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史演义 [book_author]陆士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19402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140回。陆士谔著。有上海大声图书局1913年至1915年初版铅印本、上海中央图书公司1923年石印本、上海民众书局1929年石印本等。卷首有作者《序》。该书从爱新觉罗氏的祖先写起,至宣统皇帝被推翻,中华民国建立为止,时间跨度达300余年。所写内容大体与史实相符。其写法也采取平铺直叙之法,基本上按照历史顺序加以叙述。主要内容是写清朝入关之前的创业情况,入关之后十代皇帝的重大内政外交措施。对于鸦片战争以后的历史叙述尤详,诸如林则徐禁烟、列强火烧圆明园、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中法之战、中日甲午之战、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大历史事件,都作了较为翔实的叙述。作者在《序》中说,此书“于秘闻国政虽未尚弃置,而于名将之战绩,世潮之变迁,尤三致意焉”。即作者没有在所谓“宫闱秘闻”上作文章,而把笔墨主要用于重大的战争与重大的历史事件,是其可取之处,也因此而成为普及历史知识的较好读物。但因清朝的历史较长,人物众多,事件纷繁复杂,而作者在剪裁方面又做得不够,因而文学性较差,只能当作通俗历史书来读。 [book_img]Z_14505.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清太祖志吞华夏 吉特妃出猎春郊 话说山海关外,沈阳之东,有一个部落,名叫建州卫,其人种系东鞑靼族,赵宋时代在世界上也曾大显过一番神通。我们翻阅古籍,有所谓大金国太祖皇帝,就是这一族里头的头等角色。自金国为辽邦所灭,这一族人民,流离奔窜,苦得要不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里知道经过二百多年之后,竟然产出一个豪杰来,把东鞑靼民族从地狱中直跳至天堂里。 你道这豪杰是谁?就是中华民国年费四百万金供养的额外皇帝、宣统爷的老祖宗——姓爱新觉罗,名布库里里雍顺。这觉罗雍顺,生得骨相非凡,智谋出众,知道野蛮时代不借神权怪说,不足压服群侪,托言自己是天女佛库伦所生,果然番族人民全部信服,就拥戴他为本部酋长,此为满洲部落聚集的开始。 满洲部落聚集之后,不知经过几许年岁,几许代数,传到大明万历时候,又出了一位大豪杰。这一位豪杰,就是大清国三百年开基帝主,名叫努尔哈赤,英武盖世,智勇双全,把四周几个部落,智取豪夺,兼并得干干净净。于是满洲居然也是一个大国了。得寸进尺,竟然大举入寇中原,中原大大受了他两回亏。满洲国主战胜中原之后,竟也筑造宫阙,建立年号,做起皇帝来了,这便是大清国太祖高皇帝。太祖有子十六人,褚英、代善、阿拜、汤古代、莽古尔泰、塔拜阿巴泰、皇太极、巴布泰、德格类、巴布海、阿济格、赖慕布、多尔衮、多铎、费扬古。那十六人里头,要算皇太极、多尔衮、多铎三个最为骁勇。而皇太极尤为出众,机谋权变,众兄弟咸知弗及,没一个不佩服他。太祖非常钟爱,遂立他为皇太子。满洲国俗:立嗣传位,嫡庶长幼,原是不论的。皇太极的妃子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塞桑的女孩子,轻盈妩媚,标致得要不的,与太子两个缠绵恩爱,不庸细说。 这吉特妃最喜欢骑射,每当风和日暖时候,跨着雕鞍,带着侍卫,在平沙浅草地方,走马如飞,或是采猎飞禽,或是射取走兽,玉艳花明,风流放诞,瞧见的人莫不魂消魄夺。 这一年暮春天气,塞外气候,还不十分和暖。吉妃忽地高兴,传令出猎。那四个贴身宫娥,含芳、蕴玉、补恨、消愁,急忙的伺候。含芳开箱,取出一件猩红织金银鼠斗蓬,蕴玉取出一双织旅小蛮靴。吉妃斜倚在炕上,略把左脚伸起,补恨跪下,早在蕴玉手里接过小蛮靴,替她徐徐换上,换好左脚,再换右脚。吉妃站起娇躯,略低粉颈,端详了一会子,双舒玉手,从含芳手里接过斗蓬披上。消愁捧着雕弓,补恨捧着箭袋,四个宫娥簇拥吉妃徐徐步出宫来。行近宫门,微扭柳腰,向当门那架玻璃屏风,回眸一顾,然后慢慢跨出门去。门外侍卫站立得雁翅一般,一个个蓝顶花翎,箭衣短褂,气势异常威武。瞧见吉妃出来,一齐上前请安,口里都说:“奴才等请娘娘安。 ”吉妃连正眼也不覰,只把头儿点上一点。此时司马的太监,早把吉妃常骑的那匹雪花掩毛玉兔马配上绣鞍金镫,拉着黄缰,伺候在那里。瞧见吉妃出来,趋步上前,请一个安道:“奴才请娘娘安,伺候娘娘上马。” 说着,就递过鞭儿。吉妃跨上马,消愁、补恨忙把弓壶、箭袋替她挂上。小太监递上兵器,各人接了,行过中门,含芳等四人也都上了马,只都是笼着缰慢慢的走。一出外道宫墙的大门,众侍卫齐都上马。吉妃鞭梢只一扬,那玉兔马翻开四蹄,风卷似的跑了去。众人加上几鞭,逐电追风,一齐赶上。七八十匹马,走成一线,尘埃滚滚,宛似江湖海浪一般。,吉妃在马上,把鞭哨一指道:“前面尘头起处,是谁在校阅?” 消愁道:“怕是十四爷吧!主子昨儿封他为征南大先锋,听说就要出兵呢。” 吉妃道:“十四爷又要出兵吗?这孩子也很多事。” 说着时脸儿上露出不很愿意的样子。 此时马行如箭,早到行营左近,只见红白蓝黄四旗兵士排列成一条甬道,马队兵士就在甬道中驰骤射巴。” 帅”字旗下许多将官簇拥着一位少年。这少年头戴红缨大帽,上冠的是红宝石顶,插的是双眼花翎,穿一件蜜色起花团龙箭衣,外罩天青京缎短褂,扣着荷包忠孝带子,登着青缎粉底朝靴,眼如秋水,面若春花,豪气翩跹,英风潇洒,正在那里校阅骑射。这少年瞧见吉妃马到,慌忙跳下马,趋前请安道:“多尔衮请嫂子安。” 吉妃笑问道:“你又要出兵吗?” 多尔衮道:“是,是。” 吉妃道:“你真好能干,真会办事,这么的困人天气,不在家里安逸,巴巴的出兵打仗,我这会子才知道你了。” 说着,眼圈儿不觉就红了。多尔衮道:“嫂子明鉴,人非木石,岂有不知好歹之理。但是这件事,主子差着,我也没奈何呢。 ”吉妃笑向含芳等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给谁也不信,明明是贪图着中原繁华,想去逛一会,自己在主子跟前讨的差,还说是没奈何呢。” 含芳介面道:“可不是呢,我们这位十四爷,惯会诳人。记得那年征中原回来,带回了三个美人儿。我问他可是房里头人,他回我是三爷的人,寄在那里的。我只当是真话,谁知过不上半月,我的爷竟和三爷拌起嘴来,原因就为这三个尤物。后来恼得三爷告诉了上头,把这三个美人儿,发配了兵士才罢。” 多尔衮正要辩时,吉妃似笑非笑的道:“怪道呢,这么奋勇讨差使出兵,原来是为这个。” 说到这里,嗤的一笑就缩住了。多尔衮低着头,一句儿不言语。吉妃又道:“中原女人都是狐媚子,很会迷人的。孩子家血气没有定,那种地方如何去得?停会子我叫你哥哥回主子,换别人去罢。” 多尔衮下个半跪道:“好嫂子,你一竟疼我的,就让我去了罢,我总遵你老人家教训,不去胡行乱走就是了。” 吉妃笑道:“你这种花言巧语,说给谁听谁还相信你?” 多尔衮道:“嫂子不信,我就设个誓你听。” 吉妃道:“罢罢,我还要去找猎呢,晚上闲了,再跟你讲话。” 说着横波一笑,把缰绳一带,率着宫娥侍卫,风驰电卷地去了,这里多尔衮才能再事校阅。 却说吉妃带着众人,直到锁春山前。擡头瞧时,层叠峦叠,嶂势非常险峻,两边悬崖峭壁,中间一线羊肠。凉风扑面,松声聒耳,吹过来却一阵阵都是野花香味。山中游蜂浪蝶,好似欢迎使者一般,在吉妃马前,不住地往来飞舞。树林中各种野鸟,啁啁啾啾,也好像在那里唱欢迎歌曲一般。正是:千载画图山色里,四时歌曲鸟声中。吉妃等催马人山,兜过一个冈子,地形倒宽阔许多。吉妃笑道:“这地方就可以行猎了。” 含芳传令放狗,早有牵狗的小内监把十三四头卷毛矮脚关东猎狗一齐放出。口号一吹,这一群猎狗,风驰电卷,向四周丛莽森林而去。不多会子,就禁獐儿兔儿狐儿狸儿,乱着奔窜出来。众侍卫操弓挟矢,一齐飞射,箭如飞蝗。可怜这一群小野兽,逃无处逃,躲无处躲,全都死于非命。吉妃扣弦微笑,很是得意。 忽见松林里头一阵怪响,奔出一只大鹿来,直掠马头而过。吉妃左手执着雕弓,右手拔出雁箭,扣的定当,覰的真切,轻扭柳腰,飕的就是一箭。那鹿听得弓弦声响,奋开四蹄,向右边山坡逃窜而去。吉妃把马缰只一带,拍踢拍踢,直追上去。看看追上,拔出雕翎,又是一箭,谁知又射了个空。吉妃嗔道:“这畜生这么可恶,我今儿倒定要拿住它。” 打上一鞭,紧紧迫上,扣上弦又是一箭呼的一声,箭到那里,离开鹿头只有三四寸光景,射进一株松树上。那鹿四脚如飞,翻山越岭,逃向山后去了。吉妃紧紧追赶,赶过山头,忽见两个梢长大汉,正在那里,拖一只死鹿,远远望去,好像就是自己追赶的那只鹿。 想着时,马已行到,一看果然,遂问:“这头畜生,敢是二位替我射死的吗?” 二人见吉妃装束华丽,举动从容,晓得总是大来头,连忙叉着手,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是。小的们不曾知道,这鹿是你老人家赶来的,倒不曾截住活的,万望你老人家不要见怪。” 吉妃所他语言和顺,心中一喜,不觉斜笑秋波,把二人打量起来,只见二人都是猎户打扮,都有三十左右年纪,一个紫棠色脸儿的,生得虎头燕颔,猿臂狼腰,更是十分雄伟。吉妃道:“瞧你们打扮,不像是此间人,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到这里来?不庸隐瞒,一一明白讲来。” 那紫棠色脸儿的汉子回道:“小人姓王名皋,大明国山东人氏。” 吉妃道:“你叫王皋,他叫什么?” 王皋道:“他是小人的朋友,姓邓,绰号邓裤子,小人等为家里头穷苦,居在中原,没有饭吃,驾着条船,到这里来猎点子野味。今儿上山得晚了,一头都没有猎着。行到松林左近,就碰见这头鹿儿,箭一般的从前山跑来。小人手痒,射了一箭,就把他射死,不知就是娘娘之物。” 吉妃正待回话,宫娥、侍卫恰都寻到。吉妃笑向王皋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王皋道:“没有人了。” 吉妃道:“瞧你相貌,武艺必是不坏。” 王皋道:“略知一二。” 吉妃道:“不用回去了,就在我这里当一名侍卫吧。” 王皋听说,喜不自胜,却不懂谢恩请安等礼节,呆蚩蚩向吉妃道:“我蒙你老人家恩典,留了我,我这朋友如何呢?” 吉妃道:“自然都留在此,好在是总有用处的。” 含芳、补恨见王皋、邓裤子呆头呆脑,仪注礼节一点儿不懂,抿着嘴,都暗暗好笑。吉妃笑向消愁道:“咱们今幅出猎,总算获着大利,得了獐儿兔儿孤儿鹿儿不算,还猎得两只呆鸟。” 说着横波一笑,随向众人道:“劳了一整天,身子也乏了,咱们回去吧。” 于是太监侍卫把所猎禽兽扎缚定当,都放在马背上,一声胡哨,簇拥着吉妃回宫而来。 才到宫门,忽报太子皇太极出宫来也。众侍卫分站两旁,同候了一会子,方见太子与贝勒多尔衮手搀手儿,联步并行而出。众侍卫趋前请安。太子一眼瞧见王皋、邓裤子,随问:“这两个是谁?” 吉妃道:“是我新收的侍卫。” 太子道:“怎么这样的呆?” 含芳介面道:“我的小爷,两个南蛮,呆的时候果然呆,乖的时候,恐怕他比了乖的还要乖呢。” 吉妃忙向她丢了个眼色,暗令她不要多话。太子追问道:“你说他乖的时候,比了乖的还要乖,到底什么事他是乖的?” 含芳道:“打猎射箭他是乖的。方才山里头一头鹿,娘娘连射三箭,没有射中。王皋这南蛮,一箭就射中了,娘娘就为他箭法好,才把他带了回宫。爷不信,闲了试一试就知道了。” 太子点了点头,笑向吉妃道:“你是得彩的,现在主子召我,计议军国大事,待议毕事回来,咱们烧喝鹿酒吃。” 说着搀了多尔衮手扬长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祭堂子七恨告天 殂清帝三军皆墨 却说王皋、邓裤子,自被殊恩收为侍卫之后,吉妃非常宠任,每逢出猎,王、邓二人,总为前躯。王皋赋性朴实,对着吉妃,更是鞠躬尽瘁,劳怨不辞。因此吉妃待遇王皋,也自另眼相看。那些旧臣故仆,见王皋得着特别权利,未免怀了嫉妒之心,时时造出些胡言蜚语来诬蔑他。其巧不巧,这年吉妃怀了身孕,到十月满足,生下来的王子,那面貌却与王皋一般无二。因此这些小人们越发得了意,有天没日,乱道胡言,一似拿着什么真凭实据的。亏得太子爷皇太极,是个天生豪杰,豁达大度,这些细小节目,全不在他心上,不然,还当了得。那吉妃生下的小王子,名叫福临,聪明绝世,勇武超群。只有一桩奇异处,自小喜欢与王皋亲近,每逢啼哭得没奈何时,只要王皋来一抱,顷刻就会不哭。除了王皋,凭你宫娥、内监、奶妈子,再也哄骗他不祝好似他们两个人,前几世在三生石上约好似的。王皋待到小王子,一片忠诚,万般慈爱,那副忠厚恺切的功夫,也是往古无双,来今少有的。吉妃曾向含芳等道:“王皋这个人我不过见他老实,看过一点子,外面的人就造出许多坏话儿来葬送他。全不想我是主子,他是奴才,名分攸关,要造谣言,总也要造得有点儿相像。像这种无根之言,说给谁也肯相信呢。” 含芳等听了,自然附和一阵,不用多述。 一日,太子回宫,闷闷不乐,吉妃婉言慰问。太子叹道:“我们这个国,早晚总要丧在叶赫手里。你我眼前虽是荣华富贵,到将来终不免做人家的奴隶。你想可伤不可伤呢?” 吉妃道:“这话说给谁,再也不会相信。我们为明国灭掉,再可说说,叶赫比我们不知要小到几多,弱到几多呢。我们不去灭掉他,已经够了,他如何能够灭我们呢?” 太子道:“原来你不曾知道,前年生子大兴土木,建造一所堂子。” 吉妃道,“堂子是祭神用的,我也知道。” 太子道:“那时工匠人等掘着一块石碑,上有一行大字道:‘灭建州者叶赫。’”吉妃道:“石碑上竟有这样的字句,奇怪极了。” 太子道:“主子为了此事,跟叶赫国势不两立,连出三五回兵。虽然都打着胜仗,奈明朝仗着天朝声势,常常帮助叶赫,欺压我们,因此我们两次出兵,征伐中原。” 吉妃道:“中原人难道杀不怕的?论理也该知难而退了。” 太子道:“就为不肯服输,中原人很喜欢摆臭架子,说我们跟叶赫都受过龙虎将军的封号,就应听受天朝命令。现在我们自相攻伐,便与上国威严有损。再者我们主子,称皇作帝,中原人心里也不很舒服。” 吉妃道:“十四贝勒不是拜了征明大先锋吗?看来今年就要大举。只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休说叶赫这点子弹丸地,就是中华十八省的锦绣江山,何难尽隶我们版图呢?” 太子道:“话何尝不是,只是主子昨晚得着一梦,颇非吉祥之兆。此番出兵,胜败还说不定呢。” 吉妃道:“梦里头事情,如何作得准。” 太子道:“准不准,等出过兵就知道了。明儿祭堂子,我要早一点子起身,四鼓你们就叫我,别像上回失了时,受主子的排喧。” 吉妃道:“叫含芳、蕴玉、补恨、消愁轮流着替你守更,总不会误事了。” 太子笑道:“也不用这样费事,上回都是你。” 说到这里,便缩住口,附着吉妃玉耳,轻轻的说了两句不知什么。只见吉妃瞪了太子一眼,接着说道:“干我甚事,我也不希罕你呢。” 说毕,又轻轻啐了一口。当夜无话。 次日天色微明,太子穿衣起身,含芳捧上参汤,太子接来喝毕。蕴玉取出篦梳,替太子解散头发梳了一条油光时式辫。 消愁、补恨捧上早点。这时,差不多已有五更天气,远远角声鸣动,顺着晓风,一阵阵递将来。太子道:“了不得,主子御驾就要到了。” 三口两咽,吃过早点,忙要袍褂穿好,随喊备马。宫娥内监,接递着传喊将去。霎时回说:“马已备好,请太子爷上马。” 太子带了十名侍卫,跨上马,出了宫门,迎着角声,急速前进。御道两旁的杨柳树,蒙着晓露,望去还不甚分明。一时行到,只见禁军卫士,站得斧截刀斩,齐整着要不的。众贝勒见太子驾到,都趋到马前来请安。太子问:“御驾出发了没有?” 众回道:“快到了。” 说着,外面报说:“驾到。” 就听踢拍踢拍,十来对对子马,缓缓而来,马上都是蓝顶花翎的三品侍卫,一个个手控强弩,腰悬利刃,雄纠纠,气昂昂,威武非凡。各贝勒、各将官,忙都按照方向站立。各侍卫马到辕门,齐都跳下马,雁翅般分站两旁。