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公小红袍全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5873 [book_dec]简称《小红袍》。长篇小说。清佚名撰。十卷四十二回。书叙明代忠臣海瑞晚年与权臣张居正父子的斗争故事,揭示明代社会黑暗现实。 但亦杂有荒诞情节。 《海公小红袍传》是《海公大红袍传》的续篇,是继《海忠介公居官公案》一书之后,连贯地表现海瑞后半生72岁至100岁(事实上海瑞只活了74岁)事迹的讲史公案小说作品。主要描写海瑞晚年的政治活动。有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book_img]Z_14493.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海刚峰请旨归田 张居正负幼登殿 解组归来鬓已斑,林泉清趣且偷闲。 君恩应比如山重,梦寐难忘忆圣颜。 日午天青,幂罩关山,双旌又来。料苍生属望,梦难辞鞅掌,那避喧哗。遗爱长存,殊勋不泯,谁识心劳抚字哉!征途上,早流连瘦马,荒驿宫梅。林居拟遂初怀,却缘甚、趋庭鲤对乖。慨当时虎视,双眸炯炯,俱成鹤发,满颔皑皑。朔雪迷空,蛮烟匝地,须信人生亦有涯。丹青在,共临风延伫,眄想徘徊。 这《沁园春》一调,专为忠君爱民、毕生劳瘁、以民生国计抱负终身、至老而无倦者,后之人,故美之以词颂,采之以传奇,千载而下,知所以为忠也,为诈也,为不肖也,为贤也。 然世人多以忠贞节操为千古美谈,奸邪谗佞视为遗臭万世。那知无奸邪谗佞,无以见忠贞节操之人;无忠贞节操之人,无以除奸邪谗佞之党。试举《小红袍》一书。 话说明朝有一位大臣,谥忠介公,姓海名瑞,号刚峰者,广东琼江县人。赋性忠直,器宇魁梧。年二十七时,以贡士起家,授淳安县令。因那时严嵩权奸当国,他便与严嵩作对。严嵩百计谋害,幸老天庇佑,后竟扳倒严嵩,为国除奸去暴。又曾保全国母、太子,功在朝廷,中外悦服。嘉靖天子钦命南直操江之任,御赐飞龙旗两面,上写着:“逢龙截角,遇虎敲牙。” 到任以来,奸邪屏迹,官清民乐,这也不表。 有松江府华亭县书生姓陆,名秀,字元龙。父陆汉臣,母何氏,遭恶宦阴谋架陷,父母相继沦亡。陆元龙落拓风尘,栖身无所,幸徐尚书告归林下,怜才物色,招入为婿。适海爷按临南直操江,不怕皇亲国戚,惯要剪除,元龙就去呼冤,立刻为伊剖断,冤伸枉雪。又有郭成,字文孝,混名孤儿,江宁府上元县人。父早逝,孤儿性孝谨,随母寄食舅氏,遂弃举子业。 海爷怜他孤苦,赠他白金,得以攻书入泮。恰好秋期将至,郭成赶闱,陆元龙亦与秋试。元龙得中经魁,郭成得中第十四名举人,二人来到操江衙门拜见恩师。海爷道:“贤契自从一别,苦志诗书,可喜一举成名,不负当日老夫冰鉴。”二人道:“多谢恩师提拔,衔环难报。”海爷道:“贵同年在此,我有杯酒称贺。”左右备酒,席间说些别后寒温。海爷道:“二位贤契,我端正书札在此,俟进京时递与相国李公,自有好处。”陆元龙、郭成二人拜别辞出。于是二人择吉进京。 到了相府,投递海爷书信。李太师细问海操江在任如何,二人称道海爷居官公正廉明,太师甚喜。郭成、陆元龙告别回寓。 看看春期已到,二人进场。榜发,俱各高中了进士。陆元龙殿试中了探花,郭成钦点翰林,在京供职。 海爷三年任满,回京复命。皇爷大悦,道:“爱卿忠正清廉,不负朕所托,今升卿为兵部尚书。”海爷忙叩头奏道:“臣蒙圣上加恩,本当尽忠报国。但今臣一则筋疲力竭,二则年迈无子,三则学疏才浅,不堪为官,望天恩赐臣告归林下。”皇爷道:“卿素负才能,赤心为国,正宜助朕掌理朝政,岂可辞朕而去?”海爷又奏道:“臣果系老迈,不堪办事,乞天恩放归田里。臣死在九泉,亦感皇恩。”皇爷见海瑞决意要去,乃道:“爱卿既决意要去,朕亦不忍强留。今准卿告假一年,还乡祭祖,候限满之日,来京供职。”海爷谢恩退朝,同僚尽来送行。海爷荣归林下。荏苒流光,过了许多岁月,暂且按下不表。 且讲隆庆皇爷登基六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期本年二月间,龙体欠安,至四月甚至沉重。娘娘心中忧闷,叫—声:“万岁呵!太后寿高年迈,王儿又小,若有不测,叫四岁孩儿怎能治国?”皇爷道:“御妻呵!不必忧虑,只消把王儿托付一个忠臣,总理朝纲,便可无忧了。”娘娘道:“不知万岁要托何人?”皇爷道:“你且回避,只留王儿在此,朕自有主意。” 皇后退入后宫。 皇爷命内侍传到十位朝官见驾。内侍传出旨意,那十个大臣,即刻随宣进入寝宫朝见。皇爷道:“朕今宣卿等非为别事,只因朕病体沉重,恐有不测。太子年幼,无人保驾,特宣卿等,凭太子自择,学那周公辅成王故事,负幼登殿。”诸臣听令。 皇爷道:“王儿你去择来。”那太子遍观,中意张居正,便跑身边,要他抱。居正抱起太子。皇爷道:“王儿可谓目下有珠。” 即命太子拜他为师傅,封为太师,其妻林氏,封一品夫人,入宫保护太子。“明日传集百官,朕当传位,命太子临朝登基。” 诸人各各谢恩退出。 到了三更,百官齐集午门。忽听金殿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百官随班入朝,三呼拜舞,俯伏金阶。那居正抱了小主,端坐龙亭之上。两边宫娥彩女,内侍太监,团团簇拥。居正心中暗想:“果是快活!难怪前朝臣子,多有谋位之意。且待我试他一试。”就把太子放在旁边,自己端坐。一霎时头眩目暗,一交跌坠下金交椅。只见殿中有数十个青面獠牙的天神,手执刀斧,走上前来,夹头夹脑乱砍。居正大叫,爬起来抱了太子,将身复坐龙亭之上,那一班神将忽然不见了。居正心中大惊道:“看这小孩子,他倒有这福分。”便开口说道:“诸卿,老夫承天子之命,抱新君登位,改年号为万历元年,但愿诸位辅佐圣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君圣臣良,四海升平。文武百官,加升三级,天下百姓,赦免本年钱粮。钦哉谢恩!” 百官退朝。居正抱太子乘辇退入寝宫,朝见隆庆皇爷,奏道:“臣奉旨抱太子登基,百官俱各悦服,洪福齐天。”隆庆道:“托付有人,寡人之幸也。”命排宴,以劳太师辅佐之功。 居正受宴毕,谢恩出朝,回归第宅,心中暗想:“今日抱太子登基,看他小小孩子,倒有大人福分。老王爷托我保驾,总理朝纲,待我慢慢计算,谋夺天下,有何难哉?但我所生四子,长名茂修,次名惠修,三名明修,四名因修,虽各在京随侍,但未有前程。我今官居极品,不怕朝中百官不来奉承。只消吩咐几个心腹官儿,何怕功名不显?” 不说居正以下设想,再讲隆庆皇爷,自从传位太子之后,龙体日加沉重。忽一日龙御上升,新君哀举,班诏天下,百官治丧挂孝。那张居正见上皇驾崩,越发胆大。心中想道:“朝中文武,也有敬我的,也有怕我的,也有怪我的。敬我的立刻加升,怕我的越加威严。惟有怪我的,我定要立刻削职,或诛戮,或贬,或窜。即时廷臣尽是我党,便不怕人了。”于是所升的不是他门生故旧,便是他干儿义子。朝中一班正人君子,个个怨愤。 不期恼了一位皇叔,乃镇东辽王,十分怀忿。一日早朝,出班奏道:“臣镇东辽王,有表章冒奏天颜。”内侍取上,铺上龙案。那五岁皇帝,那晓得本中所言甚事?居正在身旁,看见本中所言之事,俱是劾他专权误国、杀害忠良之事。不知居正看了本章,意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杀亲王巧传御笔 戏宫女假寐龙床 大家设镇重藩封,保障边疆得安宁。 本为幼君除弊政,权奸矫旨害贤王。 再讲张居正看见东辽王奏他专权误国等到事,心中忿恨,道:“东辽王!你虽是金枝玉叶,但你职非言官,出位言事,分明欺主年幼,毁谤大臣,心怀不善,莫非要谋夺江山么?” 辽王大怒,骂道:“你这奸贼,欺主年幼,把持朝纲,杀害忠良,满朝尽是狐群狗党之人,异日必有弑夺之祸。乞主人速将居正尽法,以免祸根。”居正忙代传旨意道:“辽王擅骂宰相,当殿欺君,候旨定夺。”遂将御笔塞在小主手中。原来居正要谋大事,只教小主写一个“斩”字。居正接上,大呼道:“奉圣旨,立拿辽王斩首!” 两边校尉尚未动手,早被辽王趋至御座之前,将手把居正一持举起半天,大喝道:“奸贼!我王室至亲,并无不法,你乃假传圣旨杀我么?”说罢,将居正扯下一丢,跌得半死。朝臣见了,俱来相劝。那内侍恐惊了龙驾,忙传达室旨请退班,抱了幼主,退入后宫。诸臣只得退朝散班。 那居正回府,心中想道:“可恨辽王,今日在朝中把我这等羞辱,我必要把他摆布。”心中沉吟半晌,道:“有了,我今点齐铁甲奇兵一千,围住他府第。用一个心腹官员,传旨将他满门取斩,方泄我恨。左右,你去传兵部陈爷,叫他预先点一千铁甲奇兵,明日午门候旨。”左右领命去了。 次日五鼓,居正入朝,即将自己写的旨意呈上幼主。那幼主不知,又批一个“斩”字。居正捧了圣旨,传宣道:“圣上有旨:着兵部陈文,提御林军一千,围着镇东辽王府,满门斩首回奏。” 陈文接了圣旨,来到王府,大叫道:“圣旨下,跪听宣读。” 辽王忙穿衣冠,接入跪下。陈文开读诏书道:“镇东辽王,欺君慢上,实有反逆之心,应该满门取斩,以正国法。钦哉谢恩!”辽王听了,怒发冲冠,也不谢恩,站起来大叫道:“先帝呵!满朝多少忠良,你不付托他辅佐幼主,偏偏托奸贼。如今把幼主欺骗,把我一门抄斩。天使大人,待本藩回奏太后,然后就刑罢。”陈文道:“旨意已下,谁敢迟延?左右动手!”铁甲奇兵一刀将辽王斩了头下来。众人一齐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从辰时杀到午时,把一家千余人杀了罄空。陈文入朝缴旨。居正又着人抄没家产,抄出白银二百万两。居正命人搬入相府,将王府封锁。次日,陈文升为吏部尚书。 居正每日朝罢,进宫教习幼主,这些太监、宫娥,轮流伺候奉侍,日日在宫中饮宴,然后回去。 这一日,太后传旨说:“太师教习太子有功,内宫赐宴。” 居正谢恩入宫,吩咐不用太监服侍,只留宫娥斟酒,饮了多时,不觉大醉。见执壶的宫女花容月貌,十分美色,不觉春心摇动,微微笑道:“你这宫娥过来,我太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娥走到太师跟前,含笑答道:“奴名叫灵儿。”太师道:“好一个灵儿!我且问你,你是伺候太后娘娘的,还是伺候先帝的?”灵儿道:“是伺候先帝的。”太师道:“你年纪多少了?先帝可曾幸过了么?”灵儿见问此话,脸皮都涨红了,只得说道:“今年十八岁了,已被先帝幸过三年了。”太师见了,越觉姿容妖媚,一手把她搂着。灵儿春心亦觉摇动。两边宫女,俱各走开。太师色胆如天,两手抱住灵儿,便扯裤。灵儿道:“这个使不得。”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干了此事,异日必另眼看待你。”灵儿道:“妾虽经先帝宠幸,未经大战,必须轻些,莫作残花看待。”太师道:“我自然晓得。”灵儿道:“这儿恐有人来不便。”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到龙床之上去。” 两人来到龙床,正要行事,忽外面大叫:“太后娘娘驾到!” 居正听了,大惊失色,慌忙假睡在龙床之上。太后见居正睡在龙床,心中不悦,命太监传宣道:“太后娘娘有旨,张太师讲书饮酒,如何耽搁许久?速即回府理事,毋得迟延。” 居正一场没趣,忙出宫回府,心中想道:“我今日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知道,倘相传出宫,岂不被人评论?我想古来欲谋篡位者,手下必有雄兵猛将,钱粮足备,方能成事。但在京时预备,恐露人耳目。荆州是我家乡,又离京甚远,叫四孩儿在家密密招集,若京师有个动静,只须一支令箭调来。便是钱粮兵备,动费浩大,一时难以凑集。我想宋朝杨家将的子孙,聚集在岣屺山,田地甚多。宋朝以杨业有功于国,赐免粮额。我今差了心腹官员,细细商量,照亩加粮,以备养兵之费。若遇外方兵起,我就将京中羽林军尽出,京师空虚,然后令四孩儿提兵入朝,那时取了天下,易如反掌。” 居正正在思量,只见堂官禀道:“启太师爷:今有外邦使臣来京进贡,现番使候见。”居正一闻此言,心中大喜,道:“着他进来。”堂官引进使臣参见太师,命他坐下,问道:“贵使从贵国到此,有多少日子?”使臣道:“由海外而来三月有余。所有进贡礼物,乞大人转奏万岁外,更有些微小礼,乞太师笑纳。”未知另送太师何物,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造假宝大廷充贡 赐宫室乳母荣归 外邦寄宝贡朝廷,巧造工师用意灵。 不是天心偏眷顾,木否棬杞柳那宁馨。 那外邦使臣来到京师进宝,参见张居正。叙话已毕,就把礼单呈上。内开走盘珠一百粒,珊瑚树一双,猫儿眼宝珠一匣,黄金一千两。这是另送太师的。太师命家人收入,吩咐备酒相待。 席间,太师问道:“贵使进贡万岁的,不知是何宝物?乞先与老夫看过,方可奏闻。”使臣道:“领命。”便叫跟随的将官:“宝贝扛来!”排列堂上。太师先取一件问道:“这叫作什么名?”使臣道:“名为百喜图。那炉中有一百个‘喜’字,炉内有十二个孔,按定时辰放出烟来。这是无价之宝。”太师又指一物问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醉仙塔。将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灌下,就变成酒,人饮一杯,立时醉倒。”太师又指一物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醒酒毡。人若饮醉仙塔之酒,睡而不醒,只消扛在毡上,立刻就醒了。” 太师大喜道:“真好宝贝也!”须臾酒罢,使臣辞归馆驿。太师道:“贵使此三件宝贝,暂放在此,明日早朝,抬向金殿,老夫代为转奏。”使臣领命回去。 太师心中想道:“这几件宝贝,万岁库中也没有的,我正是爱它。只是它要进与万岁,这便怎么处?待我连夜传名工巧匠,照样造件假的抽换便了。”叫心腹家人传名工巧匠,连夜做成。次日五鼓,太师带了使臣入朝启奏皇爷。那万历帝怎知真假,命太监收入,着光禄寺排宴赏劳。礼部端正回礼,装点旨意。使臣谢恩回去。 其年正遇乡试场,居正之子茂修,次子惠修,双双入场。 试官知是太师之子,双双取中高魁。过了残冬,会试场期又到,二人进场,又中了二名进士。三月殿试之期,居正俯伏金阶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启奏:臣子茂修新中进士,乞皇上念臣犬马之劳,赐茂修状元及第。臣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皇爷道:“依卿所奏。赐茂修状元,惠修榜眼,俱入翰林。” 居正又奏道:“臣在京保驾多年,祖宗坟墓无人祭扫,望皇上赐臣妻回乡祭扫。”皇爷准奏。传旨:“着地方官起造乳母娘娘宫室,设立下马牌,不论文武官员,至乳母宫前经过,必须下马。再赐黄金千两,彩缎千端,以报乳母之恩。”该部奉了旨意,文书行到荆州,地方官员督工起造,三个月方完。巡抚拜本回奏,皇爷龙颜大悦,钦赐乳母驰驿归乡。满朝文武尽送至码头方别。太师密密吩咐道:“荆州婴山我密招一千人马,头目沈勇,是山东人,我已给他总兵札付。夫人回去,必须给他兵粮。”夫人应诺,带了两个儿子,望荆州而去,不表。 那沈勇自少学得十八般武艺,在山东大路上做个响马,为因犯事解京,蒙太师相救,着他在婴山招集勇壮亡命之徒,以待机会,不知他仍行打劫来往客商。闻得夫人奉旨还乡,由此经过,只得带领部下,向前迎接。忽一日报道:“娘娘车驾已到。”沈勇引众参队跪下,禀道:“小人婴山头领,带领众人迎接娘娘驾。”夫人传下:“免见,仍扎原处。”沈勇退去。 夫人又行不上十里,只见荆州合城大小文武官员,俱来迎接进城,荆州府城,排列半副鸾驾。迎入府中,诸亲送酒接风,纷纷不绝。忙了月余,方得宁静,按下不表。 且说万历天子一日登朝,百官朝贺已毕,班中闪出首相张居正奏道:“今有九关口操练人马日久,三边总制拜本来京,乞皇上恩典给粮,以劳兵士。”