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代圣人陆稼书演义 [book_author]戚饭牛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4371 [book_dec]古語道:百年風水輪流轉,千年田地到三村。這二句話,是說天下斷無不散之筵席,皇帝江山亦然。你想朱太祖牧牛童出身,跟隨郭子興東征西戰十六年,辛苦打成大明江山,奄有天下,定鼎南京。後來傳位於長孫简文,被燕王弒篡,遷都北京,一傳再傳。那一個不想學秦始皇萬世基業?然而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萬事終有結局開場。我先把一邊結局一邊開場的情形,細細講與列位聽聽。 [book_img]Z_14504.jpg [book_title]序 平居尝与友辈读报章,辄歎吏治之风近岁愈下,贪黩枉货,道民无方,而小民之憔悴于威力下者,终岁匍匐,不得见天日,则相与咨丧,以为国政若此。思所以澄清之者,殆未有其方也。又尝于客居之隙,返家园经乡里,故老相劳,聚谈近事,则覼缕以告语者,又无非临政者之苛暴、被虐者之呼号也!唏嘘久之,百不一当。一日以语余杭戚饭牛,饭牛曰:吾舌固尚在也,幸得多暇,试为子叙虞初言,果得一足为百世之表率者,播其余风以示薄俗,亦庶几收效于万一乎。余曰:顾安所得其人者?饭牛矍然曰:有清陆清献公,以硕儒为循吏,道德文章百世不惑,而练川政绩,至今犹在乡老之口。得尽採之以实吾书,其兴趣当何如也!于是相顾称善。饭牛乃以其讲课之隙,排日为之。余更为之批末。书既成,复缀一言于此。果他日此书流行,而当世苛悍之风得以减杀其毫末,则吾二人蚊蚋之劳为不虚矣。民国十三年夏青浦鲁庄云奇叙 [book_title]第一回 崇祯帝吊死煤山 平南王借兵清国 古语道:百年风水轮流转,千年田地到三村。这二句话,是说天下断无不散之筵席,皇帝江山亦然。你想朱太祖牧牛童出身,跟随郭子兴东征西战十六年,辛苦打成大明江山,奄有天下,定鼎南京。后来传位于长孙简文,被燕王弒篡,迁都北京,一传再传。那一个不想学秦始皇万世基业?然而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万事终有结局开场。我先把一边结局一边开场的情形,细细讲与列位听听。 却说明朝思宗,虽然是个末代亡国皇帝,然而却是个英明强干、仁慈忠厚的英主,自从接位以来,前后十七年当中,所作所为,很想挽回造化,补救隙漏。但是已被上两代的祖宗嘉靖、万历弄坏了,好像一个人满身疯痨臌膈,实病难医。兼诸天灾兵祸相逼而来,百姓个个惊恐;加以官场苛刻暴虐,人心思乱。于是挺而走险,东亦反,西亦变,大好神州,竟无一片乾净土!其时最利害之反寇,总要算李闯。李闯拥兵百万,自称闯王,十三省尽被蹂躏。国库空虚,将不用命,李闯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兵皆倒干相向。所以闯王声势滔天,一闻李闯名姓,彷彿张辽烕震逍遥津、小儿不敢夜啼。这时崇祯帝身在九重,各省告急的奏章浑如雪片飞来,不是失城,定是催饷,京城大小官员一筹莫展。年轻有钱的私自逃奔,年老贫弱的长嘘短歎。皇帝深坐宫中,愁眉暗锁,究不知外边到底如何?独自一人在宫闱裏走来踱去,踱去走来,好似着了疯魔的样子。皇后田氏,亦不敢来问询,不敢来解慰,也只得长吁短歎,闷闷地在暗底裏弹泪。所有宫娥侍婢,看见帝后如此情状,也各在阶墀帘幙下交头接耳的闲谈。 皇帝出于无奈,传旨黄门官:宣召国丈田奎到南书房商议国政。黄门官奉了密旨,赶到杨梅竹斜街田王府,自有田府门差入内稟报。那国丈田奎得知圣上宣召,安敢逗留,随即整冠执笏,驾了驴车,与黄门官相见,一同登车,直抵紫禁城下。车进南书房,见过圣驾,赐坐赐茶,茶罢收杯,皇上对国丈看了一眼,连歎了几口冷气,然后启口道:“今日朕特召卿家入宫,实因四库无一钱,各省告荒告灾告变,谅卿家久已闻知。巧媳难为没米之炊!工部郑琳,亦心力交瘁,别无商量。万不获已,向国丈暂借纹银三十万两,以济倒悬之急。望国丈以国为重,速即如数解交工部。”田奎不待皇上说完,顿时满头臭汗,彷彿像落汤鸡一般,跪倒地下磕了两个响头,奏道:“臣田奎蒙圣上天高地厚之恩德,风日雨露之栽培,草茅贱士,未答涓埃。一身除父母遗体之外,悉皆出于我主之赐。今国家多故,圣上勤忧,小臣践土食毛,岂有不効忠尽职?视力能为,当尽心献纳。”皇帝听他如此回答,于千万焦虑中,倒觉一丝畅快,随双手在田奎肩上一握,强作笑颜道:“田卿起来!朕果知乔木之臣,休戚相关。倘得如朕之愿,且图目下之安……”田奎一面谢恩立起,头上之汗,直与珍珠无异。小立片时,退朝回府。 皇帝亦退入西宫,面呈喜色。田后接驾,心中颇为惊奇,暗想:皇上从去年秋间直到现在,约及五六月光景,日日愁眉泪眼,真似西厢曲所云“一万声长吁短歎,五千遍捣枕捶牀”久矣,不见龙颜开霁,故而亦不敢多话多言,触动震怒。今忽覩带笑微微,必有可喜之事,不免待奴问问,亦足聊破妾忧。田后亦轻启樱唇,含笑而询,崇祯帝道:“此事全仗卿家。”这一句话倒弄得田后如堕五里云雾,疑上加疑。苏州人打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路。“妾在深宫,那得办国政兵权,弭灾消祸?‘全仗卿家’一语,教臣妾那裏可以担当呢!”思宗说起方纔与国丈借饷,承渠一口答应,极是难得。田后听到这话,心上一怔,自想父亲素来刻薄,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何以现在肯捐输如此鉅款?谅他或是假话……心中如是想,口中不敢与皇上直言,恐言之而转增圣躬不悦。只得勉强作笑,以言语枝梧过去。皇上多日辛忧,一时身子疲倦,呵欠连连,遂和衣倒卧于龙床之上。宫娥忙将绣被为他轻轻盖上。 迨至一梦醒来,已是红日三竿。皇上陡然想起昨日面召国丈借银一事,等候了一夜未有回音,心中忐忑不定:万一言而无信,饷银不发,御林军变动真不得了。正在思想,忽宫门守卫太监凌金泉,气急咆哮,赶至御座前起奏道:“现有御林军统带臣史继香,急欲见驾。兵士骚动,无法劝阻,须立发饷银,尚可遏止。若再迟延,万难统御!”皇上闻奏,愁眉双锁,宛比蚂蚁走热锅。一面宣召史统带进见,一面饬黄门官急至国丈田府召田奎商议。史统带陛见请安,照例三呼万岁,赐平身站立,奏明兵变情形。不多片刻,黄门官掩泪而入,跪于丹陛号哭而奏曰:“臣奉旨赴田国丈府第,岂料国丈不问情由,大駡而回!”皇上听报,这一气非同小可!凌统带见此状态,亦呆若木鸡,料想军饷无着,如之奈何? 君臣默默无言了半晌,凌统带要起立,正待请训之际,忽闻宫墙外连天钲鼓之声。左右各各侧耳凝神,凌统带急忙不别趋出,早有黄门监飞报入宫,说李闯带领雄兵七十万杀奔前来,已将京城团团围绕,彰仪门势将不支,难免攻破。守城将官虽肯效忠死守,特是兵士多因连日不发饷糈,都是怨声歎苦,竟有倒戈相向,投入敌军者。崇祯帝此时无可奈何,问国丈借银又不肯,李闯又攻破彰仪门,看看大势已去,天命无可挽回。“国存朕存,国亡朕亡!大明三百年天下,坏于朕躬,并使天下子民流离惨痛。上不能见祖宗,下不能对臣民,惟有一死以谢天下!”念头打定,遂即回宫与田后说知,抱头痛哭了一场。田后先闭宫闱,顷刻间宫娥大哭而出,跪奏皇上说田后已伏毒驾崩。 思宗大笑而走,至夹道,遇见长平公主徽娖。公主年十七岁,生得天姿国色。徽娖见父皇手提宝剑,泪痕满面,吃了一惊,上前叫声“父皇万岁”。正待双膝跪下,思宗赶上一步,将近徽娖身边,手起一剑,剑光落处——这剑锋利无比,早把公主连衣斫破,血流如注,晕倒于地。思宗见公主臂断而死,心中罣碍已尽,走出后宰门。门监杳无一人,独上煤山,望北跪下,呼天怆地,号啕痛哭了一场,将腰间玉带解下,挂于松树枝头,自缢而崩。是日为庚申年三月十九日也! 皇帝一死,国内无人,所有朝廷大小臣工,尽节的尽节,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纷纷扰扰,好似天翻地覆。十三头城门,开得直堂堂,闯王长驱而入。入宫寻不见皇帝,寻到煤山,方始晓得殉国,闯王吩咐手下,将帝后尸首不可怠慢,用上好棺椁安殓。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传投降诸臣分部办事,择日登大宝,御海内。 这个信息,惊动了平南王吴三桂,率领大军五十万打入燕京。闯王领兵拒敌,连打几仗,三桂每战必败,死亡过半。形势抵挡不住,只得步步为营,望后而退。接连三十余战,相持约八十余日。此时已经夏末秋初,气爽天高,战马肥饱,正可大战一场。扎营山海关,吴王以逸待劳,专等李兵杀来,进则可直捣燕京,退则可出关求救。七月七夕,那一天天上女牛相会,人间盗贼相杀。吴三桂兵微将寡,兼诸锐气屡挫,怎当得闯王长胜军一鼓作气,吴营辙乱旗靡,前队抛戈,后队弃甲。所賸七零八落之残军,拥护着吴王落荒而走,彷彿曹操赤壁遇周郎光景。三桂抱头鼠窜,一口气逃出关外,方纔惊魂稍定,一检手下人马,祇賸三千多步兵、七八百马队,并且大半衣衫不整,身带伤痕。 吴王整理旧部,重编新伍,与偏稗将商议。内中有一书记官,姓魏名杰,原是东边人氏,虽屈于下僚,胸中颇熟韬略,惜未能大用。现在吴王败到如此田步,谋士大都阵亡,可以商量商量行军大事者,惟此魏杰一人而已。此际吴王,竟像斗败的公鸡,神志昏乱,志气衰颓,莫衷一是,不识如何是好:若就此归老林泉,长为农夫没世,总要功成身退,纔是英雄本色;大将军马革裹尸,本属分内之事。今遭李贼挫辱,心实不甘,再欲与之一决雌雄,胜果欣然,败亦可喜。将一片心腹事,就与魏书记细细说了一遍。魏杰听了不语,点头摇膝,目视吴王,似乎相面先生谈流年看气色,吴王倒好笑起来。魏杰接口说道:“将军休笑。我且问将军,到底要与李闯战,还是不与李闯战?如其欲与李阀战,自问有力量可与对垒乎?兵法云‘知己而不知彼,百战十败;知彼而不知己,百战十胜;知彼知己,方许百战百胜’。今将军欲与决胜负,可谓不知彼而不知己矣。如将军有意欲与李闯一决,据在下目光看来,不如卑礼厚币,亲赴蒙古,向爱新觉罗借精兵十万,断无不胜之理。将李闯驱逐出京,或侥倖擒获,再与蒙古王开议,论功行赏,可以将明社江山,大将军与清室平分。则大将军非仅一吐今日之怨气,且不失南面称孤,名传千古。未识殿下尊意如何?” 三桂听了,不禁哈哈拍手大笑,离席拱手向魏书记长揖:“先生之言,顿启茅塞。不啻拨云雾而覩青天。当照计而行!”遂即饬部下收买珠玉锦绣、山珍海错各种贵重宝物,不日备齐。一面按兵不动,一面带了魏书记,立刻动身向黑龙江长白山来。此去乞借清兵,为报仇起见。不知清兵肯假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评 明思宗以英明精察之才,而躬罹亡国之祸,万寿山上寸帛长留,风雨悽其,幽恨无限。推原其故,皆由于嘉靖万历,已将国家元气断丧殆尽,故贤主虽兴,国命难继。易曰:履霜坚冰至。其由来也渐矣!君子观于此,诚不能不兴慨于先几也。 宫内大乱,琐尾流离,文笔描写最力。思宗手刃长平公主一段,尤觉有声有色。昔人有言:愿子子孙孙毋再生帝皇家。持诵斯言,可为涕下! 吴三桂雄才大略,自是不凡。文笔亦极写其不凡之致。 [book_title]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疇贬节封侯 话说吴三桂与魏记室,载了珍宝礼物,水行用舟,陆行用车,早夜赶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来。一路沙漠,正是万里黄天。遥望长白山高矗霄汉,四围树木层层密密,都是森林。山颠白云覆护,红日分外鲜明。魏记室博古通今,深晓堪舆之学,今见长白山气势崔巍,风景茂盛,断非中原所有。即五岳泰岱,亦无此雄壮。想锺灵毓秀,地方上必有豪杰挺生。现当世乱时荒,国家兵戈迭叠,生民涂炭。安得圣主出世,奠定戡平,出万姓于水火,而登于袵席,未始非闾阎之福。眼见中华绝少英俊,李闯好杀残暴,吴三桂亦骄奢淫逸,不忠不孝,为了一个歌妓陈圆圆,竟把生身老父抛弃。这人岂成大事?此间地灵人杰,或者天意攸归,真主不在华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决。且待到那裏相机行事,看风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与吴王说起。 一日午牌时分,吴王等已到黄旗界,自有旗长探明来历,一头出接,一头快报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聪宾天,大阿哥正在冲龄,胞弟多尔衮代理朝政。国母天生绝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无其美丽。蒙古风俗,贞节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妇,当以柏舟苦守为上。将来太后下嫁摄政主,载在东华录,恬不为怪。所以后世有清朝世界乌若若,爷死吃娘喜酒之谚,这是后话。 言归正文,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闻报大明朝平南王吴三桂大将军亲自来旗,不知有无事故。遂问左右带领多少人马,左右回报:并无多少人马,不过数百人而已。言罢,并将书札呈上。多王将书札拆开,从头至尾一览,上边客套,下边诉说李闯蛮横,京城已失陷贼手,欲借我兵为之驱贼。下边附赠各种宝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开招贤留宾馆,接待从丰,自有手下出来款待来宾。多王召集旗下八处大小臣工,商论借兵一事。有的主张借,有的主张不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多王听了各有意见,不能定谁是谁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计较。吴三桂住于馆中,一班蒙古官将轮流前来把盏,看了他们的打扮,头上矗起顶子,脑后拖根鸟毛,袖管反折,衣裳两爿四爿,暗中好笑。看他们都是精神抖擞,规矩肃穆,虽属外国,倒也有兴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于回国报仇雪恨,催促晋谒。 那摄政王多尔衮命手下整顿陈设,铺张扬厉,也耀自己威风,择定吉日,恭请吴王台驾。吴王到了那日,亦肃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阶远迎,两王拱手见礼,宾主坐定肆筵,设席款待。堂下奏起细乐,堂上陪座者济济跄跄,彷彿蒋干与周瑜羣英集会。一时觥筹交错,说说风景,讲讲兵戈。虽属异国口音,尚可通达,无须翻译。彼此相见恨晚。席中谈起李闯猖獗无礼,崇祯帝殉国弔死煤山顶上,田国丈不肯捐输,田后亦随驾而亡,长平公主徽娖被斩,不知死活存亡,言下异常悲愤。多王亦扼腕唏嘘,一时义愤填膺,準允借助精兵十万,预备兵五万,辎重队、冲锋队五万,共二十万大军,择日兴师,浩浩蕩蕩杀奔山海关来。 当夜席散,吴王非常快意,与多王握别,先行入关督理旧部,与清兵合而为一,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吴王自领中军,多尔衮领前部先锋,魏记室挂将军衔率领左军,直逼燕京。早有探马报与闯王,李闯得信大惊,欲待出战,实因清兵火器凶猛利害,猛不可当,无计可施,只有紧闭城门,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师围团围绕,好像铁桶相彷。一连围了两月光景,城中粮草缺乏,不战自乱。吴王学汉朝张良故智,命谋士陈樑编作歌曲三首,令军士高声歌唱;并饬书手写此歌曲几千张,缚于箭头之上,射进城中。城中小兵拾得,东也几张,西也几张,倾刻之间拾着无数。这曲中的意思,无非引动他思乡之念。一时军心大乱,都有越城而来投降吴军者,亦有得了吴王赏赐还乡者。李闯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战,开门冲锋而出,与清军混杀一阵,死亡不可胜计。李闯乘势,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军亦并不追战,打着得胜鼓,长驱而入皇城。 那多尔衮正是英雄人物,自从得胜以来,看看中原锦绣江山,谁肯捨之而去?况且目下无敌,中原无主,何不趁此机会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冲龄,万事皆我作主;料想吴三桂是败军之将,亦不能与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锡土分茅,裨他永镇南藩。他既得了好处,亦再不与明朝出头。多尔衮想定主见,请吴三桂商议,甜言蜜语,骗得吴王欢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后日看风使篷,再作计较。当时一口答应。 