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上尘天影 [book_author]邹弢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59511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狭邪小说。又名《断肠碑》。六十章。题“梁溪司香旧尉编”。据序知,作者为邹弢(1850—1931),字翰飞,别署潇湘馆侍者、瘦鹤词人等,江苏无锡人。成书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现存主要版本有清光绪三十年(1904)上海石印本,藏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清光绪三十年(1904)上海石印本,1993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中国近代小说大系”排印清光绪石印本。卷首除王序外,尚有珍锦、题词及缘根。《海上尘天影》叙写随女娲一同补天的万花总主杜兰香,被封为畹香宫幽梦灵妃,后因获罪遭遣,贬谪人间为富家女儿汪畹香,其座下仙鹤亦下凡尘世为饱学之士韩秋鹤。畹香张榜出题量才择婿,秋鹤以和诗而获首选,无奈已有妻室,只得作罢,畹香遂与秀才贾倚玉订亲。 [book_img]Z_14487.jpg [book_title]第一回 缥渺情天别开幻境辛勤精卫重谒仙真 断肠碑,即尘天影也。夷考当时,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倾时,各处神仙,纷纷震动。中天戒严,上帝特御通明殿,召集诸天神议事妥商修补之法。正在议论,忽得两处详奏,一为统管西北方天地尊君干刚大帝,报据某月日倾倒天垣周围十二万里,压毙人民若干。至今一角边天,冷风拦入当者辄僵,请速筹修补云云。一为统管东南天地尊君坤柔大帝,亦报某月日全地陆沉,人民鱼鳖,事后查得所沉之处,周围三万六千里,请速筹填补,免苦沉灾云云。上帝闻奏。顾问诸天神,有何方略?当有九天玄女女娲娘娘出班俯伏金墀道:「臣女愿承补天之役,考得西北天高寒,去中天极远。今世界上自古及今,已死之痴男怨女,情意极浓,渺渺游魂,无可位置。若假臣全权,在彼处造有情天一所,俾各魂修省其中,以成善果。彼等情意固结,挚爱弥纶。所补之天得真气以胶牢,必可永远不坏。」上帝闻奏,便道:「卿所奏甚是,朕恐天体空虚补非容易,此去有何方略?」女娲道:「该处有不周山,为共工所触,山石高高下下苦不能平。臣女愿将山头触下之石,选炼补天。此石与天空颇合,愿吾主简选一人同去,必能奏功。」正言间只见万花总主杜兰香也俯伏金阶,奏称:「臣统领群芳,西天驻扎,殊觉不便,愿与女娲同去补天。补成之后,即带着一班花神,住在此处,愿吾主允准。」上帝大喜,立宣敕旨,着女娲、杜兰香一同前往,相机 事。功成之后,封女娲为太君,杜兰香为畹香宫幽梦灵妃,即带各花神在该处宣扬花政。 女娲杜兰香立即谢恩,星夜前往。既至天倾之处,即命手下神祗,将不周山石拣选,淬以温柔之水,和以性情之胶,炼以炎上之炉,扇以既济之火。凡三百六十旬,成五色明体宝石三万六千零一块,督了恨仙、曹忏愁力士,日夜工作,不知若干年,将西北一天,补得周周密密。不过接窍之处,微有裂痕,不免渗漏,因将空中所积怨气情波,由裂缝中漏下。一经罡风吹送,便凝结坚牢,愈垂愈下,愈下愈结,久之隔如屏幛,竟另成一天。女娲乃于屏幛中别启一门,上边鎸刻四字,曰「色空分界」。外建一亭,名其曰有情天,又曰离恨天。于是广造宫殿楼阁,女娲之宫曰离恨天宫。杜兰香之宫曰百花宫。因杜兰香最爱兰花,又于百花宫后山上另造一宫曰畹香宫,为养息退居之所,并多养珍禽异兽,遍栽瑶草琪花,特创河山,重更日月。上帝喜其有功,果封女娲为离恨天宫太君,杜兰香为畹香宫幽梦灵妃,仍为万花总主,带领群仙,办理花政,所有女魂均归管束。食以情海之波,善为扶持勿生烦恼,惟不可妄生分外之事。又以女人品类不齐,故特编分群类,曰痴情司,曰结怨司,曰啼哭司,曰悲感司,曰含冤司,曰引咎司,曰热肠司,曰冷抱司,曰慧业司,曰风流司,曰疑妒司,曰娬媚司,凡十有二司。即以各位散花神分班兼值,旁建百花宫,亦以仙子女魂性情相近者,论其资格,充当花神。 自此以后,有情天中,女娲为正,杜兰香为副。政尚宽平,众仙悦服,惟花政归幽梦灵妃总摄,另调萱花仙子佩纕、珠兰仙子俊官帮办一切。灵妃御下谦和,众仙尤为翕服。岂知情天已补,恨海难填。东南地角,自坍陷之后,过于三万六千年,虽十洲三岛真仙,无能填补。时上界天帝亦如下界民主之例,换了别人,就是当初陷地的猪婆龙。龙结交了三十三天十洲三岛神仙,大家保举的,既做了上帝,便名所陷之处,曰恨海。上帝时到恨海洗澡,爱其宽大,并不欲填。惟碍于公论难容,只得差几个心腹天神,虚应故事,其实并不在心。不过遮掩耳目而已,填地无功,群神又纷纷上策,说旷日持久宜另选贤员,或可奏绩,遂惊动了精卫真仙,这位真仙,就是杜兰香座下的一只仙鹤。因杜兰香骑了到西天,见母佛准提菩萨,爱其驯良,遂提名曰精卫。他自随百花仙子到了有情天,见补天有功,十分荣宠,便妄生希冀。想我若把恨海填满?上帝必有荣封。虽作百花宫仙子座骑,当另有好处。遂瞒了主人杜兰香,连夜逃去。杜兰香忽然失了仙鹤,仔细一算,知他有此一节,也是热肠。但功行未深,安能成事?如今且任他自去,若久无成效,必当回来。或有机会可乘,我也助他一臂,如此一想,便与太君商量,太君欢喜道:「有因生缘,有缘生孽。贤妹的神算,究有未到,这也是定数难逃的。但贤妹目下行路无骑,只好乘云了。」说罢,有事入内,灵妃独自回宫,仍旧办理花政不题。 却说鹤仙遁去后,径到东南恨海边,俯首一望,见一片大海,浩渺混茫,并无边际。其水皆作惨绿色,而惊波怒卷,怨气沉埋。奔涛中若含无数神嚎鬼哭之声,四围笼罩愁云,黯迷天日,后人有诗云: 三千弱水不容舟,日夜汪洋卷地流。怒吼毒龙腥作雨,高飞孤隼惨如秋。平填碧海深深恨,瞑合黄云黯黯愁。眼界虽空心地窄,难寻彼岸去回头。 鹤仙看了一回,见极东有高山一座,知是缥渺山麓,乱石极多,大小不一。或如同命杯,或如长生果,或玲珑如同心蒂,或圆转如称意珠,遂想道:若把这些山石运入海中,或能填塞。于是鼓舞精力,动起工来,不知过了几百年,这缺陷依然如故,可怜一只灵鹤,道行未深,怎禁得如此辛勤?不多几时,消瘦得毛羽禲禔,竟似一只枯鹤了。一日正在工作,忽见西北上红光■■,捧到一位仙姑,首梳太元■团宝髻,戴着一枝八宝珊瑚如意簪,穿一件霞红满云宽袖开气道袍系一条西湖滚凤百蝠裙,同心如意裤,踏着嵌珠销魂舄,执一柄龙须忘忧尘,真是宝月祥云,仙风道骨。本来是鹤仙的旧主人,鹤仙如何不认识呢? 原来精卫背主潜逃,主人虽谅其苦情,而天帝已恨其违数。且恨海被他填了,自己不得退居窟穴,故命功曹引诱他饮了健忘浆遂把前因都昧了。后来天帝重更,他与灵妃一班,方得证果,刻下鹤仙见了灵妃,茫然不识。因停工向前稽首,请问仙姑法号,何处洞府。灵妃见了这种情形,不觉点头叹息,因叱道:「痴禽痴禽,吾也不认得了。吾就是离恨天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闻汝苦心填海,特来一看,究竟是何意见?」鹤仙道:「某自问根修浅薄,欲借此以助元功,倘事果能成,非惟有益人间,某心事亦可告慰。」灵妃笑道「自古陷甚多,岂能尽补,不如随缘过去,任其自然,还不如复位修省去罢。」鹤仙道:「辱承法谕,感泐寸私。某也不知有位无位,况古人图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纯,非所逆睹。此处一篑九仞,某不欲中止。」灵妃叹道:「局外之人,妄来饶舌,汝甘习苦,与我何干?」遂口吟云: 开到茶靡花事了, 春风何苦替人忙。 吟毕重驾祥云,向西北而去。去后幽香一缕,非麝非檀,鹤仙心中一清,惊服不已。于是仍旧用功填海,而东补西坍不觉心力交瘁。又越数百年,依然如此。遂无可奈何,念灵妃多情关照,今日果如其言。况石已填完,在此望洋无益,不如去求见妃主,再作计较。因戛然一声,向离恨天百花宫来。正是:只因一片心肠热,烦恼重重跋涉忙。鹤仙变了童子,到了色空分界,心里想道:此地好似来过的,方欲进去,有仙童仙女阻住,说道:「此处为真灵净域,无里无碍,烦恼皆空一切皆空,看汝一腔幽恨,满面愁痕,必有引诱之心。若不退回,当以慧剑斩汝。」鹤仙吓得倒退几步,笑恳道:「某精卫仙郎,与万花总主有一面之识,今有公事求他。」仙童听得是精卫仙郎,遂仔细一看笑向仙女道:「原来就是这个惫癞东西,既然如此,你领他去见一见罢。」仙女笑着点头,便向鹤仙道:「你既要见,不可失礼,可随我来。」鹤仙应允,跟了便走。一路仙景非常,好似熟游之地,说不尽灵栖福地,化日光天。行了许久,至一处,但见红墙碧瓦,玉宇琼楼,拂拂香风,骨节酥透,因点头笑道:「此处倒也有趣。」仙女道:「不要多看,快走罢。」又问他填海的事,又说这万花宫里,有好多人听了妃主的话,要想助力呢。正言间,走过琼林一所,枝叶五色相宣,或如翡翠,或如玛瑙,或赤若丹砂,或素如白玉。其形有若连钱者,有若方胜者,有若蝴蝶蝙蝠者,有若荷叶葵花者,所结之果累累下垂。形式颜色亦各不一。转过山麓,林尽之处,则小溪泻玉,环以虹桥,金玉栏杆,翼然溪上,中间一条白石道路。鹤仙只管跟着仙女走入金碧牌坊一座,上有四字,曰「太古情天」。联语云: 春风秋月等闲度, 才子佳人信有之。 鹤仙问道:「仙姊此地既名离恨,为何有这等句子?」仙女道:「此地本是情天,由女娲太君幽梦灵妃管理,里面的仙曹均是多情种子,后来玉敕改名离恨天。不过此地的情,不比世上的孽缘,心中极淡,却是极浓。」说着已转过牌楼,两边一带银墙,夹成宽路,墙内交柯接叶,宝树千章,路石非金非玉。旁边蒙茸细草,如锦如绒。又过一条白石桥,活泼情波,清可鉴影,水内文鸳锦鲤,见人不惊,仙女指着东首一座殿宇道:「这是离恨天宫,是太君住的。灵妃住的百花宫在西首,与畹香宫相通,你可随我到西首去。」鹤仙要到离恨天宫一看,仙女那里肯。鹤仙只得跟了,向西转了一弯,果有琼宫一所,碧瓦鸯鸳,玳梁燕子,仙女道:「从百花宫正殿向西到畹香宫近些,打从这里走罢。时候不早了,不必多看,我还有事呢。」说着到了殿前,果然有百花宫三个大字竖匾。门前玉石狮子,高可七八尺。进了东角门,望见里边有大殿,十分体面。有联有匾,联上的字看不清楚,匾上的字极大好似「香国尊王」四字。仙女指着东西甬道,说道:「两边走去,都是配殿,散花神住的地方。」鹤仙问散花神的名字,仙女道:「更调无常,不过就是太真红线合德小青,世上几个女魂充当,宫禁森严,无事不能轻入的。」 两人一路行来,都有仙女兜搭问讯。到了百花宫,问讯的越多,众位仙女听了,有私语的,有窃笑的,内中有一人笑道:「原来就是逃犯,这回子又进笼了。」鹤仙只做不听得,跟了仙女速行。就在西配殿甬道转弯,只见配殿门口都有看守的人,殿口各有竖匾。或写荷花宫,或写梅花宫,或写牡丹宫,或写凌霄宫,或写杏花宫,或写蔷薇宫,或写蜀葵宫,共数十个名字,记不清楚。鹤仙又似见过的,心里孤疑。忽然又转了一弯,绕过配殿,又见宫殿一所,方是畹香宫,也写着三个大字门口一联。因匆匆进东角门,但见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联仅见「是人间」三字。走到正殿门口,匾是「福地情天」四个金字,殿门大开,殿上一匾,乃「化合■■」四字。旁边长联云: 蠲除离合悲欢,看元气弥纶,太和洋溢; 参悟色空梦幻,把痴情解脱,幽怨流通。 联对皆粉红地石绿字,书法秀媚。过殿后大穿堂,仙女指两旁月洞门道:「两边都是十二司,不奉灵妃之命,不能进去。」鹤仙看门都闭着,徘徊而已。走过甬道,到内殿见内殿门外,挂着大红缎绣花帘,方欲进去,只见帘栊动处,又出来女仙二人如侍女模样,平头大足,元色镶缎绸袄比甲,月蓝裤子,一个双眉起秀,一个靥辅承权,二仙姑走过来,仙女急将鹤仙拉过道:「快避立旁边,这两人皆是妃主侍婢。眉秀者名佩纕,即是萱花仙子,一位俊官,是珠兰仙子。妃主爱他明慧,叫他近身差遣。」说着,二婢已到,仙女遂向问讯,告其所以。佩纕笑道:「原来就是此人,但我等尚有要事,请在此稍待,再来引见,姊姊要去便去罢。」仙女欣然,命鹤仙立在那里,他便同二人出去了。 少顷闻十二司中登登击鼓之声,人言嘈杂,未几一群男子出来。佩纕、俊官同守宫仙子领了,径出殿外。等了长久,二人方入,问了鹤仙备细,乃领他入内。鹤仙问男子何故出去,俊官道:「新得太君懿旨,男女不可混居,命迁往别处。这班不肯迁的,所以驱逐出去,请太君定罪。」说着已过内殿,楹联都不及看了。内殿甬道里面,方是内宫,方到宫门,觉一阵幽香,既甜且静,鹤仙想道:这时候何来兰花香味?只见宫门上有「窈窕深谷」四字匾额,里面流水小桥,另是一般景象。地下苍苔碧藓,如古锦斑斓,石罅间山鹃自红,迎风摇动。原来尚是宫墙门,须走上石坡数十级,方是内宫呢。乃随二婢上来,只见杰阁凌云粉墙石砌,将金碧之致,一洗而空。宫门上写「内宫」二字,走进宫门里面,见有一联笔势古拙,句云: 自耽幽趣居山僻,独抱冰心耐岁寒。 内宫后方是寝宫,寝宫外庭心极大,用黄石铺平,纤尘不染。东偏似有花园一所。由月洞门进去,洞门上隐隐「畸香」二字。宫门四处,都是修竹。月洞门口一个亭子,也有一匾,书「九畹亭」三字。庭前白玉栏杆里有兰花一丛,百倍精神。兰叶迎风吹动,飒飒有声。鹤仙见了十分感动,要想去看,佩纕扯住道:「此是灵妃根蒂,不可亵视。你在此等着,我们去报知,领你相见。」说着便走了。鹤仙等了一回,俊官出来招手,便有仙女四五人,在门口立着。鹤仙走近,见门上一个黄杨木竹根镶嵌匾额,写「空谷清芬」四字。另有侍婢打起帘子,鹤仙进内。一眼看见小匾写「幽贞馆」三字,旁一长联云: 骚客漫伤心,但留一点幽芳,月冷山空标素洁; 美人欲含笑,好补三生遗恨,天荒地老铸缠绵。 俊官先唱名道:「精卫仙真可进里头?」佩纕说道:「着进东间相见。」已有仙婢揭起东间枣花帘,鹤仙还在外间,呆看,对面仙姑笑着,把他一推,说:「进去罢,目灼灼看什么呢?」鹤仙回头一看,却非俊官,只听一个人笑道:「霞裳姊姊最喜替人顽,你一推,倘然栽倒了,怎么呢?」鹤仙不及理他,跨进门来,但觉一缕幽香若近若远,无可方喻。只见室中朴素无华,四壁白垩会着粗枝长叶的水墨兰花。两旁十几个树根,椅门前一张书画棹,棹边一只竹节宝座。灵妃并不戴冠,穿着弹墨团银鹤袄,元色回文百蝶裙,蜜色蓝镶宽边月华裤,秋香色墨花小凤嵌珠鞋。面貌虽与前相同而服饰大异。鹤仙至此,降心下气,跪伏于地。灵妃垂问道:「汝认得此地么?」鹤仙道:「似曾相识,却不分明。」灵妃叹道:「虽非堕落,也可怜矣。汝来意吾已尽知,但缺陷亦关定数,今鉴汝志可嘉,姑借汝如意珠一颗,度恨金针一支,可先将海岸海中裂缝补好。然后系线抛珠入海,自有功效。」说着便给他一个玉匣,说:「宝物均在里面,还有一纸神书,照此行事便能成功。功成后,速来归位,去罢。」便命俊官拉扶鹤仙起身,送他出去。鹤仙得了宝物,心中狂喜,径到恨海滨来。照此行事,岂知为巡察大神所知,上疏纠参说灵妃私借宝物逆数行私。 此时上帝已不是苍昊,就是这猪婆龙,心虽不良,却喜假谈道学,妄效圣贤。闻奏后,勃然震怒。因假公济私,传旨太君,立把灵妃鹤仙贬谪人世俾受凄凉。当有萱花、珠兰两仙子,哭告群仙,聚了二十六仙,联名诉奏太君劝当不及。那公奏既入,上帝更怒,说聚众立党,此风断不可长。他们既喜灵妃索性罚他一同贬谪,所有如意珠度恨针追回入库。百花宫兼畹香宫事务,着太君暂时兼摄。鹤仙见灵妃为己遭贬,大抱不安,誓愿先去降生。虽颠沛流离,将妃主保护,一任妃主役作犬马,以报殊恩。当鹤仙未经降世之前,暂在海滨待信。 一日,独坐无聊,昏昏欲睡。忽来了一个癞头和尚,鹑衣百结,且行且歌道: 天地未生兮,何阴何阳?我造天地兮,何柔何刚?世人多事兮,分阴分阳。我欲剂平兮,均柔均刚。有阴济阳兮,有柔胜刚。造化弥合兮,地久天长。 鹤仙听了颇觉入耳。知头陀必有来历,因起身走到前边稽首问道:「老师是何法名?从何至此?」和尚道:「我乃亚当元祖弟子,自在头陀。方才唱的是阴阳刚柔歌,适因游玩至此,无所事事,信口吟来,何劳致问?」鹤仙道:「看老师法面慈容,必非无因而至,弟子愚昧,请道其详。」