皇爷道:“既如此,传旨户部,给发钱粮八十万两,以赏边关兵将。”太师领旨谢恩。忽班中闪出大臣奏道:“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有本奏上。” 内侍取本,摆在龙案之上。皇上举目一观,内中多是陈奏臣相专权误国、纳贿害贤等事。皇上沉吟半晌,道:“三卿本章且留下,候朕批发。但朕昨夜得了一梦,众卿为朕详解之。”未知所梦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 陆探花抚几哭师 恤典遥颁祭老臣,谗言入耳总为真。 陆郎承旨驰驱去,椿正荣时八十春。 再说万历天子早朝,忽忆那夜得了一梦:“恍然如在御花园饮酒,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身极长大,手拿弓箭对朕面上射来。朕见无人救驾,飞身跑走。却见前面一派汪洋大海,海中一只小船,船中一人,头带乌纱,身穿红袍,一阵狂风,吹到朕前。朕看那人满面瑞气,口称:‘万岁不必惊慌,有臣在此保驾。’忽然惊醒。不知长人弓箭是什么,红袍纱帽是什么人。众卿为朕解之。”那皇爷连问数声,两班寂然,无人答应。 皇爷不悦。 忽左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殿奏道:“臣吏科给事中孙成奏闻陛下:那长人手提弓箭者,乃是奸贼之姓,日后自知。只是大海有船,船中有一人,狂风吹到驾前,满面瑞气的臣子,据臣详解,一定姓海名瑞,字刚峰。先帝时曾拜御史,原任南直操江,乃是一个保驾忠臣。”皇爷闻奏,道:“太后曾对朕说,恩官海瑞是个忠臣,朕几忘了。”便道:“孙卿所奏甚是有理。即着行文司,宣召海瑞来京。”忽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大学士张居正奏闻我主:那海瑞三年前已经身死,不必宣召。”皇爷听奏道:“原来死了!可惜忠臣弃世。朕今着礼部员外郎陆元龙,赍诏前去祭奠,钦哉!”元龙领旨,捧了丹诏,离去京都,望广东一路而来。 一日海爷在家,心中想道:“老夫还乡以来,十有余载,不知朝中如何局面?今年已七十八岁,只为膝下无儿,惟与一二知己,日夕谈心。幸喜身体康健,夫妻偕老,这也不在话下。但闻得先帝去世,少主年幼,却被奸臣张居正把持朝纲,害国蠹民。老夫意欲上京奏主除奸,只是期缘未到,因此心志不遂。哎,张居正呵!我海瑞若有日朝天,断要把你治罪正法。”海爷正在思量,忽见夫人出来叫道:“相公,可叫人往城中买办小菜?”海爷道:“海洪你去买来。” 海洪提了篮儿,望城中而来。不期当头一个人,忙忙走来,把海洪撞了一交。海洪爬起,一把扭着那人喊叫道:“你这狗才,如何白昼抢夺?”惊动街坊人众,围着观看。众人道:“海大叔,这是何故?”海洪道:“是我拿银子往城中买些零星物件,这狗才把我推倒,要夺我的银子。”那人大叫道:“我是本县差人。本官差我到府报事的。”众人道:“什么事?”那人道:“朝廷差翰林院送御祭到海大人府中,我事急撞了此人,哪里是抢夺他银子!”众人道:“你这人敢是疯癫么?海老爷好好在家。”那人道:“那钦差的家人个个传说,只因朝廷得了一梦,吏科孙老爷详解,应在海老爷身上。朝廷要召海老爷进京,张太师奏海老爷已死三年,故此朝廷差官赍御祭来祭。本官特差,前来通报。”海洪道:“放你娘狗屁!今不用你去报,我系海爷紧邻,与你代报罢。”“如此却好,只是有劳大哥了。”差人辞别回去。 海洪买了杂物小菜,忙忙回家。海爷一见就骂道:“狗才,怎么去了半日?”海洪将遇差人之事,细细说知。海爷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张居正的鬼计。”便问道:“你可知御祭是几时来的?”海洪道:“明日就到。”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吗?”海洪道:“老爷未曾吃,如何叫小人等吃?”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必要准备孝堂,合家穿白。厅上排设灵位,用木牌写神位,把我名讳写在上面。”海洪道:“别的倒也容易,只是许多白衣白袍,那里制办得来?”海爷道:“这有何难?只须去乡中有孝人家借用便了。”海洪即去备办。 海爷入内与夫人说道:“夫人呵,只为张居正在万岁跟前说我死了,钦差派我门生陆元龙前来御祭。我已吩咐海洪预备孝堂木主,迎接差官。”夫人道:“如此岂非戏弄朝廷?诚恐得罪。”海爷道:“夫人,我正要上京去面奏朝廷,剪除奸相。”夫人道:“相公呵,八十年纪,为何还比得少年气概!”海爷道:“自古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夫人道:“只是相公好端端在此,叫妾身哭出什么?”海爷道:“夫人此言差了。若是我果然死了,你就哭天哭地,下官哪里听得见你?我未死,哭了几句,与我听一听。”夫人带笑哭将起来。海爷哈哈大笑道:“哭得好,哭得有趣!海洪你扮作孝子,海安接待宾客,海保记账,海重备茶听用。一家俱要穿白挂孝。” 到了次日,那礼部陆元龙捧了御祭,来到海府,心中想道:“恩师必未归天,断是奸贼要害恩师,妄奏朝廷,说御祭到了,不怕恩师不去自尽。张贼呵!我若有日得手,必把此仇来报。” 心中正在思想,已到海爷门首。县官排道进去,笙箫鼓乐,响沸连天,惊动邻里。 众人尽说道:“奇了,我等本处人,不知海爷去世,怎么京师倒晓得?”海安入内报道:“御祭到了。文武官员俱穿素衣,五彩龙亭供了圣旨,老爷快排香案出去迎接。”海爷道:“接了圣旨,就难以进京了。”海安道:“老爷如今八十年纪,还要进京做什么?”海爷道:“你不晓得。去请列位老爷到东厅少坐。”海安领命。海爷又叫海重道:“你可认得陆老爷么?” 海重道:“怎么不认得?”海爷道:“既认得,可对陆老爷说,夫人请老爷进来。”海重领命,忙到东厅说道:“陆老爷,夫人有请。”元龙道:“列位请了。”慌忙移步进内,只见孝堂上排着木主,心中想道:“难道恩师真个死了?”心中好不感伤,止不住两泪交流,含悲走上孝堂。元龙双手按定灵几,只见木主上写着:“南直操江海刚峰府君灵位”。陆老爷叫声:“呀呵!我的恩师果然死了!”双膝跪下,泪如泉涌,叫声:“恩师呵!门生日望相会,谁知今日断送,幽明永别。可恨那奸贼忌害忠良,此仇何日得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 周进士赋诗脱罪 传宣谕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马脂车图报国,剔奸诛佞削职权。 话说海爷听见陆元龙哭拜,便对夫人说道:“这个门生哭得伤心,请他进来问个明白。”夫人即叫海重去请。海重领命,请元龙进见。 元龙见了海爷道:“呵!恩师,早知恩师在世,门下何必这等伤心?恩师上坐,容门生参见。”海爷答礼。元龙袖中取出白银一锭,双手送上道:“些微薄礼,望乞笑纳。”海爷收了,道:“多谢。请问尊夫人还是在家么,还是在京?有几位令郎了?”元龙道:“房下在京,生了两个儿子。”海爷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张阁老门下么?”元龙忙忙打躬道:“门下遵师教训,岂肯作权门鹰犬?”海爷道:“好!这才是我的门生。” 元龙道:“朝内奸佞满朝,忠良十去八九。门下也曾几次告假,圣上不准,只得勉强供职。圣上要差人赍送御祭,门下特讨这个差来,见恩师、恩母。”海爷道:“请问贤契,你如何知我未死?”元龙道:“一则京师并无传言,二则是恩师是有胆量的,岂肯便死?故此特讨此差。再不想恩师这样排布,把门生唬得魂不附体。” 海爷道:“贤契,那张居正所行之事,必然尽知,可细细说与老夫知道。”元龙道:“恩师听禀: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着幼主登基,忽将小主放在旁边,他自己坐下龙亭,谁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他爬起来抱小主从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驾。 那四岁的幼主,知什么?任他传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杀便杀,难以尽述。万历元年,镇东辽王骂他奸恶,他第二日着兵部提兵围住王府,将他一门千余口杀得罄空,又将他金银抄为己物。 又使人丈量峋屺山杨家将田亩,照亩加粮,人人痛恨。又将外国进贡宝物,叫巧匠连夜照样做个假的抽换。又常酒醉戏弄宫女,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撞见,立时逐出。如今皇帝长成了,他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赐他长子状元。目下因皇上梦兆,要宣恩师到京授爵,他竟敢谎奏恩师已死。故此皇爷差门下资御祭到府,恩师当香案接旨。”海爷道:“不可开读,若接了,便进不得京了。”元龙道:“恩师要进京何事?”海爷道:“老夫进京,要扳倒张居正。”元龙道:“这个使不得。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海爷道:“贤契你不晓得。当初严嵩也是我扳倒,何况于他!”元龙道:“恩师既不开诏,叫门下怎么回京复旨?”海爷道:“不难。待我先赶到京,交还敕旨,你随后慢慢来京便是了。”元龙道:“既如此,门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海爷道:“悉听尊便。” 陆爷出厅,忙叫左右排下祭礼,换了素服假祭。各官依次祭奠已毕,纷纷辞出。 海爷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进京。” 海洪道:“进京何事?”海爷道:“要做官。”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纪,身体多病,又兼肠胃不时泄泻,去不得的。海安跟去罢。”海安连忙说道:“小人近日脚硬,又兼每夜梦遗,去不得的。还是叫海洪去的是。”海爷道:“胡说!我与你二人是老伙计,总要齐去。”主仆三人相议已定,里面夫人、小姐闻知,再三相劝。海爷道:“下官与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进京之后,可叫女儿时时来往。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她。”夫人、小姐含悲领命。 海爷又唤海洪、海安:“你二人速去端正盘费。”二人道:“老爷进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盘费?”海爷道:“我当初还乡之日,两袖清风,你难道不知?今要进京,不是你端正么?” 海洪道:“老爷说也好笑,老爷两袖‘清风’,难道奴才两袖不是‘明月’?”海爷道:“蠢才!那许多祭客送的许多纸锭,要来烧化,这岂不是盘费么?”二人道:“这锭只好阴间去用,阳间那里用得着?”海爷道:“狗才!为何这等不明白?拿到纸锭店中,怕不换十余两银子,就可做得盘费了?”二人说“是”,忙叫集家人,尽行挑入城中,换出花银二十余两。 次日,主仆三人正要起行,只见女婿吕端忙忙跑到,说道:“闻岳丈大人进京,小婿特来送行。”海爷嘱道:“我去后,贤婿宜常常来家看望岳母。”吕端含泪领命。海爷竟出家门,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两个家人叫道:“老爷,小的二人挑不得了。老爷家里说过,行李三人轮挑的。”海爷道:“如此你们先挑一程。”二人道:“小人出门挑过了。”海爷只得挑起,肩头疼痛,寸步难行,叫道:“海洪,我老爷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罢。”海爷道:“你去雇个牲口罢。”海洪即刻雇了牲口。 主仆一路行来,到了临青地界,渐渐红日沉山,晚烟四起,远望前面挂一盏灯,知是歇店之处。 海爷上前问道:“店家可有干净房子么?”主人答道:“没有了,只有一间柴房是空的,未曾打扫,不敢得罪老爷。”海爷心中想道:“天色已晚,无处可歇。”便应道:“就是柴房也罢,你去打扫起来。”店家道:“如此请进。”便走去打扫。 海洪搬进行李,主仆三人进店一看,只见客人纷纷,十分闹热。海爷也不管他,只在房中独坐。店家端正了一碗热菜,一盘牛肉,一壶酒。海爷自斟自酌,心内想道:“我这番进京,要扳倒张居正,本章也不用几句。只是面见他时,看他将什么话问我,我回他什么言语,只须一句不投,我动手便打,看他怎么样!”海爷心中暗算,手中便停了杯不饮。海洪看了,便说:“老爷怎么不饮酒饭?夜深了,请吃完睡罢。”海爷也不答应,只是心中暗想。 只听得楼上叹气声,将靴向楼板一蹬,板隙灰尘掉下来,落在海爷碗内,如下了胡椒一般。海洪就骂:“那楼上狗娘养的!不管楼下有人,只管蹬你娘的屁!”海爷说:“不要罗嗦。我已吃饱,不吃便了。” 主仆正在讲话,又听见楼上有人叫道:“小使把窗门开了。” 有人应道:“晓得。”呀的开窗门响。有人道:“呵呀!你看星月交辉,好青天也。我久未作对,今晚对此天气,不免作一对看看。”便朗吟:“星出天开面”海爷在楼下听见:“呀!楼上什么人作对,怎么只念一句便不念了?待我答他一句。”便叫道:“楼上人听着:‘云飞月脱衣’。”楼上人听了,暗想:“楼下人却也稀奇。我在这里做诗,谁要你多讲?但听他所对的诗句,却也有趣。待我再吟一句,看他怎么。”便吟道:“雪消山露骨。”海爷应口道:“冰融水剥皮。”楼上听了,又暗称:“楼下人的奇才,怎的如此敏捷?此人不但才高,而且胆大。他敢与老爷我作对,一定不晓我是进士,故敢在此放肆。待我再吟一首,与他暗谜,看他怎么意思。”便吟道: 小小青松三尺高,他人不识是蓬蒿。 一朝得地身长大,未许樵夫下砍刀。 海爷听了,想道:“那人好大话!我再和他一首。”便信口吟道: 我是苍松肯比蒿?经冬愈茂见贞操。 松高百尺为梁栋,蒿纵参差受折烧。 海爷吟罢,那人听了大怒道:“可恨那楼下匹夫,大言欺人,出口不逊,眼内无珠,我且去打他几掌。”忽又想道:“不可造次,凡事三思而行。待我再吟一首,将我前程安在诗意,看他如何。”便吟道: 十年窗下磨穿砚,烈火炉中走一遭。 碎骨粉身全不怕,留将清白示英豪。 海爷道:“他诗中意思,不过是两榜出身,有何稀奇?待我回他一首。”便吟道: 世上英豪谁敢敌,气冲斗牛鬼神惊。 虽言目下身褴褛,曾与君王佐太平。 楼上那人听了:“嗳唷,不好了!楼下那人口气不小,必是朝中一个大臣。我想前日得罪当朝宰相张居正,为此负罪在身,百计思维,终是无人解救,何不去会他一会?或者是个救星,也未可知。”叫家人:“你到楼下请那位答诗的老爷上楼相会。” 家人下楼来,见三个头上都带着毡帽,身穿布衣,十分褴褛,看不上眼,便大胆上前道:“老人家,老爷唤你上楼。”海洪听了这话,大怒喝道:“好大胆狗才!”赶上一掌打去。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交,爬起来也不回言,忙跑上来。 那人见了便问:“那位老爷可肯上楼么?”家人道:“不肯。”那人道:“为何不肯?”家人道:“小的道我家老爷叫你上去,不想那旁边一个慌慌张张赶上前,把小的打了一掌。”那人道:“狗才该打!方才我叫你‘请’那位老爷上来,你怎么‘叫’他上来?快去请来。”家人不敢违命,只得下楼。 起先被他打怕了,远远站着说道:“老爷,家爷有请。”海爷道:“就去。”移步来到楼上,举目一看,只见那人身挂铁链,面色愁苦。海爷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晚生周元表,山西太原府人氏,新科进士,殿试二甲二十八名。因张居正要见面银子,每一名要一千二百两,晚生等三十四人,多是穷儒,哪里有银子与他?