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公大红袍全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00163 [book_dec]章回小说。原署“晋人李春芳编次”。明本《海刚峰居官公案》署“晋人义斋李春芳编次”,故此书伪托其名。六十回。内容不同于明本公案小说,是以海瑞为主线贯串始终,具有完整连续情节的长篇小说。书中描写了海瑞一生的遭际,刻画了一个忠于职守、无私无畏、敢于锄强诛暴、关心百姓疾苦、清廉耿介的清官形象。他为举子时寄寓张老儿豆腐店中,很同情张老儿的遭遇,帮他对付严嵩家奴严二的高利贷盘剥和敲诈。在任淳安知县时,他当众指斥国公张志伯借巡查各省钱粮之名,到处索贿受贿的行为。在刑部主事任上,他上疏参奏国贼严嵩,责打他四十大板,惩治了这个专权肆横的奸臣。在任历城知县时,他访得大土豪严嵩干儿子刘东雄,劣迹昭著,予以正法。最后写到海瑞的死,海瑞对夫人说:“吾自出仕以来,历任封疆,却未曾受民间一丝一线;今有红袍一件,贮于箱中,倘我死后,当以此袍为殓,亦表我生平之耿介也。”小说“大红袍”即由此得名。书中叙述的故事大多是民间传说故事和作者的虚构,许多人物历史上虽实有其人,而事迹与史实却大相径庭。小说突出了海瑞与严嵩的斗争,但文学成就不高,缺乏历史真实性和思想深度,语言也较粗疏驳杂。有嘉庆十八年(1813)二经楼刊本、道光二年(1822)书业堂刊本、道光二十年聚星堂刊本、经国堂刊本、同治六年(1867)聚盛堂刊本和上海达文书局排印本等。近有1984年北京宝文堂书店排印本。 [book_img]Z_14492.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海夫人和丸画荻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贵显无凭据,费尽心机,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几句鄙词,不过说人生世上,承父母之精血,秉天地之灵气,生而为人。人为万物之灵,自当做一场刮目惊人的事业。 虽不能流芳百世,中正纲常,使人志而不忘,以为君子;即不能与世争光,亦当遗臭万年,此亦君子小人之两途也。然君子之流馨,事愈远而人心愈近;小人之遗臭,事虽近而人心欲远之,惟恐其稍近也。君子观之,能不惊然而惧乎?我于是有说。 却说前明正德间,粤省琼南有海璇者,字玉衡,世居琼之睦贤乡,离琼山县治不过数里。玉衡娶缪氏,乃同县缪廪生之妹也。缪氏生于诗书之家,四德三从,是所稔悉。自适海门以来,夫妻和顺,相敬如宾,真不愧梁鸿之配孟光也。玉衡屡试不中,遂无意功名,终日在家诗书自娱,行善乐施而已。 又过数年,玉衡已是四十三岁,膝下无儿。夫人缪氏,每以为忧,常劝丈夫立妾,以广子嗣。玉衡正色道:“我与你素行善事,况海氏祖宗皆读儒书,历行阴德,今我谅不至绝嗣,姑待之。”缪氏道:“相公之言,可谓不碍于理者。然妾今年四十,天癸将止,诞育之念已灰,不复望弄璋、弄瓦矣。故劝相公立妾者,乃是为海氏祖宗起见,相公何故不以为然?”玉衡笑道:“夫人所知者,情与理也。但今之世,人心浇薄,循理者少,悖理者多。但见人家妻妾满室,妒急纷然。何者?为丈夫者不无偏爱,本欲取乐而反增懊恼,我不忍见之。使璇命果有子,夫人年尚壮健,岂不能育子耶?璇如合绝嗣,即使姬妾罗列,亦不过徒事酒色而已,何益之有?”夫人看见丈夫如此坚执,也不再说。此后夫妇更加相爱。玉衡历行善事,家虽不丰,而慷慨勇任。凡有亲友邻里稍可资助者,无不竭力为之。 于是又过三年,缪氏夫人年已四十三岁。一日,天忽大雨,雷电交加,阴云四起,暴雨奔腾。玉衡正在书房闲坐,忽见一物从上而下,恶貌狰狞,浑身毛片,金光夺目,奔向玉衡书案之下,倏忽不见。玉衡知是怪异避劫,乃任其躲藏,反以身障翼书案。少顷,雷电之光直射入书房,向着玉衡身上射来。这也古怪,那雷火一到玉衡身旁便灭。如是者约有半个时辰,那雷声渐渐退去,火光亦熄。玉衡不胜惊惶,随走开书案。此时天气复亮,雨止雷收。只见那怪兽从案下出来,向着玉衡作叩首之状。玉衡明知其故,乃叱之去。那物出了书房、不向外边,却往里面去了。玉衡诚恐夫人受惊,随即跟进,方至内堂,就不见了。心中好生疑惑,只是事属怪诞,隐而不言。 未及半月,夫人竟然癸水不至。初时尤以为年老当止,三五月间,不觉腹中隆然矣,此际方知缪氏怀孕。玉衡大喜,对缪氏道:“天庇善人,今日信否?”缪氏亦笑道:“此乃相公福德所至,妾藉有赖矣。”玉衡道:“凡人好善,天必佑之。况夫人贞淑贤德,幽闲婉静,不才亦拳拳好善,感格上天,怜于海氏,待赐麟儿矣!”从此心中欢喜,更勇于为善。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将近十月,胎期满足,早晚就要分娩。海公预早雇了乳母、稳婆,在家伺候。 一夜,海公方才合眼睡熟,忽见三人身穿青衣,手持金节,向前揖曰:“奉玉帝敕,赐你一子,你其善视之!”旋有人拥一怪兽人。海公见其与前次避雷之兽无异,便问道:“既蒙玉帝赐子,怎么将这兽物带来?”持金节者笑道:“你那里知道,此乃五指山之豸兽也,性直而喜啖猛虎,卫弱鸟,在山修炼七百余年,数当遭劫,故彼曾避于君家书案之下。君乃善人,神鬼所钦,故雷火不敢近君,即回复玉旨,此兽因君得免其劫。 然上天有制,凡羽毛苦修,性未驯善,不遭雷劫,即当过胎出世,先成人形,后归正果。今上帝怜你行善有功,故特赐与你为之。日后光大海氏门户者,诚此子也。”说毕,将那兽推到内堂去了。忽听得霹雷一声,玉衡吃了一惊,不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忽见丫鬟来报:“夫人产下一位小相公!”玉衡闻言大喜,正应梦中之事。急急来到房中,见婴儿已经断脐,包裹停当。玉衡持烛一看,果然生得眉清目秀,心中大喜,口中不言。一面安慰妻子好生调养,吩咐丫鬟们小心服侍。三朝洗儿,弥月请酒,自不必说。乃取名海瑞,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玉衡因有了儿子,万事俱足,遂飘然有世外之想,把“功名”二字真是置之度外。正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 海公无事,以儿为乐,或到名山胜境去游玩,也觉优游。 时光易过,又是几年。海瑞已经七岁,虽在孩提之中,性至孝友,更兼资质聪明,耿直无私。每与邻儿共游,饮食之物,必要公同分食。若有多取者,瑞必詈之。玉衡教他读书,过目辄能成诵。又过了三年,海瑞年已十岁。无书不读,诗词歌赋,靡有不通。是年玉衡一病身亡,海瑞哀痛欲绝,夫人亦痛哭不已。瑞痛父身亡,未能尽子道,意欲结庐于墓侧,少展孝思。 夫人劝阻曰:“你虽性至孝顺,但你年纪幼稚,郊外无靖,倘有不测,我何赖焉?此欲尽孝而反增不孝也。”瑞闻母谕遂止,在家守制。夫人便昼夜令他诵读,虽夏暑不辍。未几服满,瑞年已十三。或有劝瑞应童子试者,瑞对曰:“我年尚幼,经史未通,若出应试,必被人笑,徒费笔墨。不如闭门苦读,待我淹贯了,然后去也未为迟。”夫人闻瑞在外答友之言,私喜曰:“此儿不务矜浮,日后必有实学。”于是更加约束,母子二人,切磋严如师弟一般。 瑞性做好菊,不喜趋承。尝有《品菊》诗曰:绕篱一二费平章,五色迷离满径香。 晚节岂容分上下,蓬门毕竟育低昂。 范村谱订名多误,郦水空传种最良。 欲向澹中寻更澹,鬓丝愁落满头霜。 《伴菊》诗云:柴门重闻日悠悠,愿向闲花稳卧游。 俗骨不堪同入梦,芳心曾许独探幽。 性情淡处常相对,靖冷香中过此秋。 莫遣风仙借婢职,夜深墙角已低头。 夫人见其诗雅淡,知瑞他日晚节独坚,必为一代忠臣者,尝谓之曰:“你终日读书,不求闻达,究有何益哉?”瑞曰:“儿苦读书,非不欲进取。但念母亲年届喜惧,儿恐一旦成名,就要远离膝下,故此忍隐,不欲为母亲忧也。”夫人怒曰:“为人子者,不欲扬名显亲,岂欲我死后你方进取耶?马鬣虽封,铭旌七尺,我亦不得亲见也!”瑞闻母怒,跪而慰之,谢罪不迭,夫人怒始稍息。瑞从此益励诗书,以图进取。 次年学院按临,瑞便出应试,果掇芹香。夫人喜曰:“你得一衿,我死瞑目矣。”簪笑同庠诸友劝同赴省,以夺秋魁。 瑞每以母在家无人侍奉终日,不欲行。及至其母听了瑞答友之言,遂勉之曰:“你每以我在家,无人侍奉为辞,不欲相离左右。但功名大事,我尚强健,你可前去,不必挂念。”瑞见母如此吩咐,不敢有违,遂打点行李,会齐诸友,望着海康而去。 到了雷州,舍舟登岸赶路。一夜,月明风轻,瑞在旅店里睡不着,偶步园中。时已三更向后,店中诸客俱已熟睡。仰望星斗满天,万籁俱寂。忽闻有人说道:“昨夜前村张家祭鬼,我们正好前去寻些饮食,偏偏又碰着这位海少保在此。土地爷好没来由,却要派我们在此伺候,他老人家便安然坐着,好不教人忿气呢!”一人道:“你莫怨他,他乃是一方之主,你我都是受他管的,怎么不听使令?这是应该的,不必多说。恐怕这老儿听见了,又要责罚呢。”一人道:“怕什么?此老太不公道,但是有得奉承他的,便由人去横行滋扰;若是我等穷鬼,他便专以此劳苦的事来派着呢!”一人道:“你且说他怎的不公平呢?”那人道:“即此张家一事,就可见其不公矣。张家的女儿,昨因上墓拜扫,遇了这个王小三,在路上撞见了。欺她孤儿寡妇,随就跟了回去,作起祟来。她家好不惊慌,不知被他弄了饮食。那日,张寡妇到此老儿处祷告,求他驱除。这老儿初时甚怒,立刻拘了王小三到庙,说什么要打、要罚他。后来王小三慌了,即忙应许了些金帛。这老儿便喜欢到极处,不但不责罚他,反助纣为虐,任他肆扰呢!”一人道:“怪不得张家今夜大设饮食,他便安安稳稳的前去受领,却遣我们在此伺候这海少保呢。”一人道:“怪不得你说他。”海瑞听得明白,才知是鬼在此议论,暗喜自己有了少保的身份,不觉咳嗽一声,倏而寂然,海瑞亦回房中安息,自思土地亦受鬼贿,心中大怒。 至天明起来,梳洗了,诸友便要起程。海瑞道:“且慢着。 今日有一奇事,待我弄来你们看看。”诸友不解其故,快问道:“荒郊野店,有什么奇事?不如莫管闲事,赶路要紧呢!”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这里有一张家,她是个寡妇,有一女儿,被野鬼王小三作祟,大索祭祀。本坊土地反与鬼通同扰搅,你道奇么?”诸友问道:“你怎的知道?”海瑞便将夜闻鬼言备细告知,但不说鬼称自己是少保。诸友听了,各各惊异。况且都是少年,未免好事,各人都怂恿海瑞,要看他怎么处置那土地。海瑞便向店主人问明,哪里是土地庙并张家的住址。用了早饭,便望着那土地庙而来。正是:正气能驱魅,无私可服神。 毕竟海公到了那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张寡妇招婿酬恩 三生石上旧姻缘,萍生朱陈百载坚。 信是嫦娥先有意,广寒已赠一枝先。 却说海瑞在旅店,因前夜闻得众鬼说那土地不公,纵容野鬼王小三在张家搅扰,图其祭祀饮食的话,遂忙用早膳,携着诸友,取路先来至那土地庙。 只见那庙是靠着路旁的,高不满三尺,阔才二尺,上塑神像。惟是香烟冷落,庙内的蛛丝张满。有一张尺余高的桌案,尘积寸许。众人见了,不觉大笑曰:“如此荒凉冷落,怪不得他要收受贿赂。不然,十载都没有一炷香呢!” 海瑞听了,不胜大怒,便指着那神像骂道:“何物邪神,胆敢凭陵作祟,肆虐村民!今日我海瑞却要与你分剖个是非。 为神者,正直聪明,为民捍卫殃难,赏善罚恶,庶不愧享受万民香烟。何乃不循天理,只顾贪婪!既不能为民造福,倒也罢了,怎么却与野鬼串通,魅人闺秀,走石扬砂,百般怪祟,唬吓妇女,索诈楮帛祭食?此上天所不容,人神所共愤。我海瑞生平忠正侠直,午夜扪心,对天无愧,羞见这等野鬼邪神!” 遂以手指着,喝声:“还不服罪!”说尚未毕,那泥塑的神像,一声响亮,竟自跌将下来,打得个粉碎。众人见了,哈哈大笑。 内中一人道:“虽然土地不合,到底是个神像,今海兄如此冒渎,故神怒示警,竟将本身显圣。海兄总当赔个不是才好呢!” 海瑞听了怒道:“你们亦是这般胡涂!怎么还不替我将这鸟庙拆了,反来左袒?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看见海瑞作色,乃道:“海兄正直无私,即此鬼神,亦当钦服。如今既已示辱于神,这就算了事。我们还是到张家去走遭,看是怎的。”海瑞道:“如此才是正理呢。”一行人远离了土地庙,赶路望着张家村而来。话分两头,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张家村离大路不远,村中二百余家都是姓张的。那被魔的女子,就是张寡妇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名唤宫花,生得如花似玉,知书识礼,又兼孝顺。其父名张芝,曾举孝廉,出仕做过一任通判,后来因为倭寇作乱,死于军前。夫人温氏,携着这位小姐,从十岁守节至今。事因三月清明,母女上山扫墓。岂料中途遇上这野鬼王小三,欺她孤寡,跟随到家,欲求祭祀。是夜宫花睡在床中,忽见一人,披发吐舌,向她索食。 宫花吓得魂不附体,大喊起来。那野鬼即便作祟,弄得宫花浑身发热,头目晕花,口中乱骂乱笑,唬得温夫人不知所措。请医诊治,俱言无病,系为祟所侵。夫人慌了,想道,此病定是因上坟而起。细细访之,始知路旁有一土地庙宇。想道:“山野坟墓之鬼,必为土地所辖。”便具疏到土地庙中祷告,求神驱逐。祭毕回家,谁知宫花愈加狂暴,口中乱骂道:“何物温氏,胆敢混向土地庙处告我么!我是奉了玉旨救命来的。只因你们旧日在任时,曾向天许过心愿,至今未酬。玉帝最怒的是欺诳鬼神,故此特差我来索取。你若好好地设祭就罢,否则立取你等之命去见玉帝呢!” 温夫人听了,自思往时自己却不曾许过什么心愿。女儿年幼,是不必说的,就是老爷在日,忠直居心,爱民若子,又没有什么不好之处。且平日不喜求神许愿的,怎么说有这个旧愿? 自古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小事,就祭祀与他,亦不费得什么大钱财,只要女儿病愈就是了。乃向宫花道:“既是我家曾经许愿,年深日久,一旦忘了,故劳尊神降临。 今知罪咎,即择吉日,虔具祭仪酬还。伏乞尊神释放小女元神复体,则氏合家顶祝于无既矣。”只见宫花点头应道:“你们既知罪戾也罢。后日黄道良辰,至晚可具楮镪品物,还愿罢了。” 温氏唯唯答应。 至期,即吩咐家人,买备祭品香烛之类。到了点烛的时候,虔诚拜祭一番。只见那宫花便作喜悦色,说道:“虽道具祭,只是太薄歉了,可再具丰盛的来。明日三更,我即复旨去也。” 温氏又只得应承。这一夜,宫花却也略见安静些。 次日,夫人正要吩咐家人再去备办祭品,只见宫花双眉紧皱,十分惊慌的模样,在床上蹲伏不安,口中喃喃,不知何语。 夫人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家人来说道:“外面有一位秀才,自称海瑞,能驱邪逐魅。路过于此,知我家小姐中了邪魔,如今要来收妖呢!”夫人听了,半信半疑,只得令家人请进。 少顷,海瑞领着那几个朋友,一齐来到大厅,两旁坐下。 温夫人出来见了众人。见过了礼,便问道:“哪一位是海秀才呢?”众人便指着海瑞道:“这位便是。”温夫人便将海瑞一看,只见他年纪最轻,心中有几分不信,便问道:“海相公有甚么妙术,能驱妖魅?何以知道小女着祟?请道其详。”海瑞道:“因昨夜旅店听得有几个鬼私自在那里讲本坊土地放纵野鬼作祟索祭的话,故此前来驱逐妖魅。” 温夫人听了好生惊异,心中却也欢喜,说道:“小女倘得海相公驱魔,病得痊愈,不敢有忘大德。”便吩咐家人备酒。 海瑞急止之曰:“不必费心破钞,我们原是为一点好意而来,非图饮食者也。”再三推让。温夫人道:“列位休嫌简慢,老身不过薄具三杯家酿,少壮列位威气而已。”海瑞见她如此真诚,便说道:“既蒙夫人赐饮,自古道,‘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愧领了。但是不必过费,我们才得安心。”