多王入宫,大宴功臣,并下谕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继统。政号顺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诸臣,所有一切官职如旧,不事更张。愿从者从,不从者悉听己意,去留亦不相强。百姓剪髮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贪生怕死者,也有倔强不服者。内中有一位文华殿大学士三边总制经略大臣洪承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减兴周姜子牙、旺汉张子房,在崇祯十六年的当儿,见国势日非,权奸当道,无可挽救,与李闯打仗,假作阵亡,其实隐姓埋名,隐居辽阳村裏。崇祯得报洪经略阵亡之信,痛哭失声,御祭十九坛,营衣冠墓于陶然亭,可谓极人臣之哀荣;百姓亦大家晓得洪经略已死,“忠臣”“忠臣”之声,街谈巷议不绝于耳,孰知他优游林下,逍遥诗酒,啸傲琴棋,暂作无怀葛天之民哉!顺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访遗贤,有人举荐洪承畴。多王在旗下亦素闻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当开国之初,用人之际,如何不传旨嘉奖?蒲轮徵召,近臣多方劝驾,郡县逼迫催促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洪承畴出于无奈,只得进京拜职。 自洪承畴陛见之下,多王言听计从,国政皆由洪定。洪承畴顾念先朝恩泽,遂劝多王大从小不从、阳从阴不从、男从女不从,清朝百姓皆受其赐。洪承畴入朝,见了多王确有英主器度,明朝气数已绝,大丈夫应当识时务,俗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妨効学王景略出相符坚,彊兵富国。所以人称之为洪经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当明清交革之际,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计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陆静,表字守墨,原是进士出身,规行矩步;原籍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作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颇有范仲淹先天下忧、后天下乐之概。自从出守太原,官清民乐,案无留牍,农耕于野,商游于市,行旅皆出其途。一个边僻区域,日见兴盛。别处荒歉,独有太原,三年余一,九年余三,从无饑馑之苦、疫疠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载之间,五穀丰登,风调雨顺,男有余粟,女有除布,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莫不熙熙攘攘,讲让型仁,太原府竟像镜花缘小说裏的君子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太原地万情形看来,祯祥叠见,毫无亡国的气象,闭关安居乐事,不知兵戈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驾崩之噩耗,五月初七兴朝顺治皇帝登基之惊报,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陆静得信之下,形如疯癫。顺治誊黄圣谕颁布省中,特令庶民剃髮易服。闾阎惊动,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来。未知陆太守如何安插?且听下回分解。 评 吴三桂借兵一举,似是而非。虽此时出于万不得已,然亦当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辞罪矣! 清兵围攻李闯一段,绘声绘色,有三国志赤壁风味。写明代沉亡景象,萧条有致。洪承畴隐而复用一节,极尽波澜诡谲。太原府治平一节,插于天下纷纷之际,尤耐玩味。文笔亦萧洒堪诵。 [book_title]第三回 長平公主嫁周郎 骯髒書生魁蕋榜 话说满清入关,顺治幼主登庸,这也是天命所归,人力不能挽回。风调雨顺,五穀丰登。摄政王多尔衮万几余暇,想起崇祯英杰,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係饑馑疫疠,一半係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闻,犹复歌咏昇平,百般粉饰;及至养痈成癖,病入膏肓,纵有扁鹊神医,也难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国,实应另眼相看。随饬六部九卿从优议典,一月议出,当以金棺银椁,帝王之礼,崇葬皇陵,并上尊谥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个女儿,闻说殉节上煤山时,先把长平公主徽娖一剑将右臂斫断,到底不知存亡,传谕黄门徧访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养于家者,无论军民人等,能将公主安抚无恙者,保护来京,赏千万黄金,三等侍卫;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处,赏万金;如以伪作真,察出治极刑无赦。 这个风闻,一传十,十传百,早已鬨动了宜兴全城。当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独步庭闱,巧遇公主,把他一剑斫伤右臂,一时公主负痛倒卧于地,皇帝转身出后宰门。宫娥晓得公主被斫,自有人传说。守宫太监老何福,从小极歎喜徽娖,保抱提携,宛如保姆相仿。现在听得公主被杀,岂有不来看视?老太监何福跟了那报信宫娥,急匆匆赶到甯馨宫门前御道夹弄中间,看见公主横卧于血泊,何福一阵心酸,眼泪那裏留得住,早 已夺眶而出,扑簌簌如珍珠断线。忙即跪近公主身躯,一头哭,一头起两只手,抖抖的来摸公主。先摸头上,微微尚有热气;再摸他两手,温度亦不减。惟按到胸口,觉着一颗心勃勃地乱跳,忽上忽落,跳个不住。随即附于耳髩上,轻轻叫了“公主,公主”几声。起初叫的时候并不答应,叫到临了,只见公主樱唇微启,星眼斜飏,对老何福点下两点眼泪。老太监心痛难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妆已经斩破,料想有这般红血,臂上一定受伤,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将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条,把公主伤臂包好,吩咐宫娥将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将身子蹲下,背驮了公主,漫吞吞缓步走到永宵宫。宫门早已紧闭,再折走御花园,园门亦闭。 此时天色渐渐黄昏,又听得耳边一阵金鼓之声,远远地叫杀连天,又是一羣宫娥带哭狂奔望后宰门而去。何太监见势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驮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準后宰门抄近路而走。刚纔奔出后宰门,幸亏遇着夺口御史李靖澜。这李靖澜是甲科出身,平日狠与何老太监最为莫逆知己。御史屡谏不听,今闻圣上赴煤山,想必有变,此刻在后宰门正想尽节而亡,恰恰何太监驮了公主出来。也是公主命不该绝。他二老聚首之下,亦无暇诉说情由,何太监气喘吁吁的说道:“御史,御史!公主在这里!”李靖澜看见何太监背上驮了一个人,正不知就裏,忽听得公主在这裏,料想他背上驮的必是长平公主。李御史赶紧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监背后,子细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见梨涡惨澹,双目紧闭,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细问情由,此时宫内大乱,逃难的宫娥都纷纷出后宰门去。 李御史见了长平公主,寻死的念头倒也消灭,以为一死无益,现既公主被何太监救出,想先帝一生并无儿子,只有这一块亲生骨血,当此离乱时候,我不保护,谁来保护?主意想定,也不与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将长平公主扶了下来,自己来替他背了。太监在后,也有十余个宫娥带哭带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监出了宫门。但见四面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昼,他二人也顾不得山高水远,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实无力支撑,就在村庄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长衣卸下,公主宫装亦为脱却,扮作难民,一程程逃到家乡。 李靖澜原在江苏宜兴城外,夫人孙氏,大贤大德。说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孙夫人拜见公主之后,事到其间无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权认作义父义母义女,称呼何太监作为京中旧用老僕。众乡隣见御史归来,大家欢迎。从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访问周氏情形。国家虽然易姓,宜兴常州一带不过小有兵戈,并不十分翻搅。周氏公子安闲在家,御史与何太监打听得这个消息,暗暗欢喜,容缓几时再与成婚,以了心愿。长平公主右臂斫伤处,亦为延医敷药,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过了一任。闻得有黄榜张挂,县中鬨动,全城说新朝皇帝上谕,招访周氏公子与长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将周公子长平公主报告县中,赏万金,送入京师金殿完姻。李御史与何太监也出去看了榜文,这如天之喜,何等快乐?归来告诉夫人,孙夫人自然也是谢天谢地。独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声大恸。这也人情之常,亦犹箕子麦秀、黍油之歎。老夫妇两个与何老也悲伤了一回,自有侍婢等来劝住了。 打点拜会县主与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进士出身,本地绅士,所以官场亦素来钦敬。进衙门诉说一切根由,邑府尊亦异常欣喜,随即至周宅拜谒周郎。可怜周公子衣衫褴褛,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风雨。屋中陈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实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弹泪。现在邑尊府尊络绎不绝的光降,说起黄榜招贤欲完姻事,周郎又惊又喜又痛。三方面会议起来,择日将周郎与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详督抚,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马,尽是府县办差,事在人为,有钱不难。不多几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给官颁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额手,称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满清收服民心,然而较诸用硬力欺压,似胜一筹。因此上四海人民归向清朝。 顺治二年秋,开放秋闱,各省士子都入闱考试,取士之法悉照前明,毫不更动:正场八股文三篇,二场五经题文三篇,三场策论五言八韵排律诗一首,用硃笔录誊迷封阅卷。抡才大典,慎重非常,此为大清定鼎后第一次开科。有湖北省黄冈县孝廉刘子壮、熊伯龙二人,素有才名,因秉性倔强,不谐于俗,自从中了举人之后,沦落家园,无人延请。他二人性格相同,倒也非凡知己,弄得少吃没穿没法想,走江湖卖卜为生。半卷残书消永昼,一枝秃笔度春风。走关东,闯关西,宛若严君平在成都市上垂帘设砚,日进百文钱,聊充饥渴;荒亭寄宿,煞是堪怜。一日街上小锣响亮,大众围拢聚观,乃卖朝报之小贩。刘子壮出三个青铜,也买了一张来看,并无别文,说的是二月内朝廷开科取士,春闱招考的话头。子壮看了,即与伯龙看了,心裏功名念头怦怦而动,你对我笑,我对你笑,歎了一声穷气。刘子壮眉心一皱,默不作声。熊伯龙笑道:“刘兄,我与你二人,飘蕩江湖,终非久计。何不趁此机会,或者侥天之倖,及第荣身,亦可扬眉吐气。”子壮微微冷笑说:“伯兄,你说得容易。照今日光景,如何动身晋京?北京严寒,正当残冬将届,水路又不通,陆路去非驴马不可,那裏有这考本,可以飞渡燕京幺?”伯龙亦笑道:“刘兄,你可谓聪明一世,懞懂一时。我二人现作卖卜营生,何不借这笔墨,一路卖卜进京。俟春初二月,虽有千里之遥,亦可达到目的之地了。你意下若何?”子壮一听,甚为高兴,随即照计而行。 于是刘熊二人,借卖卜为业,晓行夜宿,到明年正月初,已抵皇城。只待试期,投院报考,三场完毕。御笔亲鸿胪唱名,孰知第一声,即是刘子壮状元及第,独占鼇头。第三名探花,即是熊伯龙。他二人高掇巍科,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评 何太监忠心义胆,长平公主之得脱于难,实赖其力。文笔描写其时情景,如同目击。读之令人兴亡国之憾也! 长平公主与周郎成婚一事,乃清室收买人心之举。宝鼎已移,人心未改,黄金玉帛相与羁饵。此正近世社会学者所谓温情主义也。 开榜选士,用心正复相同。明太祖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循诵斯语,想见其当时得意之致。不图后之覆其宗庙者,仍用此入吾彀中之策也。 [book_title]第四回 宴杏苑新狀元誇街 會花山老强盜排陣 却说刘子壮与熊伯龙,患难友朋,竟做了同榜兄弟,天子门生。金殿胪唱,以后名闻天下,自然与从前大不相同,早有同乡故旧来趋奉了。俗语说得好:门前骑得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何况杏苑探花,御笔题名。照例琼林开宴,皇上赐酒三杯,鼎甲蓝衫雀顶,头戴金花,骑了高头白马,全副銮驾,六部九卿站班侍候。皇帝临殿捲帘,亲授玉鞭,出午朝门三吹三打,连放九声大砲。一路百姓看状元夸街,人山人海,挤挤挨挨,轧得六街三巷;红男绿女,白叟黄童,立得两旁水洩不通。随从行仗旗旛伞扇,名目繁多,有开道旗、飞虎旗、竹筱旗、清道旗、八标旗、黄龙旗、尖角旗、八卦旗、孔雀旗、押队旗,一对一对的过去。还有各种的行仗牌衔。三鼎甲满身簇崭新鲜,俗语所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妆扮自然锦上添花,分外起看。得意人气概昂昂,两旁看客人人羡慕,个个称扬,大家都起书包翻身之念。(旧时科举取士,读书人入泮宫採芹,登贤书拆桂,入翰林攀杏,功名连捷,显宗耀祖,谓之书包翻身。若读书一无出息,谓之书包落在盐菜缸裏去。虽齐东野语,然亦通行传诵)男男女女看的呆了。道子一直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长街短巷,接连夸官三日,满京城裏的人没有一个不来争看新状元游街。刘子壮好不快活!真人间第一福星;熊伯龙亦满怀适意,他人与前年比较,可谓今昔不同。 等到游街夸官事了,入朝谢恩,当殿御授翰林院修撰与翰林院编修。刘熊二人身伏丹墀,叩头拜职。退下来回转寓所,早有一班同乡人皆来拍马趋承,这也是炎凉世态,从古如是,倒也不消多说。刘熊择日拜谢恩师,拜会同年,你来我往,车如流水,马若乘龙,好不热闹。