头陀道:「我本无事,因近日出了一件公案。师父命我出来探听,遇有缘的神仙男女,替他济度济度。」鹤仙正因灵妃一事,无可如何,便告以所苦说:「投生之后,不知我的结局若何,须求吾师携带。」头陀笑道:「你欲投生,倒也有缘,他们均要下世了,你要先去,我便送你下去。但恐既到人间,非独抑塞穷愁,富贵不能自主。即使男女之爱,悲欢离合,情思牵缠,也是磨人的利器。道力不坚,堕落之中,又成堕落,这是不容易守定的。」鹤仙道:「但凭老师法力,使我永护灵妃 矢誓不悔。」头陀道:「立志坚牢,好好好,我便携你去,但有一劫你须牢牢记得: 缠绵固结,生死离别。 辱体降生,痴情求合。 梦醒人空,再寻天日。 说毕将指尖咬破,把鲜血在鹤仙额上涂了一点猩红,大笑赞道:「可儿可儿。」便吹了一口气,鹤仙变了原形,顿时缩小,如么凤一般,因放入袖中,起身便走。不知携往何处。投入何家,因后来断肠碑载着这事,方知详细。正是, 已向情天种夙因,灵修昧却堕红尘。 镜花水月生痴幻,抵死甘心报美人。 说了长篇累牍,这杜兰香是何人,自当略叙一番,以见灵妃并非寻常凡卉一流。 当时神农尝药辨草,到智河边毓秀山万灵峰下,见荆蔓中有香草一丛。叶细狭而硬,长可尺许,作青绿色。草中挺出嫩枝两翦,上面各开五六朵草花,每花五瓣,绿质红筋,瓣宽两分,长七八分,中含素舌。舌上朱砂点一行,其香幽逸,近之即不觉其香。若在花边久立,即又一阵阵的发香,故粗俗人不知亲近。 黄帝大喜,携归以问苍颉,说亦不知何名,因象形造字,厥名曰兰。因将兰种于百景园中,灌以甘露,培以丹品,兰遇知己,日就向荣。滋生数种,有同心兰,有素心兰,有金兰、银兰各品。这母兰受天地之气,日月之精,丹药之力,竟成灵品,但质性柔弱,仅成女体,于是深自韬晦,寂处空山,刻意修省。到孔子猗兰作操时已为天上真仙。上帝因其秉性幽贞,命司兰花。封王者香,赐姓名曰杜兰香。后来降于湘江洞庭岸边,为渔父所得。见是三岁女子携归抚养,十余岁,姿容奇伟,灵颜珠莹,如天人一般。忽随青童灵人上天,临去,谓渔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今限满去矣。」渔父见青童忽化白鹤,杜兰香安坐鹤背,向空而升,须臾不见。自后时亦还家,尝降包山张硕家授以举形飞化之道,留玉简玉唾盂红火浣布,以为登真之信。又一夕命侍女赍黄麟羽帔绛履元冠鹤氅丹玉佩授硕,硕遂得仙,后又度渔父仙去。以上墉城仙录,及神仙通鉴,详记其事。上帝念其历劫无过,敕授百花仙子。在唐朝武则天时,降生一次,名唐闺臣。复位后,升授天下万花总主。情天告成,加封畹香宫幽梦灵妃,与元女同办情天事务。 灵妃品格极高,存心极厚,各司仙子皆无闲言。不料为鹤仙一事,又堕落起来。且连二十六位同保者一并降生,其男仙闻得此事,也有愿与一同降生保护花主的,这且不表。 且说天地未辟之前,有亚当元祖之天父,将日月分光水陆分位,人物分类,遂编造万亿千劫历数册,命亚当司之。亚当心极仁慈,命弟子自在头陀游历凡尘,随缘济度勿使一灵久昧,转入犁泥,此乃法外施仁。所谓头陀者,即西洋教所说的天神也。无如世人私欲昏迷,不知猛省,欲救则一真已昧,欲舍则万类可怜,倒弄得自在。头陀不能放手,遂创立救世度灵之教,也是奉了天帝的命,降世历劫,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灵妃遭祸玉敕催令出宫,立刻降生。此时鹤仙已在世上了,灵妃只得先去辞别太君,并与各花仙告别,所有同谪各仙相聚而泣。太君亲来相送,愁容惨黛,黯黯魂销。太君率同各花神预备仙筵在色空分界之外长亭之中饯送。灵妃泣别所种之兰,嘱太君代为培养,勿令憔悴。太君道:「愚姊都体会了,贤妹勿过伤心,此去善自保重,倘谪期已满,愚姊当设法来救,不至沉沦的。况还有同去的二十余人,在世上也不寂寞了。」灵妃泣道:「此去堕落,恐不比从前。小妹的元功要伤剥殆尽了,望姊姊可怜我相聚一场,时来提醒提醒。」又谓诸花神曰:「各位妹妹情重送我,自问凉德愧不敢当,愿此后贤妹等善事太君,千金珍重,勿效我之被罪。则我虽然下谪,亦安心矣。」太君及众仙女皆泣下,忽见梅花仙子振臂而前,说:「妃主下谪,臣妹苟有绵力,当一力保护,不必过伤。」太君把下谪之二十六人看了一遍,指着水仙、茶縻两个花神,向灵妃道:「看这两位贤妹,道行颇坚,必能替妹妹始终指点。即使后来或有暂离之日,贤妹也自不妨。」忽见萱花仙子佩纕出来,向灵妃道:「臣婢愿相随伏侍。」珠兰仙子俊官也说 「臣婢愿与萱仙一共追随灵妃。」顾向秋海棠花神道:「这位贤妹柔弱,你去伏侍他罢。」太君看栀子花神向着水仙花神依依执手,因说道:「你两人如此契合,降生之后,须聚在一处。」栀子花神道:「可惜不能自主,若能同聚,我就做了婢子,或姊妹也所甘心。」忽玫瑰仙子执着梅花仙子的手道:「我也做姊姊的使婢。」灵妃泣道:「众卿情义,屈己忘尊都是我一人累的。只怕我降生之后,不能与诸妹相聚呢。」只见荷花、芍药、芙蓉、牡丹、木香、绣球、凌霄、碧桃、素馨、罂粟、桂花、山茶、辛夷、杜鹃、石榴、玉蕊、蓼花各仙子等大家矢誓:「愿同聚一处。」太君道:「好好好。我想着一件功德,大家既愿同聚,你们就在下方立一个花神庙罢。此事成功,把天上真迹,留表世间,也可消释些罪戾。」灵妃道:「事固甚好,深恐为难。太君道:「事在人为,只要心精力果,到时我来助贤妹一臂。更有一事,下界中国地方,看得我们女子太轻,不令读书但令裹足且一妻数妾,最是不好。你下去可立一个女塾,教导国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读书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开风气的。」灵妃道:「贤姊所言甚好,只恐经费难筹,起初没有提及。」太君道:「经费最是容易,若无人提起,倒也为难。」因向茶縻仙子道:「贤妹看破世情最早,倘能悟道,我便来给贤妹一信,就主张其事罢。」正在议论,忽红光满天。未知如何红光,下章再表。 [book_title]第二回 参慧果老佛说情禅费清才书生逢幻境 众人正在议论,忽红光烛汉,仙女进来报准提佛至。太君灵妃率领众花仙一齐出迎,准提千手千眼足踏祥云冉冉而至。护法伽蓝手捧宝扇,拥入内殿坐下。众人膜拜讫,准提道:「某闻杜兰香为精卫一事,同众仙获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数。深恐悲伤太过,特来劝慰一番。」灵妃率领二十六人叩头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劳慈眷,有何恩谕,乞启颛蒙。」准提默坐运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着的二十七人审视一周,点首微笑,命他起来,先向玉蕊、碧桃两花神道:「你们先去罢,不妨事的。」便命伽蓝把净瓶里的杨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后忽失所在,众仙等知佛法无穷靡不惊异。准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们降生,须稍迟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们各饮一滴,后日自有效验。」伽蓝就把瓶里的露倒些出来各人分饮,讫觉得心地清凉,便再叩降生以后的事,准提点头微笑道: 「天听无聪,名花历劫,杨枝漱齿,薇露澄怀,谁埋火宅之莲?终■冰宫之絮,绿窗风静,本无臣妾之嫌。紫塞云深,望断良人之影。强夺红绡于莲座,惊逃翠袖于蒲团。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还汝春风第一路。走天山,彼夫会晤参商。恩情阻绝,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书,镜阁胭脂。碧玉居然绝命,经坛梵呗,黄衫何处相逢。疑传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丧魄。爱我偏能杀我,多情却是无情。落落秋娘,还种相思红豆。寥寥春梦,犹期贯宠朱门。岂知白水空盟?黄粱易醒,不若湘灵随遇,更输秀玉同贞。贞至若网密罗珊,珩 圆结佩,瘴雨蛮云之地。富贵华荣,金戈铁马之场,和平乐奏。然而期愆嫁杏,梦不征兰。纵或快心,终嫌短气,更有几生修到,并无片刻绸缪,贩锦年年,题红处处。」 灵妃等听了满面愁容,相顾失色,说道:「如此说来我等皆无收结,奈何呢?」准提道:「汝等勿悲,听我再说好处: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圆,醉乡之日月方长。画图八骏,香海之因缘尽固。写韵三秋,虽非同命之鸳鸯,肯作怜香之牛马,一颦一笑,便教韩寿思量。双宿双飞,定有王昌颠倒。洎乎悲欢阅历,烦恼蠲除。留炯炯之元灯,悟如如之正觉,落花去也,好寻出梦之谜,流水悠然,未误生天之约。」 灵妃等二十二人不觉破涕为笑,太君亦为霁颜,大家说道:「幸亏有后来一节,否则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愿众位贤妹不失本来,虽如此迁谪,还可望后日归真时,仙子有眼红者,有默默者,有窃语者,有伤心者,还要请问准提。」 时准提默坐不语,入定参禅,众人皆不敢作声。良久,准提举目四顾,叹息道:「缘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怜。我上回已经说明汝等但守本来,不必再虑。」灵妃因请赠言,准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赠你,可验将来,你须牢牢记得。」灵妃垂泪道:「我佛多情垂怜薄植,请示其详,弟子苟有出头,不忘训诲。」准提道:「汝此番降劫,果与唐朝不同。然也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处,且听我道来。」因道: 「富贵繁华幻,聪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绪重重,溯家世汪伦情重。皖公山远,廿四桥边,蔗挺旁生种,伤藕腕。孝乌泪涌,误风尘。么凤才丰,不习笙歌,不求标榜,文学为卿侍从。回丈同织锦,憔悴可怜侬。独占花魁,储养闺贤为国用,幽贞芳草碧,春影落花红。鸳偶谁谐,谢湘灵催醒了尘天梦。」 灵妃虽知曲中之意,然佛机浑括,尚在游移,遂也不便多问 ,准提道:「众仙女皆风尘情海中人,去了当享人间艳福,各有虚名各有好处。我方才所说,还有未尽,亦有菩萨■曲一支,愿闻之乎?」众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请我佛指示。」准提道:大家听着: 穷通贵贱皆前定,绿窗朱户分殊等。同是断肠人,芳园通素心。 罡风吹太恶,命比桃花薄。梦醒渺如烟,修成天上天。 众仙女尚欲再问,准提已化了金身离座告别,向太君、灵妃、众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来饶舌。此时已觉不早,尚须到碧游宫看通天道友去。众仙后会有期,前程保重。」说毕同从者驾坐祥云冉冉而去。众人叩送毕,相顾议论。灵妃也即告别,至不周山长亭中,酒筵已设,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盏,灵妃泪下如縻,说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时再到?琼浆玉液,那里咽得下喉。」太君道:「贤妹此去广历红尘,姊妹之情,尽此一举,请再尽此一杯!」灵妃呜咽道:「相聚一场,从此久别余无多嘱,惟求把九畹亭兰花护惜,勿令摧伤。」又向众人道:「平昔同居,亲如一体。今日人天分隔,再晤为难,请贤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获遣红尘也。」各花仙无不吞声,其同贬之各仙女,亦与太君及各姊妹告别,说不尽的情肠百结,愁绪千端。时候已到只得启行,这场悲苦哭泣之声,虽铁石心肠也应下泪。正是: 天上不将情种谪, 人间何处散相思。 按神仙记,原来此等仙灵,不入冥王转轮,另有罡风司将灵魂吹散,那罡风司姓封,名夷。本来与花神不合,这回当了这个差使,心中非常得意,遂驾起机轮,在空中预待。一面命黄巾力士,把各花灵捉上轮中。他便摇动机关,一阵冷风,透心刺骨。霎时间众灵一齐散去,分到人间。太君等看了叹息而回,封夷吹送各魂。岂知灵妃道行甚坚,一时不散。封夷竭力簸弄,把灵妃的魂冰作一团,这回的难过也说不出了,封夷正在使运神风,忽那边来了癞首头陀,向封使君摇手道:「贵仙勿再摧折,此仙颅有根柢,待我携去发落。」封夷却认得是护守天神的化身,名自在头陀,便道:「小仙奉有玉敕,职分当为。老师携去,小仙恐不能复旨。」头陀道:「他是空山耐寒惯的,你的力量,吹一万年也不中用,还是给我携去了发落吧。」封夷道:「吾师既要此魂,请赐一凭,以便复奏。」头陀便裂袈裟一方,以指蘸唾味书符,给与封夷。封夷把灵魂交了驾轮自去。 时妃主的灵魂僵透,不识不知,头陀吹气一口,变作极小的兰花一枝,忽然灵动起来,头陀托在手中叹道:「观汝虽是草木之灵,倒是一个情种。现在世界上有许多人等你,我且携你到下界一行,送到诗书破落之家,风月荒唐之薮,苦恼繁华地,风尘飘泊乡,经历经历人世间温柔滋味,醉梦光阴,晓得莺花风趣,如此如此。还有一个人与你有缘无缘,由你自主。但他心中十分感激你,你就享享他的侍奉之乐。只不要把女娲所说的事忘却了,便算功过相抵。」那兰花虽不能言,忽然发出一缕奇香,枝叶动摇,若作点头领悟之状,头陀笑道:「末昧本原,尚可救药。此后须牢牢记得。」说毕,取戒刀把刀尖在枝叶上画了一个兰字,也携入神中,竟向下方而去。投生何处落在何家,所遇何人,经历何事,因天机秘密无从稽考。 迨灵妃、鹤仙、众花神等复职,重到离恨天,太君已将他们平生事迹,刻在断肠碑四周石上。石碑阳面鎸了二十七花神下界姓名,上面写「断肠碑」三字。又不知歇了若干年,上帝换了别人,恨海的缺陷也平了。这块断肠正碑便移建在花神祠前,夜夜发光。灵妃知他不肯终秘,便把碑文恭揩抄录下来,请自在头陀携到西天印了佛光,呈送王府,方得传至人间编成一书,这便是《断肠碑》的来历。后来有一个人看见了,说这事抄录《红楼梦》的影子,不足为奇。作书的人遂把此书秘了好久,竟被人窃去了。幸亏别人留有抄本,却已少了数十章,又不能凭空接续,只得将最后一章,改窜几页,就算收结。一时索看的多,遂印出以公同好云。诗曰: 珠啼玉晕情根种,铁铸愁肠写悲痛。瑶华销损益相思,天风吹冷歌楼梦。梦中何处访情天,恨海波皱碎玉填。一掬柔魂摇脆弱,三生慧业种缠绵。兰芬底事笼孤鹤,误却琼宫伤坠落。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踪处处春风约。仙曹姊妹怅离魂,沦落谁知女子尊。娇现鸿波惊顾影,闲揩凤帕展啼痕。悲欢离合催人老,电石尘驹真草草。怨女痴男色相空,红颜黄土优昙小。春消花落最堪伤,回首繁华黯断肠。三尺孤坟埋紫玉,一床幻梦醒黄粱。才人坛坫新词笔,万劫痴情不厌灭。影事从头数别离,商声满纸流呜咽。惜玉怜香点点心,情山片碣渺难寻。泪珠惨化苌宏血,愧继红楼嗣正音。 《断肠碑》缘由既叙,但究竟如何流传人间,恐事涉离奇,未能作为信史。客闲似水,日永如年,且为细细表明。此书本缺陷之书,风尘如海,运化不齐,屈宋而作衙官,邯郸而辱厮养,覆草元于酱瓿,厄终买于青年。天道昏迷,人心颠倒,有一等媚狐奸鬼,本非情种,装出多情,本非正人,装出正派。彼只博大人先生富贵人的欢喜,使自己可以得志。譬如一行作吏,巴结上司,作幕作伙,巴结东家,苟本分应该巴结的,还是正理。无如他倾轧同事,谗害同僚,伺隙乘机,无事生事。遇着多疑易惑的上司东家,便生出是非来。此等人设心阴险,看他似锋芒不露,实则意思深沉,毒甚毒蝎,所以邪毒流行。正直者触之,非死即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骏骨牵盐,东施蔽锦。