温夫人便令家人摆了酒菜,就在大厅上坐下。邻居的堂叔张元,前来相陪。 海瑞等在厅上欢饮,温夫人便进女儿房中来。只见宫花比前夜大不相同,却似好时一般。见了夫人进来,便以手指着榻下的一个大瓦罐,复以两手作鬼入罐内的形状。夫人已解其意,即时出到厅上,对众人说知。海瑞便道:“是了,这是个邪鬼,知道我们前来,无处躲避,故此藏入罐内。可将罐口封了,还怕他走到哪里去?”众人齐声道:“有理。” 于是夫人引导到来绣房,小姐回避入帐。海瑞便问:“罐在何处?”夫人令侍婢去拿。只见侍婢再三掇不起来,说道:“好奇怪!这是个空罐,怎么这样沉重!”海瑞道:“你且走开,待我去拿。”便走近榻前,俯着身子,一手拿了起来,并不见沉重,笑道:“莫非走了么?”众人说道:“不是不是,他既走得去,早就走了,又何必入罐?自古道‘鬼计多端’,故此轻飘飘的,想哄我们是真呢!”海瑞道:“且不管他,只是封了就是。”遂令人取过笔墨,先用湿泥封了罐口,后用一副纸皮,贴在泥头之上。海瑞亲自用笔写着几个字:“永远封禁,不得复出。海瑞笔亲封。”写毕,令人将罐拿了出去,在山脚下埋了。温夫人一如所教,千恩万谢;张元便让众人复出厅前饮酒。 夫人便私问宫花道:“适间你见甚么来?”小姐道:“适间只见那披发的恶鬼慌慌张张的自言自语道:‘怎怎么海少保来了?’左顾右盼,似无处藏躲之状。忽然欢喜,望榻下的罐子,将身子摇了几摇,竟缩小了,钻在罐内。孩儿就精神爽快了。故此母亲进来,不敢大声说出,恐怕他走了,又来作祟。 适间哪位是海少保?他有何法术,鬼竟怕他呢?” 夫人听了,心中大喜:“他乃是一个秀才,鬼竟称他为少保,想必此人日后大贵。”忖思女儿的命是他救活的,无可为报,不如就将宫花许配了他为妻。我膝下有了这样的半子,尽可毕此余生了。于是便将海瑞听见群鬼之言方知你的病源,故此特来相救的话,说了一遍。宫花听了叹道:“如此好人,世上难得,况又兼有少保禄命。不知他父母几多年纪,才得这个儿子呢?”夫人道:“我儿性命,都亏相公救活,无可为报,我意欲将你许配这海恩人为妻。我家得了这样女婿,亦足依靠,光耀门闾。二则你身有所靠,不枉你的才貌。你心下如何,可否应允?” 宫花听了,不觉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夫人知她心允,便着人请了张元进来,细将己意告知,并乞张元说合。张元道:“此事虽好,惟是别府人氏,侄女嫁了他家去,未免要远渡重洋,甚是不便,如何是好?”夫人道:“女儿已心允了,便是我亦主意定了。烦叔叔一说,就感激不尽了。” 张元听说,便欣然应诺,走到前边,对着海瑞谢了收鬼之恩,然后对着众人说知夫人要将宫花许配海瑞之意。海瑞起立谢道:“岂有此理,小姐乃是千金之体,小生何敢仰攀!况小生是为好意,仗义而来,今一旦坦腹东床,怎免外人物议?这决使不得的。烦老先生善为我辞可也!”说罢,便欲起身告辞。 张元道:“海兄且少屈一刻,老朽复有话说。”海瑞只得复坐下,便又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张元道:“相公年纪,恰与舍侄女差不上下,况又未曾订亲。今舍侄女既蒙救命之恩,天高地厚,家嫂无可酬报的,要将侄女许配,亦稍尽酬谢之心。 二者乃是终身大事,又不费海兄一丝半线的聘礼,何故见拒如此?想必相公嫌我们寒微,故低昂不合,是以却拒是真呢!” 海瑞听说,忙答道:“岂敢。区区之事,莫足言恩?瑞乃一介贫儒,家居遥远,敢累千金之体耶?故不敢妄攀,实非见弃,惟祈老先生谅之。”张元复又再三央恳。 众人见了,也替张元代说道:“海兄何必拘执至此?夫人既有此意,理当顺从才是呢!”海瑞道:“非弟不肯,但是婚姻大事,自有高堂主张,非我可主之也,故不敢自专。倘蒙夫人不弃,又叨张老先生谆谆教谕,敢不敬从。但是未曾禀命高堂,不敢自主,以增不孝之罪。尚容归禀,徐徐商议可也。” 张元听了这话,知他坚执不从,只得进内对夫人说知。夫人笑道:“叔叔可问他们现寓何处,店名什么,我自有妙计,包管叫他应允就是。”张元乃出来陪着众人,问道:“列位今客寓何处?”众人道:“现在张小乙店中暂宿—夜,明早即欲起程。因有尊府之事,故而迟延。明日定必起程。”说完,海瑞决意告辞。张元只得相送出门,屡称感谢。海瑞称谢,与众人回店中去了。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五百年前结下来。 毕竟海瑞后来能否与张氏宫花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喜中雀屏反悲失路 却说海瑞与众人回到旅店,诸友皆言这头亲事应该允诺才是,如此美缘,怎能失之交臂?海瑞笑而不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温夫人见海瑞坚执不肯,遂用一计:着堂叔张元问明海瑞住址,便令人请了族中一位绅衿到来,求他作伐。这绅衿名姓张国璧,乃是进士,曾任过太平府知府,以疾告休还乡。 他与张元是个九服叔侄,为人正直多才,素为乡间仰望,远近皆坐下用茶。夫人道:“今日特请贤侄到来,非为别事,要与你妹子说桩亲事,非贤侄不可,望勿推却。”国璧道:“妹子的病现在尚未痊愈,如何便说亲事?”夫人笑道:“却因你妹子的病一旦好了,所以立要说亲呢。”国璧听了愕然道:“怎么说妹子的病一旦好了?却要请教。”夫人遂将海瑞封禁野鬼王小三之事,并将野鬼称海瑞为少保之言,以及要将女儿许配与他怎奈不肯之故,详细说知。国璧道:“怎么竟有这些奇事?我倒要会一会这位相公。”夫人道:“只因这海秀才未曾禀过父母,故不敢应允。我想他是个识理的人,必重名望,故唤贤侄代说,彼必允矣。”国璧道:“甚好,但不知住哪里了?”夫人道:“就是前面张小乙店中。”国璧便即告辞,回到家中,冠带而来到张小乙店中。时已将暮,急令小乙进去通报。 小乙领命,走到客房,正见海瑞与那几个同帮的在那里用饭。小乙便上前叫道:“海相公,外面有人拜候你呢?”海瑞道:“什么人?姓甚名谁?与我相识的么?”小乙道:“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大绅衿,张国璧大老爷,他说是特意前来拜访尊驾。”海瑞满腹疑虑,自忖素无一面之交,何以突然而来?且去见了便知。遂同小乙出来,就在大柜旁见了,彼此施礼坐下。 国璧道:“素仰山斗,今日得识荆颜,殊慰鄙怀,幸甚,幸甚!”海瑞道:“学生不才,僻居海隅,尚未识荆,敢请阀阅?” 国璧道:“不敢。在下姓张名国璧便是,驾上昨日相救的女子,正是舍妹。”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便道:“原来是张老先生光降,有何见谕?”国璧道:“特为舍妹而来。适蒙先生收妖,俾舍妹之病一旦痊愈。家婶沾恩既深,无以为报,故愿将舍妹侍奉巾栉,少报厚恩。何期先生拒弃如此,使家婶有愧于中,故令不才趋寓面恳。倘不以弟为鄙,望赐俞允,则弟不胜仰藉矣!” 海瑞道:“后学偶尔经过贵境,忽闻鬼语,故知令妹着魔原委,无非因鬼逐鬼,有何德处,敢望报耶?适蒙夫人曾挽张元先生代说过了。后学只因未禀母命,不敢自专,非敢见却也。惟老先生谅之。”国璧道:“先生之言,足见孝道。但事有从权,君子达变。今家婶所殷殷仰望着足下也。足下既有拯溺之心,又何必峻拒若此?倘得一言之定,则胜千金之约矣!”海瑞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却,只好勉强应道:“既蒙老先生谆谆见教,后学从命就是。但要待赴场后归禀家慈,方可行聘。”国璧说:“这个自然,总须足下一言为定。”遂告辞归家,告知夫人。 温夫人大喜,以为女儿终身得人,宫花闻之亦喜。母女二人,私下默祝,望其早日成名,以遂心愿。暂且按下。再说海瑞送了国璧出门,询问店主人,方知国璧是个进士,曾任黄堂。 即回房对诸友说知,众人莫不为他欢喜。次日,海瑞便与众人上路,回头留下一柬,交与张小乙:“若国璧来此,就说是我为着场期迫近,故尔匆匆就道,不获辞谢,总伺场后相会就是。”叮咛而去。便与众人起身,望高州一路而来。饥餐渴饮,一十余日,才到省城。 海瑞初次观场,况兼又未曾到过省城的,落下了客寓,便到街上去游玩。所有海幢、广孝坡、山西禅、白云浦涧,诸般胜景,无不遍览。一连走了七八天,正遇天气大热。此时七月时候,三伏将收,秋风乍起。海瑞走了回来,身子是滚热的,洗了一个冷水澡,不觉冒了些暑。到了晚上,竟病将起来,浑身火热。请医诊视,皆言伤暑,不觉日加沉重起来。心念功名,又恐误了场期,心中愈加烦闷。卧病在床,日复一日,直至八月初旬,犹自恹恹伏枕,不能步履。海瑞此际,自知急难痊愈,进取之意已灰。诸友纷纷打点入场,海瑞眼巴巴地看着,心中好生难过。 又过了十余日,场期已过,他们俱已回寓,听候发榜。有一位自以为必售的,谁知发榜只中得一名副榜。乃是文昌县人,姓刘名夤宾。 海瑞时此病渐愈,遂偕诸友勉强下船回家。一路无聊,时复嗟叹,自怨命运不济,功名无份。乃作《落第》诗一首,聊以自遣。诸友见了,慰道:“海兄大才,故大器晚成,何必戚戚?”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非弟念切干禄。弟在家奉慈母之命,谆谆勉励。今一旦名落孙山,将何以报老人?故尔戚戚也。”诸友闻之,无不叹其纯孝。 一日到了雷州,海瑞想起张国璧之约,昔曾言定,今虽功名不就,岂可失信于人?遂与诸友分路,望张家村而来,复到小乙店中住下。张小乙便向着海瑞作贺道:“海相公必是高中了,衣锦而归,可喜可贺!” 海瑞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小乙道:“怎么相公如此高才反落第了?这是何故?”海瑞便将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的事,备细说知。小乙笑道:“这是相公之气运未到耳!且自欢心成了亲事,再回去罢。”海瑞道:“做亲这却不能,只是我曾与张老爷有约,故此特来拜访。烦贵主人代为相传一声,说我在店等候一会,即便起程。” 小乙应诺出来,便到张府报道:“海相公回来了。只因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空走一遭。如今回来了,特命我来相请大老爷至店中一会,即便起程的。”国璧听了笑道:“何令人之不偶也!”遂即与小乙来到店中。见了海瑞,劝慰道:“大器晚成,文星未显,足下不必介意,只是徒劳跋涉耳!”海瑞自觉十分汗颜,乃道:“不才无学,即试不售,只以家慈有命,不得不随众观场也。昔蒙老先生之约,故后学不敢有负,迂道特来践约,伏望善言拜上令婶,容瑞归与家慈商议,迟日报命。” 国璧道:“蒙君一言,胜如金诺,不必多赘。但君新愈,须当保重。倘蒙不弃,少留时日,稍尽宾主之情若何?”海瑞道:“后学本拟明日即行,今蒙老先生厚意,少驻一天,明日到府请安。”二人又谈了些羊城的新闻,然后相别。国璧再三叮咛而去。 再说那温夫人,正在盼望着海瑞成名的捷报,忽见国璧来说:“海瑞回来了,因病不曾进场,已到这里,特来见我,便要明日起程回家。亲事一项,要禀过母命,然后回复。小侄再三挽留住了,故此特来说知。”温夫人听了,心中闷闷不乐,说道:“功名’二字,倒也平常。只是你妹子终身大事要紧,只恐回去后便抛撇了,这便如何是好?贤侄要想个妙策出来,务要成了亲事,方免浮议呢。” 国璧听了,想了一想道:“如今我却有一计:明日先将妹子抬到我家去,预备下洞房。小侄再请他到家饮酒,将酒灌醉了,送他入洞房。过了一宵,这就乾坤定矣。不知婶娘意下如何?”温夫人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依计而行就是。即烦贤侄回家备办。明日清晨,送你妹子过来便了。”国璧依允,即时回家收拾房子,备办筵席不提。温夫人便对女儿说知,宫花允诺。夫人大喜,便即时预备,不多赘。 再说海瑞本欲见了国璧即便登程,谁知见国璧情甚殷勤,故此无奈住了。次日清晨,国璧就着家人来至店中,见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说道:“家爷请相公午间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对来人说道:“承你家老爷宠召,下午即去尊府。原帖缴回,烦为善言,说不敢领当。”家人应诺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带。 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随着张府来人而去。 到了张府门首,只见一座高大门楼,上有金字匾额,横“中宪第”三字。随有家人开门,只见国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厅上坐。海瑞道:“后学承老先生见召,老夫人处,理应请安,伏望指引,待后学叩见。”国璧道:“岂敢。拙荆年老多病,常卧床褥,不敢劳先生贵步。”随有家丁献上香茗。茶罢,复让到书房里来。海瑞进内,果见明窗净几。四壁琴书,是一个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轩昂!观此幽居,足见风采矣!”国璧又谦了一回。家人摆上酒肴,就是国蟹、海瑞对酌,殷勤奉劝。 海瑞本量浅,三杯之后,便觉酩酊。国璧是个有意的,再三相劝,渐以大斗奉敬。此际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饮,怎奈国璧再三央恳敬劝。一则是主人美意,二来是个长者,却不过了,只得强饮一斗,已有十二分醉意。须臾之间,竟觉头目晕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阵酒涌上来,就按捺不住,当着筵上呕吐狼藉,人事不晓,伏在椅上。国璧知他醉了,便进内对温夫人说知此事。温夫人已将女儿宫花小姐送在新房内,国璧大喜。即唤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着房门而出。这才是:一枕邯郸甘醉梦,三生石上强栽莲。 毕竟他二人能否成其亲事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图谐鸳枕忽感居丧 却说众丫环将海瑞送进房中,反扣双扉而去。那宫花小姐躲入床后,只闻鼻息呼呼,心中不胜忐忑。直至三更,海瑞方才醒来。开目只见灯烛辉煌,身卧于纱帐之内,锦衾角枕,粉腻脂香,便坐在床上冥想道:“适间是与张太守共饮,何以得至此地?看此情形,乃是幽闺深阁,幸喜是我一人在此偃息,倘有女眷在此,则我何以自明?”正在冥想之际,忽闻床后轻轻咳嗽。海瑞听得,不胜毛骨悚然,只道有鬼,乃正色道:“何物鬼魅,敢在我跟前舞弄!曾不知收禁妖魅之事耶?”只听得娇声婉转答道:“君试猜之,人耶鬼耶?”海瑞道:“我以正直居心,不论是人是鬼,阴阳总属一理。但我今日为张太守召饮,偶尔在此,并非有意入人闺内者。既非鬼物,可即出见。” 宫花小姐自思终身大事要紧,我以奉母命赘伊为婿,即是名正言顺的夫妇,怎不可见他?遂走出床后,冉冉而来。到了灯下,手执屏障而说道:“相公不必惊疑,妾实非鬼物,乃是张姓之女,温夫人即我母也。昔妾身被邪魔,多蒙相公驱逐,俾妾病退身安。家慈以相公深恩难报,故欲使妾侍君箕帚,挽家叔元、家兄国璧说合。蒙君见诺,不弃细流,约以槐黄期候定情。今场期已过,相公因病未得观场,此所谓得失有数,功名不以迟早为数,君何怨怼如是,岂达士所为耶?今夕妄奉母命,侍奉君子。祈望原谅,毋以怪物见斥,则幸甚矣。”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方知适间国璧再三强饮,皆因为此。 遂正色道:“小姐请坐,尚容剖达。不才一介儒生,毫无知识,谬蒙令堂大人不以寒微见弃,愿将小姐姻配村愚,实难当对。 故小生屡屡坚辞,诚以一介贫儒不敢累小姐也。迨国璧先生旋强执柯,小生势不容辞,故勉应台命。