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上繁华梦
[book_author]孙家振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6127
[book_dec]原题《绣像海上繁华梦新书》。狭邪小说,初集三十回,二集三十回,后集四十回。古沪警梦痴仙(孙玉声)戏墨。初、二集有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上海笑林报馆排印本,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笑林报馆再版本;后集有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笑林报馆排印本。光绪三十四年(1908)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初集卷首有海上警梦痴仙漱石氏自序、古皖拜颠生序及情天觉梦人、曾经沧海客、歙县周忠鋆病鸳、古滃狎鸥子等题词。书中多叙写妓院生活。初二集叙谢幼安(作者自况)感梦游申,至桂天香嫁幼安回苏止。其间名妓、 名流及狎客均一一交待;后集以桂天香染疫亡后,幼安重游上海,藉消积闷,并目击前集未睹之繁华。书中对骗局、赌术诸事,亦多所描写。有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本。 初集二集有光绪二十九年(1903)上海笑林报馆排印本,后集有光绪三十二年(1906)笑林报馆排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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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谢幼安花间感梦 杜少牧海上游春
沧海桑田几变更,繁华海上播新声。
烟花十里消魂地,灯火千家不夜城。
车水马龙游子兴,金樽檀板美人情。
闲来编作新书看,绮梦迷离细品评。
从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可知“酒”、“色”二字,虽是误人,实是人自己误的。然而繁华之地,偶一不慎,最易失足。即以上海一隅而论,自道光二十六年泰西开埠通商以来,洋场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赏不尽的是酒绿灯红,说不了的是金迷纸醉。在司空见惯的,尚能心猿紧缚,意马牢拴,视之如过眼烟云,漠然不动;而客里游人以及青年子弟,处此花花世界,难免不意乱心迷,小之则荡产倾家,大之则伤身害命。何况人烟既盛,良莠不齐,诈伪丛生,是非百出。所以烟花之地,实又荆棘之场,陷溺实多,误人非浅。警梦痴仙生长沪滨,浪游已倦,每一感及,焉伤之。因广平日所见所闻,集为一书,以寓劝惩,以资谈助。是故此书之作,谓为痴仙之游戏笔墨也可,谓为痴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无不可。正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千古繁华梦一场。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苏州有个饱学秀才,姓谢,名景石,字幼安。原籍安徽休宁人氏,因避红巾之乱,徙居姑苏。父名谢阴恩,也是个博学儒生。母金氏,乃慈乡金念萱之女。当幼安临蓐的时候,其母梦满堂丝竹而生,因以“景石”二字命名,幼安为号,取谢安石东山丝竹之意。乃至长成,出落得一表人才,堂堂非俗;而且资质甚是聪颖,读书一目数行。因此才名藉甚,远近皆知。十六岁上案元入泮。十八岁娶了西村齐氏女眉姑为妻,一双两好,夫唱妇随,甚是相得。
孰料不多几年,父母忽相继逝世。幼安哀毁逾恒,忽忽不乐。幸家道颇可温饱,遂绝意进取,做一个林下散人。每日里与二三知己玩水游山,名胜之区,足迹几遍。著有《小东山馆纪游吟稿》,自号小东山主,诗笔清新,艺林传诵。膝下二子:长名麒儿,年七岁,已就傅读书;次麟儿,年才五岁。幼安在家,闲暇无事,不是以诗酒自娱,便是与齐氏及两个小儿讲讲家常,谈谈各处山川的风景为乐。
一日,值元宵佳节。齐氏命下人整备酒筵,在花香月满楼与丈夫庆赏元宵。夫妻父子,共是四人,团圆一桌,说说笑笑,颇极天伦之乐。两个小孩子,也甚乖觉,你也一杯、我也一盏的敬与父亲。饮至月过花西,幼安酒落欢肠,不觉多用了几杯,玉山颓倒。齐氏命佣妇把残肴收拾,又唤乳娘将两个小孩儿领去安睡,自己与小丫头阿翠掌着灯台,扶了丈夫,一步步同进房来,伏伺着宽了鞋袜、外衣,上床安置。
那幼安是酒醉的人,一经卧倒,早入黑甜。朦胧之间,似有一人手拉手儿,飞也似的出门而去。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自幼同窗、谊结金兰的好友:此人姓杜,名继勋,号少牧,文才出众,人品轩昂,平日之间,最是莫逆。幼安梦中因开言道:“我认是谁,原来牧弟。往那里去?”
少牧道:“不必多言,去便自知。”
幼安心下好生纳闷,因是至支,不便拒绝,顺着脚儿,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后到一处,人烟稠密,灯火辉煌,往来之人,衣服丽都,舆马显赫。正在看时,忽然少牧将手一撇,不知所往。
幼安大惊,定睛细视,觉得是从斜里一条小路上去的,放心不下,飞步狂追。却恨那条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狭又险。走了一程,觉着吃力,站住了脚,欲待路人问个信儿。谁知这条道上,进来的人甚多,出去的人偏是甚少,要想再走进去,又怕迷了路儿,心下十分焦闷。忽闻鼻观间一阵异香,沁人心窍。抬头一看,见道旁有株桂树,那香乃从树上飘来。默念时值新正,丹桂那得有花?幸树身不甚高大,折取一枝。凝神细看,但见这花果然开得香馥馥的,幽越宜人,甚是可爱,不忍轻弃,纳入怀中。举步欲行,猛听得人语喧哗,有一大群人自内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也有大呼小叫的,也有无精打采的,也有忿忿不平的,也有连连叹息的,也有半颠不颠的,也有撒娇撒泼的,也有形容憔悴似带重病的,也有衣衫褴缕似甚落魄的。末后一人,却是少牧,被那班人围住,着他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万分窘急。幼安吃这一惊,却也不小。
欲待迎上去救他,不知为了何事,且又孤掌难鸣,不敢造次,只得高声大叫,只望他自己出来。那知少牧竟如不见不闻,毫不理睬。幼安愈加着急。正当无可如何之际,猛见他睁着眼睛,把这班人瞧了一回,点点头儿,咬牙切齿的一伸手,在怀中拔出一把剑来,三尺多长,寒光闪闪,甚是怕人,向众人举手一挥;回转头来,又向自己当心直刺,心坎间忽然放出灵光一道,照得幽径通明。那一班人,发一声喊,一哄散去。
把个幼安一惊而醒,只吓得冷汗涔涔,重衾湿透,却是一场奇梦。细听谯楼,正敲四鼓。桌上残灯,半明半灭。齐氏鼻息方浓。怀中花香袭人,犹似氤氲未散。细想方才梦中之事,不知主何朕兆,真令人难解难猜。然究竟是个酒后之人,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回,依旧朦胧睡熟。
及至醒时,将是辰牌时分。齐氏已起,在窗前对镜理妆。幼安咳嗽一声,舒了舒腰,抽身坐起。齐氏问道:“昨宵酒醉,今日身体可好?为甚起得甚早?可要再睡片时?”
幼安道:“昨夜不过薄醉,今已平复,不用睡了。”
口说着话,随即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外衣。早见阿翠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少爷、少奶奶”,端上脸水,伏侍幼安先洗了脸,然后泡上一碗玫瑰花的上细雨前茶来。此乃隔夜齐氏叮嘱,因恐酒醉的人起来不免口渴之故。幼安接着,呷了几口,放在桌上。一手拔了一个纸煤,唤:“拿枝水烟袋来!”
阿翠答应,双手奉上一根汉口王恒丰赛银二马车烟袋,又随手划了一枝自来火柴,递与幼安。吸过几筒,放在一旁,问齐氏道:“两个小儿起来没有?”
齐氏道:“谅应昨夜睡晚了些,今日尚未起身。”
幼安点头道是。
其时齐氏妆已梳好,阿翠过来理了妆具,重新取上牙梳竹篦,与幼安梳辫。幼安又饮了口茶,将夜来梦境,与齐氏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番。齐氏道:“古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无甚吉凶。况丹桂飘香,乃是登科之兆,或主将来题名金榜,也未可知。”
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诸度外,即使将来果应是梦,何足为荣!况目今时世,不重科甲出身,只须略有钱财,捐纳一官半职,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铜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说他迂腐,便是说他寒酸。所以弄得时事日非,世风愈下。反不如静守田园,享些清闲福味的好。你向来也是个极有识见的女子,如何反想到这一条道儿?只恐此梦将来断不是这般应法。”
齐氏道:“我也不过是依梦详梦罢了,未来的事,那里能猜得准他?何必挂怀,反多疑虑。”
幼安道:“我倒不妨,但是杜家二叔,只怕这梦不应则已,应时凶多吉少。”
齐氏尚未回言,忽听楼下僮儿谢义高声问道:“少爷起身不曾?桃花坞杜家二少爷清早到此,现在书房候着。”
幼安回道:“我晓得了,请他少坐,即便下来。”
谢义答应,自去回覆。
幼安整了整衣,移步下楼,来到书房。其时少牧坐在书案之上,看那上海寄来的新闻纸儿,见幼安出来,连忙立起,叫声:“安哥!惊动你了。”
幼安笑道:“自己弟兄,何须客话?我因昨宵家宴,多饮了几杯酒,故此起得晚了。牧弟,你来得好早。”
少牧道:“我昨日与少甫家兄在虎邱闲游了一回,即便回去,睡得甚早。今日家兄又到沧浪亭探友去了,我独自一人在家寂寞,故此出来早些。”
幼安道:“原来如此。少甫近来兴致可好?我有五六天不见他了。”
少牧道:“他自从去年起了个消寒诗社,诗兴甚好。昨日想做几条诗谜,与各社友庆赏元宵,后因我强着他一同出去,故而未曾做得。”
幼安道:“少甫这人果然风雅。”
少牧道:“家兄果甚风雅,只是僻性些儿。前几天,我偶然想起上海地方风景甚好,只恨从未到过,要与他同去一游。他偏执意不肯,反说上海繁华,我辈少年不去为妙,又讲了许多拦阻的话。安哥,你道这意见僻是不僻?”
幼安道:“少甫的话,却也不错,上海地面太觉繁华,少年的人血气未定,本来少去为是。”
少牧笑道:“甚么!安哥,你也来了!我想人生世上,游历两字是不可少的。上海虽说世界繁华,依我看来,只要拿定念头,也未见得年少的人必不可去。何况我们不过略住几天,见识见识风景,便回来的,有甚紧要?就是李子靖大哥,他不是常住在洋场上么?年纪也只三十多岁,何尝闹甚事来?安哥如肯做个伴儿,我一定要去走走。不知意下若何?”
幼安道:“说起子靖,前日他有贺年信来,甚是挂念我等,深恨不能时常聚首。我已写有回信去了,不知你可曾有信寄他?”
少牧道:“我本来也想写封信儿,只因有到上海去的意思,将来聚晤不远,故此未曾寄得。”
幼安道:“照你说来,你当真要往上海游玩去么?实对你说,我昨夜得了一梦,甚是不祥。劝你还是静住在家,不要出门的好。”
遂将昨夜梦中之事,一五一十的又细细述了一番。那少牧本来是个疏放的人,那把这种梦儿放在心上?只因幼安说得十分郑重,故回言道:“古人有云:“梦寐之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安哥不肯陪我罢了,我一个人难道不能去得?只是寂寞些儿。”
幼安听到他这两句话,晓得少牧是有些孩子性的,他说得到便做得到,不陪着去虽是无妨,惟恐日后倘然真的有甚事情,既是至交,何能放心得下?想到此处,不由不反自己转口道:“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是拘三泥四的人。你既一定要去,我又闲着在家,上海也不甚多远,何妨陪你走一遭儿。但是少则十天八天,多至半月一月,定要一同回来,方可使得。”
少牧听幼安忽然答应去了,好不欢喜,连说:“这个自然。我到上海,本来并无正事,决不多耽搁日子就是。”
幼安道:“既然如此,你想何日动身?”
少牧道:“今日是十六,我须回去收拾收拾,后天十八可好?”
幼安道:“这却随便。不知坐甚船只?”
少牧道:“若要快些,戴生昌的小火轮船最好。”
幼安道:“我们此去,原是游玩,并非急事,我想不如唤只无锡快船,可以沿途看看景致,岂不甚妙?”
少牧道:“安哥既然喜欢,我回去雇一只大号的是了。”
二人说说谈谈,时已将午。谢义端上中膳,幼安就留少牧吃过了饭,方才回去。不必细表。
且说幼安送少牧出门,回至楼上,走到房中,麒儿、麟儿双双的过来,叫了一声“爹爹”。幼安问道:“你母亲可在里面?”
麒儿道:“往绣娘房里看做鞋子去了。”
幼安道:“你去说爹爹唤他。”
麒儿答应,才待要去,麟儿争着他要去唤,两个小孩忽然相闹起来。幼安喝住道:“不要胡闹!你二人同去就是。”
麟儿听得,始欢欢喜喜的与麒儿一同去了。不多一刻,齐氏回房,麒儿、麟儿也一齐跟着进来。幼安遂将方才少牧约到上海游玩、择定十八动身的话,说了一番,并言:“去去即回。家中倘有要事,不妨写信到申。麒儿待先生开学,便当送去读书,不可使他躲懒。麟儿须要寒暖当心。”
细细的嘱付了一回。齐氏因丈夫向来出游惯的,上海又近,所以绝不阻挡,只说:“昨天夜梦不祥,今日杜家二叔恰又前来约伴,须要谨慎些儿,早去早回,没甚事情最好。”
幼安点头称是。
二人说罢,一个牵着麒儿,一个牵着麟儿,同下楼来。幼安向帐房中取了廿块洋钱,交与谢义,叫他买些土仪,预备到上海时送送亲友;又顺便购些火腿、酱菜等物,以为路菜。过了一宵,齐氏唤阿翠收拾了一副铺陈、一只衣箱,带些棉皮衣服,取下楼去,交与谢义。
两天易过。到了十八,幼安一早起身。梳洗已毕,吃了早膳,下楼来到书房,令谢义将一切应用零星杂物,收拾了两只网篮。诸事才完,听得有人叩门,乃是少牧与船家到了,说船泊阊门外太子码头。幼安问少牧:“行李可曾下船?”
少牧道:“均又定妥,但等起程。”
幼安遂唤谢义挑了行李铺陈,同着船家先去。自己回至房中,别了齐氏。因他怀孕在身,已有六个多月了,故此叮嘱了好些留心在意的话,又吩咐阿翠及乳娘等一总下人诸事小心。然后下楼,同着少牧出了大门。早由谢义唤有两乘轿子候着,轿役伏伺二人登轿,抬上肩头,如飞的向码头而去。
船家一见,急忙铺好跳板,搭上扶手,请二人下船。其时谢义早经到了,铺陈各物,俱已落舱,见主人登舟,上前交代明白。幼安对少牧道:“不曾问你,可带个下人同去?”
少牧道:“苏地到申,路途不远,况且少甫在家,不时有事差遣,所以并未带得。”
幼安道:“谢义可要随去?”
少牧道:“也可不必了罢。谢义并未到过上海,闻听人说,租界地面禁令极多,譬如沿途不准便溺,当街不准晒衣,午后不准倾倒垃圾,夜深不准酗酒高歌,比不得我们苏州地面,可以事事随便。倘然不知底细,犯出些儿事来,反于主人不便。你道是也不是?”