世道如此,可为寒心。更有一等伪人,假充道学,动不动装模作势,自命衣冠中人,以为身分体面有关大庭广众。浮丈交接之间,非不彬彬有礼,退让谦和,若到财利生死关头,则小人之心,和盘托出矣。夫习虚拘无益之恭敬,而实蹈攘窃牟利之心思。文在质亡,天生此人,不知何故。 如今且述一穷途失志之人,平生小有才名,因以质胜长,不知矜饰、检束,遂为世人所轻侮。且命宫偃蹇,文字无灵,两鬓秋霜,催人老大,此人何姓何名,姑且慢考。惟酷好《红楼梦》一书,倾心林颦卿,至甘为潇湘馆服役而不辞,甚至设位以祀之。其性情乖僻,可以想见。他的别号甚多,性嗜酒,不能长得。每觅几个知己友人索饮,遂号酒丐。又喜渔色,爱美人如性命,故既号潇湘馆侍者,又号司香旧尉。一日将有他行,同问梅居士,在上海同安里一位校书家,持螯薄醉,被校书劝了许多说话。归寓想起这位校书叮嘱的话,触动心事,辗转不眠。自念抱怪僻之性,与世周旋,棘地荆天容身无所,空怀赤抱,难益苍生。行年已在无闻,身世艰难,风尘项洞,感椿萱之远隔,伤蒲柳之先凋,事业无成,室家多累。茫茫青眼,功名已误中年。落落天涯,文字难增高价。孤灯瘦影,缠绵旧雨之愁。破帽残衫憔悴西风之色。如此一想,心事万千,因作寄怀诗云: 功名何日到蓬莱,橐笔依刘燕雀猜。 不解趋时非俊杰,偶伤失势即尘埃。 南辕北辙虚真赏,萍海花天老异才。 王谢雕梁巢燕子,痴心还望蹇■来。 千山木落洞庭寒,作客江湖涕泪酸。 倦鸟搴云天盖窄,飞鲸跋浪海门宽。 长扬卖赋输金少,北海怜才荐士难。 昨日家书新寄到,断炊尚为远人瞒。 不嫁萧郎也之游,风尘牢落鬓丝秋。 五更残梦孤灯死,万里雄心一剑酬。 故里莺花长忆旧,他乡风影易生愁。 依红泛绿缘何事,赢得泥鸿爪印留。 龙门遥望碧云高,李泌清华一代豪。 敢向雷门挝布鼓,应怜范叔赠绨袍。 文章肮脏埋奇气,块垒消除借浊醪。 倘有春温回黍谷,可容邹律入钧陶。 吟毕愁怀稍解,安枕而卧。 原来侍者在申江有几个投契的人,心地纯厚,朴实耐久。其中每每托侍者把这些经历过的事记录,无如每日自朝至暮,绝少空闲。今见侍者客中无事,遂请他撰几十回小说,把这些事编入书中。侍者是不近人情的人,偏偏不肯。事也凑巧,恰好侍者远行,为这位校书别语感触,要编一书,遂唯唯应命,友人又说:「你要着章回长书,须把各人姓名年貌性情先立一表,然后下笔。自始至终、各人性情,不至两样。且章回书不比段说容易立局,须将全书意思贯串,起伏呼应,灵变生动,既不可太即,又不可太离。起头虽难,做了一二回,便容易了。但书中言语要蕴藉生新,各人各种口气,所述一切,要与各人暗合,又不可露出实在事迹来。」侍者听了甚不喜欢,说:「只管嘈嘈切切,讨厌极了。我既已允了,本来要把一腔心事,编作美谈,难道不知作书的法则么?」便赌气走了也不告别,他竟出门远去。到了别处,又想起作书的格局来,先定了数种书名,请人拣选。有一个知己朋友,姓朱的,替他拣了断肠碑、尘天影两题。侍者大喜,与心中暗合。于是左思右想,那里想得什么意思,侍者的才思也尽了。这晚节交冬至,搜索枯肠,依旧不能下笔。听丽谯已打四更,看时表上已四点三刻了,精神已倦,脱衣登床,假寐。卧倒便即睡去。自己不觉梦至一处,但见高山环郭,风日清和。郭内隐隐,玉宇琼楼,沉博绝丽,转过山坡,远远见粉墙一带,高入云表。隔以清溪,流水潺潺,如鸣天籁。自念此地并未到过,若在此结屋读书,倒也有趣。于是又信步行来,将近粉墙,有八角亭一只在高坡上。细看粉墙却不是粉墙,非石非玉,高与天接。东南缺了一角,缺处之墙,也高数十丈。墙上一门,深深闭着,上有四字,曰「色空分界」。侍者想:「什么所在呢?」足力正馁,要到亭子上坐坐。忽墙东转出一个和尚,高叫司香旧尉。侍者听了,便发怔起来。心中自想:他那里知道我的别号,只得立定看,和尚背上好似负了一个黄布小包。等他行得近来,看穿着黄布破衲,多耳麻鞋并不穿袜。细看绉痕满面,眉长三四寸,把双眼掩着,并无胡须,却是一个癞头和尚。背上却是黄缎锦袱,既近身边,遂向前稽首笑道:「老师卓锡何山?是何法号?何处识得鄙人?此处又为何地?」和尚一面解背上的包,笑道:「小僧自在头陀,奉祖师之命,在下界济度风流情种,目下大功早成,这班情仙都复职了。此名不周山,墙里面便是离恨天,这墙是情胶黏成的。里面有太古情天、离恨天宫、百花宫、畹香宫。离恨天宫是元女女娲太君住的,百花宫万花总主本是杜兰香,因历了世劫,又姓了汪,名瑗,就是畹香幽梦灵妃,现封了妙上花王。」侍者道:「为何有许多情节,某实在模糊死了。」头陀笑道: 「情节多得很呢,都在我这锦包里面。我也记不清许多,难怪你不知道了。」侍者道:「袱里的可以看看么?」头陀道:「居士来此非易,也算有缘。既要看,我们到亭子上去坐了长谈。现在我把这锦袱里的碑记册子到师祖处 了佛光,又到这里来给他们看了,再要送到玉府。忙倦之至,也要歇歇。」侍者笑道:「甚好。」便同上亭来。头陀坐在一张石床之上,把锦袱放在旁边。侍者坐在对面石凳上,靠着一张石桌,因向自在头陀道:「女娲元女,世上皆知。就是杜兰香,我也知道的。为何又有幽梦灵妃妙上花王之说呢?」头陀道:「说也话长,都载在断肠碑册之上。」侍者道:「畹香宫去此多远?老师可以挈往一游乎?」头陀掩耳道: 「这是真灵仙界,在离恨天中,居土浊世凡夫。小僧岂敢私相引带致污仙居?且也没得闲工夫。居士来此,已属侥幸。得陇望蜀,罪过不浅。」侍者心中不觉闷极,看头陀打了几个哈欠,因又问道:「既如此请老师就把这断肠碑册赐某一阅,倘能记得一二,也好到世上传诵传诵。」头陀笑道:「此册与你有缘,你要传留世上那是更好。但文字冗长,不能记得许多。我有丹药一粒,你且吃着便一目十行容易记了。」说着身边真个取出一粒红丸交与侍者,送入口中。一面把袱中碑册取出交给侍备者,头陀又看了看日影道:「为时尚早,居士且看着,小僧颇倦,欲稍卧片时,再携送玉府。」说着,向石床上倒头而卧,鼻息如雷。侍者把碑册放在石桌上,看厚可尺许,宽五寸,长八九寸。云锦册面上书「断肠碑」三字,遂不觉吃惊道:「为何同我的书名一样呢?恐怕也真个要我将这件事传在人间么?」遂把册面展开,封面又大书「断肠碑」三字。第一页断肠碑的图式,鎸着总花神及散花神的姓名;第二页方是断肠碑记。先有玉敕一道云: 据离恨天太主女娲奏称:花神劫满,请旨定夺一折。前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杜兰香,因鹤仙填海,私借仙宝致被坠落,改名汪瑗。朕御极以来,查阅卷宗,该仙虽属多事,亦是婆心,罚谪人间,未免过当。今阅女娲所奏,该仙等流离颠沛,备极艰辛,殊堪悯恻。且在人间创行女童义塾,建立花祠,体察天心,实属前因不昧。汪瑗着仍授百花宫中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加封香国妙上花王总摄情天事务。所有同贬之冯碧霄、谢湘君等二十六人,一体复职,各加封辅妙真君。精卫生成情种,不忘故主,其志可嘉,着赐固力金丹一粒,仍交汪瑗录用,以速飞腾。其二十七人之联名断肠碑,准其建亭独树,以留故迹。而示仙曹。钦此。 这些字都灿烂生光,下面方是降生以后的事迹。侍者便逐页的翻阅,见琐琐屑屑,述闺阁之多才,青楼之薄命,风尘飘泊,泥絮沾濡。少年豪侠之场,名士穷途之感。或有遇人不淑的,或有中道分离的,或有万死千生以报知己的,或有多疑忍屏以误终身的,一切人物,中年之时,均聚一处。其后悲欢离合,境过不同,类多生死缠绵,忧愁住傺,忠孝义烈,百折不回。更有才子之才,侠客之侠,富儿之富,淫妇之淫,以及僧尼官宰,厮养舆台。奸佞卑鄙势利,一笑一言靡不形容尽致。更有诗文词曲,酒令牙筹,灯迷谢覆,雅谑庄言,无一不备,无备不详。侍者本是天分聪明,又吃了头陀的丹药,一日何止十行。他本要著书,名字又与巧合,遂不觉点头忘倦,恰中下怀,一路看下,十分有趣。想我正要著书,若将此事编入,既免设想之劳,又是另开一径。本来实事,不等空言,还可以引人入胜呢。正在转念,还有数十页未经看完。头陀忽然醒来一翻身坐起,向天一望,惊立起来道:「完了完了,贪睡一至于此。」便把桌上的碑册抢去包好说:「居士得罪,再会罢。 」侍者未能看完,心中殊多缺憾,也只得任其取去。那头陀背了锦包,匆匆便走,向侍者道:「居士此处不能久游,退后一步,便是稳路,快去罢。」说罢如飞而去。 侍者看他仓猝之状,一声不言,等他去了,回想片刻,历历在心,于是从他的话,信步下山却已不是来时的路了。前面横阻一山,路径丛杂,不得正道。日将沉西,路径愈杂,正在徘徊,忽闻仙乐盈盈,非■敖非管,非石非丝,俄而光明焕发,晴天里面红云数朵,冉冉而来。侍女十余,手持旌幢幡盖,颜色都丽。驾着红云,引一位仙妹,身跨白鹤,仿佛霞裳珠佩,貌若天人,翩翩而至。行既渐近,不过仅在顶上隔高数丈。这位仙妹满体旃檀之香。容貌之佳,真是福德庄严,不敢逼视。那仙姝侍女,并不瞻顾下面的人,一径前行去了。侍者目送去远,意想神摹,痴痴的呆立,不知作何举动。正在揣想,忽铿然之声,山石开裂,一道神光,走出一位红须金脸的金甲神来,手执钢鞭叱道:「何处游魂,在此窥探?」因执鞭打来,忽然手起鞭落,侍者大惊,急汗盈身,蘧然而醒,则身卧寓床,乃是一梦。把两眼一揩,见窗外红日冉冉,已是午后了。心中甚讶,念这个梦真是希奇,从四更竟梦到午后,因将梦境同看的碑记细想一遍,虽似开发聪明,却十分中已忘了两三分,惟念后来如何收场,尚是未窥全豹,只得后来自己杜撰了。因急急起来盥漱吃饭毕,把这事粗记一通,幸姓名事迹及诗词酒令联对都还约略记得。竭三四日的工夫,方将大略默写完毕。念友人嘱我撰编小说,今后可以报命了。我看这《断肠碑》的事迹,虽不脱《红楼梦》《花月痕》窠臼,然其事不尽虚诬,倒也新鲜可喜,但接贯处小半遗忘,如何说法呢?转念一想道:我太拘了,原文既不尽可记何不也稍参己意,串接过去,但求无斧凿之痕,所有太亵的地方,另编一册外录。这便是《断肠碑》之正史,汪畹香之功臣了。 主意已定,乃将录出的重阅一遍,心花怒发。 自此以后,便将断肠碑照着原意编撰起来。构想晨兴,拈毫晚卧。凡三年,全书告成。钞录出来,看全部嬉笑怒骂,意思倒也一气呵成。交游中知道他编了这部书,都来就看,却不肯借出去。迨汪韵兰校书见了说:「他尚当把真姓名隐去,删增纂改。」于是此书又秘了半年,被人窃去,上文业已交代。今三借庐的刻本已非原本了,正是: 空中楼阁本虚成,偏向虚空纪实情。满腹缠绵无寄处,独从纸上演三生。 《断肠碑》记中从何处何年说起,那年代因不曾看得碑记后面数十页,是以不能知道。就是前头记的年号,也仅有干支月日并不载是何朝代。大约非有道之朝,即圣明之世,此事关系气运,作者不能妄造。惟地名缘始,则历历可表。当承平之际繁华薮泽,首推扬州。萤苑箫声,虹桥月色,销金窝大,种玉田宽,该处为南北要冲,大贾富商均集于此,南朝金粉,北里胭脂,餍珍错于琼延。沸笙歌于瑶,夕画船荡艳。珠箔围花真个是明月三分。春风十里,李青莲所说安得腰缠十万贯,月明骑鹤上扬州,郑板桥所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如此极口称赞,你道热闹不热闹?兵燹之后虽就凋零,然二十四桥,风流未歇。申江商埠大开,终不如扬州之雅。惟风会迁流,人心更变,渐渐的欢喜上海起来。扬州烟花,竟成强弩之末。丁亥冬,司香旧尉游泰山回,道出广陵,登平山堂,竭史公墓,访六朝遗迹,选乐府名妹,见歌舞规模,老成未改,但觉气象萧索,只可供雅客清游。此亦天运循环之理也。缘起既述,未知从何地何人说来,且稍迟再述。 夷考当时,扬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顾,名庄号士贞,本松江上海人。因士贞之祖在扬州做盐商,家赀巨富,便家于扬州。到顾庄进学时节,扬州盐务久已一蹷不振,又值贼匪在山东起事。滋乱到江苏省来,扬州先当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处盐禁皆弛,私贩充斥,盐务益不可问。顾家盐引极多,赔折了数百万,一败涂地。士贞的父亲,因此气死,士贞孝满,决计改换局面,也不读书,把所剩的余产,一律卖去。收拾余烬,学习洋商。初次两年,学习日本西洋言语,考究商务书籍。学成之后,先在香港开设小小行栈,颇有利息。四五年后,便分设新加坡、日本横滨、巴黎斯、旧金山各处。或合公司,或自己独开,洋人皆信其诚,称他为顾老实。于是生意渐好,约二十年的经营长起家赀,几及百万。虽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亏他了。士贞的夫人许氏,生了一位千金,名贞字珩坚,年十六岁。幼时请了一位先生,专教读书,珩坚性又聪明,所以诗赋文词写算,无不精通。连八股时文,虽老师宿儒都不及他。 士贞得子甚迟,许夫人数胎不育,当士贞三十九岁,生了珩坚。尚无子嗣,许夫人望子什切,遂劝士贞纳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过了两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爱如珍宝。遂名曰珍,因初生时,室中闻兰花香味,故号兰生。时吉田夫人在长崎,士贞在横滨,他的母亲舒太夫人在扬州。两处得了电报,欢喜自不必说。兰生生而颖异,面目如画,美秀而文。到四岁便请先生教读,聪明虽不及阿姊,然较中材以下之资,则有霄壤。到七岁上,已把四书读毕。十岁读完五经,十一岁便作诗作文,十二岁兼习英国文字。士贞真是著力栽培,到十三岁,已是中西一贯了。兰生幼而娇养,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气性温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兰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请一个姓杨的先生教读,惟吉田氏留在日本。兰生在家读书,只爱词章,于时文经诂之学,不甚欢喜。每说马郑孔许,皆是伧父。有心割裂经义,穿凿附会,即使解得不差,仍与治国之道无涉,徒费心力,以误后人。如今天下皆是此辈所误,不如把史册时务富强实用之学讲究讲究,上可治国,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买金玉、古董、碑帖、字画,消磨岁月。费尽心思,试问与君民何益?岂寒可为衣,饥可为食么?倘枪炮来轰,戈刀来杀,碑帖字画,可以抵当么?他往往如此议论。众人皆笑他奇辟,十几岁的孩子,有此议论,真也少见。若有人同兰生论莺花风月,惜玉怜香,仗义轻财,则兰生便一往情深,缠绵悱侧。有许多小朋友及亲戚人家子弟,见他风流旖旎,游侠轻财,有慕其情的,有贪其利的,无不愿同他结识。兰生年幼,虽然不大出门,然来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兰生不过稍微疏远,未曾当面议评,说他不是。所以无上无下的,都说兰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说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钟爱过深,因见其生得娇弱,动不动便请医生。读书上头,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贞寄信来考问功课,祖母护在里头,说:「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读书不过明理。现在小孩子年纪只得十几岁,学问上也尽过得去,道理上也尽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纲节目,问心无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侥幸进学,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也算得什么?现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习气,纵是好人,即然混进仕途,也不怕你不学坏处。