今者名落孙山,见人每为汗颜,诚不欲见夫人者。然午夜扪心,岂容失约?故不避嫌疑,特为迂道拜谒张太守,是欲明订后约,即当归禀命于母亲,以遂此三生之愿。不虞张公设阱,陷瑞于此。小姐且请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幸毋自弃。” 小姐听他如此推却,似有不纳之意,因说道:“妻非文君、红拂等辈。缘今夕奉慈命与君花烛的,君何出此言,使妾无所倚靠耶?”海瑞笑道:“小姐之言差矣!我与花容素未亲炙。 昔者偶尔之事,何须频荐齿颊?虽令堂与有成言,然终身大事,若非宗庙告祭,洞房花烛,莫能成合?惟小姐思之,毋蹈非礼也。”宫花听了,知他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人,乃道:“君固君子,但今夕与君同室,就如同床一般。明日如何持论,此实妻所无以自解也,惟君思之。” 海瑞听了这一句话,自思彼必欲我与她成亲,以全此事。 我若不肯成亲,是负彼之心与夫人之德也。况张氏戚属,明日无不知者。今夜果然冰玉自信,明日诸眷属岂肯信耶?况张氏既奉母命于归,今使彼空守洞房,独对花烛,于理于情似甚不合。遂将身佩的一只椰子雕花的墨盒除了下来,放在桌上,指谓宫花道:“小姐之心,不才早已稔悉矣。但小生素性梗直。 最恼淫逸。今夕之事,非小姐之故,亦非海瑞之错,乃令堂之心意也,于你我何与?但不才善体人情,洞悉世态,今有些微之物,敬奉妆台,倘蒙不弃。即赐收下。”宫花道:“蒙君不弃,惠赠记物,妾当什袭宝藏,以为定聘可也。”于是大声叫门。 时已五更,丫鬟们听得,急急到房,将门开了。小姐随到温夫人房中,说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温夫人笑道:“真君子也!” 未几天明,夫人便吩咐家人,先备下酒筵,即请国璧进内说道:“海瑞真乃诚实君子,即坐怀不乱之柳下惠、程明道再生,亦不过如此,殊令人敬仰。今请你来,可与他订定行聘日期可也。”国璧应诺,便来到房中。只见海瑞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见国璧进来,便即起身迎接道:“先生险些陷我于不义也!”国璧道:“洞房花烛,人生最乐之事,何说陷君?”于是二人携手出了房门,来至中堂。 温夫人早已坐候。海瑞见了,便走上前见礼,遂口称“夫人”。夫人正色道:“君何背义若此!昨夜小女方侍君子,今早便忘却耶?‘岳母’二字,岂亦吝之乎?”海瑞听了,只得赔着笑脸,改口道:“岳母大人请端坐,容小婿拜见。”便拜将下去。夫人急忙亲手挽住道:“不用大礼,只此就是。”此时海瑞既称了婿,就要行起子婿之礼来。国璧亦与对拜了几拜,妹夫、大舅相称。夫人上坐,海瑞居于客位,国璧主席相陪。须臾,丫鬟、家仆等俱上来叩见新姑爷,并与夫人贺喜。夫人大喜,各各有赏。 海瑞道:“小婿因患病未得观场,致负岳母之望,殊增惭愧。今又蒙岳母未以不才见弃,曲意周全,使小婿感激不尽,殊不自安。”夫人道:“功名得失,自有定数,何须介意?小女既蒙救活,今既事君子,贤婿归家,即当禀明令堂,早来娶去。 我非以聘物为望也。”海瑞拜谢道:“小婿一介贫儒,仰叨岳母大人格外垂青。今即归里,禀明家慈。随传羔雁就是。”温夫人便吩咐家人摆酒,家人们领命。须臾之间,席已摆齐。海瑞便要把盏,夫人不肯,就令家人摆下,如行家人礼一般。三人劝酬之间,备极欢洽。席中又说了些亲切的话。海瑞乘机告曰:“小婿离家,直至于兹,屈指三月,家慈不免倚闾望切,小婿明日便要拜辞。”温夫人道:“令堂切念,贤婿念亲,两般都是美事。明日即当送贤婿回府。”海瑞即席拜谢,尽欢而散。夫人仍留海瑞宿于洞房,宫花小姐却只闷闷而坐,海瑞秉烛待旦而已。 到了天明,海瑞即便出房,见了夫人,一番言语申谢。随即令人到小乙店中,取出行李,望着夫人拜了四拜。夫人再三叮咛,自不必说,并请了国璧前来代送一程。海瑞那肯当此,出了张府的大门,便要分袂。国璧是必要送,海瑞无奈,只得与国璧携手同行了几里。海瑞说道:“小弟就此拜别,不劳远送了!”国璧道:“我固知送君千里,终当一别,但情不能已,殊属恋恋。弟有鄙句奉赠,虽然不成章句,无奈略展微忱耳。” 因口占一律,依依不舍。海瑞亦有留恋之意,谢道:“叨承尊舅厚意,并惠佳章,足证亲爱。不才敢不以狗尾续貂耶?”亦口占一律,以为酬答之意。国璧道:“句语清新,用意深醇,不失诗人之旨。妹丈诚明敏之资也!”海瑞称谢不已,相与珍重道别,向琼南一路进发。 不几日,已抵家门。海瑞见了缪夫人,倒身下拜,自称:“孩儿不肖,为着蜗角虚名,遂致远离膝下,有缺甘旨。又因初到省垣,水土不服,于七月初旬,忽然染起病来,睡卧床上四十余日,不能步履。眼看诸友进场,好不暗羡!及放榜后,始觉健康,当觉十分不得意。无奈,即欲买舟而回。却怪二竖歪缠,直至此际方回,殊缺晨昏之礼。幸望母亲鉴原,恕孩儿不孝之罪于万一。”夫人道:“功名迟早,自有一定之数,此却不必介意。起凤腾蛟,自有时候,不得强争。你且宽心,奋志经史就是。”海瑞唯唯而退。 回自书房之内,自思张家之事,固不敢说,然亦不敢隐讳,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只得对那书僮说知原委,令其向夫人说知。夫人听了儿子不费半文,又得美妇,遂唤海瑞细究其详。 海瑞不敢隐讳,即以在旅店步月,如何得知张家女被鬼魅的事,备细说知。夫人道:“彼女若何?儿曾见过否?”海瑞又将那夜以酒灌醉送入洞房的事尽情实说。夫人私喜儿子诚朴,便许允了。吩咐家人,到街坊上择日吉期,备些各项礼物,前往行聘。只因路途遥远,迎亲吉期,约在本年腊月十五迎娶。 温夫人念着女婿清贫,况且路远,便如所请,重赏来人回去。家人们归到海家,备言新亲家之德,好不欢喜。便是夫人,亦喜欢过望。未免将就些收拾一间新妇房屋,造几套新郎的衣服。 不觉又是十二月初旬,吉期逼近。夫人预早央挽了近房的族老,前往迎亲。这里温夫人预先备了妆奁,极其丰盛,至期将女儿打发出阁。并令妥当的媳妇、丫鬟,陪送过海。恰好十五日辰时,彩舆到门。海瑞此时,方与宫花小姐成亲。夫妇相敬如宾,邻里啧啧叹羡。况且张氏为人性最孝顺,事姑过于孝母。缪夫人见她如此孝顺,心中欢喜,视张氏胜如亲女,姑媳和洽,真足称也。 未几,缪夫人一病不起,百计千方,调治不愈。张氏与海瑞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备极艰辛。何期天年有限,大数难逃,至次年正月底,缪夫人竟呜呼哀哉了。海瑞此际,痛不欲生,尽哀尽礼,七七修斋,建醮超度,把那有限的家资,十去八九。 过了百日,把缪夫人的灵柩送上山去,与父亲合茔。葬毕,居家守礼。幸赖张氏勤俭,凡事经理得宜,所以海瑞得以稍暇,闭门读书,终日埋头,足不履外,专候服阕进取。正是:养成羽翼冲天汉,飞入秋霄到月宫毕竟二人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严嵩相术媚君 却说海瑞丧母,幸赖张氏维持家事,海瑞守制在家,奋志经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正德皇帝自接位以来,天下承平。帝性好色,耽于安逸,选民间女子万人,以充宫掖。只是无子,不以为忧。其时帝正在昏迷之际,虽有三五大臣亟谏,劝其早建储嗣,帝只不听。未几,帝有疾,皇后大恐,每对帝言及国储之事。帝曰:“方今诸王正盛,虎视眈眈于宝位。朕若拣近派之子建储,恐启诸王之衅,故未有定议。今朕病矣,储嗣故宜早建。微卿言,朕竟忘之矣!”于是,宣文华殿大学士朱琛进宫密议。 这朱琛亦是宗室亲臣,原是太祖嫡派,为人忠直耿介,故帝甚信之。今宣进龙榻之前,屏退内侍,问道:“寡人心有隐忧,卿能知否?”朱琛俯伏奏道:“陛下之隐忧,臣窃料之。” 帝曰:“卿事朕最久,必知朕意,卿试言之。”朱琛道:“臣窃料陛下以皇嗣为虑,不知有当圣意否?”帝道:“真知朕心者也!”敕令平身,近榻问话。朱琛谢了圣恩,立于龙榻之侧。 帝曰:“朕登九五以来,曾未见后宫诞育。今年老病沉重,诚念皇业之艰难,欲建储嗣以承大统,不知宗室中谁最贤德,可堪入嗣朕躬,试举为朕言之。”朱琛道:“陛下欲立近派,则在诸王之中立其最长者。若欲立贤能仁睿者,则访察外藩,若有此等贤能,宣入朝来,陛下面训,以承大统,则天下幸甚矣。” 帝曰:“朕见诸王之中子弟辈,各皆安逸惯习,不知治道。若以之主,则天下生灵不胜其苦矣。且诸王之中,每怀虎视之心,若立一人,余者则各相谋为不轨,立起争端,不特不能安天下,承社稷,适足以滋外患而倾宗庙矣。故欲访察外藩而入继。卿历事年久,访探必悉,倘有贤能堪绍大统,为朕言之。”朱琛道:“臣昔奉命豫章时,曾见信阳王之裔孙朱某某,贤能廉介,礼贤下士。今现为吉州别驾,所在大著仁声,百姓倚之如父母。 陛下诚能召入,以绍大统,则天下幸甚矣。”帝便问别驾朱某某为谁。朱琛奏道:“文皇帝朝见有五服亲王,俱蒙分封藩镇,维屏国家。信阳王乃文皇帝之从弟,分封于广信。今朱某某乃信阳王之七世孙也。信阳王传失爵,故朱某某以荫生授吉州别驾。昔臣在豫章,常与朱某某计及大事,无一不知,所言事多奇中。性且廉俭,不事奢侈,好交结名流,是以知其能统天下者。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帝曰:“如卿所言,足当入嗣大统,即可召之入朝。”便欲发诏往宣。朱琛奏曰:“陛下要召朱某某,若以诏召之,是速其祸。”帝问:“何故?”琛曰:“今诸王日恒眈眈于宝位,恨不得陛下立时宾天,好争大宝。今恩诏一出,满朝无不知之。倘有妒忌者,或遣亡命邀杀于路,此际如何是好?是欲贵之,反陷之也!有失陛下大事。此决不宜发诏迎入明矣。”帝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卿言不错,然则如何万全?为朕言之。”琛曰:“以臣愚见,不若以反问之计行之,可保无虞。”帝问:“何计?”琛曰:“陛下令发缇骑,将他锁拿回京。众人不解何故,皆恐波及。再着一人与他随行,如此则可保其来京矣。伏望陛下睿裁。”帝点头称善,计议已定,朱琛谢恩。 次日,帝传旨,着廷尉发缇骑三十名,兵部差官持火票一纸,立即到江西锁拿吉州别驾朱某某到京问话。亲封紫金锁链九条,然后一并前往。原来皇家分藩的,向有规矩:凡是皇上宗室亲派,不问所犯何事,理应拿问者,皆从大内发出紫金锁链,然后缇骑方敢拿人。此际兵部差官奉了金锁,领着缇骑,一路望着江南大路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那吉州别驾朱某某,初生时红光满室,异香经数日不散。及长,又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龙眉凤目,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真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自幼便有大志,为人至孝,以父荫得今职。朱某某自为吏治民,民爱之如父母,在这吉州一十六载,虽三尺之童,无不喜他。当下正在公堂议事,忽报朝廷缇骑差至。朱某某听得,不知何故,不觉失色,只得出迎。 那差官到了堂上,口宣皇帝圣谕,朱某某急忙俯伏在地。 差官高声道:“钦奉圣旨,锁拿罪官朱某某进京问话,不得稽延!”说毕,就有缇骑将朱某某衣冠剥下,取出紫金链,将朱某某锁了,不容分说,竟自蜂拥出了署门而去,望着大路进发。 将印信交于该抚,令人委署。此际朱某某魂不附体,又不知所犯何事,只是暗中自忖,满腹惊疑。然既锁拿,只得由他们所为,遂一路上望着江南进发。那些差官缇骑知道他本是宗室,是以格外徇情。自在公衙上了锁之后,一路都是拥护而行,并不把那囚车与他坐,这个是官官相护留情之处。所过地方,守土之员亦来迎送,皆因各人知他为人好处,是以有此。朱某某幸赖他们留情,在路上倒不觉十分凄楚,暂且按下。 却说江西广信府分宜县,有一人姓严名嵩,家住城内,年纪三十余岁,父母双亡,家资有限。这严嵩又喜交游,挥金如土,不几载就弄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流落江湖,无可资生,乃以测宇相面为生,夕日在江西一带地方混过日子。此人胸中略有才学,且口才舌辩大有过人者,所以在江湖上,很可以混得过去。 这日,恰好严嵩正出门做生计,将布篷撑起,摆在路上打尖闹热之处,好去趁钱。谁知这日就是兵部的差官,领着缇骑押解朱某某起身。时已将午,一行人到了打尖之处,各皆下马落店,用点心饮酒止饥解渴。严嵩正坐在篷子内,一眼看见了朱某某,不觉悚然起敬,自思:“此是一个大贵人的相格,何以如此?”遂随入店内来。只见朱某某红光满面,紫气冲霄,暗思此人不是等闲富贵,乃是九五贵格。观此气色,早晚就是一个帝王的,如何反在缧绁之中?甚属不解。心中此时自恨无由可入,况是个犯官,不敢上前说话。乃在桌子对面坐下,唤人取酒过来,饮下三杯,乃佯作醉状,朗声笑道:“人人说我是个神仙,怎么并无一人知我,前来问问休咎?” 朱某某听了,忽然触动隐情,便对桌问道:“先生会阴阳么?”严嵩道:“相面第一,命理卦理,了如指掌。”朱某某道:“在下正有一件心事,待问休咎,先生肯见教否?”严篙笑道:“不用尊驾开口,便知心事。”朱某某道:“你试说来,如果灵应,厚谢先生。”严嵩道:“亦不用说出,只我写在纸上,务要合着你的心事才算呢!”众人听了,都要试他的灵验,齐声合口道:“好,好,好!如果灵验,我们大家都要问问休咎。”嵩道:“没有纸笔,如何写得?”其时店小二在旁说道:“有,有。”遂三脚两步,把纸笔取了来。严嵩取纸在手,蘸饱了笔,写了几句:君忽忧中我更乐,缧绁虽加非罪过。十年民牧欢太平,一日冲霄归凤阁。忧忧忧,乐乐乐,一判今人我不觉,此会祥云龙见角。 写毕,又在旁写了几行小字,其略云:“若问休咎,今日却见紫气冲天,面有红光,逢凶化吉。虽有惊恐,日后大安。” 递与朱某某手上。朱某某接了来看,不禁大笑道:“是了,是了。” 于是众人也要争看,朱某某将纸递了出来。众人看了,帮道:“灵验。”内中差官,看他灵验,也向严嵩求问前程。嵩向他面上看了几下,说道:“好好好,得官早!”乃执笔写了几句道:羡君高耳有浮轮,即日当朝一品臣。刻下身曾与日并,今宵也要伴龙孙! 写毕,递与差官看了,不觉惊得呆了。自思此人如此灵验,莫非是个神仙前来点化我们不成?遂与朱某某来到楼上,携了严嵩,细细问他休咎。嵩道:“相貌乃是一定之格,不能强说得的。若要知其人如何心事,则以理机窥之,无不吻合。”朱某某道:“先生,你可知我是个什么人?”嵩道:“只要尊驾写上一个字来,我便知道。”朱某某便随口说了一个“问”字。 嵩想了一想,说道:“再请尊驾亲手写一个字来,合测便知。” 时朱某某手拿鞭竿,即向地上一画。嵩连忙跪下说:“小相士有目无珠,伏望万岁恕罪!”朱某某急止之曰:“我乃犯官,如今被拿进京的,怎么说我是万岁?这就是不验了。”嵩道:“你说不验,待我解与你听:顷言‘问’字者,以手按着左边,是这个君,又以手按着右边,仍是个君字。左看是君,右看还是君。土上加一,就是一个王字。岂不是君王么?是以知之。” 朱某某大笑道:“先生错解矣!”遂问道:“今我被拘至此,此去京城可能生还否?”嵩将一纸写了篇言语,递与那朱某某观看。朱某某接来展开细读一遍,不觉满面喜色。那差官不知其故,便接过手来仔细看去,见了不觉吐舌。正是:因此几句话,欢喜上眉尖。 毕竟这严嵩写的是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海瑞正言服盗 却说严嵩取纸笔写了一篇言语,递与朱某某看了。那差官便上前接来细看,只见上写道:详观贵相,双眉八彩,两耳垂肩。书云:“耳主家业,眉权运气。耳轮厚珠,主承大业。”更喜廓高弦朗,必膺社稷。书又云:“尧眉八彩。”此古帝王之贵相,主运气旺,而统八方之贵。观此二者,足观大贵之有在。其余龙行虎步,双手过膝,亦主天日之兆。今际天庭略暗,故稍有缧绁之惊。更喜紫气辉于天堂,早晚即登九五。据实详观,祈为自爱! 