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见驾。谁想圣上就着张居正批本。那奸贼就说我等初登仕籍,便目无国法,擅谈首相,律该斩首。幸亏万岁念我新进书生,开恩免死,发远边充军。”海老爷道:“你们问罪在哪里?”周爷道:“问在金山衙。”海爷道:“便叫解差过来。” 解差听了,忙上楼,两眼看着海爷,便问道:“老人家,你在此做什么?”海爷道:“你在此做什么?”解差道:“我奉刑部大人之命,押解这位到金山衙去的。”海爷道:“既然如此,可放了此位爷锁。”解差道:“老人家尊姓?”海爷道:“我的姓是说不得的。”解差道:“为什么呢?”海爷道:“我们若说出来,你们跪也来不及了。”解差道:“说也好笑,你且说来,待我们慢慢磕头。” 海爷道:“我这是百家姓所无的。”解差道:“莫非桑树里钻出来的?你是老人家,我不打,快快下去。若是个后生家,便奉承他几拳。”海爷道:“我实对你说,你不要骇怕。”解差道:“我是鼓楼上的雀,经风经浪过的,不怕,不怕!你说来。” 海爷大叫:“海洪!”海洪在楼下听见,忙上楼来道:“老爷叫小的何事?”海爷道:“你去取我的冠带过来。” 海洪取上冠带,海爷穿好。解差忙忙磕头道:“求老爷开恩。”海爷道:“你认识我吗?”解差道:“小人实不认得。”海爷道:“我乃南直操江海爷便是。”解差速又磕头:“小人有眼无珠,乞大人饶命。”周爷连忙也跪下道:“大人救晚生—命。” 海爷扶起道:“解差,你把周爷锁开了。”解差连忙解开。海爷道:“海洪,银子拿一两与店家,叫他备酒,快来与周爷压惊。” 海洪取银子与店家。二人在楼上吃酒,谈这张居正专权之事,直到半夜方止,各人安歇。 次日起来,海爷对周爷道:“贤契,你只在此等候,等老夫奏过圣上,自有旨意下来。”周爷再三致谢。 海爷主仆三人,即刻起身,忙去赶路,并无耽搁,不消半月,到了京城。海爷道:“海洪!已入京城了,你去寻个下处才好。”海洪道:“我们若下饭店,便要买饭吃,未免破费;不如寻个施食的所在,食了不用还钱,更妙。”海爷道:“胡说! 世间那有吃饭不用还钱之理!”海安道:“我想国子监祭酒杜元勋,是老爷的好友,我们竟到他家,谅他必不敢算钱。”海爷道:“这倒使得。”海安道:“虽然使得,但老爷将什么礼物送他?”海爷道:“不用礼物,只写个帖子拜望拜望就是。” 海安道:“既然如此,快些写来。”海爷持笔,正待要写,忽想:“且住!全要白吃他饭,正要奉承他才是。”便写了“原任南直操江海瑞拜”,付与海洪。 海洪拿帖来到杜元勋府门,管门的看了帖,辍转身如飞跑到里面道:“呵!不好了!”杜爷道:“有什么不好?”管门道:“大门外有鬼了。”杜爷道:“胡说!有什么鬼?”管门道:“就是南直操江海瑞老爷进来了!”杜爷听说,心中吃惊,忙叫家人速备祭礼焚化。家人领命,立刻排祭堂中,纸钱纷纷烧化。 杜爷跪在堂中,说道:“老师呵!门生虽然未曾孝敬,时常思念老师,望你快快投生去,不要在此出魂恐吓门生。” 这杜爷在堂中拜祝。海爷在门外等了一会不见出来。心中想道:“这老杜晓得我要打扰他,他故不敢出来。难道他不出来,我就不敢进去么?”说罢,竟自进了大门,直到堂下。只见杜元勋俯伏堂上,口内说道:“老师阴魂可曾进来么?若在门外,门生即当奉迎;如已进来,即请进来上坐,饮酒一杯,门生敬焚化纸钱,送老师归天。”海爷见了,方知是疑我已死,来此出魂,故不敢迎接。便大脚步踱上堂前,大叫道:“贤契,我来了!”杜爷听见,抬头一看,唬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叩祝道:“请恩师阴魂上坐,酒肴纸锭,俱已端正。伏维尚享。” 海爷哈哈大笑道:“杜贤契,我不曾死,你不要骇怕。”杜爷听见,立起来,按定精神,仔细一看,叫一声“恩师”,海爷也叫一声“杜贤契”;杜爷又叫一声“海大人”,海爷也叫一声“杜朋友”。二人哈哈大笑,挽手移步,中堂坐下,吩咐家人把行李搬进来。 杜爷道:“自从恩师归乡,不觉十有余年。师母大人在家,谅必纳福。”海爷道:“多谢贤契。老夫在林,闻得张居正专权,但路途传闻,不知详细。乞贤契告我。”杜爷道:“恩师,目今朝廷隆重于他,他便作恶多端。”海爷道:“他因什么事,上本说我已死?”杜爷便将皇上做梦,要征召恩师入朝,他恐恩师入京与他为难,故此妄奏恩师已死。说了一遍。 海爷道:“原来是这个情由。杜贤契,你晓得我今日来京之意么?”杜爷道:“不知。”海爷道:“我今特来,要扳倒张居正。”杜爷道:“呀呵,这使不得!如今朝廷十分宠任,恐被他算计,反为不好。”海爷哈哈大笑道:“贤契,难道我不是他对手么?你不记得严嵩的事么?”杜爷道:“咳!恩师,一发一败,自古皆然。今恩师年纪已老,何苦结怨于人?”海爷道:“如此,你莫不是也拜他门下么?”杜爷道:“呀!门生遵恩师之训,怎敢拜他门下?”海爷道:“如此你不必劝我。” 二人饮了半日,席散。海爷叫:“海洪,你把本章拿来。” 海洪送上本稿,海爷付与杜爷道:“贤契,烦与我誊清,明日好去一上本。”杜爷即刻把本誊清,送还海爷。叫人打扫西厅书斋,安顿恩师主仆三人。到晚间,送些参汤出来,海洪接过,就收拾去睡。 方才二更时候,海爷床上就开口叫道:“海洪!海安!天明了,快些起来。”海洪道:“只有二更时候,起来何事?”海爷道:“不要管我,只要你起来。”二人无奈,只得爬起道:“老爷何事?”海爷道:“我要去见驾上本。”海洪道:“呀呵!老爷家中夫人、小姐再三相劝,杜老爷又劝,只是偏偏要去上本。 老爷,小人劝你不要去惹祸罢!”海爷道:“你们那里晓得我的心事!快取面水过来。”二人无奈,只得端来面汤、参汤。海爷用过,便开口说话。不知所说何话,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张太师朝房受辱 孙司礼内廷阻君 声势凌人气象雄,目无君长傲三公。 朝房受辱知多少,依样葫芦恨未工。 话说海瑞将欲上朝,嘱咐海洪、海安道:“我与你做了一世伙计,如今大家老了。我今去见驾,若能扳倒张居正,主仆依旧完聚;如不能扳倒,只好来生与你相会。”二人听了,就哭起来,道:“老爷不要去罢!”海爷道:“怎么不去?你们把我这毡帽、布袍、包袱包了一个包儿,到天明在东门外伺候,我若出来,换了衣服好走;若是不出来,必然撞死金阶,你须当买了一口棺材,把尸骸带转家中,埋在祖冢之上。我在黄泉,感你大恩。”二人道:“呀口介老爷吓,使不得,回去罢!”海爷道:“你两人是晓得我性子的,你何必多言!取冠带过来。”二人无奈,取上冠带。 海爷穿了衣,戴了冠,左手拿御祭旨意,右手拿参劾奏章,叫道:“海洪!你手中照路灯笼,是国子监衔头,你把他扯落下来。”海洪道:“这是何故?”海爷道:“我若扳不倒张居正,岂不是连累了杜爷?”海洪将灯笼红字扯碎。海爷接了灯笼道:“你二人去睡。”二人道:“小人跟去。”海爷道:“不要你去!”二人含悲送出家主。 海爷大踏步,行了曲曲弯弯,来到东华门。果然早了,门尚未开。那门上有四个銮铃,海瑞动手将索上一扯,那铃就响,管门的就问何官。海爷暗想:“待我骗他一骗。”应道:“华盖殿张。”管门的就把门开了。海爷移步,向内就走。 后面又来几个官儿,灯笼十余个,照得如同白昼。海爷便把自己灯笼丢去。那后面的官儿向前面的官儿说道:“年兄,前面走的这老头,你可认得么?”内中有年老的道:“你低声些。此人是南直操江海瑞。”又一个道:“就是他,来做什么” 那年老的说:“想是张太师奏他身死,朝廷差官祭他,他必定发怒来京,与太师作对。”另一个说:“这等是一位老先生,我们应该上前奉承他。”那年老的道:“说不得,这人不是好惹的。”后面官儿三三两两议论,海瑞总不听他,只管向朝房而聚。 及到了房前,举目一看,呀呵!今日朝房比旧日大不相同。 我想严嵩在日,他也有些般排布。又见一副对联,二边写道:托孤寄命,调和鼎鼐,万民有福;赤心为国,燮理阴阳,今古无双。 海爷看罢,哈哈大笑:“好对!”待我也送一副与他。拿了笔,在墙上写道:张居正,正而不正。欺幼主,卧龙床,黑心宰相。 写完大叹道:“呵,我写了此对,不觉遍身爽快,待我再奉他一句。”又写道:张茂修,修而不修。仗父势,不读书,白眼状元。 海爷正在写字,忽听得人言道:“相爷来了!”海爷想道:“我这冤家,我若出去,撞他不好收煞。罢了,我且躲在屏风背后罢。” 那张居正入了朝房,抬头见海爷所写的字,勃然大怒道:“好大胆!谁敢在此动笔乱道!”各官听见太师在内发怒,俱各进见,个个下礼。张居正手也不动,只说一声“罢了”。海爷在屏风后看见,仔细想道:“这狗头好无礼,各官下礼,怎么动也不动,就像生疔疮一般!待我少停也做个贼腔与他看看。呀呵!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罢。”别转头一溜,竟往外走。 太师一见,忙忙问道:“方才出去是何人?查班同了班役出去查来!” 查班官奉了太师之命,四下团团跟寻不见,来到六部朝房,见了一个白发官员,现在内面默默而坐,查班官叫道:“白发老头儿在此,我们快去拿他。”班役忙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暗道:这不是恩官海老爷?“小人陆茂叩头。”海爷听说,内心想道:“陆茂名熟得紧。”便说道:“陆茂,你这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陆茂道:“老爷当初作云南清吏司时候,是小人伺候。”海爷道:“是呵!你起来。我与你久违了。一向好么” 陆茂道:“多谢老爷!太太在家纳福。”海爷道:“你如今在哪里?”陆茂道:“小人伺候张太师。”海爷道:“呀!陆茂,那老张叫你来拿我呀?”陆茂道:“不敢!小人奉太师之命,请老爷相见。”海爷道:“陆茂,你去对那张居正说,我老爷偶有足疾之病,走不动,叫他来见我。”陆茂应声“晓得”,回身去了。 查班官问道:“是什么人,不拿他?”陆茂道:“老爷,你说他是什么人?”查班官道:“我不认得他。”陆茂说道:“幸是老爷不认得他,若是认得他,也唬了半死。”查班官说道:“他是何人,这般厉害?”陆茂说:“这个人十分厉害古怪,我家太师做梦也是怕他。他是南直操江海瑞。”查班官说:“如此,怎生回复太师?”陆茂说:“莫慌,跟我来。” 二人回到朝房。太师问道:“那人是何人?”陆茂说:“太师爷,这人是拿不得的。”太师道:“胡说,他有几多大官儿,拿他不得的!”陆茂道:“他官儿虽然不甚大,名头却大得紧,故此不敢拿他。”太师道:“陆茂,他到底是何人?”陆茂禀道:“他是先帝同年操江海瑞。”居正听陆茂说是海操江大人,吃了一惊,道:“他几时来京的?”心中暗想:“我好好在京为官,不合奏他已死,钦差御祭,如今惹火烧身,这便怎么好?有了!”“陆茂,你去对他说,太师爷请他相见。”陆茂道:“小人已曾说过,他不肯来。”太师道:“他怎样说不肯来?”陆茂道:“海大人说他偶有足疾,不便行走,反要太师爷去见他。” 太师道:“罢了。当日是我惹事,如今不得不下气了。”遂移步慢慢踱去。 陆茂跟在后面,来到户部朝房。陆茂把眼望去,不见海爷,心中想道:“自古道:‘江山容易改,秉性最难移。’他当初诨名叫作‘海鬼头’,如今年老还是这样的。方才在这里,如今不知走在哪里去了。”便往各处朝房去寻找。 忽见海爷在工部朝房外蹲伏阶前抓痒,连忙禀复太师爷道:“海老爷在这里了!”那太师爷只得微微含笑,上前先作—揖,口中尊道:“刚峰老先生,久违了!”海爷也不立起,身手也不动。太师笑道:“刚老先生,老夫因你久不相会,所以与你打躬行礼,你怎么”刚老动也不动,海爷道:“老太师近来新朝例,凡受人打躬者,不许动手。”太师笑道:“那有此理” 海爷道:“既无此理,怎么我海瑞方才躲在屏风后,见那六部九卿四相行礼见太师,太师两手也不动了?”太师道:“呀!刚老先生,你在家多年,不知缘故。”海爷道:“怎么的?”太师道:“我老夫当年左手抱了当今天子登基,御赐我左手上绣一个五爪金龙;右手亲把御笔代天子判断批文,朝廷赐右手一个五爪金龙。若老夫的手动一动,各官立身不起了。” 海爷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太师的手不动,海瑞知道了。我海瑞的手不动,老太师可知道么?”太师道:“怎么的?” 海爷道:“老太师,我海瑞当初,先帝拜我做同年,把我两手扯到金阶同步,论起来我的两只手也绣得两个金龙。我这两脚比你太师更是繁华。”太师道:“什么的?”海爷道:“我当初与严嵩作对,绑在法场。先帝闻知,奔到法场,亲身脱了龙袍,披我身上,抱着我头哭我,两个龙眼泪滴在我两脚之上。若依你这样说来,我这两个脚上也绣得两个五爪金龙。故此老太师叫我去见,我不敢去,反劳太师前来看我。老太师,我海瑞正是爱惜你。”太师道:“刚老先生,老夫为何要你爱惜起来?” 海爷道:“若我不爱你,动了一动手,你这奸贼就当不起了!” 太师道:“呀呵!刚老,老夫不得罪你,你为何出此言?太重了。”海爷道:“你还不得罪我么?我海瑞好好在家,你为何在圣上跟前说我死去?还不是得罪我么?”太师道:“刚老息怒!这是老夫不是了,但有个缘故。”海爷道:“是什么缘故?”太师道:“只因与刚老别后,时时想念,逢人便问,但恐你有什么病疾。一日问了一个夏布客人,他说刚老已死三年,老夫常常啼哭。这日圣上问我,我故实情奏上。皇爷特差御祭祭你。” 海爷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圣上好一个朝纲,被你弄得七颠八倒。你这奸贼,我海瑞眼中实在容你不得!” 海爷说罢,撩拳按掌,便要擒拿。居正见不是头路,思量移步要走,被海爷大踏步向前,持右手拖着袍袖,左手提起牙笏乱打,一时间朝房大乱。两边的文武官员商议:“我们看他二人提着牙笏乱打,一时间大乱。若扯海爷,他必说我们是一伙奸党;若扯着太师,太师又说我们帮了海爷。只好远远立开,拱手相劝罢。”众人道:“说得是!”众官只得远远作揖,口内只叫道:“老太师、海老先生息怒。”不表众官之事。 状元张茂修入朝,闻说父亲与海瑞相争,说道:“呀呵,不好了!这个冤鬼来了,这便怎么处?啊,有了!此事看来难以分手,必须托孙公公阻住皇爷,今日不坐朝方好。”想定了主意,忙忙来见孙太监,便双膝跪下,口叫:“千岁公公救命!” 那孙太监名叫孙凤,乃是当今最得意得宠的内监。见茂修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叫“救命”,吃了一惊。忙问道:“有什么事?快起讲来!”茂修立起身道:“千岁公公,今有旧臣海瑞,无故闯入朝房,与家父相争,执笏乱打。今日他若上朝见驾,必有本章参劾。若皇爷升殿,我父亲这性命难保了。”孙凤道:“原来为此。这是你父亲不是了。”茂修道:“怎见得是父亲不是?”孙凤道:“那海瑞老头儿,已告老在家,朝政不理,与他半点无相干。他一年半载死了,万事俱休。偏偏要奏他身死,惹他生气,故此来京作吵。”茂修道:“呵,千岁,事已至此,悔也不及。只求千岁开恩,阻住圣驾,再作商议。”孙凤道:“既然如此,你去对你父亲说,现叫他差人打听海瑞的下处在那里,备酒与他赔话,送他盘费,劝他回去。复圣上不坐朝罢。” 茂修再三称谢,不表。 再说海瑞自己扯住太师,至天明还不见圣驾上朝。海爷哈哈大笑道:“好手段!你敢阻挡朝廷不坐朝。你若能阻得一月不坐朝,我便饶了你。”把手一放,大踏步走出朝房,来到东华门。 海洪二人看见,大喜不胜,叫道:“老爷回来了!”海爷道:“正是,取包袱过来。”海爷脱了冠带,换了毡帽,穿了布衫,说道:“你二人自回去,不必随我。”二人自回下处。海爷看见无人,一溜去了。 那张居正父子回家,茂修说道:“爹爹,孩儿今日见海瑞老头儿,在朝房与父争闹,孩儿久闻他在先帝时扳倒严嵩,力救东宫国母,真真是个不避死的人。今日入朝,必然上本。倘或如先帝时这般执法,我父子前程就不保了。所以相求孙公公,阻住圣上不出坐朝。那公公说是爹爹的不是,那海瑞已经告老在家,怎的爹爹在万岁跟前奏他已死,惹出事来!如今事已至此,叫爹爹打听他的下处,请他到来,赔了不是,备酒席请他,送他盘费,劝他回去罢。”太师听见儿子此话,即叫家人:“你去打听海爷寓在那里,下帖相请,说太师爷备酒谢罪。”差人去了回来,寻找半日不着,“启上太师爷,海爷下处无处找寻。” 