有了才干,给上司压着,也放不出来,你要独行其是,若不多带了银子出去,便要参坏官,那里一桩可以自主呢?况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来,岂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么?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纪大了,交几个益友化导,我们做长辈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积些福,子弟自然会变好的。此时尚在幼龄,少年老成,一时也来不及学习。就是读书一节,珩丫头说他做的什么橄 诗很好。杨先生前日也说他诗赋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气,比别人的不同。别人家的学生,三年一本老大学,出了学堂一个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这样管法,不要打死么?」因此一节,兰生有恃无恐,把不喜欢的学问,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风弄月,裁红刻翠之诗,还肯做做。至于经济掌故时务,也有时与先生讨论,有此数端,你想老子远客重洋,那里再能管束呢?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有时陪着祖母顽笑,讲讲闲书小说,祖母十分欢喜。珩坚十四岁,业已受聘许字广东姓阳的小官人,名石,号芝仙。长珩坚四岁,父亲名桢,号子虚,也是一个古道人物。两家本远房老亲,久不往来。子虚初起头,也挈眷在外国,遇着了士贞,说起来,大家寄寓扬州,追述前头方认了亲,彼此情意相合。士贞把兰生寄名给与子虚,拜了义父,因此两家又联了儿女亲家走动起来。子虚的祖先时也在扬州开一家绸缎顾绣庄,专办贡物获利颇丰,遂住在扬州。娶杭州庄述祖之妹,述祖与顾氏有亲,故彼此皆为远。表兄弟只因子虚之父性气方刚,曾得罪一个采办贡货的官员,这官员便有心寻事,在贡货上挑剔,定一个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产。时子虚早已入学,中了一个副榜举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习学西文及日本言语文字,正值日本开设博览会,中国官场,带子中国土物,前去比赛,欲通使一人,须兼精华文之人,子虚费了许多心思曲折,荐了过去,随至日本。赛会事毕,保举子知县,薄有余资,不愿回国,与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国旧金山贩运金砂,获利倍徙,遂于客中娶致和之妹。成亲后,当年即生芝仙。过了两年,又生一女,名钰字双琼。时美国议院新定律例不准华佣作工,子虚恐遭不测,挈眷回华,仍到扬州赁居人和巷,与顾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极近。子虚游兴尚浓,孤身出洋,游历南洋各岛,赴意大利、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子虚人既干练,办事勤能。两次华官聘他不赴,后来有一个出使德国采办大臣聘为通使随员,捐了候选,同知四品职衔。事竣,保举三品顶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亚观风钦差,聘子虚为二等参赞,驻扎东京,始与士贞相识。子虚因将家眷移居长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见兰生美秀温文,抚恤备至。时芝仙一十六岁,双琼、兰生皆十岁,子虚、士贞公请了一位先生,三个人一同读书。又请了一个西学先生,黄姓教习英文英语兼学他国语言,有一个姓诸的学生前来附读。九月里,兰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岁,在国中公塾读书。钦差交卸,子虚为后任所留,保举以官道记名,升头等参赞。适有韩秋鹤出洋,子虚聘他为专教双琼,时双琼十二岁了。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book_title]第三回 苦巴巴重洋欣满载情蜜蜜两小喜相逢 上章说韩秋鹤教导双琼,颇有进益。迨到双琼小姐十四岁上,程夫人的姪儿萧云,在安徽原籍成亲。因内室并无长辈亲族,遂将姑母强接回家。双琼正在读书学针线,子虚恐他抛荒功课不放回去。不过程夫人独到安徽喜事已毕,得子虚之信,说七月任满交卸,亦将回华,家眷不必到东徒劳跋涉。程夫人遂仍居扬州旧宅,此时兰生在家读书,虽祖母钟爱,然究竟在馆日多,废读日少。一日先生到馆后,出外考课,出了诗文题各一个,文题日月星辰击焉。他把泰西天文新说七星轨道、经纬度数、地球、日球、星球大小均考据出来,又说一年节气二十四,每月有气为本,月有节不算本月。如正月、立春、雨水,立春为节,雨水为气。二月惊蛰、春分,惊蛰为节,春分为气。正月一交雨水,方算正月。二月一交春分,方算二月,是以闰月必有无气。中国用西法定时此等处最难安置。他虽不宗作文理法,然而议论颇为透辟。诗题是忽见陌头杨柳色,中有数联云:细叶抽金嫩,长条宛地柔。丝牵游子梦,缕绾美人愁。意外惊春到,天涯恨客留。可怜十四岁的孩子,童心未改,有此妙才,也算是难为他的了。方将诗文录就,忽见跟他的小厮名水月的,笑嘻嘻上来说:「老太太请爷呢。」兰生道:「你又来捣鬼了,恐怕你又受了麦卵脬的贿,嘱诳我去做东道呢。」水月道:「爷好多心,小的前回不晓得姓麦的是诳,所以爷上了当。今儿老太太叫云锦姐姐出来说好似有亲戚新来,叫爷前去请安。先到里头去换衣服去,不去小的不敢做主。小的已经算来请过,不去也罢。小的替爷到里头回去。」说着赌气走了,兰生看他形象满腹猜疑,把水月叫了转来,骂道:「小囚头你赌气给谁看呢?也不说一个明白!」水月道:「云锦姐姐不同小的说是谁,小的又不是仙人,那里知道呢?」兰生道:「你等着,等我点好了句就去。」于是一面说一面已把文章点完,方出了书房。从花厅侧门口转弯,走小穿廊,经过母亲许夫人房外,听得里头嘈杂之声,见祖母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霞裳,一个叫云锦的,正等在母亲房门口。 原来霞裳姓秋,年十六岁。小方脸儿,五短身材,家中尚有父母,因年荒投靠顾府。虽不取身价,老太太特赏他父母银五十两。又卖了几石米、几疋布、几件衣服,也不啻顾府的人了。他服侍老太太最勤,与兰生也好。云锦姓文,十七岁。长方脸儿,是顾府买来的,侍奉老太太也有忠心,两人见兰生笑道:「老太太等得好久了,太太已经吩咐月佩姐姐把衣服冠履取出,老太太的那里不必去了。你到房里去换了,好去见客。马也命松风预备了。」说着去了,兰生一面走进母亲房中,大丫头风环揭起枣花帘,只见许夫人正坐在榻上,命月佩拿软毛刷子刷插袋荷包呢。桌子上摆着许多东洋东西,地上一只白木货箱。小丫头在箱里乱乱的搬东西出来,许夫人道:「今日文期么?」兰生道:「是,已经做完了。」许夫人道:「前晚你寄父从东洋回来,今早送了许多东西来。你芝仙哥哥、双琼妹妹也到了,你可到他家里去请安,替我们问好。你看他有工夫,就请他后日带了芝仙哥哥和双琼妹妹,到我家来庆重九赏菊花,就算接风。帖子我再送去,他们官场见惯了。你须放出些读书官人样子,不要还是孩气,给人家看了笑话。」兰生听得别人还可,听得双琼回来,他幼年同学兄妹厮熟惯的,别后本来无日不想,这回子有什么不快活的?直喜欢得无可不可。又见寄父所送的八音琴、漆器各物,也不要看了,急忙忙脱帽宽衣。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急莽,孩子气要紧,便如此要紧,你看后面有谁赶着么?」 此时珩坚小姐从内房出来,看了笑道:「今早你发辫未编,毛茸茸的,防你双妹妹看见了笑话。」兰生道:「阿呀,真个不好,姊姊快替我梳。」珩坚笑道:「你莫忙,坐在那里。 」珩坚遂向奁匣中取出牙梳,先替他拆松了发,然后和他篦,篦了再从新打辫。兰生再三催促,好容易结好发辫。月佩伺候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竹根青小围龙宁绸夹袍,系着玫瑰红广绉洒花束带,两根带头,长长的拖在后面。拴着苹果绿京式小表帕,京式槟榔小荷包。缂锦扇袋,秋香色织元缎边背心,枣红大字翦绒品蓝缎窄镶边缺襟小军机短褂,广式纸底白灰宁绸镶花鞋,元缎秃边珊瑚一品红结小帽。前面钉了一块碧玉佩,执着一柄全牙泥金二十方的聚头扇。一块荷色鸡嘴边斗方帕,洒了些珠兰香水,越显得齿白唇红,翩翩年少。换毕,到二厅上,松风带马伺候,兰生道:「这些路不用马,你跟着我去就是了。」于是命小厮把马带去,自己挈着松风出门去了。一径到阳府上来,一直进门,见有官轿数乘在里头出来,知是拜子虚的。门上陆升见了兰生,便笑嘻嘻走来道:「我说大爷三日不到,必要来了,快进去罢。」兰生笑道:「我才知道呢,否则早已来了。」陆升点头,领了兰生进去,有许多小子见了,都起身垂手站在旁边。陆升一面问好,又请老太太、太太的安。兰生道:「多谢你老人家,都好的,你也好。」陆生咳着嗽,笑说:「托大爷的福,老奴还康健,前月痨伤发,睡了三天就好的。老爷同吉太太在日本有信没信?」兰生道:「常常有信的。那天费了你心,你为什么不顽顽就走了?老太太还恐怕你费力,你倒好么?」陆升道:「这有什么费力?不瞒大爷说,老奴前三十年,什么事都不知道辛苦。现在有些年纪,都不似先前了。前晚老爷回来昨日上行李,老奴帮他们抬了几个箱子,腰肋便痛,正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说着,已进内堂。有出入的家人,亦都站着,只见三间小客堂,都堆着箱笼等物。箱子有开的,有未开的。木花柴草堆着一地,陆升领兰生到东首两间大书房,进来通报了,揭着帘子,让兰生入内,方才出去,兰生跨进,芝仙已笑着迎了出来。穿着浅蓝摹本缎时花夹袍,竹根青宁绸背心,彼此先连忙请安问好。兰生看寄父穿着鼻烟色夹呢袍,天缎夹马褂,督着家人在箱里翻搬东西呢。地上桌上都摆满了,无非漆器、铜铁器、钟表、伞扇、玻璃之类。又有大八音匣,丁丁冬冬在桌上打。子虚一见兰生,便笑道:「兰儿,你来了么?来看这些东西。你芝哥替我写账呢。」兰生连忙上去请安,替祖母问好。子虚也请老太太的安,兰生又执着芝仙的手亲热了一回,走到窗下,见马鞍桌上展着一本账册、笔砚之类。芝仙请兰生坐了,自己就坐在桌边,好似要记账的样子。兰生道:「你快做你的事,完了我们再谈。」芝仙就去写,命跟他的小厮倒上茶来。子虚笑道:「我今早送来的一份东西,你见过么?」兰生立起身来谢了,因说道:「家父想必碰见,现下身体可好?母亲不知好不好?」子虚道「都好。我回来经过你家洋行,尚会见你父亲。有一封信托我面交,我打谅亲自送来。现在房里文具箱里,和你寄母说过了,你自己去取了带去罢。你双妹妹也回来了,你也去见了再出来,不要淘气。在这里吃了晚饭,送你回去。」因略问问近日读书功课和家事,兰生见芝仙空了,又略谈谈别后的事。子虚遂命兰生进去,兰生出了书房,从小客堂走过穿堂,就是程夫人的上房。双琼的房在西首过了小厢门便是。只见程夫人的大丫头娇红出来见了兰生,便笑抢上来执手问好,又请了老太太的安。一面唤道:「太太、小姐快些,兰大爷来了。」里头听见了,忽然又有一个丫头出来,就是伏侍双琼的叫明珠。兰生向来认识的,也就执手请安问好。娇红去了,兰生执着明珠的手来到房门口,双琼已揭帘子出来。彼此看见了,只是笑。双琼把手巾按着嘴,兰生看他穿着赤银炉红宁绸品蓝满绣大八结青莲洋绣缎边半新旧的紧身夹袄,西湖色五丝罗品蓝缎边金带散管裤,品月贡缎满金嵌绣小弓鞋,门前长长的垂着两条绿罗梅兰竹菊绣花裤带。梳着两个双丫元宝髻,簪着两排丝穿菊蕊,及几翦秋兰几枝金簪。耳上挂着珠翠宝石坠子。兰生笑着要上前问好,他一闪又走进帘子里去了,只听得程夫人道:「你来接哥哥为何又进来了?」兰生一面进去,只见寄母迎了出来,挽手并入。见房里也有许多日本东西,墙上挂着玻璃屏同油画,兰生忙向寄母请安,替祖母、母亲问好。程夫人也请了老太太的安,问了许夫人的好。双琼只立在母亲背后笑,一回坐到床上,程夫人拉他过去。兰生也只是笑着,心里不知什么似的乐。于是两人勉强问好,程夫人笑道:「你看你妹妹二年多没见,可长了好多?这回只怕生分了。」兰生便去执了双琼的手,笑道:「妹妹倒长了好多,妹妹看我长不长?」双琼笑着,点点头,因向母亲笑道:「兰哥哥又长了一尺了。」说得大家笑起来,程夫人笑道:「好好好,你两人仍要和气,可不要生分了。先前你两人聚在一处好的时候说一回笑一回,不好的时候吵一回哭一回,今后大家大些了,再不好这样,须长久和和气气。你们坐到那边榻上说话去。」二人便搀手坐到榻上,讲些别后的事情。程夫人叫人去沏茶。一回子,只见门帘响处,双琼的丫头仙露,笑嬉嘻托着茶盘进来。仙露生得眼秀神清。笑时瓠犀微露,与明珠两个为双琼得意之人。待如姊妹、仙露、明珠伏侍双琼,也十分忠恳。兰生向来都厮热的。仙露送了茶,便向兰生问好,请老太太的安。兰生立起来谢了,也问了仙露的好。程夫人笑道:「丫头门前也这般规矩,礼数也太多了。」仙露笑道:「大爷向来同我们这般客气,不知道那里学来的。恐怕也是先生教他的呢。」说得众人又笑了。程夫人因问兰生现在如何用功,外国文理温习不温习。兰生道:「外国文字少同伴,久不学了。只读读文选,家父寄信回来叫我读汉书,我想现在洋务当行这些书要他何用,所以不过看看。」程夫人道:「你老爷有一封信在这里,你回去时带了去。」便命仙露在文具箱里把顾太爷的信取来,双琼道:「我去取。」便走到内房,去取了来,笑嘻嘻交给兰生。兰生看信面上写着:安禀敬恳面交家慈大人安启,顾庄拜恳。兰生把信揣在怀里,仍请双琼坐着,问长问短。双琼笑道:「听得爷爷说,现在哥哥做得好诗,给我看看。」兰生笑道:「不过胡诌罢了,算得什么诗。妹妹你用什么功,肝气病没发过么?」程夫人接口道:「发过了一回,后来吃了鱼肝油,便好了。」双琼道:「吃了鱼油以后,又发过一回,不过轻些。」兰生道:「阿弥陀佛,这么着快些天天吃。」程夫人笑道:「他那里肯听人?只是不吃。」双琼道:「你不知道这个油实在腥恶难吃呢。」兰生道:「少费些心也好。」程夫人道:「他那里肯,不用心,天天顽。这个机器、电气、后房都堆着玻璃瓶、铜铁器具,那里还像小姑娘的绣房,空了还要看书。」兰生笑道:「妹妹果然学成功这个了,这也可喜,近来新造得什么?请教请教。」双琼笑道:「也不过是顽意儿,我也没到机器学堂读过书,那里有大本领,不过从吾所好而已。」仙露接口道:姑娘造一个小傀儡戏,实在好看得很。看他小小人儿,倒会装出架子,同真的一般。不知道的算他是活的呢,还有小气球也好看。」兰生大喜道:「好妹妹,给我看看。」双琼笑道:「现在箱子都堆着一处,没打开。」程夫人道:「好孩子,不要性急,你停几天来等他取了出来,你尽管看。」兰生道:「明天怕不从容,后天来看,横竖这里我走惯了的。」程夫人笑道:「真个亏他,读书得空便溜到这里来望望我。我也常到他家逛逛,同老太太、亲家太太顽顽牌。他来了,便问起寄父有信没信,哥哥、妹妹好不好,亏他小孩子,年纪虽小,倒有良心。」又向兰生道:「这三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老太太叫姊姊画上海的新屋稿子,要我一同商量。那里是廊那里栏杆,连门窗的花样都要配好画出来的,还有花园的地方曲曲折折,好费事,幸亏两 杨先生放学,昨儿方画好了。今儿先生为会课,又解馆了,出了题才去。我做完了,本来要来,这两三天真好记挂。」程夫人笑道: 「这也是你来惯了,所以记着。」双琼道:「上海的房子到底好多钱买来?」兰生道:「我姊姊同霞裳姊姊知道的,我不仔细,也不去管他。」明珠接口笑道:「说起牵记来,我姑娘何尝不这样?