那差官看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先生之言,无乃太过耶?”严嵩道:“一非在下荒唐,实乃依书而说。在下博观群书,所有奇门遁甲,风鉴诸书,无不遍览。惟风鉴之书,独得其奥。故敢自信,实非大言欺人。” 朱某某听了,半信半疑地笑道:“此去若能保得生命足矣,焉敢过望?倘如君言,他日敢不厚酬!”严嵩曰:“在下阅人多矣!从未有如君者。此去若不膺大宝,在下当去此双目!”那差官道:“诚如君言,则某亦藉光荣矣。”严嵩道:“大丈夫遇真明主而不倾心待之,交臂失去,诚为可哂,今将军眉间喜气正旺,早晚必为总阃。如不灵验,愿以首级相赌如何?”那差官道:“诚如君言,他日敢忘衔结?敢请问阀阅。”嵩道:“在下分宜县人氏,姓严名嵩,曾读诗书。只因屡试不售,遂无意功名。后因家中多事,家业飘零,无奈流落江湖,于此行当,言之殊为汗颜。” 朱某某听了道:“阁下即具此大才,何不再理旧业?倘他日得志,正可与国家作用,岂可自弃耶?”严嵩道:“在下亦非不欲读书进取,只为家贫,营火告乏,不得已辍业的。”朱某某叹道:“贫乏困人,真是大难为计!”遂唤从人,在行李中取了五十两银子相送与他,并叮咛道:“先生持此,即可改业。倘一朝得志,自有用处。”严嵩叩谢。 时已日暮,不能前进,朱某某就吩咐在这店中暂住下,明日再行。那差官应诺,吩咐将牲口喂了,行李搬到店内。是夜,朱某某特留严嵩作伴,与其畅论大计,言语中窍。朱某某大喜道:“倘不才果如君言,当屈先生总理政务。”严嵩听了,即便叩头谢恩。 再说那差官姓张名志伯,现为兵部武库司之职,原是个武进士出身。今奉差来提朱某某,见严嵩之言,十分信而无疑。 又见他说是早晚当为总阃,心中大喜,便加意奉承。故此朱某某说声如何,他就凛遵,反加趋奉。当下张志伯对朱某某面前说道:“严嵩之言,谅不荒唐。但愿别驾早应其言,则某亦叨荣矣!”朱某某道:“诚如其言,将军他日功亦不小。”张志伯连忙叩谢。 一宵已过,次日起行,严嵩相送十里余方回。自此后旧业复理,昼夜苦读,自不必说。 再说张志伯一行望着大路而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觉已抵都城。因是内戚,不敢停留,即时到部销差。该部立即入奏。帝见朱某某已到,即时宣进宫来。朱某某俯伏榻前叩安伏罪。帝赐平身,敕令开锁,召至面前谓曰:“朕年老病重,势将不起。念先皇创业艰难,不敢稍托非人,故特召卿来京,托以后事。卿体念朕意,务以爱民省敛为首务,则社稷自安,朕亦无憾矣。”朱某某叩首奏道:“臣乃外职,无才无德,焉敢妄居大位?况陛下现有诸王在藩者,不下十余人,岂无一二贤能堪以继绍大统者?臣不敢奉诏,惟陛下谅之。臣实不胜幸望之至!”帝曰:“凡为君者,总天下之权,群黎共戴,须当择有德者继之,不论亲疏。朕意已决,卿勿再辞。不必多奏,朕甚厌闻。”朱某某不敢再奏,只得奉诏。帝令内侍领朱某某到昭阳恭调国母,随令左丞相草禅位吉诏,以朱某某为太子,继绍大统。这诏书一出,朝中文武谁敢异议?择于本年八月初三日庚午,帝亲以玉玺授朱某某。朱某某拜受恩命讫,然后升殿受诸臣朝贺,山呼万岁。却不敢改建年号,以正德尚在故也。帝闻知,遂亲书“嘉靖元年”四字,令人授朱某某。 朱某某接着,当天祷告,先谢了恩命,然后将“嘉靖元年” 四字,颁发天下,遂尊朱某某为嘉靖皇帝,尊正德为太上皇帝,尊皇后为国母皇太后。册妻为皇后,掌昭阳正院。升唐元直为文华殿大学士,董芳源为华盖殿大学士。其余文武官员,皆加一级。所有正德爷行事的律例,一一遵依,概不改易厘毫,所以臣民悦服。开张志伯为步军总督都指挥。随即发诏,颁报各省藩王。 未几,正德病情加重,召嘉靖至榻前遗嘱后事。是夜三更,崩于宫中。嘉靖大哭,几次晕去复苏,如丧考妣,即传左右丞相入宫,共议丧事,发哀诏颁行天下。帝哀毁过度,几已染病。 皇太后转以为忧,时以温旨慰之。百日小祥,帝奉正德灵柩葬于敬陵,小心侍奉太后。太后大喜,特赐恩旨,令帝追尊父母为皇帝后,帝再三辞谢。太后曰:“父母养子者,原以子贵而身荣,而人子亦藉以报父母也。今你尊为天子,岂可令先父母漠漠无荣耶?你其凛遵,即举大典,无负至意可也。”帝遂命六部九卿拟议。六部议得太后现在,不宜加尊太字,宜以皇帝皇后尊之。帝允议,遂尊父为孝昭皇帝,尊母为孝昭皇后,大祥后举行大典。直省乡榜,加中七名,中省加五名,小省三名。 这恩旨一下,天下各省遵行。 时海瑞亦已服阕,闻得有这个恩典,即对妻子说知,打点赴省入场。张氏道:“妾愿君掇功名回归告墓,少报公婆劬劳之恩,则妾幸甚矣!”海瑞道:“深荷娘子维持家计,使我无内顾之忧。此去倘得侥幸,即当早回,以报娘子也。”遂约了几个朋友,同伙前往。海瑞此际已收拾一切,遂择吉起程。那乡中亲友相助的程仪资斧,共有一百余两。海瑞就留下五十两在家,余者尽藏于书箱之内。次日告祭了祖宗,又到爹娘墓祭毕,方与诸友起程。张氏叮咛相送出城,方才分别。 是夜海瑞与诸友宿于店中。其时有偷儿王安、张雄二人,惯在店中偷劫客人财物。因知海瑞有盘费银两,遂随到店中,亦宿在这店内。是夜三更以后,二人便来动手。海瑞此际却不曾合眼。只听房门响处,知是有贼来到,遂起身坐在床上,以观其事。少顷,房门开了,二人潜步而入,若听床上。海瑞故意作呼呼鼻息之声,见一人以手指着帐内作喜状,旋以手指皮箱。那人在身上取了一把钥匙,便来开锁。须臾,将箱内的衣服并银子拿了一空。正待要走,被那海瑞跳下床来,以身蔽着房门。二人惊慌无措,便欲夺门而走。 原来海瑞虽是一个儒生,不知身上倒甚有力量。以手撑着两扇房门,二人再不能扳扯得动。二贼惊惶无地,谅难得脱,只得将衣服银两放下,跪在地上叩头哀恳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致有冒犯,实缘贫困所逼。今望相公宽宥,下次再不敢如此。”海瑞大笑道:“天下事尽可谋生,何以作贼?触犯王章,身名俱丧。二君今晚幸是遇我,倘若遇着别人,只怕君等被拴矣!我看你二人年力尚壮,何事不可作为,即食力佣工,亦可资生。一旦甘心做贼,我诚为君等耻之!也罢,你等既已知悔,我亦不苛求,且放你去罢。”遂走到床前,让二人出去。 二贼自思:“哪里有这等好人?我们要问他一个名姓,日后亦好报答与他。”遂复走回海瑞床前,叩了几个头谢道:“小人不合偷窃相公银两衣服,被相公拿住,以为万死不赎。今蒙相公如此大义,释放我等,正所谓恩同再造,德被二天。小人等虽系窃贼,亦晓得知恩报恩的,敢恳相公明示尊姓大名,俾得小人等日后衔结。” 海瑞道:“我姓海名瑞,乃琼山县人氏,现在睦贤乡内居住。亦不望你等报答,但愿你们改邪归正,便似报答我一般。 请问壮士高姓尊名?”那王安道:“小人姓王名安,他名张雄,二人都是绿林中朋友。只因家贫,无可谋生,不得已而为此事。 如今蒙海相公这番恩典教训,我们自愿改邪归正,再不做贼了。”海瑞喜道:“你等既愿改邪归正,但是无资可做营生。我当稍有相助。”随将银包解开,每人赏他一锭五两重纹银,道:“你们且拿去做个小营生,觅个糊口之计罢。” 二人看见他如此慷慨,那里肯受,谢了说道:“蒙海相公释放,已自感激了,还敢受赐么?银子是决不敢受的。如今小人们既不做贼,无处安身,情愿随海相公做个家人,执鞭随镫,也是好的。不知相公肯赐收录否?”海瑞连说:“不敢,君等皆有为之士,岂可屈于我下。还是拿了银子去找些生计糊口的是。”王安道:“小人们见了相公如此大义慷慨,那里舍得,必要求相公收录。”说罢,跪在地下,不住的叩头,哀哀求恳。 海瑞见他们如此恳切,乃扶起道:“你等既欲相随我,但我乃是一个穷秀才,如今要到省城赴科,只恐你们受不得这些苦楚呢?”二人齐道:“但得相公肯赐收录,小人等现有米饭,还可自行预备,不须相公忧虑。”海瑞道:“这个却不能用你的。既然如此,就要听我的话,方才可以相随,不然不敢为伴了。”二人道:“相公有甚的吩咐,小人们无有不依的。求相公教诲就是。” 海瑞道:“一不许你等盗劫他人银钱衣物,二不许贪婪,三不许饮酒滋事,四不许管人闲事,五不许赌博。兼之,朝夕俱要在我身旁,凡事俱要公道,不得一毫徇私。此数者,稍有一件不从,我亦不敢奉屈了。”二人齐声应诺道:“相公吩咐,怎敢妄为?无不凛遵的!”海瑞即改张雄为海雄,改王安为海安。二人此后就改邪归正,甘心服役。次日海瑞便将二人之事,对众友说知,无不服其大义正气,能化偷儿之顽梗。正是:只因正气人钦服,真顽到此亦生灵。 毕竟海瑞这回赴考,可能得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奸人际会风云 却说海瑞收了海安、海雄二人,会同诸友,渡过重洋,望着雷州进发,并去探望岳母张夫人并张国璧。数载重逢,诉不尽契阔的话。张夫人备了一席丰盛酒筵,一则与女婿接风,二则与女婿润笔,席中备极亲情。夫人道:“姑爷,我看你这回面上光彩,今科必定高中的。”海瑞道:“叨藉岳母福庇,倘若侥幸博得一榜归来,亦稍酬令嫒一番酸楚矣。”夫人道:“小女三从不谙,四德未闻,幸配君子,正如蒹葭得倚玉树,何幸如之!”海瑞道:“不是这等说。小婿家徒四壁,令嫒自到寒门,躬操井臼,备尝艰苦,小婿甚属过意不去。倘叨福庇,此去若得榜上有名,方不负她呢!”二人席上叙说衷肠,是夜尽欢而散,就在张家下榻。 次日,国璧又来相请过去。酒至半酣,国璧笑道:“我老矣,恐不复见妹丈飞腾云霄也。”海瑞慰之曰:“尊舅不必过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岂人所能逆料?”相与痛饮。次日张夫人送了十两程仪,复招往作饯。国璧亦有盘费相赠。海瑞告别,即与诸友起身,望着高州进发而去。 舟车并用,不止一日,已抵羊城,觅寓住下。考遗才,却幸高列,在寓所静候主考到来。是年乃是江南胡瑛为正主考,江西彭竹眉是副主考,二人都是两榜出身,大有名望的。这胡瑛现任太常寺卿,帝甚重其为人,故特放此考差。彭竹眉原是部属,亦为帝所素知。二人衔了恩命,即日就道。八月初二日,已抵省垣,有司迎入公署。至初六日,一同监临提调各官入闱。 初八日,海瑞与诸友点名进院。三篇文艺,珠玉琳琅,二场经论,三场对策,无不切中时弊,大为房师叹赏,故得首荐。至揭晓日,海瑞名字列于榜上第二十五名。此时报录的纷纷来报,喜煞了海安、海雄二人。那些同来的朋友,没一个中的。是年庚午科,琼属就是中了海瑞一人,诸友皆来称贺。到了会宴之日,海瑞随同诸年友诣巡抚衙门,簪花谢圣,好不闹热。 过了几日,海瑞就要回家。或止之曰:“兄不日就要领咨入京会试。今又远返,岂不是耽延时日?不若莫归,打发家人回府报喜就是。”海瑞道:“不然,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今我虽不是甚的身荣,然既侥幸得中。必要亲自谒墓,少展孝意。况拙荆在家切望,岂可因往返之劳,致父母之墓不谒?拙荆倚门,不能睹丈夫新贵之荣颜耶?我决不忍为此。”闻者无不敬服。海瑞拜谢过了房师,并会过诸同年,即与诸友同伴回琼,一路上好不欢喜,所喜得有以报命于岳母并张国璧也。 非止一日,来到雷州。海瑞便要到岳家去拜谒,恐诸友因此耽搁,便令海安持书随诸友回家报知。自与海雄来到张府拜谒岳母。夫人看见女婿得中,喜得手舞足蹈,自不必说。即命家人备酒称贺。海瑞道:“还有舅兄处,亦要走走。”夫人听了,叹口气道:“国璧前月死了,至今停丧在家,犹未出殡。” 海瑞听了,不觉放声大哭道:“惜哉舅兄!痛哉舅兄!”连酒都不吃,直望着张府而来,直至灵前,哭倒在地。 原来张公无子,只有嫡侄张遂承嗣。此际海瑞哭了又哭,直至张遂来劝,再三慰止。海瑞道:“始以赴场之日,与公叙话,斯时尊大人即惧会死;我犹以正理慰之,不虞今日果死矣!回忆昔日之言,真乃今日之谶也。不料转瞬之间即成隔世之悲,不见故人,徒增双泪。”说罢又哭,乃取笔墨亲题一律以唁之。 张遂看了,不禁泣下。少顷,张夫人着人来请回去饮酒,就请张元来相陪。海瑞心切国璧,是日酒席之间,不能尽欢。 次日,海瑞即欲回琼。张夫人道:“贤婿路上劳顿,昨又过舍侄那边,哀毁太过,暂且息两天,然后回去不迟,老身还有话说。”海瑞道:“小婿住便住下,只是夫人有话,即请见教。”夫人道:“今喜贤婿高中乡魁,即当赴试春闱。但此去经年累月,小女无人照拂。老身意欲接了小女回来住着,待等贤婿高中,再做道理。一则贤婿心无内顾之忧,二者小女亦有老身照管,你道好么?”海瑞自思:“果是自己去了,家中无管理之人。夫人此话,诚为爱我者也。”遂拜谢道:“小婿屡承岳母提挈,今幸侥幸,怎奈又以妻子带累府上,小婿于心何安?” 夫人道:“自家儿女,说什么带累二字?”海瑞再三称谢,住了两天,便拜辞而去。 不一日,已到家门。张氏听得丈夫回来,喜不可言,即时相迎。入到中堂,先与丈夫相贺,然后对拜了四拜。海瑞又对着张氏拜了两拜,道:“仆若不得夫人内助,何能用心读书,致有今日?”张氏道:“操持井臼,乃是妾身本分,老爷何必如此说话,折煞妾身也。”海雄也上来参见了,海瑞便将他二人之事,对张氏说知。张氏道:“改邪归正,便是好人,可嘉可尚。”安、雄二人谢了。随有各戚友牵羊担酒,临门称贺。 海瑞足足忙了三四日,方才清净了些。随将岳母之意,对妻子说知。张氏自无不允的。夫妻二人,把家中各项托与亲邻看守,一同来到张家。母女相逢,喜不必说。更可喜者,张氏昔日之同伴姊妹,相别数载,今一旦归来,人人都称她做奶奶,其乐可知。 过了两日,夫人便将银子一百两相助海瑞上京使用,即便催促起程。海瑞收拾了行李,带领海安、海雄,一路望着省城而来,一路念着夫人恩惠不置。 到了省城,已是十一月时候。海瑞急便即时具呈到藩司处,领那进京水脚。谁知藩司衙门自有陋规,凡是新旧科举子领取进京会试路费,必要在库科内用些银子,方才得快。若是没有陋规,他们便故意延搁。海瑞那得有银子与他们使用?所以一直候了十余日,还不见有牌悬出,不禁焦躁。若是银子,倒也罢了。惟是咨文十分紧要,若是没有了,便不能前去会试的。 时已十二月初旬,海瑞心中好生着急,又不肯使陋规,无奈候着那藩司出府,拦舆喊禀。那藩司得知书吏舞弊,方将银子发给出来,咨文申送到巡抚处,即将舞弊书吏责革不提。海瑞急急到巡抚处,领了咨文路票,立即雇船。此时所有会试的都已去了,欲要自雇一只,又因盘费有限,无奈只得搭了江西的茶叶船前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严嵩,自从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即时改业,昼夜苦攻诗书,以图进取。未几,闻得朱某某果然登了大宝,改元嘉靖,不觉惊喜欲狂,自负道:“嵩自此只忧富贵不忧贫矣!”是年,学院按临,即便进了学。他本来有点小聪明,这一回连捷就中了举。此时一举成名,就有许多朋友资助,竟公然请咨上京。他原籍江西,进京又是捷径,不一月,已到皇都。到了三月初九日头场,严嵩在场内分外精神,三艺俱完。二三场经策,越发得意。 谁知嘉靖自登极以来,心念严嵩不置,但是无由可召至。 忽阅各省乡榜,看见严嵩名字在上,乃喜曰:“此人今已入彀。 我在豫章时,稔悉此人才学,今已得荐,倘此人若进士点状元,朕有赖矣!”时张斌在侧,亲自听闻记之。次日钦点大总裁,帝以目视张斌,即放张斌为大总裁。斌乃吏部侍郎,亦是江西人,以会帝意,故自一到点名之时,默嘱点名官,暗记字号,并知会房师帘官,要首荐严嵩的卷子。及揭晓时,嵩高高中在第九名进士。殿试传胪,亦列高等。到临轩对策,帝大喜悦,钦赐状元及第,即用为翰林修撰,兼掌国子监,一时宠幸无比,暂且按下不表。 又说海瑞一则误了日期,二则搭的却是货船,从长江而走,比及到得京城,已是四月。眼看不得进场,住在那张老儿的豆腐店中,即欲回家。海安、海雄齐道:“老爷千里万里,经了多少跋涉,方才来到京都。虽则未得入场,今日空回,岂不费了一腔心血么?不如且在这里老儿店中住下,再宿一科,亦不致抱恨呢!”海瑞道:“虽然住在这里宿科是极好的事,但家中盼望,却怎好?”海安道:“不妨。奶奶如今在老夫人府中,如今有老夫人料理,即使十载不回,亦不用挂心的。况且同年李纯阳老爷新点了翰林,也要在京候了散馆,方才回去。在省时,与老爷最称相知的,即有什么薪水不敷,亦可望他资助,决然不吝的。”海瑞听了,自思二人之言也自有理,便道:“如此且宿一科,修书回家报知,使他们免得挂念才好。”