候了半天,才隐隐听得鼓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旗,夹着鸾驾,徐徐过毕,方见一把曲柄九龙金黄伞,两个马夫拉着一匹卷毛嘶风黄标千里马,马上坐着这位满洲当代圣人,清国开基帝王,好副御容,龙颜虎目,鹰鼻狮口,望去宛似天神一般。太子率着众贝勒,趋步上前,跪成一线,口里报说:“子臣等叩请父皇圣安。” 清太祖在马上,只把头点了一点。跪的时候,众贝勒、众勋戚、文武各官、马步各将,合著侍卫太监黑压压跪了一地,宛如万朵乌云。太祖点头之后,千人鹄立,又似拱极众星。只见太祖吩咐道:“奏乐!” 司乐官按着国乐,鸣奏起来,雄厚悲壮,闻之令人思奋。众人跟随太祖,直到正殿。只见司礼各官都已按方伺候。点好香烛,叩过神,一个水红顶戴的读祝官,早把太祖御撰的那篇誓文,对神宣读。此时随祭官员虽众,却静悄悄的连咳嗽声息都没有。只听读祝官朗声诵读道:天命二年,夏四月壬寅,满洲国皇帝臣努尔哈赤,谨昭告皇天后土之灵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谍明复逾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人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淩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远平?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起衅惟我是眷。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欺淩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惟皇天后土,鉴察我心。谨告。 读毕祝文,太祖亲奠了三杯酒。司礼官焚着庭燎。按照仪注行毕礼,早已红日上升,天色大明了。太祖传旨校阅军马。 马上天子,不同承平令主,他的举动龙骧虎跃,委实不可捉摸,说一声:“校阅军马!” 御鞭一指,踢壳踢壳,那匹黄标御骑早向校场跑来,吓得马步各将屁滚尿流,急忙回营预备。霎时尽角声动,各营将士严装趋集,排开队伍,骑兵步卒逐队开演。 正是: 日暖柳营春试马,柳拂旌旗露未干。 校阅完毕,差不多天已将晚,太祖见所部兵士,都如生龙活虎,心下大悦,传旨休息三日,祭旗出发,随驾南征;一面令内阁大学士范文程,辅助太子皇太极,留守本国,谕毕回宫。 一过三日,太祖统率步骑二万,离了国门,浩浩荡荡,直向中原进发。太子率同留守各官,送出京城三十里方回。师行数日,所经都是平原旷野。霜剑悬寒月,旌旗卷晓云,了无事实可记。这日探马报说:“离明边抚顺城池,只三十里了。” 太祖叫扎住营帐,问众贝勒道:“哪一个前去攻城?” 十五贝勒多铎道:“孩儿不才,情愿率领本部人马,攻取抚顺城池以博父皇一粲。” 太祖还未回答,十四贝勒多尔衮摇手道:“不可!不可!” 太祖问他何意。多尔衮道:“孩儿先有句话,要问父皇,父皇情愿常在满洲地方做主子,还是情愿到中原地方来做大皇帝?” 太祖笑道:“这孩子不是傻了吗,中原皇帝,是万邦共主,天朝圣皇,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哪有不愿做之理?只怕咱们力量薄弱,办不到手是了。咱们在满洲地方,虽一般称著皇帝,终是自己哄骗自己,合了中国一句俗话,山中无虎,狗为王。细想去总没甚趣味。你有法子说出来,我总无有不依从。” 多尔衮道:“父皇想罢,咱们国势虽强,中原人眼里,却依旧把咱们当做夷狄,称做鞑子。中原人存了这个意见,如何再能够在他这地方做主子。” 太祖跺脚道:“这起南蛮子真可恶,我定把他们杀得寸草不留,才出这口恶气。” 多尔衮道:“父皇安着这个心,要做中原皇帝,恐怕就有点儿为难了。” 太祖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多尔衮道:“中原人不肯服我们,就为我们喜欢杀人,杀得他们都怕了。要做中原皇帝,总先要叫中原人不怕我们,亲近我们。要他们不怕,要他们亲近,总先要行点子假仁义,兵法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就是这个道理。” 太祖拍手道:“着,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好得很,就照你这主意办。但是假仁假义,从何处下手呢? ”多尔衮道:“眼前景况,自然就应从抚顺人手。这抚顺的守将李永芳,是明朝一个游击,现在咱们先给他一封信,叫他投降;如果不听,再行攻城,岂不是仁至义尽了吗。” 太祖应允,就叫随营文臣,写了一封信,其辞道:满洲国大皇帝谕明抚顺游击知悉:尔明朝发兵疆外,卫助叶赫,我乃提师而来。汝抚顺所一游击耳,纵战亦必不胜。今谕汝降者,汝降则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误我深入之期也。 汝素多才智,识时务人也。我国广揽人才,即稍堪驱策者,犹将举而用之,纳为婚媾。况如汝者,有不更加优宠,与我一等大臣并列耶?汝不战而降,俾汝职守如故。汝若战,则我之失岂能识汝?必众失交集而死。既无力制胜,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则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汝之百姓,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则男妇老弱,必致惊溃,亦大不利于汝矣。勿谓朕虚声恐吓而不信也,汝思区区一城,我不能下?何用兴师为哉!失此弗图,悔已无及。其城中大小官吏兵民等,献城来降者,保其父母妻子,以及亲族,俱无离散,岂不甚善?降不降汝熟计之,毋不忍一时之忿,违朕言,致偾事失机也。天命二年,四月谕。 太祖瞧过不错,加上封套,派人送进城去。李永芳是个没胆量汉子,一见书信,吓得没了主意。聚集阖城文武,商议了一夜,议出一条救急妙策,却就是“谨遵台命”四个字。太祖得了抚顺,休兵三日。每天享受肥猪大羊的供养,差不多把穷城池的精髓吸枯了,方才拔营出发。望着广宁锦州,长驱前进。 也是满洲国运当兴,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太祖拿定主意,并不派兵据守,得着一地,攻破一城,掳掠了个饱,就丢掉了,风驰雨骤,又往别处去了。大明朝廷接着边疆失陷警信,慌忙遣将派兵,等到救兵行到,满洲人影儿都没有了,东奔西走,糜饷劳师,苦得要不的。清太祖却安安稳稳,得了许多子女玉帛,每次出师,总是满载而归。多尔衮常常进谏,太祖笑道:“你孩子家懂得什么?咱们兵少,中原地大,要一处处都守起来,兵分势弱,咱们就要吃不住了。眼前且跟他扰几年,扰得他筋疲力尽,他们国里头必定会起内乱,到那时节瞧机会再想法子,岂不甚好?” 多尔衮也自叹服。这年从四月里起兵,直到十月孟冬;方才收队回国。 话休絮繁。清太祖自这回得了滋味之后,每年不是命将,就是亲征,有回巴大胜,也有回巴不胜,胜了就掳掠一饱,不胜就摇尾求和,却总是胜的时候多,不胜时候少。而大明天下,已被他扰得民穷财尽了。这一年秋高马肥,清太祖检阅马步各军,又将大举。谁料天不从人,太祖忽然得着一病,医药罔效,竟然呜呼哀哉,伸腿去了。太子皇太极即了帝位,是为太宗文皇帝。于是颁发哀诏,令大小三军尽行挂孝。欲知新皇登极后,有何举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邓裤子命丧辽阳 袁抚台书斥满帝 话说新皇登极后,颁发红诏,大封群臣,尊生母纳喇氏为皇太后,封吉特妃为皇后,立王子福临为皇太子,封皇弟多尔衮为和硕睿忠亲王,多铎为和硕豫通亲王。其余宗室勋戚,有封郡王的,有封辅国公镇国公的,有封贝勒贝子的,种种封号,不及细述。 当下清太宗朝罢回宫,吉特皇后早打扮得花枝相似,笑着迎道:“我算着这时候早该回宫了。” 含芳蕴玉忙取过红毯子铺上。吉特后才待行礼,太宗一把拉住道:“我在殿上,被他们闹得够了,好容易退回宫,碰着你又要来闹了。” 吉特后道:“不相干,这是规矩呢。” 太宗道:“闹得乏了,咱们一块儿坐坐罢。” 勾住吉特后粉颈,乘便歪在炕上,才喝了半盏参汤,消愁报说:“六宫各妃嫔,要进来朝贺叩安,候爷旨意。” 太宗道:“你传我的旨意,说爷为遭着老爷丧事,伤心过分,身子病了,不能受贺,免了罢。” 消愁答应一声,就出去传旨了。 吉特后坐在太宗怀里,仰着头不住地打量。太宗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不认识么,只管相瞧?” 吉特后笑道:“如今爷是皇帝了,我瞧皇帝呢。” 太宗道:“皇帝太子,有甚分别,人原是这个人,不过名目上两样是了。” 吉特后笑道:“这话不对么,我瞧爷脸儿上发出红光,宛似佛萨菩似的,怎么说还同前儿一样。” 太宗听了欢喜。吉特后道:“今儿是爷登基大好日子,我已关照内厨房,整备下一席精致莱儿,给爷庆贺,不知爷肯赏我这个脸么?” 太宗笑道:“好,好,只有一句话交代你,大家取乐,不可拘泥才有趣,要闹那仪注儿,我可就不敢领教了。” 吉特后笑着应允。一时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吉特后与太宗并肩儿坐着,浅斟低酌,逸兴遄飞。含芳、蕴玉、补恨、消愁,四个宫娥,分侍左右,轮流着添酒递菜。 吃到半酣,吉特后见太宗欢喜,乘便回道:“王皋这奴才,跟了我这许多年,总算不曾误过事。现在爷逢着登位大喜,可否加恩升他个一二级,也让别的侍卫瞧了样,做事勤慎点子。” 太宗道:“我记不清这些人,他原是几等待卫?” 吉特后道:“是三等。” 太宗半晌没语,忽然道:“这王皋可不是同福临差不多面貌的,是你那年打猎收留的不是?” 吉特后见问。粉脸上顷刻泛起两朵红云来,低着头似应非应地说了一声:“是。 ”太宗道:“记得还有个姓邓的,不是同他一块儿来的吗?” 吉特后又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宗道:“那也不值什么,既是你赏识的,谅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就拔升他做头等待卫是了。”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王皋就进来叩头谢恩,太宗着实勉励了几句话。从此,王皋便做了头等侍卫了,水涨船高,那身分便比从前大了好些。这些侍卫,知道他是吉特后所宠遇,事情都让他几分。独有邓裤子生性倔强,偏偏的不服气。这日,邓裤子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乘着酒势,站在宫门口骂人。 偏有个不识势的侍卫劝他道:“老邓我劝你安静点子的,好别叫王侍卫听得了,连我都担着不是。” 邓裤子眼睛一楞,道:“你们怕王皋,我偏不怕王皋。老实说王皋这小子,没有邓太爷帮助,怎会到这里来?他仗了什么功劳,就做到头等待卫? 那种鬼鬼祟祟勾当,想瞒谁呢?咱们好便好,不好就嚷出来,索性大家没有饭吃。难道他真个好拿出太上王行势来压迫我不成。” 刚骂的起劲,恰值太宗回宫,众侍卫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谁料太宗宽宏大度,竟如没有听见一般。太监们气不过,奏请重办。太宗笑道:“这是醉汉,跟他计较什么,熬他几天,打发他起身就完了。” 却说邓裤子一宿醒来,昨日之事,早已全都忘却。忽见内监来传说皇后召见,邓裤子跟着太监,进了三五重宫门,直到寝宫门外。太监叫他站着,揭门帘先进去回过,然后招手儿叫他入内。邓裤子才跨进门,先闻着一股幽甜香味,便觉筋酥骨软,浑身不得劲儿起来,心里忖道:“可惜我没那福气,不然,早与王皋一样,也是头等侍卫了。” 想着时,早已进了寝宫,但觉满屋中陈设五光十色,耀得人头目晕眩。南窗下是炕,炕上红地织锦龙纹条毡,靠东立着一个黄缎靠背,与一个引枕,都绣着五彩鸣凤朝阳,铺着绣金团龙大坐褥,旁边一金痰盂。 那吉特后家常穿着红缎洒花小袄,蜜色龙缎长袍,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杆宝石嘴赤金头湘竹长旱烟袋,吸着烟出神。消愁、补恨、含芳、蕴玉四个宫娥,屏息静气地分侍左右,见邓裤子进来,也不敢回。候了半日,吉特后偶尔想着要什么,回过头来,却瞧见了邓裤子。邓裤子慌忙趋步向前,请了个双安。只见吉特后道:“邓裤子,你来了这里几年了?” 邓裤子道:“五七年了。” 吉特后笑问:“想家不想家?” 邓裤子道:“蒙娘娘天恩,赏奴才在这里做官,只是中原是奴才出身地方,每年听着雁鹅叫,心里总想回去,只是不敢回。” 吉特后笑道:“我知道你想家呢,亏得叫你进来问问,不然,不白屈留你一辈子么?” 回向含芳道:“把橱里那注银子取来。” 含芳应着,一时取到,是六只宝银,估计约有三百多两。吉特后道:“皇爷嫌你嘴不好,侍卫差使,早晚就要开掉,还要重重办你。我念你是我这边的人,你受处分,连我也没有面子,暗暗替你缓了下来。现在给你这几锭银子,权充盘费,你快快收拾收拾,回家去罢。皇爷跟前,自有我替你设法搪塞。” 邓裤子万分感激,接了银子,叩谢出宫。回到寓里,把行李收拾成一担,悄悄投中原大道而去。 只道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从此自由自在,快活逍遥。 哪里晓得行不上十里路,才到松林左近,鸾铃响处,林子里早跑出五六匹高头大马来,马上骑的都是梢长大汉,手里都拿着兵器,腰里都悬着弓箭,截住去路。为首的大喝道:“邓裤子,留下脑儿再回去。” 声音很熟,仔细看时,原来就是皇后宫中的侍卫古特班。邓裤子还当他们跟自己玩耍来的,随道:“古特班,你截住我,敢是要替我饯行么?” 古特班两眼一翻道:“谁跟你饯行,奉皇后娘娘懿旨,特来取你脑袋儿。” 邓裤子道:“我犯了什么罪,要杀我?” 古特班道:“还用问么,你犯的罪,你自己知道。” 邓裤子道:“我此番回国,也是皇后当面允准的,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块儿去见娘娘。” 古特班道:“娘娘吩咐,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说着,眉现杀气,眼露凶光,把朴刀只一挺,飞风般削将来。四五人一齐出手相助,邓裤子一边躲避,一边拔刀还敌。战了三五个回合,究竟双拳不敌四手,一个失错,肩窝上着了一刀,鲜血直涌,跌倒在地。 古特班抢进一步,只一刀便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回向同伴道:“你们把这行李担挑了。” 同伴们一面收拾担子,一面笑道:“打发邓裤子起身,竟打发他阎伯伯家去了,我们以后要算计人,就说打发邓裤子起身是了。” 看官,这一句话,自从被这几位仁兄发明之后,直到如今,竟成了奉天一带地方的土语。 当下古特班回转京城,赶忙进宫复命。才到二道宫门,只见丹墀下站着十来个蓝顶箭衣的内监,知道太宗在里头,古特班不敢惊动,正想找别的朋友闲话去,却见王皋抱着皇太子,喜冲冲进来。古特班迎着问了好,随道:“哥,我拜托你一桩事情,停回子见着娘娘,替我回一声,说那桩事情,我已经办妥,请娘娘放心是了。” 王皋道:“你瞧我忙得什么似的,小爷又要我抱。现在袁抚台又差了个李喇嘛来,下什么书。他们都贪懒,又要我上去回,你就自己回一声罢。” 古特班道:“我的哥,趁你便,不拘几时回是了,我又不是要紧。” 王皋笑着,抱了太子进去了。古特班见他去远,自语道:“怪道邓裤子要讲话,瞧他两个面貌,竟似一个模子里做出来似的。” 忽然,背后有人道:“你独个儿议论谁,娘娘知道了,你可吃得住!” 古特班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消愁,央告道:“好姐姐,我不会说什么,姐姐一竟疼我的,娘娘跟前,尚望包瞒一二。 ”说着,请下安去。消愁笑道:“快休如此,被他们瞧见,没意思的。你我这么交情,认真我还会葬送你么?” 古特班听了,自然感激,再要讲话时,消愁道:“你出去罢,我这会子还有事呢。有话你晚饭后到我房里来讲罢。” 说着,低眸一笑。古特班听了,如奉观音佛语,诺诺连声而退。 消愁目送古特班去后,人寝宫来回吉特后话。掀帘进内,只见吉特后和太宗,正长篇大套地议论那军国重事。只听吉特后道:“这袁崇焕有多大的本领,竟敢这么看轻咱们?” 太宗道:“你别看轻了他,袁蛮子这个东西,很是不好惹。从前老爷出兵打中原,很受过他几回亏,幸得彼时职分小,没有几多大权柄。如今袁蛮子是宁远巡抚了,位高权重,自然不把咱们放在心上了。” 吉特后道:“袁崇焕恁地怎样利害,明国这么大地方,光靠他一个儿,我看终是不济事。咱们自从老爷改做皇帝之后,也不过几十年工夫,就夺了中原几多地方,明是上天保佑我们。咱们靠着上天,又怕袁蛮子怎的。” 太宗道:“咱们跟中原开战以来,得的地果然不少。” 说着,屈指算道:“抚顺、清河堡、沈阳、辽阳、西平堡,一总倒也有八九十座城子。” 吉特后道:“咱们国势这么强盛,爷倒又怕起袁崇焕了,照我意思,大大出一回兵,给他点子利害,问他可再敢轻视我们不敢。” 太宗道:“老爷驾崩时光袁蛮子派李喇嘛、傅有爵等三十四人,到咱们这里来吊奠过。我因为要办朝鲜的事,不高兴跟他作对,给了他两封回信,哪里知道他竟狂悖起来了。 ”吉特后道:“爷还是出去跟众大臣商议商议。” 太宗道:“多尔衮肚子里很有计谋,召他进宫问一声就是了。” 随命太监召多尔衮。一时召到,请过安,太宗赐他坐了。然后把袁抚台来信,递给他瞧。多尔衮接来念道:大明国辽东提督部院袁致书于汗帐下:再辱书杀,知汗渐息兵戈,伏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无量也。往事七宗,汗家抱为长恨者,不佞宁忍听之漠漠。但追恳往事,穷究根因,我之边境细人,与汗家之部落,口舌争兢,致起祸端。作孽之人,即道逭人刑,难逃天怒。不佞不必枚举,而汗亦所必知也。今欲一一辨晰,恐难问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并忘之也。然汗家十年苦战,皆为此七宗,不佞可无一言乎。令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死者宁只十人,此离者宁只一老女,辽沈界内之人民,已不能保,宁问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意得志满之日也,惟我天朝难销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是在汗之仁明慈爱,敬天爱人耳。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原自昭然。各有良心,偏私不得,不佞又愿汗再思之也。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不佞又愿汗图之也。若书中所开诸物,以中原之财用广大,帝亦宁靳此。然往牒不载,多取违天,亦汗所当裁酌也。方以一介往来,又称兵于朝鲜,何故我文武官属,遂疑汗之言不由衷也。兵末回即撤回,已回勿再往,以明汗之盛德。息止刀兵,将前后事情讲析明白,往来书劄,无取动气之言,恐不便奏闻。若信使往来,皇上已知之矣。我皇上明见万里,仁育八荒。惟汗坚意修好,再通信使,则懔简书以料理边情。有边疆之臣在,汗勿忧美意之不上闻也。汗更有以教我乎? 为望! 多尔衮摇头道:“这袁蛮子好大的口气,非但不肯供纳岁币,倒还要咱们归还侵地,罢征朝鲜。辽阳、沈阳,咱们已都改为都城,筑造好多宫阙。辽阳是东京,沈阳是盛京,如何再好归还与他!咱们攻打朝鲜,也是满、韩两族的事情,与中原什么相干,也要他来饶舌。” 太宗道:“你看如何答复?” 多尔衮道:“依奴才尽见,竟也不必复他。派一支兵去,把宁远城子夺了来,岂不干净了当。” 太宗笑向吉特后道:“多尔衮真是吾家的千里驹,不论什么事,决断出来,他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等。” 吉特后道:“见识高人一等,那是禀性聪明之故。 我爱他倒并不在这上头。” 太宗见说,就问:“你爱他是为哪一件?哪一样呢?” 吉特后只是笑,并不答话。太宗连连催问。 多尔衮见了这副情形,不知吉特后怀何意思,甚是着急。欲知吉特后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清太宗怒斩王皋 袁督师智收毛帅 却说多尔衮见清太宗催问得紧,倒替吉特后甚是着急,回看吉特后时,只见吉特后笑着,没事人似的,徐徐道:“也不曾见过你这的人,一句没要紧的话,着急得这样儿。你们自己弟兄,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难道还不晓得,还要问我?” 太宗道:“奇了,我称他见识好,你说你爱他并不在这上头,现在问你,你又说自小一块儿长大,总会晓得。我晓得了,还问你做什么?” 吉特后笑道:“多尔衮这人,我爱他就是‘忠心’两个字,讲到聪明,还是第二着呢。要是聪明了不忠心,不如不聪明好得多么,怎么爷倒又不晓得起来?” 太宗听罢大喜,随问多尔衮道:“老弟,你的见识虽好,只是俗语双拳不敌四手。咱们现在正办朝鲜的事,中原一面,只好跟他客气一点子;不然,两面都要照顾,很是费事呢。” 多尔衮道:“今儿接到捷报,咱们先锋队已到汉城,朝鲜事情,看来就在这几天,可以办结。” 太宗道:“那也瞧罢了,军务事情是说不定的。你出去传谕范文程,叫他写一封含混话的回信,明儿早朝呈我瞧过再发。” 多尔衮应了几个“是,”就起身告辞而去。 次日,清太宗召见袁抚来使李喇嘛,说了几句模棱的话,就把复书给他带回。一面传旨征韩大元帅,叫他并力攻打,限日破城。不多几天,接到捷报,朝鲜王捧表求和,太宗大喜,就叫征韩元帅便宜行事。于是大明朝三百年藩邦,顷刻间变成满洲国属国了。大军凯旋,文武各官无不上表称贺。太宗喜欢之极,朝罢回宫,御容上还带有喜色。走进宫门,静悄悄不见一人,心下诧异,扬着声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话声未绝,寝宫门帘一动,慌慌张张钻出一个人来,与太宗撞个满怀。仔细瞧时,不是别人,就是吉特后宠信的头等侍卫王皋。太宗怒喝一声:“站住!” 王皋见太宗发怒,慌得愈发没做道理处,瑟瑟瑟身子抖作一团,却把身上佩刀,抖出了鞘,锵然一声落于地上。恰恰内监宫娥等都各走集,太宗喝令把王皋拿下,交令忠亲王严刑盘问。众内监不敢怠慢,把王皋鹞鹰抓小鸡似的抓着去了。早有宫娥报知吉特后。吉特后闻报,海棠春色,顿时变成梨花淡白。要替他恳情,又见太宗盛怒之下,不敢造次开口。隔不到五天,晓得王皋判定了斩罪,即日行刑,只得临风洒涕,暗自伤心。 到行刑这一日,吉特后推说有病,睡在床上,整整地哭了一天。含芳等虽知其故,限于体制,不便十分相劝,只好凭她玉容寂寞,春恨缠绵,窗前鹦鹉无声,枕上鸳鸯小梦而已,柳暗未央,花明大液。忽报:“老爷驾到!” 宫帘动处,清太宗早走了进来。吉特后支着病体,勉强起身相迎。太宗道:“仔细头晕,别起来了。” 于是紧行几步,就床沿坐下,执着吉特后玉手道:“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吉特后道:“昨儿晚上,贪赏风月,大约受了点子凉罢。” 太宗道:“方才召太医进宫,怎么又不愿瞧呢?” 吉特后道:“我素来怕吃药,这又不是大病,略养养就好了。” 太宗道:“告诉你知道,今儿有桩奇事,真是咱们开国以来从未遇过的。” 吉特后忙问何事。太宗道:“王皋这南蛮,临斩时,破口大骂,说出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我因听着难过,叫他们快斩。哪里知道斩掉之后,尸身竟不扑倒,直站在那里,很是怕人,弄得我没法想。后来听着多尔衮话,叫福临跪在尸身前,称了他几声老子,并应许他每逢大祭,先祭王皋,后祭皇陵,再于长白山上立碑纪念,才倒下的。你道这事奇怪不奇怪?” 吉特后听说王皋被斩,宛如万箭穿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太宗见她如此,深悔自己做事莽撞,不免打叠起温柔功夫,千姊姊万姊姊地央告。吉特后见事已如此,只得罢了,只要求设祭立碑的事,不能翻悔而已。王皋既死,清太宗绝了内顾之忧,于是检阅土卒,操练骑射,但等机会一到,立即入寇中原。 这日,太宗在机密房,正与内阁学士范文程、和硕睿忠亲王多尔衮、和硕豫通亲王多铎等几个文武功戚,商议军国大事。 忽一个太监报道:“有三个明将,前来投诚,说是有紧要事情。 ”太宗眉峰一皱道:“带来多少人马?” 太监回道:“据迎宾司员说是三个光身子,并未带领人马。” 太宗道:“可有姓名? ”太监回道:“现有名单呈上!” 太宗接来一瞧,见开着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名字,随问范文程道:“这三个人,你可认识?” 范文程瞧过名帖,站起身回道:“微臣不曾认识过。” 太宗点头无语。多铎道:“你是中原人,他们也是中原人,大家都是中原人,怎么倒又不认识呢?” 文程道:“王爷有所不知,孔、耿、尚三人,都是显官,我是草莽一书生,名分上很是够不上,所以不能认识。” 多尔衮道:“这三个既是明朝显官,怎会投奔咱们这里来,别是奸细么!” 太宗道:“我看总别有缘故,喊进来一问就明白了。” 太监领旨,霎时引进三人。跪拜毕,孔有德奏道:“我们三人,都是皮岛毛帅帐下的部将,因袁崇焕那厮妒贤忌能,用计害死我们毛帅,所以投奔贵国来。恳请大皇帝发兵替毛帅报仇,我们甘愿充当向导。 ” 原来登莱大海中群岛如星,内有一岛名叫东江,广衍数千里,形势非常便利。熹宗天启元年,太祖大举入侵,掠取沈阳、辽阳。辽东之三河等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归附。彼时沿海居民四散逃难,力量雄厚的,都坐着海船,逃向山东去了,剩下几个资斧不继的,只好投奔各岛暂时栖止。 有一个仁和人,姓毛,名叫文龙,官居都司之职,此人却是个豪杰,奉命援辽,领着兵也到群岛。因见东江地势形胜,有险可恃,就在这地方,建起军府来,招集逃民,分布哨探,生聚教训,着实的有作有为。朝廷闻之大喜,下一道圣旨,马上升他为参将,并加副将职衔。文龙受恩感激,拣选岛中精锐,扬帆破浪,把满洲国的镇江城夺取了。捷报到京,加封左都督。 文龙愈自奋勉,筑造海船,操练兵士,以固疆国;广招商贾,贩易有无,以兴市面;设卡征税,授地兴屯,以裕饷源。不多几年,东江一荒岛,竟然变成重镇了。朝廷知他能干,遂封文龙为平辽总兵官,挂将军印,赐尚方剑。文龙此时,兵强民附,势大官尊,心中自是得意。 崇祯元年,朝廷放了袁崇焕为蓟辽督师,东江各将就纷纷聚议道:“袁督师为人,很是利害,此番出京,听说赐有尚方宝剑,总兵以下官员,都可先斩后奏,咱们大家倒要小心一点子。” 只见一人大笑道:“小心点子什么,咱们又不吃他的饷,好便给个脸子,他要是不识窍,要在我们这里扮鬼脸,呵呵,我可就要对他不起了。” 随有两人附和道:“很对很划,我们这里除了帅父将令,就皇帝圣旨也不相干,何况袁督师!” 众视之,起先发话的,是孔有德,后来附和的,是耿仲明,尚可喜。这三个都是毛文龙养子,性情桀骜,胁力绝人,岛中将弁没一个不惧怕他的。当下见孔有德这么说了,只好附他一阵,不庸细表。 过不多天,接到邻境滚牌,晓得督师老爷已经起马,约初月初旬,就要按临本岛。毛文龙传下将令,叫本岛海陆各将弁,赶忙预备,海船破坏的修理,旗帜缺乏的添置;各营中刀矛弓箭以及甲胄等,都要整理一新。这令一下,全岛海陆人员,顿时忙乱起来。竹木匠、铁匠、成衣匠整百累千,日夜赶活。毛帅每日赶天亮就起身,又要校阅骑射;又要操练海军;又要指示机宜;又要督催工匠。一面派人替督师收拾行辕,衾枕床帐,古董文玩,一应陈设的东西;又要自己去指点。因此忙得毛文龙茶饭无心,坐卧不宁,费尽精神。到月底总算都已齐备,又请了幕府中清客,到各处查检斟酌,凡有些微不妥之处,立即更改。于是毛文龙方略心安意畅。又在山顶置下一具西洋望远镜,叫孔有德、耿仲明等几个义儿,轮流执掌盼望,瞧见督驴座船,立刻飞报不误。 六月初三黑早,文龙盥洗才毕,山顶上飞报下来,离岛二十里,有几十艘海船,冲波突浪,向着本岛进发,怕就是督师座船。文龙得报,随令海陆军弁列阵相迎。霎时吹起画角,马队、步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各队兵士依着次序,从行辕起,直排到海边。海里三五百号哨船,三四十号楼船,按着步位,列成一字,旗帜鲜明,戈矛锐利,映着晴空旭日,耀眼争光,几使人头晕目眩。文龙头戴赤金凿花盔,身穿锁子黄金甲,衬着红罗彩绣战袍,脚登战靴,身跨白马,腰悬宝剑,背负雕弓,率领本岛马步各将直到海滨。向海里将望去,水天一色碧沉沉,无际无边。忽见云水尽头,隐隐现出几支桅杆来,知道果是督师驾到。大家屏息静气的等候,渐渐望见船身,愈行愈近,只见十三四只高大楼船,衔尾而来,势若长鲸。桅杆上绣旗高扯,随风舒卷,那旗中都绣着个大“袁”字。冲波突浪,其行如箭,激得海中如万道金蛇一般,涌着旭日,不住的波光浮动。大炮三声,督师座船,早下锚停祝这里海陆军众,齐着声喊道:“东江海陆将士,迎接督师老爷。 ”这个声浪,顺着风,海面上荡将去,简直是山摇海倒。文龙跳下马,率着几员体面将官,乘坐哨船,径投督师座船来参谒。 递上手本,差官传话出来,叫东江马步各将,都各回营,只请毛帅进见。文龙跟随差官过船,才踏上船头,早见袁督师轻装便服,迎出船头来也。文龙打恭相见,督师挽住手笑道:“咱们舱里坐罢。” 同行进舱,文龙又欲行礼,督师止住道:“穿着甲,跪拜很不便当,免了罢。” 当下就让文龙上坐。文龙不肯,督师道:“海外重寄,全仗贵镇。现在朝廷把东事交付了本部院,少不得常要请教请教。贵镇再要拘守礼节,反弄得大家不便。” 文龙究竟是武夫,只道督师果是推心置腹,也就不再推让,向客位上坐下了。当下督师略问了防备的情形,海陆形势,别的话都没有提起。文龙请督师起岸,并说岛上已经备下行辕。督师笑道:“费事做什么,咱们自己人,不会客气的。 我住在船里,很舒服呢。” 文龙只得罢了,辞别回署,笑向众清客道:“都说袁崇儿怎么利害怎么利害,谁知竟是个和气人儿,很随和的,跟我有说有笑谈了好一回,一点没有上司的架子。” 众清客自然附和一阵。 当下文龙叫备下二十多席精菜,二五十坛美酒,派孔有德送往督师船上去。一时回来,呈上督师名片,回说督师非常谦和客气。谈不到三五语,一个差官匆匆跑进,见了文龙,弯着腰回道:“督师袁大老爷前来谢步。” 文龙惊道:“督师老爷来了么?” 差官道:“轿子现在辕门口。” 文龙慌忙迎出,只见袁督师轻骑简从,只带十来个家人。文龙亲要上前扶轿,袁督师再三谦让,于是引着帅驾进中门到大堂。夫役们停下轿子,督师出轿,携著文龙的手,直到花厅坐定,笑道:“贵镇又要费心,送下许多酒菜,倒使本部院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口里讲着应酬话,那两眼却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只见上面一个匾额,写着北魏体四个擗窠大字道:“世外桃源。” 向外挂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两旁配着紫檀板对,却是云间平泉先生的遗墨,道是:开塞伏全锋,屹尔干城万里;海天撑半壁,巍然砥柱一方。 天然几上,一般也陈着古锢鼎青,铜镜、古瓷大花瓶底下都托着紫檀座儿,两旁排列着楠木几椅,收拾得洁净无尘。暗忖文龙虽是武夫,倒也不俗。只听文龙道:“督师老爷在岛敝上,总还要多盘桓几日。” 督师道:“本部院明儿阅过操,查察查察形势后儿歇一日。有什么要改变的地方,就跟贵镇商量商量,部署完毕,就要动身的。” 文龙应着几个“是,”闲谈一回,袁督师告辞下船。文龙苦留留不住,只好罢了。 