太师听了,闷闷不乐。 到了次日五更,太师上朝,查班官忙忙报道:“启上太师爷,海老爷先在这里了。”太师大惊:“呵!他今日又来作什么?我想今日躲他不过,不如竟去会他。”便移步来到吏部朝房。见海爷踱来踱去,太师忙赶上前迎住道:“刚老先生请了!” 弯着身子揖下去。那海爷竟无半点恼怒之色,也微微笑道:“老太师请了,太师道:“老夫昨日细想,果然是老夫不是。请人相请老先生相量,备酒赔罪,怎么再找不着。不知先生的贵寓实在何处?”海爷笑道:“我的下处,是不论的。今日在东,明日在西,那里找得着?”太师道:“原来如此。老夫备了水酒,与老先生赔罪,不要见外。”海爷道:“岂敢!我海瑞不是要太师赔罪来京的。只为受先帝大恩,要作忠心报国之人。只为近日朝政紊乱,百姓离散,定要把朝纲整顿整顿。虽然老太师赔我罪,我怎肯干休?”太师听了,心中无奈。 不想那太监孙凤早已闻知,说道:“方才孩子们来报,海瑞又在朝房与太师作吵,我只得再阻着圣上,着莫临朝罢了。 孩子们,你出去对百官说,今日万岁不临朝了,叫他们散去。” 内监领了言语出来传话。海爷听了道:“好手段,奸贼内廷线索果灵!也罢,今日不朝,明日再来。” 孙凤一连阻住三日,至第四日,阻不得了。海爷至第四日四更时候,又走到朝房坐待,百官亦就陆续起来。未知此日天子有无坐朝,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金銮殿披鳞叠谏 安乐宫赐宴酬恩 一封朝奏九重天,为国除奸进谏虔。 沥胆披肝冀天听,内宫嘉予锡琼筵。 再说孙凤因张居正之子张茂修求情,阻海爷面君,今日已是第四日了,暗想道:“如何海爷又在朝房坐待?我若再多言,天子知此情节,反取罪戾。不如听了皇上自便也罢。”少顷只闻龙凤楼中画鼓响,景阳宫内御钟鸣,净鞭三下,金銮殿上一朵红云捧玉皇,万历天子坐朝是也。原来乃内侍太监孙凤启奏,这几日朝中无事,因此未曾出朝。天子奈这几日连夜梦寐不祥,因此不听孙凤之言,故要临朝。两班文武,朝参已毕,传旨:“有事启奏,无事退班。” 一声旨下,班中闪出一位白发老臣奏道:“臣原任南京操江海瑞见驾,愿我皇万岁!万万岁!”圣上道:“赐卿平身。” 海瑞又奏道:“臣本章一道,御祭旨意一封,并乞御览。”内臣接去,铺在龙案。圣上细观,便开言道:“张先生,你前奏海瑞已死三年,今日又来见驾,为何?”张居正忙忙俯伏金阶奏道:“臣该万死!因旧年广东有一个夏布客人说道,海端已死三年,故此奏闻陛下。”圣上道:“既是别人传言,与卿无干。” 居正忙忙谢恩:“愿我皇万岁!万万岁!”居正又奏道:“这钦差陆元龙不读御祭旨意,律该问斩!”海瑞忙奏道:“启陛下:臣接旨意,见是御祭,臣不曾死,祭什么?是臣不肯开读,与陆元龙无干。”圣上道:“依卿所奏,不必究问。” 海瑞又奏道:“张居正大奸大恶,欺君误国。臣参他六款:第一款,私杀皇亲镇东辽王;第二款,丈量田亩,虐害军民;第三款,私卧龙床,戏弄宫女;第四款,私存国宝;第五款,卖官鬻爵,广结奸党;第六款,诈索规例,贪婪强虐。乞陛下逐款拟罪。”张居正听了,忙忙跪下,奏道:“臣启陛下:那海瑞因臣奏他已死,故此进京冒奏。但圣旨御祭,海瑞就该自尽,不当进京见驾,惊唬万岁,实为欺君,法当处斩。” 圣上听了两下言语,心无定见。问两班文武:“今有张居正、海操江两下上本,罪该不小。但张卿是朕把笔先生,海卿是先帝恩官,一时难以分处,两班有能干将此本评论。”说犹未毕,闪出一位公卿奏道:“臣吏部给事孙成领旨评本。臣评得海瑞见了御祭,就该自尽,不当来京见驾,律当斩首。”海爷看着孙成,心中想道:“他是奸党了。”只有张居正心中大喜,暗想:“孙成平日不曾与我怎么,今日肯帮我。”圣上又问道:“海瑞惊驾之罪已评,张居正六款如何?”孙成又奏道:“臣评张居正诈称海瑞已死,现有欺君之罪,也当处斩。”海爷又看着孙成,想道:“好个反复奸臣,少不得死在我手。”只见圣上又问道:“孙成所评,但张、海二人俱是功臣,赦其死罪。”二人谢恩。孙成又奏道:“臣又评得张居正六款,款款有据,实该满门处斩。”皇爷大怒道:“朕已有旨赦免,你又敢冒奏。好大胆!日后再有评此本者,全家取斩。” 皇爷骂完,起驾回宫。海爷气冲牛斗,忙上前将龙袍扯住,被值殿将军阻止道:“海先生,这是万岁,你不可造次!”海爷急得放声大哭,声震朝外。皇爷在内宫听见,心中想道:“原来海瑞这般厉害,所以母后常常说他忠心似铁。寡人不免进内,与娘娘说,候娘娘旨意便了。”遂传旨内侍:“到安乐宫朝见娘娘。” 天子来到安乐宫,向太后请安道:“母后在上,臣儿朝见,愿母后千秋!千秋!”太后道:“王儿到此何事?”皇爷道:“母后呵!今有旧臣海瑞来京,面奏张居正六款,臣儿不准。他十分强霸,大闹金銮。臣儿不能自主,特来请了母后懿旨。” 娘娘惊道:“这什么缘故?”皇爷道:“只因臣儿得了一梦,梦海中瑞气前来保驾,传问朝中文武,主何吉凶。据吏部给事孙成奏道,此梦应在忠臣海瑞身上。臣儿即传旨宣他,张太师奏他已经去世三年。臣儿念他有恩于先帝,故此钦差御祭。谁知海瑞未死,赶到京都缴旨,奏参张大师六款。臣儿不准,他便硬奏。要行,扯住龙袍。臣儿不能决断,全仗母后懿旨。”太后闻奏道:“王儿呵!你的龙位全仗恩官海瑞保全。当初你的王祖宠用严嵩,留了妖道姚谦,出入宫中。你祖母后奏,王祖不听,将你祖母贬入冷宫。你父王号哭苦谏,王祖并将你父王囚入高墙。适遇海恩官来京候选,他就奏上一本,请赦国母、太子。王祖大怒,将龙泉宝剑架在海恩官头上。他真是忠臣不怕死,铮铮保奏。王祖只得准奏,赦了娘儿两个。后来立了你父王做了东宫,你方能接位龙亭。”皇爷听了娘娘懿旨,心中十分感激。辞别国母回官。太后便差内监到海爷寓所问候。 恩官海爷正在书房闲坐,忽报娘娘旨到,海瑞忙排香案接迎。谢恩已毕,与内监分宾主坐下。海爷道:“老公公,烦你代奏娘娘,说臣赖国母洪恩福德,身体康安,不胜感激。”二人正说话,又报太后懿旨到,海瑞俯伏尘埃接旨。内监传旨道:“海恩官路途辛苦,特赐筵宴一席,以当洗尘之敬。”海爷谢恩,两个内监辞去,不表。 那孙成在朝批本,触犯天颜,回衙又生一主意,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孙给事舍命评本 徐国公抬像叩阍 心丹全不避艰危,铁板评章誓莫移。 子继父兮忠贯日,母能大义仰坤仪。 再讲给事孙成道:“今日早朝,上论各官评本,可笑六部九卿,面面相视,不敢领旨。独我不怕奸臣,出班评本。圣上大怒,传旨明日若有人再评此本者,全家斩首。我想: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明日早朝,再评此本。倘然朝廷震怒,全家处斩,也是甘心。”想定主意,就起身来到寿器行。跟随的家人问道:“老爷到此何事?”孙成道:“买一件东西。”跟随道:“什么东西?”孙爷道:“我明日要死,先买几副棺木。” 家人心中暗笑,便说道:“老爷不要做官便罢,为什么要死起来?”孙爷道:“你不晓得,倒是死了干净。连你明日也不免矣。”家人不敢作声。 孙爷店店看过,都不中意。后到一店,见许多货物,便叫道:“店家请了!”店主还礼道:“相公请了!到店有何贵干?” 孙爷道:“要买棺木。”店家道:“不知相公要买行材的,要买沙方的?”孙爷道:“行材也要,沙方也要。”店家道:“相公要几口?”孙爷道:“要买行材七八十口。”店家道:“敝店是要一口一口零星碎卖的,若是行贩,便不肯卖。”孙爷道:“照时价估值便了。”店家道:“如此行材三两一口,也有五两一口。”孙爷道:“可有沙方么?”店家道:“沙方也有,请内面看。相公,这一口,纹银一千两,这一口纹银五百两。”孙爷道:“这样贵么?”店家道:“相公,这一口只要五十两。”孙爷道:“只要五十两就是了。店家,你可认得吗?”店家道:“小人不认得。”孙爷道:“我就是给事中孙成。”店家忙忙跪下道:“小人有眼无珠,多多得罪。”孙爷道:“买卖不须下礼。我有黄金二百两,要沙方三副,行材八十一口,明朝抬往西郊法场伺候。店家,我还有一言,我明早要上朝强谏,情愿全家处斩。若是把棺木用了,就是我与你完了一事;倘蒙圣上赦免,棺木不用,你便抬回卖与别人,这黄金也送了你。”店家道:“多谢老爷!”孙爷吩咐完了,主仆二人举步回府。店家想道:“朝中多少官员,那个及得他这般忠义。伙计过来!你去灯笼店无字灯笼买二百个,红纸买二十张,剪就‘忠臣孙成’四个字,每个灯笼上贴了,明早伺候。”伙计答应一声,各去预备。 孙爷回府,即差人去买鱼肉,要三十桌酒席。众家人纷纷备办。又要麻索一百条,家人也买到。又发帖到兵科衙门,请拨家将二十名听用。兵科陈爷看了帖,即拨家将二十名来到孙府进见孙爷,跪下道:“兵科家将叩头。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孙爷道:“起来,劳你的十个前门把住封锁,慢慢食酒。十个把住后门,也把门锁了,慢慢食酒。我家内共八十一口,不许家人一个放出。”家将领命去了。 孙爷退入堂内,来见母亲道:“母亲在上,不孝孩儿拜见。” 太太道:“呀呵!好端端的,为何这般礼数?”孙成道:“母亲听禀:只为旧臣海瑞老爷,他是先帝恩官,因奸臣张居正屈害忠良,欺君误国,海爷心中不服,来京上本劾他六款。圣上传旨两班文武评本,还是张居正有理,还是海操江有理。不想那百官都是贪生怕死之人,并无一人领旨。孩儿心忿,出班奏道:‘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圣上大怒,道儿妄谤大臣。传旨如有人再评此本,全家处斩。呀呵,母亲呵!欲尽忠就不能全孝,伏望母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闻言大悦,道:“我儿呵!你父当日要作忠臣,几次花绑衔刀,为娘也曾绑赴法场,至今名标青史。你今能承父志,强谏君王,不特忠臣,还是孝子了。” 连忙起来,又入房来见夫人道:“夫人,下官今只一言相告,夫人休得见怪。”夫人道:“相公说哪里话来?常言道:妇人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公有何话说,妾身那敢违背?”孙成道:“这也难得。夫人呵!你道是什么事?”夫人道:“相公不说,妾哪里得知?”孙爷道:“只为海瑞来京与张居正作对,奏他六款。万岁叫人评本,我评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万岁大怒,传旨明日再评此本者,全家诛戮。我明日上朝,又要评此本,万岁必然斩我满门。我已与婆婆告明,特来与你说知。” 夫人闻言,半晌不开口,腮边两泪交流。孙爷道:“夫人呵!岂不知死生有命,那怕白刃加身?今日下官办有水酒,请夫人不必悲伤,开怀饮酒。”孙爷说罢,抽身来到厅堂,吩咐即刻排席内堂,请老太太。 徐氏夫人含泪来到厅堂,婆媳相见,行礼完毕。太夫人道:“贤媳呵!你乃开国功臣之后。你父因你公公为国捐身,把你配与我儿成亲。难得你丈夫今日为国尽忠,也不枉你父亲之意。自古道,死生有命,何必悲伤!”孙爷道:“母亲请上坐,夫人你去西首坐,孩儿东首坐。” 三人坐毕,叫道:“家中男女过来,府中除去厨子、水火夫、雇工的不预席,其余大小共有八十一口,我老爷备有二十四桌酒,你们坐了。前后门有陈府家将二十名,前门三桌,后门三桌,一同饮酒。”众家人道:“老爷平日家法最严,小人怎敢与老爷、太太、夫人同坐?要老爷说明,小人才敢就座。” 孙爷笑道:“只为我明日要上朝评本,圣上若然发怒,必把我们处斩。今日这酒,叫做团圆酒。”家人等唬得战战兢兢,忙跪下叫道:“老爷饶命!”孙爷笑道:“你们不要怕,落得饮酒。怕也要死,不怕也要死。”太夫人道:“众家人且站起来,开怀吃酒。你岂不晓老爷的性子?如今不必多言,吃了酒,明早同老身们齐去法场走一回。倘然朝廷恩赦,却不道恭恭喜喜回家。” 内有一个老管家说道:“兄弟,你不要怕,我当初也曾跟先太老爷同绑法场,复得回来。今日既蒙老爷备酒,且落得醉饱一番,明日再作主意。”有几个不怕死的同声说:“也是。”大家流星赶月,喝拳行令。 看看吃到三更时候,孙爷席上抽身,手执酒盅,跪在太太跟前,说道:“母亲,不孝孩儿敬酒!”孙成将酒献上,太太接过饮干。孙爷又斟一杯送与夫人道:“下官也敬夫人一杯。”夫人接来也饮干。众家人妇女一同跪下:“小人们也敬太太、老爷、夫人酒。”三位也接过饮干。 堂上饮酒已毕,太太即忙出位道:“我儿如今先把我绑起。” 孙爷道:“是,母亲请坐,待孩儿拜别。母亲呵!枉养孩儿半世,今朝反害母亲。养育之恩,今生料难报答,只愿来生报答亲恩。”说罢拿索在手,先将太夫人绑了,后将夫人绑了。说道:“叫陈府家将入内!”孙爷吩咐道:“你们将我满门八十一口男女,尽行绑了!”家将领命,众人绑完。孙爷叫取一条长索,将个个臂膀穿上,叫抬进三乘轿子,将绳索结在太夫人轿杠上。开了大门,灯笼点着,点得如同白日,俱望西郊法场而去。又吩咐厨子、水火夫、雇工人等道:“我今上朝,你们把前后门关好了。”众人一齐答应:“小人们晓得。” 孙爷举步来到朝房坐等。那棺材店主人到五更时候,忙忙叫齐伙计,将棺木抬扛至法场,点起二百个灯笼。只见法场俱是“忠臣孙成”四字,照得如同白日。太太见了心欢道:“我儿有此忠心。”家人也有哭,也有笑。那哭的问那笑的道:“哥哥,死在目前,有什么好笑?”那笑的道:“兄弟你看灯笼上,多写‘忠臣孙成’四字,岂不快活?” 不表法场闹热,再讲万历天子五更登殿,说道:“今因先帝旧臣海瑞,与张太师作对,上了六款,款款俱是大罪。寡人难以分别曲直。不想给事孙成也敢出来评本,奏张大师该满门处斩,甚为可恶!所以寡人传旨,再有评此本者,满门诛斩。谅他今日必不敢再来评本。但那海瑞果是忠臣,昨日朕见太后,太后细述始末,十分尊敬他。谅他今日必又劾奏,叫朕怎么处置呀?” 那百官都上朝了,内侍传旨:“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班。” 那内侍话犹未毕,班内闪出四个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吏部一本,为升任员缺事。”“臣户部一本,为奏钱粮事”。“臣都察院一本,为不法减宪事。”“臣海瑞一本,为藐法欺君事。” 接本官接铺在龙案,圣上看过道:“吏部、户部、都察院三本,候旨定夺;海恩官这本昨日看过,何必再上?”海瑞道:“臣昨日虽上,未蒙圣上准行,故此今日又上。若是今日圣上不准,明日又上。若蒙圣上准了,臣就不上。”皇爷道:“恩官老了,差不多些罢了。”海瑞道:“臣姜桂之性,至老愈辣。今日万岁若不准臣所奏,老臣必碎首金阶。” 圣上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孙成出班,俯伏奏本。圣上道:“孙成,今日所奏何事?”孙成道:“臣当评本。”圣上道:“又评何本?”孙成道:“评海瑞奏居正之本。”圣上道:“今日怎么评法?”孙成道:“依前评法,张居正该满门处斩。”圣上勃然大怒:“寡人昨日传旨,再评此本者,该满门诛戮。好大胆泼官,又来评本!敢是要死么?”孙成道:“启万岁:臣母、妻及一家男女共八十一口,早已绑赴法场候旨了。”皇上拍案大怒,喝道:“绑了!”直殿将军赶上,将冠带剥下,就绑了。圣上又传旨道:“将孙成押付法场,并满门一同处斩!”那海瑞见了。心中大怒,大叫道:“万岁使不得!”赶上龙床,正要衔衣强谏。圣上吃了一惊,忙忙跳下龙床,退入后宫去了。 海瑞道:“罢了!罢了!我看圣上到这田地,作我海瑞不着。赶到法场,陪孙成同死罢!”大踏步来到法场而去。 到了法场,见孙成一家俱绑在这里等刑,候旨开刀。海瑞抱着孙成大叫道:“孙先生,只望来京扳倒奸臣,报答圣恩,不想张居正安然无事,反害你一门惨死。我海瑞寸心如割,今特来陪你同死。”孙成道:“海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我孙成自愿作个忠臣,与你何干?我到阎罗殿上告诉此情,老先生还要再寻机会,作了阴阳二路夹攻,必要扳倒奸臣,方消我气。” 二人正在言语,不想来了一位救星,是开国元勋,称第一位龙虎将徐电是也。徐电打围回来,一路想来:“我祖徐达,佐太祖平定江山,蒙太祖封中山王之职,又赐打王金锤,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又画龙像一轴。