遂立时修了书信,就挽了传驿递回粤东,转寄琼南。从此海瑞便在京宿科,就在张老儿豆腐店中住下。 再说那张老儿本是南京人,只因少年时到了京都来,娶了一房妻子仇氏。这仇氏自嫁到张老儿手上,并未生男,数载之间,产下一女。却也古怪,不知怎的,当那仇氏生产女儿之夕,只闻天上音乐嘹亮。比及分娩之时,只见异香满室。生下地来,却是带着一个紫色包。加以剖开时,却是一女。因见此异,张老儿知此女日后必贵,即也欢喜,全不以生女为恨。及至七八岁,便生得如花似玉。仇氏略知诗书,恰好这女儿又喜的是文字,不去游嬉,却要母亲教她识字。自己取了个名儿,唤做元春。正是:只因生相多奇异,致有椒房宠信恩。 毕竟那元春后来如何大贵之处,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正士遭逢坎坷 却说元春自幼好随着母亲学习认字。却也古怪,她的母亲不过略识数行而已,惟这元春,不上二年间,竟比她母亲多识几倍字。却这般聪慧颖悟非常,所以俨然一个女才子。每日只管央父亲去买各项书籍以及各家书钞回来细看。不数月,竟会作起诗来。这张老儿看她如此聪明,心花都开了,爱如掌珠,诸事多不敢拗她,虽属小小生意,家道贫穷,然元春说要那一本书看,她便十分委曲,都买了来与她。再不道这豆腐店的女儿,竟堆了一案的书籍。 其妻仇氏见老儿过爱得狠,常谏道:“我们如此清贫,有了个女儿,只望她做些针线,添补家计。怎么还顺着她混乱花费钱钞?东一部西一本的,买着许多书纸做什么?我当日亦是父母把我贵气,教我读书识字,只望我后来不知怎的带挈她。 后来嫁到个胡经历,不五年我便做了寡妇。此时父母又死了,哥嫂不情,无奈才嫁了你。如今只落得做一个当炉赁舂的卓文君。看来女子识字,十个中再没一个好命的。今后再休骄纵惯她,还是叫她做些针线,帮帮家用才是呢!”张老儿道:“这是她小儿女的情性,管她则甚?然做些针线亦是正事。你的女儿,你难道说不得她么?”说过之后,其母便屡屡止这元春不要读书做诗,做活帮家才是。这元春听了母亲的言语,不敢不遵,便日里帮着母亲做活,夜里稍暇,仍背地执著书卷,不忍释手的看。 其时,元春已是十五岁了,海瑞在她店中住的时节,常常见她。然海瑞是正气的人,虽见了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女,却也不大留心她。所以元春见了他也不十分躲避。张老儿看了海瑞这样至诚,常道:“我儿,这位海老爷自从到我们店中以来,不曾偷眼看人,不曾说过一句无礼的话,况且又待我们这般情义,只如家人父子一般,你也不必故意躲避了。况且他常在这里住的,要躲避时,奈房子又小,怎么躲避得许多呢?”因有了这句话,元春也就不用故意躲避了。暂且不表。 再说那严嵩自从得幸,常在帝前供奉。帝惟其言是从,惟其计是听,一时显赫无比,此际已为通政司了。他在京建府第,买僮畜婢,娶了两房夫人,又终日与张志伯在外面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他的家人严二,自称为严二先生,在严府门下很得主子重用,而严嵩亦倚之为爪牙,算得心腹家人。这严二便倚着主子的权势,在外边重利放债,抽剥小民。 这京都地方,最兴的是放官债并印子钱。何谓印子钱呢? 譬如民间有赤贫的小户,要做买卖,苦无资本,就向他们放债的借贷。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摊匀若干文,逐日还他,总收以利加二为率。每日收钱之时,就盖上一个私刻的小铃记,以为凭据,就叫做印子钱,其利最重。贫民因为困乏,无处借贷,无奈为此,原是个不得已的事。这严二就干了这门生意,终日里便去放印子债。人家晓得他是严府得用的家人,哪个敢赖他的?所以愈放愈多,得利不少。 是年京城大旱,粮米昂贵,张老儿生意又淡,兼欠下地税,奉官追呼,迫如星火,正在设法借贷。一日,张老儿送豆浆到严府里来。此刻严二正在门房上坐着,看见张老儿双眉不展,没情没绪的。因问道:“老头子,我见你这几天眉头紧皱,却到底为甚事来?”张老儿见问,叹了口气道:“不瞒二先生说,这几日竟开不得交了,所以愁闷呢。”严二道:“你家口有限,靠着这老店,很够滋藉,怎么说开不得交?难道官债私债,被人催逼么?”张老儿道:“正是为此。近来米粮昂贵,店里生意又甚淡薄,所赚的都不敷用。在往时,还有十余伙客在我们店里住,如今竟没有,只得一位海老爷,又不在店中吃饭,主仆三人自开火的,不过每月与我一两的房税。如今地税又过限,府里公差日日登门追呼,又没处去借贷,所以烦闷呢。”严二笑道:“这些地税,有甚大事,要这样烦闷?”张老儿摇首道:“不是这般说。我们生意人,若欠了钱粮,那府里提将去,三日一比,五日一卯,只怕这老屁股经不得几下大毛板呢!”严二道:“如此厉害么?何不向住房的先讨过些房租抵纳,也免得受苦呢。”张老儿道:“说来好笑,我在这都城,开了二十年的客店,不知见过了多少客人,从没有见过这位海老爷如此悭吝的呢!”严二道:“他既是个老爷,想必是个有前程的,要体面的人,怎么这般悭吝?”张老儿道:“他不是有职缺的人员,乃是广东的一个穷举子,又没运气。是前次进京会试的,走得迟了,来到京中,已是四月,过了场期。又不肯空走一道,便在我们店中住下宿科。不独银子有限,可怜他主仆三人,衣服也不多得两件。这位海老爷外面一件蓝布道袍,自到店来就不曾离了身上一日,至今还是穿着呢!他与翰林李老爷是个同年乡亲,每到院里去,都是这一件衣服,即此就可以见得。只是他为人诚实,再不多一句话的。却也介廉,自到店来,水也不曾白吃过我们一日,如何便向他开口呢?” 严二听了,便不觉大笑起来,道:“这样的穷举子还想望中么?罢了,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值这样急迫之时,我这里借与你几两银子,开了这个交如何?”张老儿听得严二有银子肯借与他,恰如坐监逢赦的一般,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二先生,你老人家是个最肯行善的,若肯相信,挪借几两银子,免我吃苦呢!这是再造之恩,利钱多少,子母一并送还就是。” 严二道:“我的银子是领了人家来的,亦要纳回利息与那主儿的。只是每两扣下二钱,加三行息,一月清楚。若是一月不能清,偿利就是。” 张老儿听了,自思八扣加三的银子,如此重利,是用不得的了。只是事属燃眉,舍此更无别法可以打算。自忖不过吃些亏,一个月还了他就是,好过明日吃棒,终然拖欠不得的。且顾了这眼前,宽了一限,再作道理。打定了主意,便向严二道:“这是本应的,但得二先生肯借,我们就顶当不起了。不知二先生肯借我多少呢?”严二道:”你要借么?十两罢。” 张老儿听得肯借十两,除了几两交纳,还剩得几两充充本钱,一发好得很。便道:“这就是二先生相信得很呢,小老不知将何以报大德?”严二道:“周急之事常有,亦不用你报答,只要你依期交还就是。若要银子时,可即写个借券来,我就有银子给你的。”张老儿道:“小老不晓得怎么写法,求二先生起个稿儿,待我照着写罢。”严二道:“这个使得。”便引了张老儿到房内,自己磨墨饱笔,写了一纸借券稿儿,自己读了一遍,随与张老儿观看。张老儿连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立借券人某,现在某处。今业某生理某店,只因急需,无法挪借,蒙严某慷慨,代挪纹丝银锭十两,每两每月加息三钱。以一月为限,依限子母交还。如有迟误过限,另起利息,并本计算。今欲有凭,立券为照。 嘉靖某年月日立借券某的笔。 张老儿看了,却不解得后面这两句。只道是一月不还又与一月利息的意思。随执笔照着写了,一字不曾增减,画了花押,复递与严二观看。 这严二接了借券笑道:“果然一字不差的。”遂收了券,随在床上枕畔,取了一锭来,交与张老儿手上道:“这是八两头,除了扣头,共算十两。这是上足成色的元丝锭儿,你亲自看过。”此际天然将昏,张老儿略看了一看,便纳于怀中,说道:“好的,你老人家是个至诚的,那里还有伪假的银子呢?”千声“多谢”、万句“蒙情”,出门而去,满心欢喜,一直望店中而来。 时已将晚,只见妻子怨道:“怎么去了这半天?可怜那府里两个公差又来呼唤,不见你,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好言语还不肯走,说是堂上十分严催得紧,明日扫数了。若是不纳了这项银子,恐怕带累他们,他们是难做情的。这般说,竟坐着等你同去见官呢。亏了海老爷并两位管家小哥,费了多少唇舌,方才劝了他去。已经约了明日一早清款。你却不知在外边做些甚么,到这个时候才回,却不知家里了。”张老儿道:“你不必操心,我有主意在此。包管明日有银子上纳就是。”不住的微笑,只管叫取晚饭来吃。其妻埋怨道:“偌大年纪,全一些不知忧虑。四处无门可贷,还在那里说梦呢!”张老儿道:“这不是梦,是实话。你不信,我把件东西你看看。”遂在怀里拿出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这都是梦话么?”妻见大喜,也不问银所自来。夫妻大喜,用过夜饭,一宵无话。 次日张老起来,要将银子到银号里交纳,找回些来充本。 及至到了银号内,那银号的人看了,说声:“不好的!”把张老儿吓呆了。正是:只因以己忠诚处,今日方知中奸谋毕竟张老儿怎么了,且看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九回 张老儿借财被骗 却说张老儿听得那银号的掌柜说银子不好,心中大惊,呆了半晌说道:“怎么见得是不好的?”那掌柜的道:“这明明是夹铅的,外面用银子包皮,这就是不好的,休要强辩。难道我们当了这一辈子库号,还不认得么?”张老儿此际无以自凭,只叫得苦,便三脚两步走出了银号,望着严府而来,要寻严二的晦气。 比及到得严府,问时,那严二跟随严嵩入朝去了,又不知几时才回。没奈何,只得在对面一家门首蹲着等候。自怨不小心,有了这项银子都不看过,却上了人家的当。倘若不认,这怎么好?又想着严二是个大有作为的人,料然是被人家骗了的,却不是故意与我的。且看他昨日这般好心看承我,他决不肯不认的。只管在那里胡猜乱想,足足等到午时,方才回来。 这严二随着主子马后,早已一眼看见了他,更佯作不曾见到,随着主子进去了,故意不出来。张老儿是送惯豆浆的,所以府中的人也些许相认得,但逢出来的,便问严二先生在里面做什么?或曰:“他如今现在上面伺候爷的饭,饭毕还要帮爷签押发稿。几多事情,哪里得空闲出来?你要见他,只可明日来罢。”张老儿道:“小老要将一件东西交还与他呢。既是差事不得空,敢烦尊驾代为交与如何?”这人道:“使不得。他的性情是最古怪的,我们同辈差不多都不与他交谈。你有什么东西,且待明日当面交与他罢。”说毕,各有事去了。这老儿只得又在门首等了许久,天色差不多要晚将下来,肚中又饿,方才走回店中。 甫入店门,只听得里面几个公差的声音,在那里大惊小怪的说道:“躲得去的不成么?”张老儿此际无奈,走到里面,对那一众公差道:“不躲的,我来了。”公差见他回来,骂道:“真是个顽户,怎么走了去躲着,这时悄悄回来?料道我们去了,所以走回来吃饭。睡到天明,一个黑早就走了。这个方法,是你拖欠钱粮的伎俩。如今我们却不管你有没有,我只带你到堂上去面回官去!”便一手揪着张老儿的胸膛,扯住便走。张老儿慌了,大叫:“且慢且慢,有话慢慢商量。”他的妻女都来相劝,公差哪里肯依,只顾乱拖。 彼此相嚷,却惊了海瑞也来劝。公差道:“海老爷,你不要管这闲事罢。”海瑞道:“列位且息雷霆,容我分说。不合再任你们发落就是。”内中一人道:“如此且略松一松手,谅他也走不上天去。且听海老爷有什么说。”公差听了,才放了张老儿。海瑞道:“张东家,这是钱粮,不是私债,该早日打算,亦免得有今日。你如今且说有什么打算呢?”张老儿叹道:“列位又哪里知道我这样委曲?银粮的欠项,哪有不上紧的道理。 如昨日我去了这一天,也是为着此项。不知用了多少唇舌,才向一家财东借了八两银子。回家只望今日去号里交纳,谁知是夹铅的,即找原主回换,又怎晓得银主就偏偏有事,不得空闲,连面也不曾得见,直等到这时候才回。大抵要明日方能够回换呢。烦列位再为宽限一日如何?”公差叹道:“亏你几十岁的人,说出这样孩子的话来!你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怎么银子都不看一看好歹,就竟收了去号里上纳,这话哄谁。”张老儿道:“不是我说谎,列位不信,待我拿出来与你们观看便知。” 遂向腰间取了那锭假银出来,放在桌上。 众人看了,只冷笑不肯相信,反说是故意借此假的推却。 便问道:“这银是哪里借来的?我们却还要问你一个用假银的罪名呢!”张老儿道:“那不干我事,现在原主在呢。”公差道:“你说银主是谁?”张老儿道:“不是别人,就是新通政严府的家人严二先生借与我的。”公差听了叹道:“这就怪不得你说了!你好端端的,却向这人借贷?这严二本是扬州人氏,做了半世的光棍,在这北京城里,做过了多少次数的犯案,也不知几回的了。后来打听得严府权势,他便投在严府充做家奴。他并不姓严,本唤李三尖。‘严二’这两个字,是主人改的呢! 如今你上了当,也不用到那里去换了。若是换时,他决不肯认的。还说是主人赏他的银子,你白赖他,立时回了主人,将个帖儿,送你到兵马司去,还要吃他二十大板,一面大枷呢!我们目见过数次的,你这晦气的,休想去换,只得快些打算完纳罢。” 张老儿听了这一番言说,不觉紧皱双眉,舌头伸出唇外,半晌缩不进去,叹道:“我真要死也!”说罢,哭将起来。妻女闻知,亦不禁泣下。海瑞在旁叹道:“哪有这样的人,这便如何是好?”张老儿到了此际,夫妻两口面面相觑,呆呆的立着,形如木偶一般,公差们又要作威。 海瑞看见如此,心中也觉可怜,便相劝道:“列位不必如此,钱粮一项是不能拖延的。如今他又着了骗,又无门可贷,在下情愿暂为代纳,不知要多少银子才够呢?”众人道:“既是海老爷有这番好心,连我们的茶东,共是四两五钱银子就够了。”海瑞道:“如此,容易得很的。”遂急急回房,取了四两五钱银子来,替张老儿代纳。公差接了银子,反复细看了一回,收了,说:“多承海老爷了,俺们改日再会。”一齐拱手出门而去。 张老儿看见公差去了,便率妻女到海瑞面前叩谢。海瑞连忙扶起道:“东家不必如此,些须小事,何必介怀!”张老儿随:“若非老爷见怜,今日被他们拿了进去,免不得吃那老棒呢!但不知将什么报答你老人家哩!”夫妻两口千恩万谢的,自不必说。 到底张老儿心中不服,到了次日清晨,就到严府来等那严二。到了早饭后,方才得见。严二问张老儿道:“你送豆浆来的,这时候来此何干!”张老儿便将昨日事情告知,便把银子交还。那严二故意作色道:“你今却又来了。我的银子是上人赏下来的,怎么说是假的?休再说了,被人听见了笑个大口呢!”张老儿道:“明明是二先生的银子,我们做买卖的人怎敢相欺?现有某银号银匠及公差人等可以作证。” 严二大怒道:“胡说,好丧良心的人!你被人催迫得紧,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怎么样的哀恳我,方才借这银子与你,把官钱还了,剩下做了资本。怎么还要赖捏我是假银,这还了得!别个可以入你圈套,却不想想我是什么人?快快回去打算还了我罢,否则回了我家老爷,只怕你受不得这些苦呢!”一顿骂得张老儿哑口无言,含着一眶眼泪,只得仍旧拿着假银锭出了严府。 一路上好不气怒,走到店内,妻女连忙来问是怎么样了。 张老儿顿足捶胸,指天划地的骂道:“丧心的千家奴,竟不肯认,还拿话来吓我呢!”元春道:“父亲过于忠厚,一时被他骗了。他这般居心的,哪里还肯认账?只算是自家倒运就是。” 张老儿道:“虽是这般说,不久就是一月限期。倘若他来讨时,却又作何究竟?总要设法方好呢。”元春道:“倘彼来讨时,还请那位海老爷对他说说。或者以理谕之,庶获免偿,亦未可定。 父亲年老,有限精神,不必过于忧虑,且由他去。” 张老儿虽则口中应允,心内实是忧焦,日夕烦闷,竟然染起病来。元春对父亲百般宽慰,延医服药,只是不应。元春衣不解带,日夕侍奉。张老儿道:“我本来没有什么病症的,只因忧虑所致,如今也不用服药了。