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上魂
[book_author]陈墨涛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0085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4卷16回。陈墨涛著。约作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前后。原书为抄本,线装2册,卷首有《绪言》1篇。1985年经孙菊园、孙逊校注,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本书叙述南宋末年文天祥英勇抗元,兵败被俘,宁死不降,昂首就义之事。故事多据史实敷演,强烈歌颂文天祥、张世杰等人的民族精神,谱写了一曲悲壮的民族正气歌。小说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都可以从史书中找到相应的依据,甚至某些细节和人物对话,亦有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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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贾似道丧师辱国文天祥兴兵勤王
词曰:零丁洋里,我为问,底事夕阳呜咽?怒浪翻空,人道似,末路英雄热血。恨结冰天,泪凝雪海,身死心犹热。死灰余烬,一时多少豪杰!一夜风雨萧萧,魂兮归去也,赵家宫阙。禾黍离离,夜欲阑,几点残磷明灭。惨淡山河,上新亭痛哭,泪枯声绝。酒酣长啸,几回歌不成阙。
《大江东去》
咳,看官,古人有句话,说是“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句话真真害人不浅。据我看起来,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盗贼罢了,有什么顺天逆天呢?
若说是天意,试问:他何以就晓得天意向那个呢?他也不过是待成败既分,他便说那成者为顺天,败者为逆天罢了。若问他顺天逆天的凭据,他便说是天与之,民归之。咳,看官,这“民归之”三个字,是最不足为凭的。大凡我们中国的伦理,只有子死于父、臣死于君的义务,并没有民死于国的格言,所以弄得为民的视国之存亡毫不动心。无论奸臣篡位,异种窃居,他也俯首帖耳,做个顺天之民,随你朝秦暮楚,今日弑一王,明日立一君,我为民的总不失我为民的面目。看官啊,你道这样的民心,这“民归之”三个字还算得数吗?这样看起来,我只怕要别国“民归之”难,要我们中国——咳,说书的也是中国人,说到这里,我颜欲赤,我心则悲,我也说不下去了,只好让看官自己去理会吧。
如今且说“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两句话害人的地方。看官,自古不是有“桀犬吠尧,各为其主”这句话吗?至“顺天”“逆天”这两句话一起,便把那各为其主的格言一概抹倒。凡死不降仇的忠臣,倒说他是妄逆天意,徒取灭亡;那卖国求荣的奸臣,反得借口说是知时顺天。看官,照这样说起来,岂不是要把我们中国普天下好男儿一点爱国心磨灭尽了吗?你道这两句话害人毒不毒呢?虽然黄帝有灵,终不使我们中国好男儿被他磨灭尽了,所以卖国求荣的只管卖国求荣,那舍死报国的却仍旧是舍死报国。有秦桧之奸,便有岳武穆之忠。作个照妖镜,奸雄的肺腑倒映在世界上,活灵活现的叫后人看了万世唾骂。到如今,试问三尺之童,哪个不晓得岳武穆的忠心赤胆呢?
如今待小子说一位舍死报国的英雄,那姓名虽未为妇孺所习知,那气魄却不减岳武穆之忠诚。看官若能不以其功之无成而灰雄心,只看其事之悲壮而增生气,那就不枉说书的一番饶饶不休、唇焦舌敝了。
话说宋朝自高宗南渡以来,国势日危,疆土日削,到理宗当朝,权奸在伍,忠臣凋丧,群小盈廷。那贾似道当朝秉政,欺君罔上,作威下民,那时天下已经成了土崩瓦解之势了。此时却来了一位舍死报国的英雄,这位英雄姓文名天祥,字宋瑞,一字履善,吉水人氏。秉性忠鲠,不避权奸。他因生在这南宋衰末之世,见天下丧乱,宗社危亡,每每唏嘘憾慨,以恢复故物为己任。却奈权奸当朝,动辄掣肘,以此郁郁不得志。到得度宗皇帝咸淳六年,因事触了贾似道之怒,贾似道便叫御史诬他一款,把文天祥参了,后来又起为江西提刑,这文天祥从此便离了朝廷去江西了。
那贾似道便益发无忌,恣意横行。到得帝显德祐元年,那元兵已是四面压境而来,贾似道还是假扮太平,欺罔君上,满朝文武百官,人人危惧,却都怕贾似道的权势,没人敢说,可怜只把个宋王如蒙在鼓里一般,瞒得风雨不漏,那一天忽接到边警,报道鄂州失守,满朝大臣得了这个信息,只吓得目瞪口呆,没奈何大家商量了一回,硬着头皮去请贾似道面奏圣上去。贾似道此时也晓得事体重大,不敢隐瞒,只得会齐了文武百官,当时面圣去把此事奏了。帝显听了,登时面目失色,半晌道:“爱卿平日所奏,不过是边鄙小警,如何元兵忽然会竟入鄂州呢?势已至此,为之奈何!卿其速筹善策以救朕。”这一问不要紧,只把个卖国奸臣贾似道问得汗流浃背,跪在丹阶,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时有一班三学生,平日痛恨贾似道蠹国殃民,却无法以除他,今见圣上要他筹策,便乘势奏道:“势危至此,不可终日,若再迟延,恐寇氛有警乘舆。然此事关系重大,若非师相亲督诸军出征,恐无以慰军士民之望;若师出无功,恐祸将不测。伏乞圣上察之!”贾似道听了,心中十分含恨,却无可奈何,也晓得自己若再不亲出,必招众怨,这禄位就也保不住了,只得舍了这条老命去拚一拚。当时不等圣上问他,便连忙奏道:“圣上勿忧,谅他元人有多少兵马,怎能猖獗。待老臣拼着这条老命,定把他杀个片甲不回,以报先帝养育之恩。”
看官须知,这帝显是个年幼无知的庸君,平日只信了贾似道一个人,便把军国大事一概都倚他为寄托。如今听说他自己肯亲自出师,似乎他若出去,有马到功成的神气,便十分欢喜道:“爱卿暮岁,又要勤劳鞍马,朕实不安。
但宗社重忧,非爱卿无以解此,惟愿克奏肤功,朕当为卿郊外犒师便了。”
贾似道只得叩头谢了恩,退下朝来,好不懊丧,归到家中,咳声叹气,毫无一策。
次日,内侍忽奉到一道诏书,贾似道跪接展诵毕,却是催他择吉出师的;又命各处兵马皆归他辖下,所用随员、参赞,任他调遣,一切军饷,不问出入,准其向户部支取。贾似道得了这道诏书,送出内侍之后,不得已便在临安开了都督府。贾似道无精打采的入了都督府,所调的随营参赞人员皆先调后奏,又向户部支了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以供都督府公用,又勒诸王侯捐助军钱谷。诸事停妥,贾似道却因要想挨延时日,便只推说是选择吉日,暗中却差了几个心腹去探听元人兵势。不一日,去探听的回来了,说是元人兵势颇盛,惟近日元军大将刘整新死,所以一时尚无进取之意。贾似道听说刘整死了,当时大喜道:“是天助我也。”当即选定吉日出师。原来贾似道的心思,以为刘整乃我国叛臣,所以熟习地利,元军全仗他为向导;如今刘整死了,彼元军虽强,不习地利,必无能为,所以便胆大起来。到得吉日,祭了帅旗,圣上赐了贾似道三杯御酒,以壮行色,又命文武百官送出郊外。贾似道便带着大小将官,领了十三万水陆军马,浩浩荡荡向芜湖进发。
一路上舳舻蔽江,旆旗映日,好不威风。不一日行进芜湖。前军探子报道:“前去五里,已有元军扎住江口了。”贾似道便下令安营扎寨。歇一回,贾似道带了孙虎臣、夏贵两员将官,登高远望,见敌人战舰排列江中,势如常山之蛇,好不严整。贾似道看了,又有点害怕起来,回到帐中,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到晚上睡在床上,翻来复去,足足想了一夜,竟没有想出一个破敌的法子来。看官,你道他真个想破敌吗?原来他并不是想如何对阵,如何破敌的法子,却只管想如何禄位要失、如何禄位可保的法子,所以一夜想到大天亮,并没想出一个破敌的法子,倒想出一个保禄位的法子来:仍旧是想用那故智,向元人求和,回去却假报捷书,岂不两全其美?
次日,便写了一封求和的书,叫宋京拿着投向元军去求和。那宋京领了将令,连忙来到元军营前,军人高叫道:“来者何人?快报姓名,不然便要放箭了。”宋京高声应道:“我乃宋营下书使者宋京,有事要面见你元帅,快快去通报来。”军人听了,连忙进去通报。原来元军这位大元帅名叫巴延,是个久历战场、深娴韬略的名将,当时听说宋营有人来投书,还道是下战书的,便叫:“放他进来。”宋京进来,向巴延行了礼,便呈上贾似道求和的书。巴延拆开一看,登时拍案大怒道:“奸滑小贼,前次背盟失约,拘留国使,老夫心头余怒还未息。如今时迫势危,又想来弄这故智!你叫他不用起这妄想,准备着明日午后接战吧!本当将你斩首,以消我心头之恨,如今暂留下你这颗头颅作个报信,快呈去吧!”宋京听了,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抱头鼠窜而去。
却说此时贾似道正在帐中和各将官商议军情,忽见宋京神色惊慌匆忙地跑进来,便问道:“事体如何?”宋京摇头道:“罢了,罢了!”便将巴延的话叙了一遍。贾似道当着众人,听了这话,当时满面羞容,一语不发。此时早恼动了一员勇将,姓姜名才,出位大叫道:“元帅无故的未战而求和,至惹得人家奚落,丧尽国体。圣上如果要求和,只要命一介之使便可了事,又何必大兴兵马要元帅出征呢?”贾似道听了,羞恼变成怒,登时拍案大骂道:“本帅因不忍见士民涂炭,故甘为民受辱。你这无知小将,竟敢妄发狂言!军士们,将他推出辕门斩首!”左右军士答应了一声,便将姜才推出去。
只见旁边又闪出一员大将,高叫道:“刀下留人!”贾似道看时,却是夏贵,便道:“将军为何叫刀下留人?难道这种狂徒将军还要保他吗?”夏贵道:“非是小将敢保他,只因此人素忠勇,颇得军心,若遽杀之,只恐军心有变,还请元帅三思而行。”贾似道见他说话时,脸上却带着三分怒色,也恐军心离叛,连忙转口道:“既然如此,看将军之面,饶他不死,罚他明日去当前锋,叫他立功赎罪便了。”便叫军士把姜才放了。当时大家散后,除了贾似道几个心腹之外,没一个不忿恨不平。
到次日,贾似道没奈何,只得传下将令,命孙虎臣领了精兵七万,屯于池州下流丁家洲地方;命夏贵领了二千五百艘战舰,横亘于江中;自己却领了后军,屯于鲁港,大家遵命去了。
却说巴延晓得贾似道是毫不知兵的,便令军中发竹结大筏数十,置薪刍其上,向着夏贵战舰顺流而下,阳为欲焚舟的神气;命大将阿珠领了数千艘划船,向孙虎臣一军而来,叫他首尾不敢相顾;自己却领着步骑,夹岸齐进。
却说阿珠一军离虎臣不远,早见虎臣前军舰一字摆开,阿珠便下令将划船分作五队,扬旗擂鼓,向五处一齐冲将过去。原来孙虎臣前锋将正是姜才,他见元兵分五处冲来,便晓得他的用意,连忙下令军中曰:“凡敌舰所冲之处,大家各自为战,不必彼此相顾,敢有退后者斩!”说时迟,那时快,话犹未了,那敌舰早已冲到姜才军中,幸亏得了这个令,果然人自为战,一步不肯退后。阿珠见冲到一处,那处便竭力死战,一步不让,没有冲到的地方,那船便象没有开战的一样扎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却并不来相救。阿珠一看,便晓得此计不行,不能乱他的阵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原来是巴延的骑兵到了,开了一大炮,不左不右的正中了孙虎臣一军的中心。虎臣军中少动,阿珠见了,连忙命军士把战鼓擂得山摇地震,军士们呼声动天,乘着顺风,死命的又冲过来。姜才还是拚命的死战,正杀得阵云惨淡、日影凄凉的时候,忽见孙虎臣从自己舟中走过他姬妾所乘的舟上,军士们见了,大喊道:“步师逃走了!”军遂大乱。姜才也支持不住,渐渐退了下来。那夏贵便不战而走,自己乘了轻舟,从贾似道的帅船边掠过,大呼道:“众寡不敌,势不能支,军已乱矣。元帅宜自为计!”贾似道听了,惊愕失措,连忙下令鸣金收军。可怜此时这军如何还能收得住?那舳舻簸荡,乱杂杂的拥挤不开;阿珠却麾着战舰,横冲直撞,杀将过来。军士们逃上岸的,又被巴延的骑兵挤下水去,溺死者不计其数。贾似道见势不好,早带了几个心腹,乘了轻舟,先自逃走去了。那元军一直追了十余里,才鸣金收兵,大获全胜,得了战舰、器械无数。却说贾似道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没命的奔逃,逃到夜半,见元军真个没有追来了,才敢把船停住,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此地名叫珠金沙,当时便叫过夏贵来问计。夏贵道:“诸军已经胆落,断不能再战了。师相惟有入扬州,集溃兵迎驾海上。末将当以死守淮西耳。”正商议间,忽见孙虎臣等一班都到了。原来夏贵平日因见孙虎臣好阿谀贾似道,所以与他不大辑睦,今见他来了,便辞出到自己船上去了。那孙虎臣一见了贾似道,便捶胸顿足大哭道:“我将士无一人用命者,叫我兵败至此,何颜再生人世!”说罢,号哭不止。贾似道安慰了一番,便道:“如今且商议后计要紧。”因把夏贵的话叙了一遍,又叫军士去请夏贵过来。军士去了回来说道:“夏将军早已解舟向淮西去了。”贾似道顿足道:“为何不通知我一声呢?”踌躇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和孙虎臣等逃向扬州去了。
次日,招集了些散卒,一面檄郡县调兵到海上迎驾,一面上疏请迁都。
朝臣得了这信息,各各惊惶失措,连忙奏了圣上。那帝显满望贾似道这一去是马到成功,哪里晓得竟一败涂地,只吓得魂灵儿飞出九霄云外,半晌道:“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当时知枢密院事大臣陈宜中便奏道:“贾似道奸臣误国,久失士民之心,如今又负陛下重托,丧师辱国,罪不容诛。为今之计,惟有斩奸臣之首以谢天下;然后下一尺之诏,募天下勤王之师,则士民谁不愿驰驱以效犬马之劳!否则民心一散,大事去矣。”帝显此时也晓得贾似道罪大,便道:“似道虽然有罪,但念彼勤劳三朝,朕安忍以一朝之过,遽杀先朝老臣。今其降彼为醴泉观使,罢平章都督,凡似道所行害民诸政,一切除去,以慰民心便了。”当时降了贾似道,又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诏天下勤王。哪晓得诏书下了半个月之久,勤王的兵马一个也没有,元人兵势日迫一日,朝臣只急得仰屋而嗟。
却说此时文天祥在江西,早听说贾似道丧师辱国,只气得他三尸神暴躁,七窍里生烟,便立刻招兵买马,准备勤王。这一日,忽奉到这道诏书,文天祥跪接着,听内侍朗诵道:诏曰:朕实不德,贻祸生灵,误用奸臣,倾危社稷。蹈轮台之覆辙,虽悔何追!睹赤县之沉沦,无颜望济。争奈渺躬罪重,死亦不能;念兹臣庶心忠,生皆有节。见侵陵于异族,虽秦越能不动心;当丧乱之中原,岂家国讵分轻重?数十万之黎民尚在,咸应视国如家;三百年之宗社苟延,何异绝而复续?若谓勤王之诏,非小子所敢称;至兴保国之师,惟诸君其自爱。钦此!
文天祥听完,那一股热泪不知不觉的扑簌簌掉下来,湿得满襟都是。当时送出内侍之后,便传令将校,把新招的兵马一概调齐。原来文天祥所新招的军士,都是郡中豪杰,已经招有六千八百余名。当下文天祥和泪捧着这道诏书,立在当中,众将校军士们两旁齐齐跪下,文天祥便慷慨流涕,把诏书诵了一遍。军士们听了,一个个悲壮淋漓地高叫道:“小卒们今日愿效死力,惟将军所命,虽蹈汤赴火不辞!”文天祥叹口气道:“你们虽然勇于赴义,但是你们乃无辜百姓,比不得我,乃食人之禄,自然要死人之事;况且你们各有爷娘妻子,若叫你们一个个都抛亲撇子,背井离乡,向那战场里去拚这九死一生,我也于心不忍。如今与你们约:凡有父母无兄弟者,留此以养亲;若无父母或有兄弟者,随我去;凡妻少子幼者,留以抚育妻子;若无妻或无子者,随我去;此外若别有隐情不愿去者听便。”军士们听了,越发感激流涕,一齐叫道:“我们今日皆出于心甘情愿,并没有什么另外隐情不愿去的。
至于食禄不食禄,今日之事非所论。那元人野蛮异种,竟敢欺我中国到如此地步。小卒们虽然不肖,还有一点生气,断不肯受这异种的欺凌,定要洗这中国的耻辱!今日此去,并不是专为皇上有诏才去的,竟算是自己办自己的事罢了,不关于食禄不食禄。若说爷娘妻子,那更顾不得许多了,就使此去家门绝了嗣,祖宗有灵,也应含笑地下,断无埋怨子孙之理。”文天祥听了,不觉流下泪来,叹口气道:“难得你们都是义气干霄,叫我不胜钦佩。可恨那班没良心的猪狗,食禄万钟,还不如你们一介平民忠心报国。既然如此,你们且退去,等我筹备军饷,即日动身便了。”军士们如雷似的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过了几日,文天祥又招了三千余名军士,凑成一万人马。文天祥又写了几封信,劝邻近各郡兴兵勤王。怎奈没一个人答应。文天祥无奈,只得收拾了军粮器械,也不择吉日,便带了大小将校,领着一万人马,无日无夜的奔向临安而来。
行了几日,忽前军探子报道:“前面去此半里多路,有一队人马扎在那里,不知是哪里来的。”文天祥把手一挥道:“再探再报。”探子去后,文天祥便下令军中严整队伍,徐徐而进。正是:欲将碧血冲霄汉,誓剖丹心照斗牛。
欲知这一队人马究竟是从何而来,且听下面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张世杰焦山败绩郑虎臣漳洲诛奸
诗曰:半壁江山几劫灰,一朝民贼岂无才?江南人物摧将尽,绝世英雄带泪来。碧血横飞天欲泣,奸雄授首雾重开。奈他已失中原鹿,竖尽长幡唤不回!