次日天色未明,海陆各军士都已齐集伺候。毛文龙全身披挂,率着部下各将,到水公馆迎接督师起岸。袁督师也穿着公服,锦袍玉带,威武非凡。旗牌中军,亲兵护勇,簇拥着到演武厅下轿。彼时台上早竖起一面三军司令的绣字大旗,台中设着公座。督师徐步升台,归了座。毛文龙在旁陪坐,海陆各将排班儿唱名参谒。虽是六月初旬,岛地气候,却还同初秋一般,众人穿着袍甲,并不患暑。只见海边涌出一轮旭日,映着碧波,异常好看。袁督师吩咐“开操!” 这一声吩咐下去,顿时战鼓喧天,旌旗映日。千骑万乘海潮涌,飞扬浩荡震乾坤。海陆两军整整操了一日,袁督师赞不绝口。文龙见督师如此称赞,心下万分得意。这晚就留督师署内夜宴。席间谈起军制,督师意思,要把营制大大改编一番,另设监司专理械饷。文龙颇不为然,辩驳了几句。督师默然。停下半晌,督师又道:“贵镇方才说办理军务,异常劳苦,朝中大臣又都不肯相谅,这个境况,正与本部院相同。但是你我既然出来替皇家办事,说不得就要任劳任怨了。贵镇既嫌办事困苦,何不辞掉官职,索性回家去逍遥自在?” 文龙道:“督师老爷教训的极是,文龙也久有此意。只是满洲事情,还没有办掉,眼前知道边务的人又不多,就要交卸,也没人接得下这副重担,只好熬几时,且等满洲灭掉之后。” 说到这里大笑道:“不是文龙酒后狂言,那朝鲜国国势非常衰弱,到那时出一支奇兵,取了来做个立命安身之所,才不负英雄一世也。” 说罢狂笑不已。督师见文龙犴的利害,且不跟他计较,喝了几杯起身告辞而去。临行,执著文龙手道:“本部院带来人马,明日拟借贵地,一校骑射,并恳贵镇陪同校阅,以便本部院就近请教一切。” 文龙允诺。这里袁督师便暗暗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一宵易过,又是明朝。毛文龙盥洗未竟,袁督师已派人催请过三五回了。文龙恚道:“也有这么性急的人,天还早呢。 ”说着时冠带已经完毕,骑马出署,带着护军,直奔山上来。 行到山麓,恰与袁督师大军相遇。只见袁督师银冠金翅,玉带锦袍,立马而待。标下各将弁都顶盔着甲,露刃控弦,雁翅船翼辅左右,气象异常严肃。文龙暗暗惊诧,正欲下马参见,督师笑着止住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并马上山罢。” 于时并辔偕行。文龙的护军,想要追随同走,却被督师手下各将并圈拦在外,一步不能近,眼看主帅被他们簇拥而去。文龙跟着督师,行到半山,督师忽问:“花名册上的将弁,怎么都是姓毛?什么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 文龙回道:“那都是我们毛家小子孙。” 督师冷笑不答。只见参将谢尚政躬身禀道:“这里有座半山亭,督师老爷跟毛老爷,可要歇歇?” 督师道:“歇歇也好。” 于是一同下马,进入亭中。观看一回山景,督师向文龙道:“本部院明儿动身,不过来辞行了。贵镇是国家海外重寄,礼当受本部院一拜。” 说着拜将下去。吓得毛文龙还礼不叠。督师挽著文龙手道:“恢复事情,全仗贵镇。本部院一路考察,见可用的兵,很是不多。” 说着重又上马前进。行到山顶,毛文龙正要伺候督师下马,督师忽地变色,把袍袖一拂,喝声:“拿下!” 左右应声如雷,早跳出三五个如狼似虎健将,把文龙拿捕下马。文龙大喊:“我有何罪?” 督师冷笑道:“国家靡费钱粮,光为养你们这群狼子野心人儿不成?本部院这几天里推心置腹,沥胆披肝,要算开导的了。满望你回心转意,哪里知道依旧执迷不悟。再不然本部院钦承简命,替国家办事,眼看你飞扬拔扈,变成朝廷心腹大患么?” 喝令摆香案,恭请尚方剑。文龙见势头不妙,忙着软求道:“文龙罪诚该死,只求督师老爷开恩,念我这几年工夫,在东江地方,筚路蓝缕,不无微功足录。” 督师冷笑道:“你们不知王法久了,今儿做点子王法你们瞧!” 此时香案已经摆好,督师三跪九叩首,请出尚方宝剑,喝令推出斩首。文龙还要恳求,督师道:“不必讲了,今儿如果屈斩了你,本部院甘愿偿你的命。” 袍袖一拂,众人把文龙推拥而出,霎时献首帐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虎跃龙骧辽天动战鼓 风凄雨冷燕市哭忠魂 话说蓟辽督师袁崇焕斩讫毛文龙之后,随出告示,晓谕东江将士,只诛文龙一人,余均不问。一面传文龙家属,领尸归殓;一面具本奏明皇上。各事干好,自己穿着素服,备了盛席祭筵,到文龙灵前,奠酒哭拜道:“昨天斩你,是国家法令;今天祭你,是本部院私情。” 拜毕连连洒涕。众人见了,无不感叹。袁督师又把东江全镇分为四协,保奏文龙儿子毛承祚及副将陈继盛等分泛统领;又令毛有德等各复本姓。自以为恩威并济,再无什么不妥的地方了。哪里晓得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三个人,竟会偷偷儿投奔满洲,哭请报仇呢。 当下孔有德把毛帅屈死事情,详细奏诉太宗。太宗沉吟半晌,问道:“袁崇焕是当世英雄,毛文龙也是一时豪杰,两个人无冤无仇,怎么会闹出这桩事故来?” 孔有德碰头道:“这里头还有一段公案。” 太宗笑向范文程道:“范蛮子,你会写字的,烦你拿纸笔来,把孔蛮子所讲的话,逐一写出,将来咱们也好做一个准备。” 文程应了一个“是。” 早有内监送上纸笔,文程接笔在手,听一句,写一句。只见孔有德道:“袁崇焕这厮,九千岁跟他本不很对。自从崇祯爷登基,九千岁坏了事后,凡是九千岁不对的人,都提拔了起来,袁祟焕也趁这当儿里跳起,封为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受封这天,在平台召见,崇祯爷问他所抱的方略。祟焕回奏:‘臣受皇上特眷,如果假臣便宜,只消五年功夫’。” 说到这里,顿住了口,两个眼珠子,不住瞧着太宗。太宗道:“怎么不说了?” 孔有德道:“这厮的话,很是放肆,臣可不敢奏闻。” 太宗道:“各忠各主,那有什么要紧,你尽直说是了。” 有德道:“袁崇焕说只消五年功夫,建夷可以扫除,全辽可以恢复。” 太宗回向众人道:“袁崇焕这蛮子,咱们倒不可不防备防备,你们记着。” 众人连声应“是。” 太宗又向有德道:“后来怎样?” 有德道:“彼时给事中许誉卿私下问他,五年恢复全辽,究竟用何妙计? 祟焕笑道:‘哪里就能恢复,不过见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 ’誉卿道:‘你可糟了,皇上何等英明!到那时问起你来,看你用什么话去回复?’崇焕听了誉卿的话,宛如一桶冷水顶头浇下,打了一个寒噤道:‘我可糟了。’于是又想出一番花言巧语来,蒙奏崇祯,什么‘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忌能妒功之人,即不明掣我肘,亦能暗败我谋。’一派都是想脱卸的话。偏偏当朝的刘阁老,极力保举他,叫祟祯赐了他尚方宝剑,许他便宜行事。苦得他卸脱不掉,那股怨气,便都移到咱们主帅身上来了。” 说到这里,碰头道:“恳求皇上大兴义师,替毛帅报仇。某等三人愿为前驱,略尽犬马微劳。 ”太宗道:“袁崇焕杀毛文龙,那是蛮子杀蛮子勾当,不与咱们相干。只袁蛮子口出大言,想来总有点儿能干,咱们不去,恐怕他倒要杀来。你们三个人,既然投降了来,总算是识时务的聪明人。现在就封你们为一等大臣,等立了功劳,再行升赏。 咱们这里办事,可不比尔朝,有了功就赏,有了罪就罚,实事求是,一点儿情面不讲的。宗室勋戚满汉一样看待。你们不信,只要问这范文程。他也是你们汉人,还是老爷手里来的呢,到这会子也有十多年了,你问问他,咱们可曾亏待过他。” 文程正在收拾笔墨,听太宗这么说了,随站起身道:“可不是嘛,我自从万历年间,投了这里来,蒙太祖高皇帝天恩,一竟言听计从,自己人一般看待。就皇上待的我,也跟亲王勋戚,没什么分别。君臣鱼水,真是旷古未有的知遇,百代难逢的隆恩! ”太宗又向左右道:“这范文程,不是我当着面夸奖他,他那聪明,那智慧,那能干,我们这里,十个也赌不上他呢。我们国里各种制度,都是他一个儿心思才力创成的。我们原底没有文字的,他来了把蒙古字,合著国语,缀联成句造成一种满欧文字;我们兵制,原只有黄红蓝白四旗,他来了添设镶色四旗,变成了八旗,为左右两翼;又替我老爷想出了个覆育列国英明皇帝名目来,又造了太庙,筑了宫殿。到这会子,咱们已经做了两代皇帝了。想起来不都是他的功劳么。就是我待他偏厚一点,也是礼所应当。你们三个,只要学着他做事,将来不怕没有好处。” 孔有德等叩头而退。清太宗收降孔、耿、尚三将后,谋取中原之志益急,昼夜赶造弓箭,训练士马。 到这年十月里,各种篷帐兵器,都已置备齐集,遂令和硕睿忠亲王辅佐太子监国,自己亲统八旗劲旅,四国遗英,蒙汉各军,步马各将大举入寇。内阁大学士范文程,一等大臣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和硕豫通亲王多铎,皇长子贝勒豪格,以及各贝子贝勒、辅国公、镇国公、蒙古各台吉等众文武,尽行随驾出发。鸣鼓吹角,张盖扬旗,驰马嘶风,戈矛耀日。清太宗身穿织龙开襟袍,外罩黄缎绣龙马褂,戴着京缎纬帽,上冠红宝石没梁顶子,帽儿前面订着莲子大一颗夜明珠,外披着黄缎斗篷,脚登粉底乌缎靴,骑一匹卷毛嘶风千里黄标马,绣鞍金登,华丽非凡。左右夹侍的,都是宝石顶、双眼翎、黄马褂的亲王贝子。太宗执着御鞭,迎风一望,见大军整队前行,蜿蜒环曲,渡水穿林,不知几多远近,笑向左右道:“有了这样的兵势,就踏平中原,也不费什么手脚。” 众人齐声附和。 师行迅速,不多几天,早到大明疆界,安下营寨。太宗带领众文武,出帐察看形势。只见两面都是高山,层峦叠嶂,险峻异常,缺口处恰筑着关城,旗戟隐隐。太宗指道:“这座关城,想来就是遵化州了。” 范文程回道:“这不是遵化州,是遵化东北角一座关城,名叫洪山口,是进遵化第一个口子。” 太宗道:“遵化共有几个口子?” 范文程道:“照臣所晓得,这洪山口是一个口子,西北角上,还有两个口子,一个叫大安口,一个叫马阑关。” 太宗点头不语。随即回帐,派太监传谕各营将领,都到御营会议,太监遵旨而出。霎时,满蒙汉军各将领,闻召都到,请双安见驾。此时御营地上,早铺下虎皮豹皮各种坐垫。太宗传下恩命,各各赐了坐。众将领谢过圣恩,才按了品职,一一席地而坐。太宗开言道:“咱们兴师而来,已经到了。这遵化形势,瞧去非常险峻,用什么法子,能够打破它,大家商议商议。” 说着,两目中露出极威严的神光,向四周打了个圈儿,瞧得众人都凛然生惧起来。只见一人开言道:“奴才从前人贡明廷,边地上出入过好多回。洪山口这条路径,是很熟悉的。哪一位高兴进攻,奴才情愿充当向导。” 众人瞧时,发言的乃是蒙古科尔沁台吉布林噶图。太宗点头道:“布尔噶图情愿充当向导,难得难得。但光是一个向导,也不济什么事。” 道言未了,众中早跳起两位英雄来,一个面如冠玉,目若明星,望去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便是太宗长子大贝勒豪格。这豪格年纪虽小,却是弓马娴熟,战策精通,是皇族小辈中数一数二人才。当下向太宗道:“子臣愿领马步五千,夺取洪山口,为吾军发一利市。” 才待允许,豫通亲王多铎起争道:“出兵第一仗,须让我去,我是前辈呢。” 豪格不肯,二人就在御前争论起来。范文程分解道:“遵化州口子,好在不只一个。依我愚见,大贝勒同了布林台吉去攻洪山口,豫亲王去攻大安口,两路夹攻,谁先攻破,就算谁头功。” 太宗拍手道:“好好,就照这么办,就照这么办。今儿休息一天,明儿你们两个人就出兵,总不要丢咱们满洲人脸是了。” 豪格、多铎齐声应了两声“是。” 当下散会,各自归营,一宵无话。 次日太宗升帐,早听营外马足宾士,角声吹动,左右报说豫亲王、大贝勒各率马步,分头攻关去了。太宗叫请范学士。 一时文程人见。太宗道:“多铎太喜欢用意气,豪格究竟孩子家,没有见过大仗,我很是不放心。最好派谁去接应一下子。 ”文程道:“诚如圣谕,依臣愚见,还是叫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儿去一趟罢。” 太宗停了半晌,才说了句:“这三个人么?你保荐他,总不会差到哪里。只是这三个都是汉人呢。 ”文程见太宗有迟疑之意,也就不敢说什么了。太宗道:“怎么倒又不响了?” 文程请了一个安道:“从来说知臣莫若君。 微臣愚昧,窃以为皇上聪明天直,识拔的人,总没有差。圣意欲派谁就派谁,总比臣举荐的胜起十倍呢。” 太宗正欲传旨,飞马报说:“大贝勒攻破洪山口,明军杀伤无算,其余残卒,都逃向遵化去了。” 太宗喜道:“我知道咱们孩子不会丢脸,才叫他办这样的大事。” 文程道:“诚如圣谕,大贝勒原是国家奇杰,真是知子莫若父。” 道言未了,飞马走报:“豫亲王攻克大安口,我军大捷。” 文程致贺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足证我国家方兴未艾。” 太宗传谕拔营进口,围攻遵化城池。 一声令下,万众遵行。风驰雨骤,早齐到遵化城下。多铎、豪格接旨,于是把遵化城池围得铁桶相似。忽报明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领兵来救,离此只有二十里光景。太宗问众人道:“谁去抵敌援兵?” 大贝勒豪格踊跃道:“子臣情愿讨这美差。” 太宗把豪格肩儿一拍道:“好孩子,你乏了,歇歇罢。” 豪格道:“南蛮都是不经战的,子臣只当玩耍呢。趁这战胜余威,吓也吓死他。” 说着跳上马,率领本部飞一般去了。只听鼓声大震,喊声大举,宛如天摧地陷,岳撼山崩。太宗正在不得主意,一将骑着快马,执着红旗,流星似的奔进营来,高声喝报:“大贝勒阵斩明军主将赵率教,敌人全军覆没,我军不伤一人。 ”太宗大喜。豪格回营,演讲战斗情形,指手画脚,非常得意。 太宗传令宰杀牛羊,团饮庆贺。饮毕,率领马步各将,即行攻城。梯石并进,鼓声如雷,只一刻便攻破了三门,清兵蜂拥进城,遇见汉人,不管是军是民,刀斩斧劈,杀得削瓜切菜一般,满街上红殷殷地都是血水。那尸身横的竖的平的叠的,小街狭巷,几乎塞了个满。等到太宗下令封刀,十停中人早已杀掉五六停了。那遵化守城各官,巡抚王元稚、总兵朱国彦、粮台何天球、查库官李献明、知县徐泽、前任知县武起潜、教谕曲毓龄、中军彭文炳、守备徐联芳等八九个人,没一个肯投降,没一个不殉节。太宗不胜赞叹。满洲将士,本很骠悍,这一回又因养精育锐了五六年,又有孔、耿、尚三降将作向导,又是清帝亲自做元帅,风驰雨骤,所向无前。明朝兵将遇着他,宛似落叶碰着秋风,不堪一扫。 太宗攻破遵化之后,只一月光景,克蓟州,徇三河,下顺义,破通州,势如破竹,直薄北京城下。所破各城,尽行颁发告示,其辞道:满洲国皇帝谕绅衿军民知悉,我国素以忠顺守边,叶赫与我,原属一国。尔万历皇帝干预边外之事,离间我国,分而为二,曲在叶赫,而强为庇护,直在我国,强欲戕害。屡肆欺淩,大恨有七。我知其终不相容也,故告天兴师。天直我国,先赐我河东地。我太祖皇帝,意图与民休息,遣人致书讲和。尔天启皇帝、崇祯皇帝,仍加欺淩,使去满洲国皇帝之号,毋用自制国宝。我亦乐于和好,遂欲去帝称汗,令尔国制樱给制,又不允行。以故我复告天兴师,由捷径而入,破釜沉舟,断不返旗。尔明君臣,不愿和好,而乐兵戈,今我兵至矣,用兵岂易事乎?凡绅衿军民,有归顺者,必加抚养;有违抗不顺者,不得不杀。非予杀之,乃尔君杀之也。若谓我国褊小,不宜称帝,古之辽金元,俱自小国而成帝业,岂有一姓而恒为皇帝之理乎!天运回圈,有天子而废为匹夫者;有匹夫而起为天子者,此皆天意,非人之所能为也。上天既已佑我,尔明国乃使我去帝号,天其鉴之矣。我以抱恨之故兴师,恐不知者以为恃强征讨,故此谕知。 清太宗统率马步,直薄北京城下,就在城北土城关的东面,扎立大营,八旗劲旅,飞骑驰突,沙尘蔽日,声势滔天。吓得阖京文武都慌了手脚。亏得崇祯帝拿定主意,一面叫京营提督,督率本京马步,登城严守;一面颁诏各省,叫各总督、各巡抚、各总兵迅速来京勤王。这道圣旨,是用飞马八百里加紧递送的。 于是宜大总督、蓟辽总督、宣府巡抚、保定巡抚、河南巡抚、山东巡抚、山西巡抚、及各总兵各提督无不纷纷起兵来救。 这日清太宗在御营中,聚集了众文武,正商议进攻方略,忽报一支明军如飞驰来,旗上大书“总兵官满桂勤王军”,现在德胜门外扎营了。太宗道:“谁去瞧瞧?” 大贝勒豪格挺身愿往,跨上马引着三千铁骑,风一般去了。