客无非又是子让、绘声、飞甫等熟人。是日,席设在陆黛云家。琴舫又新结识一个朋友姓田,表字耐秋,也同在席上。大家不免叫起局来。饮酒中间,只见一个娘姨过来问道:“那一位是侯老爷?”飞甫道:“只我便是姓侯的,有甚么事?”娘姨说:“外面有一个姓李的客人来寻你。”飞甫想了想道:“是那一个呢?”娘姨道:“也是南京口音的。”飞甫道:“是了,你请他进来罢。”那人便走了进来。众人看时,却是一个老头子。飞甫不待他们招呼,便一一的将众人姓名告诉了他,然后对众人道:“他姓李,号玉亭,绰号叫做李十万,南京人氏,贩珠宝的朋友。我都说完了,省得你们招呼。”说毕,便拉他坐下,要他叫局。玉亭随手写了局票发出去,便向飞甫道:“有一挂朝珠,平价值得一万银子,如今前路另有急需,只索五千之数,可有这个受主么?”飞甫道:“若是便宜尽有人要,但此刻不谈此事,我们先来豁拳。”说着便打了一轮通关。此时局已到齐,他的局不必细表。单表青黼叫胡宝玉,仍是胡月娥代的。正在唱的时节,玉亭的局也来了。众人都不在意,惟有子让、青黼二人见了,不觉吃了一惊。正是: 改装易服浑无用,原有当年识尔人。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四回 李文仙委身事水手 岂真流水过知音,甘入良家学抱衾。莫说金刚身不坏,百般凌虐也难禁。 却说子让、青黼二人见了那局,都暗暗称奇。子让忍不住问李玉亭道:“贵相好叫甚芳名?”玉亭道:“叫林黛玉。”青黼点点头道:“胡宝玉当日也叫林黛玉。”飞甫将黛玉看了一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一周,向着子让道:“这不是在你家看见过那阿宝么?”子让点点头。飞甫道:“谁知长得这般高大了。只是他一双大脚,如何装得小呢?”一面说,便弯下腰去,要拉他的脚来看。谁知他两只脚放在椅子底下,莫想拉得动分毫。飞甫讶道:“这妮子腿劲大得很。”绘声道:“你这一把年纪,也太闹了不像了。”黛玉含笑道:“我改了妆之后,许多人都不认得了,只当各位老爷未必还认得,谁知一见就识破呢。”青黼对子让道:“我当初原说过这妮子必要堕落烟花的,不期此话不多几时,已经应验了。”琴舫道:“正是呢。昨日听得青黼道子让此次到苏州要娶时春菲,谁知被金学宪先娶了去。这里别人都代子让惆怅,我却要同他道喜呢。”绘声道:“人家正在那里懊悔,说回上海时被我们留着数天,耽误了他的事,你还要同他道喜呢!”琴舫正色道:“我这并不是取笑的话。那时春菲的神情态度,决非安于良家的人。金大宗师一时被色所迷,娶了他去,可知这一顶绿头巾已稳稳的戴上了。若说我的话不足信,好在今日大家都听见的,不出数年必有事故出来,我们亦必看见。到了那时,方知我的话不错呢。”青黼道:“此话颇觉有理。琴舫向来不是轻嘴薄舌的。”耐秋道:“如此说,琴翁是精于风鉴的了?”琴舫道:“不敢,不敢,并非懂得风鉴,大凡与众不同的相貌,都还看得出来。即如此刻所叫几个局,都还无甚异夫寻常之相,只有黛云这妮子,似是有福泽的。我敢断他不出三年便要嫁人呢。”黛云听了,涨红双颊道:“你不要与我取笑,我是不嫁的。”琴舫又道:“胡月娥、林黛玉这两人,将来是不可限量的,只可惜不归于正。”胡月娥道:“岳老爷好端端的说,怎么拿我同那贱丫头出身的比起来?”林黛玉听了,竖起柳眉,睁圆俏眼道:“我是丫头,还算良人家子女出身,强似你屡代做婊子的贱娼根!” 胡月娥尚欲开言,当被青黼止住。玉亭也止住林黛玉。大家又豁了一回拳,局也陆续散去。青黼道:“月娥与林黛玉,只怕是宿世的冤家。前日在子让家里遇见就不对了。”玉亭道:“林黛玉出道日浅,不知几时到过哈府来?”子让告诉他缘由,玉亭方才知道。飞甫道:“是呀,他的娘在你公馆,难道他做了这勾当你不知道么?”子让道:“早就回了他了。”一面说,一面叫盛稀饭。 不一会散了席,玉亭又说起朝珠的事。子让问:“究竟是甚么东西的?”玉亭道:“是淡红珊瑚的珠子,翡翠佛头,碧犀记念。”子让道:“如此说,明日请送到舍下一看,或者我办了也未可知。”玉亭答应。 大家散了,青黼步行进城。走到老北门相近,只见一班吹手前导,一乘小轿挂了彩红,从一家花烟间里出来,向东而去。青黼暗想道:“不期花烟间中嫁人也用吹手的,但不知嫁的是妓是女。”心中想着,一路进城而去。正是: 不因此日从良去,那得他年声价高。不知嫁的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五回 李文仙改小王月仙 果然水性似杨花,那更萧郎又别家。枕冷衾寒宵更永,只能重理旧生涯。 原来那嫁的不是别人,正是弄蛇叫化子出身的花烟妓李文仙。他自从十三岁时被水手王六破了身,又一连蹂躏了数天,弄得他一病半年方才得痊,从此便与王六时时往来。有时王六不来,生意偶然冷落,鸨母便将他百般凌虐。如此过了四五年,李文仙过的怕了。这日又被鸨母毒打一顿。却好打完,王六走到,文仙便抽抽咽咽的吞着声忍着气来应酬。是夜便私下与他商量,要求他娶自己做老婆。