话说文天祥那日正行之间,忽闻探子报说前面有一队军马扎住,不知是哪里来的。正惊疑问,忽见探子又来报道:“探得前面军马系京湖都统张世杰,由郢州到此来勤王的。”文天祥听了大喜,把手一摆,探子退下去了。
天祥便下令叫军士加速前进,去会张世杰。原来这张世杰系范阳人氏,也是一位丹心赤胆、舍死报国的英雄,所以文天祥一听说是他,便非常欢喜,催着士卒火速前进。不一回军马到了张世杰营前,此时张世杰也早有探子报知文天祥来了,连忙大开营门,接了进去。到帐中两人行了礼,分宾主坐下,各叙了来意,又论了一番时势,都是感叹不已。当日文天祥的军马便在此处下寨了。次日黎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两军会在一处,一齐拔寨启行。
从此早行暮歇,不一日到了临安城外,下了寨。那满朝文武得知勤王兵到,就如六月大旱里得了甘霖一般,好不欢喜。次日,文天祥、张世杰入朝见了圣上,不免是慰劳一番罢了。退下朝来,陈宜中接着他俩人,便邀到他衙中去商议国事。却说此时朝中正是陈宜中当权,他却为人多疑,凡是总要矫情独断,以此颇为人所疵议。当日文、张二人到他衙中议论了一回国事,那张世杰本是天生情性鲠直,说话不晓得检点的,却偏遇着这陈宜中多疑的人,是句句话都有用意的。张世杰说话中间,不晓得哪一句话又被他听得起了疑心了,却又不敢说什么,因暗忖道:“我不如将他手下的兵马调到别处去,却把别处的兵马调到他辖下,那时就让他有异志,手下将校皆非心腹,他就也无能为了。”想定主意,便假着向张世杰笑道:“将军一片忠诚,远来勤王,锐锋未试,本不敢遽调麾下士卒;但目下禁城中实在空虚,想将军麾下定皆健卒,可否暂调到禁城里防备不虞?等别处兵马调到时,再将将军麾下调回,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那张世杰是直性的人,哪里晓得有什么用意,便应声道:“防备禁城,乃一刻不可少之兵,有何不可;末将只要苟有所指挥,得驰驱于疆场,随便哪里的兵马都可以,又何必一定要把这支兵马调回呢?”宜中听了,正中下怀。次日,果然把张世杰的兵马一齐调到禁城里来,过两日却向别处去调了一支兵马,叫张世杰带领,又时时察张世杰的神色,见他毫不在意,这才略略放心些;却哪里晓得,只因他把兵马这一调,后来就误得大事不浅了。正是:休疑志士怀心意,致误军前失指挥。
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张世杰、文天祥到了临安,朝野上下,人心稍安。
不久,张世杰又克复了饶州,陈宜中这才信他是赤心报国,倒悔从前不该疑心他,便在圣上前极力称赞张世杰的将才堪为大帅。帝显听了他的话,便命张世杰总都督府诸军事。张世杰得了兵权,便遣将分兵四出征讨,虽然也克复了几处城池,无如此时大势已去,元军四面压境而来,张世杰独力难支,顾此失彼,连日建康、常州、岳州、荆南等处相继失陷,边警日急。文天祥见时势不好,便上疏建策,大意谓:宜分境内为四镇,各建都统以统之;已 失中原鹿——在中原失去了帝位、政权。
失之地就责四都统克复,那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彼备多力分,必疲于奔命,我以逸待劳,乘间而出,则敌不难却矣。这疏一上,那帝显是不晓得什么的,朝中大臣却都以为书生迂谈,付之一笑,置之不问。可惜文天祥一片丹心,竟被几个庸夫俗子付之东流。这倒罢了,不几日忽然降了一道诏书,命文天祥出知平江府事。这诏书一下,只吓得张世杰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不知从何而起,连忙想要去谏止,怎奈诏命已下,不可挽回。可怜辜负了文天祥一腔热血,忙忙地跑到临安来,未交一战,未杀一敌,朝廷却把他降出平江府去了。文天祥也晓得是朝臣忌他多言,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辞了圣上,赴平江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此时国势日促,元兵已逼进扬州了。那勤王之师,却又来了庆远府姓仇的仇子真、淮东兵马钤辖姓阮的阮克已,两人各将兵入卫。张世杰见了好不欢喜,以为有了帮手了,便上疏请亲自出征,以解扬州之围。圣上便准了所奏,却又下一道诏书,命仇子真、阮克已、张世杰同了一位姓张的名叫张彦,四个人各带了五万雄师,分作四路,水陆并进,出御元师。
别的不表,单说那张世杰,是久已磨刀欲试,得了这道诏书,雄心勃勃,好不高兴,忙忙地准备好了粮饷,择吉祭旗,便辞了圣上,带领着五万雄师,浩浩荡荡杀奔元军而来。那一日,正走之间,探子报道:“此去离元军不远了,前面已有一小队元军在那里巡游,请元帅定夺。”张世杰听了,心里想道:“我不如且先把他杀了开开刀,一来杀他个下马威,二来也壮壮我们士气。”想定主意,先叫探子退去,便传前锋将军前来听令。原来这位前锋将军正是那临阵过妾舟的孙虎臣,当时听得元帅呼唤,连忙进帐向张世杰行了礼。张世杰便道:“如今前面有一队元人游兵,有劳将军带领前锋兵马火速前去,把他杀个片甲不回,回来记你大功一次,休得迟误,自干军法。”孙虎臣领令,带着前军飞奔前去了。张世杰便领着大军徐徐前进,作为后应,却叫探子一路上去随探随报。
却说孙虎臣领着前军,约走了二里多路,见前面果然有一队游兵,看过去不过只有七八百名的光景。孙虎臣看了,心中大喜道:“这可是天赐我这场功劳了。”便传令军士们偃旗息鼓,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冲将过去。
那元兵果然猝不及防,被他这一冲,冲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孙虎臣看了,好不高兴,便拚命地追杀过去,追了三里多路,正杀得高兴,忽见尘头起处转出一支援军来,旌旗蔽日,剑戟如林,一望不知有多少兵马。孙虎臣一看,早吓得拨转马头就跑。军士们见孙虎臣一跑,便大家都抛枪弃甲,没命地逃生,背后元军也没命地追了来。此时探子早已报知,倒把张世杰吓了一跳,连忙传令后军将军刘师勇退后半里扎住阵脚,等元军到来,兜头拦住厮杀,自己却领着中军迎上前去。走不上半里路,早见败卒纷纷逃命而来,张世杰连忙下令把中军分作两支,左右排开,中间露出一条大路,让前锋败卒逃过。
那元兵背后赶到,见宋军援兵已到,正想下令退兵,说时迟、那时快,张世杰那左右两支兵马早绕出元军背后,截住去路,由后面包将过来。元兵正想夺路逃走,忽见宋军那败卒再整旗鼓,重新又回转头来,把元兵前前后后围得风雨不透。元兵正困在重围里,眼巴巴只望有救兵来到,忽见西北角上一彪人马,从斜刺里杀将进来,元兵大喜道:“救兵到了!”连忙迎了上去。
到得近前一看,一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不是救兵,正是宋人的后军又到了。那刘师勇因为见元兵没有来,等得急了,便违了将令,迎上前来,才晓得元帅已经把元兵围住了,便令军士从斜刺里杀将进去,东挥西指,横撞直冲,可怜只杀得元兵人头滚地,号呼震天。那元军中将官晓得势头不好,不能等援兵来救了,因见东南上兵马稍薄,便舍死忘生地冲将过去,夺得一条血路,出来仅剩得百余名残兵,忙忙地逃走去了。张世杰也不追赶,便下令鸣金收军,点了一回兵马,才晓得折了步兵百余名、骑兵十余名,却杀伤了元兵三千余名。当时便扎下营寨,各将官都纷纷进帐来报功,张世杰命把功劳簿一一记了。此时只有刘师勇、孙虎臣两人却跪在那里请罪,张世杰先
向刘师勇道:
“将军虽然违令,却是情有可原,今可将功赎罪。”刘师勇叩头谢了起来。张世杰却指着孙虎臣骂道:“你这该死东西,为何遇着这种小敌便不战而逃,若不是本帅亲自接应,岂不要丧师辱国?如今念你初次,姑饶死罪。
军士们,将他重责三十棍。”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孙虎臣“哎哟哟、哎哟哟”地磕了头,爬起来虽然抱怨,却也无可奈何,一步一颠地退下去了。
当时大家散去,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独自坐在帐中,默默想道:“看今天阵上的情形,军士们都是不肯出死力的,今天幸亏是小敌,所以还可以侥幸战胜;若遇着大敌,象这样神气却如何是好?难怪韩信说是驱市人而战之,非置之死地,使人自为战,则其力不可得而用。我如今没奈何,只得忍着心肠也学韩信的法子罢。”
想定主意,次日便传令三军舍陆登舟,那战舰一连数千艘,向前进发。行到焦山地方,已离元军不远了,便下令抛锚下碇,却令十舟为一队,结成一方阵,排列江心,非有号令,敢擅发碇者斩,示军士以必死。
却说那元军中大将正是阿珠,昨日前军失利,正在懊丧,今见宋军十舟为一方阵,排得十分齐整。阿珠看了一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回到帐中,选了数千善射的健卒,乘了极大的战舰,命张弘范、董文炳二将领了,分作两翼,左右夹击,自己却领了大军居中而进。张世杰却不下令启碇,只叫军士们不可妄动,等他船近了再战。哪里晓得元军左右两翼的健卒却不近前来,只在远远里放火箭,射到处篷樯尽焚。张世杰见了大惊,方要下令启碇,将船只分开,说时迟,那时快,阿珠的大队军马早已压阵而来。此时,军士们只有救火之工,哪有还兵之力?正在血战之间,忽见有几枝火箭射到帅旗上,那面大旗竖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刮烈烈的响,一霎时烧得精光。军士们一见帅旗烧得没有了,那会水的便都“扑通、扑通”的跳下江中逃生去了。
张世杰连忙令将校启了碇,整队而退,怎奈此时军心已乱,更兼着一启碇,那孙虎臣便领着前锋先遁,被他这一争先落后,那战舰就越发乱了。元军中张弘范、董文炳两人便率着两翼健卒横冲直撞过来,只撞得宋军战舰横七竖八,此时已是烧得满江通红,那断索残蓬带着火焰,被风吹在空中纷飞乱舞,弄得满天都是火焰。可怜这一烧。只烧得山焦水沸,鬼哭神惊,好不凄惨。
后人有诗为证:
诗曰:隔岸阵云高,将军胆气豪。报君真赴火,为国敢辞劳。一炬天为赤,功成地不毛。至今江上水,余怒作波涛。
当下张世杰也不能再整队伍,只得任他乱纷纷的逃走,自己和刘师勇亲自断后。那阿珠追了几里,便鸣金收军,扑灭了江上余火,夺了战舰七百余艘,不在话下。
却说张世杰且战且走,退到圌山歇下,收集残兵一点,只剩得一万余名。
还有一半是焦头烂额的。张世杰看了,好不伤心。次日,那逃命的败卒渐渐集了来,倒凑成有二万余名,却身上都没有受伤的。只有前锋一军的士卒,却没有一个回来,连孙虎臣都逃得无影无踪。张世杰此时才恨陈宜中无故把他麾下士卒调去,以致临阵指挥不灵,可见陈宜中当日无端那一疑心,就误得大事不浅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世杰焦山败绩之后,便上疏自劾,又劾孙虎臣临阵脱逃的罪,然后请再济师以图后举,朝廷却置之不报,这且按下。
话分两头。却说那奸臣贾似道,自从罢了平章都督,便郁郁不得志,时出怨言。御史陈过等恐他党羽尚多,留在朝中,几为祸根,便联名上疏,请窜贾似道于远州,并治其党羽。帝显不准,只把贾似道几个党羽问罪,窜于远州。那三学生及台谏、侍从等见贾似道虽然降职,圣上却仍旧还是这般宠幸他,深恐他终为大祸,于是大家又联合上疏切谏,请诛贾似道,以正国法。
帝显见了这疏,却只下诏命贾似道归越去守母丧。那贾似道也是恶贯满盈,死期到了,他奉诏之后,若赶紧回去守母丧,还可以终其天年,却逃到扬州游戏去了。当时朝臣得知,又上疏劾他“既不死忠,又不成孝,这种败类不可留于天地间,以贻毒天下。”贾似道得知这信息,才吓了一跳,忙忙如丧家之犬,连夜的逃向绍兴来。哪里晓得逃到绍兴,绍兴城却闭而不纳,说是“这种败类,我们乡党公议,驱逐他出去,不许他做绍兴人。”贾似道无奈,仍旧逃回扬州来。朝臣得知,又上疏说他“罪恶滔天,为四海臣民所不容,若不早诛,恐无以慰四海臣民之望,有阻勤王之师。”帝显听了,无可奈何,这才把贾似道窜于婺州,永不赦回。贾似道当下只得厚着脸面向婺州去了。
到得将至婺州,那婺州百姓听说贾似道要来了,便把黄纸写了贾似道的罪恶,贴得满街都是,说“他若来了,定要把他驱逐出境,免得贻害乡里。”
地方官得知,连忙上禀,请上台出奏圣上。帝显得知,无奈,便把他改窜于福州建宁府。贾似道好不丧气,重新仆仆道途,又转到建宁府来。不日到了建宁府,贾似道便住在城南一个开元寺里,还住不到三日,那建宁府百姓又是议论沸腾,都要逐贾似道出境。地方官又上禀请奏圣上,将他改窜别处。
帝显不得已,再把他改窜循州,却下了一道诏榜,说是无论臣民人等,有能监押贾似道到循州,劝得循州百姓不驱逐他,便赏金千两。诏下几日,无如人人都晓得贾似道是随便到那里都不能容身的,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来应诏。
帝显正在忧愁之际,那日忽来了一个姓郑的,名叫郑虎臣,系现任会稽县尉,来应了诏。帝显大喜,便先赏了他百金作为盘费,叫他速速前去。那郑虎臣领了盘费,便欢欢喜喜地去了。旁人见了,没一个不替郑虎臣担忧,恐他劝循州百姓不住,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郑虎臣不日到了建宁府,先到府中见了知府,然后便一直奔到开元寺来。走进寺门,见好一座大寺,工程浩大,殿宇玲珑,郑虎臣便一直走上正殿来。那方丈里和尚见虎臣是个官长模样,连忙接了出来。郑虎臣正要开口,忽听得一阵妇女嘻笑呼拳喝令的声音吹向耳边来,虎臣略一凝神,便猜到是贾似道在此胡闹了,却故意喝道:“你这和尚,为何不守清规,却敢偷藏妇女,污秽佛地,该当何罪?”那和尚连忙陪笑道:“小僧怎敢如此放肆,这是故丞相贾某寄居在此,此刻和姬妾们饮酒,所以呼拳喝令。贵人休要错怪了。”郑虎臣便拍案大骂道:“什么故丞相不故丞相,那奸臣贾似道如今已是刺配的囚徒了,如何还敢这般无礼,污秽佛界清严之地!你快去把他叫出来,等我问他。”那和尚也不知虎臣是何等人物,只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到那边房门口,把贾似道叫出来,和他低声说了一遍。那贾似道和姬妾们正饮得高兴,听了那和尚的话,正不知又是那位魔王到了,没奈何,忍气吞声走出来,见了虎臣,陪着笑脸,深深一揖道:“贵人息怒,下官因为羁旅无聊,所以此刻和侍妾们小饮几杯,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迎迓,万乞恕罪。”
郑虎臣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东西,犯了弥天大罪,万岁爷恩深似海,赦你不死,把你窜在远州,你还敢这般胡为,毫不改恶,如今你的死期可到了。
你可认得我郑某吗?万岁爷有诏,命我押你去循州,你不用想再乐了。”贾似道听了,才晓得他是监押官,只吓得战战兢兢,千不是、万不是地赔不是。
郑虎臣却气昂昂地坐在上头,一理也不理。到晚上,贾似道又备了一席极丰满的酒,请郑虎臣上坐,自己虚心下气地下面相陪。郑虎臣双眼朝天,冷笑道:“好个勇于改过的!早上饮酒姬妾满座,此刻就一个也没有了。”贾似道听了,又是怕又是恨,没奈何,便率性叫姬妾们一起都出来陪酒。原来贾似道此时随身姬妾还有三十余人,当下都出来陪酒,那绿鬓红颜,高歌低唱,绿衣劝酒,红袖擎杯,真是衣香人影,无那魂消。郑虎臣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好不高兴。贾似道看了,又羞又气,却实在没奈何他。到次日,郑虎臣到府中领了公文,带了八个解差,毫不留情,押着贾似道就走,那三十余个姬妾,都送到建宁府官媒里发卖,一个也不许他带了走。那贾似道平生是不离过姬妾的,如今忽然只剩得自己一个人,好不零丁孤苦。那一路上受了郑虎臣百般磨折,还要向他陪笑脸,贾似道到此时是追悔也无及了。
这一日,走到漳州将近龙溪县境界,看看天色将黑了,却是一片旷野,绝无人烟。郑虎臣便叫解差们赶紧上有村落的地方去投宿,哪里晓得越走天越黑了,那路却越走越荒野了。大家正在发慌时,忽见前面有一座破庙,郑虎臣便道:“天色已黑,不能走了,我们且到那破庙里暂宿一夜吧。”大家都道:“正是。”便一齐奔向那座破庙来。到得庙前,见是一座荒凉古刹,此时天色已黑,那匾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两扇庙门却是倒了,大家进去一看,见神前有一张破桌,灰尘堆得有一寸来厚。解差们把灰尘拂了,放下包裹,拿出干粮来,大家胡乱吃了一顿。解差们把两扇破门扶起来,将就遮好了,便横七竖八都向阶上躺下。郑虎臣和贾似道却走进里面来一看,见正殿上摆着一张石桌;又向旁边破僧房里一看,见里头却有一张破榻。郑虎臣便叫贾似道到破榻上去睡,自己却向石桌上拂净了灰尘,把包裹放下做枕头,便也躺下去了。此时那贾似道躺在破榻上,如何睡得着?只见星斗满天,明月东上,阶前虫声啾啾,好不凄凉。看看挨到三更天气了,忽见黑秃秃一个人影走进来,只吓得贾似道根根汗毛倒竖,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问道:“你是哪个?”只见那人应声:“是我!”早听得“飕”的一声,掣出一把明亮亮的钢刀,奔向前来。贾似道早吓得滚到榻前,还没有滚下来,口里却大叫道:“好汉饶命,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说时迟,那时快,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吃”一刀,“咕噜噜”人头落地,那鲜血直喷到阶前。那人杀死了贾似道,却回手一刀,直刺入自己胸前,登时热血奔出,也倒在阶上死了。
正是:
持将白刃诛民害,剖出丹心示世人。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觇国势群臣逃亡作后图二王出镇
诗曰:举目山河事已非,朝臣零落老臣稀。君王骨肉也离别,赢得羁魂梦里归。