供奉在我家中。今日本藩到郊外打围,得了许多野兽,好不快活,就此回府。”徐千岁一路行来,由法场经过,只见法场中人众纷纷。徐爷道:“手下家将打听,今日所决何人?”家将一打听,忙忙回禀:“启千岁,不好了!圣上将郡马全门处决,不知何事!”千岁闻言大惊,立刻叫家将传令,叫监斩官刀下留人,如有违令开刀,其罪不小。千岁飞马回府,吩咐左右把龙像请出,挂在龙车。千岁手执金锤,即刻来到朝门,三声大炮轰天。圣上听见,忙叫太监查看。回报是徐国公,请了太祖龙像,到朝见驾。圣上心中一想:“不知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到朝?朕当接见。”圣上出金銮,同百官来到午门,接进龙亭,供奉殿中,就叫:“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上朝?有何本奏?”只见徐千岁手执金锤,怒气冲冲,总不开口。圣上又道:“到底何事?乞王叔奏明。” 徐千岁道:“万岁听信奸贼张居正,屈害忠良,今日杀到臣妹丈的家里来了。”圣上道:“御姑丈是谁?”徐国公道:“吏部给事孙成。”圣上道:“呵,朕实不知。今朕即传旨赦孙成一家入朝见驾,加官压惊。望王叔奉回龙驾罢。”徐干岁大喜,领了旨意,奉龙驾回府而去。 这朝中赦诏飞奔法场而来,监斩官接了,忙令军士将孙成全家尽行赦绑。那家人八十一口男女,欢天喜地,一齐回府。 孙成来到金阶叩首谢恩。圣上开口道:“赐卿平身。朕不知孙卿是朕御姑丈,倒着卿受惊。今赐卿御宴一席,与卿压惊;再升卿为都察院掌堂都御史。”孙成正要谢恩,闪出海瑞,跪在金阶:“臣海瑞启奏:孙成该贬不当升。”孙成听了想道:“呀!海瑞莫是方才唬昏了,怎么要贬起我来?”只见圣上问道:“海卿,孙成怎的该贬?”海瑞道:“孙成明知张居正是万岁宠用的,他偏奏他斩罪,明是欺君,理该贬削。”那圣上原是不喜孙成的,只怕徐王叔厉害,巴不得有人劾他,便连忙传旨道:“依卿所奏,该贬何职?”海瑞道:“今有湖广荆州理刑陈大成任满应升,乞将陈大成升署御史,孙成贬作理刑厅,两相确当。”圣上便传旨:“孙成速到吏部领凭,赴任供职。”各官退朝。 海爷对孙成道:“先生不要看我,我对你说明朝廷贬官有例,理应速行,不许耽搁。如若挨延,我便奏你违旨欺君了。” 孙爷口虽不应,心中实忿恨,把眼铮铮看海瑞。海瑞道:“你看我则甚?快些去吧。你要阴阳夹攻,我要内外夹攻。”孙爷心中不快,无奈回家,拜见太太、夫人。 太夫人道:“我儿,你娘今日本拟九泉相会,不想蒙圣上天恩赦免,又加我儿官职。如今实授何职?”孙成道:“母亲说也不信。孩儿因海瑞忠义,舍死评本,朝廷准家舅保奏,赐儿都察院之职。不想海瑞反奏孩儿当贬不当升。朝廷准奏,贬儿荆州理刑。他又对儿说,朝廷贬官,如若挨延,还要奏儿违旨欺君。想他许多年纪,天下大事也见得多,为何今朝七颠八倒起来?”太夫人听了,说道:“儿呵!那海瑞忠臣,是有智有谋的人,不应如此,其中必有深意。为娘女流之辈,不解其中深意。你速去见你舅舅,一则谢他保命之恩;二则求他参解贬官之意。他是国家重臣,精于世故,必能参透。”孙爷道:“母亲主见极是。” 孙成辞了太太,打轿来到王府,也不用通报,一直来到后堂,拜见王妃岳母:“岳母在上,小婿拜见!”王妃道:“贤婿常礼罢。你母子受惊了。海瑞怎保你?”孙成道:“岳母大人,小婿一言难尽”正言间,徐千岁来到,叙礼坐下,千岁说:“妹丈受惊了。”孙成道:“呵,舅舅,为臣理当如此。”千岁道:“好个理当如此!侍女们,备酒!”须臾,酒席排完。二人对坐,饮酒中间,千岁问道:“妹丈你去见驾,圣上怎说?” 孙爷把事情细述一遍。千岁听了,开言便说。不知所说何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赐红袍耳目官邀宠 接刑篆旧令尹指奸 红袍载锡主心欢,耳目荣封岂易官? 位比公卿崇禄爵,代天视听任包弹。 话说孙爷在徐府,同岳母、舅舅饮酒,将降职情由细细说明。千岁道:“妹丈,你既降职为理刑,就该去到任便了。”孙爷道:“舅舅呵!只为奸臣家在荆州,那万岁乳母现在家中,我此去必定有祸患到头。”千岁道:“妹丈呵,我猜着了。那海瑞必道你是忠义之辈,故将你降职荆州,是要你察访豪奴的恶迹,锄灭奸党势焰,做个里应外合之计。况且有我在朝相帮,哪怕姓张的奸臣!侍女过来,你把我钦赐绿龙袍拿来!”侍女取过龙袍,送与千岁。千岁又道:“你传外边管印官儿,把我钦赐金镶御印送进。”侍女领命,传出去取了御印奉上。千岁接了御印,开口叫声:“妹丈!你将龙袍衬在衣里,我将御印打在衣上,速往荆州去。哪怕他怎么权奸,就是内监与你作对时,你只须把这与国同休的印信,并这龙袍与他一看,这班阉狗,就不敢放肆了!你当速速上任,使他一时措手不及,就不上他那讹头了。”孙爷道:“领教!”忙忙取了龙袍,作别起身。 回到府中,拜见亲娘。太夫人道:“我儿,你舅舅怎说?” 孙爷道:“舅舅说海瑞知孩儿是个忠义之辈,故意使孩儿做荆州理刑,把张家恶奴扳倒。他在朝自然有本接应,这叫作‘里应外合’。叫孩儿速速上任,使他措手不及。”太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儿速速起行。”孙爷道:“孩儿晓得。”即去吏部领凭。 忽报圣旨下,孙爷忙排香案,跪听宣读。 诏曰:降职理刑孙成,钦赐七级,纪功九次,往湖广荆州府上任,须至要清廉正直,除强奖善。王封圣旨一道,到荆州地方,命原任理刑陈大成开读遵印。钦此! 孙爷接过圣旨,送天使出门,入内拜辞母亲。太夫人道:“做娘的同你妻子在京,倒也安稳。你此去须要做个好官,不必挂念家中。”孙爷答道:“多谢母亲。”回身入内,向夫人道:“下官奉命远出,不能奉承膝下,专望夫人孝敬婆婆。”夫人道:“做媳妇理之当然,相公不必挂虑。”孙爷道:“如此,深受夫人之德矣。沈能、李贵过来!”两人应道:“有!”孙爷道:“你去马号挑选二十匹好马,家里家丁会拳棒的,点齐十来人,明日清早,同我起身赴任。快些端正。”叫了几个妇女,把行李装备发出厅堂,着管家的家人点明。诸事料理已毕,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五鼓,一齐起身望荆州去了。 再讲朝中海瑞道:“昨日奉降孙成为荆州理刑,又蒙圣上传旨,催他起身。今日探听已经起身去了。我这里再把六款本章备办停当,再去见驾。”便将本章存在袖内,上轿出门,早来到东华门。只见文武官员纷纷俱进朝房。忽闻金殿上钟鸣鼓响,天子登朝。 百官朝贺已毕,内侍传旨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退班。” 只见班中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有短表章奏上。”内侍传旨道:“奏来!”居正道:“一本为提调巡抚事;一本为清净钱粮事。”皇爷道:“二本准,着该部议奏。”居正谢恩。 又见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奏道:“原任操江海瑞有本奏。”内侍道:“奏来!”海瑞道:“臣非为别事,单为除奸剔佞。”说道将本章上呈。内侍排在龙案之上,皇爷举目观看,道:“海瑞爱卿,这是前日旧本,朕已看过。还有什么新本,再与寡人看看?”海瑞道:“新本多得紧,只怕万岁一时不及看了许多。如今且把旧本准了,明日再进新本。”皇爷道:“既然如此,准卿所奏。”海爷道:“既准了本,即将张居正拿下。”皇爷道:“朕为这六款上俱无凭据,怎么就要把他拿下?”海爷道:“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人,他们十载寒窗,苦志攻书,进京求荣,怎反受辱?那张居正每人要他见面银一千二百两。周元表无银送他,居正上本处他极刑。幸蒙万岁开恩,将他免死,充军出京。老臣途中遇着,不忍他无罪受刑,留他在临青候旨。望万岁依臣所奏,赦免书生三十四人,召还京中,各封官职,方是不负读书之士。”皇爷道:“依卿所奏,着该部传旨,到临青赦免周元表,并赦三十三人,俱召回京供职。”海爷俯伏谢恩。 皇爷道:“海卿,你年高衰老,朕不忍你在朝为官辛苦。 今赐红袍玉带,黄金彩缎,驰驿荣归去罢。”海爷道:“谢万岁天恩!但臣年纪虽老,精力还在,可以为官,不愿安闲林下。” 皇爷暗想:“这老头儿倔强得紧。无奈是先帝恩官,朕不忍难为他。叫他回去不肯回去,偏要在朝为官。也罢!料来宰相、尚书、九卿、都察院科道等官,不可与他做,若做了益发厉害。 待朕偏把个无官无印的官名与他做做,他就不得弹劾了。”便说道:“海卿,你要在朝为官,别的官儿朕不忍劳动卿,今做了寡人耳目的官罢。”海爷听旨,忙叩谢道:“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心欢喜:“怎么叫作耳目官?从来没有衙门,也没官职印信。这虽是万岁哄我,倒中我的意思。”当下退朝,各官散出。 海爷回到杜家,各官俱来贺喜,祭酒杜元勋亦出来称贺。 海爷道:“贤契,我此官无印无职,空名何喜可贺?”祭酒道:“恩师,今朝廷封恩师为耳目官,就是朝廷的耳目了。上可与宰相同列,下可与九卿同坐,非同儿戏。凡天下的本章,多可以上得。”海爷道:“贤契,你也知此意么?我想皇上上了我海瑞的当了。我今连夜做起本章,贤契须要帮我一帮,明日又要上新本了。”祭酒道:“遵命!”师生二人连夜做成本章。誊清已完,早已五鼓,进朝俯伏金阶,手捧本章。 皇爷看了,说道:“海卿,你无衙无印,怎么又上起本来” 海爷道:“万岁,臣蒙万岁封为耳目官,就是圣上的耳目了。圣上是心性为主,臣是耳目为用,那有耳有闻不与心知、目有见不与心闻之理!”皇爷听奏,心中懊悔道:“朕倒上了海瑞的当了。”没奈何,只得说道:“准卿起奏。”海爷平身起立旁边。 各官多有本章呈奏,皇爷一概命张居正批发。 各官退朝。居正捧本章对海爷道:“海老先生,圣上十分宠任老夫,这本章多付老夫标看,劝你差不多罢了。”海爷道:“再养你几时体面,哪里肯罢!不必多讲,请了。”两个分别,不提。 再讲那陆元龙道:“下官陆元龙,奉钦差御祭。恩师接了圣旨,叫我不必开读,他要自己进京缴旨,叫我随后慢慢而来。 故此在路耽搁,今日才得到京。且先见恩师,再作道理。”那陆爷也不坐轿,也不骑马,步行来到杜家门首。门公传报进去,海爷叫“请进”。陆爷道:“恩师在上,门生陆秀拜见。”海爷道:“贤契免礼,请坐。左右备酒。”杜爷也出来相见,一同坐下,饮酒之间,讲些朝廷政事及奏劾张居正之事,直至更深,方始辞回。 次日陆爷见驾,海爷也有本章代他奏明。皇爷传旨:“陆元龙御祭旨意,已经海瑞代缴,与你无罪,着仍旧入翰林院供职。”陆元龙叩首谢恩。师生退出朝门,各回寓所。 且说理刑孙成到了荆州地界,吩咐船家停泊码头。三声大炮,文武官员俱来迎接。听事上前禀道:“启上大老爷:荆州府所属经历、照磨、知县各官,多有手本投递、迎接。”孙爷道:“传话外边官员:各回衙门理事,守卫汛地,改日请见。” 听事走出船头,吩咐各官散去。 随后陈大成旧任来到。听事忙忙报道:“启上大老爷:原任陈爷接见。”孙爷吩咐安排香案。陈爷上船跪下,孙爷手捧圣旨,开读曰:诏曰:湖广荆州府理刑陈大成为官清正,恩官海瑞特本保奏,今升为十三道御史之职,作速来京补授。其理刑印信,接诏之时,即交与孙成顶补。钦哉! 陈爷谢恩已毕,即刻交清印信。陈爷道:“钦差大人,你前日忠心为国,不想今反受屈。”孙成道:“不敢!海老先生在万岁驾前,竭力保奏大人。”陈爷道:“极蒙海老先生作爱,此番上京还要求大人指教。”孙爷道:“依弟愚见,大人进京,还该拜在海老先生门下,一定有益。弟还求大人指教,不知张宦家中作恶怎样,乞一一指教。”陈爷道:“那张宦势力如天,族支弟侄恃势欺压官府。还有豪奴数人,重利苛剥百姓,打死人命,如同儿戏,强占百姓妻女,奸淫乡邻,人人害怕。大小官员,如同走狗一般,一时不及讲尽。”孙爷道:“呀,有这等事!陈大人,圣上命你速即进京供职,你切不可依附张姓,辱没了海老先生一番举荐。”陈爷道:“岂敢为那忘恩负义之人! 大人放心。”陈爷辞别,回府收拾进京。孙爷见陈爷去了,就向衙役道:“这里叫做什么码头?” 衙役道:“这里叫做西码头。”孙爷怒道:“今日本厅上任,须要吉利,怎么在西码头、白虎头上上岸?应该在青龙头上上岸才是。难道荆州大省份,没有东码头吗?”衙役应道:“有是有个东码头,向来上任的官府多在东码头,自七八年以来,都在西码头上了。”孙爷道:“为怎么的?”衙役道:“只为东门内新造乳母娘娘府,是奉旨起建的。内中张老太太居住门前,竖立下马牌,文武各官至此须下马。有八名太监把守,手执御赐五爪金龙棒,十分厉害。凡官员不下马者,就算逆旨了,立时打死无论。所以近日到任官员,俱由西码头进城。”孙爷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们说哪里话!本厅不在西码头上岸,快将坐船移到东码头青龙头上上岸。”衙役答应“是”,即刻叫船户将船撑到东码头上岸。 孙爷道:“吩咐本厅这里上岸,要放大炮三声,进城也要放三声,到乳娘府经过也要三声响炮,敲锣的要响,吆喝的要高声,吹打的要闹热,如有一件不遵,到衙重责四十大板。” 衙役听了,舌头伸出,不敢答应。内中有几个大胆的跪下禀道:“太爷吩咐,下役怎么敢有违?但张居正府中厉害得紧,只怕使不得。”孙爷喝道:“狗才!怎么使不得?有我担待!”衙役答应“是”,退出与众人相议道:“列位,你看这个大爷,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难道张府的厉害,他还不知道?”众人七舌八嘴,纷纷议论。内中有年老的书办道:“你们不必议论,且看乳娘府怎么样就是了。”众人道:“这话不差。”未知孙成过了乳娘府,动静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乳娘府献袍斥监 盐运道惧罪鸠金 天子加恩拜乳娘,赐他内监护宫墙。 莫言司马为官小,五爪龙袍满袖香。 话说孙成接到刑厅之印,直由东码头上岸。大炮三声,众衙役执事序次排设,齐齐整整。只听得锣声鼓乐,喧天动地,前头喝道之声,如雷贯耳。到了城门,又是三声大炮。一路行到乳娘府门前,故意扑通、扑通三声响炮,惊动内里八个太监,忙把盘龙御棍赶出拦住。“呔!那个狗官如此大胆!难道没有眼珠么?”这两边衙役看见,说道:“不好了,快走罢!”内中有大胆的道:“列位,我且躲在僻处看看,不知太监打官府是如何打法?只见那八个太监手执御棍,正要打去,孙爷不慌不忙,在轿中轻轻脱下大红圆领,露出御赐徐千岁的袍,只见五个金龙盘旋遍体。太监看见,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大叫:“千岁王爷饶命!”孙爷道:“本厅不是千岁,是千岁的郡马。”太监听了,只管磕头道:“求郡马爷饶命!”孙爷轿中大笑道:“你这阉狗,下次不可放肆。若再大胆,取你狗头解京!”太监道:“郡马爷,以后再不敢了。”那一班的衙役,远远看见,说道:“伙计,我们这个本官,想是有甚大的来头。你看许多的太监,俱在那里叩头,我们过去罢。” 众衙役依旧吹打喝道,大锣依旧响天。早已惊动府中太太,叫人外面查探。回报是钦差徐王的郡马孙成来做理刑。太太心内暗想:“丈夫身掌朝纲,怎么差个郡马来此为官?看他这个模样,像是与我作对的。”便吩咐家人不许在外闯祸,外面的号灯俱收拾回家。家人奉了太太之命,即刻收回号灯。 孙爷离了张府,一路迎来,来到平桥边。只见十余人枷犯,看见新官到任,俱至轿前跪下,口称“救命”。孙爷叫住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所犯何罪?”众枷犯道:“小人们多是穷民,只因家中父母年老,儿女幼小,口食不周,因此篮提肩挑几斤盐,各处卖了度日。不想盐捕拿获,解到盐院大人衙门,每人打三十板,枷号三个月。已经枷死数人,某等谅必难免也是死了。求大老爷怜念蝼蚁之命,超活小人们,真是百代公侯!” 孙爷心中一想:“也罢!”吩咐左右:“把枷打开,将这十余口盐犯尽行放了。”