太太回来了,姑娘成日家也常想回华望望亲戚,听得老爷回华,好似泥金捷报似的,连忙收捡东西。一回儿说日子长,一回儿愁道路远,好容易等了半个月,才得动身。」程夫人笑道:「那是孩子气。」明珠笑道:「所以买了些孩子东西。」因又向兰生笑道:「现在你妹妹有一件极新极好的东西要送你呢。」兰生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刻黏住程夫人、双琼要这件东西。程夫人笑道:「没有呢,明珠哄你,你理他什么?你要我给你一件。」明珠笑着,双琼笑道:「有是有一件,不知道你要不要?」程夫人瞅了双琼一眼道:「你也哄他,人家小官儿直心,说了便要,你何苦引他呢?」兰生道:「寄娘你不知道,妹妹巴巴的远路回来,必定有人事送给人家。」程夫人道:「果真没有,他买的东西,我都见过了。」双琼笑道:「这件东西是安南山上花梨木做的。」程夫人也信了,便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兰生道:「必定是文具,快请赐给我罢。」明珠等也不懂了,双琼吱吱的笑道:「果然是文具,但是一支打手心的戒尺,要给杨先生打你的手心。」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兰生方知是顽话,只得讪讪的罢了。因又问程夫人道:「寄父回来,可要进京?几时可以简放?」程夫人道:「大约就要进京,简放不简放,那里说得定?看他运气罢了。 」兰生看程夫人房里两个床,旁一间又有一床,因问道:「妹妹也住寄娘房里么?」程夫人道:「他的房收拾在西厢间里,现在东西杂乱,暂住在此处,便要搬去。」兰生便起身到床上觅东西,双琼连忙走去把兰生拉回,笑说道:「人家给你脸,你又这样了,你请坐着,要东西我回来给你。」 时已上灯,只见芝仙进来。兰生立了起来,让座。双琼笑道:「兰哥只是嚷要东西,体己箱子没有开,送礼的箱子又闹不清。」芝仙笑道:「真正受累,物件也多,一件一处的分配,昨晚叙了大半夜,今儿又是一天。父亲必须亲自检点,又要会客,今早拜了一早的客。至亲戚家还没到,账房又回去了。我又要分派又要写礼单,又要登账,竟忙得不能脱身,这回子脖项手腕怪酸的。」程夫人翻了东西便接口道:「可要叫娇红捶捶?」芝仙道:「不必。」因看着仙露道:「可有热茶?」仙露道:「有。」便去倒了两杯,一杯送给兰生,一杯给芝仙。芝仙一面喝一面笑,说:「我送兄弟的东西,尚未检出来,改日再送罢。」又道:「我初次回来,诸事栗六,尚未到府。」兰生唯唯不敢,说:「皆是至亲,客气什么?我连日同姊姊定房屋的装修图样,今儿方知寄父、哥哥、妹妹回来,便赶来。哥哥可晓得诸又人中了,我昨儿晚上和他道喜。」程夫人道:「诸世兄中了举人么?倒得法了,你们大家都要用功。」双琼道:「他小我哥哥两岁。」芝仙道:「今早他来过了,我过浦江,看见日报上第二十名举人诸世淑,上元县人,我已知道了。本来看他相貌,是不止一衿的,但下颏太促,恐非长寿。」程夫人道:「你又多嘴了,你又不是袁柳庄。还是这么嘴直,人家听见了不忌讳么?」芝仙道:「这里说话他听得是梅山七怪了。」因向兰生道:「近来怎么用功?今年恐怕要县考,明年必定要喝喜酒呢。兰生道:「那里用功?倒是哥哥在外见识广远,交几个好朋友。」说着只见小丫子送进几个请帖来,就是许夫人差人送来请阳府全家去赏菊花的。程夫人、双琼、芝仙都看了,兰生道:「本来我要和寄娘、哥哥、妹妹说,请重阳日到舍下赏菊花。」芝仙轮指一算道:「重阳日刚刚运台请赏菊,晚上又是徐军门赏菊,早已邀定了,恐怕家父不能来,只得心领。我倒要来扰扰,不知母亲去不去?」双琼道:「我要去的。 」程夫人道:「你们都去了,我这日吃淡斋,你兄妹两人去罢。」兰生大喜,订定,忽小丫头领了禄儿进来说:「今儿江老爷来请老爷吃夜饭。」程夫人问:「是什么人?」禄儿道:「十余年前有一个姓汪的吃了官司抄家,老爷也遭过这风波的,所以托一个朋友说了情,姓汪的托姓江的谢老爷。姓江的遂和老爷相识,今日特来请老爷。还有一个姓麦的,也和在里头合请。老爷知道姓麦的不走正路,辞了不去。岂知姓江的亲自来了,等在书房里,要一同去的,老爷只得去了。所以叫 的回来请顾家大爷在里头吃夜饭罢,就请自家大爷陪着。」芝仙、兰生答应了,程夫人道:「今日同是一家,芝仙、兰生都合我一桌吃罢,可以说说话儿,热闹些。」 少顷,丫头搬上晚饭,程夫人上坐,东首朝西,兰生西首朝东,双琼下首是芝仙,八碟四小碗四大碗。小碗一碗是麻菇酱炒虾仁,一碗是虾子炒玉兰片,一碗是火腿炖鸽汤,一碗是汤胞肚。大碗两荤两素,碟子是腊肠、油鸡、海蜇、火腿、红菱、秋梨、瓜子、青豆。一壶绝好的女儿红酒。程夫人、双琼并不多喝,只饮了小半杯,便吃了半碗饭。一碗香稻米、百合粥,便散坐,兰生、芝仙饮了数杯,方才吃饭。漱口盥洗毕,散坐喝茶。双琼道:「你方才说画新屋图样,可有好多房子?前闻要买上海绮香园,改作住房,究竟成不成?」兰生道:「我也听得阿姊说要买一个花园,后来听得说已被一个武官买去了。」芝仙道:「我也闻府上新买住宅,说在静安寺,价钱好便宜。」兰生道:「房子坐落在那里,我却不晓得。大约秋初已经买定了,前日画图修理,方知道共有五六十间,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程夫人道:「听得你母亲说不过费了三万三千金,都是胡先生同庄姑爷弟兄的力。」双琼道:「我倒回来了,可惜你们便要搬去,将来看见很不容易呢。」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兰生道:「寄爷便要做官了,妹妹也叫寄爷搬到上海去,又便当,我们又常常相见。上海为五方荟萃之地,便是芝仙哥哥的朋友也好多交几个。」程夫人道:「你们年纪大些了,哥哥弟弟的称呼,在人前不 听,以后大家称号罢。若在里头,哥哥、妹妹还不要紧。」芝仙道:「你回来了,有新朋友么?」兰生道:「都是酒肉势利之交,知己的仍不过知三、黾士、伯琴、仲蔚、又人,不是亲戚,即是旧交。你有新的朋友么?」芝仙叹道:「友道日衰,人心越发不是了。我辈天真烂漫,口直性直的人,断断不能结纳。若要涵养,又学不来。上年识了一个美国的女朋友叫马利根,他颇精机器之学,后来打听他不是良家,从中华回国,到日本来游历的,也就回去了。后来程萧云表兄替妹妹荐一个教习先生来,这个人真是奇人,我十分倾佩,倾心结纳,可惜不上一年就去了。」兰生道:「也是外国人么?」芝仙道:「是中国蓉湖人,他的学问,都是有根底,有实用的,也略能说几句西话,人也聪明恳挚,真了不得。」兰生道: 「他治什么一种呢?」芝仙道:他时务精熟,凡天文、地舆、军政、兵法、历算、格致、制造、化学,无不源源本本。而地舆、兵法更精,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富国强兵之略。且性情真率,又侠烈又缠绵,他的图章刻的『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字。真是名副其实,惟傲上不傲下,非但孤介绝俗,就是一种怪僻脾气,也就不合时宜。所以人皆欲杀,这时候还是穷秀才呢。」兰生道:「他叫什么姓名?」芝仙道:「他姓韩,字颓夫,号秋鹤,单名一个废字。」兰生道:「我也恍惚听见过这人,很有才干,上过破敌方略二十四条,乔经略很赏他,现在在交南大营里。」芝仙道:「他早已出营了,经略一死,他便出来,说世无知己,不能用我。后来有一个统兵大臣,再三聘他,他去一看,大臣手下都是亲戚私党,专喜金石书画碑帖。秋鹤苦谏,叫他把心思精力放在君国百姓身上,便是 夜缴聘而走。他是具庆下,父母之外,一妻二子。因性好游历,回家小住数日,便出门游历。美英德法意各国,他从美国回来羁留日本,家严特请他教妹子,我打谅他必是不近人情。岂知厮熟了最好说话的。不过性喜挥霍,花天酒地,不较锱铢,极肯周济朋友。人家的钱也就是他的,酒量又宏,工愁善哭,常常狂发牢骚。」兰生道:「此等人物本来是今之伤心人,见这世界上机险卑污,所以他不称心了。只要有一个人用他,善于驾驭,信任专一,他必定有些惊世绝俗的事做出来。」芝仙道:「我也这么说。」双琼道:「他讲书的法子,又是一样的。」程夫人道:「不过常要出去。」兰生道:「他本来是不羁的材料,岂容易笼得他住?」芝仙道:「本来如此,他说前几年顽得还要利害,惠山去他家里甚近,他眷一个带着发的女道士,叫金翠梧,名环,大家称他环姑的,是一个出色的妓女。订了嫁娶私约,因鸨儿名叫爱林的,要身价三千,竟被山西姓袁的富商娶去。秋鹤信也不知,便灰了心。以后依红偎绿之心,便都是皮毛了。这个人我实在佩服,可惜他去了,不来,我十分记挂呢。」兰生道:「为何不别呢?」双琼道:「韩先生一向要游俄罗斯,没得资斧,所以听 有人聘他便十分要走,又恐我们留他,故不别而行。」芝仙道:「他留着一封信,一阕金缕曲词,英洋六百元。」兰生道:「信上怎样说呢?」芝仙道:「他说欠萧云六百元,就把这节省下来的薪水,托我们还他。此番不别,深恐分袂时大家不欢,后会有期,各自努力。我也记不尽许多。」兰生道:「金缕曲还记得么?」程夫人道:「你妹妹当时赞他好,读了又读,现在恐怕忘了。」双琼道: 「我来写了给你看。」因就桌上灯下取了一张纸,写出来,交给兰生。兰生念道: 踪迹伤穷鸟,泛萍根,南辕北辙。长亭古道,流水高山感迟暮,谁是琴心同调?莫怪我眼空尘表,热血盈腔洒何处?恨行尸走肉居清,要忠义气,总难报。 兰生道:「这上半阕倒写得愤激感慨,可见是不合时宜了。」程夫人等并不懂得字义,因兰生念得抑扬宛转,便也听住了。芝仙道:「他的词细腻,风光起来,真是一往情深。这是粗厉的呢。」兰生道:「小令可以细腻,长调粗厉的多。」因又念道: 年来寰海交游少,幸冬郎。芝兰臭味,深鎸怀抱。难得相逢又言别,争忍歌骊草草,怕分手徒增懊恼。泪眼噙波束装去,向天涯浪赋思君操,一任却闲鸥笑。 兰生道:「好词。这个人你结识也不枉了,怎么也替我写封信去,倘招得他来,我倒也认识认识。」芝仙道:「你又呆了,他天南地北踪迹无常,那里去招呢?」双琼道:「我记得韩先生信里还有几句,说道:碧海虽深,青山不改,春风无恙,待相逢于花天萍海中乎。如此看来或有见面的日子。」程夫人道:「这也不难,寄信到他家里去便好招了。」芝仙方欲接口,只见小丫头子子进来回松风说:「顾大爷府上差水月来,请大爷早早回去,时候不早了。」兰生遂起身,约定芝仙、双琼重阳日来家赏菊,方别了寄母众人出来。松风、水月已点灯伺候,程夫人不放心,备了一乘轿子送他回去。兰生先到祖母处,谈了好一回,方到母亲房里来换了衣服。许夫人问他相见的话,兰生禀明了说:「初九日寄父有人请定了,寄母淡斋,芝哥双妹一定来的。」月佩在那里折叠衣服,摸着衣袋里的信问道:「什么东西,硬壳壳的?」兰生道:「阿吓,忘了父亲有一封信,不曾交给老太太。」许夫人道:「取来,本来是家信,就在这里拆开丁看了,明儿再送老太太看罢。」此时珩坚已向娇红取了信,便在灯下展开,只见霞裳也走了过来,同兰生挤在桌边看珩坚读云: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窃男 远商瀛海,色笑久违,爱日光阴,时时梦想。敬维母亲太和颐养,玉体康娱不胜慰望,七月二个,在滨店接到本年七月初九第十四号家信,知家中均各安康。珍儿尚肯读书,文笔发皇,诗笔清秀。顾家龙山一枝。 自又康公鼎甲后,传至于今,七代书香,均终以青衿,未曾发榜。至男弃儒学贾上愧祖宗,现幸衣食粗安,儿辈必当培植。吟咏一道,固能疏瀹性灵,然仅可偶尔为之,不可当做正课。其夺科通籍,究以帖括为先。请杨敬斋夫子,将时文试帖,严加督课。间日一篇,字亦每日书写。令冬县试,必须入场。静安寺房屋接申寓顺唐之信,并图样一张。既然后有小园,更为佳妙。男已函嘱赶紧修理,黾士在彼监工。渠经造房屋花园甚多,谅能指挥如意。惟何处开门,何处通达,以及门窗栏杆,位置花样,请母亲自定。即与珩儿妥商,画图赶寄上海,以便加工。男前信已经提及,未知照办否。最好年内修理工竣,明年正月男回来移迁至妥至当。若今年要迁,未免过促。扬州典屋,虽未满年也只得交割。即托子虚亲家,或请顺唐到扬,与房主说明,必无误事。珩儿亲事…… 珩坚读到这里,便红了脸不念了,把信向桌上掷说:「混账信。」说着走开了。兰生等大家笑起来,许夫人笑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臊?你看欢喜了他,读书识字,把老子都要骂混账了。」兰生笑道:「我来念。 」因又念道:「珩儿亲事,可以稍缓一年最好。男已知照原媒,与阳亲家妥酌,如其不能,也只得从命办理。新加坡店今年亏折五万,业已收回。惟香港上半年赢余六万七千金,滨店亦多五万有奇,兹托汇丰信记庄汇来关平银十万两,由申江汇寄扬州,不日定可汇到。须记一收到回信,并先发电音以免悬念。萧云报馆,势局甚危,恐不能久。专肃寸禀敬启金安,男谨禀。吉田妾侍叩。」 兰生看毕,许夫人便命霞裳将信带去,明儿念给老太太听,如何回复。霞裳答应了,取了信去了。这里兰生睡后,想起迁居一节,上海是好玩地方,不知如何快乐。忽又想起双琼妹不能同去,心口又纳闷起来,到四更方才睡稳。次早起身到祖母处去略诉隔夜一切的事,又说起信里的话。顾母命兰生再把信讲了一遍,就写了回书。说今年最好迁移到新屋里去过年,珩坚亲事等仲蔚、知三来,自可商议。退屋一事早已同房主当面说过,等顺唐来扬和他交割。我年已就衰怕当家事,此后来信,可统交珩坚孙女替我办理。媳妇心地忠厚,且既有儿女可以当家,也应优游自在云云。写信毕,已是午刻,遂命人把信去寄了。兰生便在祖母处吃了饭,方到学堂不题。 过了两天正是九月初七,吃了晚饭,珩坚唤了自己的丫头暗香、祖母的丫头霞裳,督着几个小厮在内堂堆设菊花山。杨先生重阳节解馆回去了,顾母许夫人都坐在旁边看。兰生东张西走,竟玩得忙极了。口里说这旁要放御衣黄的,这里要放银寿带的。顾母叫兰生道:「好心肝,这里来,坐着看,不要碍着别人做事。这么跑,仔细栽倒了。」兰生那里肯听,爬在假山子上,顾母看见了,便叫他下来,外边绸子装的不结实,一言未毕,豁喇一声,果然一个中峰,随兰生身子倒下来。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贤主宾私室聚家常痴儿女香房留表记 按当日兰生随假山峰倒后,吓得众人一跳。许夫人连忙同霞裳、月佩上去搀,这一个盆在兰生头上滚过,顾母吓得唤阿呀。骂小厮堆得不坚牢,又骂还不去救,兰哥不知怎样了,一面连忙过来看,口里叫心肝。霞裳等已把兰生扶起,顾母道:「到底怎么?」许夫人道:「不相干,不过额上擦伤了油皮,老太太不要急坏了。」顾母念阿弥陀佛,又叫心肝不要吓。霞裳、月佩扶兰生坐在一只藤椅上,云锦替兰生轻轻拍着心口。许夫人已命人取了热手巾来,在兰生脸上轻按。珩坚忙去取了止血药水,丝绵浸了,用青色的洋巾替他包好,便向祖母、母亲道:「不妨事的,还算好。」遂七手八脚的把兰生搀扶到房里,大家跟了进来。顾母问他怎样、兰生面色微白说:「不怎样,敷了药水略有晕痛。」珩坚道:「本来太得意了,奔来奔去,我知道必定要弄些事出来,这回子乐极生悲。」霞裳已去熬得参汤一大杯,兰生喝了。觉得头晕略好,催顾母:「去睡罢。母亲姊姊也去睡,我并无什么。睡了一夜,明日便好了。」顾母不肯便走,等兰生睡着方回房去。此时珩坚又去督着人把菊山堆起来,又将客堂收拾清楚,方回房安歇不题。 这晚老太太甚不放心,命大丫头霞裳前来服侍。夜半以后,兰生身子微微发热,霞裳和衣睡在对面凉床上,听得呻吟,便问要喝汤不要,兰生道:「觉得身子冷,你把热参汤给我喝一口,再替我盖一条被。」霞裳便取一个西洋白磁杯,用手巾擦了一擦,在鸡鸣炉上倒了半杯,拿到床上。一只手钩起了兰生的头,给他喝了,扶他睡好。摸摸额上果然有些发烧,遂取了一条玉色湖绉和合鸳鸯被,先把香水瓶揭开,用橡皮拈囊喷了些香水,然后轻轻盖在兰生身上,两肩压塞得紧紧的。许夫人梦中惊醒,问:「怎么?」霞裳尚未睡下,说:「大爷有些发热。」许夫人连忙起来,摸了一摸,说:「小寒热,恐怕失了喜,替他招招喜神罢。」于是叫月佩、风环起身,许夫人净好手先到灶前,拈香点烛向灶神拜祷,然后回房,命小丫头照了一盏明纱灯,风环抱了兰生的衣同霞裳、月佩到菊花山边觅喜虫,自己喊起暗香守着兰生。 却说三人到菊花山边,月佩嘴里只说:「兰生回来罢,兰哥儿回来罢。」