话说那八个解差在外面睡着,忽听得贾似道大叫了几声,从睡梦中惊醒。
大家静耳再听时,却又没有声音了,心中好不疑惑,便大叫道:“郑解官,郑解官!”叫了几声,并不见答应。大家没奈何,只得爬起来,乘着月色,走进来看时,只见正殿石桌上放着一个包裹;走到西边破房门口,伸头张了一张,却是黑洞洞的看得不大清楚;再走到东边破房来看时,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那一轮斜月从破帘里照进来,照得东边房里前半间如同白昼,有一个解差抢前先走到房门口一看,只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众人也吃了一惊,停住脚步,问道:“怎么样?”那个解差道:“那姓贾的不晓得被哪个杀死了,尸首倒在地下,头却落在一边,满地都是鲜血,好不怕人。”
众人听了,齐道:“我道什么,原来是姓贾的被人杀死了,这倒没什么可怕,我们且去看看。”说着,大家大着胆子走进去看时,果然见墙脚下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阶上却躺着一个尸首,胸前还斜插了一把明亮亮的钢刀,足有一尺多长。大家看了,不觉寒毛倒竖起来,有几个胆大点,便走过去把那颗人头踢转来一看,正是贾似道;再看那尸首时,颈上却还有一颗头颅,便大叫道:“这个尸首不是姓贾的,你看他颈上还有一颗头颅,只怕是郑解官哩。”有一个眼灵的便叫道:“不错,是郑解官了,你们不记得他穿的这衣服吗?”大家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便走近前,蹲下身去细看时,正是郑虎臣。忽听得一个又叫道:“那榻上不是一个没头的尸首吗?”大家抬头看时,见榻上果然躺着一个没头尸首,正是贾似道。当下大家周围又看了一遍,便退出来,纷纷猜度,都想不出被什么人杀了,没奈何,只得把包裹等物拿进来,大家在正殿上席地围坐着,守到天亮,再去报官。此时大家才记起那角公文还在郑虎臣身边,不晓得有失没有,连忙把石桌上那个包裹打开来看时,幸亏公文还在里面。当下八个解差分四个人守着,叫四个拿了公文先去寻了本处地保,带着到龙溪县去报去了。那龙溪县知县听说是犯官故丞相贾似道和解官会稽县尉郑虎臣被贼杀了,这样一件大案情,把那知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带了仵作人等打轿向那破庙里来验尸。到得庙前下轿,解差们接了进去,当下仵作验了伤痕,说那榻上的尸首是被人杀死的,那阶前的尸首象是自己刺死的,只有胸前一刀,此外并无伤痕,那知县官便问了解差们几句,说是郑虎臣平日与贾似道有仇没有?解差们却都不晓得。
那知县官正在踌躇无策,忽见仵作向郑虎臣衣服里搜出一张纸来,染得血迹模糊,上头写着一行字。仵作呈了上来,那知县官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四句四言诗道:
为父复仇,为国诛奸。含笑一死,忠孝两全。
那知县官看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是郑虎臣为父复仇,把贾似道杀了,自知罪重,便行自尽。如今既然有了这首诗,这案就容易了结了。”当时把这首诗藏好,却叫地保把两个尸身先行殓入棺,便打道回衙。
一面先复了一角公文,打发解差们回去;一面修了详禀,把那首诗也贴在禀后,连夜送了上去。上台接了这禀,见案情重大,当即上了一本奏疏,连那首诗也夹在里面奏了上去。那帝显见了这奏,吃惊不小,便问朝臣:“这郑虎臣之父与贾似道有什么深仇?”朝臣都不晓得。帝显只是叹息不已,怎奈郑虎臣已自尽身死,便也无可奈何,只下诏命龙溪县把贾似道灵柩送回他故乡罢了。那朝野臣民得知这个事情,没一个不称痛快,却恨不晓得郑虎臣和他如何结下这深仇。此时只有朝中几个大臣,是贾似道旧时心腹的,晓得郑虎臣之父郑某从前系被贾似道诬了,把他窜在远州,后来竟死在异乡的,却不肯说出来。他们又见贾似道死了,未免兔死狐悲,却也不敢露出神色,恐被人得知,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张世杰自从焦山败绩之后,退屯圌山,上疏请续兵再举,朝中大臣却置之不问。那元军大将阿珠见宋军败去之后,并不兴师再来报复,晓得他已经丧了元气了,便放胆进军,来围扬州。那扬州守臣李庭芝是深娴将略的,他见元军来围城,便日夜守御,与士卒同甘苦,把个扬州城守得十分严密。阿珠攻了半个月之久,无缝可乘,好不焦急。此时城中已经食尽,死亡相继,看看破在旦夕,那阿珠正想筑长围以困之,忽然却被元军大帅巴延调了去,这扬州之围才侥幸解了。
却说那巴延招了阿珠前去,原来却大会诸路兵马,分为三道渡江东下,命阿楼罕、鄂罗齐两人领了右军十万人马,由建康出广德四安镇,趋独松关而来;董文炳、姜卫两人领了左军十万人马,出江渡海取道江阴,趋华亭而来;巴延自己和安塔海两人将了中军二十万人马,向常州杀来。先说巴延到了常州,那常州守将便连忙写下军书,飞向邻郡求救。此时文天祥正在平江,得了这紧急军书,便遣了两员勇将,一名尹玉,一名麻士龙,和陈宜中遣来的两员将官朱华、张全四个人,领了四千骁骑,火速去救常州。那四人领了将令,带领人马,星夜飞奔常州而来。不一日得了虞桥地方,早已遇见了元军,麻士龙便奋勇直前迎战,怎奈众寡不敌,麻士龙竟战殁于军。那尹玉仍旧是舍死忘生的转战而前,一连战了数日,直进到五牧地方,前后也不知杀伤了多少元兵,自己手下却也只剩五百余残兵了,那元兵却越杀越多,四面重重围来。尹玉也晓得无济于事了,便收集了五百余名残兵,奋勇再斗,又血战了一夜,尹玉手刃了元兵数十名,才力竭而亡,那手下残兵也一个个都力战而死,没有一个投降。那朱华、张全两人,却是开战的时候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可怜那常州军士眼巴巴的望了几日,不见一个救兵到来,便力竭城陷。巴延带了兵士进城,任意诛戮,只杀得鸡犬不留。那知常州事姚訔,自尽死节;通判陈炤,巷战而亡;都统王安节,被元军所执,骂贼不屈,遂被害。此时刘师勇原来也在常州,见城已破,便带了数骑冲出重围,逃向平江而来。见了文天祥,哭诉了一番。文天祥听说,连忙出令,吩咐将校小心守城,准备着元军要来了。那一日,文天祥忽奉到一道诏书,说是元将阿楼罕陷了广德军四安镇,召文天祥火速将兵入卫。文天祥虽然晓得元兵刻日要到平江,怎奈临安帝都要紧,只得舍了平江,带了刘师勇,领着兵马星夜奔驰临安而来。过了几日,巴延果然领了大军到平江城下,那平江通判王矩之、都统王邦杰两人,率性不等他围城,便开门迎降了。哪里晓得此时张世杰在圌山,因见时势日急,文天祥又入卫临安,元人大军却向平江杀来,深恐平江有失,便领了兵马星夜奔向平江来救。才走到半路,却听得平江通判已开门迎降了,只气得他怒发冲冠,恨恨而返,便也领了将士入卫临安去了。
此时抚州、华亭相继失守,元兵迫境,临安戒严,那一班没人心的朝臣见势不好,便都弃官逃走。那一夜,一连逃去了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右司
谏潘事卿、右正言季可、两浙转运副使许自、浙东安抚王霖龙、侍从陈坚、
何梦桂、曾希颜等数十人,朝廷为之萧条。还有那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院事倪普两人,故意叫御史上疏,自己以便去位逃走。那御史含糊答应了,弹章还没有上,他两人等得来不及,便也不等他弹章,却早逃出关外,不知去向了。此时朝中因为天下多事,帝显年幼,皇太后便临朝训政,却见了这般光景,不胜悲忿,便命侍臣写了一张诏榜,贴在朝堂上,以警戒百官,
那诏榜上写云:
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日读圣贤书自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在,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其叛官而遁者,御史台其察觉以闻。
这张诏榜虽然贴出来,无如那一班没人心的东西性命要紧,也顾不得什么名誉了,宵遁的仍旧是纷纷相继,不能禁止。过了几日,那元兵到了独松关,独松关的守将张濡并不迎战,却弃官宵遁。元兵便长驱入关,所过郡县,那守宰都是望风先遁,剩得空城,元兵如入无人之境,一直进到无锡屯住。
朝廷大震,群臣束手无策,文天祥便和张世杰商议道:“如今大江以南,无一坚城,惟有淮东尚坚壁未失,闽广尚全城无缺,但彼皆仅足自救,无能勤王者。如今临安危在旦夕,计城中尚有勤王之师三四万人,我与君当出死力背城血战,与敌决一胜负。万一天幸得捷,则令淮东之师截敌归路,则国势犹可为也。”张世杰听了,大喜道:“妙计,妙计,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当下两人商议定了,便联名上疏请出兵。帝显看了这疏,心中不悦,以为宗庙安危在此一举,彼奈何徙恃血气之勇,欲将社稷掷孤注,万一失利,岂不一败涂地?便降诏说是:“王师宜出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以冀侥幸。”
遂不准所奏。文天祥、张世杰见了这诏,心中闷闷不乐,浩叹不已,可怜正是:
将军有报国之诚,英雄无用武之地。
过了几日,帝显却与陈宜中等商量定了一策,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军里求和。柳岳奉命去了几日,回来说是巴延一定不允。看这光景和议一定是不能成了,帝显无奈,复命柳岳再赴元军求封宋为小国,张世杰、文天祥泣谏不听。那柳岳行到高邮地方,却为盗所杀,满朝惊叹不已。正想再遣大臣赴元军,忽丞相府报道:“左丞相刘梦炎不知去向。”帝显听了,又惊又恨。
相继着参知政事陈文龙、签书枢密院事黄镛,都弃官宵遁。帝显无奈,下诏命吴坚为左丞相,夏士林为签书枢密院事,常楙为参知政事。诏下之日,那夏士林、常楙两人不奉诏书倒罢了,当日奉了这道诏书,便连夜逃得无影无踪去了。
次日,帝显临朝慈元殿,文班大臣只剩得六人,大家看了,好不伤心,帝显忍不住失声痛哭道:“朕何负于诸大夫,诸大夫奈何皆舍朕而去?无事臣意欲请圣上速命吉王、信王出镇闽、广,那时就使宗庙有警,二王尚在闽、广,犹可以再图恢复。伏乞圣上俯如所请,则宗庙幸甚,天下幸甚!”帝显听了,涕泣不知所对。太后却呜咽道:“嗣君失德,使宗庙不安;二王年幼,更何忍使彼遽离左右,远涉重洋。倘左右守获有失,嗣君之罪益重,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文天祥泣道:“圣虑虽然周到,但为社稷计,莫如忍慈割爱,使二王出镇,犹得延宗庙于一线,否则虽骨肉同死,社稷也无济于事。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伏乞圣虑三思而行。”此时各宗亲大臣都从旁极力劝太后遣二王出镇,太后无奈,只得道:“且从缓再议。”
当日退下朝来,文天样又约齐张世杰和宗亲大臣等联名上疏,说是“城亡旦夕,社稷计重,二王出镇之策,不可再延,伏乞圣衷速决”等语。太后和帝显看了,左右为难。原来这吉王名昰,乃度宗皇帝长子,系杨淑妃所出;信王名昺,度宗皇帝第三子,系俞修容所出。两人均甚年幼,太后想:要他出镇,却实在放心不下;若不叫他出镇,却奈城破只在旦夕,徒死也是无益。
辗转想了一夜,到后来想到城破之日,大家一定是拚着一死殉社稷了,这二王也是活不成了,但是他两个小小年纪,却叫他受这刀兵之惨,岂不可怜吗?
不如命他出镇,就使不幸路上风翻舟覆,葬身大洋中,也死得个痛快,何况若侥幸挨得到闽、广,不但可以免死,连恢复宗社还有可望哩!又安知非天意未绝我宋室,故留下这两个小孩子作个再造宋室的圣主呢?想到这里,又觉得二王一定要出镇才是哩。于是决定主意,次日便叫二王到面前,把这话向他说了一遍,说完又忍不住泪如雨下。那二王虽然年幼,因平日太后待他爱如己子,便也极恋恋于太后,当下听说要叫他离了宫廷,到那么远地方去,便伏在太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道:“我不要去。”太后哽咽着劝了一番,说道:“你不用啼哭,我叫你母亲和你同去便了。”那二王只不答应,还是呜呜咽咽的哽咽个不住。太后无奈,只得忍着泪别了二王去上朝了。当下太后和泪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进封吉王昰为益王,出镇福州;信王昺为广王,出镇泉州;命驸马都尉杨镇及杨淑妃之弟杨亮节、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保护二王出镇,便兼领二王府事,即日准备车马,明日启行出关。当下各大臣得了这道诏书,又是欢喜,又是悲切,便连夜收拾车马,准备明日二王出镇,不提。
却说宫中那二王听说诏书已下,明日就要出镇,好不伤心,只哭得二目尽肿。那俞修容早已死了,只有杨淑妃,听说明日要随二王出镇,念平日太后待他的恩德,一时也不忍分离,悲悲切切哭个不住。可怜这一夜大家足足哭别了一夜,连宫嫔们听了都流泪不止。次日太后早朝下来,便命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外候着,送二王出关,进来却催着杨淑妃等上车。杨淑妃无奈,只得带了二王和几个宫嫔,痛哭拜别了太后和帝显,当时忍泪上车,出了宫门,杨镇等护着车马。此时张世杰早派了统制张全,领着一千兵马,护送二王出镇。当下一行人众,如飞的出了嘉会门,那文武百官一直送到关前,才痛哭而回,不提。
却说张全等护着二王早行夜宿,走不到两日,早为元军所知。那巴延便遣大将范文虎,带了数千铁骑,星夜飞奔出来。杨镇得报,大惊道:“我们这一千老弱残兵,若被他们大军追到,那还了得!没奈何,我须拚着一死去把他挡住,且他缓几日追来也好。你们须小心护着车驾,火速前进,不可再被他们追着。”说完,带了五百骑兵,也不禀命,飞奔向旧路去了。张全等连忙报知杨淑妃,杨淑妃大惊道:“哎呀,不好了!杨都尉此去,一定有死无生,有劳那位将军赶紧带着兵马去救他才好。”张全等齐道:“这点兵马,若再带了去,车驾何人保护呢?”杨淑妃道:“这不要紧,此去前面并没有元军足迹,还怕哪个敢拦住去路?所虑的不过是后面的追兵,那位将军若能去把追兵杀退,把杨都尉救回最好;若不能杀退追兵,就把他挡住几日,度我们去远了,你们就带着杨都尉向别处逃生去吧,也不必再赶来了。”张全道:“既然如此,待末将去救便了。”说完,便领着四百骑兵,也飞奔去了。
这里只剩得一百骑兵,和杨亮节等保护着车驾星夜前进。那日天色将黑了,走到一个山脚下,忽遇着一队强寇,约有三四百人,拦住去路,幸亏这一百骑兵拚命的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不觉却奔进那座山上来,还喜得那强寇没有追到。从此大家一见天色不早,就不敢走了。
却说这座山原来非常高峻,里面山重山,山套山,越走那山越深,一连走了七日,这其间风声鹤唳,虎啸猿啼,受得不少惊恐。好容易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后面尘头起处又来了一彪人马,由山上飞奔下来,只吓得杨淑妃大叫道:“我命休矣!”正是:弦声易觉惊弓鸟,帆影偏惊脱网鱼。
欲知来的是何处人马,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杀卞彪世杰入海骂余庆天祥留元
诗曰:杀奸亡海上,骂贼作楚囚。丹心照霄汉,两地共悠悠。
话说杨淑妃等颠沛流离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山上一彪人马如飞的追了下来,只吓得杨淑妃面如土灰。杨亮节连忙叫俞如珪领了一半人马,护着车驾飞奔前进,自己领着一半人马殿后,却徐徐而行。看看追兵已临近了,只听得后面高声叫道:“前面可是二王车驾吗?”杨亮节听了,连忙叫军士拨转马头,一字摆开,自己横枪出马,大叫道:“前面正是车驾。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此时杨亮节才留心细看那敌军,见也不过有几十骑的光景。当先一员大将,远远地看见杨亮节,便跳下马来,打了一躬,叫道:“杨将军请了,车驾可安吗?”杨亮节细细认了一认,连忙抛枪下马,还了一礼,大笑道:“原来是张统制!我道是元兵又来了,倒把车驾吓了一惊。”
便叫军士们火速先去通报,免得车驾担忧,自己却和张全两人,从新跨鞍上马,并辔而行;便问起杨镇为甚没来?死生如何?张全叹口气道:“不用说起了,我自从那日辞了车驾,那晚就追着杨都尉。他见我来了,却埋怨我抛撇车驾,不去保护。后来我说是杨淑妃命我来的,他就也没得话说了,当晚二人合在一处,行了一夜,次日就遇见元军了。一连战了七八次,怎奈众寡不敌,有退无进,军士已伤了不少。那一天,幸亏退进一座山里,那山口形颇险恶,我们便屯在这座山里,把山口守住。那元兵见我们兵马扎住了,却又不敢越境而过,恐怕我们由背后攻他,便也扎住了,却拚命来攻这山口。
我们死守了五六日,那一天晚上,风高月暗,杨都尉便约了我同去劫寨,哪里晓得元人有备,中了他的伏兵,黑暗中军士们不晓得死了多少。我连忙退进山口,却不见了杨都尉,我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杨都尉被元兵执了。我一看军士只剩得这几十名,晓得无济于事了,便就那天晚上,乘着元人不备,星夜逃了来。一路上问着居人,说是车驾那天遇了贼,跑进这山里来,我便连忙赶了来,幸亏车驾还无恙。”说着,已望见车驾停在前面了。张全连忙跳下马来,走近车前,见了杨淑妃和二王,行了礼,先谢了丧师的罪,然后将前头的事叙了一遍。杨淑妃听了,流泪道:“杨都尉既然被执,一定不能生还了。只为了奴母子三人,却伤了许多军士,还要害了杨都尉的性命,奴自问于心何安呢?”说罢,呜咽不止。众人劝解了一回,因商量道:“元人如此舍命相追,只怕还要来呢。我们不如先逃到温州歇下,再作计议吧!”