幼安点头道:“这却不错,亏你想得甚是周到。”
因唤谢义言道:“轿夫的轿钱叫他家中去取,你也可以回家去了。我们此回不带下人,待等回来之日,有信来苏,你到码头迎接就是。”
谢义诺诺连声,辞了主人,又回身辞了少牧,上岸同着轿夫自去。这里船家问明并无别客,随即拔了跳板,解了缆绳,立刻开船了。
一路上,波平浪静,日暖风和。谢、杜二人,有时说些闲话,有时看些野景,甚是有兴。到了饭时,船家端上菜来,乃是两尾鲫鱼,一碗肥肉,一碟子火腿,一碟子羊糕。少牧在网篮内取出两只小酒杯儿,一瓶天津带来的白玫瑰酒,先斟了一杯,递与幼安,又自己斟了一杯。幼安略略喝了几口,因是高梁,不敢多喝,唤船家取上饭来。少牧喝了两杯,也用饭了。船家候二人吃毕,撤过残肴,打上脸水洗脸,又泡了一壶茶来。幼安取水烟袋吸了几筒水烟,少牧吸了半枝吕宋烟。此时正是顺风,船家扯起篷来,但听得水声潺潺,那船就如弩箭离弦一般的速。
行有八十余里,天渐黑了,船也停了。幼安取出一只洋蜡烛台,点上一枝洋烛,照得满船澈亮。船家端整夜膳,与日间大略相同,不过两只碟子换了一碟松花皮蛋,一碟爆鱼。二人吃罢,在灯下又略谈了一回话儿,各自安睡。
破晓醒来,但听得耳畔呼呼风响,船家早已开行。及至申牌时分,离上海只有一九路了。幼安问少牧道:“我们上岸,还是借客栈的好,还是到集贤里住在子靖大哥那里?”
少牧道:“我想借客栈罢,省得搅扰人家不安。”
幼安道:“我本来想住在子靖大哥家的,既然你的意思喜欢借栈,我也不到李家去了。”
少牧道:“这便甚好。但不知借在北市还是南市?”
幼安一想,少牧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借在南市,一定也要天天往北,倒不如北市便些,因道:“还是北市住罢。”
少牧因唤船家问道:“你们的船往常到上海时,停在什么地方?”
船家道:“南市不拘何处码头。若是北市,或者观音阁码头,或者洋泾浜上岸便些。”
少牧对幼安道:“我们一准停在洋泾浜如何?”
幼安道好。船家答应,自去料理。幼安本是惯于出门的人,一面答话,一面收拾行李一切,又替少牧也收拾好了,唤船家进去打好铺盖,只等上岸。
不多一时,船已进了浦江。但见帆樯林立,舟楫云屯,果然热闹异常,不比别处。又行有半刻多钟,这船正欲进洋泾浜,猛听得船上人发一声喊,船身忽然往前一磕,约有半箭多远,霎时幌幌荡荡,颠簸起来,几乎侧将转去。船中诸物,叮震响,幼安、少牧相顾失色。正是:放眼乍来风月地,惊心已入是非门。
毕竟不知这船为何倾侧,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长发栈行踪小住 集贤里故友相逢
话说幼安、少牧船到浦江,正要摇进洋泾浜时,忽然船身往前一磕,船中诸物震动。究竟为了何故?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时天色将暮,潮水落枯,不得不由浦心而行。
正欲转湾进浜,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还算船家眼明手快,急急避开,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轮激水涌,势不可当,船身遂颠簸起来。直至过去远了,方才平复。
船家吓得浑身是汗,说声:“好险!”
定一定神,等那水势涌过,把竹篙点上两篙,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幼安惊魂稍定,对少牧道:“我们才到上海,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好不可怕!”
少牧道:“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以致吃这一惊。”
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道:“如今船已进了浜了,想来就要停歇。你我皆是初次到此,不知客栈在于何处,还须先自上岸一问。”
船家闻言,在后舱内接口答道:“这里洋泾浜,就是长发客栈,不但上岸便当,并且房屋高爽,应酬周到,饭食精洁,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不知二位爷们可要同去看看?”
幼安道:“既是如此,把船泊在那边便了。”
船家答应,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又大又平,果然上岸狠便,不必再铺跳板。
幼安遂与少牧登岸,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只见好所高大房廊,门阑上悬着“长发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三个人一直进去,寻见帐房,说明来意,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一件件检点清楚,交与茶房代为安放。少牧取锁匙开箱,取了四块洋钱船钱、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那船家也不争论,谢了一声,下船自去。姑且不表。
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若然出去,须要下锁,将匙交与帐房。因栈中来往人多,防有失窃一切。”
幼安接过,藏在身旁。此时天已黑了,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照耀得满室通明,如同白昼。少顷,茶房摆上夜膳,共是四盆一汤,也甚精致。
二人食毕,洗过了脸,喝了杯茶。因昨夜睡在船上,不甚舒伏,起岸时又劳顿了些,觉得精神疲倦,即便闭上房门,各自安睡。
及至醒时,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幼安先自起身,唤茶房打水擦脸。少牧也起来了,一同吃了早点。令唤一个剃发匠来,梳了发辫。幼安道:“今日天气甚晴,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
少牧道:“李大哥的信上,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不知有多少路?”
幼安道:“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他们自然认识。”
少牧道:“说得不错。”
遂将带来的土仪,各自拣了四包,央茶房挑了,说明住址,唤定车辆。幼安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帐房,与少牧登车而去,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
此时天气尚早,洋场上还未上市,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幼安暗暗想道:“昨日我们上岸,天已黑了,街上却甚热闹,今日天未过午,怎么反是这般样儿?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
正想之间,车已到了。二人下车,给过了钱,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所以逢人便问。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虽是近邻,却也不通闻问的多,一连问了几家,皆说不知。后见一家门上贴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的朱红门联,认得是李子靖写的,谅必住在这里无疑。少牧便举手叩门,里边答应一声,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一看,多不认识。幼安知是错了,只得向那人言道:“借问一声,这里府上可是姓李?”
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我们家爷姓平,不是姓李。”
少牧道:“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可晓得住在那里?”
那人道:“可是杭州人,官名一个卫字么?”
幼安道:“正是。”
那人道:“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留心看他门上,贴有‘武林李寓’四字的便是。”
幼安道:“如此,倒惊动了。”
那人回声:“好说。”
关上了门,回身进去。
二人依着那人之言,一路往里而行。少牧对幼安道:“方才那一家姓平的,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说他是个武科出身,却又文才出众,与李大哥甚是莫逆。”
幼安道:“这话却论不定。我看他那付门联,明是大哥亲笔写的,必定彼此有些交情。况且方才答话的人,又是湖南口音,看来竟有九分不错,且到那里一问便知。”
二人口说着话,只管前行。茶房道:“爷们慢走!只恐这里是了。”
幼安一看,果见门上有“武林李寓”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因与少牧站住了脚。正要叩门,听得“呀”的一声,里边有人出来,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一见二人,急忙打了个千,尊声:“谢大少爷、杜二少爷,几时到的?请里面去。”
二人尚未回言,子靖听见有人说话,迎出外来。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见面之下,好生欢喜。子靖忙让幼安在前,少牧居后,三人同至客堂坐下。李贵献上茶来。子靖先问二人:“可是才到?如何不见行李铺陈?”
幼安答:“是昨晚到的。因想徘徊几天,惊扰府上不安,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
子靖道:“自己弟兄,说甚‘惊扰’二字?就是多住几天,我这里也是极便。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岂不甚好?”
二人同声的道:“大哥有意,请俟缓日,这回可不必了。”
子靖尚欲有言,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托词致候的话。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李贵过来,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子靖起身,告一个便,来到外厢,把送来的礼物收了,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
复至客堂,向二人道:“承蒙厚赐,我都收了,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畅叙一天,可不好么?”
二人知道子靖脾气,他是个很直爽的,因道:“搅扰不消说得,但是不必多备肴馔,反使我等不安。”
子靖道:“这才是个知己!本来有甚客气?”
少牧问道:“我等方才来时,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
子靖道:“一些不错。此人很可交得,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好得近在咫尺,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
幼安道:“如此甚好。”
子靖遂唤李贵言道:“你快到平公馆去,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要会会他。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请他便来。”
李贵答称:“晓得。”
子靖又附耳道:“你出去,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李贵诺诺连声而去。
不多一刻,听得门上钟铃声响,进来一人,年约三十余岁,品貌甚是轩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天青缎子灰鼠马褂,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子靖见是戟三来了,急同幼安、少牧降阶出迎,偕至客堂,作了个揖。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因是初次见面,不免说些仰慕的话。少顷,酒席已到,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安排已定,相率入席。四人略略谦孙一番,幼安坐了首位,少牧居二,戟三第三,子靖末座相陪。席间,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甚是投机。
酒过数巡,子靖道:“我们闷酒无味,可要行个令儿顽顽?”
戟三道:“甚是使得。请谢幼翁先起如何?”
幼安想了一想,道:“今日人数太少,别的酒令未必能行,不知‘飞花’可好?”
少牧道:“‘飞花’太觉便当,不如‘席面生风’,略似耐人寻味。”
子靖道:“依我想来,就是‘席面生风’,那些‘鸡’、‘鱼’一切容易的字,也须除去,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未知列位如何?”
幼安道:“大哥吩咐,遵命就是。”
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双手递与幼安。幼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看看自己身旁,摆着一盆橄榄,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细续公诗如橄榄。”
挨着字儿一数,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二人各自干了一杯。次及少牧,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因道:“绿含瓜子瘦堪怜。”
应幼安与子靖同饮,二人也俱干了一杯。少牧道:“如今是平戟翁了。”
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摇摇头道:“这‘花生’二字,只怕古人诗上很少。”
子靖道:“真是少见。”
戟三沉吟了一回,道:“有了!我想着一句:“云喷石花生剑壁‘,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
幼安点头道:“借得很好。”
少牧依着字儿一点,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戟三道:“什么说?自己行令,自己喝酒!我只想了诗句,没将字数算算,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
子靖笑道:“俗语说得好:“自搬砖儿自打脚’。本来有的。快请一同干这一杯,我要来收令了。”
戟三无语,一吸而干。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遂念了一句:“山中奴隶橘千头。”
照字点去,应少牧一人饮酒。少牧道:“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大哥只有一杯,却偏偏作成了我,倒也凑巧得狠。”
子靖道:“只算我心敬的罢。如今是应你的令了。”
少牧干过了酒,道:“我也是‘席上生风’,但不许用着酒馔,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又要做一个手势儿,把这句诗描摹出来。说不出的罚酒,说出的就此过令,省得牵累别人。未知可好?”
戟三道:“这倒有趣。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然后可以依令而行。”
少牧点头称是,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来,将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道:“我说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
念完,将酒一喝而尽。子靖看着,忽大笑道:“牧弟几年不见,仍是一块天真。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
幼安微笑答道:“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今日故友相逢,又喝了几杯酒,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
少牧也笑着道:“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你们请照这样儿,把令行下去罢。倘行不下,罚酒不饶!”
子靖道:“是了,待我来接他下去。”
口中说着,心里暗想:“有了器皿上的字儿,没有了身体上的;有了身体上的字儿,却又没了器皿上的。”
一时性急,不觉面红耳热起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头,灵机一动,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将头发捋了一捋。众人见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子靖道:“且莫要笑,听我过令。我说的是‘羞将短发还吹帽’,不知可算得么?”
少牧道:“大哥果然灵变,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罚酒是不能免了。”
子靖扑嗤一笑,道:“这是我糊涂了。若帽子算了器皿,衣裳鞋袜却算甚么东西?本来怎能免罚?如今我喝一杯,安弟接下去罢。”
说完,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吸而干,不留涓滴。幼安道:“大哥为人到底豪爽,就是喝一杯酒,也是直捷痛快的。”
少牧道:“闲话休题。安哥你说的是甚么诗?演的是甚么手势?快请讲罢。”
幼安道:“诗虽有了一句,只是勉强些儿。”
遂把手向酒壶一指,道:“我说的是‘指点银瓶唤酒尝’,不知这‘指’字、‘瓶字’字,令官可容借用?”
少牧道:“这两个字到还借得,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也要罚了!”
幼安略略呆了一呆,道:“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我也太粗心了!自然与李大哥一样,愿甘受罚。”
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回头对戟三道:“如今是戟翁了,小心些儿,不要又被罚了酒去。”
戟三含笑点头,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将壶盖揭开,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因道:“你莫怕喝不下酒,只要有自然的诗句,怕强罚了你不成?”
戟三道:“本来我并非怯酒,只因要回少翁的令,故才演这手式。”
少牧闻言,微笑问道:“不知戟翁说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一句么?”
戟三点头称是。
子靖道:“你二人一个会想,一个会猜,我却几乎缠不清楚。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
戟三道:“依小弟愚见,每人敬三杯如何?”
子靖道:“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拳法精通,我等岂是对手?”
戟三道:“休得取笑!我这酒令也用诗句,并不猜拳。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是我输了,我喝三杯;驳不转来,轮是那一位,那一位喝三杯酒。这可公道不公道?”
幼安道:“这令却也新鲜得紧,我等遵命就是。”
戟三忙取酒壶,满斟了三大杯酒,对幼安道:“敢与幼翁先来。”
遂随口念那王摩诘《渭城送别》诗的结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幼安想了一想,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灵机一触,顺口答道:“戟翁,弟真要驳了,如何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呢?”
子靖、少牧击节道好,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举起杯来,一连干了三杯。重又斟好,对少牧道:“少翁来罢。弟说的是‘花底清歌春载酒’,不知作何驳法?”
少牧沉吟半晌,想不出来,因道:“是我输了,待我受罚。”
举杯先干了一杯。才饮第二杯时,忽跌足道:“迟了,迟了!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有花有酒,我何不说如何是‘无花无酒过清明’呢!”
戟三抚掌道:“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那是我侥幸赢的,待我也陪一杯儿。”
少牧要说不必,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重又筛了三杯,对子靖道:“子翁,我说的是‘花气袭人浓胜酒’,你请驳罢。”
子靖皱眉道:“我认输了。牧弟在家的时候,是与少甫二人不常结结诗社,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何况是我!也不去枉费心思了,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
说完,果接连着干了三杯。又斟了好几杯热酒,道:“戟翁的令今又完了,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但是我的脾气,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是爱爽利的。像方才这样喝酒,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才能够多饮几杯。未知众位如何?”
三人同声道好。子靖因先喝了十杯,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完了又喝十杯。三个人仍你一拳,我一拳,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不多一刻,那二十杯俱已通了,共是子靖输了三拳。
其时天色将暮,子靖还要添酒,幼安起身辞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上海,尚要徘徊几天,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
戟三道:“弟与二兄虽是初交,却彼此像见过一般,应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时候晚了,吃过了饭,想来一定便要回栈。明日弟想作个东道,请二兄一叙,不知可肯赏光?”
子靖道:“什么时候?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
戟三道:“寓中房屋窄小。酒馆里去,我又不请别的客人。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准定饭后四点钟时,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
幼安、少牧闻言,同称“不敢”。子靖道:“戟兄为人,素来极重朋友,既是有意相邀,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祗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
二人不好再辞,只得唯唯遵命。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各人用毕。搬去残肴,烹上一道香茗,又谈了好些话儿。
幼安、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学养深沉,绝不似个武夫模样,心中愈发钦敬异常。戟三也因谢、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举止端详;一个吐属风流,天真烂漫,暗暗的十分景仰。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将来少牧迷恋烟花,屡屡受人凌侮,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此是后话,我且慢题。
再说是日酒后,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心下十分畅快。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坚留二人住宿在家。争奈二人执意不允。直谈到上灯以后,始各起身告别。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
子靖见天气已晚,不便再留,送出大门,一揖而别。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二人只因究是初会,未便造次,同声答道:“本欲登堂,无如天太晚了,急欲回寓。且俟缓日专诚拜访。”
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却不是脱略的人,早上与人遇见,到晚即谬托知己,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故亦并不强留。惟自己也不进门,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讲定车钱,请二人登车,直至望不见了,方才进去。
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二人沿途观看一回。
那东洋车走得甚快,不消片刻,早已到了。给过车钱,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与少牧上楼。但见从楼梯口起,满地皆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二人暗想:“不知到了甚么客人,行李来得这样的多?”