霞裳答应着:「噢。」风环只是笑,霞裳骂道:「小蹄子什么好笑?」风环只得止住了,一眼望去便道:「月佩姐姐,你看那朵白菊花心里有一个虫儿。」月佩命小丫头一照,果然有个金背长脚蛛蜘在那里吸香味儿,于是连忙轻轻捉了,包在折叠好的小红纸笼里,然后置放兰生衣服中,向风环道:「须轻轻的抱。」于是大家进去,嘴里说:「兰哥回来了。」风环只抿着嘴儿不敢笑出来,随着霞裳、月佩次第前进。此处到内房隔一小院,小院里边是女客厅,入内方是上房。家人捉了小虫儿,心中甚喜。将兰生衣服裹好了,迤逦而入。方转过菊花山,到屏门,忽一阵旋风,呀的一声响,将客堂西南角一扇隔窗吹将开来。门开处,黑┼┼的走出一个东西来,众人初时疑是眼花所致,不留心是什么。大家回首一望,小丫头眼尖,说墙角头一个鬼,众人看时,果然见有一物,黑沉沉的在窗外一隐。庭心里簌簌屑屑似行步声,这阵风还到窗外,庭竹瑟瑟然,梧桐的叶落下来槭槭然。小丫头手中的灯顿时暗起来,大家无不毛戴。风环胆最小,连忙向里头跑,小丫头见灯火绿暗,好似鬼到灯笼上攫来似的,吓得发抖,忙把灯一丢,火竟熄了,便在暗中极嚷起来,幸月佩、霞裳有见识,约住二人,不许嚷。 此时珩坚也起身,同暗香陪着母亲,听得外边嘈杂,立命暗香照灯出来。风环走得快,抱了衣服,恰恰与暗香撞个对面,暗香道:「你们这班轻狂小蹄子,小爷睡着在那里,叫你们请个喜,只管当作玩意儿。」霞裳、月佩道:「你骂谁?我们本来不能干事,谁似你能干?」风环道:「都是小丫头子嘴快,说看见黑鬼,灯都给他灭了。」霞裳在后面骂道:「什么是鬼,我们是眼花,小蹄子偏有眼睛,得了鸡毛儿当令箭用的,轻事重报。」许夫人、珩坚听得了,也出来问什么鬼,暗香道: 「理他们。」话犹未完,只听外边口羽呀口羽呀的三四声,连里头许夫人都听得明白。于是心中鹿撞。此时大家已都进了房门,许夫人不好说是鬼,只得说道:「那是怪鸟声音,常常有的。」把众人勉强稳了胆。风环脸都失色了,许夫人道:「喜呢,霞裳方说兰哥儿回来了。」可见此时霞裳也吓呆了,不过嘴强耳。月佩把房门掩着拴好,暗香道:「兰哥回房了。」霞裳将喜虫笼取出,放在兰生枕边,说:「兰哥好好睡罢。」风环把衣服轻轻盖好,大家不敢惊扰。许夫人听得鬼声,坐在榻上纳闷,众人见许夫人不言,也不言,坐着各想各人的念头。珩坚倒了一杯茶喝着。 此时静悄悄儿的,珩坚催母亲睡。霞裳看钟表上已是五点一刻,忽荒鸡乱呜,街上柝声五转,许夫人道:「天明了,我睡了一回不要睡了,还是你们去睡罢。」霞裳道:「我也不要睡。」于是风环、月佩、小丫头、珩坚、暗香都去睡。许夫人同霞裳陪了一回,摸摸兰生,已经出了汗,睡得正浓稍稍放心,也胡乱睡倒。 却说兰生沉沉睡去,走到一个所在见一片重洋,茫茫巨浸,阴霾惨黯。岸边秃树干株,槎桠偃蹇。树林尽处山石嶙峋将海隔蔽,想道我曾经出洋,到过东海,怎么不见这等地方?迟疑间,似闻哭声一片,仔细一看,好似长崎的佐贺岛,有大桥一条,只剩两堍,下边黑茫茫急水,深不可测。对岸黄沙漠漠,流火融融,烟尘乱飞,不可向迩。又似不是佐贺地方,遥看有女子一群,临河哭泣,再一看时,原来有大蛇恶兽追这一群女子。幸亏一排密树掩隔,蛇兽一时追不上来。兰生惊想:这些姑娘,为何跑到这个地方玩?我又不能去救,这便如何?正在着想,听得后面人声,回头看时转出一个和尚,领着一个年少书生,和尚大喜,向兰生道:「你也来了,快些去救历劫花神。」兰生看和尚虽极腌躜,却慈光可挹。书生一片愁容,遂无暇问其姓名,跟了便去。那里能渡到对岸,只见书生取出一柄尖刀,自己破开胸膛,挖出一颗赤红的心掷到水中,兰生大叫道:「人不去救,自尽有什么用?」和尚、书生均说道:「你自不去救反来管我们?」忽见一颗心在水中变了一朵极大的青莲花,同小船一般,泛近对岸。书生负痛泅水,扳登花内,那些女子都跳到莲花上来。书生一一援手,第一个女子丰面修容,第二个双眉清秀,第三个婀娜可怜。书生创口的血只管冒出来,兰生见了大为不忍。也就袒了衣要想去救,忽书生脚力一松,倒入海中,随流去了。和尚、女子大声呼救,兰生也叫:「快救快救。」听听有人说道:「心肝,不要慌,明儿请医生来救就是了。」兰生忽然醒来,出了一身汗,乃是梦中许夫人在床边叫他,而女子哭声尚在耳畔,遂定了一定神,自想噩梦奇怪。霞裳也起来问什么,兰生摇头说:「没什么,不过梦呓。」因要了半杯参汤吃,便道:「母亲同霞姊姊还没睡么?天明了,快去睡。我出了这汗,大好了。」许夫人、霞裳听他言语清楚,自是欢喜。天已大亮,也不去睡了。赶紧梳了头,洗了脸,大家都已起身。顾母先赶过来,看兰生业已退凉,心中方慰。许夫人把鬼叫的事密禀顾母,顾母点点头。忽兰生嚷饿,霞裳因服侍他吃了一小碗燕窝粥,又要嚷,起身说:「医生也不必请了。」顾母叫他再睡片刻,兰生大嚷不肯。于是霞裳服侍他穿衣起身,头上包着巾子,戴了风帽。顾母吩咐不许到外边去,只许在堂屋里走走,避风要紧。又见霞裳服侍颇有心腹,就拨给服侍兰生,管理衣服饮食。夜间睡卧,代为掩被。又当面吩咐兰生要听霞姊的话,又谕霞裳要尽心伺候,后来自有好处。倘兰哥和你强,你来回我,你也不许替他遮饰。二人唯唯。心中自是愿意,顾母的大丫头缺,将许夫人处的中等丫头名春喜的补了。顾母回房,因兰生无恙心中稍释。 午后,叫许夫人、珩坚去商议隔夜见鬼一节,珩坚道:「我早已说过,此宅我们已经住了二三十年向来吉吉利利的,现在不知何故有鬼,必是阴气太盛。况兰哥儿昨日又遇着这件事,不可不防。若上海新屋能够早完,我们何不早搬进去呢?」顾母道:「我也这么说,听得顺唐日日催工,洪舅子又很妥的。我们这个装修信寄了去,若肯赶紧,半个月都舒徐齐集了。我们士贞不知何意要到明年正月才迁移,糊涂到这么着。更且里面的小花园是人家让割下来的,又不用修、就是要修,我们先进了屋,等他修也使得。」许夫人道:「虽住在这里,勉强过冬,到明年终是一搬。」珩坚道:「今年若要搬,须先通知老爷,一面寄信给胡先生,叫他多招工匠赶紧修理着。半个月内需要完工,我们方可以择期迁去。」顾母点头道:「你今就去写信,照我意思十月中 定要走的,写好了就寄。」珩坚答应便去写信了。二人又谈了一回,只见小丫头来回门上杨泰候示,许夫人道:「唤他进来。」小丫头去了一回将杨泰领进,向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回道:「胡老爷、舒老爷从上海来,因大爷不见客,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顾母道:「你见过大姑娘没有?」杨泰道:「见过了,大姑娘正在写信,吩咐把行李起在东书房,两位老爷就住在那里,又命我到上头来回。」顾母道:「我正要见他,你先去和他说。」杨泰去了,顾母换了一件衣服,云锦扶着到东书房来。 原来胡顺唐因士贞汇来银十万两,亲自送来。恰值舒知三也要望望太姑母,所以一同起身。那知三,名家泰,安徽人,是顾母的内姪孙,已捐职,以知县在江苏候补。舒太君出去见了,请安问好的套话,自不必说。知三又进来见许夫人,望兰生的病,珩坚小姐也出来相见了。大家谈起搬家一节,知三道:「新宅子现在只有门窗栏杆未好,油漆都已干了。大约出月中旬通可以告竣。黾士又是精明不过,不肯叫他迟误。不知道表姻丈何以要明年迁移?」许夫人道:「老太太已经定了十月迁去。」珩坚道:「我检通书十月廿七最好。」兰生道:「这么着,我们就是十月廿七迁移。横竖房子多,连寄娘一家也一齐迁去,省得两地分开,牵肠挂肚的。」珩坚笑道:「你又呆了,他们为什么迁?就是要迁,也未必肯同我们一起。」许夫人向知三道:「你阳家没有去过么?他们均新回来,你该去望望。」知三笑道:「他过上海,已经叙过了一回,匆匆得很。此番本来要去,因先到此间,停一回再去了。」于是又谈一番别话,知三方要动身,老太太同顺唐进来了,顺唐本系老亲又是旧宾主,所以一家都见的。顾母命知三一同到自己房里谈谈家常及祠堂坟墓的事,问父亲健不健,两位内曾姪孙读书不读书,恐怕要娶媳妇儿了。知三一一回答,见顾母无话,方出来到百川通银号去领银。上灯以前,都兑准送来。珩坚收讫,写了收条,一面寄收银复信到东洋,与十月念七迁移之信一并寄去。晚间知三被芝仙留住,芝仙方知道兰生有恙,子虚一则要拜会,二则探问兰生的病,所以到顾府来。顾母出去见了,谈了长久,子虚临走,顺唐送了出来。许夫人因谈及交卸房子一节,顾母道:「阳亲家也未必空,趁胡大爷在此,明日便请他去交割写纸,将典价收回。倘他凑不及,后来拔还也使得,何必婆婆螫螫的不了事。」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做事实在爽快。」顾母笑道:「我年轻时节,在娘家也同珩丫头一样,帮着娘老子当家。事务也烦,也没不了的。现在有了年纪,还有些老性急,你们不要笑话。」说得大家笑了。当夜各散安歇。 次日顺唐便去寻了房主,把顾母的话说明了,房主甚喜,约初十交易,便倾筐倒箧的去搜索起来,只凑了半价,其余立于欠纸。按年拔还,说明到顾府迁移之日,便来领屋彼此允洽。其款至五年始清,均是后话,表过不题。 初九这日,顾府请客。兰生病已大痊,头上包着手巾,一早就起来逼着顾母打发轿子去接阳府的人。到午刻吃了饭,阳府还没人来。兰生好不耐烦,直到未刻,芝仙先至,往东书房与知三、顺唐相叙。双琼还不至,兰生急极了,差人去催,双琼方坐轿而来。顾母怕兰生受风,不许他到外客堂。芝仙虽是新亲,但和顾母、许夫人一向见惯的,所以也进来相见。此时双琼方到,兰生埋怨他太迟,双琼与众人一一见了。兰生又见芝仙进来,仍包了头接进去,笑道:「贱恙不能远迎,抱歉之至。」芝仙进房里,见顾母、许夫人和双琼坐在那里谈家常话儿,丫头站满一地,芝仙便抢上前去和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又替父母请安问好,大家都立起身来。双琼笑着起身招珩坚去了,众人也不留心。芝仙拣着一只小杌子,正襟危坐。顾母道:「芝哥久在外边,到底有阅历,比兰哥老成得许多。」许夫人道:「长也比兰生长,学问想更好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芝仙道:「姪儿从家严在日本多应酬,读书上是有限的。不过得空儿写写字,看看书。」许夫人笑道:「你兰弟回来后把西话都抛荒了,你们兄妹今儿可以考他一考。」芝仙道:「闻得府上转瞬迁移,聚首不多时了。」说着只听得侧首房里哜哜嘈嘈,看过去,有几个丫头立着笑,许夫人道:「客来了不去沏茶,这么轻狂,成何规矩!」只见门帘开处,霞裳忍着笑捧茶进来,风环揣了一盘茶点,吃吃的笑进来,点心都散抛出来。顾母问:「什么这般乐?」听得里边云锦笑道:「珩姑娘要双姑娘捉迷藏呢。」顾母、许夫人知道他臊,也几乎笑出来,只得忍住了。芝仙假装不听得,又坐不住,因辞了出来。兰生送到门口而回,方进内房门口,只听得珩坚骂声、双琼同丫头笑声。到了房里见珩坚卧在榻上把衣袖蒙了面,双琼揭扯开来怄他,又叫他起来,笑说:「贵客来了,你怎么不见?」一语未了见兰生进来,双琼笑道:「你阿姊不理我呢。」珩坚骂道:「少轻狂些罢,你来了便要淘气,将来不得好死。」兰生笑向双琼道: 「何苦呢?姊妹相见了,正经话儿不说。」遂把双琼拉过,珩坚也坐起,面孔飞红,臊得了不得,冷笑道:「琼儿教你将来仔细。」便唤暗香把手镜子取来,暗香便去取了,给他一照,因笑道:「琼儿怄得我好,旁边的短发多散下了。」于是坐到窗口,叫暗香:「索性把奁具取来,把抿子儿来替我抿一抿儿。」暗香笑着取了来替他先把迦罗香刷拭,然后和他抿好了,把花替他戴。此时顾母已回房去,许夫人命风环、霞裳把筵席预备,再去移了十几盆菊花,利利落落的挪在老太太的房屋里。内眷们便在那边去赏,这里兰生、双琼看暗香替珩坚整妆,心中乐甚,双琼笑道:「姊姊这会子开面了。」珩坚便把刷子蘸了刨花水向双琼一洒,却未曾洒着,嘴里骂:「小蹄子,我收拾好了来问你,看你敢强不强。」一面又要把刨花水洒,吓得双琼逃出后房门,兰生笑着跟出来,说道:「好妹妹,不要这么跑,仔细栽倒了,我有话儿问你。」双琼停了步,兰生走上去执着手,同行到小廊下,因低低笑道:「妹妹那一天不是说要送我东西么?我几天盼想得什么似的,今儿好给我了。」双琼笑道:「那里得好东西送你?哄你呢。」兰生不依央告道:「前同窗时节,我怎么送许多好东西给你呢?今儿求好妹妹一件东西都不肯,要是不给我,你把我以前所送的东西还我。」双琼想了一想,笑道:「我给你东西,你可有东西给我?」兰生道:「我有一个玩 ,早替你留下了,这回子给你。」因解开里襟,在扣子上取下一物,交给双琼道:「这个好不好?」双琼道:「你把这栏门拴上,恐怕小丫头子进来。」兰生便去闭了,再进来,双琼看这件东西是一个白玉蟾蜍,两个蟾眼天生就如红豆一样,大红得娇艳,十二个小字云:永相契,心何疑,长守此,不分离。玉色颇觉温润,双琼大喜,便问:「你从那里得的?」一面说一面便收起来,兰生道:「今春跟老太太到金山烧香下船时,一个和尚送我的,老太太命我自己收好,所以留给你,现在你送我的东西呢?」双琼道:「你莫忙。」遂揭开两重衣袖,见里头穿着一件着肉紧身雪丝汗衫,衫袖绾了四个丝带明角扣,将扣解开,翻过袖管来,有一个小布囊,缝贴在袖内。用一条白丝线凑结住了囊口,解了线,在囊中取出一物,圆大如钱,宝光金灿,共有一样的两个。一个自己仍旧收好,一个送给兰生,说道:「你须藏好,不要给人知道了笑话。我做这件东西,不过明珠见过了一回,现在除你我明珠之外没得第四个人知道的。你千万仔细,不可泄漏遗失。」兰生看时,是一个西洋小照挂匣,制造极精,光亮如镜,却又极轻,因问:「什么东西?」双琼道:「外边壳子是镍片做的,镍是六十四种原质中的一种,里面底板是白金的,我费了半月多工夫方制成这两只,你把这系线的柄一捏,就开了。」兰生便照法开,看见里头嵌着一张双琼的半截小照,笑脸含娇,栩栩欲活,外用薄玻璃嵌好,盖面鎸着几行字云:「阳双琼十四岁小照,制赠兰生哥哥珍玩。」兰生狂喜,如得至宝急急藏好,大家便笑嘻嘻的走出来。只见珩坚忽然走过来,笑道「琼儿你两个人做什么?和你算账!」双琼央告道:「好姊姊饶了妹子罢,便是妹子不好,得罪了姊姊,姊姊也应该担待,念妹子年纪小,包荒包荒。」珩坚见他说得可怜,便饶了说:「下次再这么怄人我不依,我们到老太太那里去罢,兄弟也来。」于是三个人大家到顾母处,只见高高低低菊花摆着一地,顾母道:「不要玩了,等坐席罢。」于是几个人随意说笑。 少顷上灯坐席,内客堂请了诸又人,连芝仙、知三、顺唐四人一席,这里顾母、许夫人、双琼、珩坚、兰生一席,兰生忌口只吃些素菜。霞裳斜坐在顾母、兰生中间斟酒相陪,直到半夜方才散席。芝仙辞别回去,又人同走,出门分路。双琼被顾母、珩坚留住了三天方去。初十日顺唐去领了典价,诸事妥帖。子虚请知三、顺唐替他饯行,谈了一回芝仙的亲事,说现在我便想同芝儿进京替他捐一个功名,明年二月回来。同他迎娶之后,我的向平愿也完了,知三诺诺答应。当夜回来,便和许夫人谈起,叫他预备。次日便和顺唐回申,顾府因将要迁移,须用几个可以信得的老成得力家人,便托人招选。到月底方得了两个人,一个昆山人姓徐名起,年纪四十多岁,写得一手好字。一个是吴县人,姓秦名成,五十余岁,是子虚荐的,明练忠诚,本是盐商汪姓家旧仆,汪姓敝落,秦成痛不欲生,只有一子,在外国兵船上充当修理枪炮的工匠,久无音信,秦成遂投托到顾府来。许夫人看他办事勤恳颇中心怀,遂禀明顾母,派秦成为总管。初时众人不服的,多背地里议论,要想倾轧,说不知那里走来的老猴子,反走到前头管起我们来了。门上杨泰是有了年纪的人劝他们不要多心,大家吃主人的饭,没事便好。众人不听,过了七八天见秦成勤能和气,始终一心,方大家佩服起来。秦成大权在握,正己率人,并无苟且。人家想不到的,他从中提醒;人家畏缩不肯做的,他自己任劳,不肯推到别人身上。因此众人又爱他,又畏他,此是后语。不过秦成过来了,常有忧愁之心,叫人问他,又不肯说。许夫人因子虚荐来的,阳府必定知道。遂命兰生请芝仙来,问他来历,芝仙道:「这是姓江的转荐的,我去叫江老五来见老太太。」 次日江老五果然来见兰生、顾母,因他年纪尚小,请他里面相见问其缘由,老五道:「说也话长,秦成本汪氏旧仆,汪姓系皖江休宁人,世代做扬州盐商。兄弟两人,哥哥器伦兄弟号楚君,一父异母兄弟,上代都死了。」顾母道:「莫非就是汪百万么?」老五道:「是,他家况现在不堪了。初时兄弟同居,器伦独管盐务,甚不务正,楚君专志读书,中了一榜举人,最喜挥霍,有了钱任意使用,不想稼穑艰难。