于是催动人马,一齐投向温州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朝中自遣二王出镇之后,不日元军进次皋亭山,阿楼罕、董文炳诸路大兵皆至,游骑已至临安北阙。太后临朝,痛哭问计,群臣束手无策。张世杰、文天祥两人慷慨唏嘘,请移三宫入海,自己率众背城一战,以决胜负,怎奈右丞相陈宜中不许。退下朝来,只气得张世杰怒发冲冠,便向文天祥道:“既不肯走,又不能战,守着这危城,难道我们也跟了他束手待毙吗?我就是死,我这头颅也没有这么贱,白白地死了,总要杀得元人的颈血,染得临安城外这一片战场里草木皆红,我才死得瞑目。若不幸而败,我和你就死在战场上,也要杀个心满意足才肯放手。那时临安城就破了,也不是我们害了他;我们就不战,这临安城总是要破的。与其破在元人手里,倒不如我们自己破坏了,也杀得个痛快,你道好吗?”文天祥不等说完,大叫道:“好呀,大丈夫生不能报国,死不可使骸骨得归故乡!我和你就去吧。”说着立起来,正要去调将士,忽见刘师勇匆匆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陈丞相已经和太后定议,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军投降去了。”张世杰听了,咆哮如雷,大骂道:“这样庸臣当国,怪道这国是要破灭!如今他们虽降,我们却不降。我们就乘此时元人在议降,必不设备,我们却去杀他个马仰人翻,就死也不负先帝于地下。”话犹未了,文天祥连忙拦道:“不可,不可,虽然是庸臣误国,但迎降之使既赴元军,此计就万不可行了。你杀伤了元军,在你固然是为国忘身,虽死何惧;但试思圣上既已遣使迎降于元,你却又带了兵马去杀他,元人岂不疑是圣上用假降计吗?那时你是死了,不管事了,元人却向圣上作起难来,谁来替圣上解难呢?倘圣上因此见辱于元人,苟有肤寸之伤,你这罪恶还可赎得吗?”说得张世杰一腔欲涌的热血,当时冰冷了下去,心中忖道:“我若凭着血气做去,这罪恶真个不浅,幸亏他提醒了一句,免得受了万世的唾骂,那冤枉还没处去诉呢。但是要我投降,固然是不能,就是叫我不杀一元人而死,我这股恶气总不出。”独自低头想了一回,忽然向刘师勇道:“你且到我帐中去,我有话和你说。”当下拖着刘师勇,别了文天祥去了。
文天祥见他默默想了一回,忽然拖着刘师勇走了,心中暗忖道:“他一定是打算走了,但不晓得他打算走向哪里去?为何又不肯对我说呢?”因想自己也要去寻二王,去再图后举,正想着,忽接连的来了朝中几位文臣,都是来报这迎降信息的,一直闹到天黑才散尽了。到晚上,文天祥正想写信去约张世杰同去投二王,以图兴复,忽见亲随报道:“内侍到了。”文天祥接了进来。那内侍神色匆忙的传口诏道:“万岁爷有诏,传文枢密速速进宫商议大事。”文天祥听了忖道:“既然迎降了,还有什么事这般紧急呢!”当时便整了衣冠,随着内侍连夜入宫来见圣上,只见太后和帝显都在便殿里,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太后便道:“文卿可晓得右丞相陈宜中弃官逃走了吗?”文天祥吃惊道:“陈丞相不是已经建议遣使去迎降了吗?为何又逃走了?”太后垂泪道:“他正因杨应奎赴元军回来,传说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议降事,他听说就怕得逃走了。大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赖?老妇惟有等元兵进城时,拚着一死以殉社稷罢了。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赖,但愿能保得嗣君免受这一刀之苦,老妇就死也瞑目了。”说罢,泪如雨下。可怜此时北风飒飒,夜漏沉沉,宫灯欲暗,宫女依稀,活显出一个亡国的景象。就是铁石人,处此也要流下泪来,何况文天祥是丹心似血、义胆欲焚的人!当时听了太后这篇话,只觉得一股辛酸从鼻孔里钻进去,直透彻肺腑,把那如泉的热泪一起提了出来,只落得满襟前都湿透了,却勉强忍住,哽咽说道:“圣怀不可过伤,事虽急迫,总须从长计议。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但不知目前之计,圣上之意欲何?”太后叹口气道:“咳,嗣君年幼无知,还想烦文卿赴元军去议降哩。老妇晓得文卿的精忠,一定不受元人这屈辱,所以不肯下这诏,明日只得且另派大臣去议降,再看如何便了。”那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如今却处了这样凄惨情形,冲起他义忿来,便觉得生死名誉都不足惜,只要保得圣上无恙,于心才安,便愤然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有什么屈辱不可受得?圣上若不以臣为不才,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总要争还国体,保得圣躬无恙才肯回来。”太后和帝显听了,喜出望外, 肤寸——古代的长度单位,一指为寸,一肤等于四寸。在此比喻长度极有限。
太后便道:“若是文卿肯去,老妇母子或可保得残生。既然如此,夜深了,文卿且先回营,明日不必再来早朝,径赴元军去议降,一切事宜,文卿便宜从事便了。”文天祥答应着退了下来,回到营中已是三更将尽了。文天祥兀自气忿忿地坐在帐中呆想,忽见随人呈上一封信来,文天祥接过来一看,见那封面下底写着“张世杰缄”四字,吃了一惊,便晓得有异。看官莫急,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下里话,如今等小子补叙转来便了。
原来那张世杰这日拖了刘师勇回到帐中,便问刘师勇道:“你的意思如何?”刘师勇道:“小将正没有主见,主帅如有用得着小将处,小将就蹈汤赴火,死也不辞。”张世杰道:“死倒且慢点,我想带了士卒逃走到海中,等那贼人回军时候,我们半路上掩其不备,杀他一个落花流水。那时我们气已出了,再投海而死,又清净,又痛快,你道好吗?”刘师勇叫道:“妙呀,如此我们今夜就去,但是须去约文将军同走才是呀。”张世杰道:“不必去约他,他虽然也是存舍死报国的心思,却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我晓得他的死法一定和我不同,若去约了他,倘被他又说了一篇大道理出来,那时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岂不讨厌!只要临去时候,写封信去通知他一声便了。”
刘师勇听了,也点头笑了笑,当下两人便将自己部下兵马调齐,只说有紧急军情,今天晚上就要出关。到得晚上一更天气,张世杰叫进了一个随人,交了他一封信,叫他等到三更时分送到文天祥营里去。那随人答应了退下去,张世杰便带了部下士卒,和刘师勇两个人连夜里逃出关外去了。却说文天祥当下接着这封信,吃惊不小,连忙拆开一看,却哪里是信,原来只写了八句四言的诗。文天祥细看时,见那诗道:不能救国,生无颜生。未杀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文天祥看了,叹口气道:“咳,他倒先行其志了。我如今却弄得要走不能,只好等明天降事议定之后,那时总算无负于嗣君了,我却再去投奔二王,以图后举,也不为迟。”想定主意,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起来,匆匆整了衣冠,正要赴元军去议降,忽报左丞相吴坚到了。天祥连忙迎了进来,相见之下,才晓得吴坚是奉诏来会文天祥同去议降的。当下文天祥门下有十二个壮客,见文天祥此去只恐凶多吉少,便皆请从行。文天祥答应了,当下便带着十二个壮客,同了吴坚经赴元军而来。
不一会,到了元军营门,军士们传进去,巴延命大开营门,迎接到帐中,两下见了礼。那文天祥虽说是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怎奈他那天生的骨格是倔强惯的,所以到得元军,见了巴延,说是议降,却如议和一般,一点不肯叫国家吃亏。那巴延见他这气概,晓得此人若在朝中,降事终不可定,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假说是从长计议,却把文天祥稽留在营中,叫几个伴住他,这边却暗暗遣吴坚回去,叫朝廷另遣别人来议降。太后听说文天祥被留了,没奈何,连忙遣了贾余庆为右丞相,同了刘岊等赴元军来议降,吩咐他无论如何总要把文天祥救回来才可以答应他。原来这贾余庆是个极凶狡残忍的小人,他到了元军,见着巴延,便放出那狐媚的手段,就无论把国家吃亏到怎么样,他都不管。可怜象这样的议降,还有什么不成呢?不日朝廷命刘岊奉了降表赴元军迎降。那元军便长驱入城,无非是抢财帛,掳妇女,那亡国的凄惨,说书的也不忍说了。
却说巴延最看重宋朝的人物,就是文天祥和张世杰两个人,当时进城见张世杰已经逃走了,便连忙遣临安都统卞彪去追他,劝他投降,这边仍旧把文天祥留在营中,不使他与太后相见。却说那卞彪本是个没廉耻的小人,正是新降元军的,领了这令好不欢喜,心想就把这功劳做个进见礼,有何不妙?
便忙忙地骑了一匹快马,追奔而来,一气追了两日两夜,果然见前面有一彪人马扎住。卞彪举目一看,见那大纛上写着“大宋都督张”五个字,卞彪连忙离鞍下马,走近营前,叩军门求见。军士们报进去,张世杰听说,还道他是不肯降元也来投他的,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大开营门迎接,一面命军士杀牛宰马,置酒款待。当下刘师勇也和卞彪相见了,卞彪便将元兵已入城的话说了一遍,只恨得刘师勇痛哭流涕,那张世杰却跳起来拍案咆哮,指天画地骂个不住,只吓得卞彪连话也不敢说。还是刘师勇先把张世杰劝住了,然后便将张世杰要入海图后举的话向卞彪说了一遍,卞彪只是唯唯不敢答应。到得入席之后,酒酣耳热之际,卞彪见他两人气稍平了,又端详了一回,才含笑道:“都督可晓得小将此番来意吗?”张世杰道:“这不过是同我一样心肠罢了,有什么不晓得?”卞彪笑道:“都督猜错了,都督虽然忠勇可嘉,怎奈天心已去宋室。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督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自取死亡,却是何苦呢?”张世杰听了,圆睁怪目,正要发话,刘师勇连忙向他使了眼色,却笑问卞彪道:“正是我们智识浅陋,想不出甚么好计。将军如有善策,何妨赐教一二呢?”卞彪饮得有几分醉态,也不觉得他们使眼色,便道:“据小将看起来,自古无不亡之国,天命既去,人力何能为?况且那巴延待士以礼,所以小将也投降了他。他却极敬重都督,所以特遣小将来劝都督——”话犹未了,那张世杰早已怒气冲霄,按纳不住,双手一翻,只把一席酒连杯盘连桌子一齐翻出七八步以外。卞彪立起来,正想逃走,刘师勇早跳起来,飞起右脚,把卞彪踢倒在地,喝令军士们捆起来。张世杰指着卞彪大骂道:“你这异族的奴隶,敢来老夫面前饶舌。军士们,先把他这烂舌头割下来,然后再取他的狗命。”军士们答应一声,毫不容情的一个把卞彪口张开,一个伸进两个指头,把舌头扯住,一手拿把小小尖刀,伸进去只一下,把个三寸不烂之舌取了出来。卞彪满口流血,当时晕倒在地,半晌醒转来,眼睁睁地看着张世杰,张开血口,一句话说不出来。张世杰大笑道:“妙呀,看你还会替贼人游说不会?”说完,叫军士把他推出营门斩首,把尸首抛在荒山饲饿虎去。当下张世杰杀了卞彪,只怕元军还有人追来,便和刘师勇带了人马,舍陆登舟,逃向海中去了。
却说巴延遣卞彪去后,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急遣人去探听了,才晓得张世杰杀了卞彪,逃入海中,巴延也料到他是不肯投降了,却想来劝文天祥。那一日,便大会文武百官,凡宋朝降臣都在坐。巴延便请出文天祥来,向他说道:“如今你皇上都奉表称臣了,你还不肯投降,这孤忠却要替谁守节呢?”文天祥道:“士各有志,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向你这异族低头求活。我这节不必替君上守,君上既降,我这节就替中国守。君上可降,中国不可降!中国那没人心的败类可降,中国这有节气的男子终不可降!我这节不但是替中国守,就说是替我自己守,也无不可。你要想降我,万万不能,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此时旁边那一班降臣,被他骂得一个个置身无地。那贾余庆本来是最奸猾便佞的,便说道:“你既然这样肯舍死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你为何却迟迟不死?难道一定要等别人来杀你吗?”文天祥睁目大骂道:“你这卖国求荣、狐媚异族的奸贼,亏你还敢靦颜,在这里饶舌!我的怀抱不说谅你也不晓得,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叫中国被异族安安静静地得了去;苟生有三寸气在,总要还我故物,就使天不从人,我也要翻个天崩地塌,叫这异族不遑旰食。我虽迟迟未死,总不学你孽孽求生。”贾余庆被他骂得汗流浃背,却强颜道:“你这气魄我固然是钦佩之至,但‘卖国求荣’这句话我却不服,我乃奉诏议降,何为卖国?身未受元朝的爵位,何为求荣?”文天祥听了,怒发冲冠,指着余庆大骂道:“该死东西,呼异族为某朝,你这肝胆就如见,此言出于口,身已为臣妾,更何待身受爵位?况且你这未授爵位,并非不受,正所谓未受耳。若一旦伪诏授你爵位,你将跪迎不暇了!你若果无求荣之心,天下之大,何处无忠臣立身之地?你说我迟迟不死,我倒问你迟迟不去,是何意思?”只骂得贾余庆哑口无言,满头是汗。只听文天祥又说道:“至于圣上既肯迎降,本无可议之事,所以必议而后降者,正为要争些国体,留些圣上容身的地步。我试问你:议降争得哪些国体?留得何等地步安置圣上呢?”大家听了,心里也有感叹的,也有暗暗自愧的,却没有一个说他骂得错。此时贾余庆虽然厚颜,当着众人却也不好意思,满面飞红,勉强道:“我不和你强辩,大家且看以后便了。”文天祥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辩下去了。”巴延晓得文天祥断不肯降,便叫人把他仍旧送到一间空房里,叫几个人把他伴着,这里大家也就散去了。那晚贾余庆却背着人独自来见巴延,劝他把文天祥杀了,以绝后患。巴延笑而不答,等贾余庆去后,却独自想道:“文天祥他如此精忠,是断断杀不得的,但是放了他,他总要作祸。我不如明天把他带了还朝,也不杀他,也不放他,岂不是好。”正是:鹰隼入笼非可驯,蛟龙归海总生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壮客同心救主将天祥冒死求二王
诗曰:恨结冰天冻,魂销雪窖寒;雄心灰不冷,热血欲流丹。梦绕江湖阔,魂归故国难;穷途无别策,誓死起波澜。
话说文天祥自从那日骂了贾余庆,回到房中,还是气忿忿的,因想:他如今被我骂得没处出气,一定要到巴延那里去进谗言;但他若果然叫巴延把我杀了,我这颗头颅倒是不怕痛的,只怕他尽管把我这样拘在这里,生又不生,死又不死,我这雄心可是最怕闷的。况且他若既然拘了我,那贼人回师时候,一定要把我带去,那时身陷贼地,眼睁睁地看着海外英雄举事业,我的雄心岂不是活泼泼地要闷死了吗?我如今要替中国争这口气,也顾不得圣上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不可让他们着了先鞭。于是日夜地留心,看机会想要逃走,怎奈巴延日夜轮流着派宾客来把文天祥伴住。文天祥身边那十二个壮客,却也日夜守护着,只恐文天祥有失。
那一日晚上,有个宾客正睡不着,忽听得文天祥在睡梦中连声叫他壮客的名字道:“杜浒,杜浒。”那宾客无意中戏应道:“做什么?”只听得文天祥道:“杜浒,我们快点走罢!”那宾客暗暗惊异,便假应道:“走到哪里去?”文天祥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也听不清楚,只听得仿佛有“二王”
两字,那宾客再问时,却不见答应了。次日,那宾客便将这话告诉了巴延,巴延道:“我早也晓得他有此志了,但是我想挨到班师,把他带回去就不要紧了,哪里晓得他就如此亟谋,如今却等不得班师了。”当时便命四员将官,调了一千步兵,备了一个囚笼在营门外等候。这里叫人把文天祥请了出来,向他道:“我皇上久仰将军盛名,愿见颜色。如今我派将士送将军到上都去,没奈何路上要暂委屈将军几日了。”说着,叫军士们把木笼抬进来,当时不由分说,把文天祥囚了起来。文天祥晓得是走漏了风声了,只得垂头丧气听他们去囚去,心中想道:我须如何想个法子把十二个壮客带了去才好,或者还是路上有好机会哩。正想着,猛回头忽见那十二个壮客早已如飞地跑到了。
原来那十二个壮客凡遇巴延有请文天祥,他便不放心,总要叫几个到营前不时来探听的。这回来探听的正是杜浒、金应两人,当时得了这信息,如飞地跑回去,报知众人。众壮客听了,一齐大叫道:“今日是我们死期了,去吧!”