衙役禀道:“这是盐院大人枷的,恐怕放不得。”孙爷道:“胡说!有本厅在此,快快放了。”衙役只得一个个放了。孙爷道:“吩咐直到城隍庙。”庙中当家道人,忙出迎接。 孙爷行香已毕,正要出庙。不想那地方保甲见孙爷把盐犯放去,忙报盐院大人。大人大怒,便叫巡捕问道:“那新任理刑姓什么?是怎么来头?”巡捕道:“启禀大人:那理刑姓孙,是吏部都给事降职出来的。”盐院道:“他虽是降官,不该擅放本院的枷犯。巡捕,你将令箭一支,速传理刑来见。”巡捕得令,捧了令箭,上马一直往城隍庙来,遇着孙爷道:“太爷在上,卑职奉盐院大人之令,有令箭来请太爷相见。”孙爷内心自想:“必是方才放枷犯之事。他既无分晓,我便去见他。” 即同巡捕到了盐院衙门,一直闯至花厅。见盐院在内,孙爷就当厅而立,把手一拱道:“请了!”盐院看他大模大样,心中大怒,立时变脸道:“你是什么官,敢与本院打拱?”孙爷道:“难道你不认得我吗?”盐院怒道:“你虽是都给事,但今做此官,行此礼。理刑只是理刑,本院钦差为盐院,论爵而行,如何擅放本院枷犯?”孙爷道:“我放了,因此大人发怒耶?吓,大人,你难道不晓得,这一起犯人是朝廷子民,只因日食不周,肩挑手提卖几斤食盐,如何把他枷死几个?”盐院道:“本院执掌盐政,盗卖私盐,有关国课,故把枷号示众。你怎把他放去?”孙爷道:“大人要拿私盐,有大人的私贩在那里。这几个穷民,几斤几两的,拿他何用?”盐院闻言道:“在那里?”孙爷道:“大人要卑职去拿私贩,只消大人令箭一支,封条几张,卑职便去拿来。”盐院大喜,忙将令箭、封条交与孙爷。 孙爷接了出衙,上马带了差役,一直往北关外。只见河船无数,孙爷吩咐衙役:“这船尽行封了,船梢尽行锁拿。”衙役禀道:“太爷,这是官盐船只,怎么封得?”孙爷道:“你不要管,封了拿来便是。”衙役不敢违令,只得把船梢拿下几个水手上岸。孙爷又吩咐道:“你们在此看守,不许船户弄了手脚,如违,立时重处!” 孙爷回至盐院衙门,入内禀道:“大人,卑职把盐尽行封了,私贩现拿几个在此,乞大人审究。”盐院大喜,即刻坐堂,吊进私贩喝道:“你这狗才!怎敢连船满载,贩卖私盐?”只见船户喊道:“冤枉吓!小人船上是大人的官船,现有盐场官监押,不知何故把小人拿来!”盐院惊道,“贵厅,这私贩是那里拿的了?”孙爷道:“是北关外拿的。”盐院道:“错了,这是本院的官盐船,如何拿来把他做私贩?”孙爷道:“卑职不错。请问大人这船可曾掣过吗?”盐院道:“怎么不曾掣过?” 孙爷道:“大人被他骗了。”盐院道:“怎见得?”孙爷道:“官盐每包重二百五十斤,为何船内的每包都有三百余斤?况且奉旨掣过的盐船,立刻开卸;若不开卸,即系私贩。今此盐船停在河内,半月不开,便是违旨了。还求大人照律惩治。”盐院听了,心内吃惊,忙赔笑道:“贵厅,你我在此做官,凡事须要宽恕些。”孙爷也不开口,忙脱下大红圆领,露出龙袍,坐在当中椅上,唬得盐院魂不附体,忙又打拱道:“晚生有眼无珠,大人乃是圣上国戚,多多有罪!左右备酒。” 盐院正在备酒相陪,只见巡捕官禀道:“各盐商请见。”盐院对孙爷道:“大人少坐,晚生出去就来。”盐院出去,相见商家,道了始末。盐院道:“我正要传你,各人如今来得正好,少不得凑成三四万银子,送与孙太爷,方买得他不开口。”众人无奈,只得应许辞出。盐院进衙陪席,酒至数巡,孙爷道:“大人还是何等出身” 盐院道:“晚生忝在两榜,原任西宁道升来的。”孙爷道:“呵,你就是李显么?这怪不得。我与你去船上盘一盘。”盐院道:“晚生知罪了。方才众商人说,公鸠四万银子,送大人买茶。” 孙爷道:“既是大人见赐这宗银子,相烦差人送上京师,与定王舍亲收,待他买茶,与海忠臣吃。”盐院听了,心中暗想:“怪不得这样厉害,原来是定王至亲,又是海瑞相好。”便应道:“晚生一一领教。”孙爷饮毕辞去,盐院送出头门。孙爷仍到城隍庙。 次日孙爷上任,行香拜圣。通城的百姓,一传两,两传三,俱说好个清官理刑,不怕上司,不畏权贵,我等有冤枉的,速速到他衙门投告。理刑一概不准,众百姓浑呆了,都说清官也怕张府势焰,各人散去。 过不数日,孙爷打轿来拜张府。那居正四个儿子,两个在京,两个在家奉伺太太。见孙爷来拜,兄弟连忙接入府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张明修赴宴遇仇 陈三枚奉旨搜宝 莫是冤家莫聚头,天公凑合暗相投。 一经恶报昭彰日,桎梏加临不自由。 话说孙爷拜望张府,三杯茶罢,辞别起身,二位公子双双送出墙门。只见门首一人,手拿状子,喊叫伸冤。孙爷吩咐左右,将状子接上,展开一看,喝道:“大胆!堂堂相府,你竟敢大胆前来妄告!左右,将这狗才赶出去!”那人又赶上前,大叫道:“吓!大老爷,张三公子强占小人的妻子,有千人作证,人人共知,小人岂敢诬告?乞大老爷伸冤呢!”孙爷又喝道:“你这奴才,当时强占你的妻子就该控告,怎么到如今才来刁告?打下这狗才的狗腿!”左右将那人按到地下,打至四十板,骂道:“你这奴才,下次若再大胆,活活打死。赶他出去。”左右将这人赶出。张家两位公子在旁看见,心中大喜,忙上前打躬。孙爷道:“二位先生,这般刁民,大胆放肆,学生已经诫他,下次再不敢了。”二人再三称谢。 孙爷上轿回衙,暗暗想道:“差人去叫方才被打的人,至放告日期,再来控告。”又吩咐书办,写了放告日期,令粘各处。那受冤百姓见告示,各各端正状子,专候至期投递。 看看到了放告日期,孙爷去请张家二位公子。门公递帖进内,报道:“启上二位公子:理刑孙爷有帖请酒。”兄弟接帖看了,即刻打扮,双双乘轿出门。不及一箭之地,四爷轿杠忽然折去一根。四爷道:“三哥,我不去。”三爷道:“四弟怎么不去?”四爷道:“我轿杠无故折了一根,今日出门不吉。刑厅若然问起,只说有恙不来便了。” 三爷到了刑厅衙门,门上通报,孙爷叫开门迎接。且到花厅,分宾主坐下。三爷深深打躬道:“承公祖见招,舍弟本欲领教,奈偶沾小恙,有负盛情。今反要公祖费心,实不敢当。” 孙爷道:“岂敢!水酒粗肴,有慢休怪。请问三先生,令弟什么贵恙?”三爷道:“不过感冒风寒。”孙爷道:“该请医调治。” 三爷道:“领教。” 须臾席齐,宾主分坐饮宴。那外边告状的人,将状子拿在手中,等了一回,不见孙爷上堂,三三两两议论起来。有的道:“想是今日不坐堂了。”有的道:“我们不管他收不收,进去一同喊叫吧。”众人道:“有理。”那百姓真蛮,一齐拥至后堂,沸反盈天,口叫大老爷伸冤。吓得管门的吃了一惊,喝道:“你们这百姓来此做甚么?”众人道:“我们众百姓俱是含冤受屈的,蒙大老爷今日放告,特来告状。”门上道:“就是告状,须候大老爷升堂,如何到此吵闹?衙役打出去!” 衙役正在赶打,那孙爷在花厅闻知,便问左右:“外边喧闹何事?”家人禀道:“老爷,今日是放告日期,因老爷在此饮宴,未出坐堂,故此众百姓在外边喧闹。”孙爷道:“咦,我忘了。你出去,叫众百姓到花厅来投递。”家人听了领令,将众百姓叫进,跪在地下。左右接上状子。孙爷展开一看,这状子十张内倒有八张是告张宦及族众强占妻子、打死人命、白夺田地、拆毁房屋,无法无天的事。孙爷便对张三爷道:“三先生,烦你把状纸看一看,还是准他,还是不准他?”三爷不知状中之事,忙接来一看,不看之时尤可,看时倒吃一惊,不敢作声。孙爷道:“三先生,那荆州百姓可谓刁恶之极,晓得三先生在此饮酒,故意反来控告府上。”三爷立起身,深深打躬:“公祖大人,乞看家父薄面。”孙爷道:“三先生请坐,那状子上情由,还是真的,还是假的?”三爷又深深一拱道:“不要管他真假,乞大人一概不准他便了。”孙爷道:“三先生,荆州百姓多是刁恶,若一概不准他,他便要谈论本厅了。左右,你去叫当班的拿链子来!”衙役答应一声,不片刻链子拿到。孙爷喝道:“衙役们,把张公子锁了!”三爷登时失色,急忙跪下:“乞求大人看家父薄面。”孙爷变了脸道:“胡说!本厅从来没有人情的,锁了!”衙役不敢容情,将公子锁起。孙爷吩咐收监。 跟随公子的家人,匆忙报到府中,四爷闻说大怒。太太见讲,两泪交流,与儿子相议,忙写一封家书,叫进家人李贵领了言语进京。那孙爷收进状子,凡是被告张家奴仆,或是族众、亲属的,该打二十板反打四十,该问徒流的罪改作军遣。张太太知此信息,日夜望京师回信,不表。 再讲京中忠臣海瑞做了耳目之官,衣衫褴楼,饮食淡薄,却是气象高峻。满朝文武,哪个不怕?那这做良臣的还胆大不怕,那这有心病的,素拜张居正门下,不是告养回家,便是告假请假。若耳目不准,就有这般费力。 一日,海爷正在寓所闲坐,门公禀道:“老爷,今有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位老爷禀见。”海爷大喜道:“请见!”门公传出,众人一直来到堂中,道:“恩师大人在上,门生周元表等拜见。”海爷忙立起身,哈哈大笑道:“列位贤才请起!周贤才,你来得却好,老夫明日正要奏本朝廷。左右,快备十席饭,与各位接风。再发名帖一张,快请兵部给事前来与席。” 须臾给事来到,躬身禀道:“老大人在上,晚生陈三枚拜见。” 海瑞忙忙回礼道:“众贤才过来见了陈先生。”众人一一见过,让坐上席,不过是豆干、豆腐、豆腐皮、笋干之类。 酒过三杯,陈爷开口道:“请问这各位先生是谁?”海爷道:“俱是新科穷进士,多是老夫在临青新收的敝门人,共三十四位。他们倒胆大得紧,连上了张居正数本,圣上大怒,将他们问了充军之罪。老夫保奏,叫他们回京复职的。”陈爷道:“原来是贵门人。今日召晚生不知有何吩咐?”海爷道:“老夫特备水酒一杯,与贤契钱行。”陈爷吃了一惊,道:“请问大人,晚生不到哪里去,怎么要大人费心。”海爷道:“怎不到哪里?明日自知。”陈爷不敢再问。 须臾席散,陈爷先行辞回。海爷道:“陈贤契,你此去一路须要小心,与我问候孙理刑。凡事须要谨慎用计,不可怠慢。” 陈爷道:“领命!”辞别先回。海爷吩咐周元表道:“周贤契,我欲扳倒张居正,明日奏闻圣上,举荐贤契与陈兵科往荆州搜宝。那权臣十分厉害,凡事要大家商议而行,不可托大。”周爷道:“领命!”大家打拱辞出,海爷连夜修成本章。 次日五鼓,皇爷登殿,百官朝贺已毕,海爷俯伏金阶奏道:“臣耳目官有本奏上。”皇爷道:“卿奏何事?”海爷道:“今有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人,被首相张居正索礼不遂,诬陷充军,乞皇爷赦免。”皇爷道:“周元表擅毁宰相,朕故定他罪。若说索礼陷害,有何凭据?”海爷又奏道:“张居正不独贪财害贤,而且私换国宝,欺君罔上,罪在不赦。”皇爷道:“若说私换国宝,更无凭据,焉可加罪!”海爷道:“万岁可拨钦差到荆州,围门查搜,便有证据了。”皇爷沉吟良久,开口道:“行人司何在?”旁边转出一人,俯伏金阶道:“臣行人张茂德见驾。”皇爷道:“朕差你往荆州搜宝,你当速行。”茂德正要谢恩,海瑞忙跪下道:“万岁若差行人司去,怎搜得宝?臣保兵科给事陈三枚为正搜宝,新进士周元表为副搜宝。”皇爷道:“准卿所奏。”即宣二人上殿。皇爷开口:“今有耳目官海瑞,保你二人往荆州张居正家中搜宝,回京之日另行升用。即往吏部领敕出京!”二人叩首谢恩,退出朝门。海爷又忙奏道:“更有进士三十三名,乞皇上赐其顶选县缺。”皇爷依奏。 海爷回衙,即叫海洪道:“你去对陈、周二位说,叫他速速出京,不可迟延。”二人得了言语,各带家丁二十名,望荆州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驰家信败露机关 扮相士夤缘妙计 缄书星夜赴家山,搜宝关心莫等闲。 漫说深藏最高着,真机败露信愚顽。 那张居正退朝回府,坐在书房暗想道:“海瑞今日这本倒也好笑,请旨着陈三枚、周元表到荆州我家搜宝。他做了三朝的官,颇称能干,为何今日动起这本,想是运倒了。我想钦差在路行得慢,我这里修一封家书,差一个善走之人,回家通信,叫将国宝收藏;及钦差到时,早已无影无踪。那时我奏他诬谤大臣,怕不治一个大罪?”想定主意,即忙修好书信,叫过家丁张恶,吩咐道:“我有紧急家书一封,赏你白银三十两,你要连夜赶至家中,呈与太太。若有迟延,取罪不小。”张恶应道:“小人晓得。”接了书信、银两,连夜往荆州而来。 且讲海爷请出杜爷道:“元老,你这家中,可有能干的家丁,叫一个来。”杜爷道:“老师要他何用?”海爷道:“我要差他连夜赶到荆州,送一封书信与孙理刑的。”杜爷道:“既如此,有一家人名叫陈贵,作事能干,又能日行七百里,可叫他去。”海爷道:“如此极妙,速速叫来。”杜爷叫过陈贵。海爷修好书信,向杜爷借出白银二十两,付与陈贵,吩咐道:“张府亦必有人赶信回家,你若能先到理刑衙门,回来重重赏你。” 陈贵领命,书信、银两结束停当,别了家主,即刻起行。 张居正父子一日在书房闲坐,只见门公进禀道:“启上太师:家中太太差人下书,在外伺候。”太师道:“叫他进来!” 差人进入书房,跪下道:“太师爷在上,小人叩头。”太师道:“起来,太太在家好么?”差人道:“太太在家纳福。有一封书信送上太师爷。”太师吩咐下去,给他酒饭。将书拆开一看,怒气冲天:“哎吓!可恼!可恼!”状元一见,连忙问道:“母亲书中写的什么来?”太师道:“吓!我儿,可恨荆州厅孙成,他依着妻舅徐千岁的势,把你三弟拿下牢狱。你母亲着急,要我这里救援。”状元兄弟二人听了,连叫三声“爹爹”:“要放出主意来。据孩儿愚见,不如反了荆州府,把孙成狗头杀了,方出这口恶气。”太师道:“这使不得!”状元道:“这既使不得,传一道假旨,拿孙成斩首,亦可报得此仇。”太师道:“亦使不得!”二人道:“这又使不得,那又使不得,难道由三弟凭他凌辱么?”太师道:“且看机会。” 再讲荆州四府孙成一日坐堂理事,忽见外面一人,骑在马上飞奔檐前,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孙爷忙问何人。那人歇了半晌,方说道:“我是京中来的。”孙爷道:“来此何干?”那人道:“要回避衙役,方敢说出。”孙爷会意,叫衙役尽行退出,方问道:“你如何睡在地下?想是路上身体倦乏么?”那人道:“是。”孙爷道:“如今衙役已退,四处无人,你到此何事,快快说来!”那人道:“小人陈贵,奉海大人之命,送书与老爷的。”孙爷道:“既如此,可将书信拿来。”那人便向皮袋中取出书信呈上。孙爷拆开一看,知了来意,便叫陈贵道:“你在这衙内安息几日,打发你回去。”陈贵道:“是。” 孙爷叫门子传几个皂快进来,皂快入内,叩头毕,孙爷道:“你们班内伙计,有力大会拳棒的,挑选几个来。”衙役道:“小人奉公守法,并无有会拳棒的。”孙爷道:“吓,本厅不是访拿你们,是有要事差遣他们,不必动疑。”众人议了一会,挑出二十名会拳棍的进去。孙爷又在家丁内选几个,一同叫进私衙,赐他酒食。吩咐道:“不日内京中张太师必有差人回家,你们分一半在相府前后查探,一半在相府左右查探,遇有生面说京腔的,不论多寡,尽把密密拿来,不许放出一个,又不许传扬。事成重重赏你。”众人应道:“晓得。”孙爷道:“且慢!还有一说,你们趁未开城时,就去打听,晚上要等闭城门后回家。切要!切要!不可有误!” 那衙役并家人领了言语,在相府左右前后查了二日,并无生面京腔之人。刚刚守到三日,远远见了一个大汉,骑一匹快马,如飞奔到相府门前。众人一齐观看,见那人威风凛凛,汗流满面,众人道:“一定是了。”一个道:“且问他一声,然后动手未迟。”众人道:“不错,不错。”就有两个皂快走上前问道:“马上的大叔,可是京中来的么?”那人道:“正是!”皂快又问道:“可是相爷差来送书的?”那人道:“正是。”皂快道:“拿了!”众人走上前把那人拖下马来,拉拉扯扯到刑厅衙门。那人大喝道:“你这狗头!拿我做什么?”众人道:“连我也不知,你自己问我本厅便了。”说话之间,已至堂下。 孙爷正在堂上审事,皂快禀道:“启老爷:京都来的差人拿到!”孙爷大喜,道:“带进来!”皂快把那人推下阶下,那人大模大样,在堂下踱来踱去,立而不跪。孙爷喝道:“怎么见了本厅不跪?”那人道:“我正要问你官儿,我又不犯法,拿我何事?”孙爷喝道:“你这狗头!硬头硬脑,见本厅这等放肆。你既不跪,左右,取大板过来!”衙役答应一声,取过大板。那人见不是势头,只得跪在地下。 孙爷喝道:“你这狗头好大胆!你偷了某乡宦家若干金银首饰,本厅差人到处缉捕。你一向躲在何处?速速招来,免受刑法。”那人听了大惊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是贼,并未偷人财物。