正是:结得苔岑原夙契,相逢萍水有前缘。
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与幼安、少牧可相识否,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款嘉宾一品香开筵 奏新声七盏灯演剧
话说谢、杜二人,自李子靖公馆回栈,上得楼头,见房门口箱笼物件堆积甚多,不知是到了甚么客人。正在狐疑,早有茶房过来,把房门口的杂物一一搬去,让二人开锁进房,问:“二位客人,用过夜饭没有?”
幼安道:“夜饭已吃不下了,你去泡一壶热茶来罢。”
茶房答应自去。不多一时,将茶送到,放在桌上。少牧问他:“第一号房内,今天到了那个客人?共有几位?”
茶房道:“听说姓荣,是广东人,从京里头出来的,共是一主一仆。大约是个官场中人,故而行李甚多。”
幼安道:“原来如此。你恐那边房内有事,且自去罢。我们也要睡了。”
茶房应声:“晓得。”
回身带上房门,仍往第一号房中收拾去了。少牧因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倒身榻上,竟自和衣睡熟。
幼安恐他冒了风寒,与他盖好了被,下了帐子。自己因觉腹中饱到十分,不敢便睡,喝一杯茶,又略略的坐了片时,方才就枕。
一宵易过。早上起来,二人谈及昨日席上这平戟三,果然能武能文,非比等闲之辈,此次到了上海,结识得这一个朋友,也不枉出游一番。正在议论之间,只见门帘一揭,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瓜皮小帽,身穿蓝绉纱皮、元色绉纱棉马甲,足踏皮底抓地虎快靴,一手拿着一个皮护书,一手取着两张名片,走进房门,将片向二人一,站在一旁,说声:“大人来拜!”
幼安接片看时,乃是“荣归”两个大字,料系昨夜隔壁房中新到的这一个人。但是素昧平生,何以忽来投拜?要想回说挡驾,但见那人已经进房。头戴京骚拉虎帽儿,身穿酱色宁绸灰鼠皮袍、天青缎子干尖马褂,足登二蓝宁绸挖嵌京式棉鞋,不长不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纪,脸上戴一别玳瑁镶边的墨晶眼镜。进得房来,将眼镜除下,对着二人深深一揖。二人急忙还礼,让至上首坐定。早有茶房瞥见,献上茶来。
幼安、少牧特问姓氏,方知昨夜到的果是此人。姓荣名归,别号锦衣,广东潮州府人,乃是探花出身,由京请假还乡修墓,道经上海,小作勾留。生平最爱交游,此次客途无伴,昨夜进栈后,见谢、杜二人回来,且甚翩翩儒雅,故来拜会,想结个客中游侣。当下问二人道:“二公原籍苏州,离此不远,谅来亲友必多?”
幼安道:“虽有几人,因路途不熟,大半没有去过。”
锦衣道:“出门人道路生疏,最是不便。即如兄弟,也有好几位知己住在上海,奈皆不晓得是甚么地方,无从探访。今幸与二翁同住一栈,将来少不得要诸事请教,只是惊搅不安。”
幼安道:“弟等也是第一次到沪,还要锦翁指拨。”
锦衣道:“原来二翁与弟一般,俱是初次,但不知有无贵干?可要耽阁几时?”
幼安道:“并无正事,大约十天八天便要去的。”
锦衣道:“二翁可知这栈里头,有多住几时的客人么?弟想与他结个伴儿。因要略住两三个月,然后动身,彼此有些招呼,岂不甚妙?”
少牧道:“小弟进栈之时曾问茶房,据说第五号房内有两个扬州客人,一个姓郑,一个姓游,已住有十数天了,闻说尚要耽阁几时。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尚未会过。”
锦衣道:“作客在外,朋友本是愈多愈好。那两位姓郑与姓游的,既在五号房中,又极邻近,未知二翁可肯同弟前去拜他一拜?”
幼安沉吟未答,少牧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拜拜何妨?况将来若是相交得的,也可多一个萍水之交;若是意气不投,交不得的,尽可不通闻问。锦翁果去,弟愿奉陪。”
锦衣大喜,又问:“谢幼翁可去?”
幼安也道:“同去亦可。”
于是三个人款步走至五号房中。但听得房内一阵笑声道:“这一着你可错了!”
又听一人跌足恨道:“果然,果然!”
锦衣轻轻揭开门帘,同幼安等往内一望,原来是两个人在那里下棋,年纪俱在二十上下。一个身材长些,穿一件竹根青摹本缎灰鼠,银灰外国缎马甲;一个身材略短,穿的是月白缎子洋灰鼠,天蓝缎一字襟草上霜马甲。皆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抬头见有人进房,急忙放下棋子,趋步相迎。彼此作了个揖,分宾主坐下,家丁过来献过了茶。锦衣细问二人名姓、行踪,方知这身长的姓游,单名一个春字,别号冶之;略短些的姓郑,名学元,别号志和,皆是扬州人氏。志和曾游泮水;冶之虽也应过童试,一衿未青。二人乃中表至亲,年纪虽轻,一般的严椿早谢,只有寡母在堂。祖上俱以盐商起家,颇称小康。因冶之读书不成,意欲弃儒就贾,今到上海,携有重资,想与一个姓经的人合股做些大宗贸易。其母放心不下,故央志和同来。幼安在旁听得甚清,早知这两个人多是纨子弟,又见冶之的举止不甚大方,志和虽说已入黉宫,却也言语轻浮,绝不像个读书种子,心中十分不愿接谈,暗暗与少牧使个眼色,起身告辞。锦衣也因长随来说房中要开饭了,一同作别。二人送至房门口始回。
且不说锦衣那边。仍说幼安、少牧回至自己房中,恰好茶房也端上饭来,二人各自用过。幼安幼与少牧讲起方才所见的这三个人:“锦衣虽是官场,却还无甚习气。冶之与志和两个,举止轻佻,此种人只宜少近。”
少牧点头称是。忽听房外脚步声响,二人往外一瞧,乃是子靖与戟三来了,急忙移步出迎。幼安道:“大哥与戟翁来得好早,这是候还不到两点钟呢!”
子靖道:“戟翁用了中饭,即到舍间。因恐你们在栈中等着寂寞,故此来得早些。”
戟三道:“幼翁与杜少翁谅也用过饭了,可一同到街上走走,或唤一部马车顽顽。”
少牧道:“今日不是礼拜,马车不必坐了。我听得人说,棋盘街口有所同芳居广东茶馆,甚是清洁,不妨同去坐坐。”
戟三连称:“使得。”
四个人遂一同下楼,出了长发栈。因到棋盘街只有一转湾路,甚是近便,不唤车子,信步而行。来至同芳居,上楼一看,竟无空座。退至对门怡珍居内,拣个座儿坐了,值堂人泡上两碗乌龙茶来,这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佳。四人闲谈一回。戟三唤堂倌做了两客广东蛋糕,两客水晶馒头,点了点饥。时已四点钟了,正月里天时尚短,不知不觉将次上灯。戟三会过茶资,同幼安等下楼,往一品香而去。
说那一品香番菜馆,乃四马路上最有名的,上上下下,共有三十余号客房。四人坐了楼上第三十二号房间,侍者送上菜单点菜。幼安点的是鲍鱼鸡丝汤、炸板鱼、冬菇鸭、法猪排,少牧点的是虾仁汤、禾花雀、火腿蛋、芥辣鸡饭,子靖点的是元蛤汤、腌鳜鱼、铁排鸡、香蕉夹饼,戟三自己点的是洋葱汁牛肉汤、腓利牛排、红煨山鸡、虾仁粉饺,另外更点了一道点心,是西米布丁。侍者又问用什么酒,子靖道:“喝酒的人不多,别的酒太觉利害,开一瓶香槟、一瓶皮酒够了。”
侍者答应,自去料理,依着各人所点菜单,挨次做上菜来。
少牧问子靖道:“这四马路番菜馆共有几家?”
子靖道:“现在共是海天春、吉祥春、四海春、江南村、万年春、锦谷春、金谷春、一家春,连这一品香九家。尚有杏花楼并宝善街指南春、胡家宅中和园、荟香村,也有大餐,那是广东酒馆带做的。其余外国人吃的真番菜馆,英界是大马路宝德、西人名廿七号,泥城桥西堍金隆、五马路益田,法界是密采里。虽也有中国人去,却不甚多。”
少牧道:“那宝德等的价目,可与一品香等一般么?”
子靖道:“这却大不相同。中国番菜馆是每菜价洋一角,也有一角五分的、二三角的。外国番菜馆是每客洋一元,共有九肴,吃与不吃,各随各便。”
幼安道:“闻得虹口尚有一家礼查,不知也是大菜馆不是?”
戟三道:“那是一所西国客馆,如华人客栈一般,平时兼卖洋酒,并不是番菜馆儿。”
幼安道:“原来如此。”
四个人你言我语,兴致甚浓。戟三、子靖又要幼安行令,幼安道:“今日这个地方,不比昨日在大哥公馆里头,甚是幽静,只可响几下拳,热闹些罢。”
戟三道是。幼安遂每人了五拳,各有输赢。次及少牧,忽然不知何处去了。等了半刻钟时,不见进来。幼安心下甚是不解,子靖也诧异起来。移步出外,分头寻找。
幼安听得三十号房内,有妓女度曲之声,唱得甚是清脆。隐隐约约似乎少牧的声音也在里边,因住了脚,往里一瞧。奈门口遮着一道五尺多长、六七尺阔的东洋屏风,一些儿看不清楚,只得在外站着,侧耳细听。直至那妓女曲子唱完,合席的人喝一声采,果然有少牧在内。始高声在外唤:“少牧弟可在里面?我们等得久了,拳去罢!”
少牧听是幼安口声,连忙抢步出来,道:“正是我在此地。安哥到那里去?”
幼安道:“人家寻你拳,你如何跑在这里?那是些何等样人?与你怎的认识?”
少牧道:“我因一时内急,出外小便,回来时走过此间,乃栈里的荣锦衣与游冶之、郑志和三人在此,被他们一眼看见,强着进去。本来就要来了。”
幼安道:“原来是这几个人。”
少牧道:“安哥且略站一站,待我去回过他们,就到自己席上边来。”
幼安道是。少牧回身入内,恰好锦衣与志和两个听少牧与人说话,迎将出来,一见幼安,也要强他里头去坐。幼安固却不从,锦衣一手拉住,那里肯放?只得一同进内。冶之起身相迎,定要送菜单过来点菜。幼安说现在三十二号里头已偏过了,冶之始不再相强。
幼安见在席三人,叫有六个出局,内中三个年纪俱约十八九岁,不特打扮得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一般的出色非凡,与着冶之等你言我语,亲昵异常,那里更有心情,再合旁人答话。因略略坐了片时,与少牧暗地里使个眼风,同起告辞。冶之道:“二位既然有席,这里坐着也不吃些酒菜,我也不强留了。停刻可到丹桂茶园看戏。我等席散之后,再来相请。”
幼安、少牧连声“不敢”,出房而去。
回至三十二号,子靖已寻得不耐烦了,道:“安弟,你们倒好,一个跑了开去,一个去寻,却两个多不来了,累我找了好一回儿,到底是在那里?”
幼安把适才的事说了一遍。子靖道:“怪道连你都不见了,原来有此缘故。”
戟三道:“我们的菜,每人已只有一样,可要再添些儿?”
子靖道:“菜已吃不下了,牧弟来几下拳消消酒罢!”
少牧道声:“遵命”,从戟三起,每人了三杯抢三。少牧一到赢了三拳,子靖不服,又与他了五拳。菜也毕了,酒也完了,侍者送上咖啡茶来,各人吃过。
戟三取签字纸签过了字,正待要散,忽冶之等三人进来,强着众人同去看戏。戟三、子靖与他们尚是初面,那里肯去,推说有事,先自走了。谢、杜二人固辞不允,被冶之等你推我挽,一同下楼。出了一品香门口,冶之与志和有马车候着,登车先去。锦衣本是轿子来的,因见幼安与少牧两个俱是步行,分付轿夫将轿先抬至丹桂戏园,另外给了一角洋钱,令唤三部东洋车来,与幼安等一同登车而去。
到得园门,冶之马车甚快,先已来了。五个人挽手进内,早有案目动问:“五位是看正桌,还是包厢?”
冶之道:“包厢可有全间的么?”
案目道:“全间的俱定去了,只有末包里头尚可坐得三四位人。”
志和道:“既然没有全间,不如就是正厅上罢,五个人恰好一桌。”
案目道:“正厅前三排桌子,也已坐满的了。爷们今日不曾早来定个座儿,只好对不住些,第四排上可好?”
志和皱眉道:“前边当真没有,就是第四排将就些些,只要是一张全桌子儿。”
案目答应,领至里头,向座客千央万恳,央得一张桌儿,让五人坐下,泡上茶来;另外装了四只玻璃盆子,盆中无非瓜子、蜜橘、橄榄等物。案目随手送上戏单,各人接来一看,见是小九龄的《定军山》,飞来凤、满天飞的《双跑马》,三盏灯、四盏灯《少华山》,汪笑侬、何家声《状元谱》,周凤林、邱凤翔《跪池三怕》,七盏灯《珍珠衫》,赛活猴《全本血溅鸳鸯楼》。
其时已是八点半钟,台上三盏灯、四盏灯正演《少华山》,那种悲欢离合情形,难为他年纪虽小,偏是描摹尽致。接下《状元谱》,演陈员外的汪笑侬,出身本是个直隶举人,佯狂玩世,隶入梨园,与前在宝善街留春园、后在六马路天福戏园的老生汪桂芬即汪大头,同出京伶陈长庚门下。
虽喉音略低,而吐属名隽,举止大方,自与别的伶人不同。况演坟丁的小丑何家声,演陈大观的巾生小金红,演安人的老旦羊长喜,皆是第一等做工。台下边的看客,无一个不齐声喝采。只有冶之与志和两个,因老生戏不甚爱看,举手对随来的马夫招招,取过一个千里镜来,向楼下四面瞧看。
忽包厢里有人打着手式往下招呼,二人看见,与幼安等告了个便,飞步上楼。
幼安举目看这包厢里坐着的人,是个瘦矮身材,一张似笑不笑面孔,托腮短颈,两颧高耸,眼露油光。身旁叫着一个小清官人,年纪只好十一二岁,品貌不见甚好。那小清官人后面,站着一个跟局娘姨,年约二十左右,瓜子脸儿又白又嫩,身穿二蓝宁绸羔皮紧身,外罩元色绉纱洋灰鼠马甲,下身系的什么裙裤,因在台子背后,看不清楚。与那人乜斜着一双桃花眼睛,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少顷,见冶之等上楼,那人抬身而起,说了几句闲话,被冶之手牵手儿,同下楼来。那人入座,向众人一一问过名姓。众人回问他时,他道姓贾,名谦,别号逢辰,乃常州府无锡县人。幼安与他说话,又细细把他估量一番,看不定是何等样人,不甚去理会他。
冶之却与他颇甚投机,问厢房里头叫的出局与跟局的,叫甚名字。逢辰只是笑而不言。志和在旁焦躁起来,因发话道:“人家问你两个名字,偏你卖甚关子,不肯告人。以后我们叫了出局,你休言三语四的问个不了!”