说罢“哄”的一声,十二个壮客一齐奔向营前来,军士们也拦他不住,一直抢进大帐中,正见文天祥囚在那里,一个个怒发冲冠,一齐跑到木笼旁边立住,大家向腰间拔出刀来,大叫道:“哪个不怕死的滚过来,先尝尝老夫的刀。”旁边将士们见了,也一齐拔出刀来。正要向前动手,巴延连忙喝住了众将士,却向那壮客道:“众壮士且请息怒,老夫非敢有辱文将军,只因我皇帝久仰文将军大名,定欲一见颜色,老夫又因文将军盛名过大,恐路上有失,故不得不暂屈将军几日。老夫已经吩咐将校们路上小心服侍,众壮士请放心吧。”文天祥也深恐壮士有失,连忙拦道:“你们不必如此,我此去虽然生死未卜,但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们皆有为之士,天下事业正多,不可因我一人误了你们正事业。”众壮客道:“将军虽然肯死,我们却不肯叫将军死,要死须我们先死,那就不能管将军死不死了。”说罢,向巴延道:“你不必假仁假义了,尽管让他们来和我杀个你死我活,要想当我生前屈辱文将军,万万不能!”两旁将校听了,一个个怒目横眉,眼睁睁看着巴延,只想等号令一下,便好动手。只见巴延却向众壮客道:“壮士,非是老夫不能杀你,老夫实在敬你义气如云。你既然不信老夫的话,只恐老夫加害文将军,如今就叫你随着文将军同去,这可放心了吗?”文天祥听了,正中下怀,却听众壮客道:“如此虽好,但这木笼总不许用。”巴延听说,皱眉不答。
文天祥只恐又闹翻了,连忙向众壮客使了眼色,却叱道:“你们为何把我看得这么轻,我死且不怕,难道还怕坐这几日囚笼吗?”众壮客见他使眼色,不晓得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既然如此,我们须顷刻不离将军左右,才能放心。”巴延笑道:“既叫你随去,自然不叫你离开文将军。你请放心,就如此去吧。”当下六个壮客连忙跑回去,匆匆收拾了两挑行李,却暗中把短兵刃藏了不少,连文天祥平日用的一双雌雄剑,也收藏好了,自己挑着回转来,会齐了众人。巴延又吩咐了那四员将官路上小心的话。那四员将官答应了退下来,当下领着一千人马,那十二个壮客都紧紧护着文天祥的囚笼,一行人众出了临安城门,一直向大路投奔开平府而来。
这一日晚上,扎下营寨。那四员将官是受过巴延吩咐的,好不殷勤地来侍候文天祥的酒饭,文天祥却高高兴兴地饮个酩酊大醉,便坐在木笼里睡着了。那十二个壮客,便在木笼旁边铺下席子,大家围坐着窃窃议论。到三更多天,才见文天祥醒转来,杜浒连忙斟茶来叫文天祥吃了。文天祥问道:“此刻什么时候了?”杜浒道:“已是三更多天了。”文天祥道:“这么迟了,你们为何还没有睡呢?”杜浒道:“我们正在议论这事哩。”文天祥道:“什么事?”杜浒道:“我们想救将军逃走。”文天祥连忙低声道:“且住!”
便叫金应道:“你去外面看看,有人没有?”金应答应着出来看了一回,进来道:“没有人。”文天祥才低声道:“你道我真醉了吗?我正因为此事,故假装做这神气。你们以后说话须要小心,不可尽管窃窃不休,倘被他们看出这情形,那就不好走了。此事总要慢慢而来,这两日他们一定守得极严,万不要想逃走,等过几日,他们守备稍懈,那时我自有法子,临时再吩咐你们吧。”壮客们答应了,当晚无话。
次日,仍旧拔队起行。文天祥从此天天总要吃酒,而且还要吃得尽醉方休。从此早行夜宿,饥餐渴饮。行了几日,文天祥见他们守备果然没有起先那么严,壮客们随便都可以出入了。这日行到镇江,文天祥便假装作有病,却故意向那四员将官要了两个亲随来侍候,好叫他不留心一点。到晚上,文天祥和壮客们早已商议停妥了,文天祥只推说有病,酒也不饮了,那十二个壮客却轮流着来劝那两个亲随饮酒。那两个亲随这几日在营中正禁得喉咙发痒,当下见着酒,便不管好歹,拼命的喝。原来他两个虽然好酒,量却并不大,还喝不上两壶酒,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却一步一颠的走过来,想来侍候文天祥;哪里晓得一立起来,头重脚轻,登时又坐下去了。金应便道:“你两位醉了,且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替你侍候便了。”那两个亲随只应一声“得罪了”,便躺在地下呼呼地睡去了。金应见了大喜,看看剩下的酒还不少,便拿了一壶酒和半盘牛肉,暗暗跑到营门口,见着两个守门小卒,便把酒肉放下,笑向那小卒道:“小哥们辛苦了,今日无事,请小饮两杯吧。我等回有点事情要到营外去,辛苦两位小哥等等营门哩。”却遇着那两个小卒正是酒鬼,当下非常欢喜,连忙称谢了。金应回转来走了几步,却听得一个小卒道:“好是好,只可惜太少了一点;若能再弄得一壶来,就将就够我们两个吃了。”金应心中暗笑道:“原来他却有这好酒量,等我回头来再送他两壶,率性叫他做个醉鬼吧。”想着不觉已走进帐里来,便低声向杜浒道:“我们两个先走吧。”杜浒点了点头,便摸了两把尖刀,藏在身里。金应也拣了一把腰刀,挂在身边。两人又各收拾了一个大包裹,提在手中,便低声向文天祥道:“将军三更时分准来吧,我们就在前面那松林里等着。”文天祥点头答应了。金应回转身来,又把那残酒一起倒拢来,约有两壶光景,便叫杜浒拿了一壶,自己也拿着一壶,两个悄悄地走出来。到营门口,见那两个小卒正在那里饮得高兴,见他两人来了,便笑道:“将军要出去吗?”金应点头道:“正是,我看你两个酒量很好,这两壶酒率性也请你吃了吧。”说着,和杜浒两人一齐把酒送过去。那两个小卒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接去了。当下两人出了营门,一直奔到前面一座大松林里来坐地等着,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和那十个壮客,眼睁睁地等到三更天气,听得营中更鼓敲过了,那十个壮客便一齐拔出刀来,先把那两个亲随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回转身便把那木笼轻轻地击开了。文天祥跳出来,略略舒展了手足,便提了那双雌雄剑,和十个壮客一齐奔向营门来。只见那两个营门小卒已是烂醉如泥,躺在地下,睡得如死人一般。文天祥和一个壮客先奔过去,一个一刀,一个一剑,把他两个都结果了性命,可笑那两个小卒真是醉生梦死了。当时文天祥当先斫开了营门,和十个壮客如飞的离了营门,跑了一箭之地,早见杜浒、金应两个从松林里迎了出来。此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明如画。当下大家会齐了,一行十三人,如脱网惊鱼一般,连夜逃走去了。到得营中晓得,他们已逃得不知去向了。那四员将官追了一回,毫无踪迹,只得垂头丧气,次日便回转旧途,向巴延前去请罪罢了,不提。
却说文天祥等十三人当日连夜逃走,足不停步地跑了一夜,次日才略略定了神,大家商议定了,便奔真州而来。晓行夜宿,不日到了真州。却说这真州守臣姓苗名再成,前两日正接到扬州守臣李庭芝的公文,说是民间谣传元人已遣宋大臣一人来劝降,今探闻有故枢密使文天祥行赴真州,恐即其人,如有至真,其速杀之,以绝游说等语。苗再成看了,将信将疑。这一日忽门上报进来,说有故枢密使文天祥在衙门外求见,请令定夺。苗再成听了,忖道:“他果然来了,一定是来说降了。等我且叫他进来,看他如何说法,然后再杀他不迟。”想定主意,便传命请他进来。少顷,文天祥进来,见着苗再成,两下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苗再成却一语不发,只想等文天祥说出劝降的话来,便要杀他。文天祥却把自己议降被留元军和刻下逃走至此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苗再成一听不象说降神气,而且见他言语忠诚,意气慷慨,一时也不敢决他是忠是奸。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请文天祥在客厅上少待,自己却进去叫了两个心腹裨将,吩咐了他几句言语,叫他送文天祥到城外营中去安歇。那两个裨将领命出来,向文天祥道:“主将今日有事,不暇细谈。请枢密使且到营中安歇一夜,明日再晤谈。”说罢,便送文天祥到城外来。到得营中,那两个裨将当晚便和文天祥慢慢谈心起来,探他的口气;谈到后来,那两个裨将才晓得文天祥果然是忠诚报国,因问道:“枢密使此来,可有什么成见呢?”文天祥道:“我一来是想劝你们主将兴义师,二来要探听二王的信息,去投奔他。”那裨将道:“原来如此!二王车驾现在还驻在温州哩。至于兴义师,我们主将不用等枢密使来劝的,我如今率性把实话告诉了你吧。”因把李庭芝所说的民间谣言告诉了一遍,又把那角公文拿出来给文天祥看。文天祥看了,笑道:“如今你主将之意若何?”那裨将道:“我们主将是要杀那来劝降的,如今枢密使既然是来劝兴义师的,难道我们主将还肯加害吗?就是那李将军,也是误听谣言所致。据小将愚见,枢密使既要去投二王,明天不如先到扬州去见李将军,把来意说明白了,岂不更好?”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等我明天就去便了。”
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只叫那裨将去传说一声,也不进城去别苗再成了,当时带着十二个壮客离了真州,一直奔向扬州来见李庭芝。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扬州,刚走进城门,见路旁坐着两个看城门的营卒,指手划脚在那里高谈,仿佛有说“文天祥”三个字。大家听了,惊疑不定,便缓了足步;再留心细听时,只听得一个营卒高声说道:“我最喜欢李将军这个法子,他说文天祥若来了,不等他说话,不和他相见,便把他杀了,叫他虽有能言巧舌,也无从施用。”大家听说,吃了一惊。金应便向众人丢了眼色,大家一齐回转脚步,重新走出城来。到得无人地方,金应才道:“那营卒的话你们可听到吗?”
众人齐道:“如何不听见!”金应便向文天祥道:“他若果然这样蛮做起来,我们却犯不着死在这里。我们如今不必去见他吧,且去投二王做我们的事业去,忠奸日后自见,何必我们自己和他去辩呢?”文天祥点头道:“不错,我们就此去吧。”当下十三人重新离了扬州,一直奔向温州而来。可怜文天祥等自从脱离了元军,便一直奔波到如今,还是不能少息,这路上的晓霜残月,沐雨栉风,真是焦劳尽瘁。幸亏他十三人都是绝世雄心,百折不挫,所以还不觉得辛苦。如今又投向温州来,这一路上只听得人民纷纷传说元人大军已从临安旋师,带着皇上、皇后及各大臣等北归,只有太后因病暂留临安。
文天祥听说,好不凄惨,登时那报仇的心越发如焚,恨不能立刻飞到温州才好,从此便格外早行暮宿。这一日,正走之间,忽见迎面来了一彪人马,刀枪雪亮,旌旗鲜明。文天祥细细一看,正是元人兵马,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只吓得回转头就跑,众壮客也随着一齐跑。这一跑却被元兵的探马看出他行迹蹊跷,连忙跑回营中报知主将。那主将问了他面貌服色,便猜到是文天祥,连忙下令军士如飞地追了来。文天祥等从小路里落荒而逃,那元军却望影而追,一直追了十余里路,追来追去,却把文天祥等追入一座深山里去了。元军见天色将黑了,便也不追进去,只在山口扎下营寨。那文天祥等逃入山中,见天色已黑,不辨路径,便一齐奔入一座深林中歇下。到得夜深,却听得元军营中更鼓频敲,便晓得他在山口安下营了,当下众人便在这深林中歇了一夜。次日走出林来,登高向山口看时,只见杀气冲天,晓得元军未退,大家也不敢再出山口来,只得向树林上寻些果实来先充了饥,然后大家向山后来寻出路。怎奈走了半天,都是怪峰绝径,寻不出一条路来。文天祥便向众壮客道:“我看象这样寻出路,只怕就寻十天也寻不出哩。我如今想出一个法子来了,你们随我来吧。”说着,便向一座高峰里走上去,众壮客随着,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见文天祥越过了一层高峰,又是一层,只管向上走去,也不知越过多少层高峰了。有一个壮客便叫道:“将军寻出路为何却寻向高峰上头去?难道要寻上天的路吗?”文天祥笑道:“你且跟我到了前面那座峰顶,自然会寻出一条出路给你看便了。”众壮客只得跟着,又走了两三里路,才上了那座峰顶。文天祥举目向四下里一望,见眼前并没有再高的山峰了,便道:“这里就可以寻出路了,你们且坐下歇歇吧。”当下大家一齐坐下,文天祥却向四下里留心,细看时,只见西北两面一望过去都是高山峻岭,遮天极目;那南边山脚下,炊烟缕缕,看去是一定有出路的,却似颇近的神气,心中忖道:这一定便是昨天走进来的那个山口了。再看那西边时,眼前都是松林,一望无际,那山势却是越远越低下去的神气;再看那极远极远地方,只见如镜般一片平地,也辨不出是田是水。文天祥便指示众壮客道:“你们看,这西边一定是出路了。”众壮客举目看时,一齐叫道:“这边一定有出路了,我们等刻只要一直向正西走去,自然会寻得出路来。”文天祥笑道:“好呀,你们此刻也晓得我的用意了,若不是这样先看明白,却晓得向哪方走去有出路呢?”众壮客笑道:“真的,我们起先却想不到这里,如今可不怕没有出路了。但是此刻日已过午了,我们腹中也有点饥饿,不如先寻些果实吃饱了再走吧。”文天祥点头称善。众壮客便向四下里去各人寻了些果实来,大家饱吃了一顿,便一齐奔下山来。此刻众人却不象先前那样东张西看了,只一直的向正西跑了来,一气跑了六七十里路,天色又黑了,却还不能走出山来。众人无奈,只得又寻了一座深林歇下,此时天色已黑,也无处去寻果实,只得忍饥饿了一夜。
次日,众人出得林来,吃了些果实,向正西又走了约七八里路,却见迎面来了一个樵夫,看见众人惊异道:“你们是从哪里来?为何这么早却从这深山里走出来?难道不怕大虫吗?”金应道:“我们是被贼赶进这山里来的,在这山里已经过了两夜了,倒没有遇见什么大虫。”那樵者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道:“你们真侥幸,你们真侥幸,这座山是有名出虎豹的呢!从此处再进去十里,就白日都没有人敢走了。”说罢,看着众人啧啧不已。金应便问:“老丈,此去山下还有多少路?”那樵者道:“此走近了,不过十几里路了。”因又指示了一条小径道:“你若从此处下去,不过不好走一点,路却近得多了,只有五六里路。”众人向樵者称谢了,便一齐奔向小路里来,果然走不上五六里路,便到山脚下,众人这才算逃出这场大难。
当下,众人出得山来,便寻了一间饭店,大家饱餐了一顿,问了店小二赴温州的路程,才晓得越过这重山来,离温州的路却远了,没奈何只得认个晦气,问明了路径,重新打着大转弯,又奔向温州而来。走到次日午后三点钟时候,忽见迎面一道大河拦住去路,众人沿河走了半里多路,才见那里有一道板桥,阔还不到二尺,长却有六七丈。文天祥等走上桥来,下望河流,好不危险!正在战战兢兢踏着八字脚慢慢地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众人回头看时,见又是一彪人马追了来。文天祥却认得那旗色,正是前日那队元军,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又追来了,只吓得心惊胆落,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危险,如飞地跑过桥来。一望前面,却是一条坦坦平途,并无歧路,两旁的芦苇却长得比人还高,文天祥和十二个壮客便一齐钻入芦苇里逃走。那元军追过桥来,不见了文天祥和众人的踪迹,便向两旁一看,见左边那芦苇中间有一块不住地摇动。那主将硬叫军士拨开芦苇追进去,只看芦苇摇动地方,便追了来。文天祥等听得后面芦苇大响起来,晓得元兵追进来了,便舍命地狂奔。
此时十三个人也撒得东两个西三个了,怎奈奔到处芦苇总是摇动,元兵总要追来。也不知追了多少工夫,幸亏起了一阵大风,把芦苇吹得一起乱摇起来,那元兵才看不出他们逃的方向。到得风定,文天祥等已逃得远了,这元军没奈何,也只得回转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一人先逃出芦苇来,举目一看,见前面一片都是田,并无路径,便独自一个立在那里等了一回,见众壮客陆续都逃出来了,却不见了杜浒、金应两人。大家惊疑不定,又等了一回,看看天色将黑了,还不见杜浒、金应两人出来,正是:风吹草动惊蛇走,雨打芦花失雁群。
欲知杜浒、金应两人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夺故主姜才陷阵立新君秀夫却邪
诗曰:留赵氏一块肉,成海外小朝廷;延宗社于将绝,岂亡国其无人?