喜事过了,熊伯龙特授明史馆编修,在京供职。刘子壮素有文名,兼诸状元及第,特授浙江全省学政,奉旨还乡。刘熊二人各自为官,暂且按下。 话分两头,书中讲到陕西省城固县,该管地方有一座花山,这山周围有二百六七十里,高矗云霄,真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洞壑深远,巖岫奥冥,气势极其雄壮,风景极其秀丽。山麓之下居民,傍陆者樵,傍水者渔,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熙熙攘攘。虽土阶茅屋之中,却都丰衣足食,不忧冻馁,宛有世外桃源之概。满山遍植桃花,故称之曰花山,一名桃花山,僻处边陲,绝不闻国家离乱黜涉。这一座花山上面,向来有公平强盗,不欺孤寡,不刦单身过客,专除贪官污吏,彷彿宋公明在山东蓼儿洼梁山泊上,聚集无数英雄。山头扯一面杏黄色布旗,上写替天行道,也有忠义堂、聚义厅,东廊西舍,前山后山,都有城郭保护乡村。所以山左山右的人家,倒惧怕官家而欢戴盗窟。内中为首的大王,原是本省本县人氏,姓廖名从化,天生膂力,双手能挽十粒强弓,擅使一把紫金刀,重一百二十余斤,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幼时曾读诗书,深通韬略,详明仁义,爱民如兄弟,嫉恶如仇寇,欺硬怕软,吃苦辞甘。平时敬老怜贫,冬施衣食,夏施茶药,远近百里之间,都称讚廖从化叫他廖老爹。富家大户有时供给些银钱于山上,他亦收受,并不苛求,不供给亦不取讨,任人之便。那廖公黑色面庞,微白鬚髯,身站平地六尺五六高低,声若钟笙,气奔山岳。手下随从都是彪长大汉,所谓强将营中无弱兵也。今年恰值五十寿辰,各乡各镇的农户,平时有得着廖从化大王的恩惠的人,都凑起贺份来,或送香烛,或送糕糰麪菜。到了大庆前三日,就闹热起来。山上亦预备筵席,款待嘉宾。一客多是客,也不分贫富贵贱,大家在聚义厅恩义堂上,向大王祝嘏晋爵,众头领分席敬酒,奉陪堂下。虽无清音丝竹,自有军乐奏动,吹吹打打,堂上猜拳行令,说说笑笑,不知胡天胡帝。 这一场寿事,前后足足闹了七日,太觉铺张扬厉,放浪无忌。乡农归去,在小茶寮来扇铺裏,指手画脚的闲谈,一传十,十傅百,这强盗做寿的风声,渐渐传到县官府衙门裏,大小官员大半知晓。那城固县知县官,原是明朝孝廉公出身,本在安徽甯国当府学教授老师,后值崇祯甲申明社倾覆,他遂投降满清,转辗夤缘,抛却苜蓿杯盘冷淡生涯,得升是缺。到任以来,纔不过半个年头,坐堂判牍,处处小心,患得患失,终是饭碗主义。百姓因他姓韩名叫世书,谐音称他寒试试。现在寒试试本县地界上有这一座花山,花山上有这一班啸聚绿林的人物,心中兀自忐忑不定,原想设法剿办,又苦县小粮空,兵力单薄,诚恐一惹胡蜂窠,胡蜂弗曾捉着,倒被胡蜂毒螯了。故而闷气吞声,不敢去捋虎鬚,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官只为官,盗只为盗,好像官盗分治的架形,盗也不来犯官,官也不去犯盗,彼此相安无事。在百姓方面,提着官字,头昏脑涨;说起强盗,手舞足蹈,神清气爽,喉咙也响得多,觉着心头一股怨愤夺眶而出。 此刻花山大王做寿,热闹了几天,喧傅府道,那知县官韩老先生揑了一把汗,怀着鬼胎,不动声色,独自跨了一条牲口,背后跟了一个秃头书僮,一鞭得得,走村坊街巷,一路来耳朵裏只听得瘟官害人、无刀强盗,百姓弗认识韩公,韩公亦低头据鞍,赶奔省城。一日午牌时分,晋得省城,先谒亲临上司府裏。知府事姓田名穰,原是六房小吏出身,于江湖险阻世故艰难极为明晰,不比书呆子只知己不知彼的。当日韩知县拜谒田知府,二人相见坐下,韩老把花山强盗首领廖从化做寿的情形,县中百姓与他来往,声势浩大,为虺弗摧,为蛇若何,卑县兵力单弱,不能对垒,请府大人作主。 韩公把一番言语说完,田知府干事老练,眉头紧蹙,嘴裏又自舒舒舒的响,好似上足心事一般。想了半刻,急忙冲口而出道:“贵县治下花山既有强盗如此猖獗,本府兵方亦弱,须稟明中丞,或剿或抚,方可定夺。若万一失误,我与贵县两人处分有关。”韩世书听了,连种了几十棵树。田知府又道:“此事不比等闲,岂容眈阁。据卑府愚见,最好立刻同上抚院,听候吴大人钧裁。”韩世书又接连来不及的种了几棵树。田知府即传衙役速备竹兜两乘,与韩知县坐了竹兜,飞也似的上抚部院来稟见。传稟号房看见现任府、县上衙门,两人同来,必有要公,非面稟不可。所以接了手本,不敢稽延,随即抠起了衣角,手裏拿手本,急急匆匆进签押房来。 吴大人正在批行文书,见传字房吏呈上府县手本,亦知必有要公,立即传见。田知府韩知县听传,跻跄晋谒,照例下属见上司,自有一番礼节,也不用多说。他两人见过了抚院,送茶命坐,田知府斜转身体,轻声低语,把韩知县方纔所说的花山一节,详细告稟过了。那吴大人听了,双眉顿皱,面带愁容,说:“既然贵府县有这座花山,山上有这伙大帮强徒,何不早为之计,捣毁其巢穴?照今说来,竟与梁山泊水浒无异。那盗魁廖从化,究竟有几许喽啰?”府县稟道:“卑职等虽不知其细,据道路传闻,大约实数五六千之谱;或者外帮也有通同几处,亦未可知。总言此人极有势力,余不足虑,所最可怕者,深得民心。”吴中丞听到深得民心四个字,陡然大发雷霆,说:“这还了得!一个小小毛贼,有何德化,恩泽及民?难道皇上洪福齐天,容此跳梁小丑,在光天化日之下猖獗不成!”一面吩咐府县留心防城,一面传檄中军将毕魁,吊齐三千人马,杀奔花山,务于一月之间把花山首领廖从化擒获销差。 当时文官知府、知县,武官中军将三人,退出巡抚衙门,在官厅裏商议,面面相觑。毕中军久闻花山廖大王的利害,“今吴大人命我前去征剿,恐螳臂不能当车,如之奈何?且限期逼促,更难着手。贵兄台二位有何高见?”府县二人只不作声,如何开得出口来?抚院吩咐守城,也只怕中军前去征剿,一个不得手,他乘势下山来刦库,亦未可知。文武官三人,如湿手揑了乾粉麪,进既不能,退又不可,只得彼此分别,各行各事而去。 却说毕中军排行第三,营中戏呼之为毕三,平日待人尚称宽厚,肯与兵卒同甘苦。现在奉了抚院紧急命令,嘱他连夜调兵拔队,速往花山攻打,毕中军回到营中,把上项事说与偏稗众将听了,休教洩漏风声,立刻点齐马步兵三千,分三路进发,绕城而走。不到两日,早已逼近花山。 花山上正在做寿未了,大家欢天喜地的当儿,忽然探风的小喽啰急急忙忙,奔得满头臭汗,赶上忠义厅找寻大王,说:“大事不好!山下有官军来攻打,旗上飐出一个毕字,乃知必是中军毕三亲自前来。探听是实。”廖从化听了,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不去捋虎鬚,他们竟入虎穴了。孩子们,速传命,前山后山保守住了;我从斜刺裏杀下山去,杀他一个片甲不回!”当时乡村上来贺寿的,听得官军来围攻,如何不吓?竟号呼多欲奔逃下山,不知家中若何光景。廖大王一面分付好好送贺客下山,一面调集喽啰二千,一声呼啸,金鼓乱鸣。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 昔日流离,今朝得意。此前代文人最得意之举也。作者细写其声威仪仗,殆犹不胜其欣慕者? 世乱年荒,民不聊生,悍者为盗,懦者从风。此历朝亡陷时必有之象也。顾瞻四宇,吾心伤悲矣! [book_title]第五回 廖軍畢軍大評議 蘇社錫社各經營 却说毕中军统领三千人马,不动声色,人衔枚马勒口,连夜杀奔花山。那花山之上,早有探子报告廖大王知晓。廖从化深通战略,听得官军来围困山头,毫不介意。常言道兵来将挡、火来水掩,随即排座在聚义厅前,命小喽啰立在滴水檐前,把竹邦子敲动,众山大小头领听得竹邦子响,都赶到聚义厅来。这原是山上的定章,凡有火急情事,然后敲动竹邦子;若平常小事,叫小喽啰传唤。 顷刻之间,各山头大小众头领,一个个奔上聚义厅,早见廖大王高坐虎皮高椅,面带欢容,众头领上前参见过了,各依座位坐定。廖从化不慌不忙,四面一望,笑微微对众头领说道:“今日官裏率领人马到山剿伐,吾们宜各自努力,下山应敌。诸位有愿守山者,有愿下山者,悉听自便,予亦不相强。”众头领不待大王说完,大家一齐挺身而起,齐声曰:“都愿跟随哥哥下山,杀这欺虐百姓的狗官,食其肉而寝其皮,方雪胸中之恨,好代百姓出口鸟气。”廖大王又道:“足见众弟兄一心。但是有下山的,也要有守山的。我今点领一半下山,其余多在山固守。”众头领个个摩拳擦掌,不肯守山。廖从化也无法阻止,想出一法,拈纸阄而定。于是请司书头领写了一十八个纸捲,九个下山,九个守山,各人上前来拈,当众开看。拈得下山者乃飞天药叉程咬玉、云裏仙赵得胜、钻江鲤鱼史天福、阴间秀士童龙、轰天炮张靖、独脚虎钱彪、小松鼠戚德身、无用霸王潘四、尖嘴神猿周大银,拈不着的九人只得垂头丧气退下,守山而去。拈得着下山的,都是精神抖擞,雄纠纠气昂昂,各归房头预备戎装兵器,到山前演武场听令调遣。廖大王看得众弟兄如此英武,满怀欢喜,随走出聚义厅,饬手下擂起大鼓,鼕鼕敲动。三通鼓罢,九个头领带了所辖人马,统统齐集演武场,一字儿排开,只等大王发令。此时廖大王立在演武场中心,先发一令:第一队,尖嘴神猿周大银作冲锋,小松鼠戚德身中军,飞天药叉程咬玉断后;第二队,钻江鲤鱼史天福水营,领十条渔船助战,阴间秀士童龙冲锋,云裏仙赵得胜断后;第三队,矗天砲张靖冲锋,无用霸王潘四断后,独脚虎钱彪分头助战,作巡逻查察。自己暂领五百刀斧弓箭手相机行事。三队合计二千七百余人,那各个头领听令之下,一声吆喝,势如海啸,杀下花山。一时山鸣谷应,声势分外凶猛。 山下官军听得半山裏金鼓齐鸣,喊杀连天震动,顷刻间在山麓排成阵势。毕三看了,知是八卦阵,按杜伤生绝景死惊开八字,当年诸葛亮在鱼腹浦迷困东吴陆逊,即是此阵。攻破却非易易,若不从生门打入、开门打出,必定全军覆没,片甲不还。倘小不谨慎,走差一门,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毕中军自己心中暗想:我一人识得他阵图格局,所带三千兵卒,知者能有几人?万一失着,为之奈何。故而见了此阵,心中异常耽忧。若畏难而退,岂非被草贼哂笑?然廖从化这人老于军事,非等闲可比。心中一想:若与他武力对垒,决难取胜,不如先礼后兵,用好言劝勉他一番。彼或能醒悟,去邪归正,投诚降服,非但去一心腹之患,且可得一手臂之助。能得彼投降,亦可算战胜而回,归稟中丞,亦必欢喜。毕中军想定心思,遂出马阵前,两边见了,于马上欠身作拱,满面笑容高叫:“廖大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幸有缘拜识,何快如之。想大王秉良信之才,具涓膑之略,生不逢辰,暂寄绿林。本中军虽未与大王有杯酒之谊,然闻名钦仰,早知英贤抱屈之心。我中丞吴大人,亦素知大王之豪杰,闾阎感戴。今特遣毕某前来恭请,去暗投明,立身行志。若能投顺,则不失封侯之位;若趁一时之忿,千古无荒山落草者青史传名也。望大王熟思之!”说罢,把鞭梢一扬,三千军士尽向后退下半里之遥,阵前独賸毕中军单骑、护卫亲兵数十人而已。廖从化看他一面诚意,语言恳挚,谅来非伪。转念落草荒山,虽独霸一方,到底终非了局,不如听他忠告,就此进身,将来或有翻身之日,显祖耀宗,封妻荫子。念头想定,然亦不能当场即应,未免被他们看得太轻。也在马上欠身拱手,答道:“蒙中军见爱,不弃菲樗,容鄙夫回山与众兄弟商议三日后再行答复。”毕三笑道:“甚好,甚好。”两人彼此拨马而回。大家打得胜鼓,一面归营,一面上山。 话分两头,不说毕中军回营,却说廖大王上山到忠义堂坐定,众弟兄都来听令。廖大王开言道:“山上弟兄共有一十八位,今日九位随战,九位守山,随战者已知今日情形,在山者均未知一番详细……”就把阵前毕中军劝降说话,子细说了一遍。十八位弟兄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大哥愿降弟等亦当相从,有的说莫要钻了毕三圈套,七嘈八杂,鬨动满堂。这是应该之事,廖从化亦难定是否。大家谈到半夜,吃了夜饭,各归山寨,明日再议。一连议了两日,仍是莫衷一是,有愿主战,有愿主降,直到第三日,廖从化倒心中忐忑,立起来对众说道:“诸位弟兄听愚兄一言,我等啸聚深山,原为从权栖身之计。今既有机会,还是去邪归正,以图立功边徼。据我愚见,且降了清朝,看他待我辈如何。若优容厚礼,亦不失良禽择木之意;倘刻薄无味,仍可落草谋生。诸位意下如何?”众弟兄平素服从廖大王的,是蛇之首、乌之翼,常言道蛇无首而不行、鸟无翼而不飞,“今日大哥主见已定,我等小弟进退悉随,进亦随大哥,退亦随大哥,并无两个心肠。事已至此,大哥作主是了,不必疑虑了。”廖从化素来作事极有决断,今见众弟兄都愿相随,满怀适意,遂于当夜出榜,分贴四山:如小弟兄等等有愿随山主降服清军,约日取齐下山编队;倘有不愿跟从,并不相强,各给白银十两,分遣归耕。这榜文贴到三日之久,并无半个人前来领银,大家一心皆愿跟从大王下山编队归降,仍照向日,悉听指挥。廖大王见此情形,亦非凡欢悦。山上各头领,都纷纷料理一切,打点下山。也有押寨夫人的,準备箱笼细软物件,小喽啰等收拾军器。 到了那日,廖从化率领十八位弟兄,共一十九匹马,并不携带从人,他十九人下山亲投军前。毕中军闻讯,即命放炮开营,亦率领偏稗将士,欢欢喜喜的接入营中,肆筵设席,奏起军中细乐,彼此行过相见之礼,在席间说说谈谈,相见恨晚。正是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从化稟说:“山上共有八九千人马,皆愿相随鄙夫下山,先曾出榜给银遣散,竟三日之久,并无一个愿去。”毕中军听了,执杯在手,歎颜笑口称赞不迭,敬了廖公双杯,再满满筛了十八杯,各敬十八位头领一杯。廖等也筛了双杯,各各敬了在席诸公。是日可称尽欢而散,但是从明日起已作一家人,不再客套。临行时约定,一月内入城参见中丞吴大人,暨府县文官。毕中军一一答应,拔队先归。此番未折一矢,未伤一卒,能得十九位英杰、八千余弟兄,岂不快活!毕军打了得胜鼓,长驱返旆,先稟中丞府县,然后再行申奏朝廷,定职授官,这是一定的事。将来廖从化一班十九人,做出几许惊天动地的事体,此乃后话,暂搁不提。 书中说到,江南本为文秀之乡,自从甲申三月十九以后,思宗殉国,满人入主中华,荣登大宝,令下剪髮易服,一班贪生怕死、爱富贵保身家之徒,自然听从惧怯。更有一辈子守节不阿之绅士,暗中四出运动,意欲兴复明社,重振乾坤,不甘以黄冑大好锦绣江山,轻易拱手捧归夷族。当时苏府崑山顾炎武、吴江金日生、常府属颜习斋、恽居易等等道学名儒,痛思宗之殉国,各处设位哭祭,大家会议兴复明室,东林复社诸秀才,多有招兵买马,意欲起义。现闻福王已败,顾亭林与颜习斋等,登锺山望气,一望之下,见明朝王气消沈,谅也不能重振乾坤,只得野服僧装,逍遥世外,了此残生足矣。这时天下盛平,虽有几处勤王,特是大势已去,一木不能支厦。 在满清正当开创之初,延揽人材,原属最为要紧。各省开科取士,河南为中州华夏,旨下派差特加恩科广额,七月初七取齐录遗,八月中秋试毕,九月重阳放榜。待放榜出来,却取出一个惊天动地之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文中写廖从化智勇兼备,自是草泽之英。闻毕中军一言,涣然冰解,尤识邪正。文笔描写尽致,与水浒传之写武松,可谓各尽其能。 疾风知劲草,板蕩识忠臣。当南都沦陷之秋,而颜顾诸公,不忘故主,惓惓之忱,百年如一日。观其锺山望气,故土营斋,一往缠绵,哀动行路,可谓忠矣。惜乎鲁戈空挥,逝日难返,此古今有志之士所同为放声一哭者也! [book_title]第六回 河南开榜得一士 浙西兴师丧三贤 却说清朝定鼎燕京,凡事百政,悉照前明制度,一无更改。春秋两闱,也是八月中秋试毕,九月重阳龙虎日放榜。是年癸卯六月初考差考,取常熟钱谦益、太仓吴伟业为河南正主考副主考。那钱谦益表字牧斋,别号蒙叟,原为明朝礼部尚书,博学知名,宏奖风流,家有红豆山庄,绛云楼藏书可与毛氏汲古阁、甯波范氏廖天一阁相颉颃。曾娶秦淮名妓柳如是为妾,投降清朝,仍居原职。那吴伟业字骏公,别号梅村,太仓人,崇祯十三年探花及第,年纔二十,奉旨金殿完姻。当十七年崇祯死殉社稷,吴梅村不过二十四岁,在籍得知思宗已弔死煤山,三桂借清兵入主中夏,改号大清,自思手无寸柄,不能兴复汉室,宇宙重光,回想金莲撤炬,帝赐完姻,如海皇恩,莫报万一。本欲即日尽节,以答涓埃,因堂上白头慈母、房中红颜娇妻,兼诸寒门无息,嗣续尚虚,一旦决绝,两代孀居,如何度日?只得偷活草间,再图别计。清朝爱才慕贤,仍以旧职充国子监祭酒。今考差得河南大省,与钱老尚书同任阅卷,奉旨签点,可谓荣幸之极。遂即择日出京,亲友同乡咸来作贺,他二人谢了皇恩,走别亲友,一帆风顺,直抵河南,按驿停泊。不到一月,安抵河南。地方官站班迎接圣旨,恭请圣安之后,一齐与帘官等乘轩排道,吹吹打打,敲锣击鼓,悬旗升炮,簇拥而进贡院。正副主考、帘官、监临,并誊录、书记、听差、守护、兵卒人等,封门放告,按期点名开考。 全省七十府州县贡监生员,济济莪莪,都萃集贡院左右寓舍,一班考客彼此交头接耳,说起钱吴二公博洽通品,不易侥倖。此番命题扃试,关防一定严密,况新朝初次求贤,不比逊国埋埋虎虎。所以老少士子,大家揑着一把汗,在寓舍勤读文章,翻阅策论经籍,欲借敲门砖猎取功名,为富贵计。急来抱佛脚。专候到期献艺。时光迅速,转瞬中秋,各州县士子纷纷来集,棘闱三场已过,吃了月饼馒头,只等放榜。 却说睢州有一个姓汤名斌的卷子,落在第七房裏。