小人是京都人,叫做张恶,一向在相府伺候太师的。大爷若不信,现有太师书信一封,叫小人赶快送与太太开拆的。” 孙爷道:“既如此,取书上来!”张恶忙把书呈上。孙爷拆开来书看。张恶道:“这是太师爷家信,开不得的。”孙爷道:“怎么开不得?”看完了书信,便叫左右将链子把张恶锁了。张恶急得只管磕头:“求老爷放我回去。”孙爷只做不听见,立起身来,叫掩门退入后堂,重赏那些皂快、家丁。心中暗想:“海刚峰正直、老练、能干,但不知钦差何日方到?”便叫心腹家丁出去暗打听不提。 那周元表、陈三枚二位差官在路商议道:“我二人承海大人保举,往荆州搜宝,但要搜着才好,不要被张家做了手脚,有负海大人之托。”二人一路行来,时刻打听。一日,陈爷问家人道:“此处离荆州还有多少路?”家人道:“只有百多里了。”陈爷道:“既如此,叫船家住船。”便向周爷道:“周年兄,我们去搜宝,还是怎样搜法?”周元表道:“但凭年兄高见。”陈三枚道:“相府房屋甚多,不知他存在那里。倘然搜他不着,便不妙了。小弟幼年学麻衣相法,颇知相命风水。今假作相命先生,往荆州打听消息如何?”周元表道:“此计甚妙!” 陈三枚命取布一幅,上写“麻衣相法”,换了衣裳,扮作江湖游客,叫只小船。又对元表道:“你且停泊这里,船头收起虎牌、旗枪,吩咐手下人不可吐露风声。”元表应道:“是!” 陈爷叫船摇到岸边上岸,吩附随身家人道:“我先往打探国宝。你见我进了相府,你便下船,明日再来打听我的消息。 如今随我而行。若要吃东西,各自去买。三日后,我若没有响动,你即往大船报与周爷,会同荆州四府孙爷,竟往张家搜宝。若是不见我,即着张嗣修身上要人。”二人应道:“晓得!” 三人行行止止,入了荆州府内。东观西望,只见那边一个大酒楼,许多人在那里出出入入。陈爷也进去,店中只见坐客满堂。孙爷也拣一小桌坐下,轻轻吩咐家人:“你到外边自己买吃。”二人去了。那酒楼走堂的便走来问道:“先生吃什么酒?”陈爷道:“只要好菜二味,美酒一壶是了。”走堂立刻拿到,陈爷自斟自酌。 少停,吃酒的人都去了,只剩隔桌两个老人。那老者见相面先生一人自饮,冷冷清清,便说道:“先生独酌么?何不我们合作一桌,同饮如何?”陈爷正要探听张家之事,便应道:“如此极妙。”即将自己酒肴移在桌上,与老者同饮。饮不多时,老者问道:“先生贵处?”陈爷答道:“江西。”老者道:“几时到的?”陈爷道:“昨日才到。”老者道:“烦先生与我们看看如何?”陈爷道:“使得,请左手一观。”老者即舒出左手。陈爷相了一会,道:“尊相幼年运气不通,令堂面上有刑克,独成立家,早年劳苦不消说了。到了五十三岁,才得享福,后来衣禄无亏。”说得老者十分快活,称赞道:“果然相得好。” 陈爷又把那一个老者左手一看,道:“这位老丈自幼蒙父兄福庇,衣禄丰足,刻下又行年运,主有大吉。”说得老者二人十分喜欢,道:“先生果然神相!我们要酬些相金,尤恐见慢,今日酌酒资,算我们的账吧。”陈爷道:“多谢了。” 正言之间,只见一人踱将进来,老者慌忙起身,那人不回礼,直入里而去。陈爷问道:“老者,这是何人,如此大样?” 老者道:“轻声!这是张府总管。他在本处作恶多端。近来四府刑厅与他作对,他假作穷居,在此开店。”陈爷道:“他既惧怕刑厅,就该迁移别处,不该在此开店。”两个老者道:“先生有所不知。他田地甚广,又放债刻剥,那肯搬移别处!”陈爷道:“他有几个儿子?”老者道:“他现有一房妻子,旧年又娶一个妾,并无子女。”陈爷道:“有多少年纪?”老者道:“六十一岁。先生!吓,我细细告诉你:你去相他,相得准,包管有些油水。”陈爷道:“但不知他的出身如何?”老者道:“他七岁卖到张府,后来长大敢为,十分能干。相爷喜欢他,叫他做了总管,在家料理业产。又与他弄个副总答刂付在身,他怕朝中忠臣作对,不敢上京谋缺,只在家中管理。”陈爷道:“多谢老丈指教!”老者道:“先生再请几杯。”陈爷道:“好了。”老者叫走堂的过来,算了酒钱,便对柜上掌柜的说:“这位先生相法极精,真是柳庄再世!相我二人,句句不差分毫。” 二人在外言讫,早已被总管张能听见,便叫先生请进奉茶,陈爷进内坐下,把张能仔细一看,假作吃惊之状,道:“这位太爷,好相貌!”张能满心欢喜,道:“乞先生细看,直言无怪。”陈爷道:“吓,尊相是一位贵相,只有一言得罪,休要见怪。”张能道:“岂敢?请教。”陈爷道:“细看贵相,幼年尊堂早逝,无依无靠,得贵人抬举,离祖成家。若论早年生子难招,目下虽有小星,总之不能收成。旧年该见喜发财,来岁自有贵子。这才是大人的后代。”张能道:“我年纪多了,恐不能生育。”陈爷道:“命中所定,该有贵子,何怕年纪多?但目下该有小小惊恐,而大事无妨,日后封君稳稳。”说得张能心花都开起来,即说道:“先生好神相!实不相瞒,我是相府一个总管,副总之职分。只为四府刑厅与相府相对。我故此假作买卖营生。我府中四公子。也曾吩咐我,请相士相面,并看风水。难得先生如此神相,先生你在此坐坐,我去去就来。” 张能忙往张府,到书房见了四爷道:“启上四爷:有一个半仙相士,在小人店内。”四爷吩咐:“请来!”张能忙往店中,对陈爷道:“我家四爷要请先生相面,若相得准,不但发财,还有发迹。但有一句话叮嘱你,不可漏泄。我家四爷一心要做皇帝,先生你要奉承他几句。”陈爷道:“领教。” 说话之间,已到相府。引进书房,张能先进去通报。四爷吩咐:“请进。”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张嗣修龙形惑相 周元表搜宝探奇 虎步龙形岂易夸,天将压汝祸来加。 十年梦想荣华事,镜里山河莫怨嗟。 话说陈爷假扮相士,走进相府书房,见了张嗣修,道:“四爷在上,相士人见礼。”四爷把手摇摇,道:“相士不必多礼。” 陈爷道:“请左手一看,再请行步。”四爷将右手伸出与他看一遍,然后即踱了几步。陈爷称赞道:“好个龙行虎步!是个大贵的相了。请退了左右。相士好说。”四爷吩咐:“左右退去。” 众家人退去。陈爷就跪在地下,口称:“万岁”。四爷道:“先生因何这样称呼?”陈爷道:“非是相士这样称呼,因贵相是个九五之相。但不知怎么,如今尚不发动。若不是阳宅不利,定是阴基有碍。相家善看风水,待我细看一看便知。若有不利关碍之处,即改移,顷刻成功了。四爷听见,心中大喜道:“如此妙极了!就烦先生先看阳宅。”陈爷道:“既然如此,万岁请前带路。”四爷道:“先生不可这样称呼,被人听见不便,且待异日罢!” 二人走出门前,先生把眼细看说道:“果是不差,门外这两口井破了风水也。”四爷道:“再请进内一看。”二人来到后堂坐下,陈爷就说:“墙外那口井冲破龙脉,该筑一个照墙保护龙脉。只为南方火旺克金,金不能生水,有墙遮了水火,就能相济。”四爷听说,心中大喜。一声吩咐:“左右,把门外两口井填塞了,快打一个照墙。”左右答应一声,即刻就去动手。 四爷又道:“烦先生再进里面一看。”陈爷跟着四爷,逐处房屋楼阁细细观看,果然好风水。 后来到一个大楼,见两扇铁锞大门,锁锁着。陈爷道:“这是什么所在?不识可使相家看否?”四爷道:“使得。”便进去取锁匙,把门锁开了。二人移步进内,见中间三架朱红桌,放着三只盒儿。陈爷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四爷道:“这楼叫作聚宝楼,这盒内俱是宝贝。”陈爷暗想:“果有宝贝,但不知就是朝廷的不是。”便问道:“不识肯与相家看看否?”四爷道:“先生既是心腹之人,看看何妨。”便将盒盖掀起,件件取出。先是一个金盘,盘内安着两粒明珠,一粒是夜明珠,这一粒是避水珠。陈爷又指道:“这光闪闪的,是什么宝贝?”四爷道:“这名醉仙塔。”陈爷又指一样道:“这名什么?”四爷道:“这名醒酒毡。”陈爷道:“请收了。”四爷把来收好,同行下楼,又到后楼门花园,各各团团看遍。 回到书房坐下,四爷叫备酒,陈爷已安心,便要脱身,忙辞道:“不敢打扰,即告辞了。”四爷道:“那有此理!今晚在此草榻,明早还要劳先生到敝坟一看。”陈爷不得脱身,只得住下。 到次日看坟回来,又要辞出,四爷又不肯放,道:“先生,我这里用得你着,只住这里罢。”陈爷道:“相家家中有八十岁老母,并拙荆、小儿等,专靠相家养活,住在这里,谁人照看” 四爷道:“这也不管。”陈爷被公子恋留,看看过了三日。陈三枚家丁不见主人出来,只得回到船上,禀与周爷道:“启上老爷:家老爷吩咐,若三日后没有消息,叫周爷会同理刑厅孙爷同去搜宝。倘若不见家爷,就在张府公子身上要人。”周爷听了言语,吃了一惊,暗想道:“陈年兄在相府不知生死。”连忙上轿,来见孙爷,将陈爷私行入相府,三日不见出来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孙爷听见大惊,即刻备帖,到守备衙门,点出兵丁千名,千总外委十名,同了钦差周元表,一直来到相府,吩咐兵士把相府前后门团团围住。 那相府管门家人看了,匆忙报与四爷。四爷大惊,连忙出厅迎接。孙爷口称:“圣旨到,跪听宣读。”公子连忙排香案,俯伏尘埃。周爷读诏曰:“今有耳目官海瑞奏,张居正原籍荆州家中,私存国宝。今差陈三枚、周元表同往张居正家中搜宝,来京缴旨。谢恩!”张嗣修惊得魂飞魄散。周爷吩咐:“进后堂各处细细查搜,如有徇情隐匿者,即行斩首。”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到各处翻笼倒箱。不一时,沸反盈天。 那陈爷在书房听见,知是钦差来到,忙打开房门,奔至大厅。孙爷、周爷二位看见大喜,道:“陈先生在这里了。”陈爷道:“快将张嗣修锁了。”衙役忙上前,将四爷锁着。陈爷道:“孙老先生、周老先生跟我来。”三人忙举大步,穿廊过户,来到聚宝楼前。叫左右打开了锁,取出四件宝贝。孙爷道:“陈先生,这是什么宝贝?”陈爷道:“这是醉仙塔,这是醒酒毡,这是夜明珠,这是避水珠。”二位道:“请问先生,这宝有何奇异?”陈爷道:“醉仙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上灌下,变成美酒,凭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毡放在地下,将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转。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昼。避水珠若放水中,那水两边分离。”说罢,孙、周二位大喜。陈爷就把醉仙塔、醒酒毡收存。周爷就把夜明珠、避水珠存在身边。大家下楼,来到厅上,只见相府管家跪下禀道:“启上三位老爷:家太太请爷们少坐,有酒宴款待。”三人道:“你谢太太,说我们心领了。”三人退出相府,鸣金开道,同到理刑衙门,同坐大堂。孙爷吩咐:“将公子押禁牢中。”衙役将四公子押进狱中。 四爷道:“禁子,我家三爷在哪里?”禁子应道:“在这里。”四爷道:“请出相见。”禁子应声:“晓得!”即刻到号房,请出三爷。三爷见四爷身挂锁链,吃惊道:“四弟,你又因何事,也到这里?”四爷道:“呀呵!不好了。只因有一相士到府,说是江西人,能看风水。弟因叫他观看,他见了聚宝楼,要看宝贝。弟不合与他看。不料他是钦差兵部陈三枚,奉旨到我家搜宝。他假作相士,私行察访,弟不知,留他在家中,被他看出底蕴,暗通副使周元表、理刑厅孙成,到我家搜出宝贝,又把我锁拿狱中。”三爷听见,心中着急,埋怨小弟不小心,轻易露出人耳目。如今被他搜去,必然进献朝廷,取祸不小,必至害了爹爹。 不说牢中烦恼。张府太太急得两泪交流,心中埋怨太师:“你在朝中为相,难道这件大事,略不差人通知家中预将宝贝存起?今被钦差搜去,必然奏与朝廷。倘圣上发怒,合家难免罪名。如今两个孩儿又被拿去,无人料理,此事怎好?丫鬟,你速出去叫众家人进来。”丫鬟应道:“晓得!”即刻叫进。众家人来到大厅,道:“太太有何吩咐?”太太道:“众家人们,今宝贝被钦差搜去,上奏朝廷,必然罪及满门,如何是好?” 众家人道:“太太不必心焦。我们众人都已打算,只须扮作强盗,赶上前去,把宝贝抢了回来,不是就没有凭据了?那时太太再写信寄去,太师哭奏朝廷,扳他诬陷大臣,不特我们满门脱祸,他们还有诬害之罪!”太太听了,心中大喜,即说道:“难得你们真心救主。事平之日,太师必有重赏。你各人即刻就着点起有勇力的一百余人,暗存兵器,赶去前途等候为要。” 家人领命,各又带了盘费刀斧,陆续而去不表。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两钦差解宝遇劫 婴山盗拯溺反仇 搜宝归来意扬扬,春风几度促行装。 烟波万顷滩声急,中有危机祸暗藏。 且讲四府孙爷次日治酒,与陈三枚、周元表二位钦差饯行。 三人入席坐下,孙爷说道:“二位年兄,弟想张府有智谋的家人甚多,倘或在半途抢夺国宝,如何是好?弟今拨兵二十名,沿途护送,方保无虞。”二人道:“难得年兄如此费心。”孙爷谦逊几句,即吩咐传营兵进来。左右即时传进,跪下道:“大老爷在上,营兵等叩头。”孙爷道:“起来。今有二位钦差大人解宝上京,路中恐有歹人,特差你们一路护送,须要小心,回来重重有赏。”营兵领命。二位钦差饮完了酒,辞谢出门。孙爷直送到码头作别。钦差吩咐开船长行,扯篷喝号,立刻离了荆州地界,滔滔往前摇去。 不两日,已来到湖广北关口。日晚泊船,船中备酒,官舱内两位钦差饮宴,船头上家人兵丁饮酒。钦差吩咐家人道:“此处地方最恶,恐有干系,你们各人不可上岸闲步。”各人齐声应道:“晓得!请大人放心。”饮毕和衣而睡。忽听得岸上鸣锣击柝之声,往来不绝。原来是荆州四府孙爷,一路打发文书前去,路中一站一站的地方官,要拨兵马接应。知这北关口最是险恶地方。另外着本处兵役,严密关防,故此热闹。兵役听见十分安心,到夜半的时节,各各疲倦,各去睡卧。 那张家总管带了一百余名家将,多是白布包头,手持刀斧,来到岸边。看那只大船上提铃喝号,知是钦差坐船。总管喝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众人答应一声,登时点起亮子,照耀如同白日。呼哨一声,早已跳在钦差船上,手持刀斧,登时砍倒数人。余人慌忙爬起,怎奈张府家将十分勇猛,船中之人又被他砍倒几人。周爷看见,心中着忙,带了夜明珠、避水珠走到船尾,将身跳入水中。陈爷看见,慌忙也向江中跳下。 那二十个兵丁,并周、陈二家家丁,杀的杀,跳水的跳水,尽皆丧命;只有数个会泅水,泅到岸边逃命。巡逻兵丁见势头不好,各各散去。张家总管搜出两件宝贝,只不见那夜明珠、避水珠,想是落水钦差带去身边,便叫一声:“众兄弟,有了宝贝,不必追寻。吩咐开船去吧。”水手忙忙将船撑开,滔滔浩浩往荆州回转去了。 周元表带了盒子,跳下江中,自分必死。岂知盒内有了避水珠,放出光来,可照十里。信步而行,行到岸边,爬上岸去。 回头一望,见那号大船数十人摇橹,望荆州而去,知是张府假扮贼船来劫宝贝。暗想:“不知陈年兄与国宝可在船否?”忙忙回来原处一看,只见船上家人兵丁杀死无数,并不见陈爷。 再查宝贝,毫无影形。心中着急道:“如今失了国宝,怎么回京复旨?” 不说周爷着急,再说陈爷跳在水中,心忙意乱,开步乱走,不想越走越深。忽一阵波浪打来,把陈爷荡漾一通,沉在水底。 心中暗想:“此番我的性命活不成了!”正存此念头,真是鬼使神差,只一跳踏在一块大石上,立起身来,抬头一看,茫茫大水,无际无边。看那船只,无形无踪,实在怕人。心中想道:“倘有波浪再打下来,我必葬于鱼腹矣。” 那泅水的家人,逃上岸后,见贼船已去,便去雇了船只,沿江来救主人。大家相议道:“兄弟们,如今强盗已去,我们何不高声叫一叫。”众人齐说“有理”,便大声叫道:“老爷在哪里?快些出来!”家人各处叫喊,早已惊动周爷。周爷听见是家人声音,便应道:“我在这里!”家人听见,叫道:“好呀!” 忙把船摇近,扶上周爷道:“老爷受惊了。”周爷问道:“陈爷在哪里?国宝可在吗?”家人道:“国宝已抢去,陈爷不知去向。”周爷道:“如此怎好?”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失了国宝,怎见得海公之面?我想这劫宝贼徒,谅不是别处来的,一定是张府家人假装强盗前来劫去。我今再转荆州,去见孙爷,再定别计。”想罢,吩咐家人,回转荆州。