话说文天祥和那十个壮客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杜浒、金应两个人来,文天祥焦急道:“你看天色已黑,他们还不见来,前面又是一片田,这黑暗暗的却如何好走呢?我们不如率性到芦苇里去等他一夜,到明日天亮再说。
你看如何?”众壮客道:“没奈何,只得如此吧。”于是众人重新又向那芦苇浅处钻进去,把当中一块芦苇推倒踏成平地,大家团团坐下等着。只见半轮明月渐渐东上,照得芦花如雪,文天祥等趁着月色,从芦苇缝里四下张望了一回,忽一个壮客低声道:“你们看,那边芦苇不是在摇动吗?”众人急低头向下张望时,果觉那边芦苇有声,象似有人在那里的光景。那个壮客又道:“看这光景,一定是有人在那里行走,但不知是元兵还是他两人?
倒弄得我们叫又不是,不叫又不是,这却如何是好?”说着,只见那芦苇一直摇动过来,渐渐近了。有一个壮客看出仿佛是两个人的光景,便猜到多半是杜浒、金应了,却想出一个法子来试试看,是不是他两人,因拾了一块小石片,向着那边丢过去。只见那人回转身便跑,此时脚步声大,却听出是两个人的脚声。文天祥也晓得一定是他两人了,便高声叫道:“杜浒、金应,快点回来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呢!”只听那边停了脚步,问道:“前面可是文将军吗?”文天祥高声应道:“正是我。”那杜浒、金应不觉好笑起来,道:“我正道此刻还有元兵在这里哩。”说着,走出来大家相见了。文天祥忙问道:“你两个为何到此刻才来?”杜浒道:“我两个正走之间,背后忽伸出一把挠钩,把我搭住了。金应走过来正想替我解脱,却也被搭住了。当时走过五个小卒来,把我两人捆住,幸亏金应会说话,被他说了一番,只拿了十两银子给他,他就放我们回来了,所以弄到这时候。”大家听说,也是好笑。文天祥也把因为天黑所以大家在这里等他的话说了一遍,于是大家就在芦苇里坐了一夜。次日,走出芦苇,便向田中走来,向田夫借问了路途,便一直奔向大路来。从此又是早行夜宿,辗转至高邮,由通州泛海到温州,投奔二王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真州守将苗再成,自从文天祥去后,得了那两个心腹裨将的回报,便连忙作函通知李庭芝,且保文天祥的精忠。李庭芝得了这信,才晓得从前错疑了他,后来见文天祥并没有来,便把此事也丢开了。这日,民间忽纷纷传说元人大军已由临安旋师,带着皇上等北归去了。李庭芝便连忙叫探子四出探听。过了几日,探子探得确实,是元军已经起行了。李庭芝听说,便连夜移了一角公文向真州,叫苗再成火速兴兵来扬州会齐,想半路上去劫回銮舆。苗再成接了这角公文,当时调齐了五万人马,带了十员勇将,星夜飞奔扬州而来,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扬州,此时李庭芝早已调齐了六万人马,带着十余员勇将,在城外扎下营寨,专等苗再成来到。当下两军相会,李庭芝便大会将校,商议出师。李庭芝先开言道:“今日此举,乃社稷存亡所关。
诸将军最要紧的是合力同心,不可此疑彼忌,就使平日有睚眦小隙,到今日之下也须以国事为重,不可徒以小忿不能忍,致乱大谋。”两旁将校听了,如雷的答应了一声。只听李庭芝又说道:“我想瓜州乃贼人必由之路,意欲大军径趋瓜州,绝其归路。不知众将军以为然否?”众将校齐道:“小将唯将军之命是听。”苗再成便道:“大军出征,不可无帅以统之。今日之事,当推李将军为元帅,众将军均不得有异议,李将军亦不得推辞。”众将校齐道:“小将们愿受指挥!”李庭芝听了,便说道:“今日此举乃为国事,既承诸位将军错爱,以大任见委,我也不敢推辞,但是军法如山,诸将军切须自爱。我如今便要发令了。”说罢,便下命令:姜才领四千兵马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朱焕领二万兵马为前军;孙贵领二万兵马为左翼;胡惟孝领二万兵马为右翼;苗再成领二万兵马为合后,押运粮饷;李庭芝自己领了二万六千兵马为中军。当下众将官领令退去,整齐了队伍,三声炮响,拔队起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瓜州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无话可叙。
不一日,大军行抵瓜州,前军探子报道:“元人大军已入瓜州城了,今尚有一半留屯城外,以为犄角。请元帅定夺。”李庭芝听说,连忙下令安营扎寨。军士们方掘壕筑垒乱纷纷之际,忽听得敌军鼓角齐鸣,营门大开,飞出一彪人马,旌旗皆赤,当先两员大将:一个使方天画戟,一个使三尖两刃刀,好不凶猛,冲将过来。先锋姜才见了,叫声:“不好!”也不等将令,便带了四千兵马,自己挺着双枪,当先一马迎将上去。到得两阵对圆,射住阵脚,两下通了姓名,姜才才晓得那使戟的名叫巴罕,使刀的名叫哈雅。姜才便舞动双枪来战两人,只见姜才那两支枪如雪舞梨花一般上下翻飞,真个神出鬼没,好不利害,不慌不忙地敌住两员猛将。那巴罕、哈雅两人却如走马灯一般把姜才围在当中,战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负。那巴罕见战姜才不下,便心生一计,拨转马头就走,姜才把坐下马一夹,便如飞地追去。那哈雅见了,便也推坐下马,从姜才背后追了来。姜才见哈雅追得近了,便拨转马头来战哈雅。那哈雅却不和他战,拨转马头就走。姜才再追了来,那巴罕却又从背后来追姜才。姜才一看,早知是计,姜才却将计就计,故意把坐下马推得慢了,只管向前跑。那巴罕看看追到临近,见姜才并不回战他,他便对准姜才后心,尽力一戟刺来。姜才眼明手快,把身向右一歪,那戟早刺空了。
姜才左手往下一夹,把戟夹住;巴罕正想用力来挣脱,只见姜才扭转身躯,右手一枪迎面刺了来,只吓得巴罕魂不附体。连忙放了戟,将身向后便倒卧在鞍上,拨转马头就走。姜才也丢了戟,拨转马头追下来。哈雅见了,连忙推马绕到姜才面前,把姜才接住厮杀。那巴罕跑到阵前换了兵刃,重新出来,却令三军一齐杀上前来,想来围姜才。姜才见了,早把马一勒,脚下用力一夹,那马便托地跳出圈外,姜才向自己阵前把枪梢一挥,那四千兵马便如潮一般涌了上来。两下里兵对兵,将对将,混战了一回,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此时李庭芝早已安好营寨,向苗再成、朱焕、孙贵、胡惟孝等各各受了计策,命前后左右四军,急急分头去了。
先说那朱焕领了将令,前来接应姜才。那姜才正和元军酣战之际,得了接应,勇气百倍,一齐拥杀过去。那元军已战得筋疲力尽,如何挡得这支生力军?登时纷纷退了下去,且战且走,约退有一里多路。忽然,后面喊声大震,巴罕、哈雅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从背后又来了两彪兵马,截住去路。原来这两支人马正是李庭芝遣的孙贵、胡惟孝领了左右两翼兵马,从小道绕到元军背后来截他归路。此时元军首尾不能相顾,只杀得四分五落,四窜逃走。
正在危急之际,忽见孙贵、胡惟孝二军豁的分作两行,从中间杀进一彪人马,原来是元人营中援兵到了。此时巴罕早被姜才一枪刺死马下,只剩得哈雅死里逃生,连忙迎了上来,合做一处,向归路逃走。那孙贵、胡惟孝两支兵马并不追赶,只从两旁夹着乱杀,姜才和朱焕却从后面追来。那元兵此时只顾逃生,无心接战,却被孙贵、胡惟孝两军杀得尸骸遍野,血流成渠,元兵拼命地逃出两军之间,落荒而走。那孙贵、胡惟孝却合了姜才、朱焕,四员大将领着大军一齐追来。
却说那元人的援军中一员大将名叫勒多,带了残兵,当先匹马,奔向营前来;到得营前,便大叫:“开门!”一声未了,只见营门开处,飞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员大将手执大刀,勒多推马迎上前去。两马相交,只听勒多大叫一声:“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员大将早已手起刀落,勒多头颅落地,那无首的尸身便从马上倒撞下来,只剩得一匹空马回转头跑开去了。
原来这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苗再成领了李庭芝将令从小道绕到元军营前,正值元人援军已出,只剩得老弱兵丁守着空营,苗再成便砍开营门,夺了营寨,如今杀了勒多。那哈雅见了,早已拨转马头,带着数十残兵向城中逃走去了。这里苗再成接着姜才等,便也不再追了,大家入了元人营中歇下,等候李庭芝大军。不一回,李庭芝得了全胜之信,便率了大军,拔队来到元人营前,将大军仍旧分作前、后、左、右、中,扎下五个大营。众将校进帐各各报了功,当下埋锅造饭,众三军饱餐了一顿。李庭芝便下令,命前、后、左、右四军分作四门攻城,命姜才领了四千骑兵往来作为游骑,自己督着中军擂鼓助战。当下四面驾起云梯,将士奋勇齐进,怎奈此时元人大军皆在城中,竭力守御,城上矢石如雨点一般打下来,苗再成等四员大将督着军士死不肯退,一直攻到黄昏时候。那元人却把瓜州城守得非常坚固,城垛随缺随修。李庭芝看看天黑了,无奈,下令鸣金收军。当夜李庭芝想道:“我此来乃为欲夺回銮舆,并非欲得瓜州;何必这样呆攻城池,却几时能攻得破呢?”
因想了一策,便传命各将校进帐听令。当时众将校进帐谒了元帅,分立两旁,李庭芝便道:“明日攻城,只要苗将军、孙将军、胡将军三位分兵攻其东、西、南三面,留出北门不攻,让他逃走。姜将军和朱将军今夜三更时分速带四万人马,偃旗息鼓,绕道过北门去,离北门三十里外扎住,截其归路,邀击銮舆,休得有误。”众人领令退去,那姜才和朱焕自然是去依计而行,不必说了。
次日黎明,三声炮响,鼓角齐鸣,众三军一齐奋勇攻城。苗再成等却教军士声声喊道:“快送銮舆出来!不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无及!”
三军齐声大喊,呼声震天,攻了一早晨,才鸣金收军。用了午饭之后,仍旧是大喊攻城。那元军大帅巴延,在城中听宋军声声喊叫要还他銮舆,却又留出北门不攻,早已猜破李庭芝的用意,便想了一策,将计就计,把大军留下一半在瓜州守城,自己带了车驾,领着四万人马,故意暗暗地开了北门,装作逃走的神气,向大路奔来;却命大将阿珠领了六万兵马,偃旗息鼓,从山径小路里奔到浦子市旁边一个山里埋伏着。
却说巴延带领人马出了北门,走有三十多里路,果见有一队兵马拦住去路。旗门开处,当先两员大将横刀出马,正是姜才、朱焕两人。巴延见了,把鞭梢向左边一指,登时飞出一员大将手舞大刀,带着一队人马杀将过来,朱焕连忙接住迎战;巴延见了,把鞭梢向右边一指,从右边里又飞出一员大将,手挺长枪,带着一队人马杀将过来,姜才却接住迎战;巴延又把鞭梢一挥,那三军便一齐拥过来。姜才和朱焕彼此不能相顾,那元兵却早从当中杀开一条血路,那两员将官也弃了朱焕、姜才,一齐逃走去了。姜才、朱焕连忙合了兵马,如飞地追下来,看看追了五六里,正到浦子市地方,只见那元军却向左边转弯去了。姜才和朱焕正赶到转弯地方,忽见从山坳里猛飞出一彪军马,他两人猝不及防,早被那彪兵马围得匝匝密密,风雨不漏。姜才、朱焕两人大惊,心知中计,连忙令军士结了一个大方阵,四面向外抵御。那阿珠却立在山峰上大叫道:“两位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姜才抬头看见,便破口大骂,阿珠却笑而不答,手拿着令旗,左右指挥,见姜才等杀到那边,便把令旗指向那边,那军士便围向那边来。姜才和朱焕困在重围里,真是无可奈何,可怜那四万军士,从未时一直战到戌时,天又黑,腹又饥,真是精疲力尽,看看军士已死伤得一半了。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东南上人马大乱,姜才、朱焕便带着将士杀上前去,正遇见一彪援军,原来是李庭芝因见他们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心中焦急,便亲自领着中军赶来接应,果见姜才等被元军围住,便从东南上杀了进来。当下大家相见了。那元军见援兵来了,早如云收雾卷一般退进山坳,追上巴延大军,逍逍遥遥地竟回大都去了,不提。
却说李庭芝当下见着姜才、朱焕,便问道:“你们为何倒会被他围住?