逢辰道:“志和,你不要发急!这两个人,难道你们当真不认得他?”
冶之道:“若是认得,也不问了。”
逢辰道:“这真正是贵人多忘了!可还记得荟芳里有个阿素?”
冶之擦擦眼,子细一看,道:“是了,是了!那阿素是正月半前在花艳香家的。如何隔得不满十天,就想不起!但这清官人到底是谁?”
逢辰道:“你不听见艳香说么?阿素出去之后,自己买了一个讨人,取名花小兰,在尚仁里内。”
志和道:“这是方才媚香在一品说起的。他还叮嘱冶之,不要跟着阿素到那边去走动。”
逢辰道:“既在一品香叫局,艳香为甚不同来看戏?”
冶之道:“本来要想叫他来的,只为没有包得包厢,故此并没同来。”
逢辰道:“怪不道你们不坐包厢,原来没有预定。坐在正桌上叫局,很不舒服。况且近来甚少,不如不叫为妙。”
这一席话讲个不了。
台上的戏,《状元谱》已经演完,是周凤林、邱凤翔的《跪池三怕》了。幼安本来最喜昆曲,那周凤林、邱凤翔又是昆班中上等有名角色,先时到过苏州,看见过的。这夜凤林演的柳氏,凤翔演的陈季常,又是极拿手的戏文,处处能体会入微,神情逼肖,与京班各戏不同。幼安暗暗赞美不止。逢辰因坐已多时,楼上阿素与花小兰连连招手唤他上去,故此起身告辞。临行,又约冶之与志和两人散戏之后,在阿素那里会面。二人点点头儿,应声“晓得”,逢辰自去。冶之目不转睛的看着阿素,直至逢辰进去,觉得不便,始懒懒的回转脸来。
恰好戏台上是《珍珠衫》了,七盏灯扮王三巧,年纪又轻,品貌又好,衣服又艳,婷婷袅袅,好如凤摆荷花一般。因是第一夜登台,才出戏房,楼上楼下看戏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锦衣一见也道:“果然好副容貌!但不知做工如何。”
后来,见与小生一千元扮的陈大郎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灵儿飞上九天。冶之击节赞道:“这样看来,从前梆子班中的想九霄、十三旦、水上飘,目今的五月仙,不及他了。”
锦衣道:“梆子班中花旦,出名的本来最多。我在京里头的时候,除余玉琴供差内府以外,尚有灵芝草、紫才子、福才子等好几个人。看来一个人有一种擅长的绝技,譬如《新安驿》等花旦带武的戏,自然十三旦、灵芝草为最;《佘塘关》、《演火棍》等武旦带花的戏,自然是余玉琴;《春秋配》、《少华山》等花旦带唱的戏,自然是想九霄;那《关王庙》、《卖胭脂》等风情绮旎、班子里人说全看跷工的戏,京中自然算福才子。如今若使七盏灯进京,只怕也算得他了。”
冶之道:“照锦翁这样说来,不知那五月仙的戏,可曾见过?与想九霄如何?”
锦衣道:“五月仙不曾到过京中,从未见过。但看那新闻纸每日告白上面登的戏目《南天门》、《烈女传》、《红梅阁》、《火焰驹》等,惨戏居多,大约是青衫子兼唱花旦,如水上飘一般。刻下闻在天仙茶园,缓几天也须去见识见识。”
少牧道:“我听得喜欢看戏的人说起,烟台有一唱得极好梆子调的天娥旦,京里可曾到过?”
锦衣道:“这人京里虽也没有来过,却在烟台见过数次,果然唱的好梆子调。他有一出《烧骨记》新戏,乃是自己排的,别人多演唱不来。将来此人倘到上海,必定名盛一时。”
冶之道:“锦翁说的是天娥旦么?日前有人讲起,天福茶园已专人前往烟台聘他去了,但不知几时到申。那天福里角色齐全,汪桂芬的老生,李春来、夏月润的武生,小奎官的武二花,马飞珠的小丑,皆是数一数二的名角。若是天娥旦果然来了,这生意一定还要格外起色。我打听他是几时上台,定要包一间厢,请众位同去瞧瞧。”
嘴里头是这样的随口乱说,两只眼珠却一转一转的瞟着阿素。
那阿素看见这个光景,他本跟过艳香,与冶之是认识的,已参有七八分看上他的意思。后见七盏灯演到王三巧酒醉后那段关节,他装做待看不看的样儿,将一方白丝巾掩在唇边,笑微微向冶之一连丢了几个眼风。冶之一见,笑逐颜开,几乎把魂多被他勾去。只恨坐在楼上,且有逢辰碍眼,不好上楼去与他说句话儿。谁知逢辰倒还像个不知不觉,反被志和把破绽看将出来,暗想:“怪道媚香要叮嘱他。”
因轻轻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冶之会意,扭转头来,向志和笑了一笑,也不答话,仍是目不转睛的只向上瞧。座中幼安是精细人,这种行为一一多已看在眼里,把个冶之从此更是看不上他。
闲话少提。且说那七盏灯的《珍珠衫》演完,戏台上锣声大振,赛活猴的《鸳鸯楼》出场。他扮的乃是武松,手中这把真刀,足是三尺来长,一寸二三分阔,舞动时寒光闪烁,咄咄逼人。本来武伶中真实本领,算赛活猴是头等角色,与虚摆架式不同,因此看戏的人齐声喝采不迭。即在这个时候,忽闻边厢里头发一声喊,万头攒动。幼安等疑是火警,个个惊慌。正是:鱼龙曼衍方娱目,鹬蚌纷争忽起嫌。
毕竟不知边厢里头是否失火,为甚喧闹起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升平楼惊逢冶妓 天乐窝引起情魔
话说冶之等在丹桂看戏,正当赛活猴扮着武松,使动真刀,要杀张都监时,猛听得边厢里人声鼎沸。楼上楼下看戏的人,无不心下着惊,疑是火警,都想奔逃。幸亏有几个看清的天津人把手乱摇,大喊:“没有什么事!请大家坐下瞧戏!”
一面唤管门巡捕进来,拉了一个身穿短衣的人,往外如飞而去。众人始定了心,重新坐下。锦衣不解,问冶之:“这是为甚缘故?”
冶之也不知道,把手向马夫一招,先将携来的千里镜交给了他,然后问他:“边厢里为甚事情吵闹?”
马夫道:“听说是一个看戏的乡下人失了东西,查是被隔座的一个青插手偷摸去的,故此滋闹。现在已被巡捕拉到捕房里惩办去了。”
志和道:“什么叫青插手?可是此人名字?”
马夫笑道:“青插手并非名字,乃是江湖上切口。剪绺的叫青插手,犹如偷鸡贼叫采毛桃,大早里窃物的叫踏早青,窃人家晒晾衣服的叫戳天表。”
冶之道:“偏是偷东摸西的人,有这许多混号!人家听了诧异。”
志和又问马夫道:“这时候有几点钟了?戏馆可就要散么?”
马夫道:“已是十一点二刻了,台上《鸳鸯楼》演完就要散场。少爷可要先走一步?我去点起灯来。”
冶之道:“早走一步也好,免得挤个不了。”
遂分付马夫先去料理车辆,一面与包厢里贾逢辰及阿素打个手式。二人会意,点点头儿,立起身来,也都走了。锦衣见冶之等俱要回去,唤轿班点好了灯,却仍不肯坐轿,原要与幼安、少牧同行。二人那里肯从?锦衣始告别登舆,先自回栈。冶之、志和候马夫关照车子来了,别过幼安、少牧,登车向尚仁里阿素那里找逢辰而去,直至二点多钟方回。按下不表。
且说少牧见众人已去,因腹中觉得有些饥了,不等戏完,同幼安出了戏园,到宝善街春申楼吃了一盆肉丝炒面、十卷虾仁春卷,雇车回栈。是夜天气甚寒,微微的降了一阵春雪。幼安本是不惯夜深的人,又多吃了些面食,路上更冒了些风,身子有些不甚自然起来,睡在床上,遍体焦热。因恐少牧知道着惊,故而并不与他提起,只管盖着被儿蒙头酣睡。到了次日起身,觉得口干舌燥,寒热未净,因复和衣而卧。少牧见了,上前动问,并要唤茶房来请个医生,开方调治。幼安因自己知道不过是偶尔感冒,力阻不必。
到了午牌时候,茶房端上中膳,幼安吃了小半碗饭,胸口饱胀,吃不下了。少牧好生纳闷,要想私自倩人延个名医,争奈人地生疏;上海的郎中,又都不知请了那一个好。可巧李子靖与平戟三两人到来,见幼安有些不爽,子靖因戟三无书不览,医理一道,本甚高明,就央他开方调治。戟三也不推辞,诊过了脉,看过舌苔,说是寒食阻滞,并无大病,遂写了一张药方,无非桑叶、紫苏、防风、桔梗、焦、查炭等散寒消食之品。少牧大喜,将方交给茶房,到三马路昼锦里冯存仁药店撮了一帖药来,照方检过,令茶房煎好,送与幼安服下。戟三叮嘱:“服药之后,须要盖被取汗,睡一觉儿,明日一定就好。”
自己与子靖告辞回家。少牧央他明日到来转方,戟三诺诺而去。
隔房荣锦衣因闻幼安有病,进房瞧探;冶之与志和两个也一同过来,说了许多保重的话,冶之问少牧道:“今日幼翁既有贵恙,谅是决不出去的了。昨夜贾逢翁嘱我转邀荣锦翁与阁下三人,准六点钟在四马路聚丰园小酌,我已斗胆代允下了。少翁可肯同去,领领他的情儿?”
少牧道:“本来当得奉陪,无奈安哥有病,未便出门。烦冶翁转谢逢翁,只说心领是了。”
冶之笑道:“幼翁的尊恙,不过是感冒风寒,少翁出去之后,让他在房静养静养,必定好了。逢辰今晚这酒,原是三位的专席,幼翁既然不去,你如何也推却起来?难道不怕人家扫兴?”
志和也道:“少翁如放心不下,早些回来便是。”
少牧仍是执意不允。锦衣道:“话虽如此,少翁不去,逢翁那里未免却情;若是去了,幼翁一人在寓,也甚不便。我的长随荣升,他本来闲着,可要唤过来作个伴儿,一则幼翁要茶要水可以使唤,二则少翁在外也可放心。不知意下如何?”
少牧尚未回言,幼安听三个人你言我语,料着少牧拗不过去,因在床上答道:“牧弟倘要出外,谅我无甚大病,尽可放怀。但望早些回来,免我记就是。”
少牧尚要推辞,众人那里肯依。
冶之更催着就去,少牧道:“逢翁约的是六点钟,此刻不过四点左右,就使要去,何必这样性急?”
冶之道:“其中也有一个缘故:逢辰在聚丰园原说是六点钟,却先约五点钟在四海升平楼茶馆会齐同去。此时已四点半了,锦翁是有轿子的,他可独去,我与志和现有马车,你何不一同前往?这部车坐身很宽,三个人还可坐得。”
少牧沉吟半响道:“既然如此,待我换件衣服,二位先请分付马夫、轿夫端整车轿可好?”
冶之道声“请便”,即唤茶房喊马夫上楼,叫他将车配好;又唤锦衣的轿班提好了轿。那少牧开箱换了一件淡雪妃花缎灰鼠袍子、竹灰花缎洋灰鼠马褂,穿着已毕,走至幼安床边。幼安勉强起来,附耳说了几句话儿,少牧唯唯答应,随同众人下楼。幼安说声“恕送”,仍旧倒身睡下。锦衣果唤荣升过来作伴。暂且按下慢言。
再说少牧与冶之、冶和出了栈房,上了马车。锦衣也上轿而去。不消半刻多钟,马车先到。三人在升平楼门首下车,等着锦衣来时,挽手上楼。因工部局里的章程,所有车子、轿子,概不准在当街停歇,故嘱马夫、轿夫先自回去,晚间到聚丰园来接。这里四个人上得茶楼,要想拣个座儿,那知逢辰早已到了,靠在窗口一张大理石桌上,泡茶候着。一见众人,趋步上前,笑脸相迎,忙唤堂倌过来,动问各人用什么茶。锦衣分付泡碗雨前,冶之、志和俱是洋莲,少牧是红寿眉。堂倌依言自去整备,不多一刻,送到桌上。逢辰问:“幼安如何不来?不肯赏个脸儿!”
少牧道:“他因偶冒风寒,今日未曾起床,所以不能奉陪,嘱我转言道谢。”
逢辰道:“原来幼翁有恙,我还没有知道,这是错怪他了。停刻你回寓之时,尚烦致意请安,说我明日须要亲到贵寓。”
少牧连称“不敢”。逢辰回头问冶之道:“姓谢的既然不来,你可与我再邀些别的客人?”
冶之道:“你若客少,稍停到聚丰园时,可写请客票,到兆富里去请经营之,包你一请便来。”
逢辰道:“这便很好。”
众人正在说话,忽见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约二十以外,一张削骨脸儿,微微的有几点细麻,身上穿一件八分新蓝宁绸羔皮女袄,下系洋雪青绉纱绵裤,元色绉纱绣花裤带拖下有一尺来长,一双高底脚儿半帮花淡湖色绉纱鞋子,却走一步扭一扭的,装做真正小脚一般;一个年约四十以外,头颈里擐了一块白绒绒的围颈,身上是广蓝洋布棉袄,元色绉纱棉马甲,青布裤子,元色布裙,是个佣妇模样。走了过去,又跑了回来,顷刻之间有三四次。少牧明知是个雉妓,上海叫做野鸡,虽然苏州也有,举止却是不同,故此细细的瞧了几眼。那雉妓误认是看上了他,暗使佣妇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大少爷,你瞧甚么?可到我们姑娘家里坐坐?”
少牧在稠人广众之中,不提防有妇人与他兜搭,况且到了上海,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是破题儿第一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当不曾听得,回转脸儿向窗外瞧。谁知这雉妓又认少牧是个嫩脚色儿,不能对着众人当场出彩,因搭讪着脸,扭扭捏捏的走至窗口阑干那边,将身一靠,恰与少牧打个照面,微微笑了一笑,顺着手儿走过来,要想拉他。冶之等看此光景,一个个多掩口而笑,弄得少牧无可奈何,不由不讨起厌来。
也是事有凑巧。其时茶楼上面,来了一个古古怪怪、拘拘执执的人。此人姓方,名叫学正,别号端人,乃直隶宛平县人氏,年纪五十余岁。曾入黉宫,未登乡荐,为人开口圣贤,闭口道学,乃少牧的父辈至交。近年处馆上海大南门内,训蒙度活。这日因到升平楼寻一个书局里的朋友,要买一部《经策统纂》,预备秋间下场,求取科名。上得楼来,东张西望,奇巧遇着少牧。正要走近去接谈,见这雉妓在那里勾引着他,心中大怒,且不与少牧讲话,双眼一横,厉声喝道:“谁与你纠缠不清!好个不要脸的妇人!”
那雉妓是不防着的,倒把他吓了一跳。正待还口,旁边那个佣妇斜着一双老虫眼睛,把端人瞧了一下,开口说道:“人家的事,干你甚么?要你这样费心!”