家人领命,即将拨转船头,往荆州摇来。 再讲陈爷立在水中石上,十分着急,叫道:“老天呵!我陈三枚虽不算作忠臣,也要扶助幼主,除灭奸邪,不想今日却死在这里。到如今怎能够三呼万岁朝金阙?怎能够晨昏定省拜双亲?怎能够金屋画眉相唱和?怎能够堂前训子读文章?老天呵!如今但愿奸臣诛灭,********,我陈三枚就死在九泉,也得瞑目。” 陈爷正在自叹自嗟之际,忽听得远远鸣锣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大船,高高点起灯笼,远远鸣锣喝号而来。陈爷大喜道:“如今有救命了!”那船来到相近,陈爷高声喊道:“救命!” 那船上的人道:“哥哥你听见么?水上有人喊救。”一个道:“兄弟,我们问他一声。”一人说:“我去禀了大王再来。”说罢,连忙进舱:“启上大王:前面水中有人叫救。”那大王道:“既然如此,救他起来。”喽罗答应一声,走出船头,叫船家收舵,将船摇近石边,叫道:“水内的人,你要性命不可乱动,我来救你。”陈爷大喜,叫声:“恩人,我在此!”船上人把火一照,看见石上伏着一人,便叫道:“你伸过手来。”陈爷把手伸上,船上人伸下手把陈三枚轻轻提上。 陈爷衣服扯去了水,把眼望舱中一看,只见中间坐着一人,头上大红扎巾,金风抹额,当中一点火焰;身上穿的大红短短绣龙紧身,外边套着金线镶边战袄;腰边插两把宝剑;足踏乌靴。两边站立十来人,雄赳赳,气昂昂,都是浑身纯锦绣披挂左右,刀枪戟剑,排得明晃晃,光亮亮。陈爷心中暗想:“呀呵!不好了,我看他这个光景,一定是个不良之人。” 陈爷正在思想,忽听得舱内喝道:“带那水内之人进来!” 水手答应一声。就叫道:“水内汉子,大王唤你进去!”陈爷见说,只得移步进入舱中,把手向上一拱,口称:“老亲翁请了!” 那大王道:“你是什么人?”陈爷道:“老亲翁,我乃京中兵科给事陈三枚。”大王道:“你既是官儿,为何落在水中?”陈爷道:“老亲翁,一言难尽,弟乃两榜进士忝在二甲头名,前在山西为四府,后升主事,连转兵科给事。只因忠臣海瑞,奏荆州张府藏匿朝廷国宝,圣上特差弟同了进士周元表来此搜宝。 弟又会同荆州孙成,将官兵围住张府,搜出四件国宝,回京复旨。船泊此处,不想强人杀下船中,将家丁、兵役杀死。我一时着急跳下水中,不想被水浪一推,打在石上。幸蒙老亲翁垂救,改日必当重报。” 那大王听罢,登时瞪起两眼珠,喝道:“你即什么搜宝钦差么?”陈爷道:“正是!”大王道:“嗬!你来得正好。左右把他绑了!”左右答应一声,走出两边喽罗十余人,将陈爷拿住,麻绳草索绑得紧紧。陈爷见了这般光景,叹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水中,还是干净。”那大王又喝道:“速将他推出斩首!”喽罗忙忙动手来推。陈爷大叫道:“老亲翁,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怎么要杀我?望你说个明白,我就死也得甘心。”那大王道:“不必多说,推去斩来。”陈爷心中暗想:“呀!是了。我闻得张嗣修在荆州暗招兵马,谋为不轨。这个强盗必是张居正手下兵将,叫他在江中埋伏。我今落在他手中,料无回生之日。”正押出船头,旁边转出一个副将,忙上前禀道:“大王,我今夜若是杀了钦差,那府中太太、三爷、四爷怎知大王的功劳?依小将愚见,不如带转山寨,拘禁栈房,明日解到府中,悉听太太发落,岂不是好?”大王道:“此言说得有理。左右,把陈三枚放了绑!”一声军令传出,登时把陈爷放了绑,换条铁链锁在舱中。 大王传令:“将船回去。”水手拨转船头望上摇去。只见远远的一只小船,如飞的摇到大船边,跳出一人,跪下禀道:“小的打听得荆襄标商同钦差学政船只,明日五鼓出关,有重船十余号,真有百万银子在内。特来报明。”大王道:“好呵!赏你一锭银子。再去打听。”探子叩头谢出。不知打劫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孙娘子婴山解难 沈大王江畔捐躯 家人叶象利休贞,玉洁冰清自性成。 解难难中还自解,祸淫福善较来平。 话说婴山大王沈勇,闻报荆襄标商同钦差学政有十余号船只,即欲前去打劫。心中想道:“久闻标商多是有手段的,又加学政坐船,有兵卒护送,必须点齐四路副将,一同下江抢劫方好。”即时传令喽罗:“随四将下山,先去打劫,我随后便来接应。”四将得令,领了喽罗,纷纷下山而去。 且说寨中有一位夫人,是被沈大王劫上山的良家妇女。这日,在山中自叹道:“自叹红颜多薄命,夫妻母子各分离。奴家邱门孙氏,祖籍荆州人氏。丈夫邱佐卿,早年入泮,娶奴完亲一载,生下一子,取名喜宝,才得半岁。我只为今年春间去婴山烧香了愿,婴山大王看见奴家十分姿色,统帅喽罗半夜打进奴家,银钱衣服半件不取,单单把奴抢至寨中,强迫成亲。 奴家誓不从他,便要强奸。幸遇一个同难婶婶苦劝,又兼寨中美女极多,无暇及我,所以至今未曾受辱。但愿夫妻、母子完聚。呵!且住!我方才听得使女们纷纷传说,昨晚大王江中拿一搜宝钦差,锁在栈房,要解去张府请功,谅必性命难保。奴家久欲自尽,不如救了钦差再死,也得瞑目。况且强盗今又下山抢劫,寨中无人,正好行事。” 孙氏想完主意,忙忙取了锁匙,出房来到栈房门首。只听得里面自言自语道:“苍天,苍天呵!我陈三枚只望水中逃命,谁知又遇强人。如今解去张府,必然性命难保。天呵!不想我这般结果!”孙氏听了,忙开锁匙,推门而入。陈爷正在伤心,忽见一个美貌妇人在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孙氏道:“老爷不须骇怕,我来救你的。”就把链子扯开。陈爷道:“娘子,你到底是何人,前来救我?”孙氏道:“奴家荆州人氏,夫君邱佐卿。奴家孙氏,被强人抢至寨中,强奴成亲,奴家就死不从,那贼也不杀奴家,止是居留寨中。今日闻大人被拿,要解张府请功,性命必然难保。幸遇强盗下山打劫,寨中无人,奴家特来解救大人。如今速速跟奴家出去。” 陈爷听了,忙忙跟了孙氏,走出山寨,并无人查究,早已到了东山脚下。孙氏道:“老爷此去,多是人烟所在。奴家虽未失节于强人,丈夫决不肯信。但愿老爷到了荆州,将奴不肯失身之事,说与奴丈夫知道。奴的贞心可表,奴死九泉亦感老爷之德。”说罢,往山下便跳。 陈爷慌忙拦住,说道:“恩嫂,不可寻此短见。待下官送恩嫂到府,说明恩嫂贞节,使恩嫂夫妻、母子团圆,略报恩嫂大恩。切不可如此。”孙氏道:“既蒙老爷好意,奴家暂留性命,请老爷快行,不可迟延。”于是二人望着荆州大路而行。 且说大王沈勇带了四个副将,数百喽罗,装载五只大船,沿江顺流而下。早有探事喽罗飞报:“启上大王:那标商货船,帮着学政官船早已出关,就在前面停泊,要等齐船只前行。特此报知。”大王大悦道:“再去探来。”吩咐头目:“去船头观望!”头目走到船头,远远一望,只见那边灯笼明亮,上写“钦差湖广学政”,一连高挂灯笼五六十盏。船上兵役手执刀枪,两边排列。头目忙忙报与大王道:“启大王:那船上兵将手执兵器,甚是强勇。更有标客相帮,利害难当,不可惹他。”大王喝道:“胡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王还要助张府打遍天下,那里希罕这几个标商!”遂唤张雄二将过来。二将应道:“有!”大王道:“与你令箭一支,带领四号船只,箭手四百名,向他船头先放。看他势败,然后枪刀齐举,杀上船去,我这里再发兵接应。” 二将接了令箭,带领船只,箭手一字儿排开,对着官船喝令放箭。众箭手把箭乱射,箭如雨点一般飞来。官船上面各兵叫声:“呵呀,强盗来了!”慌忙报与学政。学政大怒,叫众家将吩咐兵丁不许乱动,都伏舱中,手执军器,把住舱口,等他箭射完,跳上我船,钻进舱来,进一个杀一个,进二个杀二个。若杀死一人,我赏银五两。你们若有被伤,我赏银三两。须要协力,不可有违。家将得了号令,传与兵丁,俱伏在船舱口里,强盗那知官船早已预备。官兵伏在旁边,见一个进来,提起利刀便砍下头来,一连钻进十余人,一连砍死十余人。余的强盗大怒,一拥而来,都被家将兵丁乱砍、乱刺,那里抵挡得住? 船上呐喊哼喝,那边标客听见官船上沸反盈天,连忙接应。 那大王见前船去许久不来回报,便摇动大船前来接应。这边护标好汉拦住,把箭乱射。射死十余人。大王大怒,跳上标船:“孤家来也!”那护标大哥,见伊来得勇猛,谅是强盗头儿,袍袖一起,那支练就百发百中神箭,嗖的一声,正中咽喉。 大王叫声:“呀呵,不好了!”即翻身落下水去了。 众贼看见大王死了,副将也不见一个,相议道:“我们何不趁此顺风逃回罢。”众人道:“有理。”连忙把船摇转,望山寨飞奔而去。 不消半刻,到了山寨。内中一个头目道:“众兄弟,如今大王死了,副将也杀了,山寨无主,料想强盗做不成了。况且我们本事低微,若在此耽搁,倘官兵到来,料想活不成了。不如收拾金银财宝,各人回去营生。”众人道:“有理!大哥主意不差。”便把抢来妇女个个放去,金银每人分开。头目又道:“兄弟,我们大家散伙,这山寨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个白地!” 驮了包袱,下山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六回 孙理刑再会钦差 陈给事重围相府 祖饯归来为计程,斜风细雨阻人行。 中原逐鹿称高手,一计生时一法生。 再讲钦差陈三枚自婴山脱难,同着孙娘子来到荆州城内。 陈爷道:“恩嫂,这是荆州城了,我们进去报与孙四府便了。” 二人移步来到衙前,投一店家歇下。陈爷道:“店主借你笔砚一用。”那店主取过文房,陈爷写了数字封好,谢了店家,大踏步走到班房。叫道:“班头哥在那里?”衙役道:“做什么” 陈爷道:“我这一个纸,烦你传递进去,投与太爷看。”衙役道:“你这人,我看你不蓝不白,递得,我与你递;递不得,不要害我。”陈爷道:“必要递的,决不害你。”衙役道:“既如此,你且坐在这里,不可远去,我与你递进。” 衙役执了纸条,投进内堂。孙爷看见,吃了一惊,方知钦差国宝遭劫,水中逃生,衣冠不整,不便进见。立刻叫家人取出一套冠服,送与钦差大人更换。家人抱了衣服,来到班房,陈爷接来穿好。孙爷已开门迎接。 二人上堂坐下,开口道:“不想老先生国宝遭劫,弟毫不知情。如今怎好?”陈爷道:“事且慢表。现有恩嫂孙娘子在门外店中,乞先生抬轿接进。”孙爷忙问何故,陈爷细细说了一遍。孙爷立刻差人抬轿接进内衙。陈爷又将被劫情由详述一遍,孙爷吃惊道:“此事怎好?”陈爷道:“且等周年兄到处。” 孙爷叫备酒压惊。 二位正在花厅饮酒,门上来报:“启老爷:城守营有帖差人要见。”孙爷道:“传进来!”投帖人进见跪下道:“家爷多多拜上太爷。老爷前日奉命点兵二十名护送国宝,在北关口被大盗杀死十五名兵丁。家爷已经出详,求太爷一同通详。”孙爷道:“你回复你贵老爷,兵丁伤的请医调治,我这里立刻通详便了。”投帖人辞去,孙爷吩咐道:“书办备文书通详。” 忽报门前钦差周大人到了,孙、陈二位听了大喜,忙开门接进。周爷看见陈爷在此,先叫道:“陈年兄,原来在此呵!” 陈爷也赶向前将手扯住道:“周年兄也到此,呵呵!”孙爷便扯二位上座坐下,叫家人再备酒来。 三人欢饮一会,周爷开言道:“我当夜跳入水中,信水而行,幸不沉溺。走至湖滩上,远远望见盗船已去,正在无可奈何,忽听见家人叫唤,方敢答应。救上船中,不见先生;问起,方知先生也跳下水。弟正在悲伤,不想年兄在此,这是万千之喜了。但不知国宝下落如何?”陈爷道:“弟见年兄下水,弟一时心忙,也跳下去,哪知国宝下落如何!”陈爷道:“想必被强人抢去了。”周爷道:“抢去是抢去,幸喜还有两件在此。” 孙、陈二爷忙问道:“哪两件在此?”周爷道:“那一粒夜明珠,一粒避水珠,是弟带在身上,故此还在。”孙爷道:“虽然宝珠还在,但四件失了两件,怎能回奏?不知此宝系何人抢去?” 周爷道:“孙先生,弟已知抢宝之人了。”孙爷忙问道:“兄知是何人?”周爷道:“那夜思想,心中甚是疑惑,一面自己开船,叫人尾在贼船之后。次日回报,贼船回转荆州,城门未开,他便叫开城门进去。弟想城门乃是禁城,怎么叫得伊开?谅他一定是奸相府中家人假扮强人,抢去两件宝贝,叫我们难以回奏。”陈爷接口道:“不特年兄晓得,弟也知是他家所使。”孙爷道:“二位先生,若是张府假盗劫去,料想急切之间一时必不提防。我们急急再围住张府查搜,谅必难脱我手。”二人道:“此算甚妙!事不宜迟,作速打点起身。”孙爷即差人叫城守再点兵二百名,随带家人衙役,三顶大轿,一直到了张府,仍把前后门围住,打进府中。 管门的报与太太,太太此惊不小,想道:“难道他晓得是我假扮的不成?”只得戴了凤冠,穿了霞帔,出了中堂,与三位见礼道:“三位大人,老身虽是女流之辈,但蒙皇上封为乳母一品之职。三位虽是口衔王命,也不该三番两次打扰相府。” 孙爷道:“太太在上,昨日下官搜出国宝,遗失一物,如今再来搜搜。”太太闻言,发怒道:“你多大个官儿,如此无礼!难道没有国法么?”孙爷道:“下官当初扳倒奸臣,尚且舍得满门取斩。今日口衔王命,正要治那不法之人。” 孙爷口中说话,目观四处,见太太身边有个使女紧随,便叫衙役把她拿来。孙爷道:“你是伺候何人的丫头?”丫头道:“伏伺太太的。”孙爷道:“我有句话问你,你若从直说来,与你无干;若有半句遮瞒,便拶断你的手。左右取拶子!”丫头吓了一跳。孙爷又道:“你太太将宝贝存在何处?快快说来!” 丫头道:“呀呵,老爷!小婢只晓伏伺太太,那晓得甚么宝贝” 孙爷道:“不招么?左右拶起来!”丫头痛得十指连心,叫道:“老爷饶恕,我招,我招!”孙爷叫放拶。那丫头见了太太,又转口道:“老爷呵!果然没有宝贝!”孙爷大怒道:“贱人!你敢翻供么?左右着实拶来!”拶得丫头屎尿直流:“呵唷,顾不得了,愿招罢。”孙爷道:“快快招来!”丫头流泪道:“放在太太房中龙床顶上。”孙爷道:“是何人拿来与太太?”丫头道:“是太太叫人装作强人,在半途劫来的。”孙爷道:“即是招了,将她放了,押到太太房中。”三位一同起身,随着丫头同走。 太太连忙赶过拦住道:“那使不得!我身受王封,谁敢大胆进我房中!”孙爷道:“太太不必拦住。下官与钦差大人奉旨搜宝,谁敢阻挡?家将们!往房内搜来!”三位一齐步进房中。 太太见了,心中着急,连忙叫家人:“你们快些动手抢夺。”家人道:“前后门俱有兵把守,小人就夺了宝,如何出得去?” 太太道:“如今怎么处?也罢,你们速找婴山大王,叫他一不作,二不休,把他两个钦差杀了,夺回国宝,差人上京报与太师,再作计议。”家人领了言语奔去,前门被兵士拦住,不许放行,只得退回,由狗洞爬出,死奔前去。 孙爷同钦差进入房中,果见床上放着两个描金盒子,知是宝贝在内,慌忙取下,揭开盒盖,果是醉仙塔、醒酒毡。心中大喜道:“宝贝既在,出去罢。”一群人众回到堂上。孙爷叫放了丫头,向太太打拱道:“打扰不当,容改日请罪。”说罢,即同二位钦差上轿,一路洋洋得意回衙。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七回 邱佐卿重谐凤侣 陈国舅朋比为奸 谁把鸾胶续断弦,彼苍默佑总无偏。 别时莫道相逢日,月有盈亏缺复圆。 话说张太太见孙理刑同二钦差搜宝回去,心中又气又苦,骂道:“孙成这狗男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三番两次与我作对;今番又被他搜去国宝,若还奏上朝廷,合家性命必然难保。 我只得再差人去婴山叫沈勇,务必带齐人马,半路夺回方好。” 如今不说太太之事。再说三位大人回进私衙,孙爷即将二次搜宝做了文书,详报上司。吩咐备酒款待钦差。陈爷道:“且慢,小弟有一桩心事未妥。”孙爷道:“什么心事了,陈爷道:“就是救小弟那位邱恩嫂,须要年兄备乘暖轿,小弟亲自送恩嫂回府,表他贞节,使他夫妻、母子团圆,我心方安。”孙爷道:“正该如此。”就对家人道:“你去备一乘四人扛暖轿来,我同陈、周二大人,亲送这位孙娘子到东关外邱家庄去。”家人领命,即刻传衙役备了一顶大轿,陈爷就请孙氏大娘上轿。 孙氏道:“奴家蓬门之妇,怎敢当三位大人相送!”陈爷道:“恩嫂言之太重了,快请上轿。”于是孙氏娘子上了轿,三位大人后随,一路来到邱家门首。 衙役拿了名帖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