銮舆向哪里去了?”姜才、朱焕两人把始末原由细细叙了一遍,又向李庭芝请罪。李庭芝听说,才晓得銮舆已去得远,不能追着了,顿足大恨道:“咳,这都是我该死失计了,致令不能夺回銮舆,却与二将军何罪呢?如今既然如此,没奈何只得且回去再图后举吧。”当下整齐了队伍,回到瓜州城下,会齐了苗再成等,次日便一齐拔队起行,也不攻瓜州城,竟投向归路去了。不日,李庭芝回到扬州,苗再成自投向真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那二王车驾,自从那日会着张全,便一齐投奔温州而来。到得温州,杨淑妃因晓得从前高宗南渡时候,曾到过温州,驻跸在一个江心寺里,到如今还留下一把高宗的御座供在寺中。杨淑妃便叫杨亮节吩咐军士探听了江心寺所在,便把车马一齐推到寺中来。到得寺里,杨淑妃和二王群臣等见了那御座,一齐哭拜了一回,于是便歇在江心寺中,探听朝中信息。那一日,忽见陈宜中跑进寺来,见着杨淑妃和二王,跪倒痛哭不已;杨淑妃也是流泪,问了一回朝中情形,才晓得已经迎降了。众人听说,皆十分伤感。过了几日,那朝中大臣陆秀夫、苏刘义等和秀王与都陆续逃到温州,见了二王,说是元兵已入临安了。杨淑妃等好不伤心,又问太后和圣上的安。杨亮节等便和陆秀夫商议趋福州图兴复之计,陆秀夫道:“如今张世杰手下尚有强兵数万,现逃在定海,而且此人将略非凡,欲图兴复大计,非召此人来不可。”杨淑妃道:“既然如此,却如何能够召得此人来呢。”杨亮节道:“这个容易,此人素来忠义,只要哪个替二王写一道手谕去召他,他断无不来之理。”杨淑妃听了大喜,当时便命陆秀夫替二王写了一道手谕,向定海去召张世杰了。
却说张世杰自从入海之后,那刘师勇不久便一病身亡,只剩下张世杰和手下几员将官,带着数万水师在定海等元兵旋师。正等得焦急,那日忽奉到这道手谕,张世杰看了,心中忖道:“既然如此,我与其在此呆等,不如辅二王向福州去建事业,将来还怕没处杀贼人吗?”当下想定主意,便连夜领着水师奔温州而来。到得温州海口,张世杰把战舰一齐泊定了,命手下将官守着,自己独自一个上岸来,奔到江心寺中,见了二王,哭拜了一回,起来忽见陈宜中立在那边,便怒目横眉大骂道:“你这东西,都是你阻战议降,辱君误国,如今还敢逃到这里来!难道还要误二王吗?”只骂得陈宜中股栗汗下,连忙赔罪道:“老夫老昏失计,悔已无及,如今只能来投二王图后举,以冀赎罪于万一,祈将军容恕之。”杨淑妃和群臣等因陈宜中乃老臣,熟习朝中典故,便连忙替他向张世杰劝解了一回。张世杰还是忿忿不已,杨亮节没奈何,劝陈宜中向二王叩头谢罪,请了赦,张世杰才勉强罢了。当下陆秀夫便和张世杰商量兴复之计,张世杰道:“我的意思:先推益王为都元帅,广王为副都元帅,便率领大军经趋福州,以后事业,到得福州再议。你道如何?”陆秀夫道:“正宜如此,但是我想:须先命秀王为福建察访使,先到闽中抚吏民、谕百姓,檄召诸路忠义,同谋兴复。二王迟两日再行,免得车驾到彼,临时匆忙。不知此策善否?”张世杰道:“这样也好,但须以速为妙,叫秀王明日就去吧。”陆秀夫点头称是。当下大家商议停妥,张世杰道:“既然如此,我先到舟中去等候车驾,请秀王和我同去吧。”秀王与答应了,当下便和张世杰两人拜别了二王,经赴战舰。
次日黎明,张世杰派了二十只战舰,八千水军,叫秀王带着径赴福州去了。这里二王和群臣等到第四日,才登舟起行,一路上冲风破浪,杨淑妃和二王好不惊恐。不日到了福州,那秀王早已把诸事办得停妥,把大都督府改为二王的宫殿,当时率同福州各官吏迎接出城来。当下大众一齐入了城,只有战舰和军士屯在长门。此时二王进了宫,草草把群臣暂安置于各官吏衙中。
次日,群臣率领各官吏入宫朝见了二王,众人正在商议兴复大计,忽内侍传报文天祥在宫门外求见。二王和群臣听说文天祥来了,皆各大喜,连忙传命召文天祥进见。当下文天祥进来见了二王和杨淑妃,在阶下痛哭流涕,把贾余庆如何误国,自己如何被执逃走,和路上探听得圣上已随元军北去的话说了一遍,后来自己和壮客逃到温州,值车驾已起行数日,便驾了轻舟连夜追来,所以此刻才到此地。杨淑妃和二王及群臣听到圣上北去,早已哭得不成声了。此时群臣已把杨淑妃和二王劝住了,众人便商议道:“如今圣上既已北去,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须请益王速正大位。”杨淑妃道:“嗣子幼冲,何堪当宗社重任?”群臣力请不已,杨淑妃无奈,只得答应了。便命择了吉日,把大都督府正堂改为垂拱殿,便厅改为延和殿。到得吉日,群臣朝服上殿,各大臣因益王年幼,便请杨淑妃垂帘训政,上杨淑妃尊号为皇太妃,改元为景炎元年。那益王昰,便登上御座,即了大位。群臣当阶三呼才毕,忽闻殿中一声大响,又不象雷震,又不象房屋倒了,这一声好不凶猛,把群臣吓得一个个伏在阶下不敢动。皇太妃在帘内,只吓得三十六个牙齿打得如鼓板一般响,幸亏有众宫嫔护着。那帝昰年幼,早吓得哭出声来。此时只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人面不改色,连忙跑到御座旁边护住帝昰.少顷声止,群臣惊定,皇太妃哭道:“这定是嗣子福薄,不堪正大位,故上天降此凶兆为惊戒了。”群臣惊疑莫敢对,陆秀夫却正色厉声道:“天道难知,事在人为,安得有什么福命兆头!若一定说凡事皆有兆,这一声又安知非除旧布新的吉兆呢?总是太妃万不可以存此疑惧,有阻臣下雄心。”皇太妃和群臣听了这话,才把惊疑之心稍定了。当下内侍便朗诵诏书,大封群臣,以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陈文龙和刘黻参知政事,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签书枢密院事,苏刘义为主管殿前司,杨亮节、俞如珪、张全三人皆仍旧官。进封广王禺为卫王,秀王仍旧。升福州为福安府,以王刚中知福安府事,其余官吏皆仍旧职,各小臣进级有差。当下群臣皆叩头谢了恩,只见文天祥并不谢恩,却跪在当阶奏道:“微臣有言上奏,伏乞皇太妃、皇上圣鉴。”正是:君子小人本冰炭,出将人相皆生涯。
欲知文天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没心肝投降相继有意气殉难如林
诗曰:降者自降,死者自死;死降相继,方见君子。
话说文天祥因见仍旧是陈宜中独揽朝权,心中恨恨不已,自己实在不愿与他为伍,便跪奏道:“微臣才薄,不胜丞相之任,愿出臣于边疆,外讨寇仇,内蔽帝都,是臣所愿也。”皇太妃因深知文天祥系文武全才,方欲倚他为长城,一时如何肯放他出去,便固留不已。怎奈文天祥死不奉诏,皇太妃无奈,只得道:“边疆之任,须待斟酌定了何处边疆紧要,再当命卿出守。
今暂屈卿为枢密使同都督,卿其不可再辞了。”文天祥无奈,只得叩头奉诏,谢了恩。当时群臣退朝之后,宫中却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以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退朝之后,因想我如今须亲练几营强兵,以供将来疆场上之驰驱,但福州人民皆懦弱不足有为,浙东惟温州民气慓悍可用,乃命壮客杜浒往温州募兵去了。过了几时,接得杜浒来函,说是温州人民颇忠勇,应募者甚多,如今已募得将及一万名了。文天祥得信,便上疏请出抚温州。皇太妃还想留他,陈宜中却想自己要倚着张世杰恢复浙东,以洗从前恶名,深恐皇太妃准了文天祥之请,便连忙上疏,劝皇太妃遣文天祥开都督府于南剑州,命其经略江西。皇太妃便依陈宜中所言而行。那文天祥是只以恢复故物为己任,温州、南剑州倒也都不在意,便辞了帝昰,先向温州调了杜浒和所募的兵,趋南剑州而来。到得南剑州,便把那壮客杜浒、金应、刘毅、王铿、陈国先、张超、刘琨、马自成、黄进、吕武、吴永常、陈光十二人都举为裨将,从此文天祥便在南剑州练兵选将了,不提。
却说自文天祥去后,朝中百事草创,礼仪疏略,皇太妃临朝训政,犹自称为“奴”。此时只有陆秀夫忠直老成,每在朝必执笏正立,未尝稍怠,以此张世杰与陆秀夫两性情颇相合,便日见亲密,有事两人必相商而后行。这日,张世杰又和陆秀夫商议定了,上疏请命将出征。帝昰下诏准其所奏,便命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三人会议出师事宜。那陈宜中是毫不知兵的,会议时只得听陆秀夫、张世杰两人议定罢了。到得议定,乃命赵溍为江西制置使,进兵邵武;吴浚为江西招谕使,由海道至淮,与赵溍之师相会;谢枋得进兵饶州,傅卓、翟国秀等分兵出为斥堠,兼经略旁郡。当下议定了,便先上疏奏明了帝昰,然后择吉出师。那受命的群臣自然是纷纷调兵将,备军装,忙个不了。到得吉日,一齐宰马祭旗,辞别帝昰,领了大军,纷纷四向出师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元人听说宋臣复立帝昰于福州,命诸将率师四出,深恐后患无穷,便真个不遑旰食地连忙也遣派大臣分兵四出,以阿楼罕为都元帅,董文炳为副都元帅,同督诸路兵马,来侵闽、广、江西等处。那阿楼罕、董文炳两人奉了命,便定议命李恒为陆军大将,以吕师夔副之,领了四万人马,向江西进兵;调达春率所部兵马趋赴李恒、吕师夔麾下,听受调遣;命阿尔哈雅为步军大将,领了二万人马,向广西进兵;调阿珠为骑军大将,领了三万人马,向扬州进发;命索多为水军大将,以蒙固岱副之,领了八万水军,阿楼罕、董文炳两人自己督着这一军,由明州向福州进发。当下四道齐出,看官,说书的不是说过,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何况如今两下里又是四五道分兵齐出,叫说书的从何处说起呢?没奈何只得要费看官一点脑筋,留心记着才不会乱,等说书的将一处处慢慢说来便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先说那江西制置使赵溍,自从离了福州,带着大军向邵武进发,不日行近东莞县境界,扎下营寨,忽见管营门的小卒进来报道:“营门外有一人身体雄壮,自称东莞人氏,姓熊名飞,说是带了三千民兵要来投将军麾下,愿为向导。请令定夺。”赵溍听说大喜,连忙叫军士去请了进来。赵溍举目一看,见约有三十多岁一个壮士,身材长大,状貌魁伟,果然一表人物,当下十分欢喜。那熊飞见了赵溍,跪下磕头,叙了来意。赵溍连忙亲手扶起,命他坐了,开言道:“蒙壮士不弃,屈驾下顾,敝寨生辉,但不知壮士计将安出?”熊飞道:“将军欲趋邵武,必先破广州,始免后顾之忧。然欲破广州,非先破韶州不可。那韶州守将姓梁名雄飞,勇而善战,攻之颇不易,但此人性极疏略。此处有一山径可通韶州,小人愿为向导,将军至彼,须以夜半袭城,攻其无备,则城可立破。至于广州守臣李性道,乃一介庸夫,懦而无谋,只要至彼,看机而行,可以计取也。”赵溍听了,大喜道:“此真天助我也!壮士如不见弃,便暂屈壮士挂个先锋印,不知壮士意下如何?”熊飞连忙称谢了。当日熊飞便挂了先锋印,领了部下三千兵马,在前引路,赵溍带着大军从山径小路向韶州进发。不日到了韶州城下,正是三更时候,那城中将士睡得正熟,毫不知觉。赵溍暗暗传令。命熊飞领着那三千兵马四面架起云梯,一涌而上,砍开城门,放下吊桥,赵溍大军大喊杀入。那城中将士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地跑出来,碰着刀人头落地,挨着枪血雨横飞,真是血满城渠,声达四野。那梁雄飞在梦中听得号声震耳,一骨碌爬起来,心知有变,忙欲传令时,那左右将校早逃得一个也没有了。梁雄飞晓得事不可为,也不披甲,便匹马单枪冲出西门,众军士拦他不住,只得让他逃走去了。赵溍见梁雄飞已走,忙下令三军不许杀戮人民。次日,便出榜安民,下令休兵三日。
这日赵溍正和熊飞商议进取广州之策,忽军士报道:“刻有新会县县令曾逢龙,率师来助战,在营外求见。”熊飞听说,拍掌笑道:“有了,有了。”
便向赵溍附耳低言了一回。赵溍听罢大喜,忙令军士请了曾逢龙进来,当下大家相见,叙了寒暄。曾逢龙问了取韶州情形,便称赞熊飞的功劳,熊飞笑道:“区区小计,何足挂齿。明日公取广州,那功劳才赫赫哩。”曾逢龙谦让道:“谅我曾某无才,何能取得广州?这功劳还是让将军的妙算吧。”熊飞却正色道:“小将此言非信口妄发,实因现在一计,欲取广州非公不可。”
曾逢龙忙问道:“计将安出?”熊飞道:“那李性道不是与公有旧吗?从这旧交上便可以生计了,但不知公能为国卖友否?”曾逢龙道:“某虽不肖,苟有益于国家,虽妻子不敢顾,莫说卖友。况且那李性道虽然与我有旧交,如今彼既叛国降贼,我便和他割袍断义了,哪里还算得卖友呢?只怕他也晓得我和他已割袍断义,便不敢来和我论旧交,那就让将军有妙算如神,也无计可施了。”赵溍道:“这倒不妨,我们已经商议定了,只须如此如此,不怕他不入我计中。”曾逢龙大笑道:“妙哉,妙哉!有此好计,何不早说呢?”
当下又谈了一回,曾逢龙立起来道:“兵贵神速,我就此去依计而行,将军明日就来吧。”赵溍点头答应了。曾逢龙便别了赵溍、熊飞,来到城外,领了自己部下五千兵马,竟向广州去了。次日,赵溍和熊飞也带了兵马向广州进发,一路上赵溍连得了几个捷报,才晓得那江西招谕使吴浚已经进军,连克了南丰、宜黄、宁都三城。赵溍得报,好不欢喜,心中想道:“我与他受命分道出师,约至淮相会。如今他已克了三城,我须火速进取,不可倒被他先到淮来等我。”想到这里,恨不能立刻飞到广州,克了城池才好,不提。
却说那曾逢龙领着兵马,一路上叫军士谣传说是去救广州去。不日到得广州,离城十里,曾逢龙又遣了一员小将飞马去通报李性道。原来这李性道极昏庸无知,他自闻韶州失守,早吓得胆战心惊,便叫探子四出探听,只恐宋军来到。过了几日,探子回来都说探得新会县县令亲自率师救广州,李性道听说是他旧友曾逢龙来了,好不欢喜。这日忽得了曾逢龙的飞报,心中十分感激曾逢龙,便连忙带了几个亲随出城来迎接。那曾逢龙到得离城三里,便安下营寨。李性道一直来到营中相见了,李性道不住地向曾逢龙道劳,曾逢龙却毫无德色,只向他殷勤话旧,说得好不入情。李性道见了,越发相信他。谈到午初时候,曾逢龙便设筵款待李性道,李性道笑道:“今日应该是我替你接风,如何反来吃你的酒了?”曾逢龙道:“我和你忘形之交,何必拘此俗套。”当下两人携手入席,杯酬交错。酒至半酣,曾逢龙假装作醉态,把残酒向阶前一洒,连酒杯都摔在地下,登时从帐后奔出十余个军士,乱兵齐下,先把李性道砍死了,又把那几个亲随也杀得一个不留。曾逢龙忙下令拔营进城,此时背后赵溍大军也赶到了,当下会齐,一拥进城。那城中将士猝不及防,早已四散奔逃。熊飞连忙传赵溍的令,叫三军不许杀一人民。那赵溍便居然不折一矢,破了广州城池,好不欢喜。
次日,赵溍便想叫曾逢龙守广州,熊飞守韶州,自己进军邵武。正商议间,忽接到一封军书,说是吴浚兵败,逃走汀州,所得三城复失。赵溍见了大惊,正向熊飞等议论此事,接着又是一个探子报道:“元人已分兵四出,如今陆军大将李恒、吕师夔等已领大军越过梅岭,向广州来了。”赵溍听说,惊慌失措,只叫道:“这,这,这却如何是好!”熊飞道:“如今将军且慢赴邵武,须商量退敌之策。南雄为广州要害之区,须先遣兵保守。但彼此来兵力必厚,如今广州兵微将寡,却怎奈何呢?”曾逢龙道:“我的愚见,我和熊将军带着精兵先趋南雄,赵将军在此守城。苟南雄不失,广州兵虽少亦不妨;南雄若失,就把这些精兵都留在此守城也是不够。”熊飞道:“不错,正宜如此。救兵如救火,须立刻前去才好。”赵无奈,只得依了他的计。当下曾逢龙、熊飞两人立刻领了精兵飞奔前去,行到离南雄还有三里路,南雄城池早已失了。曾逢了。曾逢龙、得报大惊,连忙催军前进,到得城下,只见城门开放,放下吊桥,飞出一彪人马,正是李恒和吕师夔带着八员勇将、一万雄师杀奔前来。曾逢龙、熊飞两人连忙传令扎住阵脚,两下里也不答话,接着就战。那曾、熊两人虽然勇猛,却如何挡得住这一万雄师八员勇将?只杀得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战到四点钟之久,兵马已被他杀得将尽了。曾逢龙身中十余枪,力竭被杀。熊飞见曾逢龙已死,也无心恋战,便领了残兵, 德色——因自觉得有恩于别人而表现在脸上。
落荒而走。那元兵却拼命追来,熊飞因想广州兵少,便不敢逃归,却一直逃向韶州来。进得韶州城,那元兵已追到城下,登时将城围起来,熊飞好不焦急。到得晚上,那韶州守将刘自立却暗暗迎降,开了城门,引元兵进来。熊飞得信,心知势去,便率了自己部下数十名战士巷战死斗,到得数十名战士死尽,熊飞便也逃到一个荷池里投水而亡。
却说赵溍在广州得了这个信息,原来他也是个不中用东西,起先靠着曾逢龙、熊飞两人,所以连破二城,如今听说他两人都死了,只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自己手下精兵俱尽,便也不顾广州城池,连夜开了城门,逃得不知去向。
那元兵到得广州,赵溍手下那些将校自然是开门迎降,不必说了。这广州自从此次失陷,后来还克复了好几次,不过皆是随得随失罢了。那赵溍后来竟是没有出现,不知下落。只有那吴浚逃到汀州之后,是和汀州守臣黄去疾两人献城降元的,后来吴浚又到漳州去劝文天祥投降,被文天祥杀了,这是后事,不表。
如今且说那谢枋得,自从受命率师趋饶州,行到半路就被元军杀得大败,亏输逃回福州来。那傅卓、翟国秀两人出师以来,起先所过郡县,倒颇有民间志士起兵开城相应的,后来一遇着元军,交了一战,也是一败涂地。翟国秀还能引兵逃归,那傅卓便率性奔到江西投降元人去了。这几处兵马皆无可叙。
如今且说元人那步军大将阿尔哈雅,自领了都元帅阿楼罕的令,率师向广西而来。这广西都统姓马名塈,此人忠勇善战,当初临安危急时候,便率兵要入卫临安,后来才行列静江,临安城已破了,马塈从此便留在静江训练兵马。如今听说元兵要来侵广西,便传令将士分守要害,自己却领了三千精兵来守严关。原来这严关乃广西咽喉,第一天险。那元军到了关前,自然是舍命要来夺这座关,怎奈马塈守御有方,元军一连攻了半个月,徒丧了数千兵马,也不能攻陷严关一缺,只急得阿尔哈雅日夜焦思,便想出一计:命了两员勇将布哈、李德辉领了六千骑兵,从小径去袭了平乐郡,又攻破临桂县,便带领兵马出了严关,背后来夹攻马塈.马塈见平乐、临桂两城已失,自己腹背受敌,知不可守,没奈何便弃了严关,退保静江。那阿尔哈雅虽然得了严关,却丧了五六千兵马,一员勇将,心中想道:“若象这样得城池,只怕要取广西,就再添二万人马还不够死哩。那马塈勇而多谋,智力均不能屈他,若能劝得此人投降,取这广西就易如反掌了。”想定主意,便遣了一员能言将士名叫达开,命他去劝马塈投降,许马塈为江西大都督。那达开领令到得城下,便高叫“请马都统答话。”军士传命进去,马塈便登上敌楼,只见那达开见了马塈,便指手画脚,议论滔滔,都是说那顺天者存,逆天者亡的话。
马塈听了,晓得他来是来劝降了,只气得怒发冲冠,不等他说完,便开弓搭箭大叫道:“不必多言,且看哪个先亡。”说罢一箭射去,正中达开胸前,登时倒地身死。那元兵连忙抢了尸首回去,阿尔哈雅见说他不下,自己倒伤了一员将官,便又想了一个法子:停兵不战,却飞书回去请巴延,叫宋王帝显亲写一道手诏,遣一个使臣来叫马塈投降。不日那使臣到了城下,马塈因见是帝显的使臣,便接进城中,马塈跪读了手诏,不但不动心,却登时大怒起来,把使臣也杀了,手诏也焚了,仍旧命军士登城严守,把砍下那使臣的头颅掷出城外,叫元人看。阿尔哈雅见了,十分无奈,只得命三军进兵攻城。
马塈却与士卒同甘苦,自己夜不解甲地守御城池,一连被围了三个月,外面无一救兵,城中食尽,士卒皆罗雀掘鼠,争愿效死,无一离心。看看将士死亡殆尽,阿尔哈雅又把城外大阳、小溶二江筑起堰来,将上流之水遏住,登时城中水源断绝,渐渐地井干河竭,军士皆饥渴垂毙,卧不能战。元兵四面登城,任意杀戮。马塈誓死不肯逃走,奋勇巷战,怎奈马塈此时也是已饿了两日,饿得筋疲骨软,左臂又为敌将所伤,遂被执。那阿尔哈雅是恨他入骨髓,当时马塈遂被害。那马塈头已落地,犹奋然立起,双手握拳,逾时始仆。
那阿尔哈雅自破了静江,便乘势而下,所过郡县,皆迎风而降,势如破竹,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元人那骑军大将阿珠,自从领令来攻扬州,他晓得扬州守臣就是那击驾的李庭芝,便叫宋太后和帝显各写了手诏,命李庭芝投降,遣了几个使臣,随着大军奔向扬州而来。到得扬州城下,那李庭芝早已有准备了。阿珠先命众使臣奉着手诏,到城下来劝降,李庭芝在敌楼上大叫道:“我但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况且人君无谕臣下降敌之理。就使有诏,我也不奉!”