房官费继馨,原籍宛平大兴人氏,也是道学宿儒,阅到一卷,满纸周孔宋朱说话,仁义忠信之气溢于言表。费公从头至尾,三文三策,看了再看,读了再读,一线到底,毫无破绽。就是一首五言八韵的排律诗,也有一股邵康节先生击壤集“一枝清香炉内装,谢天谢地谢三光。所求处处田禾熟,惟愿人人寿命长。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无逆子恼爷娘。四方平静干戈息,我若贫时也不妨”之意,真霭然仁者之言。所以费房官得了此卷,得意非凡,随即加批,荐上副考官。吴大人批阅荐呈各卷,浓做的,淡做的,双敍单写的,奇横清正的,文章如人面,一人一人的心思,卷卷不同。读了汤斌那一卷,异乎寻常,故分外注意,也提起黄色笔,加了一个评语,呈于正考官钱老先生。从来闱中的定例,写字祇有考生可用墨笔,誊录用硃笔,帘官用蓝笔,副主考用黄笔,正主考用绿笔。绿笔加批,则功名到手矣。当时吴副官批评了一番,呈上正主考,一看也大加讚赏。龙虎日发榜,汤斌高中榜魁。汤斌字介庵,研究阳明性理之学,将来要做一番事业,此为发轫之始。全省皆庆得人。待试罢来参谒,座师见了汤生一表不俗,各加勉励,彼此相贺。各考生还转家乡,得意者欣欣,失意者慼慼,孙山被摈,也是无可奈何。然而不愿文章中试官,只愿朱衣暗点头。儘有高才落寞,所谓“刘蕡下第,吾辈登科”,走马看花中,不知埋没了几许英才博学。因钱吴两主试都是鼎鼎盛名的法家,这班失意书生闷气吞声,自嗟命薄,不敢噜囌。 钱吴二公秋试事竣,为国求贤,捧了题名策,三场硃墨试卷,携带一切,赶程进京覆命。明年春闱二月,杏花开放,各省举子纷纷皆集辇下。事有凑巧,春试大主考四人,钱吴两公亦在四人之内。及至试竣放榜,睢州汤斌联捷成功,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朝考散馆一等。老虎班子,弗论双单,月选用籤,分山东直隶州知县。汤斌联捷,分发山东候补,不到五六月,适有新城县缺出,鲁藩熊秉履即以汤斌试用。汤公一上任,敬事而信,节用爱人,官声清如冰水,自后步步迁陞。 书中暂停,话分两头,却说满清入关以来,虽是未改明朝旧制,然百姓心中都有不服新朝制度,各处有志之士,皆想兴复汉统,重振乾坤。浙江嘉兴府平湖县有陆氏兄弟三人,长名鑫,次名森,三名淼。他本来同胞五人,第四名焱,第五名垚,早年亡故,賸三人在家侍奉父母,并不做官经商,守产度日。居乡行善,所以远近百里之间,都讚他陆氏善门。父亲名叫仁範,平时以忠孝训子。适逢甲申鼎革,陆仁範老封君听得先帝弔死万寿山殉国,当即摆了香案,号啕痛哭了一阵,三位公子看见父亲这般情状,也晓得世务至此,国终不国,现在满人入主中夏,所谓用夏变夷,上国衣冠沦于夷狄。并且顺治年号的黄榜,早已贴遍通衢,人人传说。他兄弟三人到街坊上去看了黄榜,一腔怨气直透脑门,回转家来闷闷不乐。今又看见父亲痛哭,上前去劝了一番,陆封翁如丧考妣,满身换了全白的衣襟,好像死了爷娘一般,又痛哭了一场,即命全家上上下下,妻儿媳妇,以及僮僕厮养婢女一应人等二十余丁口,统统挂起孝来,烧香点烛,望北稽首,供三牲礼品,诚恳祭拜,闭户不出。 过了一月有余,浙江全省人民大半翦髮易服,黄榜上写得明明白白:倘有执拗不从,作谋反叛逆论。地方官随拘,就地正法。陆氏父子得了此信,对天立誓,抵死不从。如其死得无声无臭,不如烈烈轰轰,做一番动地惊天之事,也博得个千古芳名,不枉人生一世。父子四人商议妥当,情愿毁家招兵,虽明知以石击卵、螳臂当车,百足之虫死而犹僵,奋不顾身,义不顾家,将家中所有现银一箍脑儿从地坑裏搬出来,检点有二十四万两,即命大儿子陆鑫,星夜赴山东徐州一带招集亡命三千;即命次子陆森至湖北荆州一带,买办刀鎗弓箭;命三子陆淼至安徽庐州一带,买办粮食。不到三月,陆森先从庐州回来,陆森办好兵器,也从荆州转来。大儿陆鑫在徐州招足壮勇三千,陆续水程用船载、陆路用马驼,都到平湖城外。这个风声非同小可,早传遍苏杭两省,亦有崑山顾亭林先生手下的义士,听得平湖有此义举,也来相助。并有余姚上虞台州常州江阴吴江金匮各县遗民,凑集嘉兴,来会陆家父子,约计有一万人马。陆封翁大为欣喜,成败在此一举,把嘉兴府城独立,竖起义旗,传檄宇内。 此信传到北京,北京即调两路人马,水陆兼程,赶奔杭州而来。第一路大将姓郭名鹏年,原是明朝三关总制;第二路水师督军,满洲有名上将,名完颜哈赤。两路人马到来,把嘉兴府团团围绕,好似铁桶相仿,水洩不通。城内万余人马固守城关,休想发展。城内粮草虽然足备,坐吃无助,总要吃完。陆氏父子与各处相助的人商议,大家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半筹莫展。守了半年余,看看城中粮草将绝,外边又无救援,势必束手待毙,为之奈何?这日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天上一轮明月,照得如同水银一般。陆老翁封月伤感,忽发大愤,敲起梆子,传齐各营守城兵士,对众宣言说道:“围城困守,终非了局。与其坐毙,还是背城一战,死得有名!未知众位意下如何?”言犹未了,只闻大众一呼,声如山坍海啸,趁此喧嚷声中,四门齐闢,刀鎗人马拥出四门,与郭完二军混杀一阵。直到天明月落,究属陆氏兵少,怎敌得城外雄兵?清兵一鬨破城而进,杀得鸡犬不留。可怜陆氏三子,皆死于乱箭之下。老封翁则有义僕丁福源扮作难民模样,逃出南门,暂躲长亭,再往松江招寻旧友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评 自古文人,为名为利而丧其人格者,比比皆是。钱谦益吴伟业二人,降清复职,腼为士宗。虽声誉灿然,不减畴昔,然深宵自抚,内疚多矣。梅村晚年虽有“一钱不值,草际偷活”之言,然遂事不谏,已往难回,赤诚空留,白圭终玷。不过较之牧斋,尚胜一筹耳。 陆氏三子售产集兵,图复明社,可谓义举。惜乎石卵难敌,卒致杀身,与郑成功弹丸莫保千古同憾。文笔叙失城一节,哀感动人,可谓杰构。 [book_title]第七回 陆迂阁训蒙秀水 汤介庵巡抚苏城 却说平湖陆鑫陆森陆淼等三弟兄同时殉难,賸有乃父老封翁,逃走出城,孤苦零丁,无所归宿。当道官府又行文到四乡八镇,画影图形的搜捕,以致亲戚友朋皆不敢留住,老僕又走散了。陆封翁单身孤独,幸亏身体康健,步履尚能勉强,日间不敢出头露面,只好星夜黄昏挨程而进。可怜他从平湖走到秀水,虽然不远,也有九十里路光景,在少年时候太平日子,本无什麽道理。陆翁又是年高,又是偷偷摸摸,故一里有十里之长,九十里路足足走了一月以外。在动身逃难的时节,在七月初头,暑威未退,朝夜不寒。此刻已值八月秋中,天气新凉,朝夕薄寒,临行匆匆忙忙,亦未带得衣裳。在路思量,到何处栖身?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忽然想到秀水朱廷夫,是胞妹所生,与我有甥舅关係,瓜葛至亲,谅来决可招留。念头打定,望东迤逦行来。八月二十那一夜,陆老已抵秀水县境。离城三十余里,地名竹垞。朱廷夫世世住于竹垞老宅,廷夫幼年作孤,无父无母,幸自己有主,居然成立。此时年已三旬,娶妻生子,耕织营生,粗堪自活。 陆老翁走上竹垞村庄,时已三更,乡农家家闭户,深入黑甜。陆翁在月光底下,看準外甥家门户,轻轻叩了几下。裏边听得外边似有打门声,凝神静听,意谓半夜三更谁来敲门?莫名其妙。朱廷夫在卧床上起来,披衣到门前来问,陆老翁听得外甥口音,即低低的道:“贤甥开门。”廷夫听得是外祖的声音,心中奇怪万分,何以这时候凉宵深夜,他老人家光降呢?内中必有缘故。随即拔去门闩,一见果是外祖,搀扶步进草堂,忙到房裏唤起妻子奚氏,出来见了外祖,点起灯来,入厨烧水暖粥。请问外祖安否,何以半夜来至此?陆翁把兄弟起义失败,我逃难至此,把上项事一一说了一番,暗中挥泪。朱廷夫听了,亦长吁短歎。而奚氏烧好了水,倒了一碗茶送与母舅,翻身重入厨下,端正了几样家常小菜。乡间并无佳味,终不过鸡蛋鸭蛋黄荠酸芥而已,端了一盘粥,请母舅点饑。陆翁连日未能畅吃,今日遇此,如同玉液琼浆,自家人无须客套。舅甥说说谈谈,甥媳在侧侍奉。 廷夫问起舅父:“现在到处捕捉,还是在竹垞村上盘桓几年。甥儿又无父母,正好服侍,稍尽小辈之孝敬。”当夜说说谈谈,雄鸡喔喔,东方微微吐白,奚氏甥媳已将床铺端正舒齐,陆老倦极,倒卧一觉。直到傍晚起来,再与甥儿商酌,在村中训蒙,以解忧闷。朱廷夫云:“舅父在舍间,儘可逍遥自在,何必辛苦劳碌?所有粗茶淡饭,无愁饑饿;其余布衣,亦可御寒。何以自寻烦恼,再与小儿村童重温经籍?”陆翁叹了一口气,道:“承你好意,感荷靡极。但是穷老赋闲,也非得计。且素性喜动不喜静,动则不生疾病,守静则转觉寂寞无聊。故想到这一层,以破岑寂罢了。还是请你贤甥,假我一椽一榻地权且栖託,了此残生!”说罢唏嘘。廷夫见母舅如此,倒不好过意劝他,只得顺他老年之意,一口答应。等到重阳节后,就在草堂上首排了几张书案,自有东邻西舍人家把小儿女送来读书。好在陆翁并非靠冷板櫈营生,不过欲借此消磨岁月,聊破岑寂罢了。闲来外甥说晴话雨,甥媳奚氏贤慧有余,服侍老人知暖知寒,十分週到。所以陆翁在乡间,倒反觉适意。村上几家邻舍,也来请教请教,万事都来问示;一村的少年,被他型仁讲义,感化不少。草堂裏咿唔呫哔,十分闹热,颇合村夫子诗所谓“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趁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元黄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塾中有个超羣者,一日三行读大中。”——最高程度,大学、中庸而已;其余学生,都是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而已。郁郁都都,嘈嘈杂杂,陆老翁借此消磨岁月,亦未为不可。其余一切世事,功名利禄、争权鬬气的心肠,早已抛入九霄、丢诸爪哇国外去了。清朝入关已有二十余载,各省反正的英雄,亦渐渐入彀,老的老了,隐的隐了,死的死了,也有看破红尘的,改装做道士和尚,往深山大泽中去了。所以四海昇平,万民悦服,人心怕乱。现在倒比明末时世好得多,百姓自然快活。 书中要提起河南睢州汤介庵先生,介庵单讳一个斌字,确有文武全材,名符其实。从小读书,即似宋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后来联捷成进士,秋闱折桂,春闱探杏,朝考散馆,做了几任知县官,到处政尚廉明,一清如镜,卓异纪录,连陞府道臬藩,官声鼎鼎,名动九重。内阁御史交章特荐,保举天下清官第一。康熙皇帝知道了,龙颜大悦,存诸在心。此时正值江苏巡抚噶礼为贪脏拿问进京,噶礼是白旗人,康熙的宗亲。他想满人做皇帝,满人做大员,应当为自己人争口气,保存些体面,那知反不如汉人忠良,故而一心要放汉人到江苏。况江苏为东南富庶第一个省分,最好选一个第一个能员去统治。康熙正在思想,踌躇不定之际,夺口西台御史赵则芳奏上一本:考查良吏,祇有江西藩司臣汤斌,清、慎、勤三字,字字不愧,应破格内用,请授侍郎衔,在六部分派试用,求皇上就近察看,再行陞赏。康熙本是御史中极信赵则芳敢言不阿的,既保荐汤斌,朕早闻汤斌是个好臣子,此刻江苏巡抚出缺,正在踌躇,何不即令他去?一定官清民乐。皇上主意打定,也不烦六部九卿荐人择用,随于上书房用硃笔手书:江苏巡抚,着原任江西布政司汤斌前去。上谕到赣,该司无容来京陛见请训,仰即兼程水程赶赴江苏。所有江西遗缺,再行于该省候补道中,仰该省巡抚择贤奏明,听旨定命。钦此。 黄门官捧了御旨,直贴宫门。传递官即抄下,吩咐八百里快马飞递江西省城。不多几日,飞马早到南昌藩司衙门,号房晓得京报到来,谁敢延迟?急急接下圣谕,飞报汤宪知晓。汤藩台随即整理衣冠,安排香案,开读圣旨,谢恩毕。自有手下小官陪伴差官宾馆中相待,讨了回文,赶奔进京覆旨,不在话下。却说汤藩台自得了陞任苏抚之信,官场势利,从古厉害,不必上院稟知,江西巡抚业经先来,借恭请圣安为名,其实专为贺喜而来。满城道府州县佐杂,以及武官自城守中军以下,听得中丞大人已到藩司衙裏,那个不极屁连连,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纷纷攘攘都到藩司裏来请安贺喜。汤介庵素性俭让,不喜吹拍,也看得澹泊得极,与大小官员相见了。谕旨上吩咐速速离任即赴新任,一面嘱手下各科房办清交代,一面上衙门,把印信文卷一一点交抚台,一面往省城各绅士府宅辞行,一面择定吉日动身赴苏履新。这几日忙不胜言,一应衙门人等也预备送仪,所有刑名钱穀亲信,都携挈同行。当临行这一天,百姓攀辕,香花满路,走送十里长亭,竟有大哭失声者。汤藩司一一安慰道谢,后日相见再圆快晤。士民等依依不捨,无法挽留,升炮执香,直望到官船看不见了,方始回去。可笑汤藩台两袖清风,行装单薄,只有铺盖一副、竹箱一只、书帘数件而已。江西人去此好官,心感不已,罢市半日,只望使君重来。 却说汤藩台离了江西,坐了官船,好得天公相助,顺风快意,长江如矢,浪静波平。介庵先生在舱中,看看两岸景物,山明水秀,犬吠鸡鸣,一路太平景象。闲与随员说说谈谈,不到几日,已达镇江。遥望金焦,如两点螺鬟,隐见于夕阳暮霭,画也画不尽,说也说不完,正所谓观之不足,赏之有余。苏东坡诗,江南好风景,名不虚传。汤先生亦满怀适意,船过金焦,也不停泊,因圣旨上吩咐星夜到任,愈早愈妙。一到苏州,即要拜本进京,告慰圣怀。官船张帆,晓夜不停,过丹阳、常州、戚堰墅、无锡、望亭、浒墅关、枫桥,一到浒关,关官检查来往舟船,异常严密。这是各关的定例,诚恐走漏捐税,偷运粮食,藏匿盐厅,所以不论什幺大小船只,均要照章停泊关闸之外,俟关吏检点过了,然后发给关单,双日东至西,单日西至东,一丝不乱,无可逃遁。汤介庵不喜夸张,也看不出他是新任巡抚,他也报了民船,关吏踏下舱来一看,只见一个苍颜老叟,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余外有五六七个衣冠之辈,并无夹带私货,自然别无多言,查验一周,照例给了关单,明日开闸放行。谁知舱中坐的苍颜布衣老叟,即是新任特简的头品顶戴侍郎衔新任巡抚大人呢?他非仙人,不知不罪。等到船只放行,无数大小商船,挂帆的挂帆,摇橹的摇橹,扳縴的扳縴,一声欸乃,千声邪许,百十只船飞也似的过关。浒墅关到胥门,不消半日水程,在接官亭把船停了下来。新巡不许声张,先要私行察访,问问此间风土人情,然后再说。新巡抚要做一番事业,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评 陆迂阁以耄耋之年,图复明社,事既不成,流避异乡,尚欲待机而动,其忠荩之思,可质天日。朱廷夫再三劝诱,始训蒙终老。哀垂千古矣! 汤介庵巡抚苏城一段,文笔颇有声势,盖作者擅长铺排,谚语所谓“拉在篮中便是菜”也。 [book_title]第八回 下纤埠私行察访 上方山淫祀邪神 却说新巡抚的官船,停泊在胥门万年桥堍。城中文武官员,大大小小,自朝至暮,都在那接官亭恭候,车马纷纷,脚靴手版,衣冠济楚,好不热闹。只恨新巡抚消息全无,不知几时纔抵码头。一班官员朝等一个空,夜等一个空,接了十余天,仍旧是接不到。大家心白火燥,那裏晓得新中丞早已一叶扁舟、半肩行李,在那万年桥下,冷眼看得你们清清楚楚了。那一日汤中丞传唤随身僕人,吩咐他到接官亭递个信息,说新巡抚已到码头,即在万年桥堍小船上。这信说与他们听了,急得屁滚尿流,大家整衣冠,跻跻跄跄赶奔前来。藩臬两司走上小船,小船摇曳不稳,险几乎把两位大臣跌落。河干舱中,汤中丞接见,先对圣旨牌三跪九叩首的,在船头上请了圣安,然后打千作揖,再行僚属相见之礼。其余粮道、织造、府、县佐杂、经历、总捕、乡巡、保甲、区董,武职自中军、旗牌、戈什哈、守备、参将、营哨、舱长等,一字儿排开,都跪倒岸边请过圣安。藩司走到船唇,招呼各官上船参谒,于是一个一个的立起来,恭身亲递手本履历,一一收受了。那时接官亭,早已三吹三打,连珠炮响,好不热闹威风。汤先生是素来不喜夸张的,今见如此排场,颇不为然。藩臬两司陪话了片刻,岸上预备八座绿呢大轿一乘,蓝呢小轿数乘,迎接巡抚与师爷们上岸,进接官亭,献茶晋酒,此乃照例之供张。新中丞与各僚属说说吴郡风俗,讲讲京师情形,百官唯唯诺诺,暗窥中丞规行矩动,况素闻他是道学中人,决不喜欢趋承供奉,所以一面在亭上饮宴,一面即饬听差进城,把衙门内的陈设灯彩折卸。少停片刻饭罢,即排道进城。胥门内外一带店家民户,在滴水檐前排设香案,迎接新官。汤中丞坐在轿中,望两旁观看,只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肃然静穆,百姓们扶老携幼,立在阶砌上看接新官。富庶太平气象描写出来。汤公看了,满怀乐意。接官亭到蜜蜂洞,只有来远桥、侍其巷,相去不遥,故不消炊饭时光,台驾早抵部院,头门旗竿上高飏三军司命统属文武的黄旗,吹鼓亭裏笛声锣声吹打,送进衙门,百官道贺。接印之后,各自散归汛地。 汤中丞自从接印以后,把从前一切陋规悉数革除,六十三州县全省的官员,闻得中丞名字,各怀鬼胎,个个谨慎小心。院前贴出放告牌示,无论军民人等,如有寃抑诉讼事宜,县府州道判断不明者,或有宿案久悬未结者,倘有妖魔怪鬼缠绕不清者,可向本部院投呈来诉,无须经由号房传递;若有向民间原被告需索分文,一经察出,定与重办不贷。