阿嫂见他如此浪使,便不以为然。那一年楚君的夫人苏氏,又费了二千金替夫纳宠,以延嗣续。这位如夫人姓孔,既美且贤,大夫人十分爱他,器伦更加不喜,遂同他分居。楚君颇有傲骨,得了一份万余金家产,也不和阿兄争多少,遂挈眷住到苏州阚姓 中。所有盐引,均归器伦。楚君到了苏州,旧性不改,有等游手好闻,看见新搬来的手头撒拨,便想从中取利前来殷勤。于是三尼两舍,问柳寻花。大夫人又极贤淑,孔姨娘更不能管了。不上五六年,其分产一齐消尽。幸亏扬州还有一所住宅,去卖给别人,得了三千金回苏。遂顿改前非,妻妾三人,便安安逸逸过起日子来。岂知苏夫人,得了不起之症,不上两月,便死了。楚君悲痛异常,誓不再娶。因孔氏为苏夫人钟爱,便扶了正室。但膝下并无子女,孔夫人便想出一个方法来。」当江老五正在说着,忽秦成叫小丫头送来上海胡顺唐的信,说要收条的。顾母便命付了收条,方使兰生将信拆开。里头还有士贞一信,兰生看顺唐的信道: 兰生姻仁兄大人阁下:十一日揖别后,同知三兄前抵京口。次日即附轮东下,十三午前抵申。是夜即发一函将姻老太夫人之意详达。 尊翁现得回信,准于来月二十七日进屋。弟因事急,同洪黾兄将工催督。大约日内可以完工,拟请府上于十月二十四日,由邗江动身,其部署束装各事,知非容易,弟当于二十以前到扬,代为料理,即烦知三兄先来领装先行,以免急促。其轮船官房客票,当为购定。区区一夜,不必大餐房也。日本来信一封,兹并附上,专此。即请阖第均安。 姻小弟胡枚顿首 兰生看毕胡顺唐寄来之信,一一告知祖母。既而又把父亲的信拆看,大略说前寄之十万两,知已收到,心中颇慰。老太太今年既要迁移,只得均托顺唐,男不能回来了。冬间县考,务令兰儿入场。上海为人才荟萃之地,中西学问,好的甚多,倘有正经人,尽可交结。兹许兰儿月支百金,为资助结交及笔墨之费,但上海烟花极多,子弟血气未定,易于失足,此节最为紧要。倘近狎邪僻,须以家法惩之。不可上辱先人,下流不肖。许夫人看着兰生,一面点头道:「好,你可记得?」兰生只是笑,因看下面道:「要想延致韩颓夫,若其到申,兰儿尽可结交,留在家里朝夕请教他必有大益。杨先生倘肯到申,仍请教读,不能相屈,方可再请别人。所有置备车马,请母亲自行斟酌。珩儿亲事既是十分紧要,也只得遵办云云。」兰生看珩坚微微一笑,当时把信放好,请老五再毕前说。老五道:「孔夫人因不能生育,常常听得西乡有铜观音,求子甚灵。夫妻两个商议求子,遂齐戒沐浴,到观音前许愿,求得一签。签上的比例是贾太传迁谪长沙,一看下面,乃是中下签,有四句签语道: 九畹灵根,三生情种。孽海啼珠,回头是梦。 兰生道:「咦,什么解释?九畹是产兰之所,难道兰花神转世做他的少爷么?还说三生情种,必定多情的了。只是下两语不好。」老五道:「我也如此想,他夫妻疑疑惑惑,回到苏州,不上三个月,果然坐了喜。到癸酉年三月初一,是万春节,夫妇梦见一个癞头和尚赠他一枝素心兰花说你们要儿子,我把这香祖送给你罢,将来长大,必有出息,你们须好好栽培,只是识不得字。夫妻醒来,所见皆同,彼此奇异。以为必定有一位干蛊郎君,岂知生了一女,生下之时,异香满室,空中仙乐嗷嘈,微闻叹息之声 夫妇见生了女孩,虽然失望,却也爱胜连城。最奇的生后右手心里有同心兰两朵,勾画分明,到三岁上渐渐的隐去。」顾母道:「果然稀奇,这位姑娘必定有些来历。」珩坚道:「签上说的,九畹灵根,必是兰仙无疑。」老五道:「他夫妇因这个上头,便题他一个闺号畹香,单名一个瑗字,当男儿一样看待,小时节便装男子妆束,编了发辫,穿了小京靴,自己教他读书。这位小姐十分聪明,又是粉装玉琢,貌若天人。人家见了是一个年少书生,翩翩公子,写得一手堇香光字。到十四岁上,诗赋文词,已无体不工。书也看得多,记性又好,针线又好,就是一样不好,多恨多愁。往往抚景生情,流连伤感。」兰生道:「和尚说叫他不要识字,为何又使他通文呢?」珩坚道:「他爱这位小姐,自然要他读书了。」许夫人道:「读书只要明理,便不妨的 」老五道:「他父母因为爱他不忍嫁他,要想招赘,选来选去,均不称意。岂知他哥哥闹出一件事来,恰遇敌人入寇,器伦贪图重利,在闽海一带贩运米粮被仇人告发,说他济匪,将家私一齐抄查,累及楚君,将卖屋的三千金,也被抄去,并将功名革斥。器伦、楚君同家眷发边瘴充军,楚君抱此奇冤,不到几日,即行气死。孔夫人同这位小姐大哭,草草成殓。幸得有一位同年替他辨冤,说器伦、楚君早已分拆,各居不通闻问。当道也知其冤,便把楚君的家眷开脱了。说汪某已死,后人应免究追。此事遂缓了下来,仅不过器伦一家出关,岂知仇家还不称意。必定要孔夫人等充发,要想再去告状。此时便恼了义仆秦成,秦成见汪家如此消败,都被这个人所害,乃必定要一网打尽,实在过分了。于是连夜去把仇人杀了,到官自首,上宪怜其忠心,也只定 他一个军罪。孔夫人不见了秦成,心里想他是有忠心的人,未必为汪氏贫了,逃走到别处去。后来打听他杀了仇人获罪,心中感激,到监中去张望他,彼此痛哭。秦成道:『老奴死了,已不足惜,恐怕几天里头便要出门,只是畹香小姐总要保好,早早择了一婿,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还有一事,太太须要记好。』」未知秦成所说何事,且看下章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牵萝补屋兰梦征祥飞絮沾泥萍踪遇美 却说当日孔夫人见了秦成十分苦楚,酸上心来,秦成也不胜悲痛,因道:「老奴还有一言,老奴平生积蓄数百金,现在房里箱中,就请太太收了使用罢。老奴有一信在此,存太太处,俟儿子来时交他。此去生死不保,也不管后来了。」顾母叹道:「真是义仆,可敬可敬。」许夫人道:「后来呢?」老五道:「这位孔太太回来,在他房中把箱子翻出来,果然有四百金。此时正是极穷之际,但也不好用他的银子。仍旧去送交秦成,秦成一两不受,说主人若要再逼,老奴只得死了,这是算老奴孝敬主人的。不过老奴死后,求主人在庭心里赐一碗羹饭就是了。孔夫人不能再推,含泪勉强收着。过了十几天,秦成起解,赭衣登道,前往黑龙江。孔太太买了许多路上用的衣服干粮送他,又送了一程,彼此说不尽的家事,大哭而别。孔太太回来,日日感伤非愁即 ,苏州人情最薄,往往重富轻贫,楚君在日,有许多小债。因家产被抄,不能还了。有等刁恶的人,还来追讨。说你家中现有活宝,若出脱了,我等的债项都可以还了。孔夫人见局面不好,苏州不能再居,要想去投楚君的一位同年,岂知也是新故,于是走投无路,只得密密的携了小姐逃往别处。那秦成出关过了三年,遇着恩赦系念旧主,急急赶回。那里有一些踪影,心里不死,于是扬州、安徽、上海、京都、宁波、广东、金陵、镇江各处又寻了二三年,历尽艰难辛苦,仍旧一无消息。后来遇一个和尚同他说,小主人在草里,现在不能性急,后来可以见的。秦成想难道落草么?无可如何心也死了。方才托我们要寻饭主,家父便托子虚老伯转荐到府上来,这是秦成的来历。他日日愁眉不展,大约为此。」兰生道: 「畹香小姐必定有天神保佑的,可惜 不到。最好招来和我们一处住,不教他吃苦。」众人听他呆话,大家笑了,顾母问老五几岁,老五道:「十三岁。」许夫人道:「亏你小孩子,把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珩坚因推着兰生笑道:「你比下来了。」兰生只是笑着,顾母因请老五吃了饭,送了许多东西,方放他回去。 光阴迅速,转瞬十月十二,顾母料理束装编了行李簿,许夫人、珩坚、霞裳、暗香、月佩等便忙起来,秦成总理其成,外边置办蒲包、捆席、竹箱、竹篓、绳索,又招木匠做粗板箱。还有包装箱子的竹筋、木花、砻糠堆满一地,所有粗重物件一概贱卖。杨泰等料理花盆、花架、桌榻、椅杌、插镜、屏风、书架,厨房中的锅碗等事,秦成等料理门帘、灯镜、玻璃、箱笼、杯盎、铜磁、锡器、竹木、雕刻各物,徐起料理文房玩器、书画典籍。入篓的入篓,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上房东西,有月佩、霞裳、暗香等督人收拾,珩坚每日各处督看。先几日写信到宝应去知照一个姓吴的亲戚,杨先生解馆暂回。兰生一无所事,每到阳府看双琼谈别绪去。秦成每日到街上各店铺收账还账,又有各亲友陆续前来送行。 这日兰生到阳府辞寄父母的行约,芝仙到上海玩,双琼见了,强笑道:「你们今番到好地方去,不知何时再见呢。」说着眼圈儿红了,兰生就鼻子里酸起来,勉强忍住了一回子,又强笑道:「我们去了必定要叫老太太打发船来接你们的。」双琼道:「这也看你们心上想到想不到呢。」兰生笑道:「恐怕寄爷要进京,过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来。」双琼鼻子里哼了一哼,程夫人道:「你走我没好东西给你,有一个小银钟是妹妹在日本自己做的,前日你见过了,你带去放在书桌子上,也知道时候。」便命娇红取来交给兰生,兰生谢了。只见福儿同松风进来回说,家中有三四个亲友来送行,等了一回了,请大爷回去。兰生便向寄母磕了头,向双琼作揖方慢慢出来,到书房拜别寄父,芝仙送了出来说:「到了上海先给一封妥妥当当的信来。」兰生答应着,便急急回去了。二十日,顺唐、知三已到扬州登门相见,此时顾府的行李发起来。廿二日知三带了行李船先走,廿四一早顺唐已把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也先走了,到镇江去安排轮船等候。到廿五下午,老太太等都下了船,子虚已在船上等候和老太太说了一回话,说今年只得早道进京了,芝儿也要进去,同他捐个官,自己不知道官运如何。若是得了上海的缺,到极便的了,顾母道:「我亦但愿你如此。」说着只见亲戚女眷们都来送行,子虚便走了。所有男客都到兰生的船上,直闹到上灯时候方才清静。许夫人恐怕还有人来送,忙命开船,行到小江口停泊。岂知路上遇着一个亲戚,这人是老太太的亲女士贞的胞妹,兰生的姑母,嫁在宝应吴姓,夫名焘,号季良,是一个军功知县,历任浙江山阴天台。因一个上司和他不合,便休致还乡。看破世情竟出了家,不知去向。家中那里寻得到,哭了几年心也淡了。这位姑太太生一子一女,子名平,字冶秋,年少清才,早已进学得了拔贡。性喜击剑,好远游,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豪杰。有不公不平的事,他便干预在里头,得了朝考小京官。考取章京,也不去当差,娶的浙江洪氏之女,就是替顾府在上海监修园屋的洪黾士之妹,字素秋,颇觉贤慧,生下一子。冶秋立志寻父,四处远游,在天津眷一位侠女,姓冯字碧霄,也是好剑术的。又在京中与韩秋鹤相识,结了盟兄义弟。姑太太的女字喜珍,嫁杭州庄伯万之子号伯琴,在上海开庄号的。这位姑太太最爱女儿,因喜珍新生一子,百日剃头,开汤饼会,所以赶到扬州,要想同走。岂知廿五傍晚后方到,老太太已经走了。姑太太只得雇了一只小船赶来,方才相遇。拜见母亲,与许夫人、珩坚、兰生等相见,大家欢喜,过船之后,那只小船打发回去。顾太太把喜珍新喜的事回了老太太,珩坚笑道:「上回有一信,姑太太收到不曾?」姑太太笑道:「早已收到,你发了信隔一天便到了,不这么,我那里知道你们迁移呢?」兰生道:「姑母为何不同素秋姊姊一起来?」许夫人笑道:「他那里还能出来,我要走,他还不教我走呢。」珩坚执着兰生的手,笑道:「你处处都好,只这呆气,我总不喜欢。」姑太太笑道:「小官人也亏他了。」说着姑太太的丫头娟娟已把土仪在箱里取了出来送给各人,大家谈到四更多天,听见舟子开船了,方才安睡。 二十六午刻,已到镇江,老太太等一早起身梳洗毕,在蓬窗里看一路的山光水色,到焦山下风景更好。兰生道:「地方如此荒僻,怕是盗薮,晚上不是好走的,须地方官差炮船巡察巡察方好。」秦成道:「晚上本来不走呢。」说着镇江已到,舟抵码头,顺唐接见了笑道:「老太太真快,轮船要晚上才到呢。」顾母笑道:「我怕误事,昨日早已下船了,那些送行的实在令人烦死。现在姑太太也来了,我来见见。」顺唐和冶秋是两姨表襟亲,遂一一的见了。问起姑太太来的缘故,许夫人告诉了,顺唐因笑道:「前两月听得令婿在上海买了一所住宅,要移家眷,岂知他瞒了人搬家我一些不知道,后来几许亲友不依,仍旧去罚他的酒反多闹了两天,这回子恭喜了官官,是初二剃头,听说还有戏呢。嫂嫂也还健,真是你老人家的福。 」太太笑道:「仗大家的福。」许夫人笑道:「我想起姑爷迁移,我们还欠礼呢。」姑太太笑道:「现在我们也搬场两免罢。」珩坚笑道: 「我想起我们吃亏,搬场礼虽然两免,这剃头礼是两免不来的。要是和兰弟便娶媳妇儿,但是也赶不上了。」说得众人皆笑起来,顺唐笑道:「妹子你快莫说,你不知道,我在上海时候,他们已把东西送来给我们,有许多书画器皿都是他们合伙儿送的。现在挂的挂,供的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横竖都记在册子上。」顾母道:「不要多说了,候还早,我们吃了午饭到金山去玩一回,再到船上来,不知等得等不得?」顺唐道:「尽管从容,老太太只管去玩就是了。」于是老太太一面开饭,一面命秦成到岸上预备四乘大轿八乘小轿,一匹马伺候。又命徐起先到金山寺知照等候,顺唐也和兰生赶紧吃了饭,等老太太动了身,方把随身行李搬上趸船。到五点多钟,太太等都回来了,到趸船房里等着。六下二刻,听得烟通吹气之声,大家凴栏远望,只见一只洋轮满船灯火,飞驶而来,渐渐的近了,拢到码头。上下货物,客人及扒手、接客挤了一回,顺唐已去定了官舱六间,行李搬上了船,方请顾母、姑太太、许夫人、珩坚、兰生登船,所有丫头仆妇也次第买了散舱。只听得吹气一声,展轮下驶。 舒母等吃了饭,顾母一家正在谈天,忽顺唐走过来说:「方才买办来说,要我和老太太商议,让出一个房间,因为有两位女客结了伴,要到上海,行李之外仅带两个婢女两三个仆妇,仆妇等住统舱还好,这两位必定要官房间的。船上实在没得空房间了,所以买办急得了不得,和我们商量。我想我们房间还可以勉强让出四个客位来,请老太太示下。」顾母道:「女客是何处人?什么人家?」顺唐道:「是买办熟识的,听说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松江人。」顾母想了一想道:「既这么着有什么使不得?女人出门也可怜见的,本来不能和男人挤在一处,但是让了他一间,旁人见了倒说我们要省钱似的。现在南六号本来六个位次,只得霞裳、兰生、春云三个人住,你叫兰生搬到我这里来,请他主婢四位就住在这房间里罢。」暗香笑道:「兰哥和霞丫头住的 第八号,第六号是我和姑娘住的。」顾母道:「不管六号、八号只叫兰生让他就是了,再者船票已经我买了,房间是包定的,就和买办说一声,不容向女客要钱。」顺唐答应着,退出办理去了。松风便到八号,把兰生的铺盖搬过一回,两位女客已把行李搬进,安排已毕,因顾母厚德亲自央霞裳领了来谢,也用大字名片,先命使婢送进来,兰生连忙自去接进。一看只见一张上是「谢琼」两字,反面有「小字湘君,本字湘娥」八字。一张是「林玉双」三字,反面有「燕卿」二字。此时许夫人、姑太太、珩姑娘都在那里,深为奇异,兰生道:「莫非是门户中人?」顾母喝道:「你管他门户不门户?他们听得了,岂不要忌讳?就是门户什么要紧?好的尽多呢。」一面说,一面请。只见霞裳领了两个人笑嘻嘻的进来,大家一齐起身迎接。两个人望了一望,霞裳一一指点了。他便先向顾母、许夫人、姑太太磕头,顾母还礼不迭。又与珩坚、兰生见了,四个人彼此一呆,好似在那边见过似的。两个丫头,又送上两枝银水烟袋,给两人吸水烟。霞裳指着一位穿淡黄袄子元绉裤素妆清静圆脸细腰中等身材的姑娘,向顾母道:「这位是谢姑娘。」又指一位穿石青袄子银红裤艳妆妖冶鹅蛋脸儿削肩秀项长颈苗条的说道:「这位是林姑娘,又号黛玉。」兰生把燕卿仔细一看,啧喷称赞,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等美人,比双琼妹妹真不相上下呢。珩坚看湘君沉静幽娴,燕卿聪明灵动,各有好处。兰生只是呆想,想这两位可惜不是亲戚,若是亲戚,以后还好见见。又想这两位不知读过书没有,我家中现在仍请先生,他若肯来附读,索性再多两个同门,又想方才这回子挤,可怜他们照应伺候的人少,不知挤在那里受委屈,只怕晚饭还没吃,腹中也饿了。一时,便心中无主起来。