那使臣还是劝谕不已,劝得李庭芝怒起来,便放了一箭,射死一个使臣,其余那几个才吓得抱头鼠窜,回去报了阿珠。阿珠道:“我也晓得他来到时迫势穷,终不肯降。等我且绝了他的生路,再来劝他投降便了。”因下令叫三军围城,却不肯十分攻他,只把他围得匝匝密密。另外又遣了两员将官董士元、乌尔罕带了四千兵马,分道去把高邮、宝应两处守住,以绝扬州饷道;又命沙格、吕良、哈雅三将领了六千兵马,分道去攻淮安、盱眙、泗州三城,以翦扬州羽翼。这里只管把扬州围住,要坐困他。一连围了四十余日,那淮安、盱眙、泗州三城皆以食尽,相继迎降。这三城一降,那扬州真是粮尽援绝,毫无生路。李庭芝却舍死坚守,军士皆忍饥效力,士卒竟有自杀其子以食者,并无一人离心。这日李庭芝探得高邮运米将至,便令大将姜才带五千骑兵去接应。姜才领令,便带着兵马,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姜才当先匹马冲过吊桥来,舞动那双枪,真是神出鬼没,无人敢当。当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便奔向高邮来。行至夜半,到得丁村地方,却遇着董士元带了二千兵马排开阵势,拦住去路。姜才便不由分说,挥动兵马,一齐冲杀过去。
董士元却也死命相抵,毫不肯退,两军夺勇,血战了一夜,那阵云惨惨,杀气腾腾,有赞为证:一声鼙鼓,东海潮来;万马奔腾,北山风吼。旗开日月,空中之云影翻飞;阵演龙蛇,大地之风雷奔走。舞碎刀头月色,电闪光寒;吹残塞上悲笳,楚歌声死。马蹄霜重,连天塞草如烟;足底风高,匝地阵云不散。为问将军战铠,流几许颈血染成?试看民族伟人,钟多少山灵造就!争存祖国,唤魂归来;掷尽头颅,化磷飞去。垒垒荒丘白骨,我拜英雄;萤萤原上青磷,谁招魂魄?
那姜才和董士元一直战到天亮,姜才的兵马也丧了不少,那董士元二千兵士,却只剩得数十名伤残败卒了。董士元见势不好,正想逃走,早被姜才手起一枪刺死马下。姜才便整顿队伍,正想前进,忽见迎面又来了一彪援军,原来阿珠见姜才出城之后,竟奔向高邮去,阿珠深恐董士元非姜才敌手,便遣了一员有名的勇将,名叫巴延彻尔,又调了自己麾下五千精兵,叫他带着来救董士元。那姜才士卒当下见了这支兵马,一来是认得他的旗帜,晓得阿珠麾下士卒皆非常勇猛;二来是战了一夜,已筋疲力尽,实在不能再战,以此当下吓得四散奔走。姜才也不能禁止,只得带着败兵奔逃回来,到得城下,仍旧是仗着两枝枪冲进重围;到得城中,见了李庭芝,请罪说明原由。李庭芝也晓得他实在是因士卒力竭,不能再战,便也无可奈何。却说那阿珠见姜才不曾接着粮食便败回去了,心中忖道:“我此刻可以去劝他投降了。”因叫起先那几个使臣奉了帝显手诏,再去劝降。李庭芝此时正困得没出气处,见那使臣又来劝降,便把他一齐诳进城来,挪到城上一起杀了,将一个个头颅掷向城外去,又把那手诏拿到城上,当着元军烧了。那阿珠见了,还不死心,以为李庭芝是因为前回射死一个使臣,惧罪不敢投降,所以此番率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个痛快。因又飞书回去,叫帝显再写了一道手诏,来赦他杀使焚诏之罪,叫他速速投降。李庭芝被他弄得厌烦起来,便也不去理他了。
且住——看官,说书的说了半天,说得头昏眼花,几乎要说出破绽来了。
那文天祥辞相的时候,帝昰不是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召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吗?为何他两人此刻还在扬州呢?看官,须知这不是说书的挂漏,这就是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原来李庭芝奉到这诏书之日,正是元兵至扬州之日,李庭芝守城要紧,所以一直耽搁到如今。今见城中食尽,外无救兵,看看势已危急,因想我不如与姜才两人冲出重围,一来去请救兵,二来便奉诏入都,岂不胜似在这里死守孤城吗?想定主意,便向朱焕说知此计,叫他留心在此再耐守两日,等候救兵,自己和姜才等到夜半时分,领了一千兵马,暗暗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冲将出去。这一阵元兵无备,倒被他冲得个马仰人翻,阿珠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逃走去了,没处出气,便连夜叫三军一齐奋勇攻城。那朱焕倒顺时知命,次日便开门迎降,也不等救兵了。李庭芝正走得不远,当时得了这信息,只气得目眦尽裂。那阿珠得了扬州,只分兵一半,叫几员大将守着,自己并不入城,却领着军士连夜来追李庭芝。李庭芝被他追得急了,便逃入泰州城中,暂避寇锋。那阿珠也追到城下,把城围了起来。
此时姜才背上忽生一个大疽,十分利害,终日卧帐中,不能复战。李庭芝见了,越发着急,偏又遇着这泰州裨将正是孙贵、胡惟孝他俩人,是和朱焕一样的脚色,当晚竟偷开了北门,迎元兵入城。李庭芝得知,晓得无处可逃,便连忙扶了姜才,一齐跳入莲池中自尽,偏又被元兵得知,登时赶到,把他两人捞起来救醒了。李庭芝和姜才见了阿珠,睁目大骂,那阿珠还是忍气吞声。劝了一回,怎奈他两人心如铁石,死不肯降,阿珠没奈何,只得把他两人杀了。从此阿珠便乘胜直下,势如破竹,不日真州也失守了。那真州守臣便是苗再成,和那守将赵孟锦两人皆殉国死节,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要说那都元帅阿楼罕、董文炳的大军侵福州了,原来他这大军究竟与众不同,先声足以夺人,所过郡县,皆望风奔溃。阿楼罕便兵不血刃,一直破了婺州、衢州,来到处州。朝中得信,方才大惊,连忙命秀王与带领大军出御元师。无如此时元兵锐势正盛,锋不可当,那秀王去了几日,忽边警报道:“处州府知府李珏、瑞安府知府方洪,皆献城降元。秀王与战败身死,元兵已破处州。进兵攻建宁府了。”皇太妃和帝昰得报不胜惊痛,流涕问计,群臣皆束手无策。张世杰此时真急了,便欲亲自出御元师。正是:灰犹未死终难冷,地剩立锥总有为。
欲知张世杰果出师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张世杰奉王入海王积翁背主献城
诗曰:一夜城头画角哀,戎马如飞卷地来;阵云惨淡天无色,晓雾昏沉蔽不开。雾黑云昏争战烈,受降城外霜如雪;鼙鼓声中挂白旗,刀枪影里飞红血。血雨腥风唱凯歌,拔山力尽奈虞何;君王乘得扁舟去,从此斜阳荒草泣铜驼。
话说张世杰见元兵已至建宁府,时势日迫,便请亲自出兵以御元师,群臣皆莫敢言。陆秀夫独以为福州空虚,劝张世杰留以安静民心,辅卫两宫,皇太妃亦以为不可。张世杰无奈,只得罢了。过了几日,又飞到紧急军书,说是建宁府失守,元兵将进军来攻兴化了。只急得皇太妃和帝昰终日哭泣,命群臣速筹善策,各大臣焦思无计,都来和张世杰、陆秀夫商议。这日,张世杰便大集朝臣,会议了一回。张世杰见众人多半是唯唯诺诺、鲜有建议者,不觉看得气起来,便怒道:“今日之事,诸君既无善策,我看也不必多议,总不外这三条路了:能战则出战;不能战则坚守以待敌;不能守则死以殉社稷。请诸君自己决议,行哪条路吧。”群臣听了,也有说宜出战以决雌雄的,也有说宜持重坚守的,仍旧是议论纷纷不决。陆秀夫听了,发恨道:“诸君请想个可行的实计吧,不必高谈空论了。我试问诸君:欲出战的,谁堪任大将之选?主坚守的,意中望何处援兵?苟乏将才出战,亦徒取丧亡;既无援兵,坚守惟苟延岁月,却何救于国之危亡呢?”张世杰大叫道:“是呀,计议总要说得出,做得到,才算得计议呀!”众人道:“张枢密岂不堪大将之任吗?如今文都督尚在南剑州练兵,便可以望他来救了。”陆秀夫笑道:“诸君原来也是倚他两人,却不知今日之势,非他两人所能胜任了,等我说给诸君听吧。张枢密虽然才胜大将,但他是要留辅两宫,刻不能离左右的,他若走得开,他早出师去了,还等得到今日哩!文都督虽然可以为援,但从来望援的皆以城中兵少,故望大军来援,如今城中兵将虽少,若与文都督部下相较,却还多得几倍哩!单靠着文都督来援,何济于事?若说下诏劝各处勤王,如今江淮、浙东各处皆是元兵逼境,却谁能分身来勤王呢?就是战守并行,留张枢密守城,诏文都督出师御敌,这固然可以暂救一时,我所虑者,江淮等处元兵若四面齐至,那却如何是好?”众人听了,默默半晌,忽然问道:“然则枢密之意若何呢?
难道就是以死殉社稷吗?”陆秀夫道:“死虽然可以死,但我总要到时势万无可为才肯死哩。如今我有一策,虽然不好,却还说得出,做得到,此计若能成,则天下事尚有可为,成败未能逆料也。”众人忙问道:“什么计呢?”
陆秀夫道:“我的意思,如今既不能战,又不能守,不如迁都,则事犹可为。”
陈宜中道:“迁都虽好,但我能往,寇亦能往,却迁到哪里去呢?”陆秀夫道:“我的意思并不定都于何处,只是乘舟航海,以到处为行在,到一形胜可守的地方,便屯在那里。敌兵若追到时,那时两宫行在在那里,不怕那地方的将士不出来勤王。再不然我们就走了,也有那地方的将士替我们阻挡追兵。到得敌人再追来,我们却又先占了形胜的地利了;敌人若不追来,我们仍旧可以命将出师,攻取沿海郡县。况且两宫既离了福州,或者敌人转不注意福州,福州反得保全也未可知。我们一面再诏文都督搜罗海内英雄与义兵攻城池,到得势可立足,那时再选形胜建都邑,这岂不胜似出战与坚守吗?”
陈宜中点头道:“也不错,此计虽未十分妥当,但如今时迫势危,只有此计还可行得了。”陆秀夫道:“我却还虑一件,这福州沿海多半都有敌人水军,万一遇着时,这重关却不为破。”张世杰道:“这不要紧,等我独任保驾之责便了。我们如今就此联名上疏,哪个有不愿书名的快快说明了吧。”此时众人也不敢说了,便齐应道:“愿附疏末。”当时陆秀夫便先回去修奏稿,众人也陆续都散了。
次日早朝,皇太妃和帝昰见了这疏,起先也疑此计不妥,后来听陆秀夫、张世杰两人恺切陈明这福州战守两难的情形,没奈何才答应了,因问道:“此去航海,须先向哪里去呢?”张世杰道:“此去须先向泉州一带进发,彼处港湾颇多,随处可以驻守。”当下皇太妃便和陆秀夫商量去后事宜,因命张世杰为水军都督,先赴长门预备战舰。次日便下诏命福建招抚使王积翁出知南剑州,却命文天祥移屯漳州,命知福安府王刚中留守城池。到得张世杰战舰备齐,帝昰便奉了皇太妃,带着卫王昺及大小群臣、宫嫔、内侍等,领了四十万兵马,一齐出城登舟。那福州臣民没一个不流涕相送,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慨,正是:亡国歌声听不得,旧京归路梦魂飞。
当下君臣登舟之后,皇太妃、帝昰、卫王昺和宫嫔、内侍等坐了二十只大船,群臣坐了十只大船,此外战舰尚有八千余艘,众将官领着,皆受张世杰节制。当日顺风齐下,帆影蔽天,才行了两日,这日清晨,忽然海上起了大雾,二十余里以内咫尺不能相见。少顷,怪风怒号,那波浪就排山倒海而来,只吓得皇太妃和帝昰惊号“停泊”。张世杰正欲下令抛锚下碇,此时那惊涛怒浪之中,忽荡悠悠地飘过一只小船来,正飘到张世杰的战舰旁边,还离四五尺远,那小船上的人早已抛过铁锚来,把战舰搭住;那船上的人便一齐缘着铁链逃上战舰来,大叫道:“元帅在哪里?不好了!”此时张世杰正在船头,便高声应道:“怎么了?”那几个人才跑过来,一齐道:“元帅,我们一队的巡游舰,都被怒浪翻入海中去了,幸亏我们这只船侥幸还逃得回来。如今大军不可向东南上去,前面有一队元人大军,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也是被风浪打得东倒西歪,如今已停泊在那里屯扎住了。”张世杰听说,才晓得巡游舰遭风覆没了,又听得前面有元军,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中盘算道:“我本来也要停泊,如今既然前面有敌兵,我若停泊,等到雾开,两军相见,不免又有一场恶战。我不如乘雾偷渡,倘若他不知觉,不但免了这场战斗,而且他既然不晓得我们偷渡,自然也不会来追了,我们便可从容前去,岂不是这场大雾倒作成了我们吗?”想定主意,因又忖道:“但是此乃铤而走险之计,只怕两宫胆小,晓得了要惊慌,我不如且犯一遭欺君之罪吧。”于是,走过大船来见了皇太妃和帝昰,便奏道:“此处水深不能泊舰,尚须前进数里方有港湾可泊。幸亏今日波浪虽狂,却不是逆风,所以不妨前进。臣今命军士将大船十只为一连,把铁链锁住,可以加稳一点,请圣上不必惊恐。”那皇太妃和帝昰晓得什么水深水浅,还只道再耐一刻惊恐就可以 恺切——切实,切中事理。
停泊,便点头答应了。哪晓得张世杰退出来,叫军士把帝昰和群臣的大船十只一连锁好了,便率性下令挂起篷来,多派军士留心把住船舵,便冲风破浪,飞向前来,借着那涛声雾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元军旁边掠过去了。一直走了约三十余里,忽然雾开天见,原来已逃出了大雾以外了。可怜那皇太妃和帝昰、卫王昺,此时早已摔得头晕脑昏,躺在御榻上如醉了酒一般,幸亏此时风浪略减了些,有几个宫嫔头不晕的,便轮流着服侍,又进了许多水果,皇太妃和帝昰、卫王昺吃了水果,才渐渐地清爽过来。那张世杰虽然出了大雾,却还恐元军得知追了来,又见此时风浪也渐减了,便率性也不停泊,只把篷下了两道,挂着一道的篷,慢慢向前进发。到得晚上泊定了船,那风浪也平静了,张世杰才走过大船来,见了皇太妃和帝昰便跪倒叩头请罪,因把那趁雾偷渡的缘故说明了。皇太妃叹口气道:“非卿有此胆识,怎能逃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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