端人一听此言,勃然大怒,虽已上了年纪,那无名火不知顿时冒有几多的高。少牧听得有人说话,仔细一看,见是端人,因系父执,连忙立起身来,口称:“端叔请坐。”
端人竟如没有听见,只是瞪着眼睛,要合两个妇人寻事。究是锦衣有些涵养,想这种人不犯着与他一般见识,向冶之、志和、逢辰等递个眼色,一齐过来相劝。那时靠楼梯一张桌上,另有一个廿余岁的大脚妇人,与着一个男子同坐吃茶。这男子似乎认得雉妓,走过来向肩上轻轻一拍,涎着脸儿说了几句解劝的话,竟被他劝下楼去。端人方与少牧坐下,问他:“几时到的?现寓那里?”
少牧一一回答过了,问端人:“近在那里设帐,来此何事?”
端人也细细告诉一遍。
逢辰要少牧转请端人同到聚丰园去,端人本已应允,谁知尚仁里花小兰家的阿素,因这日院中烧开帐路头没人吃酒,并且小兰是上天乐窝书场的,书场上这夜又是打唱日期,必须寻个客人点几出戏,故到升平楼来。见了逢辰等众人,因隔夜先曾说过,笑眯眯走到身边,一屁股坐在旁侧那张骨牌杌上,嬲着要逢辰摆酒,冶之点戏。原来冶之昨夜丹桂看戏之后,同逢辰到小兰家中,阿素见了,甚是亲热,说小兰是小先生,不妨大家照应照应。冶之本已有了阿素的意,立刻叫小兰唱了一个堂唱,开消了两块洋钱,算是攀过相好的了,说明以后叫局、吃酒、碰和一切,与贾逢辰无须回避,故此今日要强拉他前去点戏。端人看此光景,又有些瞧不上眼,托言尚有别事,起身告辞。少牧久知他性情古怪,不敢强留。逢辰见少牧不留,又见此人有些不能亲近,也不十分相强,拱拱手儿由他自去。阿素与众人嬲了半天,先是冶之允了八点钟到天乐窝点戏,后来逢辰也拗他不过,说定点了戏便来吃酒,好在未邀别客,就把聚丰园一局,改着到尚仁里去。阿素始欢欢喜喜的先自走了。
众人又略略坐了一回,已是上灯时候。冶之因到天乐窝去尚还太早,邀志和等往华众会打几盘弹子,消磨这一会儿。志和也甚高兴。逢辰惠了茶钞,一同下楼。少牧因匆忙之际,不曾与楼梯口方才解劝的这人招呼一声,这人暗恨瞧他不起,冷笑一声,与着大脚妇了说了好一回话,直到八点多钟始去。
看书的须要记着,这一部《繁华梦》伏线甚多。那适才与少牧勾搭的雉妓,乃江北人,名唤王月仙。初时生意不甚大佳,后来姘了一个安庆流氓,住在荟香里内,改作住家野鸡,专做仙人跳的事儿。后书杜少甫泛舟寻弟,与乡人钱守愚一同到申,钱守愚误入圈套,大受诈累;又欲图诈邓子通未成。后话甚多。那与大脚妇人同桌吃茶、上来解劝的人,祖籍南京,姓计,名唤善谋,别号万全。为人诡计多端,专一拆梢滋事,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却每日里鲜衣华服,在四马路茶寮烟馆走来踱去,惹事寻非。那个大脚妇人是他姘妇,也是雉妓出身,名王月卿,与月仙乃是姊妹,所以认识。他来相劝的时节,原望在少牧身上有些油水寻的,即使不然,那茶钞自必与他惠去。谁知睬也不睬,因此怀恨于心,日后屡屡生事。这虽多是后文,我先略略交代一番,也晓得这部书机神一片,并不是胡乱诌的。
如今应先说本回书中“天乐窝引起情魔”这节话儿。那冶之与志和等到华众会,打了三盘大弹,逢辰又合冶之打了一盘小弹。锦衣、少牧是不会的,并不动手。志和在身边摸出一只金表一看,不知不觉八点半钟,催着冶之快到天乐窝去,点过了戏,好去吃酒。冶之答应,五个人出了华众会,向东到天乐窝而来。门口有人高喊一声:“上来五位!”
楼上接应,便有堂倌过来,领到第二排台子上坐下,泡了五碗茶来。
其时书台上已经唱过开篇,王者香在那里唱《钓金龟》。接下是客人点的王宝钗《落花园》、《祭塔》,翁梅倩《目莲救母》、《乌龙院》,王秀兰《清官册》、《一捧雪》,洪漱芳《八阳》、《赏荷》,金宝仙《取城都》、《天水关》,周湘云梆子调的《大香山》、《春秋配》各戏,或是十出,或是八出,最少的乃是两出。冶之唤堂倌取过粉牌,写了十出京戏,叫催尚仁里花小兰来。逢辰道:“十出不太多么?”
冶之道:“我们终算有些名气的人,若点三出两出,脸子上过不过去,说甚太多?”
逢辰始不再言。
少顷,听得楼下高喊一声:“先生上来!”
冶之只认是小兰到了,引颈望时,却不认得。但见那人年约十八九岁,不长不短身材,雪白一张瓜子脸儿,生得十分娇媚。上身穿一件外国五彩缎洋灰鼠袄,周身水钻边镶滚,行动时雪亮的耀人眼目;下身是淡湖色绉纱百折裥裤子,水钻边的裤脚,并不系裙,一双洋雪青缎子平金绣弓鞋,看来只有三寸左右,与那跟来的一个小大姐手牵手儿,走上台去。冶之目不转睛的几乎看出了神,志和、锦衣也各暗暗赞美。
少牧自到书场之后,见了这许多花枝般的人儿,不比升平楼遇见的是个雉妓,看不上眼,全不在心;此时只恨那些妓女,一个个叫不出他名字,分不出李艳张娇,见逢辰甚是熟悉,故向他细细动问。忽然看见又来了一个绝色的人,也是夙世里有些风流冤孽,情魔一动,这心就拿他不住起来,急问逢辰:“此人是谁?”
逢辰答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巫楚云,住在西荟芳里。品貌甚好,曲子又高,应酬更不必说,乃是头等。他家共是姊妹三人,楚云最小。长名峡云,次名岫云,多是色艺双全,却算楚云更是出众。少翁你看如何?”
少牧道:“果然甚好。”
冶之遂怂恿道:“少翁既然赏识,何不点几出戏?将来有甚应酬,就好叫他的局,岂不甚妙?”
志和道:“停回到花小兰家吃酒,少翁就要叫局,何不试他一试?”
逢辰听了二人之言,也便竭力撺掇着他。少牧被众人你言我语,没了主意,又因心上爱着这人,遂唤堂倌过来,照着冶之一样写了十出戏文。那小大姐拿了银水烟袋,便来装烟。但听得楼下又喊了一声:“先生来!”
方是小兰到了。阿素同着他上了书台,也取烟袋下台装烟。
台上楚云因有堂唱来催,先唱了一支《牧羊卷》,果然响遏行云,听的人无不喝采。又令后场换道笛子,唱了一支《佳期》。与大姐丢个眼风,大姐会意,收了烟袋,说声:“各位大少爷,停刻请一同过来。”
等候楚云下落书台,依旧手牵手下楼而去。少牧一眼看着,直至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过脸来,觉得心上边如失了一件贵重东西一般,忐忐忑忑个不了。
小兰候梅倩等唱过点戏,他年纪虽小,倒是个大喉咙儿,唱了一支《黑风怕》、一支《打龙袍》,虽不十分入彀,也还亏着他不甚脱板。阿素见小兰戏已唱过,因家中台面端整久了,催逢辰等一同到家里头去。冶之本来也要去了,与少牧把点戏洋钱并书茶小帐一齐付讫,一窝蜂同着阿素下楼。阿素先去伏侍小兰上了轿子,回身与众人要行。忽然少牧想起幼安有病,独自一人在栈,不便过于夜深,要回去了。逢辰那里肯依,说:“从来没有请客吃酒、空着肚子放他回去的事。虽约的是聚丰园,如今改了花酒,不过不恭敬些,断断不能不去。”
冶之、志和也均苦苦相留。少牧一则却不过情,二则心上有了楚云,方才书台上面隔着较远,未免不甚清楚,若在席上叫他来时,好细细的看一个饱,因此也就允了。
逢辰等方与阿素往西而行,进了大和丰土栈弄堂,转湾往东,不多几步,已到院门。小兰本是楼下房间,相帮的喊着:“客人进来!”
只见小兰早已回转,笑眯眯的迎将出来。众人进内坐定,娘姨绞过手巾,泡上茶来。逢辰央志和写请客票请客,志和问:“请的是谁?”
逢辰道:“一张是你方才说的兆富里去请经营之,一张可到百花里花笑红家请康伯度。”
冶之道:“不是洋行里头的康老大么?”
逢辰道:“正是此人。”
志和遂依言写好,交与阿素,分付相帮速去。阿素在湘妃榻上开了一盏烟灯,装了一筒洋烟,递与逢辰吸过;又装一筒,递与志和。正要吸时,忽听相帮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
连忙与逢辰一同立起身来。正是:既然有酒欢今夕,未可无人到此间。
不知来者是谁,这席酒吃到几时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攀相好弄假成真 遇拆梢将无作有
话说贾逢辰在尚仁里花小兰家,与冶之等吃酒,央冶之写请客票,到兆富里请经营之、百花里请康伯度。那经营之就是冶之要想与他合股做卖买的,此人祖籍山西,为人不但生意一道精明干练,别的事也盘算极尖,凡人遇到他的手中,他总要占些便宜才了。生平以刻薄起家,开有一所汇划钱庄,一所小汇票号,其余洋货、绸缎等铺,有股分的甚多,却平时不肯妄费分文。人要趱他的钱财,除是花柳场中,或肯略略破耗,其余休想。那康伯度乃宁波人,说得好一口“也斯渥来”的外国话,写得好一手“爱皮西提”的外国字,在西人大拉斯开的大商洋行做买办。青楼中花几个钱,外面看来极是撒漫,内里头却也有限。这日逢辰请他,刚巧在同芳里席散,同花笑红回至百花里内。见了这请客票,因十点钟以后,尚有人约他到同庆里去碰和,故此立刻起身就行。上回书中结尾时,花小兰家相帮的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正是此人。逢辰一见,忙与冶之等起身相迎。冶之、志和与他是在台面上认得过的,锦衣、少牧却是初会。
彼此问过名字,少牧看伯度时,见他年约二十余岁,一张雪白的不笑似笑脸儿,一双桃花眼睛。身上穿一件枣红缎子琴襟洋灰鼠出风马褂,蜜色花缎灰鼠袍子,内衬淡雪妃绉纱小袖紧身,法兰绒小袖里衫,下身淡月白花缎套裤,白丝绒袜,元色缎子挖花京鞋,头上戴一顶漳绒方顶小帽,湖色帽结。口里头衔着一枝香烟,这烟咬嘴是真蜜蜡的,将右手三个指头承着。指上边带着两只金刚钻戒指,一只石榴红嵌宝戒指。打扮得异常华丽。坐尚未定,便催逢辰可要入席。逢辰说:“等经营之一到便坐。”
只听相帮的回说:“经大少爷不在兆富里内。”
因问冶之:“再到那里去请?”
冶之道:“这人除了此处,并无别的地方。既是不在那边,谅必没有出来也未可知。我们肚里头有些饿了,不如大家坐罢。”
伯度道:“这便很好。”
逢辰遂唤阿素,把台面摆好,起了六客手巾。锦衣年纪又长,人也最客气些,坐了首位。少牧居二,余人挨次坐下。逢辰央冶之写局票叫局,冶之自己叫了一个本堂,又写了一张东荟芳里花艳香,志和是东荟芳里花媚香,伯度是百花里花筱红,锦衣是冶之荐了一个西荟芳底花家妈家的小清倌人花影娇,少牧自然是心上人巫楚云了。冶之一一写好,交与阿素交代出去。小兰走至每人身边,满满的斟了杯酒,又敬了一遍瓜子,取琵琶过来,唱了一支《御果园》,一支《铡美案》京调。移时,叫局相帮来说:“叫局一概就来,惟西荟芳的巫楚云要转局过来。”
少牧听了暗想:“偏要看他,偏是慢到!”
好生纳闷。
酒过数巡,艳香等陆续到了,也有唱曲子的,也有讲说话的,也有替拳代吃酒的,甚是有兴。
只有楚云未来,逢辰唤阿素差相帮去催,一连两次,尚还没到。忽然外间送进一张请客票儿,逢辰接来一看,见上写着:到尚仁里花小兰房飞请贾逢辰大少爷:即速宠临久安里杜素娟房酒叙,客齐立候入席,勿延勿却为盼。
此颂治安弟营之约旁边又有一行小字道:郑志翁、游冶翁遍请不见,如晤,祈与偕来。千乞千乞。
逢辰看毕,回声“席散便来”,将票递与冶之、志和看过,说:“原来营之又做了杜素娟,在那里吃酒,怪不得兆富里请不见他。我们散了席,一同前去可好?”
游、郑二人俱说“使得”。因又连唤阿素差人去再催楚云。
直到台面将散,楚云方到,笑迷迷向少牧说道:“今天因转局甚多,来得迟了,真对不住!”
便在身旁坐下。少牧低低的回声“好说”,只此一句之后,便不作声。反是楚云把些说话去钩搭他,那消片刻工夫,少牧被他引起谈风。两个人虽是新知,宛如旧识一般,咬着耳朵说了好些的话。旁人却多没有听见,不知讲些甚么。只因经营之在久安里等着翻台,不便十分耽搁,故而楚云坐不多时,冶之催着阿素快拿干稀饭吃。及至楚云一去,便即草草散席。
逢辰、冶之、志和三个,同到久安里去。伯度自往同庆里碰和。锦衣、少牧谢过逢辰,一同回栈。一台花酒,曾几何时;菜钱、局钱,却须多少!旁观有些可惜,当局却那里计他!少牧更是第一回儿,非常得意。回到栈内,问过幼安病体,喜洋洋闭门睡觉。却一心想着楚云,竟有些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两点多钟,方才合眼。
到了明日,幼安虽然寒热退凉,身子却尚未复原,依旧不能起床。午后,子靖同着戟三到栈,转了一张药方,谈了一点多钟的话,方才回去。时交五点,游冶之走过房来,约少牧到东荟芳里花艳香家吃酒,是他主人。少牧本甚记挂楚云,正想出外走走,满口应允。只是幼安面前不便明言,但说冶之在泰和馆请客,邀他同往。幼安仍嘱:“早去早回。”
少牧换过衣服,依旧与冶之、志和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去。
到三马路荟芳里口下车,冶之在前,志和、少牧手搀手儿,一同进院。相帮喊声:“客人!”
大姐阿小妹迎出房来,三人进得房中,阿小妹绞过手巾,泡上三盏香茶。艳香敬过瓜子,动问少牧姓氏。少牧回称“姓杜”,艳香道:“我怎忘了!不是昨夜在尚仁里台面上叫楚云妹妹的二少爷么?”
冶之道:“一些不错。”
艳香道:“楚云那边可曾去过?”
少牧尚未回言,但见门帘一揭,又走进了个花枝般的人来。子细一看,乃是媚香。后面跟着一个娘姨,手中拿了一杯便茶,递与志和,说声:“郑大少爷用茶。”
志和接来,放在桌上。媚香也敬了一通瓜子,坐在志和身旁。少牧细看姊妹二人,媚香年纪略略大些,生得比艳香更是娇媚,不过与楚云比较起来,两个人尚多比他不上。
坐了片时,冶之分付取请客票来,写了三张票儿,交与娘姨转给相帮,去请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三人。不移时,伯度、营之已到;只有逢辰,相帮的回说不在花小兰家。冶之问志和道:“逢辰不在那边,却在何处?”
志和道:“逢辰不听见有别的相好,小兰处找他不到,再向那里去找?”