这种牌示挂出,自然喧传鬨动全城,茶坊酒肆交头接耳,抵掌高谈新官汤公,非但肯受理民刑诉讼,并且会批审妖魔古怪,真正阎罗包老复活。闾阎半信半疑。这个消息,传到娄门城外敌楼头下縴埠,下縴埠一带住户,大半开设鸡鸭哺坊,哺坊生意另有妙法:把鸡蛋鸭蛋,用煤炭柴火烘出小鸡小鸭,赊与乡农馁养,春夏间哺小鸡鸭,等到秋尽冬初,乡村稻穀登场,鸡鸭亦养得长大,然后向其收款。年年岁岁有老例定章,交易公平,绝无争执。大小哺坊,上下塘大大小小约有二百余家,各安营业。故市面虽比不得金阊、元妙观前,较诸葑门、盘门外冷落地方,不可同年而语。 内中有一家姓禇的哺坊,招牌叫禇长兴,开翁老板名叫莲生,祖业传下来,到莲生手裏已有五六代了,家资小康,足供衣食。娶妻凌氏,也是近处乡农人家女儿,虽无十分姿色,裙布荆钗,乱头粗服,也有一二分雅丽光泽。莲生成亲之后,将近四载,祇小产过了一次,尚未生育,小夫妇唱随极其和睦,男勤女俭,邻里称慕。孀姑亦异常欢慰,一家三口,无愁冻饿。不料于今年夏间,婆媳正洗浴晚饭乘凉,蒲葵竹榻,快哉当风。莲生不在家中,婆媳正在闲谈之际,忽见有一年少书生模样,黄昏时候看不分明,闯入禇长兴店门,直扑庭心,笑逐颜开的叫一声婆婆嫂嫂,就出双手把凌氏一抱。凌氏吓得魂不附体,急待高声呼救,咽喉似乎塞住一般,任尔如何,再也叫喊无声。婆婆见了这种情状,怒火如焚,正待欲上前拦阻,手脚软化,莫说动弹,连立都不能立起,欲想呼唤,宛如喉咙被棉絮塞紧。只见那少年拥了媳妇,进卧房而去,唧唧哝哝缠绵情话。及至莲生归来,时已半夜,庭心中见老母独坐,叫之不答,问之不应,又不见妻子凌氏,心中疑惑,入房寻觅凌氏。只听得似有人声,房门紧闭,极力不能推开,莫名其妙。窗外一张,见妆台上红烛高烧,一少年裸体坐于床前,妻子亦赤身一丝不挂。这时莲生怒不可遏,急奔出门外,狂呼捉贼。街头乘凉,多有唱歌说笑,尚未熟睡,一闻捉贼之声,大家跟了莲生一鬨而入。众人未明来历,只见卧房中飞出一人,认以为贼,乱喊狂追,其人不知去向,顷刻间形影俱渺。闹嚷了一番,围绕莲生问起情由,莲生气急败坏的走进自己卧房,可怜凌氏两眼翻白,一脸变青,手足都僵。众人覩此情状,料必被斜神缠绕。莲生又气又急又恨,然亦可无奈何,只得一面装香点烛,一面延医购药,合家直闹到天明,妻子亦渐渐苏醒了。但自这夜以后,每隔八九日,或五六日,所谓翩翩少年,必要大驾光临。少年一到,凌氏必血流床席,疲惫不能动作。莲生虽恨如刺骨,终归没法解除,以致合家不宁。 现在看见娄门砖桥头贴起大字告示,说新任巡抚,日判阳来夜判阴,好像包龙图相彷,何不趁此机会,写个状纸,声明起诉?也有几家邻居前来撺掇,莲生与母亲商量了,託人写了一个详详细细的状纸,等初一清早到抚院衙门前来投呈。收稟处接了他的投呈,即饬投状人退下静候批示。莲生走回家中,说也奇怪,当夜那少年即贸贸然来在卧房中,与凌氏敲台拍櫈,大肆咆哮,把凌氏的耳光打得如同拍熟猪肺,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白一块,五颜六色,疼痛难熬,吵闹不休,邻里咋舌。少年临行时,怒犹未息,叮嘱凌氏说:“不日巡抚部院当有传单提人,假使汝夫直言不隐,莫怪老爷反面无情,将汝全家烧燬。”悻悻而去。莲生母子怀着鬼胎,不敢声张,只等抚院传提。可怜他母子二人出世,未曾见过竈君老爷,此刻要去见江南小天子,真叫逼上梁山泊。(吴俗旧时称抚台为江南小天子,盖言官阶最尊者也)隔了五六日,莲生正在发蛋,门外走进衙门裏差役,袖出传票,声势赫赫,耀武扬威。这是差役的习惯,县衙门出来的尚且呼五喝六,何况大宪裏出来的呢?这到不在话下。莲生见了他,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接了传票,倒茶送烟,来不及的奉承。把传票展开一看,上写他母子三人的姓名,初十午时早堂。看了答应,打发了一两银子茶仪,差役郑重吩咐不可失时,须要来衙伺候。莲生连连答应,送了差役出门。早有远近邻居前来探听,莲生把院上传票递与邻居看览,一辈邻居都得知初十早堂,大家眼巴巴专候初十那一天,可以跟去看审这希奇古怪的案件。这个风闻,顷刻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傅千的,传遍了六门三关八码头,大小人家统统晓得,都打听开堂审问碻期,皆要来看看新抚台审判新鲜神案。 光阴容易,初十易到,一到初十那一天,天色黎明,下縴埠一带的居民,少年好事,朝饭也不吃,愿甘饿了肚皮,立在哺坊门前恭候。却说莲生母子婆媳三人,吃了点心,叫了一只小船,动身开往蜜蜂洞抚院前来。远近邻居一见原告已开船动身,人山人海的蜂拥而来,抚台衙门前轧得挤挤挨挨。到了午正三刻放炮击鼓,三声梆子,麒麟暖阁开放,汤大人袍帽领顶坐出大堂,几声吆喝,六房书吏站班高呼:原告上堂稟事。可笑这件公事,祇有原告,并无被告,却是一面头官司,所以希奇。看客越挤越多,庭中直轧到大堂上,几无插足之地。好在汤大人正要百姓观看,不许差役驱逐,只吩咐静立不许噜嘈,人虽多却是肃然。只听得堂上皂隶高唤:“禇莲生一名,母严氏,妻凌氏,进…进——”褚莲生在人丛中听得呼唤自己姓名,心头七上八下跳个不住,答道“来哉,来哉”,两边看客与皂隶们,都抿着嘴笑。莲生走上大堂,翻身跪下,汤大人把他一看,是个安分良民的模样,先安慰了他几句,叫他不必惊惶,把案中情节从始至今,一一照直稟来,好待本部院审理。莲生跪上一步,心中亦略定,按正六神,把家中一切事,从爷死起到成亲遇径如何如何,详详细细陈诉了一番。汤公听了,教他跪过一旁,再提老婆严氏。严氏也照上项事诉说了一遍,与儿子所说一字不更。然后再提媳妇凌氏,可笑凌氏上堂,足见正能剋邪,一见堂上正印钦命大员,早已吓得如野猫一般,满身擞擞抖抖,一句也说弗出,独说些不相干的说话。什麽孙行者大闹天宫,猪八戒落难盘丝洞,沙河尚受戒流沙河,七弗搭八,七差八缠,背了几回西游记。 汤公听了凌氏的言语,看了凌氏的色相,明知邪魅纠绕,也不多问,传谕退堂,择日出城踏勘,再行办理。褚莲生遵断,谢了恩,磕了几个响头,立起身来,搀扶了母亲,携挈了妻子,出衙门还家听信。汤公打鼓退堂,百姓纷纷散出,哄动六街三市,聚论纷纷。不知汤公究属如何办理,且等下回分解。 评 日间审阳夜间审阴之说,在近世科学昌明时代,虽三尺童僮亦皆知其为妄。此回所述汤公审妖一节,皆委巷无稽之谈,本欲尊重汤公,而实则反损汤公价值者也。读者试思,天下甯有以严正闳博之儒,临缙绅观瞻之地,而肯妄信邪言,空为推勘者?贤如汤公,必不出此。即曰汤公处时较旧,不知鬼神之无稽,然须知汤公係理学名儒,服膺圣训,而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亦安能据捕风捉影之谈,为索隐行怪之事哉!在作者假托稗官,造为谐语,固无不可。特恐读者以辞害意,故表而出之。 [book_title]第九回 中丞大怒击五通 师爷小劝奏六部 却说禇家母子婆媳,从巡抚部院回到家中,自有一辈子邻居未曾跟去听审者,前来问信,七张八嘴,挤满一屋子。褚莲生对答闲人,说当堂并未有何动作,不过汤大人子细问了一遍口供,我亦照稟单上从实讲了一番。这件官司祇有原告并无被告,一面头官司,正是万难处理。并且被告是无形无蹤的妖怪,教他如何办理呢。除非包龙图转世,方可审断清楚。汤大人说过几日他老人家自己亲自要出城来踏勘。众邻居三长两短的乱讲了一场,也有说三大宪正印官江南小天子,何等威武显赫,正能剋邪。一待抚台大驾到来,自然妖魔肃静,诸邪廻避。也有说须到江西龙虎山去请张天师作法降妖捉怪,也有说佛法无边,还是到甯波落伽山烧香,求佛菩萨保佑。也有说以后邪神再来,只消多喊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在房门口敲锣击鼓吓退他,阳气一重,自然阴气消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所谓闲人只说闲话。褚莲生心裏再是忧闷不堪,七嘈八杂闹了一回,众人络续散去。莲生陪了妻子凌氏进房,关门下闼,烧了夜饭睡觉。 家中弄得七颠八倒,生意也无心经营,一条娄门塘,那一家不讲禇家哺坊裏的新闻?茶坊酒肆也都作为话柄,一个风说,晓得抚台大人要出城来踏勘,倒是各茶馆小饭店裏做着几主外快生意。这外快生意,都是城内外好事之人,想来看新任汤抚台捉妖怪的,所以闲常日脚,下縴埠不甚热闹,现在彷彿像了阊胥观前大街。并无信息几时来,所以这班吃饱宕空筲箕饭的老朋友,借看汤抚台拿妖捉怪踏勘为名,成群结队的都到下縴埠来,两户两岸的茶馆酒楼,倒因此做着一笔好交易。月半那一日,忽起一个谣头,说汤抚台出城来哉,听得镗镗两声铜锣,大家侍立拱手的看,那裏晓得是王衙矗灯娶新娘好日;忽然又是一声金锣,大家认得汤抚台来了,那裏晓得又是一个空心汤糰衙牌掮过来,一看乃是诰封恭人晋封淑人钦加五品衔布政司理问候选县左堂钱府上老太太出棺材。看的人触了霉头,不想他今朝出城了。有人说今朝月半,或者大关帝庙拈香,顺便出城,亦未可知。正在三丛丛四测测的当儿,只听得一阵吆喝之声,远远地连一接二的越听越近,大家肃静无声,抚台轿子到了。 褚莲生晓得汤大人已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整整衣袖,跪在当街迎接。四邻看客,都静悄悄的立在两岸观看。汤抚台叫褚莲生立起,自己出轿,即命莲生引领到他哺坊裏来。说也希奇古怪,刚巧抚台大人出轿,脚步尚未跨上阶沿,这凌氏已坐在房中床沿上,擞擞抖抖个不住,嘴裏极喊救命王菩萨,“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玉皇大帝来了!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王灵官陆压真人,四金刚八臂哪咤温天君,元坛韦陀斗姆王母,太白金星吕纯阳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铁拐李,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统统来了!婆婆来救救媳妇!”那婆婆晓得抚台大人已来,前日虽然到过衙门见过,今日他亲身大驾光临,也要出去迎接;现在听得媳妇叫救连天,只得进房来看顾。正待动脚要进媳妇房来,早见儿子莲生领了一羣人,簇拥了抚台大人缓步进来,莲生请母亲来迎接抚台,老年人颠笪,欲得前来叩头迎接,汤抚台是爱老存心的,随即双手去扶,说:“不必如此。”言未毕,走进房中。小人家的卧室,床榻之外,无非衣橱、箱笼、春櫈、坐杌、马桶、夜壶之类,加之房裏卧了病人,并且有妖魔纠缠,如何会乾净清爽呢?所以房间里面的物件,都是七纵八横,灰尘龌龊,一榻糊涂,莫说好坐,连搭立也不能立。莲生心中又是吓又是难为情,勉强拖了一张春橙,用衣袖管拂了几拂,遂请抚台大人坐。好在这个汤抚台大人不比别个大员,他素来欢喜节俭的,所以到了此地,并不以为骯髒,坐在矮春櫈上颇觉舒服。其余跟进来的一班差役顶马戈什哈等人,约有二十余个,房中侍立了几个,余多在房外,拥挤得不亦乐乎。莲生向众人告了一声罪,众人倒也非常客气,点了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远近的看客闲人,也不敢直闯进来,也不敢卤嘈喧嚷,反寂静立在街上门口,或者庭心裏面,好看好听。 汤抚台坐在矮春櫈上望四壁厢,东看西看,并无什幺花样痕蹟,只见那媳妇凌氏,坐在卧床沿,四肢抖个不住,牙齿捉对儿似的厮打,面皮一块青一块白,忽而一阵红忽而一阵紫,好像强盗破了案,将画供定罪时的光景。汤抚台宛比坐堂审询,亲自问那凌氏,汤大人问一句,凌氏头低一低;抚台问了十几句,凌氏只管低下去,低下去……低到低无可低,头在下,背朝前,一个鹞子翻身簿弄筒,一个倒垂葱,两脚向上,一交觔斗跌出床沿,像元宝一只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差役等都在那裏抿嘴暗笑,汤抚台吩咐褚莲生把妻子抱起来,仍旧坐在床沿上再问,看他有何回答,听听他出言吐语,声音若何。孰知莲生过来,想抱再也休想抱得起,动也不能动,移也不能移,一移直挺挺的横在地板上,宛有千百觔重。抚台回过头去,再唤手下差役前来相帮,过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戈什哈,抠下身体,把凌氏两手想一把提起。奇哉怪哉,凌氏未曾提起,倒被凌氏把手一拖,那两个少壮的长大的戈什将军,扑翻身踢倒了平定旁宕,(平定旁宕四字,见西湖志余,谓声音之震动也)一齐爬在地板上。汤大人看了又惊又怒,料想此中必有崎峣,否则一个年轻的病女子,如何三个力壮的男子都扶抱不起来,非但扶抱不起来,反而会被他一拖,两个人都会扑翻身体?其间定有邪魔作祟。汤抚台见了这种情形,怒不可遏,从矮春櫈上立起来,自己走过来搀扶凌氏。真是奇怪之至,不待汤大人动手,那凌氏早已骨碌的爬起来,口中忽作男子声音,说“弗敢当,弗敢当”,又听得一声“三老爷去了”,似乎有一人脚步声音出去。抚台正想凝神观看,只见凌氏神志清爽,见了抚台,即慌忙叩头。汤公见他已知人事,随即问他自己邪魔来时如何光景,凌氏羞颜答答不肯多说,只有双泪如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这时地上跌交的差役与戈什哈爬了起来,个个额角上有几处红碎,又痒又痛。汤大人明知一定妖魔,问了莲生,说这邪神在胥门外十里上方山。汤公听了,晓得此乃江南之五通,既属五通,当必有法取缔。一面吩咐好好看视病人,遂即立起来动身回衙。 褚莲生送了抚台上轿,街上的闲人看客,挤得浑如春社迎神赛会,张三说长,李四说短,足足闹了一两个时辰,方始渐渐稀疏。时光不早,莲生去请了几个道士来家,铙钹喧天的闹了一夜,道士画了几道符,大门上、房门上、后门上、灶门上,连那狗洞上都贴满,这是道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规矩,明知无益,做与闲人看看的交易。大家自从汤抚台来过之后,更加请了道士念了经,做了法事,贴了灵符。事有凑巧,凌氏面色复旧,作事照常,那位三老爷亦影蹤不来。一班邻居都说抚台正能剋邪,也有人说道士灵符有验,但是苏州城裏城外,都把这件事作新闻资料。 却说汤抚台回转院门,走到刑名师爷书房裏,谈起这件神怪的案子。师爷听了,倒劝主人翁敬鬼神而远之,不必与妖魔对垒,劳而无益,还是不去管代。汤公听了,颇不为然,虽是师爷劝我敬鬼神而远之,孔圣名言,果是不差。但是这是害人的邪神,如何可以敬远呢?总要想个妙法,把他驱除消灭纔是。绍兴师爷何等鉴貌辩色,冷眼一看话不投机,顿时回过头来,说:这种邪神,应当想法驱除。江南五通,犹北道的狐仙,颇为民害。但是根深蒂固,一旦欲刬灭,也非容易。现在褚莲生一案,想是城外的一家;恐防城内也有这种情形。据我愚见,不如请大人出示,若有邪神缠绕的人家,儘十日内前来起诉。等到收齐状子,饬县查办,然后申奏朝廷,奉旨烧燬淫祀,最是光明正大。否则事过境迁,苏人迷信甚深,牢不可破,再加师巫邪觋从中播弄,踵事增华,装头添脚,为害伊于何底。主翁既有志为民除害,最好亲至上方山察看情状,俟民间多数被蛊人家起诉,把状纸上被害一切稀奇古怪的花样胪列案牍,然后烧燬,使愚民亦可恍然醒悟。未识主翁尊意若何?汤公听了,句句真碻,头头是道,点头称是,準其照此而行。头门上悬挂虎牌招告,下縴埠褚哺坊裏这件事早已讲动全城,现在又贴招告,自然一班被害受累的人家纷纷前来呈状起诉,不到七日,收发处共收诉呈三十三张。汤公阅了大怒,暗想如此邪魔,可恶之至,杀不可赦。一个性起,立命统兵三百,随本部院出城到上方山顶察勘邪神殿宇。号房传出命令,自有中军旗牌官料理,点齐三百护兵,听候调遣。三百兵齐集辕门,不离左右,只待令下,立即护座出城。未知汤抚台到上方山如何摆布,且听下回分解。 评 文中描写汤巡抚捉妖一节,笔下颇有异致,是殆摹仿西游记者。 刑名师爷对汤巡抚一段,始则劝其远祸,继则劝其剗除,察言观色,自是老枪。 [book_title]第十回 泥神奉旨游街衢 木偶经火成石像 却说汤抚台与绍兴师爷商议,绍兴师爷原意要劝主翁敬鬼神而远之,不必管这闲事。后来看看抚台颜色不对,听听语气不洽,马上得风便转,就助风使篷,趁水开船,劝他出城到上方山踏勘神庙光景,再上奏明圣上,请旨查封燬灭。汤抚台点首称是,一面即託师爷起摺稿,一面下谕,定期八月十七日黎明出城,赴上方山查看五通神庙。这个消息传播满城,下縴埠的褚家哺坊莲生亦得知,并有几家来告发邪神被累的人家,晓得八月十七那一天汤抚台要到上方山踏勘庙宇,鬨动闾阎,家家传说,人人闲谈。苏州向来风俗,八月十八为石湖串月,大小船只都要彙集于横塘、聚福桥、行春桥一带。十七夜通宵游人如织,六十三市乡镇村的男巫女觋、关亡师娘等众,约有三四千人,于八月十六日起至十九日止,四五日当中,这一班师巫邪术鬼话连篇的人,统统要到上方山来进香,做出许多妖腔魔势,欺骗乡愚信以为真,装头装尾画蛇添足的故神其说。有的在烛台上立,有的在木栏上卧,有的用刀刺血,有的力大如虎,十余壮伟男子扶之不住。有的烧红油镬,双手在锅底捞物,其实彼辈均有手法,局外人一看莫不惊奇骇异,歎为真正灵怪,谁敢不信?