只是恐这奸奴来催账呢!” 元春道:“纵然他来讨账,看见父亲这般卧病在床,料亦不至十分催逼。”张老儿听了不言,心中自思:“到底是我女儿看得透彻,即我欠他的债,看我这个光景,谅亦见谅。”于是心中稍稍宽慰。 过了十余日,已是一月期满。严二看张老儿久不送豆浆来,方知是染疾,也不介意。及至到期满,亦不见张老儿来偿债。 等了两天,就忍耐不住,遂到店里来。张老儿听得严二亲到,便急忙扶病而出。严二道:“今已满限两日,怎么不来还银? 反要劳动我来亲讨么?”张老儿道:“岂敢相劳二先生玉趾。 只是我近日染了病症,不能步履,连生意也做不得,故此豆浆许久不曾送到府上,二先生谅亦知道。前蒙相借的银子,只因有事不得打算。还望二先生宽限,待下月并利息子母一齐奉还就是。” 严二听了怒道:“怎么,偌大年纪的人,作事这般胡混? 当初原说过一月清还的,怎么又说下月?有这样推延!我实对你说,我严某领了主人的银子出来放债,官府借的,不是一万,就是八千,至少三五千,都是八扣三分,三月为期。若是零星的小意思,就一月一清,哪个不是这般的!偏你这老儿,就有这多古怪。拿了银子,过了两三夜,又说是假的,什么夹铅夹铜,想来骗我。幸我不上你的当。如今却又说患病,不能做生意,要推下月,利息又不与一毫半丝。难道借了人家的银子,推说有病,可以不用还的么?” 张老儿忙忙谢道:“不是这样说。只因小老是个做经纪的人,若是闲住了手,便歇住了口,连三餐也不敷给,哪里还有银子来还?二先生你这人原是个最善心的,不念别的,只可怜我老病缠绵,高抬贵手,宽限一月,那时就怎么样,我亦要送还的,再不敢说推延的话。”严二道:“你当初说什么话来?” 张老儿道:“果然,初时说是一月清楚的,实不料染病,还望二先生原谅,则小老感激不尽了。” 严二哪里肯依,即时乱嚷起来。元春母女在后面听得,知事情不好,无奈走了出来,代张老儿哀恳。这严二一眼看见了元春,不觉失了三魂,散去七魄,一双邪目,盯在元春身上。 正是:利心还未息,邪念又兴来。 毕竟严二看见了元春如此出神,怎么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家人见色生奸 却说严二忽然一眼看见元春,如此美貌,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觉神魂飞越,呆了半晌,遂把怒气全消,反怒为喜,便道:“贤母女请起,这不干你们的事,我自与这老狗算账!”仇氏道:“二先生,且息雷霆之怒,容我母女一言。拙夫为着钱粮催迫,不得已向二先生告贷,得蒙救援,已感激不浅。 起初本想如限归还,孰料天不从人,偏偏这老者又患起病来,连豆腐也磨不得,半月来坐在家,睡在床的。百凡需费,典尽衣衫,这两天连吃的也没了。心中实在为着这项银子,只是有心无力,惊悚不安。故欲哀求恩宽一线,乞二先生再宽限一月,必当加利奉还的。”说罢又要跪将下去。(原夹注:奴才恃主权势,重利放债,逼勒凶恶。阅此,令人殊堪发指。) 严二用手挥令起来,说道:“你的言语还带着三分道理。 也罢,看在你母女面上,暂且宽缓,展限一月。只是此际他又病着,没银医治,做不得生意,哪里赚钱还我呢?自古道:‘为人须到底。’也罢,我这里尚有几两散碎银子,只索兴与了你罢。可将来医治,早日做回生意,免得临时又要累你母女呢。”说毕,频以目看元春。 元春被他看得慌了,低着头走进里面去了。仇氏却不敢受这项银子,呼之不应,又赶不上,只得权将银子收贮,告戒老儿切勿浪费了,又要费一番张罗。老儿看见如此光景,因念严二初时这般狠恶,如今却这般好意,真是令人猜摸不着。只是身子困乏得很,也管不得许多,走到床上睡下不表。 再说仇氏对元春道:“这位严爷,甚屑古怪的气性,起先就如狼似虎一般,令人不敢犯颜。不知怎的,后来这样好说话,又把银子相助我们,真是令人不解。”元春道:“母亲,我看这严二蛇头鼠眼,大非善良之辈。且看他适间言语行为,可以知其大概矣。故意卖弄他的好处,特将些银子在你我面前卖好,却又把个天大的情分卖在我们身上,这却是歹意。其居心实不在十两银子呢!”仇氏道:“这也不要管他。只是欠他的还他就是,理他做什么!” 不说仇氏母女猜疑,再说那严二见了元春,就满腔私欲,恨不得登时把元春抱在怀中,与她作乐。只碍着她的母亲、父亲在旁,不敢启言,故将计就计,竟把一个绝大的情分,卖在他们母女身上,故意将银买好。一路上思慕不已。 及至回来,呆呆的在门房里坐,连饭也不要吃了,便走上床去。合眼便见这美人在前,把他的心猿意马,拴系不住。自思:“我于今有了个啖饭之处,幸而弄得如此大财,也算得人生一大快事,只是不曾娶过妻子。我若得这老儿的女儿为妻,也不枉了我严二这番经营了。只是我的年纪老了,他的女儿,我看她不上十六岁,怎肯嫁我?我看这也是虚想的了。”一回又想道:“我将重金为聘,谅张老头子这个穷鬼决不会不肯的。 一百两不肯,我便加几倍,不怕他不肯。”再复又回思:“我混了大半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楚,才有今日。怎么为着一个女子,便把雪花白的银子轻易花去?到底是银子好。”那悭吝之心生了,就把爱美的念头抛下。谁知不一刻,那邪念复起,又想道:“有了银子,没有悦人的妻,也是枉然的,我好歹都要弄她到手,才得我心愿了。”却不舍得银子,便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思量妙策。忽然想起一条计策,说道:“是了,是了!”连忙爬起身来,将张老儿的借券取来,详细审视,看到那一十两这个“一”字,不觉拍掌笑道:“谁想我这个妻子,却在这‘一’字上头呢!”拿起笔来,改了一个“五”字,便是五十两。笑道:“五十两加上十两利息,一个月便是六十两,若隔得三个月不去催他,这就可以难着他了。” 主意已定,把借券收好,便上床去睡。从此竟将这一项事情暂时按下,以至美人的心事也权时收拾,专待他日用计。正是:放下一星火,能烧万仞山! 暂将严二之事按下,又表那张老儿之病,心事略宽,渐渐的便觉愈了,惟是恐怕严二前来逼债。不想过了一月,亦不见他来,自己放心不下,故意前往严府中来。见严二此际却大不相同,不特不提及银子,而且加倍相敬,又请他吃饭饮酒。这老儿却尚未解其意,只道他行好发财的人物,不计较这些零星小债,千恩万谢的去了。 回来对妻女说知,仇氏喜欢不过,说道:“这该是我们尚有几分采气,不致被逼,看来他也不上心这些银子的。如今且将铺子开张,做回生意,倘得有些利息,大家省俭了些,还他就是。”元春叹道:“母亲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父亲一时之错误,借了他的银子,故彼得以此挟制于我。先日汹汹到门,动辄白眼相加,父亲虽有千言,而怒终莫解;及儿与母亲一出,向彼哀恳,而严二则双目注儿,不曾转睛,复又以眼角调情。儿非不知者,惟是既在矮檐之下,非低头莫过。故不得已立母之后,以冀能为父宽解。岂料奴才心胆早早现于形色,目视儿而言。临行又特以金帛弃掷娘侧,恣意卖弄,实怀不善之心也。故儿特早归房,诚亦杜渐防微之意。今彼不来索债,反而厚待于父,其意何为,母亲知否?”仇氏道:“你却有这一番议论。但我未审其实,你可为我详言之。”元春道:“母亲诚长者。父亲欠他的银子,两月未与他半丝之息,况当日也曾责备严词。今何前倨后恭,其意可想。儿实不欲言,今不得已为母亲言之。这严氏之反怨为德者,实为儿也。”(原夹注:小儿女一副聪明,早已窥破奸奴心胆。故元春独能不为严二所挟,此其预有明断。令读者如见一青年垂髫女郎活跃纸上,至令听者如闻其声。的是妙笔至文。)仇氏道:“你何由知之?” 元春道:“娘勿多言,时至即见。”仇氏也不细究,只知终日帮着丈夫做活而已。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过了两月。张老儿此际也积得有些银子,只虑不敷十两之数,自思倘若二先生到来,我尽将所有付之,谅亦原情。不期再过两月,亦不闻严二讨债消息。 张老儿只当他忘怀了,满心欢喜,只顾竭力营生。直过了七个月头,每见严二不来,心中安稳,此际已无一些萦念,安心乐意,只顾生意。 忽一日,有媒婆李三妈来到。仇氏接入,问其来意。李三妈先自作了一番寒温之语,次言及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之事。 仇氏道:“我家命中无儿,只有一女,今年已是一十五岁了,尚未婚配人家。倘奶奶不弃,俯为执柯,俾小女得个吃饭之处,终身安乐,亦感大德无既矣。”李三妈道:“你我也不是富贵人家,养下女儿,巴不得她立时长大,好打发她一条好路,顾盼爹娘。只‘配婚’两字却说不得的。”仇氏道:“男女相匹,理之当然,怎说这话?” 李三妈道:“大嫂,你有所不知,待我细说你听。但凡你我贫家,养了女儿,便晦气够的。无论做女儿在家的时节,一切疴痒皆关隐痛。及至稍长,则恐其食少身寒,又复百般调养。 迨及笄之岁,一则愁无对头之亲,二则恐有失和之事,此为父母者,养了这一件赔钱货,吊胆提心,刻无宁息。迫至出嫁后,始得安然。可知养女之难,而出嫁之非易也。今见侄女年已及笄,却又生得一表才貌,谅不至他日为人下贱。故老身特为侄女终身而来的。” 仇氏道:“很好,我正要央挽你,你却自来,岂不是天赐其便么?小女今年已长成一十五岁了,正要挽人说合亲事,今得妈妈至此,大合鄙意。倘不以小女为可厌,就烦略一吹嘘,俾他日有所归就,皆为妈妈所赐矣。” 李三妈乘势说道:“目下就有一门最美的亲事。但只怕令爱福薄,不能消受耳!”(原夹注:说来真是媒婆声口,见于人情,今日信然。)仇氏道:“小女荆钗布裙,但得一饭足矣,又何敢过望?”李三妈道:“非也。女生外向,又道贫女望高嫁,亦料不定的。今有内城通政司严府掌权的原夹注:“掌权”二字甚新。严二先生,他要娶一房妻子,不拘聘金。我想严府如今正盛,这位二先生家资巨万,相与尽是官员,哪一个不与他来往?原夹注:正所谓相与尽富贵,信然哉!若是令爱归他家,就是神仙般快活呢!今早二先生特唤我去吩咐,立找一头亲事,年纪只要十五六岁的,才得合式。我想令爱人品既称双美,年纪又复合式,正合他意,故此特命老身来说。倘若大嫂合意,写纸年庚交与老身带去,是必撮得来的。”仇氏问道:“你说二先生,莫非就是通政司署中严爷的家人么?”李三妈道:“正是。怎么你也晓得!”仇氏道:“他曾与我老儿有些交手,故此认得。”李三妈道:“既是有相与的,最容易的了。到底大嫂之意若何?” 仇氏道:“女儿虽则是我生的,然到底是她终身大事,不得不向她说知。妈妈请回,待老身今夜试过小女如何声口,明日回话就是。”李三妈道:“这个自然,只是那二先生性气迫得紧呢,大嫂今夜问了,明日我来听信就是。”仇氏应诺,李三妈便作别出门而去。 不说李三妈去了,再说仇氏三脚两步,走到元春房中,便将李三妈的言语,对她备细说知。元春听了,不觉呆了,大叫一声:“罢了!”遂昏迷过去。正是:预知今日,悔不当初。 毕竟元春气昏了过去,不知还能活否?且看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张仇氏却媒致讼 却说元春听了仇氏这一番言语,不觉气倒在地,唬得仇氏魂不附体,慌忙来救,急取姜汤灌了几口。良久,方才醒转来,叹道:“儿果知有今日也!”仇氏道:“终身大事,愿否皆在我儿心意,何必自苦如此!”元春叹道:“母亲真是泥而不化者也。今严二先使媒来说亲,从则免议,却则逼讨前债以窘我也。 如此将何以解之?” 仇氏听得,方才省悟,急来对张老儿说知。老儿道:“怪不得他几个月头都不到我家来问债,却预先立下这个主意。我虽是个贫户人家,今年偌大年纪,都要靠着女儿生养死葬的。 这贼奴如今现在严府,若是我女儿嫁到他家,就如生离死别一般。正所谓‘侯门深似海’者,欲见一面是再不能够的了,怪不得他呢。”仇氏道:“女儿亦是为着如此,故心中不愿呢。” 原夹注:张老儿与仇氏只知一入权门深似海,欲见无由,不知嫁与家奴,辱莫大焉。元春见识高其父母千万矣。张老儿道:“且自由他。他若到时,只索回绝了他就是了。”仇氏道:“不是这般说,只因你欠下他的银子,你若回绝了他,只怕他反面无情,却来逼你还债呢!” 张老儿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不必说的。他若逼我们还债,我就拚了这条老命,只索偿了他罢。”仇氏道:“你休要拚着老命去撞人家,还是打算还他好。”张老儿道:“你休烦聒,我有主意。”原夹注:不知他有甚主意,无过只拚得一条老命而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李三妈次日又到张家店内来讨回信。仇氏道:“小女尚小,今年与她推算,先生说是不宜见喜,说要过了三载之后,方可议婚。故此有妨台命,罪甚之至。”李三妈听了,不觉两颊通红,心中好生焦躁。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李三妈冷笑道:“昨日大嫂说的话,怎么都改变了,是甚么缘故? 我昨日已将你的言语回明严二先生了,他叫我今日来讨实信,并问要多少聘礼。昨日定议这般说,你到了此际又说这些话头,却不是弄送我么?这却使不得!” 仇氏道:“昨日妈妈到此,我原说要求吹嘘为小女议配的。 迨后听得妈妈说有了这门好亲事,斯时不禁狂喜,故即向小女说知。奈小女于前月请了一个极有名的先生,唤做冯见,十分应验的,把她八字一算,说是今年命犯红鸾,更带羊刃,不宜见喜。否则必有血光之灾,更兼不利夫家。昨夜始知,故此不敢应允,非是故却,祈望原谅。”李三妈冷笑道:“昨日这般说得好,今日忽然变卦,还有许多言语支吾。我也不管得许多,只是回复二先生去,看他怎生发落就是。”悻悻出门而去。 一竟来到严府门房里面,寻着了严二,便将仇氏推却之言,备细告知。严二满望成就这件亲事的,今忽闻此言,恰如冷水浇头一般。正所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此际严二不禁大恕道:“这老儿好不知好歹,倘不收拾他,何以消得我这一口气!”乃对李三妈道:“相烦你再走一遭,说我如今不想娶他女儿,立即要他把券上银子还了我就罢。 如若不然,只怕他到兵马司处吃不起棒呢!” 李三妈见他发怒,不敢怠慢,即时应允,急急的来到店中,对仇氏说道:“我说是你要害我挨骂,如今你却吃苦了。”仇氏道:“怎么累你着了骂语?我却怎么吃苦呢?婚姻大事,岂是强为得的?且说来我听。”李三妈便将严二要他立即还银子的话,备细说了一遍。 仇氏道:“我家不过是穷了,借他十两银子,他便欲以此挟制于我。这也不妨,自古道:‘讨得有,讨不得没有。’如今我们现在这里开店,又不曾拖他的,任他怎么厉害,也要凭个理性,为什么以此制人?我只不服!就烦你去回复他,说我家欠了他的银子,自然还他。若说是婚姻之事,却不烦饶舌了。” 李三妈见仇氏说得如此决裂,也不再劝她,带怒而去。见了严二,又加了些说话。 严二听了不胜之怒,叱退李三妈,自思:“仇氏如此可恶,我必显个手段叫她看看。”便即时走到兵马司衙前,请人写了一纸状词,并那张老儿亲笔借券粘了在内。到署内寻着了兵马司的家人,说了原委。他们当常差的,都是一党之人,便满口应承,说道:“二哥的事,就是弟的事一般。待等敝上人回来的时节,送了上去,批发过了,立即拘来追缴。”严二听了,不胜称谢而别。 再说这兵马司指挥姓徐名煜邦,原是广东人,由进士出身,现受今职。管门的名唤徐满,当下受了呈状,专待徐煜邦回署呈送上去。少顷,喝道之声来近,果是徐公回衙。徐满即忙相帮下了轿子,入到内堂。只见徐满走到面前,打了一个千,说道:“奴才有下情,要求爷恩准。”徐公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来。”徐满道:“是严府的家人严二,因被张老儿赖了他些许银子,故此有个禀呈来到,要求爷代他追理。”说罢,遂将那状词呈上。徐公一看,只见状词上写的是:具禀人严二,现充通政司署严家人。为赖欠不还,乞恩追给事:原小的随主到家,数年以来,叠蒙恩赏,积有银子五十两。有素识之开豆腐店张老儿借去,言定一月还清,每月三分起息,过期利息加倍。此是张老儿自愿,并非小的故意苛求。