冶之沉吟半晌,道:“既然请他不着,且自由他。不过这个人狠是有趣,今夜不到,台面上要冷静许多。但那荣锦翁是当面约的,如何还不见来?”
少牧道:“锦翁早上说过,今夜七点钟有人在一家春番菜馆请他,此时或在那里也未可知。”
志和道:“他在一家春么?可晓得在第几号内,待我写请客票去请他。”
冶之道:“只要在彼未散,不写号数也可去请。”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电请一家春”五个字,听得相帮高喊一声:“阿小妹!客人进来!”
恰好锦衣到了,冶之大喜,说:“正要相请,来得甚巧!”
锦衣道:“只因一家春有个应酬,来得迟了,有劳久候。”
冶之道声“好说”,随手将请客票团去。问明众人,替写局票,多是昨夜叫过的人。经营之是久安里隔夜吃酒的杜素娟,郑志和又添了一个公阳里金翠香。冶之分付阿小妹叫相帮进房,摆好台面,起过手巾。
各人入席,依旧锦衣首坐。席间,荣、杜二人与经营之多是初会,彼此动问姓名。锦衣看营之一张大圆脸儿,身躯肥胖,出言吐语,甚是粗俗。身穿一件银灰色杭宁绸洋灰鼠,一字襟枣红花缎洋灰鼠坎肩,出风毛有半寸多长;头上戴一顶元缎困秋帽儿,帽上边钉着一块豆瓣大的霞,足穿蓝宁绸挖花棉鞋,竹根青花缎棉裤;手上边带着三只金钢钻戒指,右手臂弯上黄腾腾一只四五两重的金镯,左手大指上更带着一只汉玉班指,正是一面孔有钱的人。暗自好笑。艳香见众人入席,敬过了酒,唱了一只《卖花球》小曲。有人来叫堂唱,换过衣服,说声:“众位慢些用酒,我们去去就来。”
叫小大姐取了银水烟袋,携着琵琶,交给相帮放入轿中,登舆而去。
这里叫来的局,一个个多已到了。昨夜是楚云最慢,今夜却是第一个先来。到得席间,众人说是少牧得了头标,齐齐的喝一声采。少牧此时心花怒开,再听得楚云用些言语打动,自然入了港儿。临去时,要少牧翻台。少牧因已夜深,尚未应允。冶之等大家帮着楚云,多要少牧请客;志和更向阿小妹要纸笔过来,令他当场点菜。少牧却不过情,只得随意写了一张菜单,交与跟局娘姨。楚云始笑微微起身先去,临行时又说了一声:“各位大少爷,请早些过来!”
志和等点头答应。
冶之见局多去了,给过下脚,开过轿饭帐,干稀饭也不吃,各人就此散席。康伯度与经营之,本来少牧要邀他们一同去的,只因二人另有应酬,故而谢过冶之,先自别去。志和在炕榻上吃了两筒洋烟,起身催少牧等快去。共是少牧、锦衣、志和、冶之四人,出了花家。
来到巫楚云院中,楚云迎接入房,亲与少牧宽去马褂,肩并肩,手牵手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边,咬着耳朵,不知又在那里说些甚的。冶之一眼瞧见,掩着脚步,走至楚云背后,举手轻轻的向他肩上一拍,道:“你二人这样要好!”
倒把楚云吓了一跳,急忙立起身来,少牧也站了起来。冶之含笑道:“莫慌,莫慌!看子细些。”
楚云瞟了一眼,道:“闲话少说,可要端整台面,还是去请几位客来?”
志和道:“四个人冷清清的,请几个客也好。”
冶之道:“想去请谁?”
少牧道:“此地到集贤里近么?我想去请两个人。”
志和道:“很好,很好。”
旁边娘姨听了,忙取笔砚过来。少牧写了一张请李子靖,一张请平戟三,交与娘姨。忽又想起:“子靖在花柳场中虽有应酬,闻他不甚喜欢。况且请了他来,明日幼安得知,必定说是初到上海,就在外面荒唐。甚不稳便。”
因又收了回来。冶之等莫明其故,因问:“请的是甚么人?为何忽又不去?”
志和取请客票过来,一看,这两个人多不认识,并不作声。楚云忽道:“杜二少爷要请那姓平的,不是湖南口音,听说是个武探花么?”
少牧道:“一些不错。”
楚云道:“既然是他,就在对面岫云房里碰和,一共四人,也有一个姓李的在内。”
少牧闻言,踌躇半晌,欲待不请,同在一院,防他看见;欲去请他,又恐幼安责备。子细一想:“逢场作戏,少年人本是有的,就是幼安,也不是足迹不到风月场中的人。偶然吃一台酒,即使他晓得了,有甚打紧?”
因又把请客票换过,分付房中娘姨拿到岫云那边去请。戟三与子靖看过,见是少牧请酒,回说:“尚有一圈麻雀,碰好就来。”
少牧大喜,分付先把台面摆好,等二人一到,就好入席。锦衣又说:“我们共只四人,平、李二人来了,也只六个。何不请他们碰和的那两位,一齐过来,八个人岂不热闹?”
少牧道:“好便甚好。不知这两位是谁,来与不来。”
冶之道:“少翁既与姓李的、姓平的知己,何妨再写一张请客票去,说是此间客少,务乞同来。”
少牧点头称是。因又写了一张客票,仍唤娘姨拿去。少顷回称:“立刻便来,只有两副牌了。”
少牧好不兴高采烈。
不多时,听外房的粗做娘姨喉声:“二少爷!朋友进来!”
第一个是戟三,第二个年约三十来岁,身穿泥金色缎子灰鼠,天青缎洋灰鼠马褂,相貌甚是魁梧。第三个年约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慨轩昂,穿的是二蓝宁绸小羔皮,酱色宁绸灰鼠缺襟马褂。多不认得。第四个乃是子靖。少牧让入房中,动问姓名,方知穿泥金色缎子衣服的姓凤,别号鸣岐,与子靖同乡,也是杭州人氏,一榜出身;穿二蓝宁绸衣服的姓熊,名聘飞,与戟三同乡同年,乃是做岫云的客人。
少牧与二人叙过了话,锦衣、冶之、志和也来彼此通问,又与子靖、戟三见过。少牧分付起手巾入席。冶之写票叫局,自己是艳香、小兰两个,志和仍是媚香,锦衣是美人里金寓,戟三是鼎丰里李飞云,子靖是公阳里梁小玉,鸣岐是百花里花小红,熊聘飞是本堂岫云。冶之写好了,检点一回,交与娘姨,付给相帮如飞去叫。楚云见众人入席,筛过了酒,敬过瓜子,即便坐在少牧身旁,唱了一只《劈破玉》小曲,又唱了一只“八月中秋丹桂开”的开篇,喉咙清脆,声韵悠扬,合座赞美。
不多时,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外房有一个人,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客人,说是要寻二少爷讲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现在外房坐着。”
少牧心下大疑,暗想:“上海亲友甚少,有甚么人说话?并且怎晓得在这个地方?且待会他一会便知。”
遂起身向众人告一个便,步出房来,果见坐着四五个人,多不认得。为首一个身穿黑绉纱十行棉,白绉纱束腰带拖出有七八寸长,黑摹本缎羔皮先锋马褂,面貌似甚相熟,却一时想不出他是谁。他见少牧出来,略把身子一抬,说:“杜少翁,久违了!一向好么?”
少牧呆了一呆,含糊地答应道:“一向托福尚好。敢问老兄贵姓?不知曾在何处会过?有甚事儿见教?”
那人含笑道:“少翁,你忘了么?我就是计万全,去年还住在苏州太子码头,与少翁朝夕见面,年底方才搬到上海。如何不多几时,却就认不得了?”
少牧闻言,把他子细一看,依旧认不得。他又想:“苏州地面,并没有这姓计的人。”
因回他道:“原来你是苏州来的,今天寻我甚事?”
万全道:“并无别事。只因有一个朋友,在第一楼开灯,请少翁过去讲一句话。少翁散了台面,可请赶紧就去。”
少牧沉吟道:“贵友是谁?”
万全道:“少顷会见,自然晓得。现在你席上有客,不便久谈,我先去了。”
少牧尚要问他,万全已经立起身来,领着同来的人下楼而去。走到楼梯下面,尚说:“千万不可失约,我们在那里等你!”
少牧因不知就里,不敢答应。看看万全去了,回至里房,把上项事说与子靖等众人得知,连称:“这人来得蹊跷!不知第一楼更是个何等样人?”
平戟三道:“少翁与姓计的在外房说话,我在门帘里偶然一望,看见那姓计的面相很是不善,身上穿的衣服又甚流气,带来的这几个人更是不伦不类。少翁既然与他面不相识,停刻第一楼不去也罢。”
子靖也道:“上海地方的人,诈变百出,防不胜防。这姓计的既说有人约着讲话,为甚不肯说出名字?其中必有缘故!竟是不去的妙。”
少牧点了点头道:“平戟翁与李大哥所言不错。我们再喝酒罢,休去理他。”
于是众人重又开怀畅饮,楚云替少牧拳,打了一个通关。冶之吃得有些酒意,要志和叫第二排局。志和不甚高兴,分付值台面的娘姨取笔砚来,自己叫了一个百花里白素秋,冶之叫了一个东尚仁黄菊香,一个同安里孙锦云。又问平戟三等“可肯助助兴儿,大家也再叫几个?”
戟三因又叫了个东公阳里的小清倌人花小宝宝。子靖见戟三叫了宝宝,他是做过小媛媛的,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就叫了花小媛媛。锦衣叫了一个久安里花素香。凤鸣岐不肯再叫。熊聘飞因被岫云阻住不许,又见鸣岐不叫,也就算了。冶之尚勉强要少牧也叫一个,怎禁得楚云不依,附着少牧耳朵说道:“你不要听他们的话再叫局了。今日是你自己的台面,我又没有堂唱出去,你拳倘然输了,我尽可代你喝酒,何苦再叫别人?”
少牧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有理,况且也没做过第二个人,自然不去叫了。
其时,冶之叫的艳香没有去,初因他看上阿素,做了小兰,已是十分不快,如今又叫二排,瞅着冶之一眼,分付大姐装过水烟,一句话也不发,起身要走。冶之知他动了醋心,甚是过意不去,再四央他坐下,陪了好些安慰的话。艳香只是不言,临行问冶之:“几点钟了?”
冶之在身旁取出金表一看,刚正十点。艳香夹手将表抢过,说:“停一回你来拿罢!”
扶着小大姐的肩头,佯笑而去。冶之不敢作声。合席的人,齐齐喝一声采,多说艳香与冶之看来真是要好,才要这样吃醋。
稍停,二排局陆续到了。众人正在说情打趣,弄盏传杯,楼下边的相帮忽又传上话来,说:“方才来过这姓计的,现在门外候着,说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与二少爷讲话的人,有句要紧话儿必须当面一讲,快请一同过去,讲过了再来用酒。”
少牧听了,究竟不知是甚么人,为了何事?摸不着他头路,好生不快。正是:空中楼阁从何起,平地风波不易防。
毕竟不知这姓计的第二次来,少牧跟着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 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躁,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
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来,叫那姓计的先去,说我随后就到。”
相帮诺诺连声,下楼自去。这里干饭的干饭,稀饭的稀饭,各人用过,局也去了,台面也就散了,冶之因被艳香把金表取去,拉着志和同到花家,要把此表取回。聘飞、鸣岐被岫云邀到自己房中去了。锦衣因方才一家春请他吃番菜的客人,约十点钟后在西同芳花月红家碰和,谢过少牧,起身告辞。
房中只剩戟三、子靖未去,少牧要二人陪他到第一楼,二人深恐约着的人有甚密话不便,因嘱少牧先往,他们到岫云那边略坐一刻,邀着鸣岐、聘飞同来。少牧不便相强,送二人到了岫云房中,回转身独自下楼。楚云送至楼梯口方回,又说了些停刻再来的话。
少牧出得院门,只见那计万全尚在门口守着未去,抢行一步说:“杜少翁,做兄弟的等得久了。”
少牧道:“怎的你还没有先去?”
万全道:“先去了,恐你再有兜搭,第一楼打了烊时,来不及讲甚话了,故而在此候着。”
少牧道:“正要问你,那第一楼约着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甚事儿这般要紧?”
万全道:“约着的人姓刘,另号梦潘,乃天津人。为了何事,连我却也没有子细。”
少牧想了一想,暗道:“这又奇了!我在苏州的时候,虽然结识得几个外路朋友,却从没有个天津姓刘的人。到了上海,更不必说。不知这人如何指名要与我讲话?倒要提防一二。”
一头思想,一头与万全信步而行。到了第一楼门口,万全说声“引道”,领着他走上楼去。绕至烟堂里边靠东壁的一张烟榻之上,说声:“刘大哥,姓杜的我邀他来了,你们有话快讲。”
少牧向那烟榻上躺着吸烟的这人一看,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紫色脸儿,满脸多是横肉。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紫花布十行棉,内衬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外罩黑摹本缎心子元色线镶滚羔皮先锋褂儿,头戴顶天青缎子方顶大结子瓜皮帽子,足穿蓝洋布广袜,天津布十行元色缎挖如意滚脚棉套裤,元色缎千针帮薄底踢杀虎班尖头鞋,分明是一个流氓样儿,莫说认不得他,连面也没有见过一次。心中吃了一惊,立定了脚。
尚未开言,那人早放下烟枪,立起身来道:“姓杜的,你来了么?我等得你不耐烦了!你一向可好?”
少牧听他开出口来,就是些不尴不尬的话,明知入了姓计的圈套,不由不火往上冲。只因此间人地生疏,没奈何,耐着性儿,回身与计万全说道:“这是个什么人?我与他没有见过,怎的找我说话?”
你莫弄错了人?“万全此时也反了脸,”扑嗤“的冷笑一声,道:“杜少翁,你当真认不得他么?你真认不得他,怎的肯跟了我来?”
少牧道:“我不但认不得他,并且也认不得你。”
万全道:“你认不得我,我却甚么又认得你?”
少牧尚要发话,那刘梦潘把手向万全一扬,道:“你说什么!我与姓杜的讲话,谁要你多开口儿?姓杜的,你不要理他,我叫他请你过来,要问你一句话儿。你且坐下来讲。”
少牧道:“我与你面不相识,有甚话要讲?”
刘梦潘把眼一睁,道:“姓杜的!你如今真认不得我了么?可还记得去年十月里,在青阳地窑子里喝酒,向我借钱的时候?怎么隔不到两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少牧听得“借钱”两字,这话更不是了,只气得手足冰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高声答道:“那个借你的钱!此话从何而起?你莫是在那里做梦!”
刘梦潘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伸手把少牧的衣袖一扯,道:“你说甚么?你没有借过我的钱么?我去年二百块钱,不知是那个囚囊借的,你好说得干净!”
少牧被他一扯,发起急,少慌,把身子一偏道:“姓刘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与你面都不识,有甚银钱往来?听你的话,敢是想拆梢么?”
梦潘道:“谁是拆梢?你不赖人的钱也就够了!我实对你说了罢,今夜叫你到这里来,就为我这几天没有钱用,要问你讨这笔钱!你好好的还我便罢,如若不然,你也在外边打听打听,我可不是与人家顽的!你莫要吃了亏,懊悔不及!”
少牧冷笑道:“人家并没有问你借钱,如何还你?真是放屁!那一个有甚工夫与你斗口?你也休得错了念头!”
说毕,把衣袖一洒,起身要行,争奈梦潘力大无穷,一把手扭住道:“你要走么?