王六本是个无家无室的人,有时赚了些钱银,便来花在文仙身上。积年算起来,倒也花了四五百金光景。因此,文仙与他十分相得,便要嫁他。王六是无所可否的人,只要银子凑手,没有不肯做的。这夜文仙再四央求,王六道:“我也想要讨你,只奈一时无钱。后天我有一个会,摇着了有三百多银子,碰你的运气就是了。”文仙听了,不胜之喜。一宵无话。 到了次日,文仙便去烧香,要保佑王六的会摇得着。也是文仙的运气所值,果然到会期之日,王六二十八点得会。收了会银,便来与文仙说知;又唤鸨母来讲身价,言定了二百元番银。王六即时交足了,问他取了收条,出来租定房子,便择了吉日来迎娶。到了这天,那些同事及朋友来贺的,人数不少,倒也十分闹热。李文仙自此便跟着王六过日子,王六也自此成家。谁知文仙原是个弄蛇叫化子出身,后来便落在花烟间里,从未做过一日良家人,所以井臼缝纫一切皆懵然不解。没奈何,王六反来教他。 一日,王六买了几尺洋布回来,叫文仙同他做裤。文仙道:“我又未曾学过,如何做得来?你还是叫裁缝司务做罢。”王六道:“你既是做了人家人,这些事体焉能不做?纵使不会,也要学起来。床上有我的一条旧裤子,你取来照样去做,没有不会的道理。这两天船上有事,我不能来,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将裤子做好,我过两天回来就要穿呢。”说着,就去了。这里李文仙只得依着去做,足足做了三日方才做好。王六回来,看见新裤子折好在床上,知是做好了。取来一看,只见裤裆上补了两块,王六诧道:“怎么新做起来就破了?”文仙道:“那里有破的?”王六道:“不破为何补上两块?”文仙道:“你叫我照那条旧裤样做,那旧裤原有这两块的,我还费了许多心思,才挖得同它一般呢。”王六听了不觉大怒,向着文仙脸上辣辣地打了两个巴掌,将那条裤子照头摔过去,便走了出门。过得三四天,方才回家。看见那条裤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从此之后,二人的恩爱照从前减了三分,更且文仙水性杨花,暗暗地与隔壁张三有染。 一日,王六回家来,对文仙说道:“船要出差了,你与我收捡些衣服出来。”文仙问:“到那里去?”王六道:“先到天津接钦差,到琉球册封去。”文仙只得同他收拾起来。王六在家过了一宿,明日便到船上长行去了。 这里,李文仙不惯独宿,就去招了张三,双宿双飞,俨如夫妇一般。过了些时,张三有了生意,到宁波去。李文仙无可如何,忽然一日起了狠心,将王六所有一切细软家私尽情变卖净尽,回了房子,另外到胡家宅租个房间,做起野鸡倌人来。题了名字,叫做小王月仙。正是: 回首弄蛇叫花日,如今已似上天堂。 不知王六回来如何了解,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十六回 时春菲随使琉球国 破浪乘风海上游,独衔恩命到琉球。只怜荏弱春菲女,也学梯航访十洲。 小王月仙做野鸡一节,暂且按下不题。单说金章伯按临苏州之后,顺着路往淞江、太仓等属而去。一路上总带着春菲并范发、宋钟等。到了六月,回江阴歇夏。此时春菲渐渐地相安起来。 恰好一日,章伯的儿子金不换从杭州到江阴来省亲,见了春菲,不觉暗暗的吃惊。就是春菲也十分诧异,想道:“他当日原说的是姓黄,原来是谎话。如今朝夕相见,岂不令我难乎为情。”金不换见过章伯之后,退了出来。早有范发、宋钟二个跟着问道:“少爷还认得我二人么?”金不换看了一看道:“奇极,奇极,怎么你们都弄在一起了?”宋钟道:“当日少爷去了,我二人没处投奔,随投到老爷跟前做亲随。”金不换道:“这倒罢了,那春菲难道也做亲随么?”范发道:“这是老爷娶的姨太太。”金不换道:“我与他本有一夕之缘,如今我欲与他谈谈,可有方便么?”范发道:“姨太太天天在花园荷花池边看荷花。睹着老爷不在旁边,倒可以去谈谈。”金不换听了,放在心上。 一日,走入花园,看见荷花池边,茅亭上坐着一个美人,穿了一身广东白响云纱的衣裤,不曾穿裙,衣脚下露出杏黄色的一条裤带,依在朱漆栏干上看荷花。伸手掠鬓,那一条手腕犹似嫩藕一般。恰好一阵风来,将他身上的花露水香味吹送到金不换鼻里去。金不换不觉暗暗魂消,悄悄地走到春菲背后,立了一会,春菲并不知觉。金不换索性转过前面,深深地唱个喏道:“与姨娘请安。”春菲一时未觉,唬得还礼不迭,及至看见是金不换,倒觉得难为情起来,默默地一言不发。金不换又连作两个揖道:“前番是我猛浪,尚望不要见怪。”春菲道:“前时你说是姓黄的,谁知却是我的儿子。如此说起来,你们竟是父子聚尘呢。你快走开罢,恐防被人看见不雅。”说着,自己先自走开,行至东面一座水阁里去。金不换也跟着他进去不题。 却说金章伯正在书房歇息。晌午,忽然门上传进来一封庭寄,范发不耽搁,即时请起。章伯拆开一看,原来是枢密院寄来的,上写道: 某月日奉上谕:“册封琉球使便着金共汮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