兹已越五月而不见还。小的家有老母,年届八旬,皆藉此养赡。今被张老儿吞骗,反行骂辱,情难哑息。只得沥情匍叩台阶,恳乞赐差拘追给领,则感激洪慈靡既矣。沾恩切赴大爷台前,作主施行。 计粘张老儿亲笔借券一纸呈审。 嘉靖年月日禀徐公看了问道:“这是你的相好朋友么!”徐满道:“小的在京,随着爷日夕巡查,哪里衙门的人不认得的?况且他在严通政衙门走动。闻得这严二乃是嵩爷心腹的家人,求爷赏他主人一个情面,恩准了状子,批准追理。将来不独严二爷感恩典,即严通政亦感爷的盛情,乞爷详察。”徐公听了道:“我却不管得情面不情面的,但我今当此职,理宜主管此事。批准公差唤来,谁是谁非,当堂一讯,清浊分判矣。”遂提起朱笔来在状尾批道:具禀是非,一讯即明,着即拘赴案质讯。如张老儿昧良赖欠,亟应追还,并治之罪。如虚坐诬。 粘券附词,批发出去。那经承凛遵批语,立即缮稿送上。 徐公看了票稿,打了行字,仍旧发出。该房即便缮正送进。徐公立时签押讫,发了出去。 差役领了朱票,即时来到张老儿店内提人。恰好张老儿正在店中打那豆腐皮,突见两个差人手持朱票走进店来,不分清白,只说得一声“有人告你”,便一把扯了张老儿出门而去。 张老儿不知为了何事,急忙问道:“二位,到底我犯了甚事,你们前来拿我?要说个明白,我方才去呢!”差人道:“你休要装聋作哑!你欠了严二的银子,你却不还,如今他到兵马司衙门告你赖欠。我们大老爷准了他的状子,现有朱票在此,你还推不知么?” 张老儿听了,方才醒悟,说道:“既有朱票,烦你取来观看如何?”差人道:“你偌大年纪,想必晓得衙门中规矩。快些拿利市来,好开票你看。”张老儿道:“这个是本应的,但这次不意而来,手头未便。烦你与我看了,改日相谢如何?”差人道:“也罢。说过多少才好上账,谅你是欠不得我的。”张老儿道:“区区微意,二钱罢?”二人不肯。又加上一钱,差人还不应允。张老儿道:“官头,你老人家总要见谅。只索送你五钱银子就是。”方才应允,把票子打开,递与张老儿观看。 只见上面写道:五城兵马司指挥徐,为差追拘讯事:现据严二禀称“小的跟随家主通政司严在京数载,屡蒙家主赏赐,致积有银子五十两。有素识之张老儿,现开豆腐店生理,称因缺本,向小的贷银五十两充本。约以一月为期。兹越五月,屡讨弗偿。张某欺小的异乡旅家,以为易噬。只得匍伏台阶,叩乞拘追给领”等情。据此,除批具禀,是非一讯自明,候差拘赴案质讯。如果张老儿昧良赖吞,亟应追给,并治之以罪。如虚坐诬。粘券附词在案外,合行拘讯。为此票差本役,即速前去豆腐店,拘出该张老儿带赴本司,以凭当堂迅追。去役毋得缓延,藉票滋事。如违责革不贷。 速速须至票者,原差任德、张成。 嘉靖年月日承发房呈司行限一日销张老儿看了说道:“是了,这是你们不错的。我与你们去就是了。”于是三人同来到衙门。任德即时具了带到的票呈,里面批了出来,随堂带讯。任德、张成二人便小心伺候,自不必说。 再说那仇氏,正在里面与女儿闲话,急急出来,只不见丈夫。只有几个邻人在店中说道:“张老儿到底为什么事情,致被拘摄?”仇氏听了,方才知道。便急急赶来打探。正是:无端风浪起,惹起一天愁毕竟仇氏赶到衙门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徐指挥守法严刑 却说仇氏听得丈夫被官差拘去,便没命的走到各处探听丈夫消息。却原来未知影响,逢人就问,恰如疯了的一般。幸遇着了对门的刘老四,问起情由,方知张老儿现在兵马司署内。 仇氏即便来到署前,却又不敢直进,只得在外面东张西望。恰好张成出来,看见喝道:“你这妇人,在此东张西望的,到底为甚么?”仇氏道:“我是豆腐店里张老儿的妻子,闻知丈夫被拘在此,故来看看丈夫的。”张成道:“原来你就是张老儿的妻子。你丈夫现在班房内候讯,不便放你进去。你若要看他,明日再来。他不过欠衙门些钱债细故,不必大惊小怪。”说罢竟自进去了。 仇氏听了,方才明白,只得转回家中,对女儿说知。元春听得父亲被系,放声大哭道:“我想父亲今日之苦,皆因为我所致。如今捉去,不过是要还银子而已。也罢,孩儿受双亲深恩,怎忍见父吃苦?母亲何不将儿卖了,得银还了此项,免得父亲受苦。不然,那严二暗中行贿,致嘱官吏,那年老多病的人怎生受得这般苦楚?诚恐一旦毙命囹圄,则儿万死不能赎其罪也!”仇氏道:“儿不必如此。我想钱债细故,官府也不能把他老者怎么样委曲呢。待等明日,做娘的前去探听如何,再作道理。”多方劝慰,元春方才收住眼泪。这一夜,母女的忧愁,笔墨难以尽述。 再说是日午后,徐公升堂,吩咐张成把张老儿带上堂来,问道:“你这老儿,偌大年纪,怎么昧良吞赖人家的血本,是何道理?”张老儿叩头道:“小的果是欠了严某银十两,并无五十之多。今严二因说亲不遂,挟恨浮理,以此挟制小的是真。”徐公道:“欠银就是欠银,怎么又说起婚姻事来?难道严二要与你做个亲家,亦不辱没于你,其中显有别故,你可将始末从实招来!” 张老儿叩头道:“事因本年五月,小的欠了官租,无处措置。严府是小的惯送豆浆的,严二所以认得。小的因提及追呼之事,严二一时慷慨,许借小的银子十两。实则八扣,每月加三利息,一月为期,期满子母缴还。此际小的迫于还税,只得允肯,即时立券,严二收券发银。时已天黑,小的携银归家,不及细看。比及次日到银号里还税,将银一看,乃是夹铅的。 此际小的即赶到严府回换,奈严二不见。直候至第三日,始得一面。此际严二立心撒赖,哪肯认错。还说他的银子是上人赏与他的官宝,哪有官用夹铅银子的道理?把小的詈骂一番,还说要将小的送来老爷处打腿枷号等语。小的此际无以自明,只得回家。比及到门,公差喧嚷。幸得店中住寓的那位海老爷看见,一时慷慨,借了几两银子,才得把房税清楚。至期严二就来讨债,此时小的就为这项银子忧思成疾,卧于床上,连豆腐也磨不得。哪有银子还得?严二在店中大声嚷骂,立要讨偿。 此际小的妻女都来求恳。岂料严二心怀私念,就时假卖人情,不但不来讨银,反将一小锭银子放在小的家中,说相助小的衣食药费,如今银子现在家中。从此严二一连五个月头,都不来讨偿。于三日前忽遣李三妈来小的家中说亲,要娶小的女儿为妻。想女儿今年才得一十五岁,那里配得严二?所以小的不允。 孰料触怒了严二,复令李三妈来说:若是不允亲事,便要立即还银。故此到老爷台前冒告是实。” 徐公道:“你说来虽则如此,但是你现有借券在此,怎么说是浮理?”张老儿道:“小的亲手书卷的时节,是十两数目,如今卷上不知多少写的?”徐公道:“现在是五十两呢!”张老儿道:“天冤地枉,这是哪里说起!必然是严二故意改写,以此挟制小的了。求老爷详察。”徐公道:“真假皆当质讯明白。 唤了严二到来,浊清立分矣。”吩咐将张老儿带候差馆候质,遂将一通名帖,差了张成到严府提取严二到案相质,即便退堂。 再说张成拿了徐公的名帖来到严府,恰好严二正在门房上坐着。张成便走上前去,唱了一个大喏道:“严二先生,我们是兵马司那里来的,有话儿要面见大老爷,就拜烦相传一声。” 严二不知就里,接了名帖,便即来到内宅。时严嵩正退朝回来,在书房内看稿。只见严二手持一个名帖,走近身边说道:“兵马司徐爷,有名帖到后,并差人有话面说。” 严嵩接过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年家眷晚生徐煜邦顿首拜。”严嵩看过道:“他与我素无来往,今日差人至此何事? 只管传了进来,看他有甚话说?”严二领命,立时传了张成进内。张成连忙叩头,嵩唤起来说话。张成道:“小的奉了家老爷命,有帖子请安。二者因为尊管严二爷,昨日有状子到本衙门,控追豆腐店张老儿银两,本衙业已将张老儿拘到,即时审讯。奈张老儿不服,称说只欠十两,并无五十两之多,非对质不足以服其心。故本官特差小的到爷府上说明,要请二爷过去对质。” 严嵩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应该。”便吩咐严二道:“你既告了人,如今要去对质,即随该差前去就是。原贴带回,代我请安。”严二不敢不遵,便与张成叩谢了,随即出府而来。 暂且不表。 再说仇氏探听丈夫审过,押在差馆,听候质讯。自思严二势大,倘若徐公徇情,如何是好?便与元春女儿商酌。元春道:“母亲所虑极是。如今两造打官司,一则要有钱,二来要情面。 他那边是财势俱全的,我们只怕吃亏呢。想那海老爷,十分卫护我们,如今何不向他求个计策?倘幸而超脱,也未可知。” 仇氏道:“微你言,我几忘之矣。”于是母产一齐来到客房,见了海瑞,备细将丈夫的情由,对他说知,并要求他拔救。说罢,母女跪在地上,叩头不起。海瑞连忙把仇氏扶起说道:“尊嫂不必过礼,此事尚容酌议。如今尊夫不过是候质而已,总之缴足十两银子,还了他就是。”仇氏道:“欠债还钱,固是本该的。只是目下没有银子,如何是好?况且严府上的人,财势俱有。倘若徐公受了人情,却不把拙夫难为么?”海瑞道:“不妨,这位徐爷本是我的乡亲,我常与他来往的。也罢,待我到他署中,把你丈夫的真情对他说知,求他格外施恩于他罢。只是银子是要缴的,你家却又没有,我尚有二十余两银子在此,只索借十两罢。当日这锭假银子并严二放下的银子,都要一并拿去缴了,如此情证俱有,自然严二无能为的。”仇氏听了说道:“前日官税又累了海老爷代垫,尚未偿还,如今又怎好再取老爷的客囊呢?”海瑞道:“这个不妨。你可拿了那日前的南项东西来,立即与你前往就是。”仇氏母女再三称谢,便将一锭假银,几两碎银,一并交与海瑞。海瑞就在箱内取了十两银子,一同包好,别了仇氏母女,命海安拿了名帖,一径望着兵马司署而来。 时徐公上衙门方回,门上的传进海瑞的帖子来,说是亲拜。 徐公即令开门延入,彼此相见,略叙寒温。海瑞道:“小弟今日之来,特有一事相求乡台作情者。”徐公笑道:“海兄,你我乡亲,怎么说了客套的话出来?岂不令人笑煞呢!”海瑞道:“不是小弟之事,乃为他人之事,理应如此。”徐公道:“到底为何人之事?只管说来,弟无不代为尽力。”海瑞遂将张老儿告贷严二之银始末对徐公说知。 徐公道:“我昨日堂讯张老儿之时,也亦疑到严二改写券数,故此特令人到通政司要了那厮前来对质。帖子已去,谅不久便到。想奸奴如此肆害,这还了得!小弟是个不避权势的,须要办他。”海瑞道:“现在假银碎锭在此。如今小弟代张老儿还缴十两,一并带来了。”即唤海安拿上来与徐公观看。徐公叹道:“再不料奸奴如此,言之令人发指!”遂吩咐家人,将三项银子立时交与张老儿,叫他到对质时拿来呈缴。海瑞道:“仰蒙乡台照拂,如弟身受也。”徐公道:“不是这般说,小弟生性最好锄奸去暴的。”海瑞谢别而去。 少顷张成来报,严二业已唤到,请爷示期带讯。徐公听得严二唤到,即吩咐各役在大堂伺候。少刻升堂,徐公坐在公座上,吩咐先带严二上堂。严二来到大堂,见徐公打千请安。徐公大怒道:“怎么见了本司不跪?那里来的偌大的家奴?”吩咐左右揸下去,先打五下脚拐。两旁答应一声,把严二揸下,重重的打了五下。严二叫痛连声,只得跪下。徐公道:“你控告张老儿欠你五十两银子,可是真的么?”严二道:“怎么不是真的?现有张老儿亲手书券为据,求爷详察。”徐公笑道:“张老儿欠你十两银子是真的,这是原券上的银子数。那实在的银子,却是夹铅的,难道本司不知么?”严二道:“银子真假,张老儿难道不认得?况且事隔三日,方才来换,便可概见矣。”徐公道:“可又来,既说是五十两,怎么又只赖你一锭? 这还有什么辩处?”严二不服,徐公即唤左右带张老儿上来。 须臾张老儿到堂,徐公问道:“你的话有无捏骗?今日对着本司质证。”张老儿便将严二如何起意借银,如何逼债,如何遣媒来说亲事,备细说知,并将三项银子呈上堂去。徐公道:“严二,你的假银子现在此处,至于放下买好的银子亦在此处。 你还有何说?”严二道:“假银不在今日言之。这几两银子,是我一时可怜,故此帮他的,难道有什么不是么?”徐公大怒道:“你在本司面前,如此矫强,其横暴可知。本司要先办你一个假银骗陷,恃势挟制的罪名。”吩咐取大枷过来,先将这厮枷示通衢,然后再行申办。严二听得要枷他示众,急忙叩头说道:“求爷恩典,容小的剖诉。”正是: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铁铸熔。 毕章严二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三部堂同心会审 却说严二听得堂上吆喝,要取大枷来,将他枷号。那时严二慌了手脚,无奈叩头哀乞道:“小的借银与老儿,本非歹意。 今蒙老爷枷号,则主人之面目何存?恐于理不顺。”徐公喝道:“该死的奴才,自知有罪,却不自悔,动辄以主人权势吓人。 别个可以被你吓得,我徐某既奉圣旨来守职,惟知执法如山,再不肯半分徇私的。你恃着主势重利放债,律例峻严,自应按议。何况又以假银坑陷贫民,加写券约,种种不法,言之令人发指。本司只知照公办事,分毫不苟。”吩咐左右:“快将大枷来!”各差役答应一声,急急将顶大极重一面大枷,抬到堂阶,看时约有一百斤重。徐公喝道:“来给我快些上了!”须臾之间,把严二上枷。徐公亲执朱笔,标判枷由。写着:五城兵马司指挥枷号恃势骗陷犯人一名严二示众。枷号三月,限满号办。 发仰正南门示众。 枷子上颈脖,严二此时无可奈何。徐公吩咐将严二发出去。 这张老儿只许缴银八两,另有假碎各银,均交库吏收贮,判毕退堂。 书吏领了赃银进内禀道:“老爷,适间枷号严二,固属情理均有。但伊主严嵩现任通政,威权正盛。今老爷将他家人按律严办,不无忌恨之念。老爷既已秉公办理,即当申奏朝廷方是正理,庶有质证,望老爷详察。” 徐公听了点头道:“非你言,我几忘之矣。须要通详方可冀邀代奏,如此你可即速缮详文送阅,以定行止。”书吏应诺,即到外厢连夜书缮详文,立即送入。 徐公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五城兵马司指挥徐煌邦为奸奴恃势欺压赤贫,业已审实,特详以期俯察事:窃照南城张老儿开张豆腐小店,一向守分。夫妻无子,只有一女,年将及笄。父母三口,相依为命。 迨因本年张老儿店中生意淡泊,拖欠地税,屡奉严催。 张老儿无以为计,忧焦莫解。适送豆浆前往严府,而严二素日认得张老儿,见其面带愁容,偶尔询及。张老儿备将始末罄诉。严二即佯为慷慨,许借银子十两,约以八扣加三,一月清还。张老儿迫于交税,明受重利,希图应手,即日书写借券,交严二收执。时已日暮,严二故以假银相授,张老儿不暇细验,即将银袖回家。次日即至银号兑纳。 孰料该银夹铅,系严二有心坑陷。此际张老儿既不能上纳国帑,复又受骗,随即赴府寻觅严二回换。而严二预知隐匿,使张老儿欲见无由。直至第三日,始得见面。严二即责以不早来之词。张老儿并述不得见面之由。严二正在行计之秋,哪里便甘易换,说银是通政赏赐,焉有假夹之理。 原以张老儿贫老无依,噬肥混赖为词,将要面禀严通政送司究办。 张老儿本乃市佣,忽闻此言,如稚子乍闻轰雷,心胆俱裂,只得抱憾而归。甫及店门,而公役追迫之声喧阗一室。正在无可如何之处,恰值住居客人见其情景难堪,不忍见彼狼狈,特捐囊代纳税项。 迨至期满,严二即到逼讨。时张老儿亦因欠债无偿,忧思成病,卧床闭铺,自治不暇,妻女枵腹,莫能及偿? 故严二得肆詈骂,百般索诈。张老儿妻仇氏、女元春,见严二迫逼,遂面恳稍宽期限。严二遇见元春美貌,便欲共赋桃夭。先自包藏祸心,立宽期限,复以碎银相助,佯为慷慨而去,实盖欲藉此以买好于仇氏母女也。迨去后五月不来,实有预算。旋遣李三妈为媒说亲,而张老儿夫妻以为其女与严二年纪不当,坚执不允。严二怒,复遣李三妈致词,称说如不允婚,即要还银。窃将借券加改一十两为五十两,欲藉多久以为挟制之术,前来控追。 经职唤张老儿到案,再三研讯,所供不讳,明无遁词。 随即唤严二赴质,经张老儿面证其非,所有假银并碎银等项,当堂呈缴。而严二恃势不服,违抗堂判,实属目无法纪。忖思京都会至大,岂容此等奸奴作恶,将来必至效尤。 又查律载“家主作官,失约家奴,致作奸犯科,罪止军徒者,主照失检律革职”。今通政严嵩,身为通政大员,不能觉察一家奴,遂致坑陷良民,抗藐地方官员,实属不能防范,有亏职守,理合查照国律按议。其家奴严二合问议恃势剥民重例,杖一百,发口外宁古塔充军。其家主照滥职失约律,照例革责。理合先行具禀宪台察夺。除已将严二枷号候办,合行详候宪台察夺施行。特此申详。 右申五城都察监察御史王嘉靖年月日兵马司徐煜邦书吏把缮稿呈进,徐煜邦看了,立时书了行字。