年年八月中秋,胥门一带非凡闹热,香烛纸马售买一空,画舫灯船,富贵王孙雇叫,摇橹撑篙之舟子,亦靠此利市三倍。茶坊酒肆零食小贩滩担,尽皆生意兴隆。 今年百姓听得抚台要来捉妖怪献神通,所以格外热闹,河裏船只,覅说大的定完,连搭臭粪船灰船柴船阳沟水船,一齐叫空,甚至昌善局、安节局、轮香局几处善堂裏殡舍葬材船,也都有人请教。一到十八那一天,几个高兴朋友扒起来,推牕看天,一看天无片云,料得晴乾不雨,这快活说不出其所以然。辰牌时分,河裏的船橹横篙倒岸上,马的马驴的驴轿的轿,成羣结队一起一起的,推背接踵,齐向胥门万年桥、枣市桥,轧得虾爬不过、蟹爬不通,远望只见万头攒动,人声吆喝,如潮涌海啸一般。午牌时,汤抚台统领三百余护卫兵丁,全副道子,约有五百余人,金锣三下,行人肃静,乌鹊无声,两岸的人等抚台已过,背后头拥上来,人山人海,只望上方山来。不消片刻,道子已抵山麓,山上烧香帮红男绿女白叟黄童,挤挤挨挨,求籤的求籤,借债的借债,(苏州贫人有向上方山借阴债之俗例,至今不歇,真可怪也)真是观之不足,说之不尽。更有无数师巫觋,为要在汤公面前献出神道灵异,加二加三的拚命装做奇形怪状,满山乱奔乱嚷。汤公看了,怒从心起——诸君诸君,你想汤公是位道学先生,这种杀不可赦、难画难描的师巫邪术,看得入眼麽?越看越气,遂拍扶手吩咐停轿,命把师巫不论男妇老少,尽数捉住。这命令一下,带来的护兵三百奉令捉人,那班师巫正在装妖作怪,算老爷附魂身上,自己身不由主乱奔乱嚷的当儿,不料一声捉人,早有几个老太婆被太极图(清朝护兵军衣胸前背后有红黑圆补,故谓之太极图,像其形也)横拖倒曳,绳綑索绑起来,宛比猪猡一样。有的明知不妙,极口高呼救命,有几个尚且装烊鬼话吓人,你想太极图怕你鬼话,吓得倒幺?可怜可笑,顷刻之际,山前山后的师巫,捉有二百五六十人,十份中一二份捉着,有一班见机聪明乖巧的,一溜烟向山僻静村庄裏躲避去了,披头跣足,狼狈不堪。护兵摩拳擦掌,抖擞精神,逢着便拖,碰到即扯,也有乡间烧香的香客,误被捕捉,此时也只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时噜嘈之间,难分皂白,少停审询明白,取保释放。此乃后话不提。 却说护兵一面捕捉,汤公绿呢八座大轿抬进五通神正殿,抽扶手出轿,閑人站立两旁,静悄悄观看。汤公向殿上细瞧,这大殿九楹,画栋雕梁,硃红漆窗棂,青石门槛,正中紫檀木佛龛内,高坐金装泥塑的神像五尊,上首两尊,下首两尊,皆有鬚髭,独有中间一位是少年打扮,塑得长眉入髮,齿白唇红,精神饱绽,活像乌衣翩翩公子。汤公看到这裏,猛然间想起褚哺坊裏去查勘时节,护兵戈什哈几人去搀扶凌氏,无端跌倒,自己要想去拖,忽听一声“三老爷去了”,今见五通神像之中第三位是少年装束,莫非就是这个作怪?此刻不知褚莲生在这山上麽?汤公即唤从人附耳过来,吩咐殿中司香火人来。少停片刻,那司香火的人,年约四旬左右,五短身材,姓魏名叫老狗,苏州本地梅湾里农户出身,老婆邵氏也是师巫行业中的前辈老手。魏老狗一家靠此神殿,日进斗金,买田得地,造屋修园,十年来造孽钱却积了不少。现在得着香火专职,今日正在殿上应酬香客,差役呼唤,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流,战兢兢走到抚台身边,双膝跪下。汤大人对他一看,鼠目狼鬚,头尖如瓜,嘴阔似鸭,声音彷彿敲破竹筒。抚台一见了他,早知是个小人之尤,命他抬起头来,抚台即坐在皮椅子上。此时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人声虽寂静,而一股火气薰蒸,秋暑还未消尽,颇觉有些蒸热,命把香罏烛台搬开。护兵过来,悉数把殿上大大小小的香鑪、高高低低烛台,移掷广庭中间,炎炎烁烁的儘他去焚烧罢了。汤公喝了一口茶,问那魏阿狗:“你须把这山上五通庙从前经过一切情形,直到此刻的事实,邪神如何作祟,师巫如何骗钱,你是庙中司香火,一定得知详细,速速从实供招,本部院有赏无罚。若有半句隐藏瞒弊,有罚无赏。本大人赏罚分明,言出法随。上方宝剑在手,你休做了上方山香火,来试上方宝剑的滋味!”说罢微微冷笑,哼哼未了。那魏老狗听得上方宝剑要试上方山上人,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相仿,磕个不住,口中极叫“大人救命!青天大人救命”,一个闲话说弗出。左右喝住了他,叫他跪好。只见这魏阿狗,竟像偷鸡贼上了摆渡船,两只眼睛乌溜乌溜煞是好看。汤抚台问魏阿狗:“此庙几年代盖造,害的人家城内外远近共有几家,男女巫觋共有若干人数,一年四季敬奉斋献烧、香客进款几许,你须一椿桩细细答复。倘有半句隐藏,重责决不宽贷!快快从实招来。”魏阿狗听了,祇是眼睛一白一白,半句答不出来,左右吆喝追问,阿狗没法想,又磕了几个响头,说:“青天大人听稟,此地庙屋不知年月盖造,谅必盘古皇帝手裏所造。五位神道,大的称大老爷,二的称二老爷,坐在居中的这位年轻打扮的人称三老爷,其余四老爷、五老爷,五位老爷当中,独有三老爷最灵最凶最利害,大二三四皆无感应。所有各乡镇人家妇女迎接的,亦皆是三老爷。至于城内城外巫觋师娘,共约二千七八百人,代人家看香头、关亡、走阴差、调水碗、捉牙虫、算命做生意的,约一千三百余人。一年十二月香烛钱粮,进帐也不是我阿狗一人经手,不晓得仔细;阿狗一年当中,只有七八九三个月,三个月当中,八月裏最旺,约有一百五六十千文,其余正二三四五六十十一十二九个月,是吕桂卿、丁顺福、钱听涛所管,小的不知其数。斋献等情,一年也有百十次,锡箔灰都买于绍兴老蜡烛头,近处乡下人来买。至于奶奶小姐被污,皆是三老爷,这是阴空无凭无据,小的是阳间的,小人实在不知。所供是实,望青天明鑒。”汤抚台对他细细一相,心中想道:这魏阿狗虽则鬼头鬼脑,听他言语,却是句句真情,并不虚假。命他立起来站在一边,阿狗再叩几个响头,立了起来。抚台即命护兵把闲人驱散至天井中,吩咐不必走开,閑杂人等多到广庭拥挤一堆,吩咐不许走散,不知有何道理。 只见汤公立起来,走到露台中间,对众高声宣言道:“苏州好百姓大众听者,本部院河南人,向来读圣贤书,嫉恶如仇,爱民如子。未出京时,早知江苏有五通邪神,淫乱害人。到任以来,即明查暗访,出示招告。娄门下縴埠褚莲生哺坊妻凌氏,被五通玷污,本部院于初十亲往踏勘,得闻实情。临行时听得凭空‘三老爷去了’,谅必果有邪神。从古在生正直,死后封神,可见神道圣贤,务必正直。若淫邪蛊惑妖怪,且不如何能称之为贤圣?今本部院查访的确,一面奏明皇上,一面为民除害。你们今日到此,亲眼见本部院打毁邪神木偶泥像,沈诸石湖,稗众周知。以后不必再事张皇,人人安分守己。倘再有邪神恶鬼作祟,切不可相信师巫,如家中疾病,亦应当延聘良医,诊脉服药,是为正道。看香头、调水碗、关亡魂等情,皆属奸徒设局拐骗,千万勿被瞒矇。本院苦口奉劝汝等,勿作过耳秋风。”庭心中老年人口称“大人青天,大人青天”,少年人附和,亦连声“青天大人,青天大人”。抚台宣谕毕,回进殿上,立即饬手下兵丁动手。欲知后事,且待下回分解。 评 汤抚台上上方山一节,乃为民除害,情出万真。可见古昔良宰,视民如子,乃非虚诳也。 拷问魏阿狗一段文字,谐趣百出,令人捧腹。作者于滑稽方面素负盛名,此乃得意之作也。 汤公当众宣言,词严义正,如读韩退之驱鳄鱼文。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崇正克邪朝珠显法 安良除暴泥像游街 却说汤抚台吩咐手下护兵,把闲杂看客驱至广庭,这天井极大,可以客纳千数百人。是日八月十八,又值天高气爽,游石湖、看串月之期,所以白相人比往日更加上几倍,兼诸晓得今朝抚台在山上勘查,游人都上山来,愈聚愈众,从头门起直到正殿阶沿,立得搭搭铺铺,天井裏、冲天宝鼎裏的香烟轰轰烈烈,高透九霄。一应看客,大家鹤起子头颈,站起子脚跟,望殿上看。要说大殿上一班戈什哈护兵人等,只待抚台号令。汤抚台吩咐:先把殿上物件尽行捣燬,然后把五通木偶泥像扛下,抛入石湖中心,消蹤灭蹟,不留半丝痕象,遗害将来。这个命令一出,你想这班年轻力壮的山东夸子,身体又长,臂膊又粗,拳头又大,够什麽带,砰砰訇訇,不消片刻,早把正殿上的窗棂格子、枱条椅櫈、香炉蜡筌蒲团、长旛短旆,庙宇内一切装潢物件,新新旧旧大大小小,有一样打一样,霎时间脚踢手折,打得落花流水,雪片相仿,满地横陈。然后涌上露台莲花座,将五通神泥像想搬。 说来真是奇怪,谁也不信。动手的人刚正奔上莲台,扯开黄绸绣幕,正待要把泥像搬下,只见左右四个泥像,眼中扑扑簌簌的滴下泪来,犹如活人哭泣一般。这班动手的戈什哈护兵等见了此种神情,倒也缩住了手,心上一惊。并非胆小,泥像如何会得流出眼泪?自觉有些诧异,且行稟明一声,再行移搬。内中有个护兵目,名叫笪得标,走下莲台来谒抚台大人:“稟大人,泥像眼睛内流出泪珠,如同活人一般。”汤公听了也觉为奇,移步走近莲台,望绣幕框中一看——此时绣已扯去,独賸幕框遮瞒小半,看不甚清楚,汤公用手一指,令把幕框一齐打去。护兵遵命,用力一扳,这幕框一齐拍落。望进去一无遮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细一看,果然见泥塑木雕的偶像,眼睛裏扑簌簌滚下红泪,颜色猩鲜,竟如鸡血新杀一般。汤公自左至右看这五个泥像,左首两个右首两个一样的出血泪,单单居中的一个,所谓三老爷的泥像上,面色如生,鲜豔活泼,眉开眼笑,喜容可掬。汤抚台看了大怒,头髮上指,目眦尽裂,说:“你这邪魔,真是冥顽不灵!你左右的,虽是与你同是一般的邪神偶像,土木形骸,今日得知本部院前来,尚知大祸临头,将有杀身之难,故而胆战心惊,急出泪血。独有你自称三老爷,害了多少人家费钱破业,玷污几许闰阁贞淑,今对本部院,尚敢嬉皮顽脸,哑装聋作。既有灵感,速即垂下血泪,本部院或可开一綫之恩。”言末毕,只见左右四个泥像,满头汗下如潮,摇摇欲坠,一眨眼訇然倒于莲花座下。独有中间一个三老爷,泥像面色转现红润,嬉嬉似笑,危然不动。 汤公看了,明知必有邪魔附属,痛骂了一顿,即命护兵等动手,将泥像倒扳,与四个泥像一同扛至山下,出示游街示众。护兵奉命动手,那知这三老爷的神像,宛如铜浇铁铸,坚硬万分,摇也不摇,动也不动。数十戈什哈兵士一齐用麻绳扳曳,再也无用。拖曳了半日,仍旧分毫未动。众人只得停手,上来回稟。汤公大怒,说“岂有此理”,自己性发,走上莲花座,对泥像一看,起右手在泥像面上掴了几掌,只见泥面皮彩色一块大一块小的落下来。汤公把自己颈项内挂的珊瑚朝珠,拿起来一头套在泥像头颈内,立一立定,与泥神对面,把朝珠一扳,只见那泥像摇动。护兵等见泥像摇动,随即趁势用力一推,这泥像砰訇倒于莲台之下。众人大为奇怪:数十有气力人拖曳不动,抚台老年人,一串朝珠,竟能把泥像扳倒。足见正能剋邪。这三老爷实是利害,非待汤大人自己动手,他尚不倒。现在五个神像已经倒仆在地,汤公即命护兵端正绳索扛棒,把五个泥塑木雕邪神像扛往衙门,听候示下。一面打道进城。山上下闲杂看客人等,并今朝游石湖看串月的人众,晓得汤大人将五通神扳脱扛进城中,一路传说纷纷闲人,看抚台坐轿下山,两个兵丁扛一个泥像,自有好事少年跟随进城看好看的。胥门横塘一带,家家谈说此事,最是弗色头是庙祝阿狗,用练条锁了头颈,横拖竖扯,押进城来,交吴抚管押起来。山上空庙打得不亦乐乎,大殿打得乾乾净净,二殿三殿书房书院,都发封起来,隔日再发县查封,然后烧燬。此是后话,暂搁不提。 却说汤抚台打道回衙,从行春桥一直过断桥湾、横塘镇、彩云镇、七里塘、枣市,上万年桥,进城胥门。城门官跪接上来,远走道前街,右转湾侍其巷,过董桥、蜜蜂洞进辕,吹吹打打,三炮连声。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也有人说多事的,也有人说为民除害的,也有人说得罪神道,冥冥中定要报复作梗的。三人说九头话,莫衷一是。汤公回转衙门,将日间上方山上的情形,一一告诉绍兴刑名老师爷。老绍兴听了,也说诧异之至:“东家正能剋邪,为民除害,其功非浅。”一面把起好奏章稿底,唤徒弟呈于东家。一班学幕的小绍兴师爷,手捧奏稿,深深作揖,呈奉东家。汤公呼腰曲背接了奏章稿底,略翻一阅,藏入袖中,携归签押房再行细看下行。一面再与老绍兴商量:今日已将五通邪神泥像悉数扛回,香火庙祝魏阿狗,现交吴县姜霞初管押,在彼暂寄外监,再行定罪发落。老绍兴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手裏拖了一枝长旱烟筒,想定念头,说:“东家,这件大案,非同小可,不比寻常。据晚生愚见,最好出示,张贴六门三关、城厢内外、大街小巷、长弄短湾、里头桥脚,百姓看见之后,传三首县知县上辕,交代知县官分期当差,一月分上中下三旬,把这五个邪神泥像金锣示众。等到一月下来,六门三关几百条街巷桥弄,自然游到周遍。苏州百姓人人闻见。并将十八日在山上捉到之师巫三百六十三人三,县监裏分押一百廿一人,不分男巫女觋,与五个泥像同时游街示众。”……三县官唯唯连声,汤公端茶送客。县官退出抚辕,各遵宪谕照办。当日长洲县县官李廷扬,吩咐手下差役将五通神泥像扛抬至本县,然后再连同所押师巫一百廿一人,同时游街。自己上轿打道回衙,抚台命令,岂敢延宕?所以一回本衙,上房也不进去休息,随即升坐大堂,传集六房书吏三班皂役,吊齐本县卫兵史官,立即当堂出示画行,着各图地方保正村董乡图,随地随时照料,不许痞棍流氓滋扰生事造谣,分派日期,把泥像师巫,儘十日上旬内游遍全县城市镇乡村庄里巷。史官传谕已毕,打鼓退堂,手下兵役人等自去遵谕照办。把五个泥像分作五杠,在监牢裏提师巫男女共计一百二十一名,用粗蔴绳牵缚,十名押一兵,分作十二队走,敲锣、掮牌自有地方伙计当差,一羣人等出衙门,看準路程图,排定日脚出发。此时衙门前的看客兴高采烈,为目所未覩,拥挤不消说得。一路过来,无一处不人山人海,看的人都议论纷纷。从初一起至初十止,长洲县境总算走遍。十一挨着元和县轮值,县官潘庭硕接手照办;廿一挨到吴县县官姜霞初,也照长元两县办法。城裏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新鲜活巴戏足足看了一个月,眼福实在不少。等到城乡内外各境统统游遍,长元和三县知事官上辕来覆命销差,五个邪神泥像,仍旧扛到抚院收管;其余男女师巫三百六十三人,还押三县外监。三县销差不提。 再说汤公将上项事写成奏章专摺拜本,六百里快马双牌晋京,六十日工夫,御旨下来:便宜行事。抚院得了京批,遂即择定明年正月元日,一趁民间休息之时,出示悬挂头门,再贴四言白话告示于通衢,裨众咸知。时光容易,转瞬岁阑,百姓人等看见了告示,又是拍手拍脚,欢喜得什麽似的:新年裏又有新鲜戏看了。旧年还有许多人未曾看见,今年新年,工商歇业,趁此时间可以广广眼界了。所以闾阎街巷,大家小户,专盼年初一到上方山看放火。一传十十传百,大除夕不睡,眼巴巴只等天亮。一到天亮,胥门一带格外闹热,三五一羣,八九一队,红男绿女,新年裏都打扮得衣裳楚楚鞋帽整齐,还有做小生意的人,越加挤轧。也有出阊门的,城裏人拢总出城,几有空城之概。巳牌时分,抚院上大小官员皆来贺禧,汤抚台今日有事出城,藩臬两司府道县佐,武官自中军守备各营汎地,共有七十余员,一齐护卫抚台出城。正是好看之极。欲知汤公到上方山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评 五通邪神,本唐人笔记中所谓山魈木魅之流,汤公除之是也。吴俗尤负有佞鬼之名,焚香奉佛,习为故常,耗财既多,昧心滋甚。得贤豪长官起而闢之,厥功伟矣! 魏阿狗为庙祝,亦不过为贫困所迫耳。邪神之罪与彼无干,而汤公必欲下之桎梏,殊为不解。 全篇自上山至下山,洋洋洒洒,极描写之能事。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燒神廟後圃得金銀 養老院前樓收孤寡 却说汤抚台特令三首县知县官,分旬把五通邪神并男巫女觋三百六十三人分日游街示众,看得城乡镇市村区的百姓,人人破除迷信,晓得巡抚手段正道剋邪。风行雷厉,择定年初一到上方山焚烧泥像及神庙。这岁首元旦,工商歇业,家家闭户,人人游玩,所以此番出城的看客,比旧年八月十八更加千倍,胥门枣市横塘一带,较阊门中市南北两濠尤为热闹,塘岸上几无插足之地。但闻一棒金锣响亮,文武官员道子,一起一起都上山来,煞是好看。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两旁看的人脚也立得酸麻了,直等到道子过完,一众百姓们等放开脚步,提足精神,一涌赶上山头,万头攒动,不知有多少人数。汤公出轿,文官各各跟随,走进大殿,早有差役把各处封条扯碎,带过魏阿狗,重复问了几声。各官多随抚台到二殿三殿书院书房,以及厨房宝库等处。这一所五通庙,正是造得层楼耸翠,上彻重霄,飞閤流丹,下临无地,说不尽的画栋雕檐、粉墙垩壁,不知费了几许有用金钱,作此无益的所在,令人可惊可歎。照抚台原意,本想留此场所改作公共事业,继而一想:不好,斩草务须除根,斩草不除根,逢春必要发。做官是蓬苹浪蹟,今日在此,明年到彼,万一换了他人来,奸民想法重兴,则我一番心机,岂非白白空费了幺?不能爱惜,只顿付之一炬,削根斩枝,免得遗害于将来。随即与藩臬司道府县、中军城守参将营汎等官僚属,说起邪神五通历年来害人不浅,今已将泥像与师巫游街示众,谅百姓人等老幼皆知,此后再不準信奉五通,并不许民间疾病延请巫觋,凡属师巫释放后,四隣亲戚取保,另作别业营生;五通泥像沈诸石湖,此间庙屋一火烧成白地,再不许重建房廊,请会衔出示,悬挂通衢。