今夜你来得去不得了!你到底几时还钱,须与我说个明白!”
这时候,围着圈儿观看的人,不知其数。只气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忽旁边来了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上穿一件竹灰色斗纹布棉,烟渍满身,上罩天青小呢羔皮马褂,已是有皮无毛的了,脸上带着一副玳瑁边近视眼镜,骨瘦如柴,挤入人丛,向少牧劝道:“你们不要这样,你且同我到那边去,有话好说。”
少牧把那人子细一看,料着也不是个好人,但想:“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与其在这里与姓刘的呕气,莫要他当真动起蛮来,吃了他眼前的亏。何妨趁着有人相劝,暂且避他一避。好得李子靖等约着,也要到第一楼来,略略耽搁些儿时刻,且待他们到了再说。”
主意一定,跟着那人向西首靠楼梯一张烟铺上来。刘梦潘高声向那人说道:“你要来管我们的事么?这人我交代你了,若是被他走去,我便要寻你讲话!”
那人道:“不妨,不妨。”
口中说话,那身子睡下铺去烧烟,盘问少牧因何与姓刘的争闹。少牧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问那人姓甚名谁。
那人自称姓刁,别号深渊,是个无锡秀才。在烟铺上听罢少牧的话,回说:“此事容易明白。
老兄只要问他,借钱有甚凭据?有谁作中?共有若干数目?他如没有纸笔,没有中人,这就是他在那里拆梢你了。这里租界地面,可以报得巡捕房拿办的。但他倘然又有笔据,又有中人,老兄却待怎样?”
少牧道:“我并没借他的钱,那有甚么笔据!你如不信,尽好问他,看他如何回你?”
深渊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待我吸过了这一口烟,与你问去。”
遂飕飕飕的呼过一筒,把烟签子递与少牧,给少牧烧,少牧回称“不会”,将签子接来,放在烟盘里面。看这人慢腾腾的走过那边,与梦潘讲了好一刻话,走过来道:“杜老兄,这又奇了。据你说是一定没有借钱,据姓刘的说,不但你去年在青阳地借他二百块钱,并且还有中人、笔据。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跳起来道:“怎么说!他讲我借二百块钱有中有据?”
深渊道:“一些不错。”
少牧道:“是那一个的中人?这笔据现在那里?”
深渊道:“我已曾问过他来。他说中人姓何,笔据现在家里,只要你还了他钱,自然取来还你。”
少牧听了,更是又气又恼,坐在烟榻上,如针毡一般。正当焦急万分,忽听得一阵楼梯声响,上来了三四个人,正是子靖、戟三、聘飞、鸣岐,一同从巫楚云家出来,寻到此处。少牧一见,恍如云开现日一般,高喊:“李大哥、平戟翁,你们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件不平的事,与你们说!”
站起身来,向众人把刘梦潘如何硬说借钱,如何姓刁的出劝,梦潘说如何有中有证,硬想拆梢的话,述了一遍。
尚还没有讲完,那边梦潘听得有人来了,也在烟榻上坐了起来,斜着眼睛把子靖等一瞧,多不认得,又留心听他们的说话,一个个多是外路口音,他怎放在心上?在烟盘中左手取了一支八寸长的象牙兰花烟袋,装上一筒烟儿,右手取了两个胡桃大的铁弹,挺胸突肚,走将过来。满心想与来人寻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儿,使他们不敢管这闲帐。因走近众人身傍,故意的把肩膀使着劲儿,向戟三等一挤,说声:“你们站开些儿!好待我与姓杜的说话。他欠的钱究竟甚样?”
这一挤不打紧,恼了戟三、聘飞。两个暗想:“此人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舞弄?”
戟三尚还性子耐些,聘飞怒从心起,要想当场发作,只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
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
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都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无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这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抻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
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怎样认识。怎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他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至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开豪宴浪子挥金 题妙曲可人如玉
话说杜少牧被计万全、刘梦潘、刁深渊三个人设计拆梢,在第一楼将他轧住,幸亏熊聘飞等到来,把万全、深渊二人惊散。刘梦潘是个卤莽之夫,不甚狡猾,被鸣岐三言两语,说出实情,方知诡计多端,都是万全为首。因与少牧商量如何发放。少牧沉吟良久,始向鸣岐等答道:“此事据我看来,姓计的既与姓刁的走了,不去究他。这姓刘的,也望聘翁、鸣翁设法放他过去,免得多出事来。好在他们枉费心思,我还没有入他圈套。”
子靖摇头道:“牧弟,你太便宜他们了!上海的事,逢凶便住,逢软便欺。今日不把他们告到当官,给些苦吃,往后必定不能心死,又生别的支节出来。你须三思而行才好。”
少牧道:“大哥说得甚是,我岂不知?但要出首办他,却有三个难事,故此踌躇不决。”
子靖道:“是那三个?”
少牧道:“第一件,我与安哥此来,没有带得下人,倘然果要告他,必须亲自对质,未免失了自己身分。第二件,此种官司,南面的人未必能十分重办,无非枷责了案,不多几日,依旧出来,结下冤家,反多不妙。第三件,上海报馆甚多,既到公堂,必登报纸,这件事自然通国皆知。内中像大哥等晓得细情的人,知他们设阱陷人,多是空中楼阁;若是不明白底细,必说上海拆梢虽多,究竟蚂蚁不钻无缝砖街,反疑我有甚话柄落在他们手中,故敢借端滋诈。莫说旁人议论,只恐我家少甫大哥在苏州知道,难保不生出气来,也疑我在外有甚不端。真是有口难分、无言可表的事。大哥,你道是也不是?”
子靖听罢,默然不语。
平戟三道:“少翁既如此说,不如竟把姓刘的放他去罢。古人说得好:“得放手时须放手,可饶人处且饶人。‘只要那姓刘的,使他十分知惧到十二分,日后并无别事也未可知。”
少牧点头称是。鸣岐遂至外厢,把手向梦潘一招,将他招至楼梯口头,只说:“姓杜的现已暗地差人到巡捕房报捕去了,这事我竟劝不下来。我念你也是受人之愚,通个消息于你,快些走罢。”
梦潘闻言,勉强答道:“姓杜的要当官告我,我不是怕官的人。老实说,一年十二个月,那一个有去打场官司!
不过这一件事,乃是计万全闹下来的,他已走了,我犯不着再去替他出力。你既又是这样的讲,我还在这里做甚!”
鸣岐道:“我却还有句话问你,从今以后,你还要找姓杜的不找?”
梦潘道:“我已说明的了,姓杜的他与我平日无仇,这是我受了姓计与姓刁的唆弄,明儿自然要找他二人说话,再与姓杜的什么相干?”
鸣岐道:“丈夫一言,可还算得你是个汉子。”
回头向聘飞打个手势,把他手中的一个弹子取来,递与梦潘说:“下边尚有一个,你自到天井取去。”
梦潘接过,又羞又恼,哭丧着那张紫脸,移步下楼,如飞而去。少牧佯做追赶不及。
一场祸事,当下冰消。堂倌结算烟帐,一共开了三只烟灯,分文未结。少牧此等烟资本欲不付,子靖说:“这事与烟馆无干,譬如被他们诈了几角钱去。”
令少牧如数付讫,四个人下楼各散。子靖等分身回家,少牧叫了部东洋车回栈。第一楼也打烊了。刘梦潘因今日在此出了这丑,从此不再到第一楼一步,只寻计万全与刁深渊说话。万全另图摆布少牧等众人之策。这是后话慢题。
再说少牧回到栈中,动问幼安身体可好。幼安回说:“已有八九分痊愈了,明日便可起床。”
少牧心中甚喜,又讲了几句闲话,解衣上床安睡,那第一楼的事情,却一句也并没提起。到了明日,少牧想起昨夜在楚云房中饮酒,多被计万全打断兴头,散了席面,匆匆就走,深恨没有与他谈句心儿。吃过午饭之后,问幼安:“今日可到街上走走?”
幼安回说:“病体虽痊,心性疏懒,尚要在栈静养几天,没兴出门。”
少牧正中下怀,遂依旧瞒过了他,也不去另约别个,私自一人,往楚运院中而去。俗语说的:“单嫖双赌”。嫖字最忌单走,可以无所不为。楚云又见少牧是个初出来容易伏伺的客人,年纪又轻,人才又好,又是有钱,自然要放出手段做他。先弄个他意乱心迷,不由自主,方好使他花钱。故从那一日起,少牧打了一个茶围,被楚云灌了无数迷汤,这一条心,遂时时刻刻的挂在楚云身上。就一连吃了两个双台,无一日不到那边坐坐。楚云更留心摸到他的性度,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少牧愈觉得他好到万分。那消四五天工夫,就有些难分难解起来。每晚必要坐到一点多钟,方才勉强回栈。
一夜,风雨交作,楚云留住了道:“今夜如此风雨,夜又深了,何须回去?不如就在此间借个干铺,免得身体受亏。”
少牧满心欢喜,惟恐幼安见疑,明日责备于他,不敢应允。怎禁得楚云千般献媚,万种取怜,少牧欲走不能,遂在院中住下。直到明朝午刻,方才起身。给了两张十块洋钱汇丰钞票的住夜下脚,娘姨们谢过收了。楚云要少牧打一头金饰,做一身外国缎子棉袄、裤子,两身蓝缎子心子黑缎子镶滚的马夫号衣,两顶蓝纬白藤胎号帽,预备下个月看跑马时穿戴。少牧一一允许。楚云欢天喜地的,亲自替他梳了一条辫子,叫带房间相帮到聚丰园去叫了两只汤炒,留少牧吃了午饭,方才放他出门。
少牧得意非凡,兴匆匆回至栈内。见了幼安,只说昨夜大雨,与平戟三、熊聘飞、经营之叉了一夜麻雀。这三个人与幼安多还没有见过面儿,料是对不穿的。幼安听了,把头点了几点,也不再问。少牧只道果然瞒住了他,岂知他最是个心细的人,自从在栈中卧病好几天,并未出门,见少牧每朝向外,深夜才归,已料到他一定有兜兜搭搭的地方。昨晚又一夜不回,其中必有缘故。暗暗向栈中的茶房盘问,茶房因每夜少牧吃酒,皆有轿饭钱给他,叮嘱他在幼安面前不许多嘴,故而推说不知。幼安无可奈何。
这日少牧尚还没有回栈的时节,他到李子靖那里去了一次,动问子靖近日可与少牧晤面,知他在那里走动,为甚白天出去,必须半夜才回。少年人血气未定的多,防他迷恋烟花,做朋友的不可不提醒于他。子靖是个心直口爽的人,遂把与平戟三等在巫岫云家碰和,遇见少牧在楚云房中饮酒,邀着他们过去,同席的是那几个,后来计万全设计拆梢,大闹第一楼,幸亏熊聘飞与凤鸣岐解围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又说:“以后事情,我因没与他会晤,不知道了。”
幼安就晓得昨夜不回,必定住在楚云那里,关照子靖日后再与少牧见面,必须设法规劝。子靖连说:“这个自然。”
幼安遂告辞回栈。
又是好一刻儿,少牧方始回来。见他花言巧语的有意瞒人,本欲当场说破,因想初入迷途的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悔悟得来,更虑因此伤了友谊,日后反难下口,因此当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得。只冷眼看着他撒完了谎,得意洋洋的在房中略略坐了片时,开箱换了一身衣服,取了许多银洋,推说平戟三约着上灯时在雅叙园天津馆子小酌,去去便回,又刻不待缓的出门而去。幼安见他这般心热,好不替他暗地担扰。左思右想了一回,开箱取出一个冷金扇面,一面画了几笔墨笔山水,一面写了几行草书,折叠好了,放在少牧床边那张桌上。
等到晚上回来,说是:“天气将次暖了,今日闷坐无聊,书画得一柄春扇,明儿不妨将就用用。”
少牧接来一看,见一边写的是“酒阑花谢黄金尽,花不留人酒不赊”的一首古诗,一边画的是幅黄麓台派山水:峰峦层叠,涧水迷茫,山上有一少年,骑着一匹马儿,一手执着马鞭,一手却勒住着马缰,在那里看山下的水。上面题着七言绝句一首,道:万山深处碧峰巅,山下迷茫水拍天。
一失足成千古恨,临崖不若猛收鞭。
又有一行款字道:“旅窗无事,写《临崖勒马图》以应少牧如弟清鉴。幼安谢景石,时同客海上。”
少牧看了,心上一呆,明知自己所作的事,幼安已有风闻,只因不便当面说破,故而借着书画隐寓劝戒。看了一番,收拾好了,说声:“有费安哥清心,我收下了。”
幼安道:“为兄的不尽欲言,多在扇上。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切不可聪明误用,我就放得心了。”
少牧道:“安哥金玉之言,我敢不听?实不相瞒,那几天就是那经营之与隔房郑志和、游冶之等,强着我有些酬应。以后我少走是了。”
幼安道:“说起郑志和那一班人,我看多是些纨子弟,你可不比他们。虽说朋友愈多愈好,究竟也要留点儿神。”
少牧连称“晓得”。二人又谈了些别的说话,天已两点多种,各自安睡。
就从那日以后,少牧果把邪心勉强收起,一连三四天,没有到楚云那边“只与幼安到城里头去拜候过方端人,一同到也是园、萃秀堂那些清静之地游了几回,又与李子靖、平戟三到曹家渡、水云乡去了一次。子靖也向少牧劝了好些的话,少牧那一条野心更又收住许多。
不防楚云因连日不见姓杜的到院中走动,错认他又做了别的相好,几次要差人到栈里去请。因他说过在先,栈里头有一个同住的换帖弟兄,此事瞒着,诸多不便,急得没了法儿。一日,在台面上遇见志和、冶之,问起少牧”这几天到那里去了,怎的绝迹不来?“
二人回称:“他被那姓谢的天天同着到城里头去,不知为了何事。我们几次约他,他终没有出来。”
楚云道:“这话可真?”
志和道:“谁来骗你?”
楚云道:“知道他可别有什么相好的人?冶之道:“这却没有听见。”
楚云道:“明儿可能想个法儿,请他到我那边来?我有句话要与他说。”
志和想了一想,道:“明日是我请客,把他请到席上,你自己再请他前去可好?”
楚云道:“你请客在甚么地方?他既然被姓谢的盘住身子,只怕他要来不能。”
志和道:“堂子里或者不来,明日我请的却在愚园。不但要把姓杜的请来,就是那姓谢的,我也请他同去。”
楚云皱眉道:“那姓谢的,请他做甚!”
志和道:“你还没有瞧见这姓谢的,虽然性子古方些儿,却也不是不能亲近的人。明儿我不但请他,并且也要他叫局,使他一样入了道儿,就管不得姓杜的了。免得我们这几天也冷清清的,少了伴儿。”
冶之闻言,点头称是。楚云更千多万谢的再三嘱托而去。少顷,众人席散。志和、冶之打了两个茶围,回至栈中,夜已深了。幼安、少牧早已安睡,且不去惊动于他。
到得明日,二人起身,走过房来。志和把今日在愚园请客,请二人同去的话请了一遍。幼安道:“承蒙相约,怎敢败兴。争奈昨日先与一个姓李的敝友约着,同到双清别墅游玩,不能分身,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也是这样的说。志和道:“姓李的不是集贤里李子翁么?我也有帖请他,去的还没有回来。子翁若约二位在栈中等着,停回他来的时候,正好一同前往。倘是约二位到他公馆动身,却要拜烦你二人代请的了。”
幼安尚待推却,冶之道:“双清别墅,是老闸的徐家花园,好得出路甚近,缓日再去也罢。今日郑志翁的席上,请客不多,休使主人扫兴。”
少牧道:“志翁请的是那几位?”