书吏即刻缮正送进用印,立时申详到监察道处。 这监察道御史姓王名怨,原是山东临城人,由进士出身,历任部属,特授今职,最是一个忠直之臣。见了详文,即时收了进内,批道:如果严二不法,重利剥民,并用假银陷害贫户,大干功令,仰即严究历来所犯次数,录供详报,候具奏请旨定夺。先将张老儿保释,如质讯,再行传唤,毋得滥行羁押。 粘抄并发。 这详文一批,发了兵马司,敢不领遵。即命张老儿取保回家候讯,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王恕即日具本奏知。嘉靖帝看了本章,私忖道:“严卿为何失察家人,致被有司参奏?”这是国家定例,碍难辗转,遂朱批道:通政司严嵩,有无纵容家人滋事,着三部大臣,秉公确讯具奏。如虚坐诬。先将该指挥承审缘由录报,候旨定夺。 旨意一下,三部大臣领旨,即来请严嵩赴质。 看官,你道三部大臣是谁?小子说来。兵部尚书唐瑛,刑部尚书韩杲,太常寺卿余光祖,这就是三部大臣。明朝定例,凡有在京大小官员作奸犯科者,皆传三部会讯。当下严嵩听得有旨,发到法司衙门候勘,不禁惊恐,埋怨道:“这奴才好没来由!有限银子,怎么闹出这般大事来,连累于我。既今奉旨,不得不去。”遂换了青衣便服,来到三法司衙门。恰好三位大臣升堂,严嵩只得低声下气的报门而进。正所谓: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严嵩既进了大堂,只见三位大人端然坐于座上,严嵩只得上前行参。韩杲道:“通政司少礼,请厢房少坐,有话再来相请。”嵩揖退。 少顷韩杲吩咐左右,将人犯带上堂来。须臾,张老儿、严二俱已带到,跪于堂下。韩杲吩咐把枷松了,然后问话。左右立即把枷脱松,仍带严二上堂跪下。韩杲道:“你就是严二么!”严二叩头道:“奴才便是严二。”韩杲道:“你身充通政司家人,自有吃着。何故重利放债,假银骗陷,改写借券,藉制贫户?复敢勒娶人家闺女,这就罪不容诛了。你可知死么?” 严二叩头:“奴才并不敢索赖良民。借银图利,这是有的,求大人参详就是。”韩杲道:“既是奴才,哪有许多银子借与人家?敢是在外勒诈人家的么?”严二叩道:“这个奴才怎敢? 此项银子,乃是家主平日赏赐的。”韩杲道:“哪有赏赐得许多?我也明白了,必是你家主交与放债的是真,你却于中侵易,故意骗人,可是的么?”严二道:“家主身为大臣,焉敢放债图利?还望大人详察。” 韩杲看见严二口供太坚,不肯成招,便令带了下去,遂唤张老儿上堂,细问一遍。张老儿就照着前供直禀。唐瑛听了,想一想,便向韩杲耳边称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韩杲点头,便令把张老儿缴的假银并碎银二项呈了上堂唤左右,请严嵩说话。 须臾嵩至,唐瑛道:“通政不合与银子这奴才放债,故有今日。如今这锭假银,严二坚供是通政原兑银子,说这般如此,只恐有累足下矣。”严嵩只道真是严二所供,乃作揖道:“在下原有些须银子,交与严二生息,俾其藉此养赡,并非图利肥囊,哪有假银之理?只是奴才自行换易是真。列位大人,休听此人谎供。”韩杲道:“银子现在这里,足下可看一看是原物否?” 遂将假银递与严嵩观看。严嵩接着看了笑道:“哪里是在下的? 即在下的银子交与此奴手上,俱有字印。列位大人不信,可即令此奴来面证可也。”韩杲便令取过严二上堂。 严嵩一见大怒,骂道:“该死的奴才,私用假银,还敢赖我?我平日交与你的银子,皆有字印的。为什么在各位大人面前诬主?”严二听了不知所以,含糊应道:“爷平日交与小的银子,果有字印的。此锭无印,乃是张老儿换转了的。”唐瑛听道:“是了,是了,你主是个高官,哪有这项假银来?都是你换了的。”遂请严嵩方便,随即令左右将严二仍复上了长枷,把张老儿释放回家,吩咐退堂。 三位大人商酌,要将严嵩容纵家人出本放债字样,具本申奏。唐瑛点头道:“如此甚善。”三人遂联衔上本入奏。嘉靖看了,心中偏袒着严嵩,乃亲批本尾云:严二借主放债是实,干连家主,殊属有因。此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者也。朕已洞悉其情。兹着将严二枷号三个月,期满杖释,以警将来。严嵩着革职留任,以示失察之咎。张老儿免议。钦此。 旨意下了,三部大臣只得遵旨发落。正是:世上无财不为悦,朝内有人好做官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大总裁私意污文 却说圣旨一下,三部大臣只得遵旨办理。严嵩奉调革职留任,严二枷号不提。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三个月余。 其时严二业已松枷,复回严府,严嵩亦开复原职。惟严二挟恨张老儿,时刻要寻事陷害,所恨无隙可寻,暂且隐忍。 又说元春见海瑞屡次有恩于父,心中十分感激。时对父母说道:“海老爷在我们店中,将近住了两年。父亲屡屡受他大恩,自愧我们毫无一些好处报效,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如何是好?”张老儿道:“海老爷是一个慷慨的人,谅亦不在于此。 只是我们须记在心上,好歹报一报他的大恩就是。” 一日元春偶见海瑞足上的鞋子破了,便对父亲说道:“你看海恩人的鞋子也穿破了,我意欲亲做一双送他,聊表我们的心,以为报恩之意。不知可否?”张老儿道:“如此甚好,亦使他知我父女的心。”便即时到街上去,买了鞋面上等南缎、丝绒布里等项。买齐回家,交与元春。元春道:“父亲可到海老爷房中,寻他一只旧鞋来,做个样子,大小不致失度呢。” 张老听了,急急走到海瑞房中,见了海瑞道:“海老爷,我意欲与你老人家借件东西,不知肯否?”海瑞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去用,只管说来。”张老儿道:“小老看见老爷云履十分好样,意欲借一只去,依样造双穿穿,不知肯否?”海瑞道:“这有什么要紧?”便亲自取了一只旧鞋,交与张老儿。张老儿接过鞋来,就揖道:“改日送还。”遂相别,直拿到里面交与元春,元春便收下。 次日照着式样,把缎子裁了四页鞋面,亲自用心描绣。不数日已经绣起,果然绣得如生的一般。又将丝线滚锁好了,随又拿白布裁砌成底,不数日业已告竣了,是日将新并旧一齐递与父亲送去。张老儿接鞋一看道:“我儿果然做得华丽。”即便欣然手舞足蹈,急急的到街上买了一盘馒头,回家将一个盒子盛了,送进客房,见了海瑞,纳头便拜。海瑞不知其故,忙挽起说道:“老人家,此礼何来?”张老儿道:“小老屡屡蒙老爷恩庇,无可为报。昨小女亲绣朱履一双,送与老爷穿着,聊表寸心而已!”海瑞道:“不过略为方便,何足为念?又劳姑娘费心,断不敢领惠。”张老儿道:“小女区区薄意,岂足为敬。老爷如不肯赏脸,使小老合家不安。”海瑞道:“既蒙你父女一番心意,在下只领一只足矣,余者决不敢领。”张老儿笑道:“鞋是一对的,哪有受一只之理!”海瑞道:“我本不敢收的,只是你老人家一番厚意,故此不得已收下一只,以为他日纪念。” 张老儿道:“收下一只,也就罢了。只是这几个点心,还要望老爷再一赏脸如何?”海瑞道:“受了鞋,这就够了,点心是决不敢领的。”张老儿再三央求,海瑞决不肯领,张老儿无奈收回。海瑞受了这一只鞋子,看见果然刺绣得好,玩视良久,收置箱中。暂且按下不提。 又说严二一心挟恨着张老儿,恨不得一时寻事陷害于他。 适值嘉靖有旨,要选宫妃,凡有人间美女,俱着有司送京候选。 这旨意一下,各省钦遵,纷纷挑选,陆续进京,自不必说。严二听了这个消息,满心欢喜,自思此恨可消矣。遂将元春名字面貌令画工绘了,就假传严嵩之意,送到大兴县来。那大兴县姓钟名法三,见了画图,吃了一惊,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美女子,真天姿国色也!”遂即时来到张老儿店中,把张老儿唤了出来,倒把张老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出来跪着。知县道:“闻得你的女儿生得美艳,当今皇上,亦已知道。现有画图发下,着本省前来相验。可即唤出来,待本县验过,好去复旨。”张老儿道:“小女乃是村愚下贱,蒲柳之姿,怎能配得天子?”知县道:“这是皇上旨意,好好叫她出来一看就是。”张老儿不敢有违,只得进里面把元春唤了出来。 元春大惊失色,只得随父亲出来,见了知县,深深下拜。 知县定睛一看,果然勾人魂魄,说道:“果与画图上不差。今可随了本县回署,令人教习礼仪,待等香车宝马送进宫去,管教你享不尽富贵。”就即吩咐左右,立唤一乘小轿上来,将张氏先送进署去。张老儿哪肯容去,急急唤了仇氏出来,一齐跪在地下哀恳。知县哪里肯,吩咐速速上轿,如违以抗违圣旨定罪。张老儿不敢再抗,眼巴巴望着女儿上轿而去,知县押后而行。仇氏哭倒在地,反是张老儿再三劝慰。时海瑞亦来相慰道:“二位不必悲泣,令爱具此才貌,此去必伴君王的。二位就是贵戚,富贵不绝的。况他是奉旨来召,纵是哭留,也是无用。” 张老儿听了,方才渐渐止了哭泣,只得安心静听消息。正所谓: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再说元春被知县喝令左右强扶上轿,来到内署,幸有知县夫人为她宽慰。元春自思薄命红颜,今已至此,亦不悲泣了。 知县大喜,立时令人制造香车宝马以及锦绣衣服。忙了半月,诸事停当,此时元春亦习熟了见君的大礼。钟知县便来见内监王恺,将元春来历备细告知,恳托王恺代奏。王恺应允,乘便奏知。 嘉靖大喜,即命王恺以宫车载入内庭。果见元春生得如花赛玉,虽西子、太真无以过之,龙心大悦。令备宴在西华院,与元春欢宴。是夜,帝与元春共寝,十分欢喜,次日即册为贵妃。令内监持千金赐与知县,将张老儿钦赐一品,仇氏为承恩一品夫人,另有彩缎、黄金、玉璧等项,赐赍甚厚。 此际张老儿乍膺显爵,又得钦赐许多东西,竟不知所措,惟有望阙几叩而已。又来叩谢知县。钟法三看他是个国戚,急急开门迎接,备极谦厚。张老儿道:“小女若非大老爷,焉有今日!此恩此德,何时可报?”知县道:“岂敢,此是娘娘洪福,与仆何干?但是国戚,向有定制。公今既为贵戚,自当珍重,旧业合行弃却矣。”张老儿道:“大老爷吩咐,本当从命。 但是小店尚有一位海老爷在店中,住了二载有余。今一旦改业,岂不撇下了他?”知县道:“这是客人,哪里住不得?何必介意。”张老儿道:“不是这般说。这位海老爷虽是个客人,然有大恩于我家者也。今得富贵,岂忍弃之。”知县道:“既是恩人,不忍相弃,就留下这店与他居住就是。大人与夫人可到敝衙来住。待等造了府第,然后迁去便了。” 张老儿应诺,告别回店,将此事对海瑞说知。瑞曰:“这是本该如此。但宝店物件太多,只恐在下一时不能照拂,若有遗失,心中过意不去。况且场期在即,会试后即便言旋。久欲迁住别店,恰好相值,就此交还老大人便了。”张老儿道:“如此岂非是老拙故意推出恩人么?这却反为不美。如今恩人且再屈些时,待会试后再去不迟。若今日迁去,人皆说我负心人也。”再三强留,海瑞只得住下。未几便是场期,海瑞打点会试,自不必说。 再说是岁会试大典,嘉靖帝钦点几贤大臣为大总裁。你道哪几位? 大总裁通政司严嵩,大总裁礼部尚书郭明,副总裁兵部侍郎唐国茂,副总裁詹事府左春坊胡若恭,提调官兵部侍郎王琅,监试官太仆寺卿沈蔚霞,巡风官光禄寺卿应元,监试官内阁学士刘彬。 内帘同考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朱卓云,翰林院检讨伍相,刑部主事刘瑾,工部郎中李一敬,户部郎中果常,给事员外郎白亮祖,太子洗马邹升,翰林院侍读学士吕知机,侍读学士胡湍,太常寺少卿陆和节。 外总巡察官:步军统领一等承恩齐国公张志伯,左卫都指挥开国诚意伯刘椿。 其余在事人员,不必多赘。到了三月初六日,各官入闱时,严嵩是个大总裁,自然另具一番模样。各官俱不心服。严嵩与众人大不相能,所以各怀异向之心,暂且不表。 到初八日,各省举子纷纷人闱,海瑞亦到贡院,点名已毕,各归号舍。初九日五更就出题目:首题:“大学之道”一章。次题:“君子务本”一节。 三题:“足食足兵”一章。诗题:“赋得春雨如膏”得速字五言八韵。 题目一下,各举子潜思默想。海瑞更不思索,一挥而就。 头一个交卷,就是姓海的。到了二场,五经文论,海瑞作得十分流利。三场策问,亦中时弊。海瑞自忖今科幸或获售,亦未可定,遂在店中静候放榜。 再说海瑞的卷子,是朱卓云首荐上去,三位总裁俱称叹不已,以为会元非此卷却再没有第二卷可得的,佥谓宜置第一。 惟严嵩怀恨妒忌,自忖他们看我不上眼,我是个正总裁,主政在我,我却偏偏不中他,遂在卷上面故意弄了油脂在上面。 到揭晓日,四位总裁都在至公堂上,共议五魁,三位都说此卷可以中元。惟严嵩摇首道:“不得,不得。”众问何故。严嵩道:“列位还不曾看见么?你看上面沾有油脂,这却不得越例的了。”郭明道:“这是我们里面沾了的,却不与举子相干。 若是自行打污的,收卷官就有证明,房师也不荐上来了,岂可因此屈了此人之才!”严嵩道:“但看其文理尤甚平常。”竟不中之。故意将卷子撒开,另取别卷抵换。正是:功名皆命定,偏遇丧良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张贵妃卖履访恩 却说严嵩心怀妒忌,要显自己厉害,故意把共荐的会元卷子撤了开去,另换一卷上去抵补,把榜放了。故此海瑞名落孙山,无情无绪的,不禁长叹。海安道:“老爷不必如此。今科不得高中,明科再来就是。”海瑞道:“功名得失,固不必怨。 但此刻盘费都没有,如何归家?”海安道:“昔日张老儿贫困时,老爷屡捐客囊相济。如今他已富贵了,何不向他略借百余两,以作路费?下科赴考带来还他就是。”海瑞道:“你们哪里知道,张老儿到底不是读书的人。今者偶因女儿乍富乍贵,我却向他借贷,则平日护卫他的心事,也尽付之流水。况我曾有言说过,会试后便迁居的。如今名落孙山,复有何颜再去伊人相见?迁居之后,再图归计。你二人可到外边寻觅旅店,迁了出去,再作道理。”海安不敢多言,便去寻觅旅店不提。 再说张老儿因女儿乍得富贵,此际就有许多官员与他来往。 这一日是哪一位大人相请,那一日是哪一位尚书部堂邀饮,所以无一时空闲时节。这仇氏亦不时到宫里伴侍女儿,那店中并无一人往来。海安寻着了旅店,便来说知。海瑞看见张老儿不来店中,遂做一书札,以为留别之意。其书云:萍水相逢,竟成莫逆。三载交契,自谓情殷。诸承关注,感荷良深。更喜天宠乍加,椒房亚后,贵勋之庆,欣慰故人。瑞命途多蹇,仕路蹭蹬。两科不售,徒有名落孙山之叹。今议图归计,故以暂别东道主人。近因老丈贵务纷纭,不获面辞。所有店中什物,俱已照点,如数封志完固,并请邻人眼同点齐,封锁店门,以候翁归检点。所有厚恩,统候将来衔结可也。定期归日,另当躬亲拜辞。专此布达,并候升祺不一。 晚生海瑞顿首海瑞把书信写了封固,另将房内什物,逐件开注明白命海雄请了左右邻人来到,告知备细,并请他们眼同检点一次。什物各件,交付清楚,随与邻人告别,一竟搬到东四牌楼旅店住下,徐图归计。 比及张老儿回时,海瑞已经搬去两日。邻人备将言语告知,张老儿不胜赞叹其忠厚。及进里面,看见了遗札,自悔不该前日到某人家去饮酒,以致不能与海瑞恩人一饯,深以为恨。暂且不表。 再说元春既蒙恩宠,贵掌椒房,然时刻念着海瑞之恩,未尝须臾忘报。这一日看了新科进士录,却不见海瑞的名字,叹道:“何斯人之不偶也!他的才学以及心术,慢说一名进士,即使状元亦不为过,怎么偏偏名落孙山,这是何故?想起当日我父母被严二强迫之时,若非海恩人相救,焉有今日之荣,受恩岂可不报?但恐他看见榜上无名,即议归计,我纵在皇上面前提挈他也是枉然的。” 左思右想,忽见仇氏进宫而来。元春便问道:“母亲,近日海恩人在店中作何景况?”仇氏道:“他见榜上无名,竟迁去了。临别之际,你父亲不在店中,他便邀了左右邻人到店内,将他房内所有的物件,逐一公同查点明白交付了,然后迁去,又不说是迁到哪里。及你父亲回店,始知备细。又得见留别书札,只言不日就要起程,再来面辞等语。我想此人真是个诚实君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