下属谁敢说一声不字,当然唯唯诺诺,连称极是极是,遂将一声号令:将所有庙屋尽行封锁,屋内家伙一件不能搬动,再将所捉师巫三百六十三人尽行细绳缚住手足,放火烧屋时,将师巫抛入火中。 号令一出,一面兵丁放起火来,霎时间烈焰冲天;一面兵丁由细绳索梱缚师巫,这个当儿,三百六十三个师巫晓得尽数要抛入火窟活活烧死,这一吓魂飞魄碎,号啕痛哭,力竭声嘶,叫起撞天屈来,哭声震动山谷,吓得看客也面面相觑。内中有吃过师巫苦头、受着师巫欺骗者,巴不得一一烧个乾净。此时三首县走到山前来做白面孔,说:“你们这班该死的师巫,照你平常作为,专门鬼话敛钱,本应活活处死。但是想你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杀不可赦,情有可原。汤大人体上天好生之德,你们速去恳求,立誓去邪归正,自经赦后另作别业,世世不作骗人事体,本县身为民之父母,今日看你们煞是可怜可恨,汝等肯改过从新做好百姓,弃贱业别谋生计,并劝同道勿再胡为,本县当代汝等向抚院大人前叩恩,贷汝们一死。你等情愿立誓,去邪归正否?”这班三百六十三人,听得汤抚台要把他统统活活烧死,岂不惊惧?此刻听得知县大老爷肯他代们乞恩,岂不快活?于是同声齐呼救命恩公,情愿立誓去邪归正,永远不再胡为。亲戚乡邻甘出保结,三首县做红白面的向汤抚台叨情,好容易总算答应了,众师巫个个叩头,如同捣蒜相仿,跪在一旁。看火焰冲霄,烧了一殿又烧一殿,看的人看的好看。午牌时分烧起,直烧到半夜方止。汤抚台在申牌时分,吩咐三县把三百六十三人仍旧带回各县,另外将庙祝魏阿狗一名枷号臬司衙门,示众三月,从宽取保释放。其余师巫,嘱他切具甘结改业,放他回去。三县连连种树。火烧场自有行春桥图董地方保正照料,明日进城报县不提。新年日短,汤抚台打道回衙,藩臬司道各文职、中军守备各武官,各各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分道赋归,明日再来上辕请安听训。 却说上方山上火烧过了殿宇楼阁,可怜焦土彷彿如秦始皇帝的阿房宫,昔日雕阑画槛,今日瓦砾荒芜。地保经造乡民等把残火浇息了,所有烧賸枯木断樑,自有横塘一带江北草棚裏江北老来拾取偷拿。事有极奇怪不可思议,却正有一江北老婆,小脚伶仃,手裏拿了竹夹,背上掮了竹篮,一步一颠,白髮蓬鬆,青衣褴褛,如同丐妪一般,刚巧在三殿基址邪神太太卧宫地位内,搜寻有无残铜废铁,伛偻在地。保正走来叫喊,不许老婆揠扒,那江北婆一吓,将手中竹夹一挑,天下事无巧不成书,挑出金光耀目的几绦金条。那保正原想藏匿,无如年初四城内出来看客不少,保正岂敢藏匿,随即喝退江北老婆,走过来一看,目定神呆。不是别样,乃灿灿黄白物也!看了抠下身去,把手细翻,金银不少,遂即检了两锭藏在身边,赶进城来报县得功;一面吩咐家中人看守。他赶到县衙,直进宅门,看门人见是着役保正,随即稟报县官。此时县官姜老爷,正在上房与太大对脚背吃中饭,年初头上烧的年东,鸡呀鸭呀肉呀鱼呀糟货呀,摆得满枱满桌。太大齐巧夹了一块肥鸭,送与老爷饭碗上,姜老爷笑迷迷接了,自己亦夹了一块嫩鸡,敬还太太,好算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好夫妻了。看宅门的心腹二太爷,名叫连贵,那连贵素日穿房入户,不避什幺的,所以今朝看见有人来稟事,马上进来稟报姜老爷,得知上方山那边来的人。这是抚台公事,如何敢半丝怠慢?保正进城来,一定有紧急事情。听了连贵稟报,立即丢落饭碗,连搭太太敬的一块壮鸭也来不及吃,连忙三步两跨的走到签押房来。宅门二太爷唤胥门横塘保正进见,那保正走进签押房,打了签请过安,随手把上项事情一一禀告,然后在怀中揠出两锭烧残的金银呈上。姜霞初看了,翻来覆去的再看了几遍,说:“汝速即回去,把火烧场看守,以免旁人盗取。”保正回答:“已经饬家中老婆儿女看守。”姜知事点头,说:“你办事能干,将来重赏。”保正听了,又是赞他能干,又是将来重赏,这快活那裏描画得出。姜知县既得发见金银之信,随唤衙门中几个心腹,一同与横塘保正前去保护,自己再入上房,将上项事告与太太知晓。太大自然迷花眼笑,恭贺老爷高陞有望。姜知县赶紧吃了一些饭,唤站班伺候上辕办公。一霎间六房三班齐集大堂上,击鼓打点,县官坐轿上辕,见了抚台大人,跪安之后,随即稟知上方山发现金银,即袖出金银锭两只。汤公了看大喜,嘱姜知县速即出城到上方山,所有火烧场上发见之金银,尽数掘出送归本院,再作别用。姜霞初奉命之下,不敢逗留,随即出城,将火烧场上之金银尽行掘出,用船载入城来,上院交纳。用天平一秤,足有二万余两,内中黄金一千三百两,其余那是白银。汤抚台吩咐送交藩库收贮,一面与绍兴师爷商量:城内养老院前楼空废,城内外孤儿寡妇实多,现在既有此二万银子,正可收养寡妇孤儿,经费有着,可以开支。即日召集绅士同议,大家非常忻喜,不日兴工,将养老院之前屋修理,出示招收孤儿,自一岁至八岁者少年;寡妇自愿清节守贞者。告示一出,报名者纷至杳来,十日不到,二百人早已满额。后至者无处安插,汤公心有不忍,因此另造清节堂于虎邱山对河,专收寡妇。其养老院之前楼,则专收孤儿。开创之日,汤公手写“老安少怀”匾额,悬诸门口,并书一联分挂左右,文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城中百姓莫不称诵贤德,口碑载道。上方山任其荒芜。 最是奇怪事体,自从上方山烧灭之后,下縴埠褚家哺坊裏新妇病也好了,所有巫觋三百六十三人,与庙祝魏阿狗,尽行由三县审过一堂,亲族乡邻出具保给释放。这一件公事至此,作一个结束,万民戴德,为立石坊于胥门接官亭下,题曰“民不能忘”。从此汤公又要整理属下六十三州县,考察勤惰贪廉,各加按说,奏明升黜。自有太仓州嘉定县陆稼书先生之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焚燬神庙,痛责师巫,锄邪纳正,为民除暴。汤抚台的是不凡宰才。观其焚庙得金,半钱不私,移筑院墅,养孤抚寡,清、慎、勤三字,汤抚台足当之矣! 三百巫觋生死间不容髮,得知县一言始免于死,情殊艰险,文笔亦极写其紧迫之致。 姜老爷为公忘餐,其关心国事之忱,正与汤抚台相同。有此清廉之宰,满清乌得不兴。 [book_title]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賢名 遞狀紙酒鬼告忤逆 却说汤公奏燬五通淫祀,并添设养老恤孤安节等院,惠及闾阎,万民称戴。大家集资,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汤公上任以来,事事躬亲,绝不假手于胥吏,所有六十三州县官,人人敬畏,个个寅恭。审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县同在一城,更加难做,即远隔百里及数百里外者,虽属迢遥,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时有太仓州底下嘉定县,僻处海隅,民俗素称强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蛮无理,历任知县官到任,终无三年满任而去,休说连任到六年九年。自从陆稼书到任以来,民风大变,几几乎像孔子治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安居乐业,揖让而治。书中说起陆稼书先生,双名陇其,表字稼书,原籍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进士出身,大挑考选知县,特授嘉定陆知县。一上任,就将宿案结清,罚则罚,打则打,放则放,断得清清楚楚,一丝不错。满县传播出去,以为从来所未有,现在到了一个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有一日来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陆官正在内堂与夫人擘麻上机,忽听得大堂上鼕鼕鼓声敲动,必是击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决不击大堂之鼓。陆官一听外堂鼓声响亮,接连鼕鼕不断,明知紧急公事,遂即丢掉手中麻线,别了夫人,独自升堂,也不传唤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陆官坐在暖閤裏,看那人正在击鼓拚命的敲打个不住,满头大汗,陆官暗暗好笑:他来击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则何致击鼓告状呢?遂即唤住了他。这告状人回转头来,一看是知县大老爷,倒吃了一惊,遂即停手,趋上一步,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相仿,叩个不止。也无稟单,不知他为了何事,遂问那人:“你今日来衙击鼓,速将稟单呈来。”那人回道:“老爷听稟,小人姓赵名叫灶虎,年纪五十九岁,种田卖藕为业。老家婆钱氏,年纪五十七岁,所养儿女四人,两男两女。长男已于十年前死了,两女均已出嫁,膝下独賸第二孩儿,名叫金龙,年纪二十三岁,上年讨亲苗氏。金龙作泥水匠为业,并不种田,自从娶妻之后,听了老婆枕边言语,即将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养,渐渐缺少起来。去年春裏,老妻一病呜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场病,腿上生了一个疖,不能行动,以致田也不能种,藕也不能卖,各种小生意均无力去做,坐卧家中。小人的儿妇时时毒駡,连一日三餐都不给,自己吃鱼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来,他们平日凶横,所以乡邻也不敢来劝。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儿媳痛打,一时忿不可遏,无处伸寃,所以斗胆前来击鼓告状。晓得大老爷明镜高悬,请求大老爷为小人作主。”语罢,又连连叩了几个头。陆官听他诉说了一番,其语言之间,好像背熟书的模样。命他立起,对他从头至脚细细看了一遍,只见他头戴破毡帽,身着旧衣服,满身油光,脚上鞋子也是头穿底落,面上露出懒惰神气,像贪吃怕做不长进的老年人模样。陆官看了这人的架形,察言观色,早知二三。然后问道:“赵灶虎,儿子赵金龙,此刻在何处?”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艺去了,不在家中。”陆知县点点头说:“你既要告儿子的忤逆,须归去补写稟单上来,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凭你一口空话作为算数,快快下去补状,再来县告可也。”赵灶虎兴匆匆叩了几个头,下堂出衙门去了。 此时六房三班,看见本官独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见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陆官走进二堂,独自思量:看这赵灶虎行景,身上骯髒,口中酒气直喷,言语无礼次,非是个善良之徒。虽然是来告做儿子忤逆,且待传提他儿子到来,看他如何说法,再定办法。看官,你晓得陆先生的做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说出来也是笑话:衙门裏也无钱穀师爷、刑名师爷、硃笔师爷、墨笔师爷,也无文案二爷、宅门二爷、着身二爷、亲随二爷,独自知县一个孤家寡人,外边六房书吏三班皂役,都教他们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种田地的种田地,万一有公事,然后再去挨户叫来。所以一个嘉定县衙门,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庙,讼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内厅、花厅、上房,天井裏的青草高高,长得与人一样齐,好似百年衰败的坟堂屋相仿。知县官自己无事,在花厅上读史记汉书、春秋左传,闲下来写了各种劝人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话,毫无官样文章气息。每种告示,写好了自己拎了浆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桥头巷口,行人来往热闹所在,墙壁上贴起来。官过路人围拢来观看,他就一一的告诉他们,有人晓得他是本县知县官;本人也有不认识得他的,认到他是善堂裏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庙裏去拈香、城隍庙裏讲乡约。你想这种州县官,那裏去寻第二个呢! 却说赵灶虎自从击鼓叫喊之后,县官命他须上稟单,他出得衙门,兴匆匆摇头摆尾,先到酒店裏,耀武扬威的弄摊手讲张,说:“此番告忤逆,一定準,不必娘舅抱告,看这小畜驴忤逆我老子,今番须得要教他吃些苦头,方始相信穷爷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桩为难,正经知县老爷不许我一面之词,必定要写呈稟单,恨自家不会写字,只好去请教桥头拆字先生了。”赵老在酒店裏吃饱了烧刀,兴匆匆走到测字摊头,把击鼓告状事诉说了一番,即託测字先生写了一张状子,付了三百铜钱,笑嘻嘻捧了这张状纸对他看。其实一字不识,倒像从头至晃翻来覆去的看,说:“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虚传,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状纸,不回家来,一直奔到衙门,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赶到大堂上暖阁半边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来击鼓,寻来寻去寻不到。孰知陆官防他再来击鼓,故而把鼓槌两根早已取了进内堂。此时赵灶虎寻不着鼓槌,无计可施,东一张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裏寻可有竹梢木梗。好在这嘉定县衙门不比别处衙门,总有几个六房三班衙役听差,独有这宝衙门,除却本官之外,师爷也弗有,差人也少见,真所谓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罢了。现在灶虎一个人在大堂天井裏寻物事,所以无人禁止他。灶虎寻不着东西,情急智生,贼肚皮裏转出聪明念头,拾起一块大黄砖拾在手裏,重新走到暖阁旁边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气,蓬动蓬动的把黄砖敲鼓。鼓声起处,惊动了县官陆大老爷,陆大老爷正在与夫人拿纱锭子上摇车,一听大堂上又起鼓声,料想必是那赵灶虎又来告状,随即抛却纱锭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过头来,一看见知县老爷出来,慌忙跪下,身边摸出状纸,就是方纔请桥头拆字先生所写的,呈于陆知县。陆公接过来一看,真要笑煞人——写得七弗搭八,连头弗搭尾巴,别字联篇,无非说来说去,说儿子忤逆,要请知县严办的意思。陆公看过之后,内中情节明白,随即传唤差役:先把赵灶虎押起来,然后退入内堂。这位陆老爷既无刑名师爷,又无硃墨笔书吏,事事亲身下降,走到书案裏提起红黑笔来,写了一张提单:速提赵灶虎儿子金龙。差快皂两人,捧了提票,立提赵金龙。 可怜这赵金龙,日夜勤俭作工,要撑扶这家门户。生身父贪吃懒做,吃饱宕空筲箕饭,终年游玩浪蕩,还要七更八调,对儿子媳妇横不好、竖弗好,弄得儿媳走头无路。有时吃饱烧酒駡乡邻,空来下小茶馆裏赌铜钿,现在弗称心,居然告起忤逆来。今朝县裏差了张千、李万、丁得胜三个差役,拿了公事,到赵家村来提人。那赵金龙早有所闻:老子在县裏告他忤逆不孝,但是处境贫乏,要做孝子亦做不来,只得听其自然。此刻三个差役登门,喝六呼吆,吓得他妻儿老小屁滚尿流,鸡鸣狗吠,大哭小喊。四隣八舍听得县裏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围集拢来看好看,七张八嘴的说闲话。也有说赵灶虎弗像个爷,全不顾恋儿子为难;也有说养儿防老,积穀防饥,人到老年,全靠小辈侍奉。张千李万要等好处,衙门前吃公事饭的人,又无薪水,又无伙食,独靠公事出来寻些油水吃吃。自从陆官到任以来,真所谓清打清、饿断脊梁筋,今朝又碰着件好生意,照例差费且拿不着,还有什幺蟹脚肉吃呢?