霎时战鼓喧天,炮声震地。探马飞报:“贝勒爷阵斩敌将三人,吾军大胜。” 太宗喜甚。一时豪格奏凯回营。太宗接着询问,豪格回道:“今儿的仗,要不是老天保佑,咱们早败下来了。” 太宗道:“你不是阵斩过三员敌将吗?” 豪格道:“三员都是裨将,不足称道。只满桂这南蛮,异常勇悍,跟子臣交手五十多个回合,子臣几乎败在他手里。城头上明军,又是矢锐并发,石炮交轰,咱们的兵队,哪里再站得住脚。亏来亏去,多亏了后来的一大炮。” 太宗道:“谁放的?” 豪格道:“也是城上的明军。他们开放时候,原是要攻打咱们,哪里晓得恰恰打中了满桂的人马,连满桂自己都被打伤,一总伤掉三五百人马。子臣乘势袭击,才得了个大胜。” 太宗道:“满桂呢?” 豪格道:“被城里明军接了进城去,因此不曾擒得。” 忽见多铎匆匆走人道:“袁崇焕到了,崇祯皇帝封他做大元帅,各省勤王军都由他一人调遣。” 太宗惊问:“这事可真?” 多铎道:“如何不真! 袁崇焕率着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星夜赶进京来,所过各城,都留兵把守。才与满桂向在平台召见,就下了这道圣旨。” 太宗才待回答,遂闻角声吹动,一将飞奔入帐,报说:“祖大寿率着铁骑,闯营来也。” 太宗大惊,急率诸将出营观看。 只见祖大寿横刀骤马,率着明军,左冲右突而来,要矫迅疾,宛似生龙活虎。八旗将士弯弓奋射,箭如飞蝗,哪里阻挡得住! 祖大寿望见惊驾黄盖,晓得就是满洲皇帝,舞动大刀,直奔太宗。御营各将拼命杀出,才救住了。鼓声大震,喊杀连天,前后左右,各营兵将都到,围住大寿,混杀一阵,两军各有损伤。 大寿见不能取胜,杀开一条血路,退回本营去了。太宗传旨退营五里,一面令多铎、豪格分头出哨,以防敌人再来袭击。当夜无话。 次日,御帐中又开军事议会,诸将毕集。太宗道:“袁崇焕大营扎在城外东南角,竖立栅木,开挖濠沟,防备得非凡严密。要攻京城,总先要破掉这座大营,你们可有法子?” 范文程道:“袁崇焕这个人,明斗是很难取胜,除是用暗算,只可惜不很光明。” 太宗道:“管他光明不光明,只要与国家有益呢。先生你有什么好计?” 文程附着太宗耳朵,轻轻说了三五句。太宗喜道:“好了!咱们就这么着行,保管有效。先生你老人家,真是咱们的智多星咧!” 说毕狂笑不已。文程道:“此事叫谁去办?” 太宗道:“还叫谁,只好仍旧费你心了。” 文程应诺,回到自己营里,叫当差的把高鸿中、鲍承先请来。 这高、鲍二将,原也是汉人,由文程引进的。当下请到。文程道:“有一件很好的差事,我替你们讨了下来。” 二人起身谢道:“全仗中堂栽培。” 文程道:“主子为了袁崇焕,忧闷异常,我因献了一条反间计,就叫你们两个去行。” 二人听了一吓,起身道:“这个,请中堂委派别人罢,我们两个,嘴笨口呆,恐怕行不去么。” 文程道:“怕什么,有我呢。前回拿住的两个太监,都不是交给你们看管的么?现在,只消在这两个太监跟前作耳语,假说‘今儿退兵,是咱们主子的妙计。方才亲见主子单骑向敌,跟袁帅两个心腹将讲了许多密话,光景袁帅所约的事情,就要成功了’这几句话,讲的时候,须要做出怕他们偷听个样儿,总要使他们深信不疑才好。再到半夜里,叫人暗把这两个太监放掉了,就完结。就这点子事,你们会办不会办?” 高、鲍二人喜不自胜,连说“会办,会办。” 告辞回帐,就去依计行事。 隔不上几天,果然传说袁崇焕下了狱,祖大寿、何可纲领着兵,走向关外去了。太宗拍手道:“蛮子中我计了。” 遂令拔营直薄永定门。明将满桂、祖大寿开城出战。满洲马步各军,势若江湖海浪,哪里抵挡得住!一阵恶战,只落得全军覆没。 清太宗乘这一胜之盛,分一支兵,下固安,克良乡,自己统着大军,从通州东渡,把明国的要隘香河、永平、迁安、湾州通通夺了。直到明年五月里,才饱掠而归。附近各部落酋长,听说满洲皇帝大胜了天朝,都派专使人贺。太宗道:“袁崇焕不死,咱们要过安逸日子,终还不成功。待他死了,你们贺我不迟。” 范文程回道:“袁公死期,我看总不远呢。崇祯皇帝很疑他。” 忽报派在北京坐探明朝大事的探子回来了。太宗唤进一问,才知袁崇焕已于七月初五淩迟处死,首相钱阁老也得了充军之罪。北京土民,没一个不替他呼冤。太宗大喜道:“从今后咱们可以长驱直入了。” 后人有吊袁督师墓七律一首道: 谁云世乱识忠臣,山海长城寄一身。 不杀文龙宁即福,空嗟银鹿亦成神。 遗闻玉貌如佳女,亡国天心胜醉人。 万古大明一堆土,春风下马独沾巾。 欲知袁督帅中计冤杀后,满洲国有何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炮尽矢穷卢督师殉难 花明柳暗洪经略降清 话说满洲国覰破中原,底蕴恃者强弩铁骑,竟如秋雁春燕,无年不寇,无岁不来,不知夺去了几许边陲要塞,杀掉了几许孝子忠臣。到崇祯九年四月里,西征察哈尔,又把蒙古各部落,通通攻服,得着了元朝的传国玺。于是太宗自称为宽温仁圣皇帝,改国号为大清,改年号为崇德。一般地筑造宫室殿陛,营建太庙天坛。更有那中华才子,忠臣范文程范老先生,像做诗朋友似的,吟成七个字,捻断几根须,想出了几个宫殿名号,正殿叫做崇政殿,台东的楼叫做翔凤楼,台西的楼叫做飞凤阁,后面正宫叫做清宁宫,前面大殿叫做笃恭殿。宫殿落成后,太宗领了许多红顶花翎的贝勒大臣,徐步赏览。见筑造得宏壮华丽,心里非常快活,遂向众人道:“咱们满洲人都是大金遗族,想起从前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详明,政治严肃,国势何等强盛!到熙宗赫拉及完颜亮的时候,染着汉人恶习,喝酒玩女娘,一味地贪图安逸。倘没有世宗整顿一下子,大金朝早早的没有了。后来哀宗失国,究竟为了酒色两个字。可知做到国君,酒色两个字,断断乎耽不得。” 说着,把眼光向众人打了个圈儿道:“你们听我的话,说得错了没有?” 众人都还不甚在意,睿忠亲王多尔衮,心中有病,一个没意思,两颊就红涨起来,低下头一声儿不言语。 稗官家故套,有话即长,无事即短。满洲改号大清而后,得寸进尺,朔风干峭怒云飞,铁骑纵横,长驱直入。崇祯九年七月入寇,八月东归;十一年九月入寇,到明年三月始出青山口。胡尘扑地,扬大漠之膻腥;强肤骄天,消南枝之霜霰。也是机会好不过,中原这时,恰有农民起义之难,李闯、张献忠等十三家七十二营,东扑西起,猖獗异常。几位执政大老,精神都注在农民起义身上,就把边务看得谈了。清太宗却趁这时机,悉力围攻锦州,环城列炮,百道猛攻。无奈锦州守将祖大寿誓死固守,急切不能下。太宗颇为忧闷。忽报:“明朝放了洪承畴为辽东经略,洪经略调齐马科、吴三桂等八员大将,马步军一十三万,已出山海关,杀奔前来也。” 太宗大惊,忙集诸将会议。豫通亲王多铎道:“明蛮子凭他怎样,终是不济事。 记得咱们攻取旅顺时,旅顺守将黄总兵,也是蛮子里头很利害的,屡败屡战,杀来杀去杀不怕,究竟送掉了性命。就最倔强的卢象升——卢蛮子,中原人称道他是什么经邦纬国,什么学问文章,崇祯叫他做督师,我道他总有点子本领显出来,谁料他不过唱了一出杨家将京戏!” 太宗道:“这卢蛮子真了不得,这会子提起了他,我心里还有点儿怕呢。彼时倘没有杨阁老、高太监跟他作对,咱们这会子怕也没有这么安逸了。” 多铎道:“那也是明朝的气数,有好人偏不用,用的偏都是坏人。” 太宗道:“中原皇帝,要一圣明,咱们哪里还能够得便宜。即如前年咱们三路进兵,一路由涞水攻打易州,一路由新城攻打雄县,一路由定兴攻打安肃。畿辅城池四十八座,通被我们攻克,连京师都震动的。杨阁老、高太监这一班人,吓得屁滚尿流,怂恿着崇桢,叫向咱们求和。这崇祯也真不好,杀伐决断一点子没有。又像要和,又像要战,一面叫杨阁老差人跟我们商量和局,一面又命卢象升督师勤王,弄得驴不驴,马不马,一场没结果。做主子的人,杀伐决断,原是少不来的。要和索性和,要战索性战。定了主意,臣下才好办事。崇祯这人,人家都称他英明,我就这桩事上瞧去,英明煞也有限。” 范文程介面道:“诚如圣谕,崇祯这时光,要战恐怕不胜,要和又怕丢脸,没了主意,事情才弄坏的。” 太宗拍手道:“呵呵,当初崇祯召见象升,问他方略,象升回说:‘命臣督师,臣意主战,’崇祯听了这两句话,脸就红涨起来,后来象升出兵,崇祯再三叫他持重。杨阁老、高太监又都跟他不对。象升从涿州进据保定,派将分道出。还没有打败仗,杨阁老已把他尚书衔参掉。巨鹿这一仗,他只有五千人马,被咱们围住一日两夜,战到个炮尽矢穷,还只是奋斗。手下部将,请他突围逃走,他也不肯,身中四箭三刀,还执着佩剑,拼命地斫,直杀到力尽才死。像这种不怕死的好男儿,不要说是汉人,就咱们满人里头,到也不曾见过。你们想罢,这么天下少有、古今希闻的大忠臣,崇祯连恤典也没有颁赠他,昏瞆不昏瞆?糊涂不糊涂?” 多铎道:“那时节卢象升兵单饷缺,自己知道必死,早晨出帐,四向拜道:‘我与将士同受国恩,独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将士都被他感动,哭泣得头都擡不起来,所以直战到死,一个人也没有投降。” 文程道:“高太监拥着关宁兵,相距只有五十里,象升派杨主事去求救,诀别道:‘死法场何如死战场,一死报国,我志犹恨未遂呢!’此时只要高太监赶快发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太宗道:“过去的事,倒也不必提他,只是眼前那洪承畴,怎样抵挡?他与卢象升原是齐名的呢。” 范文程道:“兵家胜负,全恃着一股气,气盛的就胜,气衰的就敚用谋设计,都还是第二为,咱们跟明朝开仗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气是盛极了。明朝人跟我们,不必交战,得一闻到咱们的声名,一瞧见咱们的影儿,就好吓得他毛发都竖起来,身子都颤起来,这就叫先声夺人。以臣愚见,皇上可以不庸虑得。 ”太宗大喜,遂不把明军放在心上。 一日,流星探马飞报:“洪承畴大军离此只有三十里了,前部先锋已到松山地界。” 太宗传令豫王多铎留攻锦州,自己亲率铁骑前往迎战。大贝勒豪格道:“何劳父皇御驾,这几个南蛮,只交给子臣一办就完了。” 太宗道:“你孩子家懂得甚事?范文程说:‘兵家胜负,全靠着一股气。’我亲往督战,咱们的兵,自然勇气百倍。明兵瞧见了我,也好吓得他丧气一团。你如何替得我?” 说毕,就令拔营,鸣鼓吹角,一齐进发。 只半日工夫,便早行到。太宗在马上望去,只见山势险峻,双峰插天,一边是松山,一边是杏山,冈峦起伏,蜿蜒无际。岭上林木蓊翳,阴森怕人。松山西麓,旗帐隐隐,知道就是明军大营。太宗道:“咱们就在这儿扎营罢,堵住了大路,省得他过来。” 豪格道:“要堵住大道,除是跨山为营,一头傍着松山,一头傍着杏山,接尾叩头,结成长蛇一般。” 太宗道:“自然跨山为营。” 御营中军官飞骑传旨各军,霎时安营完毕。 太宗扬鞭策马,巡视一周,见人健如虎,马矫似龙,甲仗鲜明,行伍整肃,依山据险,形胜非凡,心下喜甚。 是夜,星月交辉,凉风拂拂,御营旗帜,临风招贴,飒然有声。太宗跟范文程露立帐外,筹商破敌事情。忽闻靴声响,回头见是孔有德匆遽而来。太宗喝问做什么。有德站住,先请了一个安道:“回主子话,奴才拿住一名奸细。” 太宗道:“拿住奸细么?在哪里?” 说着瞪着双目,注定了有德脸儿,一手拈着嘴边这几根黑而有光的燕尾须,静听有德回话。有德逼往身,低着头回道:“现在奴才营里,奴才审问过一回,洪承畴今晚要派人来偷营劫寨,先叫此人前来探看路径。” 太宗道:“有多少人马过来偷营,可曾问明?” 有德略顿一顿:“这个奴才倒也问明,怕有三五千人马呢。” 太宗道:“光景你也不很仔细呵!” 有德道:“主子明鉴,奴才可不敢欺诳。奸细这么回奴才,奴才也只好这么回主子。” 太宗点头道:“退走罢! 等一回,我自有旨意下来。” 有德应着退出。太宗笑向文程道:“你看如何办法?” 文程道:“依臣浅见,请大贝勒带领八千人马,到明军那里去闯营;孔有德、尚可喜各率步兵二千,伏在山腰树林里,邀击来军;皇上督率铁骑,往来策应;微臣跟随辅国公、镇国公各位公爷坚守本营。是否妥当,还祈圣裁。 ”太宗道:“好,好,就照你这法儿办。” 挽住文程手进帐,传御营中军官,立往各营传旨。 各将接着上谕,立刻点兵上马,风一般去了。太宗佩着宝剑,跨上御驾,五七十位护驾大臣,簇拥着,马蹄杂踏,跑出营门。三千铁骑一斩齐地迎过驾,才待出发,一片喊杀之声,随风吹送,直到马前。太宗道:“了不得,前面开仗了,咱们快点子接应去。” 御鞭一挥,三千铁骑逐电追风向前驰去。趁着月光,只见豪格一簇军马,绣旗招贴,往来冲阵,宛如生龙活虎,所挡无不披靡。太宗见豪格得势,就勒住马,不去助战了。鼓声响处,忽见两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从山径里直冲过来,旗上写着“大明总兵官吴三桂,大明副将官王朴。” 太宗道:“你们的伏军,怎么还不出来?” 这言未绝,山腰里鼓声如雷,孔有德、尚可喜率着步兵,从树林中飞跃而出,刀削剑剁剽悍异常,明军哪里挡得住!太宗笑向左右道:“一般的将官,在南朝不济,到咱们这里来就会强,即如孔、尚二人。 你们瞧了,奇怪不奇怪?” 说着吴三桂、王朴支援不住,早败下去了。 太宗传旨追击。八旗劲旅蒙汉健儿,一齐冲杀过去,万队奔腾,那股声势,宛如钱塘潮泛,冲得明军七零八落,直杀到天明,方才收兵。诸将共到御营报功,豪格报称:“明军被我往来截击,杀得回散奔窜,逼入海里死的不可胜计。从杏山迤南直到塔山,积死无数。” 孔、尚二人报称:“吴三桂、王朴,追袭三十里外,现在二人带领残军,逃回中原去了。” 太宗命范文程一一记写功劳簿上,随道:“洪承畴锐气已被咱们挫尽,现在逃人松山城里。战是料他一定不敢战的了,纵却断乎纵不得。你们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 文程道:“洪亨九这人,可算得豪杰之士,纵却果然纵不得。” 太宗道:“他肚子里学问如何?” 文程道:“比臣总要胜起十倍。” 太宗道:“怎么想个法儿,弄他降了咱们才好。” 文程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有了这么一个心,事情总没有办不到的,不过机会有早晚罢了。现在先把这块子围困起来,困他几个月再瞧。” 太宗点头应允,遂把松山城围得铁桶相似,粮草俱绝,商贾不通。 洪承畴与巡抚邱民仰、总兵官曹变蛟、祖大乐,副将夏承德等登城固守,誓死不降。清营招降的书信,每天总有三五通,缚在箭上,射进城去。承畴吩咐,不必开视,拾着了就用火烧掉,免得军心摇惑。一日,夏承德禀称:“城里粮食没了,恳求经略设法。” 承畴怒他莽撞,喝骂了一顿。承德很为忿忿,暗道:“现在粮尽援绝,死守着孤城,眼见都没了性命,皆为义气两个字。暂时陪你几天儿,既然这么的摆臭架子,我可就不敢奉陪了。北朝皇帝,很是延揽英雄,南人投过去,没一个不重用,像抚顺的李永芳,东江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在中原时,也不见十分得意,现在都是珊瑚顶,孔雀翎,挺腰凸肚,何等光辉!何等荣耀!我今儿要是投降了,明儿不就跟他们一般,做大清国一等大臣么。比了白受洪老头儿闲气,好起何止百倍!” 当下就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儿子。他儿子年纪虽小,天良倒还未泯,回答道:“满洲虽强,究竟是鞑子。 我们堂堂中原人,投降到他那里,究竟有点儿不值。再者中原人要都跟父亲一样,中原这个国,不早亡了吗?” 承德笑道:“明朝亡与不亡,与你我什么相干!横竖不亡,也轮不到你我做皇帝。只要奉公守法,恁是谁来做皇帝,你我的富贵功名,终不会脱掉的。” 他儿子听说有理,也就应允了。父子二人,密议定当,承德写下降书,就叫他儿子悄悄送到清营,约期内应。太宗大喜,随即发兵攻破,只一鼓便攻破了。邱抚台、曹镇台见大势已去,都服毒殉了节。祖大乐是乖人,跟着夏承德投降了。没有破城时,太宗传下上谕,城破后,别的都不要紧,只洪承畴这人,须要活的,不要死的。因此众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洪承畴才待悬梁自尽,早被夏承德背后一把,抢去了绳子,抱婴孩似的抱着见太宗。太宗劝他投降,承畴冷笑道:“要我死容易,要我降除是海枯石烂。