志和道:“是二位与李子翁、平戟翁、荣锦翁、凤鸣翁、熊聘翁,连冶之与我自己,共是一桌九人,你们三位不去,还像个局面么?”
少牧道:“愚园在甚么地方?这里去有多少远近?那边的景致可还好么?”
志和道:“愚园在静安寺西面,这里去虽有十里之遥,马车只消半点多钟。
那园基乃是申园、西园与品泉楼三处的旧址,本来甚是冷落,自从洋人筑了马路,有人在珍珠泉左近开了一所品泉楼茶馆,更有人造了一所洋房,取名申园,卖些茶点洋酒,渐渐有人前往游玩,后来日盛一日,有人又把品泉楼的房屋翻造起来,并将地址放大,种些花木,建了一个西园,抢夺申园生意。不料那边究竟是个僻静所在,除是夏天,喜欢凉爽的人多到那里去纳凉,若是春冬两季与那阴雨天时,有什么人前去?渐渐开消不住。前年遂归并了一个主人,大兴土木,造了无数亭台,取名愚园,气象一新。园中回廊曲折,复室幽深,又有荷池、假山、四面厅、新厅、戏台,真是步步引人入胜。那戏台上,每逢夏日,演的是髦儿戏,很有几个有名女伶。如今天气尚寒,游人还少,没有开锣。这新厅乃在园外,从月洞门出去,收拾得甚是精致。四面厅坐在厅中,四面的景致多可瞧见,更造得十分合趣。我们今日就在那里摆酒,好也不好?”
少牧被志和这一席话,说得游兴勃然。幼安听说愚园是个花园,也想见识见识,因此多就允了,并说:“既蒙志翁盛情,李子靖大哥,我们约他三点钟在公馆等着,停刻到愚园去,大马路乃是必由之路,可把马车接他,叫他也到愚园,徐园改期再去。”
志和方欢喜道:“如此甚好。我们相聚正长,日后幼翁与少翁倘然请客,邀我作陪,我也别的地方不去,一定应酬二位。”
幼安道:“牧弟是请过客了,我还没有做过东道,缓日自当相请,志翁与冶翁决定要来。”
冶之道:“这个自然。”
四人谈谈说说,直到茶房开饭方散。饭后,志和、冶之本来包着公一马房的马车,到了两点多钟,马夫放车过来,坐了先去。幼安、少牧差茶房到善钟马房,叫了一部橡皮轮快车,讲明连酒钱两块五角洋钱,坐着先到大马路集贤里去邀了子靖,子靖又去邀了戟三。因四个人一部马车,不很受用,并且戟三、子靖不时拜客,坐惯轿车,故又向龙飞马房,叫了一部轿子马车,大家一同前往。
路上不必絮说。到得园中,志和、冶之先在,同众人到各处去游玩一番。又到园外珍珠泉去看了一回泉水,顺道往静安寺略略随喜一过。二月里的天气,看看时交酉刻,将次夜了,志和催着回去。聘飞、鸣岐都已来了。只有锦衣因京中出来了一个同寅,在栈里头与他叙话,故差荣升拿了名帖,赶到园中辞谢。
志和见锦衣不来,其余的客都已到齐,端整入席。背后忽来了一个人,举手向他肩上一拍,道:“志翁,你今日请客,如何没有请我?”
志和回头看时,乃是逢辰,含笑答道:“老逢,你几时来的?好几天不见你了,不知你在甚么地方,叫我怎样请你?如今来得正好,我们本来很惦记你。”
逢辰道:“不瞒志翁与诸位说,这几天有些贱恙,有十数日不出门了,今日方才好些。到长发栈拜望诸位,晓得志翁在此请客,故而特地前来凑兴。”
冶之道:“原来你身子不好,怪不得这几日来连影儿也不见。”
志和道:“老逢,你的府上究竟住在那里?我们没有知道,你有了病,望也不曾望你一次。”
逢辰道:“我住的地方远咧,我又不在家里的时候甚多,所以不敢告诉你们,免得诸位来时怠慢。”
冶之道:“你说甚么!我们很知己的朋友,怎的连住处多不肯告诉,难道怕我们来骚扰不成?”
逢辰道:“冶翁,你又差了。我贾逢辰巴不得列位长来叙叙,只是家里头很不像个样儿,恐防列位见了,背后笑话,故此不敢有屈,休得错怪了人!”
志和道:“闲话少说,我们就坐席罢。”
冶之问园丁道:“酒可烫了没有?”
园丁道:“已烫好了,请众位爷们入席。”
志和遂让李子靖坐了首位。聘飞二位,戟三第三,鸣岐第四,幼安、少牧虽然也是初交,究竟住在一个栈中,亲近些儿,屈他二人作陪,逢辰、冶之更不必说,共有九个人,团团一桌。园丁见众人坐定,端上菜来,第一道是白汁排翅。众人举杯谢过志和,大家饮酒用菜。
其时,一轮新月,高挂树梢,照得四面厅上如同白昼一般。园丁又上第二道芙蓉底燕菜汤。志和道:“这么样的月色,又是这么样很好的花园,我们今夜必须叫几个局顽顽,方合李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上两句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知众位意下何如?”
冶之道:“本来静悄悄的闷酒吃着,很是无味。和哥倘叫媚香,我叫艳香奉陪。”
逢辰道:“我本来好几天不叫局了,今夜自然应该叫他一个。”
志和问子靖等可肯助兴,子靖等本待不允,争奈冶之已唤园丁取笔砚局票过来,强着要他们先写,实是拗不过去,子靖遂开手写了一张公阳里梁小玉,聘飞写了一张东荟芳巫岫云,戟三仍是鼎丰里李飞云,鸣岐是百花里颜小红,少牧自然就是楚云。只有幼安并没攀过相好,回说“没有”,志和那里肯听。说了半天,始知道当真没人,只得替他代荐一个,想了许久,说:“萃秀里有个桂天香,人才甚是出众。只是过于雅静,凡是闹些的客,他俱看不上眼,因此走动的人甚少。幼兄如此温雅,或者与他气味相投。待我来做个媒人,不知你二人缘分如何?
且不知他生客代局,来也不来。”
当下即写了一张桂天香的局票。此外,逢辰是花小兰,冶之也是小兰,又是艳香。志和是媚香一个,冶之不依,又叫了个尚仁里的文雅仙。冶之看众人将局票写好,交与园丁,分付速去。
这里台面上的汤炒,传话厨子略略慢些,等着局来。静安寺到四马路转回究是路远,园丁去有一点多钟,尚还没有回来。媚香、艳香却一马车先已到了,接着飞云、小玉、小红等,也多陆续坐着马车而来。叫局的方才回转,说桂天香转局过来,余多一概就到。少停,楚云、岫云也多来了。
志和、冶之只道楚云见了少牧,必有许多话说,岂知却一句没有,甚是诧异。
后来媚香等各自唱了一支曲子,轮到楚云唱曲,忽听笛声响亮,却是带了一个乌师来的。志和道:“什么说!楚云你会昆曲,我还没有听你唱过。”
楚云点了点头,开口先唱一支《新水令》道:画眉人去黯魂消。细思量,离愁多少。莺花空有恨,风雨太无聊。
凤泊鸾飘,害下这病,不了的相思倩谁疗?
那声音,正如新莺出谷一般,请脆异常。众人齐声赞好,又听他唱他第二支《江儿水》道:望断花前骑,吹残月下箫。你恩情那忍轻相掉。你身躯是否当初好?
你精神莫要消磨了。别有伤心,说不尽梦魂颠倒。
唱到此处,志和击节道:“果然好曲!怎的谱曲上好像没有见过,不知是那里来的?”
楚云笑而不答,又唱第三支道:情切切,无端眉懒画;闷恹恹,有恨笔难描。心香一瓣空烧,只未许春愁扫。
那里有解郁的沉醪,将绮闷浇?
冶之道:“这曲子真是愈唱愈好听了!不知以下还有多少?”
志和道:“这第三支的曲牌是《侥侥令》,谅还有一支尾声。”
楚云把头一点,又唱道:缘悭命薄,空嗟悼。问郎君,几时儿重到?听唱这海样深的相思一叠稿。
唱毕,乌师收拾笛子自去。
志和正要动问楚云这支曲子究竟是在那一部曲谱上的,觉得鼻观中有一阵异香远远吹来,众人多说:“好香!”
道言未了,但见分花拂柳,进来了一个香馥馥人儿。正是:乍向筵前聆妙曲,又从花下见仙娥。
要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看跑马大开眼界 戏拉缰险丧身躯
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
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
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
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
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微微的看了几眼,并不作声。天香虽然是个妓女,也不喜惹蝶勾蜂,故亦无甚话儿兜搭。小大姐装好水烟,递过琵琶,天香和准了弦,唱了一支《落花园》、一支《游龙戏凤》。幼安始说一声“辛苦!”
众人多赞他唱得甚好。天香略略谦逊几句,以下又没有话了。幼安看他人品沉静,尚无青楼中打情骂俏那些恶习,心中暗暗契重。众人却因他不甚风骚,并不十分在意。就是志和,虽是与他相熟,却也没甚交谈。
席中,楚云最是伶牙俐齿,与众人指天说地,讲个不了。志和问他方才唱的那支曲子,出在什么曲谱上边。他说并无古本,乃是自己胡乱诌的,所以其中不通不接的句子很多。冶之等多说:“看不出你小小女子,有此才调。这曲谱得甚有意思,但须起个曲名才好。”
志和道:“曲文果还不错,只是若照前人谱上,脱节的地方太多,故而我要问他来历。”
楚云道:“我本说是胡乱诌的,晓得什么节拍?你可指点指点,待我将来改过。”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
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
楚云点头称是。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
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逢辰吐舌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再不敢唱曲子了,省得在人前丢丑!”
志和笑道:“你唱的曲子,又不是你自己撰的,尽你一天唱到晚上。丢甚么丑?无非不甚好听罢了!”
逢辰涎脸答道:“志翁休得取笑!我这喉咙怎能及得楚云,所以生角唱不上去,唱了小丑。”
幼安听志和论曲,知他是个惯家,暗想此人举止虽浮,原来胸次却还不俗。后听逢辰自己说会唱小丑,正合着他的身分,不觉看他一眼,“扑嗤”的笑了一声。逢辰觉着,虽然猜不出笑他甚的,也就不再往下讲了。
其时,席上酒已半酣,花小兰、李飞云、梁小玉等都已各散,只剩楚云、岫云姊妹两个与桂天香还没有去。天香已倩小大姐装烟。楚云推称看花,走至庭心,把手向少牧招招,叫他出去,咬着耳朵说了无数的话,方始回席。天香先已走出去了。岫云递个眼色,催着要行。跟楚云的大姐,把水烟管递与少牧自吸,他到外边去关照马夫配好车子,回至厅中,说声:“各位大少爷,散席之后,一同请来。”
一手挽着楚云,一手携着岫云,大家微微一笑而去。
志和见叫来的局多已散讫,要与众人拳赌酒。众人多说酒已够了,只有逢辰与他了十大杯抢三,逢辰输了七拳,吃得前仰后合,脚步歪斜。冶之看他已醉,深怕尚要嬲着闹酒,分付园丁拿干稀饭来。各人用过散席,剩下来的残肴,自有园丁收拾。应付的园金、酒资,明日园中有人到栈算取。
一言表过,不必絮提。
只说众人散席以后,除了贾逢辰坐东洋车子来的,其余皆有马车,各马夫多在园门伺候。志和见逢辰已醉得不像样儿,若使仍坐东洋车回去,很不放心,因与冶之说知,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到媚香家去打个茶围,略坐片时。等逢辰醒一醒酒,然后回去。其余各人谢过志和,回家的回家,回栈的回栈,共是四辆马车,同时起行。临上车的时候,志和低问少牧:“今夜楚云那边可去?”
少牧道:“实不瞒志翁说,今晚安哥在此不便,明日去罢。”
志和点了点头道:“明日三四点钟,我与冶之在媚香那边候你同去,可好?”
少牧道:“如此最妙。”
二人方才分手,各自登车。
少牧与幼安的车,并不兜甚圈子,一直回到栈中。给过车钱,上楼进房,茶房泡上一壶茶来。
少牧问幼安:“今日劳动了这一天,身体可还舒服?”
幼安道:“今日身子尚好。此刻夜已深了,我们早些睡罢。”
少牧答应,拴上房门,宽衣安睡。只因心想着楚云题曲的好处,与在花园内说的无数话儿,翻来覆去,这一夜竟合眼不来。幼安睡在床上,暗想:“少牧与志和等那一班人聚在一处,久后恐怕没有结局。”
一心要想早日回苏,不可多耽日子,弄出事来。故此一时也不能安枕,直到两点多钟,方才睡熟。
及至早上醒来,见少牧已经起身,坐在床前那张椅上,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吸烟。幼安道:“牧弟,今日起来好早!”
少牧推说道:“谅因昨夜多吃了酒,不知如何睡不起来。”
幼安道:“多吃了酒,应该贪睡,甚么你反不能睡觉?真是奇事!”
口说着话,披衣起床。茶房送上脸水,洗过了脸。用过早点,对少牧道:“牧弟,我有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道:“安哥,有甚话说?”
幼安道:“我们在苏州动身的时节,原说不多几日就回去的,如今已有一个月了。我想上海也没有甚么名胜地方,这几天顽的够了,再住几时,还待要到那里去顽?故而明后天想动身回苏,你可也是这样意思?”
少牧闻言,沉吟半晌,始回答道:“本来我也要想回去了,只因出月初寓沪西商就要跑马,那是上海春秋二季最是热闹的事。外路人多有到这时候到上海来看热闹的,我们既在上海,不可不看了跑马回去。因此还想耽搁几天。”
幼安道:“跑马有甚好看!且知他出月几时才跑?”
少牧道:“曾见《笑林报》与《游戏报》、《繁荣报》上说是三月初四、初五、初六、初七,只隔得十数天了。我们看过跑马,一准回去可好?”
幼安道:“今天是二月十九,如此说来,尚有半个多月。不是我过于多虑,上海的花消很大,那十数天里,你须格外留点儿神,我也陪你再住几时。但是跑过了马,那可不能再耽搁了。不要你闹孩子气儿,一时间又不肯回去。”
少牧笑道:“安哥,说那里话来。我们看过跑马,初十左右动身就是。”
正说着话,隔房的荣锦衣过来,说起昨日到了一个同寅,约他要一同上京,因此愚园没有去得,未知园中景致如何。幼安道:“园中的景致还好。不知锦翁上京,定于何日荣行?”
锦衣道:“大约看过跑马,就要走了。”
少牧道:“原来锦翁看了跑马,也要动身。我们也等跑马一过,就要回苏去了。方才正在这里说起。”
三人闲谈片刻,茶房进房开饭,锦衣分付把自己的饭菜,开在一个房中。大家用过,说说讲讲,甚是投机。到了两点多钟,锦衣要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买些钟表,并千里镜、八音琴等,邀着幼安、少牧同去。幼安回称:“昨日身子劳乏了些,今日不敢出门。”
少牧本约志和、冶之三点钟在媚香房中等着,一同到楚云家去,巴不得趁早脱身。乘着这个机会,就与锦衣出了长发栈,一部马车到亨达利去。锦衣买了一座搁钟,一只金表,与些零碎洋货。少牧买了一只外国金镶的金刚钻戒指,足足二百两银子,套在指上。锦衣将金表藏在身旁,余下的东西交与马夫收拾好了,便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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