此时恰值赵金龙在外工作未归,早有人传信去报告金龙得知,金龙是从来东厨司命灶君都没有见过,听说要去见官,吓得心头跳跃,急汗满额,连口都开不出,脚步也行不动,真是一个好百姓!只以此一层,看来如何会作忤逆不道的勾当?在金龙自己想,并非要不孝,老父实为进帐少、出帐多,无力供敬,他竟不肯体恤,把我告了一状。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无处藏匿,只得挺身而出,从直伸诉。好在听悉知县老爷明镜高悬,伸头也要去,缩头也要去。当时也有几个朋友与金龙要好的,晓得他老子果真请儿子吃官司,前来拍腰包,叫他放心胆大,一到当堂自有分晓,不必忧愁家内妻儿吃用,一两月儘管无妨。赵金龙既蒙朋友帮忙,多多感谢,停了手工,赶回家来。只见张千李万等三个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脚,扬武耀威的在那裏索讨差费。可怜这恶习,知县官那裏得知?赵金龙没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几件衣服,央人去质典了三两白银,送与张千等作为茶敬。张千李万看看不是话头,石子裏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声,暂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恶大罪,非比等闲公事,马上摸出铁纯手铐,把赵金龙上了家伙,横拖倒扯的押入嘉定县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在民智未开之际,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调度有方,如汤抚台之燬祀建院,破除迷信,为万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陆稼书之感化愚民,至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则更非易事。当今兵戈骚扰,民不聊生之际,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苏吾民哉! 诉告忤逆本为常事,乃文织罪状以陷其子,天下甯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见之于赵灶虎,则不能不谓为伦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为之,必且累及无辜,而陆公胸中雪亮,早烛其奸,自非常人所及。 [book_title]第十四回 老趙小趙共投官 振興鴻興各果腹 却说衙役把赵金龙呼幺喝六,横拖硬拥的提进衙门来,知县官陆大老爷早已高坐堂皇。张千李万等差人上前,打了一籤销差稟到,将公事带过一旁,自有值堂差人接过。赵金龙当堂跪下,身体发抖,胆战心惊。陆官对他上上下下子细一相,看他状态,却是一个安分守贫的手艺工匠模样,绝无下流不肖架形;看他父亲赵灶虎,必是个贪吃懒做的游民。虽是父告子逆,不得视为具文,但是内中亦须分清皂白,不可听乃父一面之辞,就把案情草率断理。 陆官想定主意,命把原告赵灶虎带来,差役一声吆喝,即将赵老头带上,跪于案下。陆官再问他住址、年岁、营业、金龙是你何人、何以要告他忤逆,须得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伪,一经本县查明,非惟不准,反要重办。这两句说话,已有些廻护金龙的意思,灶虎那裏明白,仍旧扮出穷爷面孔,一门心思稟上来,说得儿子不好到二十分地步,如何听信妻言,如何贪吃懒做、不务正业、不敬老父……一一稟完,仍旧唠唠叨叨。差役喝住。陆官道:“你是他爷,从古道养儿防老、积穀防饑,人家生男育女,原为老来侍奉起见,古今世界人人同具此心,谁无父母?做父母的衣食教养,谁不望儿女孝顺以娱晚年?但是其中亦当分出贫富病健情形,你是他父亲,来告他不务正业,你自己所作什幺生计?年纪也未耄耋,走得动吃得落,穷人一家数口,也不能全靠仰事俯畜。你现在家中,平时做生意否?春夏种田否?”赵灶虎听了,眼睛一白一白,两只上下替换煞,一时想弗出如何还答,亦算眉头一绉、计上心来,只好推託中年多病,所以不能做工,并非贪吃懒作,就是要靠儿子,也出于无奈。否则自己强健,正可帮儿子的忙,替儿子撑些产业,何致反要弄到被亲生儿子看轻、媳妇憎厌?说时,跪在案前,爬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假作哭的样子来。陆官听了他说话,一半知道他胡说,随即喝住了,命他跪过旁边。 遂唤他儿子金龙跪上一步,问他何以听信枕边言语,独顾妻子、不顾老父?快把实情供上来,若有半句虚话,定当加等治罪。那赵金龙从出母胎,未曾见过灶君老爷的,故而一见公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提进衙门,又是胆战心惊。此刻看见县官面孔并不凶险,故而心思略定,头脑略清,现在听得传唤,叫他跪上一步,金龙遵命,把膝馒头移动,跪近公案,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把自己家贫,赚钱不多,无力孝事老父的情形苦衷稟上。言语之中,并不提及父亲酒水糊涂。陆官听了,暗暗点头,别样不问,倒问他说:“你们父子两人,来此已多时,想腹中一定饑饿了——”随唤公差李得胜,到帐房内去取铜钱二百来。李差奉命,到帐房内取小铜钱二百,呈于公案。陆官伸出手来,将一百文授与赵灶虎,一百文授与赵金龙,笑嘻嘻对他二人道:“本官腹中也饑饿,想必你们二人也饑饿,你们穷苦,谅来决未带钱来打官司,本官回到上房去吃饱肚皮,再好来审断官司。你们二人,可先把钱去到饭店裏吃饱肚皮,再来听候审理。速去速来,不可眈阁。本官有一句要言吩咐你们,今朝你们父子二人,既到衙门裏来对簿公庭,有父不父、子不子的道理,须得待本宪审理明白,把案由结束,始可父子如初。此刻如同仇敌,同出去,不可在一家饭店吃饭。灶虎你往东,金龙你往西,早吃完者早来候审。”说罢立起身来,踱进麒麟门内堂去了。堂上站班的三书吏皂隶,照例打点击鼓,连声呼喝,退堂散班。 今朝赵老老倒是心中怀疑不定:告忤逆,老爷有赏钱吃饭,无怪满县百姓说陆官好。照此看来,真正是好!一头想,一头携了青蚨,听老爷命令,腹中正在有些蛔虫叫、酒虫瘾,来得正巧。出衙门,急匆匆望东市心,来鸿兴馆来吃饭。走上楼梯,拣靠窗桌子上坐下,自有跑堂的小二官过来,把抹布一揩,笑逐颜开的说:“老伯用什幺点什幺菜?”这是酒保的照常见客的老规矩,人人上来是人人这般对待的,赵老老今朝心裏的快乐,真是从出母胎第一遭,坐下来点了两样菜,打了三角酒,有公事在身,不敢浅斟缓酌,吃了饭还钞问价,连小帐九十七文。看官看到这裏,大为不然,要责问编书人道:三瓶酒两盆菜,远有饭,外加小帐,何以还钞只有九十七文呢?岂非大大一个漏洞幺?列位有所未知:二百年前的时世,与现今天远地隔,大不相同。康熙年间,白米二文一升,拿一个铜钱进酱园,可买一碗油、一碗酱、一碗醋、一碗酒,叫做四碗一文钱。到此刻听了这话,谁人肯信?彼一时此一时!闲话丢开,言归正传,赵灶虎吃饱肚皮,满心适意还了钞,下楼出得店门,一直紧步再进衙门来候审。两廊衙役看见赵老进来,面孔上红云两朶,知他一定吃了三酉儿,唤住了他,在班房长櫈上叫他坐定,与他搭讪,瞎三话四。 书中话分两头,说了一头,撇了那边。再要提起赵金龙,在堂上领了一百青铜钱,出了衙门望西走,就在衙门右首横街上振兴馆老饭店裏进去,穿堂裏与人并桌坐了,叫了一盆青菜入油荳腐,别样小菜不叫,吃了四碗饭,共用去十三文。当时饭店裏的饭,两个青钱一碗,四碗八文;青菜油荳腐四文一盆,再加堂倌洗面手巾小帐一文,故所以共总只用去十三文。再賸八十七文,袋好搭膊裏,走出振兴馆店门,别处概不停留,一直赶到衙门来候审。这时已经未牌时分,知县陆老爷饭亦吃舒徐,重整衣冠,击鼓打点升堂。此时看客听得鼓声鼕鼕,差役吆喝,皆来滴水檐前看审官司,立得拥挤异常。知县踱出麒麟门,公案内坐定,六班书吏差役照例两旁站立,传唤赵金龙上堂。一声呼唤,赵金龙当堂跪下。陆老爷笑微微问他道:“金龙,你饭吃过否?吃饱否?酒吃几斤,菜吃几碗?”一一问过,金龙将吃去十三文告稟陆老爷,说完,在袋裏摸出八十七文,送呈案上还老爷,“谢谢老爷”。陆知县听他言语,对他看了一看,点了几点头,然后再提赵灶虎。 此时赵灶虎酒性正发作,两爿面孔红如猩猩屁股,连耳根都红,好像关公单刀赴会过江转来,七跌八冲,跪在堂上,蹲倒子头,恨弗得睏下去的样子。陆官看了一半明知,亦是笑嘻嘻问他道:“赵灶虎,你到那裏去吃的饭?饭吃几碗,菜吃几样,酒吃几斤?”此时这位老伯伯,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吃的东西、用的钱数,已经糊糊涂涂,忘记得乾乾净净,再也回答不出半句。今闻县官一问,似乎一吓,略为清醒些些,勉强打起精神稟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赐赏了小的一百大钱,小的奉了青天大老爷之命令,一出衙门,不敢到小饭店裏去吃酒饭,拣一家大酒馆裏吃的。小的对堂倌说的,今朝小老来吃酒吃饭,这钱是青天大老爷赏赐的,他们相信的,晓得青天大老爷是好官,所以今朝小的吃的酒菜,滋味格外讨好。谢谢青天大老爷……铜钿用完,齐巧正好,不多勿少,大老爷真是青天,赛过仙人,阿弥陀佛。不肖金龙的忤逆,一定要求青天恩准,重重办他一办,代小的赵灶虎出这一口恶气。大老爷公侯万代,立刻高陞……阎罗大王”一套麻哜麻嘈的说话,三班站堂也听得抿嘴暗笑,若不在堂上,大家都要捧腹喷饭。陆官听了,明知他已入醉乡,忽地裏把惊堂木一拍:“赵灶虎!你实在好!你倒来告儿子的忤逆,本宪与你一百钱吃饭,你竟敢去吃酒,吃得酩酊大醉,把一百铜钱尽数用完,可见你平时好吃懒做。你儿子只吃去十三文,并不吃酒,所賸之钱,今犹交还本宪,足见平时勤俭当家。我看你这老头子好无道理!”说罢,喝一声来,衙役各应一声。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评 无辜良民一旦被陷面官,必且觳觫无对。庸吏不察,每易诬指,千古寃屈之事,无逾于此。观陆公独具英明,丝毫不爽,其赐钱买饭之举,正所以试彼父子也。而乡愚无知,立露其荒唐行迹。陆公智明,令人叹佩。 文叙赵灶虎酒后一节,诙谐百出,读之令人忘倦。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東西席訛稱作賊 風雅事竟致告官 话说陆官,已将赵灶虎父子勤惰情形,在吃饭上试察出来,把忤逆案件撤销。赵灶虎自知理屈,情愿作事营生,不再向儿子纠缠,出具甘结。又把言语叮嘱了赵金龙一番:生身之父本当孝顺,以后得能处境舒徐、菽水旨甘,时时奉养,不可稍存忤逆之心。又黾励相劝,谕毕,赵金龙叩了几个响头,诺诺连声,遵命而退。两旁看客各各称颂神明。赵氏父子退出衙门,各归乡里不提。县官照例打鼓退堂,书吏皂役纷纷散值。 陆官正在退堂之际,忽有一人,年约四十余岁,五短身裁,头戴红缨暖帽,身着蓝布箭袍,脚穿云头镶鞋,在人丛中滴水檐前挤出,走至暖阁前深深一揖,苏州声音,口称公祖大老爷,袖出一稟,站立案侧。陆官即在公案上推开稟单,从头看下,乃知告状人姓秦名叫绶源,表字绅石,是苏州府元和县生员,现在嘉定城中廖宅教书,历已七八年头,主宾甚为相得,师生亦极和洽。每岁寒尽放学归苏,来岁元宵重来疁东,习为常事,并无闲言。今年三月馆东家来一内亲,姓皇甫名叫定慧,原是安徽池州学县生员,也曾补廪食饩,举过优行,贡入成均,在本地也是个黉宫,鼎鼎盛名、磐磐大才的人物,因来探视亲戚,特至嘉定耽阁。廖氏西厢与书房卧室媲连,彼此往来,言谈莫逆。继于春初返苏,约及月余,迨由苏来馆,而书簏中所藏宋板汉书一部,遍寻不得。书房中并无闲人出入,或係僮儿盗窃,僮儿粗蠢乡愚,不知宋板明板为值钱之物,初不疑及东翁之戚所攘。后忽走入皇甫君之卧室,见其正在翻阅此书,彼见予入内,张皇无措,藏匿不迭。予见原赃已在,惊喜交集,不啻儿女走失,遇诸于歧涂,岂肯再令其走散?当即问其索还,彼初犹嬉皮笑脸不认,继则竟然老羞成怒,硬作己物,出言不逊,势欲用武。予见彼非理可喻,遂无言而退,乘暇专告东翁。敝东以亲谊攸关颜面,用婉言相劝,冀其原璧归赵,物还故主。不料皇甫先生胆敢曰:偷书官儿不为贼,况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彼已将此书别贮他处,令我搜寻,且云如寻获不着,诬人偷盗,应得何罪。东翁当时亦代为搜其衣箧书簏,均寻不得。东翁与彼究属至戚,言语之间未免怪予鲁莽,予忿不可伸,故特前来告稟,敬求公祖大人提审,以期物归旧姓,曷胜盼祷,铭感无涯。 陆官听了,问其事有见证否,秦绶源回稟:证人是并无,惟书中眉批,以及页数缺字,皆可指明,以见秦氏家传之物,他人偷得者,决不能若内中详细,即此一端,亦可证明。陆官点头称是,谕他退下候传。秦生员诺诺连声,打躬作揖,摇头揩鼻的出衙门了。陆官退堂,三班散值不提。姓秦的气急败坏,摇头摆尾走出衙门,陆官退入签押房,把他所说一番说话仔细推测,自言自语道:“这事不难,一讯便得。”稼书先生素来案无留牍,随时审判,免得入讼人延时误事。陆官到明朝清晨起身,即写了两张传单,自有值日差役取去传提,向午时分,差役早把两造传到。秦绶源坐在吏房长櫈上,皇甫定慧坐在户房廊檐底下,两人对面不招呼,彼此恶狠狠的,火起面孔,斜转眼睛,在眼角裏看人。这时若有拍照机器,代他俩摄一个影,煞是好笑,真是十八位画师也画弗出的。你则揩鼻子,彼则捋鬍鬚。两造传到,差役见他是斯文一辈,倒也不敢怠慢,值日公役李陞、张迁轻步走进签押房,打了一个千,回稟:已将皇甫生员、秦先生传到。交上传票消差。陆官传谕坐堂,张迁李陞诺诺连声而退,一直走出宅门,随即高声呼唤“站堂站堂站……堂……”,早有三班击堂鼓三点镗镗,麒麟门开放,红帽黑帽,呼幺喝六。本官衣冠,坐出暖阁。今日并无别起案件,单单只有秦生员一案,堂面上照例公事格式,先传提秦绶源上学,详问原告。秦生员上堂,高拱手低折腰,连连作揖,口称:“公祖大人在上,晚生苏州生员秦绶源见过礼。”陆官是翰林出身,也敬重读书种子,故亦立起还揖。秦公站在案前,再将皇甫定慧偷书不还的情形重复,不还的细情诉说一遍。陆官听他说完,乃问道:“此部板书,共有几本?”答十六本。“有否眉批?”答有硃色绿色螣黄墨笔,四人批过。问“共有几页”,答“每本三十三、三十四五页不等,第八卷裏有蛀虫痕,第十卷裏有湿烂三四页,第十七卷裏有破残,手写补写字十五行半,此係先君孝廉公手蹟,家传四代,奉为珍宝。去年敝东廖氏见之,愿出六百银两易之,生员宁饑寒,不甘以先代手泽卖花银而得一时饱暖。今无端被无耻皇甫窃去,犹如刀割心肠,痛不胜言。但求物归故主,其余亦不必追求。”说罢唏嘘不尽,几至垂涕。察其情状,此书决为秦氏物无疑。 陆公问了原告,已有端倪,再传皇甫定慧被告上堂。一声传唤,那坐在户房廊檐底下的皇甫君,立起身来,也整一整衣帽,究属也是拔贡老爷,不比寻常小民,故而懂得官场模範礼貌规矩。他并不做贼心虚,摆出官腔,不慌不忙缓步轻移,彷彿老臣危素,靴声橐橐,踱上大堂,望上深深一揖,高称公祖。自称贡生皇甫定慧,站而不跪。陆官对他相了一相面,只见皇甫贡生眉心紧蹙,鼻尖鹰嘴,颧骨高耸,髮际低落,颇有凶恶之状,不似秦绶源文质彬彬,有穷读书人模样。陆知县相了他这种神气,早有三四分不快,料想此书一定是他偷盗。问他年岁籍贯,答道:“公祖听稟,贡生原籍安徽池州,十九岁人泮,二十五岁举优行补廪伏饩,康熙二十年丁酉贡成均,五上秋闱,文章憎命,三荐不售。舍亲嘉定廖氏,与有中表之谊,因路隔千里,山水迢递,疏于来往。今为访山寻水,觅六朝古蹟,下榻廖氏西厢。廖氏所聘西宾,一塞窒腐儒耳,饾饤未辨,帝虎不分,觍颜好为人师,真误尽少年子弟。平时惟利是视,贩卖书画古玩,以西席作市儈,实不足齿之。伧儈甜言蜜语,阿谀趋奉,贡生行李中携有祖传珍本宋版汉书一部,于春暮上己令辰,舍亲廖君邀友赏花饮酒,酒兴浓时,出法书名书一碑帖铜石相玩,此乃文士之积习。贡生一时高兴,遂尔忘形,将枕中鸿祕一一取出——此乃自己不好,既属珍秘,何必乌斯献宝,诲盗取祸?初不料秦绶源一见,讚不绝口,拂刷摩娑,剧于十五之女。当时即欲借观,贡生因彼此客居,且同住一室,观玩观玩有何不可?于是借与浏览。孰知秦绶源乃贩卖能手,早识此书可得巨价,暗中四出兜销,竟有彼同县潘氏一人,特至嘉定,借访友为名,窃观此书,当然爱不忍释。闲谈中,愿以白银六百两交换。虽未敢与贡生明言,而茶余酒后,乘隙而探予之口气,不止三回五次。贡生付诸一笑,绝不介意,意谓文士酷爱古籍,亦属常事,既无心脱售,又何必与彼齭齭置辩?事过后亦忘怀。再说谁料秦绶源恶心不死,一再无理取闹,终以攫骗为计,贡生始终不受其愚。彼无中生有,竟想出花样,胆敢作为自己之物,竟难理喻,形同反噬。幸得当堂明察秋毫,一经水落石出,务请从严按律处办,以儆傚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