哈哈,就海尽石烂,我也不能依从呢!” 太宗向范文程道:“这件事情,我就交给你,你替我慢慢儿劝劝,劝得他回心转意,自有恩旨赏你。” 文程领旨下来,陪洪承畴到自己营中,陪着小心,百般劝说,亨翁长,亨翁短,说了无数的好话。怎奈这位洪老先生,冰霜铁面,一点儿情用不进,恁你辞锋如剑,舌底生莲,他终闭着双目,一声儿不言语。劝他吃饭也不吃,喝水也不喝,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弄得能言善辩智足谋多的范文程,也没了法想。太宗闻知,异常愁闷。忽接红旗捷报:豫通亲王攻破锦州,明将祖大寿也投降了。又报:杏山塔山,相继攻破。太宗道:“洪承畴不肯投降,就得一百座城池,也没甚趣味。” 文程道:“皇上这么爱他,他还这么固执,想来总是此老没福。 现在咱们且班师,回到京里,再慢慢儿想法子。” 太宗道:“自然要班师的,他不肯降,咱们就在这里陪他一辈子不成!” 于是传旨,留几支兵,镇守新得城池,其余人马尽行随驾回京。 一到盛京,就叫把洪经略安置在上书房,派四名内监轮流伺候。洪承畴在这时,丹心一片,豪气千秋,一死而外,并无他念。在上书房闭自危坐,瞧那样子,宛似古院枯僧,荒村嫠妇。大凡一个人存了要死的念头,必定把别的富贵利达,货利声色,一切可恋的东西,尽都捐掉,所以心里比了平时,反倒清净透彻。洪承畴绝粒废饮,起初也觉难过,后来得着一法,每逢难过时光,便把文天祥的《正气歌》像念咒般默默背诵。 一诵《正气歌》,诸念尽绝,难过便也好了些。于是每天把这《正气歌》,当作件免苦功课,默诵个不已。 这日,承畴正在做功课,忽地一股奇异香气,触鼻而来。 那香气从鼻子管透进,直沁到脑门里,觉着比一切花香脂馥都来得甜静。接着一阵脚步晌,仿佛一个人走近身来。承畴这双尊目,自城破被擒后一竟没有张过。这会子被这奇异香气一触,触动了他老人家好奇之心,不禁张开眼来,瞧一个明白。不张时万事全休,张开一看,可就了不得,顷刻儿把这老经略吓得个魂飞魄荡。你道进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女子,眉如春柳,面似芙蓉,春融楚国之腰,香委甄家之髻。瞧她打扮,更是妖艳,穿一件桃花素缎绣凤小袄,外罩着密绿缎灰鼠里子、金绣龙凤长祢裆,沿下露出品蓝镶边的裤子。一双天足,穿着枣红缎京式旗圆。一手执着块红绉手帕子,一手提着把耀眼争光的银茶壶。承畴见了这样的女子,不觉突的一跳,暗道:这莫非是妖精么?世上女子,哪里有这么标致!连忙瞪起一双昏花老眼,趁着光亮,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子,急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吗?” 那女子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对着承畴嫣然微笑,一句话也不回话。承畴愈加惊疑,连问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问我吗?我虽不是鬼,比较起来,却与索命鬼也差不多。” 承畴听了这种千娇百媚的声音,仿佛花外莺啼,林间鸟语,轻柔清脆,全身精神顿时健旺起来。不觉问道:“你到底是谁?谁叫你这里来的?你来做什么?如何不说个明白?方才那些话,真是个闷葫芦,越听越叫人昏闷。” 女子听了,樱唇半启,皓齿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难道还怕死么?我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先生都可不必问,先生喜欢死,就当我做催命无常;先生不喜欢死,就当我做救苦菩提。 ”承畴道:“你这人越说越奇怪了。你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做什么?也须说个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虑,实不相瞒,我此来特地要结果你的性命。” 承畴惊道:“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这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决计求死么?” 承畴点头道:“不错,我是要死,是决计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着这么的志气,甘愿殉节,不愿偷生,果然可敬得很。 只是绝食以来,差不多五六天了,依旧没个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饿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个软心肠的人,瞧你这么活受苦,心里怎么不替你难过?因此煎得一壶毒药来奉敬你。这药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马上就见功效。你如果不信,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着捧起银壶,凑在承畴嘴儿上就倒。承畴身不自主,接说:“不错不错,承情承情。” 张开嘴尽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过急了,咽喉里承受不住,咳呛一声,吐了个满地,连女子的蜜绿缎绣金灰鼠祢档上,也湿透了一大块。承畴很是不好意思,不禁两颊通红。回看那女子,却没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着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说道:“这么看来,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禄命,还没有尽绝呢。” 承畴道:“什么话?我立志求死,总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随便先生。” 说着又把银壶凑送上来。承畴接着,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畴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个视死如归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里,家属谅也不少,你在这里殉了节,把他们都抛撇了,致使夜夜金钗,深闺入梦。先生你的心肠,未免太残忍点子。” 承畴低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硬心肠,事到临头,我也叫没法儿呢。城亡兵败,身为俘囚,我要是还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国。要是投降了外国,那不更受万人唾骂了么! 你替我想想,我这境界,为难不为难?” 女子道:“先生说话很是,可惜还有一点儿差误。” 承畴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说,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国家了。” 承畴愕然道:“我的死正为着国家,怎么你倒说我光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聪明人,难道这点子还解不过来?你既然为着国家,尽忠出力,很应该耐着一时的羞辱,图一个恢复,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只仗这个‘死’字,酬报国家,我不知先生这一死,在国家上头,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说可惜有一点儿差误,就在此处。但是先生已经喝过了毒药,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过就尊论差误之处,妄论一番罢了。先生却不要见怪。” 承畴听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言语。女子又道:“一样一个‘死’字,这里头却大有轻重之别。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来,继续你未了的志愿,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现在的明朝,还有谁出来办事?你们中原人,要紧讲着党争,什么东林党咧,西林党咧,吵一个不了,闹一个不休,谁有功夫抗敌?势必至长驱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沦丧,只落得铜驼荆棘,禾黍故宫,还不是先生一死的遗害么?你这一死,就轻于鸿毛了。” 承畴听罢,叹一口气道:“不信你们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穷力尽,只好拼着一死,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呢?” 女子点头道:“为先生算计,却也死得干净。所以我并不来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时候,终不免有些嘱咐,况先生的一副肩膀,担过国家重任,难道到这临死时候,竟一些嘱咐都没有么?” 承畴被女子这几句话,勾动心事,一阵难过,那股酸楚气,从心窠里直冒上鼻子管,两眼中的泪,宛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下来,连咽带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岂有没有嘱咐话儿?胸中千情万绪,怕费了几日几夜,还说不了。现在我死在这里,教我向谁去嘱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后,一点灵魂,飞还故国,倒还可跟心上人儿梦中相诉。万一魂兮无灵,我心头磊磊的遗恨,只好跟着白杨衰草,同埋在塞外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呜咽起来。女子道:“先生且不要伤感,我只道先生没甚嘱咐,却不道先生满肚皮都是话。只为见不着家人,无从嘱咐。先生你眼前竟没一个好替你传话的人么?” 承畴道:“眼前除你之外,还有谁肯和我讲话?你虽是怜悯我的人,但是头回儿相见,如何就好把这嘱咐话儿,请你传达呢?” 女子道:“我不想先生这样磊落豪爽,却还没脱迂儒习气。或者你先生还不相信我。如果信我,还有甚顾忌呢?” 承畴道:“你这么热心,一辈子感激你不尽。我死了之后,还要结草衔环报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女子道:“谁谎你,难道我没处撒谎,却要来谎你垂死的人么?” 承畴见女子有嗔怒的意思,连忙谢过道:“我真昏喷,唐突了美人,万望见耍”女子见他这样,倒嗤的笑了出来。承畴道:“我这样垂死的人,还有你来哀怜着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说的很多,只觉得千言万语,教我从何处说起。就是说了出来,怕你也要厌烦呢。” 女子道:“你说罢,我决不厌烦的。我要厌烦,也不到你这里来了。” 承畴道:“这么我就说了。我心里要说的话,是分着家国两层。那国一边的事,谅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嘱咐。现在光把家里头事情,说给你听罢。我家里还有着老太爷老太太,劝他们两老,须知我做儿子的死在异域,也是分所当然,移孝作忠,古人是常说的。况家里颇有点子产业,他们两个人,尽可以敷衍过去。不要因着我哭哭啼啼,伤坏了身子,教我做儿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们太太,生平得我的好处却也不少,只是娇养惯了,稍有点子不适意,就要使性子。我见了她也有点子忌惮。这回得着我死信,一定闹个天翻地覆,叫老太爷老太太看开点子,不要挂在怀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怜从此堕入苦海了。” 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喉间宛如有一样东西塞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女子见承畴这个样儿,明知他动了心境,就故意挑拨道:“现在先生这么地想念她们,不知这四位姨娘,在家里更怎样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样苦楚呢?” 承畴听了,两行泪珠儿直流下来,哽着声说道:“我的姨娘没一个不是从这千选万选中选出来的,并且定情的时候,也没一个不是指天誓旦,不说在天比翼,就说在地连枝。谁想变生不测,偏碰到这不情老夫,活剥剥拆散我鸳鸯旧侣,害得我花一般艳、月一般洁的姨娘,做了楼下绿珠,楼头关盼。你想,叫我如何处置呢?” 说着把衣袖掩着脸儿,早又呜鸣地哭起来。隔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我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着她罢,她们究属女流,懂什么天经地义!只晓得宠养她的,就是一生知己。 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话,好算甚凭据。恳你日后传信她们,说我洪亨九并不是不疼爱她们,实因她们年纪轻,世界又不平静,日子很不易过,倒还是各人放出眼光,拣一个心满意足的人,跟了他去,乐得后半世逍遥自在,做个快活的人。” 说着,低了头不住地叹气。 女子听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错。但姨娘里头,倘有不愿意嫁人的,你又如何?” 承畴摇头道:“断不会的,女人家水性杨花,有甚气节!听得我这样就死,有这样的遗嘱,怕喜还喜不了,仿佛狱里囚人,听着赦免的恩旨呢。 ”女子变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轻了,女子和男子,有何异样? 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恶恶,终不能一笔抹倒。洪先生你认真这样轻看女子么?” 承畴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安心诬蔑女人家。 不过现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儿安置她们。这几句肮脏言语,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谅点子才好。” 便又叹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们住在一处,生生死死,永不相离。怎奈命运不济,我偏偏要死在此间,倘教她们守节,别说太太要跟她们呕气,就是她们心里,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测。