顾母与二人长谈,知他是门户中人,兰生又替他忧愁起来,想这等人,落在平康,真是可惜了。等我到了上海,设法替他赎身,但恐不能再见。便叹了一口气,又想他既是青楼中人,我倒可以常常见了,强似闺中人,不容易见面呢。那顾母的丈夫是著名的叫顾三爷,风流豪侠,挥霍黄金。扬州盛时,这位顾三爷一夕间使过五万余金,往往将乐籍中人招到家里,顾母是见惯的,也欢喜他们。今湘君等言语又好,所以顾母更加快乐,说:「老爷在日你们一辈子的人,我见过不知几多。你们落在风尘中也苦,不论什么人都要陪他笑脸,要和气,不敢任着自己的性。客人怜香惜玉的还好,有一等惫懒客人饶不肯多使钱,动不动便生气,你们有一件不周到,就打饥荒。还有一等仗着官势的,往往给人没脸,所以这个饭最是难吃。」顾母说一句,二人答应一个是,顾母又道:「我不是倚老卖老说,你们现在年纪还不大,倘有知心着意的好客人,你就从了良罢。还有一节,那些王孙公子,官宦缙绅好的不多,他也不稀罕你们,家中三妻四妾的。就是恩爱,也不过起初几日,谁也保得到老。若要从良,只要规矩,有良心的,穷些也不妨。你们去了神明似的敬你,珍珠似的爱你。」燕卿笑道:「我看满洲人和外国人最好,极爱女人的。」湘君笑道:你去嫁他,在满洲吃饭,外国去睡。」说得众人都笑了,两个丫头立在门口也抿着嘴儿笑。姑太太问两位姑娘年纪,湘君道:「林姑娘二十五岁,我二十一岁。」顾母道:「年纪也算到了,风月场中专仗年纪轻,快些弃了罢。」湘君道:「老太太的话,如金如玉。但是我们的心事,也一言难尽。就是这位林姑娘,他本是松江好好出身,他母亲不好,逼着做卖笑的生涯。我的父亲也是做官呢,初进勾栏,给龟奴朝打夜骂。我从小是读了四五年书,父母死了,被人哄卖出来,半路出家,不知受了许多苦恼至有今日。」说着眼圈儿红了,顾母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要留意走到正路上。」燕卿道:「他现在要皈依佛祖呢。」兰生道:「佛是最空的,有什么好处。」燕卿道:「他说他的上代有一位谢小蛾,是受过戒的。后来我们队中有一个卞玉京,也做了女道士。」许夫人道:「论理年纪轻轻,别的事都可以干得,出家最不好。」珩坚道:「各有志,那里勉强得来。」湘君叹一口气,说道:「今日匆匆,老太太烦了一天,也须早睡。我等许多心事一时说不了,到了上海,倘蒙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小姐等不弃再到府上来请安谈谈罢。」说着便一同起身出去,顾母道:「你等也早去安置罢,到了上海到我们家里来玩。」于是姑太太、许夫人也出去各自安歇。兰生听了湘君的话,不知有什么心事,替他忧闷,那里睡得着,私和云锦说了,等祖母睡着,要想与湘君、燕卿等谈心,便私自到湘君、燕卿房里来。霞裳起来开了门进去,湘君等正要想睡,见兰生来了便和他谈心,兰生道:「刚才听得谢姑娘说出家这件事,断使不得。天生你这位绝色女子,本来要你享世上的福。你肮脏了天也不喜欢,你若有意中的人,便随了他,岂不好?」湘君道:「此言虽是,但霁月难圆彩云易散,将来臭皮囊放到何处?人生百年,不过一刹那耳。朝露蜉蝣,言之可虑。」燕卿道:「你总是这等说法,若世上的人都是你这样不生不灭,便尽是活观音了。」兰生道:「一些不差,我们儒者只知道,治国利民的事。就是劝你,为是一块美玉怕要弃在无用的地方。果能成仙成佛,还受世人的香火拜祷还好,只怕终无效验,就可惜了。」湘君道:「公子未曾读庄子乎?庄子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富者积财不得用,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寿者昏昏,久忧不死,形累之也。为 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又云:弃事则形不劳,道生则精不亏。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若不想出一个全神的法儿,真是与草木同腐了。」燕卿道:「不要和他讲了,愈说愈僻了。」霞裳接口说:「方才林姑娘说上海住的地方还没定,只怕要到一个姓冯的家里暂住,定了要到我们家里玩呢。」兰生笑道:「最好谢姑娘、林姑娘都要来的。」湘君笑道:「我们坐马车是便路,天天来不要厌就是了。」兰生道:「只怕请不到,就是二位定了地方,也先给我一个信。」燕卿笑道:「这个自然,还要请少爷过来光辉光辉。」兰生道:「到了那里,要叫人做诗登报么?」燕卿道:「这个到不要,大凡人怕出名,吾们随天而动,不必他人提倡。」湘 道:「说起来吾想着了,上年我从汉口回来,听得有一个人叫司香旧尉,要造一部章回书名《尘天影》,又名《断肠碑》,专要将我们女儿家的事编在里头,我等到要仔细些,不要弄出把戏来,被他在书里头形容,倒是笑话。」燕卿道:「我在天津也听得,管他什么,我做我的事,我快我的心。流芬遗臭,各有千秋,便是他把我们的春宫图儿画在上边,也不妨。」兰生等听了,都笑起来,兰生看他两个丫头,一个方脸丰腮面色如玉,一个小长脸儿眉目端好。因请问名字,湘君指长脸的道:「他叫鹣儿,林姑娘用的。这个方脸的姓颜名舜华,我用的。」兰生笑道:「颜如舜华,真不愧了。」燕卿笑道:「他不但貌美,还是才丰呢。也能写字,也能做诗,也能算命,也能起课,也能收生,也能……」说到这里,舜华笑着把燕卿打了一下,道:「你这林姑娘信口乱说,不知道嚼的什么?」燕卿也笑弯了腰,众人也都大笑。霞裳看表上已是二下多钟了,便催兰生去睡。这里湘君等方才就寝。 次日一早已到上海,湘君、燕卿过来谢别顾母、许夫人,顾母道:「现在见过,便是熟人了,这回子暂别,你们虽落劫青楼,也是良家出身,我们从来不肯轻看的。倘得空儿,到我们那里来玩玩。有什么故事,讲给我们听。我这个孙女儿很博学呢,今儿早上霞裳说你们两位都是博古通今的女学士,连丫头都通文理,也算难得,回来你们把我这个孙女儿考考究竟如何。」湘君笑道:「某等是燕雀,府上这位姑娘是凤凰,我等那里比得上。」珩坚笑道:「我等算得什么?两位姊姊未免太谦。倘肯枉驾,我等大家叙叙,倒是彼此有益。」兰生道:「可惜双琼妹妹不来,他造的机器玩意儿,你两位姑娘见了也佩服他,并且文学还好呢。」说着只见一个老妈子过来向湘君说:「行李都上了岸了,舜姑娘、鹣姑娘在岸上等着,冯姑娘那里已差阿钱送信去了,请 位上岸去罢。」二人遂拜别出来,这里顺唐到顾母处来说,老太太、太太等要耐性,不要走开。待我先到岸上,把零碎行李先发过去他们怕就有人来接了。我等自己的几辆新马车,必定也来了。太太、小姐、少爷和体己伏侍的几位贴身姑娘坐马车,其余都坐东洋车。那东洋车已经发给了车票了,等我们打发人来了,请老太太等再走。顾母答应着,此时上下的人拥挤不堪。顺唐去了一回便有几个亲戚来接,一个是舒知三,一个是洪黾士,一个是庄伯琴。三个已略略表过了,一个是庄仲蔚乃伯琴的嫡堂兄弟,就是芝仙、珩坚的女家媒人,又有姑太太的女儿伯琴之妻,字喜珍。又伯琴、仲蔚的族妹雪贞也来相接。到船上来请安,喜珍请母亲先到自己家里,因说道:「顾府上正在忙乱,缓日再去罢。」姑太太应了,伯琴命栈中帮工把岳母的行李先行抬去,然后姑太太拜辞母亲、嫂子登岸乘轿而去。等了半点钟人也不甚拥挤了,静安寺顾府上新用的家人,早已将手本送来,和主人请安,顺唐命他们回到静安寺去,照舒老爷、洪老爷派定的执事办理。众人去了,这里又等了一点钟,各房间的行李都发清了。出进的人也不挤了,迎接的马车也到了,方请顾母、许夫人、珩坚上岸登车。那兰生早已到了岸上,也一同登车。霞裳等都分派坐了马车。从浦滩向北到英界,过海关进三马路到大马路,但见两旁皆是洋房,果然画栏凌虚,长廊匝地,洋行商铺,货物纷罗。来往的人不可计数,有坐车的,有乘轿的,有步行的,说不尽风流富贵,热闹繁华。当时浙江有一位名翰林稿中作的洋场杂游诗甚好,因录于此,诗云: 枕水层城似斗宽,鳞鳞烟郭绕晴滩。夕阳楼阁参差起,十里江光上画栏。 绿油窗子紫泥墙,碧眼儿童黄发娘。中外即今皆率土,不妨间地作彝场。 横江烟火走晴雷,海上轮船驾浪回。岭峤荔支闽峤橘,一时分佐客中杯。 寒潮无讯半晴阴,浦上人家对晚吟。为有黄公余韵在,女儿都学李环琴。 烟寮月阁敞江衢,百桁湘帘翠袖扶。绝似秦淮全盛日,倡楼沙顿客丁苏。 尘宵压路动香■,灯火歌场彻夜燃。十部梨园京调好,江南闲煞李龟年。 [book_title]第六回 海上楼台别开眼界客中亲故细数心期 这六首诗多是形容上海的。却说顾府上上下下的人也有到过上海的,也有未到过的。其未到过的见了这等地方,不禁口讲指划的议论。珩坚先叫过秦成来,命他传谕各人,大家庄重些,不许嘻嘻哈哈的轻狂,给人家看见了,说我们好似小户人家似的,成个什么规矩。秦成去吩咐了一遍,方才动身。一路上游手好闲者见了这一起人,便站住了让他们过去,于是品头题足,说这个姐姐标致,有的说穿素衣裳的打扮得干净,有人说长方脸儿的姐姐好,面又白,笑起来有两个涡儿,有人说这个瘦瘦身材的脚小,他在车上还和我笑了一笑。有人说那第一乘马车里一个白方面孔打扮得仙人一样的,恐怕就是顾家的大小姐。内中一个人说道:「不差,他的名字叫烂污阿秀,是顾士贞的小老婆生的,还没受茶呢。」有的说这位公子到也生得秀丽,不知道定过亲没有,恐怕年纪还轻未必见得定,内中一个人说:「你们真是胡猜,我和他老亲,不知道么?我七月里还住在他们家里,这位秀小姐今年十九岁,我和他做的媒,给南京内达士的公子,刻下尚无回信。倘占吉了,便要送六礼的。这位公子我和他是表兄弟,他十七岁了,是大夫人许氏生的,钟爱异常。他在外国时候,已经聘定了阳参赞的小姐了。他最欢喜是女人,姊姊妹妹的,马桶都肯倒的。连毛丫头他也肯服侍,只怕老子。」众人正在胡说巡差来了,他们都散。 却说顾母到了静安寺,新宅西门口另有一条平路,车子可以一径入内早有一班新新旧旧的家人仆妇,从大门口直至里边,先自跪接,然后垂手站立。顾母、许夫人、珩坚、兰生下车,早有云锦、风环、暗香、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先下车来搀扶,兰生乐得无可不可,先跑到里面去了,再走出来。珩坚也走上,去搀着顾母,一面吩咐杨泰去守了头门,不许闲杂人等一人入内。又命秦成吩咐厨房,安排午饭。家人仆妇进来见了也赶紧吃饭,再来伺候差遣。舒少爷等一班迎接的人也同上头一起开饭,所有行李先去照着册上检点一遍,吩咐毕,便同顾母进内。到大厅上看匾额写着通德堂,里面一进是内厅,是养志堂三个大字。所有排设,已经齐了,迎晖堂铺饰得十分华丽,正中楠木大弥陀榻,榻上两个红缎绣垫绣枕,一只炕几,几上一架报点刻的西洋大自鸣钟,在那里咭咭阁阁的走。里面一只独幅本椐的天然几,几上一头是景泰官窑大花瓶。瓶里插着一枝木芙蓉,一头几上是寿字,八音石磬。壁上一幅吕鸣谦粗笔墨画曹昭续史图,旁悬着大红团凤描金八言对,墨彩浓厚,一笔颜字,是镇江朱廷琛写的。联句是: 少室经师,大家史笔; 撢林佛趣,学海文澜。 两旁红木小单靠椅十六把,是大红绣鹤绉纱垫,大红绣鹤绉纱椅帔。东边壁上是汤经常写的八条珊瑚笺小屏条,西边壁上八条洪葆初的工细蝴蝶。另有嵌螺七言木对一付,是吴淦写的。联云: 花帘红漾诗魂瘦, 蕉馆青扶鹤梦凉。 地上铺着回文五福步步生莲西洋毯,上边是广漆天平顶,地中间一只红木大百灵桌,桌上一只古铜鼎,烧着安息香。顾母等方才坐定,秦成送上男女家人名单,丫头接了,交给珩坚。秦成便先领着一班男仆小厮叩头,叩毕起去。次是一班女仆同小丫头叩头,然后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叩喜,顾母命兰生去拉他们道:「你们不必如此规矩,此时先到两班叩头的。」珩坚早已命月佩、霞裳预备了赏封,交秦成取出去,一一分给,正在忙着,只见胡顺唐、舒知三、洪黾士、庄伯琴、庄仲蔚都进来道喜,接着又有金公馆、汤公馆、西领事总译及亲友男客数十起,都来道喜。珩坚命顺唐、知三、兰生到客厅陪着,共数十起,珩坚命快快开饭,赶紧吃完。亲戚奶奶们又都来了,如顺唐夫人洪氏、黾士夫人谢氏、许夫人的内姪媳妇邹氏、许夫人的姨表妹孙太太、姑表妹贺太太、士贞的姑表妹黄太太,以及族中的朱太太、蔡太太、吴太太、王太太、曹氏、史氏、三姑娘、香姑娘等,也是数十起。顾母只陪着几个近族的姪媳妇儿在内房歪着,随意喝茶讲话。许夫人、珩坚在内厅及议事厅两处应酬,忙得很。直到四点多钟,方渐渐散去。许夫人也乏极了,到里头榻上去躺着,外边的客人也次第散尽,只有知三等几个人。兰生便溜了进来,去看祖母、母亲、姊姊,同自己的房间。珩坚也同去把各房看了一回,祖母兰生住在西首,母亲和自己住在东首,月佩、暗香等正在那里打开铺盖及箱笼等物,珩坚看了一回,吩咐了几句话,指点挂的书画、着衣镜、床榻、桌椅的位置,更衣的地方,又说须多找几个人立刻安排。吩咐毕,方才有暇,重到内客堂,也乏了,在一张醉妃榻上命小丫头倒了一杯茶喝着。方把男女仆执事名单取来,展开阅看。只见上写着新增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男计二十五名,女计七名。珩坚便道:「所有执事,由顺唐同黾士商量妥当之后,派定的,但虽是新招,尚有不妥。」因传秦成上来说:「这些人性情驯劣,均不得知。你明儿须招一个拍小照的人来,把这些人分男女两班,连我们带来的家人除里头贴身姑娘外,其余均令照在上头。你须把各人的姓名在照上逐一注明,再送进来,将来便于稽查认识。」秦成答应着去了。到次日,果然照好了,送进来。这是后话不题。 顾母新迁诸事妥洽,所有贺喜的人,也大半已会过。珩坚因见这些新用的家人,派得不妥,当日又请顺唐进来,把这各人细问一遍,填了年岁,便去回了祖母、母亲。许夫人命他自己斟酌,珩坚遂重新分派把带来人也并在里头。霞裳、暗香虽不甚通文,却能写字。遂命二人各写一张分贴内外,上边写着: 新派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 总管一名: 秦成 司阍兼接信传事送客二名: 杨泰卫传 值堂兼伺候上菜送礼收发书信二名: 周全周基 内外书房管理书籍文具,兼合府一切所用书画玩具并清书二名: 徐起顾喜 管理宅门以外几榻、桌椅、床枕、盆镜、灯屏、花卉、盎盆二名: 孟守顾寿 值内书房一名,兼管少爷衣服一名: 水月 值外书房二名: 顾福柳烟 跟少爷二名,兼管出门衣服: 松风梅雪 伺候上房购买物件一名: 尚行 马夫兼抬府上物件及轿子二名: 王良金勒 车夫兼管洒扫、扛抬物件及轿子四名: 茹飞习成服辕莘勤 厨房兼买办烧火洗涤上菜四名: 汤调汤和米珠莘贵 茶房兼挑水夫二名: 解克解樊 打杂三名,管理挑水浇灌、曝晒、涤厕、畜养、挑运 秽: 狄清狄威狄静 内室三名,管理上灯、添油、擦桌、烟袋一切传唤: 杨昌夏效阴承 更夫及花园洗灌、栽种、看守四名: 严防管龠司慎劳商 内茶房女媪二名: 夏家妈,曹四姐。上房内打杂差遣,兼浆洗涤溺,女媪四名: 张家妈,王家妈,茹家妈,汤家妈。 针线传事,兼伺候头等姑娘梳洗差遣,使女六名: 朱静姑,孟贞姑,华颖姑,江慧姑,刘秀姑,侯媚姑。 三等额外使女四名: 小琴小棋小月小霞 其余上等贴身姑娘,老太太处云锦、春云、百吉、阿珠;太太处月佩、风环、秋红、阿秀;少爷处霞裳;小姐处暗香、疏影、春喜十二人,照旧供职,不在以上之例。所有以上各职。派定后各自留心,勿得疏懈。如有不尊约束,及酗酒、赌钱、骂人、殴打、私出、推诿等情,一经发觉,即以家法重惩。倘有要事,准向总管告假,转由上房批准,方可出门。其有不经禀准,容留并非府内之人,住宿吃饭,及干预外边公事,漏泄府中议论,并妄造谣言,颠倒是非,一切弊窦,一体发交总管惩办。如上房或有意外差遣,另加节赏。此谕。某年月日。 众人看了这张谕单,便知珩坚姑娘经济,是一位精细、厉害、操家的小主子,便窃窃私议,大家警戒起来。这日,大家倦乏,七下钟便催吃了晚饭,顾母、许夫人、兰生略坐,谈了一回,便卧。珩坚请了顺唐、知三进来,命秦成引导,月佩、暗香掌灯,自己随同知三、顺唐先到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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