倘或她们不肯,那就坏我名气,辱我门户,倒不如爽爽快快,做个方便的好。她们听了就走,人家也不会说她们失节,只说是遵依我的遗命。万一她们不走,那她的志气,我的声名,岂不是要增长起十倍。方才说那肮脏言语,就为这缘故,你如今懂得么?” 女子点头道:“懂却懂得,不过先生到现在的时候,还用这样保全声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声名,就来诬蔑我们女子,在先生心上,倒还过得去么?” 承畴听了,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女子道:“怎么又不言语了?讲呀!” 承畴寻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尽。但你心儿又巧,口儿又利,决不是寻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来探我隐情么?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还顾甚隐情不隐情。 只觉得你的高义,上薄霄汉,请你说个姓名。也教我镂心镌肝,做个最后的纪念。” 女子听了,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睃了承畴一眼,随道:“方才不是向你说过,要是喜欢死,就当我催命无常,要是不欢喜死,就当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记了么?” 承畴起初,原立意要寻死,万万不肯活着的。自与那女子接谈后,聆了这番通明透僻的议论,见了这副浅笑轻颦的举动,不知不觉,把那要死的念头,渐渐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该喝尽一壶毒药,少顷药性发作,定然性命攸关。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风驰雨骤大将征南 电掣雷轰睿王摄政 话说承畴已降,清太宗又新得了一位开疆良佐,创业谋臣,心下自是欢喜。只可怜洪老先生家里,还没有得着确信,只道他老人家同着邱抚台,一块儿尽忠报国,合家子号啕痛哭。忙忙的刊行状,送讣文,开丧受吊。一面延请高僧高道,招魂设祭,拜忏诵经。具叶梵声,通宵不绝。那些寅年世谊,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对的,也有送祭文挽诗的。崇祯皇帝辍朝三日,赐祭九坛,并亲临洪府吊奠,临风洒涕,不胜嗟悼。赠荫赐谥,又饬地方有司建立专祠,春秋致祀。荣哀之盛,冠绝千秋。那地方官奉了圣旨,不敢怠慢,忙忙勘定地段,办齐木石,雇集工匠,正要动工建造,忽见街谈巷议,传说纷纷,都道:“经略没有殉难,鞑子用美人计,叫鞑后送参汤经略喝,假称是毒药,经略原是好色之徒,被鞑后一阵鬼迷迷的,六神无主,就降了鞑子了。” 地方官不敢隐瞒,就把传闻的话,奏达九重。 崇祯只不过叹了两口气,也就丢开不究。 承畴在满洲,虽然得着太宗宠任,心里终还惴惴,怕的是明朝皇帝,天威震怒,加罪家属,逃不了个灭门惨祸。这日,密探报来,才知崇祯大度如天,家族安然无恙,自喜道:“亏得没有殉难,不然,不白丢了一条老命!” 既而想到崇祯待己的恩情,未降以前怎样,既降以后怎样,五中感动,不觉又洒出几滴天良眼泪来。正在洒泪,忽报圣旨下,慌忙摆香案接旨。 只见那太监,并不曾负诏捧敕,笑吟吟进来,三五个小太监,手里各擡着几件小东西跟在后面。那太监直到厅上南面而立,宣旨道:“奉上谕红珊瑚顶子一个、白玉翎管一支、白玉四喜般子一个、孔雀翎一支,颁赏给洪承畴。” 宣毕旨,就把御赐各物交给清楚,茶也不吃,辞着去了。 承畴送过钦差,立刻更换衣服,入朝谢恩。轿子到东华门停下,承畴出轿擡头瞧时,见东华门额上,写着“文德坊”三字,点头道:“怪通鞑子都称西华门做武功坊,东华门做文德坊,原来门额上有着这么几个字。” 进了东华门,向内一条大甬道,是白石铺成的。甬道尽头,才是午门。门上一个朱地蟠龙竖额,额上三个金字,道“大清门”。大清门前就有几个晶顶蓝翎的三四等待卫,站在那里谈天。一进大清门,就见祟阁巍峨,层楼高起,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壮丽辉煌,笔难尽述。 左边是飞龙阁,右边是翔凤阁,中间正殿就是崇政殿了。早朝已过,关闭得静悄悄地,三五个小太监在丹墀上耍子。承畴不去惊动他们,越过崇政殿,就是师善斋了。师善斋门口,站着两个蓝顶箭袍的太监。承畴陪着笑道:“二位公公好。” 两太监见是承畴,也忙陪笑相迎。承畴道:“主子在师善斋不是? ”太监回说:“在月华楼上,跟范内阁两个瞧什么呢。方才孔有德送了一张什么图来,爷在霞绮楼,叫进老孔,问了好一回子话。这会子,又叫范内阁到月华楼,光景就为这张图哩。” 承畴说:“费公公神,回一声儿,说洪承畴谢恩求见。” 太监道:“什么话,这是咱们分内之事,说什么费神不费神。” 说着回身上楼而去。 霎时下来,传说:“爷传你进见。” 承畴随着太监上楼,见太宗坐在炕上,范文程侧坐在下,案上摊着一张地图。太宗双睛奕奕,正在瞧那地图。太监抢上一步回道:“回爷话,洪承畴传到。” 太宗擡头,见洪承畴剃得精光的头,那三五根花白头发倒也梳成一条辫子,戴着红纬大帽,上顶红珊瑚冠子,后拖新赐的孔雀翎,蓝缎箭衣,天青缎外套,订着头品绣鹤补子,套着沉香朝珠,脚下尖头缎靴,两手垂着马蹄袖,举止雍容,不愧为新朝佐命。彼时承畴早跪下谢恩,站起身又请了个双安。太宗笑道:“这副打扮,水红袍纱帽,好看多了。你们中原,别的话且不用讲,就那衣服,拖遝得要不的,如何再会强呢?” 承畴应了几个“是。” 太宗道:“谢阁老坏事了,你知道没有?” 承畴道:“皇上问的,想就是谢升了。谢升,人极聪明,崇祯皇帝也很欢喜他,如何倒又坏了事?” 太宗道:“就为和议的事情。刀兵原不是好事情,一动刀兵,就大伤天地的和气。咱们这里几回派人到中原讲和,你们那兵部尚书陈新甲,到也很欢喜和议,跟咱们来往了好多书信。前回陈尚书差来那个职方郎中马绍愉,我也没有待慢他,为的是两国讲了和,就好免去多少是非口实,省去多少兵马钱粮。哪里知道你们崇祯皇帝,并不是真心要和,把力主和议的谢阁老陈兵部,一并命掉了。陈兵部听说还要斫脑袋儿呢。你想想,你们中原有着这么一位不知好歹的主子,国家事情,要坏不要坏?” 承畴先应了几个“是。” 然后道:“皇上容奏,和议这桩事,崇祯倒也是真心,不过他就是要顾面子的不好。心里很是要和,面子上偏是要主战。谢升、陈新甲这一层上头,都没有体会到,所以就把事情弄差了。” 太宗笑向文程道:“老范你听此谕如何?” 文程道:“对得很。听说议和事情,陈新甲私告传宗龙,传宗龙又私告了谢升。谢升在崇祯跟前提起宗龙的话,崇祯就大大不好意思。谢升解说道:‘倘肯议和,和也可靠。’崇祯默然。后来众御史见谢升,谢升就说崇祯意思要和议,众御史就交章参劾,说谢升逢君之恶。崇祯面子上下不去,才把他革掉的。陈新甲人办和事,崇祯原叫他不要泄漏。这回马绍愉回国,把议和情形,报纳新甲。这一封密书,被他的家人当是捷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崇祯责问他,他又不肯认错,才把他下狱的。照这两桩事情瞧去,承畴的话,真一点儿没有错。” 太宗道:“周延儒又召用了,此人如何?” 承畴道:“周延儒是东林名吐,此人召用,必定大有一番作为,我们倒不可不防。” 文程笑道:“亨九是东林党,一说到东林党,就这么的张扬。东林人物,别的我不知,这周延儒,我却知道他是声色之徒,一点儿没有用的。他在阁时,并没有把善政行出来,钻头觅缝,一味的讨主子好。知道崇祯宠幸田妃,他就买通了田妃宫里头太监,田妃爱什么,传信给他,立刻采办了贡进去。因此田妃在崇祯跟前,倒很替他说几句好话。一日,偏不巧,崇祯在田妃宫里,瞧见田妃脚上绣鞋精巧异常,不觉举起来一瞧,哪里知道,上面有一行细字道:‘臣周延儒恭差。 ’崇祯就此鄙薄他,把他的相位撤掉。时人有诗咏此事道:花为容貌玉为床,白日承恩卸却妆。三寸绣鞋金缕织,延儒恭进字单行。 罢相归家,又娶了个富家寡妇。这寡妇原本嫁给一个寻常人,夫家出来打官司,从县里直告到道里,缉捕得严不过,这人家吃不住,就把寡妇送给了延儒。延儒倒白白的享受艳福,时人咏他这事,有‘新来艳质可怜身,绣幕留香别作春’之句。 你想这么一个人,崇祯召用来,济得甚事?” 太宗道:“崇帧罢黜主张和议的人,是明明要跟咱们开战。咱们不杀去,他们必然杀来。先下手为强。我想就起马步三军,杀向中原去。你们瞧好不好?” 文程道:“连年用兵,将士们似乎太劳苦一点子,就是供给粮饷,国力也恐怕有点儿来不及。依臣浅见,还是休兵息民,培养培养精力的好。” 太宗道:“你是主张缓进兵。” 随向承畴道:“洪先生,你看如何?” 承畴道:“臣主张进兵,中原现在内乱蜂起,李自成横行汴、洛,张献忠称霸凤、庐。朝里几位执政,都弄得心慌意急,脚乱手忙。要取明朝,正在此时。若待它内乱削平,国力充足之后,咱们虽然兵多将广,究竟没这么便当了。” 文程道:“臣探听得明朝这会子,防守得非常严密,关内关外,并设两个督帅,昌平、保定,并设两个总督,又有宁远、水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个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个总兵,星罗棋布,处处设防。咱们进兵,还有甚便宜好占?” 洪承畴道:“弹丸儿般一点地,派了这许多大官,事权如何能够专一?大明国的坏处,就在这上头。” 太宗点头道:“究竟洪先生见识与别个不同。洪先生你来瞧,这一张地图,是孔有德叫人送来的。” 承畴走近一瞧,见蓟州、河间、山东兖州、乐陵、信阳东原、安邱等,凡畿南各郡县,无不朗若列眉,并且某处若于人马,某处若干粮饷,某处兵强,某处将勇,都注写得明明白白。承畴瞧毕笑道:“有了这么一张地图,我们出兵,臣敢保得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太宗道:“那也再瞧罢了。” 于是议定出兵。正是:聚米殿前,不殊持筹之马援;推秤局上,无须决策于张华。 即日,拜豫通亲王多铎为靖南大将军,大贝勒豪格为一等大臣,李永芳、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为随征大臣,挑选八旗精卒三万,浩浩荡荡直向中原进发。前麾所指,神鬼为之心惊;列阵齐呼,风云倏焉色变。地越飞狐之险,人矜射虎之雄。豕突而前,狼贪弥甚。 且暂按下。却说清太宗自从命将出师之后,身子就有点子不适,头眩目昏,事也懒怠做。一应朝政,命和硕睿忠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内阁大臣范文程、一等大臣洪承畴帮同办理军国重事。教睿忠亲王到寝宫回奏,面候旨意。连日接到南征捷报,知道多铎大破明军,蓟州、河间、兖州等八十八座坚城,尽皆打破。明国官吏,望风迎降,明室宗支鲁王以及各郡王人等,自杀的自杀,被擒的被擒,势如摧枯拉朽。正是:军声雷动,兵甲天来,虎威所震,螳臂何挡!军事虽然顺手,无奈太宗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塞外又没有好大夫,太医院里几位御医,大都是中原江湖卖药之流,开出来药方与病症是毫不相关的,服下去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添重起来。宫里妃嫔人等,虽都异常着急,苦于权不相属,无能为力。睿忠亲王多尔衮,情关手足,虽当国事傍午,却每天总要进宫来问候两三回。一到黑夜,就在寝宫侍疾,每至鱼更三跃,才回邸第。吉特后见他往来劳瘁,叫他索性住在宫里头。在吉特后体恤宗亲,无微不至;而睿忠亲王,因为外面口碑不好,自己要避避嫌疑,究竟没有答应。 英雄独怕病来磨。太宗平日很是要强的。如今病到这般田地,心强力不足,无可奈何,就有些不如意事情,也只好眼开眼闭,付之一叹而已。病魔原是很奇怪的一件东西,与弱的人有缘,与强的人无情。与他有缘分,便承他情,频频光顾。所以身子软弱的,常被病魔缠绕,而自去自来,于生命倒也没甚妨碍。与他没有情分,平时虽然不敢前来亲近,但是不病便罢,一病便就要了你性命。因为没有情分的缘故,太宗身子是强健的,所以病到这么沉重。自壬午年冬季得的病,病过一冬,到来年正月里一年,肉都瘦干了。阖宫妃嫔人等,好不心焦。太宗在床上,眼巴巴只望多铎、豪格回国,连下三道上谕,专差飞驰到军,催促多铎班师。太宗向吉特后道:“我能够见一见多铎、豪格,死也瞑目了。我弟兄一辈里,只有多尔衮、多铎最为聪明、最为能干,也最为忠顺。下一辈呢,豪格这孩子,脾气儿、性情儿,都还与我相像。他虽不是你所生,你们日后,切不可亏待他。至于福临这孩子,也是天数,既经立为太子,也不用说别的话了。你是聪明人,一应事情,自己总都明白,也不用我多嘱咐了。” 吉特后一个没意思,梨花粉脸上,顿时推起两朵红云,变成海棠春色。太宗讲了一会子话,触动中气,喘作一团。消愁见了,慌忙爬上龙床,替他轻轻捶着。补恨倒上一杯参汤,试了试冷暖,用小银匙舀着,送到太宗唇边略喝了半匙,摇摇头就不要了。闭着眼,鼻息微微,似乎养神。 吉特后轻轻退出,才至寝宫外舍,软帘动处,含芳笑着招手儿。吉特后低问做什么,含芳走近身悄悄道:“睿王爷找娘讲话呢,我因见爷正跟你讲什么,没有进来回,我那爷最会多疑的,所以我不敢。” 吉特后道:“多尔衮在哪里?” 含芳道:“睿王爷现在衍庆宫,等候你多时了,快去罢!” 吉特后道:“快去不快去,干你甚事,要你多讲!” 说着,扶着含芳的肩就走。袅袅婷婷才行得四五步,忽见补恨掀帘追出,连喊“娘回来!娘回来!” 吉特后停步问道:“又是什么了?” 补恨道:“爷召娘呢!” 吉特后嗔道:“我有事,没得空呢!” 扶着含芳头也不回,径向衍庆宫去了。 却说靖南大将军豫通亲王多铎,奉命入寇中原,铁马嘶风,金戈耀日,霜天吹角,雪夜搴旗。健将军之猿臂,弓劲鸟号;慑强敌之狼心,剑寒龙吼。碰着明军,宛是秋风扫落叶,一卷而空。大明国的总督、巡抚、总兵、副将、各大员、各开府,平日威镇一方,尊严无比,画堂抵掌,慷慨激昂,一听到“鞑子杀来”四个字,不知怎样,腿子里就会颤起来,不是白昼弃戈,就是仓皇夜遁。因此;多铎这一支兵,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驰骤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只两个月功夫,连下畿南、山东州县八十八座城池。多铎大飨士马,传令拔营回攻北京。正要出发,流星探马飞报敌情,口称崇祯帝特派周阁老出京督师,现在明军都在通州一带驻扎。那周阁老坐着八擡大轿,前呼后拥,旌旗戈矛,足有一千多里。公侯各爵爷,五营各都督,都各穿戴着蟒袍玉带,伏在道上迎接他,听候他的号令。多铎道:“周延儒不过一个东阁大学土,哪能就有这样的威严?” 探子道:“崇祯帝这回共派两位阁老:吴阁老专办流贼,周阁老专办咱们。因为咱们兵强势盛,特赐周阁老‘如朕亲行’金牌一面,上方宝剑一口。出京之日,崇祯亲替他饯行,御赐三杯美酒。崇祯这么宠他,他的威势,所以比别人高一点。” 多铎笑向众将道:“周蛮子这么会摆架子,咱们就去打掉他这架子。 ”说着时,第二道探子又到,唤进一问,才知周阁老在军营中,每日不过与众清客斗纸牌,着围棋,饮酒娱乐,营里事情一概不问。多铎笑向众将道:“祟祯用这种人做阁老,怎么不要倒糟?” 忽报本国钦差传紧急上谕到。多铎穿戴公服,率同马步各将,开营跪接。宣读完毕,才知太宗身染重病,宣令班师回国。 送过钦使,传令各将,把所掳子女玉帛,部署定当,立刻拔营东归。行到半路,又接着一道催促的上谕。于是大小三军,昼夜兼程而进。将入国门,第三道上谕,适又颁到。 这日,凯旋军离奉天京城,只三十来里路,多铎传令下马休息,吃点子干粮,再行走路。忽见两匹快马,一先一后,飞一般自东而西,跑到军前。那人滚鞍下马,口称“南征各将,跪听宣读红诏”。这一来轰雷掣电,众人都没有防备,不觉俱各一楞。多铎究竟老世故,就问那人道:“你说的甚样红诏,讲明白了,我们才敢行礼。” 那人道:“大行皇帝已经宴驾,遗诏皇太子即皇帝位。新皇帝年在冲龄,叫和硕睿忠亲王摄行皇帝事,就封多尔衮为摄政王。” 众人一听此话,俱各面面相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泣秦庭三桂乞师 伸大义睿王讨贼 却说靖南大将军豫通亲王多铎,连接太宗三道手诏,督率马步各军,拔营齐起,不分昼夜,赶回满洲。才到奉天,还没有进城,就接着新皇登极红诏,知道国政都由睿忠亲王一人摄理,心里虽然不很愿意,但事已成,争也没用。并且深知多尔衮手段狠辣异常,不准备周到,决然不敢这么行。自己才具又万万敌他不上,要是不答应,异日定然遭他毒手。沉吟一回,面子上便故意做出喜欢的样子,率同阖营将士,接过红诏。接着就是哀诏颁来。大贝勒豪格一见哀诏,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于是多铎率同大小三军、马步各将齐声号哭。这哭声借着天风,扬将开去,简直是天崩地陷,岳撼山摇。号哭了好一会子,多铎停住,众将也都一齐停住,整队人城。先具着吉服,朝见过新皇。然后更换孝服,跟随御驾,到大行皇帝梓宫前哭临。那新皇帝,不过是个孩子,懂什么躄踊号泣,一应仪注,都不过任人摄弄而已。众贝勒里,大贝勒豪格是不用说了,其余如四贝勒叶布舒、五贝勒硕塞、六贝勒高塞、七贝勒常舒等也都十分哀戚,就是大贝勒鞱塞、十一贝勒博穆博尔古,平日虽然失宠,究竟父子关于天性,对着梓宫,也竟哭得泪人一般。豪格想起太宗素日雄心壮志,虎跃龙骧,何等英雄!何等威武!只落得如此下场结果,俯仰今昔,愈益悲哀不已。此时飞龙阁中,请有一百名喇嘛高僧在那里日夜诵经作法事。一到奉安山陵吉日,用一百零八名舆夫,请出梓宫,驼象骡马,旌幡旗盖,亭幔辂仗,蜂簇而下,接接连连,足有三五里长。 皇太后、皇帝、摄政王、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以及文武各大臣,无不亲行恭送。沿途都盖搭着芦殿,预备停站。正是鶾鷅首辙,惨看白虎之抗旌,裘衮委衿,悲起火龙之耀彩。 当下奉安完毕,范文程、洪承畴两个商议了好多天,才定出个庙号来,叫做太宗文皇帝,皇陵名儿就叫做昭陵。这时,满洲全国政权,都在多尔衮一个人手里。这多尔衮办事认真不过,万机旁午。日里办不完,焚膏继晷,竟然彻夜通宵地办去。 皇太后吉特氏,悯他来往辛苦,特沛殊恩,就赐他在大内衍庆宫安歇。多尔衮被此殊荣,涕零感激,越发的劳瘁不辞。但凡掌权的人,总不能人人见好,有得着好处的人怀他恩,就有得不着好处的人怀他恨。何况多尔衮少年性情,一朝权在手,总不免意气用事。那些不得志的小人们,无风生浪,造出好些不尴不尬话来诬蔑他,渐渐吹到皇太后耳朵里。虽然,上天下泽,名分悬殊,究竟青年孀居,瓜田李下,终不免要避忌一点子。 于是降下懿旨,教摄政王不必住居大内,每日未完政务,准其归邸办理。 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正秉着烛批阅奏章。长史官进报洪承畴禀见。多尔衮叫请。承畴走进,请过安,坐下。多尔衮问他来意。承畴道:“有件喜事,特来报知王爷。” 多尔衮忙问:“何喜?” 承畴道:“中原流贼势焰,非常利害。张献忠打破了四川,李闯打破了山西,崇祯皇帝慌得手忙脚乱,大明江山,看来早晚就要不保。坐山观虎斗,咱们正好收这一注大利呢。” 多尔衮道:“老亨,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承畴道:“现有李闯檄文,是老臣托人抄录来的,王爷请听罢!” 说着,随在靴统里摸出一张字纸儿,摆在案上。承畴便摇头摆尾,拉著文章调念将出来,只听他念道:新顺王李诏:明臣庶知悉,上帝监观,实推求莫,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惟往代,爰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悉治忽之故。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公侯皆食肉纨绔,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齿糠犬豕,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聿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乎侵灾。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病疾之痛,念兹普天率土,碱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应虑尔君。若臣未达,帝心末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番几,朕将加惠前人。 不吝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章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章而之仁,凡兹百工,勉保乃辟,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唯今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于宗公,勿占危于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谨诏。 承畴念得非常起劲,多尔衮一个字也不懂,忙道:“别念了!你那文话儿,听得人闷得慌,还不如老老实实讲了吧!你们汉人,最喜欢咬文嚼字,一句没要紧的话,必定要拖长了,堆砌上许多文话儿,才算雅致,其实有何用处!起先范文程也是这么着的,被我说了好几回,才改了。像孔有德等几个人,就没有这脾气儿,我倒很喜欢他呢。” 承畴起身道:“王爷教训的是,这一篇是李闯的檄文。” 多尔衮道:“我知道,上面讲点子什么话?” 承畴道:“大约讲皇帝是很不容易做,崇祯并不是昏君,只因手下用的都是坏人,把事情弄坏,国中百姓,苦得要不的;又说自己起事,全为拯救百姓;结尾是叫明朝君臣投降的话。” 多尔衮道:“李闯敢说这样大话,想来势焰必然不校等他们明朝打掉了,咱们再慢慢收拾他。” 承畴道:“王爷明算,正与老臣暗合。” 多尔衮道:“咱们明儿就下教治兵,只愿早早取得中原。洪亨九,你也可以和家里人团聚了。 ”承畴道:“这个全仗王爷洪福。” 当下辞退。 次日,多尔衮果然下教练兵,预备南征。过不多几时,接着探报,知道李闯举兵北犯,代州、宁武、大同、居庸相继沦陷。周遇吉力战身亡,杜太监举关降李闯军。现在北京被李闯军围困,紧急异常。多尔衮笑向承畴道:“老亨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说着时,二道探报又到,报称:“北京城被李闯打破。 崇祯帝煤山自缢而死,周皇后等尽都殉难,皇太子不知下落。 现在明朝官吏,纷纷上表劝进,李闯不日就要即真称帝了。” 众人都还不在意,洪承畴是受过崇祯恩典的,不觉天良发现,心里一酸,那泪珠儿扑飕飕直滚下来。多尔衮见了,十分赞叹,回向范文程道:“明朝的官,只要都像他那个样子,国也就保得住了。” 文程道:“诚如王爷明训,有人自南朝抄得劝进表来,其中有句道:‘陛下问罪燕都,威行夷夏。吊民江左,泽及昆虫,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独夫授首,四海归心。伏念臣××衰残无力,愿为放牧之牛。摩顶知恩,甘效识途之马。’做这劝进表的人,也是受过明帝恩典的,比起咱们洪亨老来,真是天差地远了。正应了古人两句话,叫做‘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承畴听了他们的唱和,一个没意思,顿时满脸通红。正在没意落场,忽报明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三桂特差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前来下书。多尔衮唤进来使,两人行过礼,呈上三桂书信。多尔衮令范文程拆开瞧时,只见上写道:大明国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三桂,谨泣血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以蚊负之身而镇山海,思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贼犯阙,奸党开门,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今天人共愤,众志已离,其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 各省宗室,如晋文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三桂受国厚恩,欲兴师问罪。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合兵以灭流寇。则我朝之报北朝,岂惟财帛而已哉?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惟殿下实昭鉴之。 文程照信讲说了一遍。多尔衮道:“要取中原,倒也是个好机会。只是李闯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你们替我筹画筹画,怎样回复得好。” 范文程道:“依臣愚见,还不如仍旧用以汉人杀汉人的老策,先把三桂招降,就派他跟李闯兵马交战,等他杀得气疲力尽,咱们乘势再一战,不就完结了么。” 多尔衮道:“这计策很妙。你就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 文程应诺,霎时回书写好,念给多尔褒听道:大清国摄政王报书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今则不复出此。惟有底定国家,与民休息而已。 夫伯思报主恩,不共流贼戴天,真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中钩,后称仲父。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爵藩王,国仇可报,身家可保,如山河之永也。流贼戕害明帝,腥闻秽德,薄海同愤。明之仇,亦我之仇也。当亲督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不返旌,期必灭贼,拯民水火。顺治元年四月日。摄政王报书。 文程念毕,又仔仔细细解说了一番。多尔衮点点头,就教交付来使带回。于是下令:入关讨贼。命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擡着红夷大炮,统率汉军,为前部先锋,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各统劲旅万人为第二队,多尔衮亲统八旗马步各将为后应。正是:气驰星电,威振霾风。月明山海关头,云黯长白山下。满眼旌旗,动金笳而出发;横腰弓箭,控铁骑以长征。从外面瞧起来,满洲人这一支兵,也可算得仁义之师了。 暂时按下。 看官,方才提起的那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的吴三桂,你道是怎么一尊神佛?让小子把他来历,慢慢补叙出来。这吴三桂,表字长白,南直隶高邮县人。他的老子吴襄,官为京营提督。 三桂不过是个武举,靠着老子的福,在营里当著名都督指挥。 后来吴襄失机下狱,就有人在祟祯跟前保举三桂,说他如何如何干练,如何如何英雄。崇祯原是好奇之人,就想抄袭虞舜殛鲧用禹故智,下一道特旨,超擢三桂为总兵官。祟祯十四年,跟随经略大臣洪承畴救松山,打了个大败仗,亏得逃的飞快,总算没有被擒。不然,也早与亨九先生,一块儿做了新朝佐命。 这会子,秦庭乞救,也不庸费他的清神了。闯军气氛日恶,崇祯忧问廷臣。廷臣都与三桂父子要好,都道:“欲平流寇,非重用吴氏父子不可。” 于是起复吴襄,仍为京营提督,加封三桂为平西伯,钦赐蟒袍玉带,上方宝剑,命他出守山海关,恩遇之隆,莫与伦比。 这时,闯军气氛利害,一夕数惊,京里头各勋戚大臣,无不提心吊胆。田贵妃的老子田皇亲,名叫田畹的,有着数百万家计,家里盖著名园,蓄着声伎,金珠玉帛,锦绣绫罗,更是堆山溢海。这日,闻报太原失陷,晋王朱求桂被执,晋府历年聚蓄,尽被李闯掠尽,心中忧甚,不住地唉声叹气。忽闻一片丝桐声响,清越异常,从回廊水榭,吹送而来。问左右道:“谁还在哪里作乐?左右回说:“太君在淩波小榭教陈圆圆操琴呢。” 田畹道:“人家急得这么着,她们倒恁地闲说着。” 便举步向园中来,走尽虎皮石甬道,从回廊中抄将去,早见淩波小榭四扇小窗儿开着,湘帘高卷,一个十八九岁女郎,临窗而坐,眉黛低垂,指环微动,屈春葱而挑拨,连玉腕以玲珑。韵出迟迟,恍听东丁檐马;声流细细,如闻银甲弹筝。阑质娉婷,蕙心敏妙,不是陈圆圆是谁呢!旁边坐着个中年妇人,正是自己结发妻子田太君。 田畹走进小榭,田太君早站了起来。田畹强笑道:“太太倒高兴,教这小妮子弄这个。” 田太君道:“她聪明得很呢,只教一遍就会了。” 田畹道:“可惜这么一个好孩子,修得慧,没有修得福。不然,早抵了咱们贵妃娘娘这个缺了。” 圆圆听说,推琴而起,笑道:“皇亲太君这么疼我,如何还说我没福? ”田畹道:“我老了,没中用了,辜负你青春年少。” 圆圆脉脉无言,咬着指甲儿,只瞧着太君。太君道:“圆圆你把新学会的《朝天引》鼓一曲皇亲听。” 圆圆应着,正要鼓时,田畹止道:“不庸鼓了,我没心绪听琴曲呢。” 太君道:“皇亲,你这几天满脸都是心事,到底为点子什么?咱们贵妃虽然没了,皇上的恩眷,依旧一点儿没有减。” 田畹道:“恩眷虽隆,总要世界太平才好。现在流贼声势浩大异常,今儿接到惊报,太原又失陷了。晋邸累代精华,都被掠得干干净净。这里离山西又近,咱们积贮又多,贼要不来便罢,要是一朝有个什么,你我这半生心血,不尽付东流了么?怕你我两条老性命,还都要不保呢。” 太君道:“京城里头,兵马有到多少,满洲人来过两回,也不曾有什么,何况这几个毛贼?就是真要有什么,也是大数使然。你这会子就急煞,也没用。” 回向圆圆道:“圆圆,你听我的话说得错了没有?” 圆圆道:“太君的话,果然没有错。只是古人说得好,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咱们这会子,只要尽心竭力防备去,防备得周到,或者能够挽回天数,也未可知!” 田畹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问你,你可有防备的法子,快讲给我听听。” 圆圆听了,嫣然一笑。欲知陈圆圆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酒绿灯红双心互印 莺亡燕去一怒冲冠 话说陈圆圆瞧了田畹这副着急的样子,不禁低鬟一笑,随道:“皇亲,你是明白人呀,从来说治世靠文臣,乱世靠武将,皇帝尚且如此,何况你我。现在只消拣选个巴靠得住的武将,跟他交好起来,到紧急时,也好有个依靠,省得急来抱佛脚。 ”田畹道:“满朝武臣,谁是靠得住,谁是靠不住,我一点儿不知道,教我从哪里选择起?” 圆圆道:“宁远吴将军,所部都是精卒,朝廷靠他为北门锁钥,现方召见在京,皇亲结识了他,就不要紧了。” 田畹道:“你说的不就是宁远总兵吴三桂么?现在调升山海关总兵了。前儿在平台召对,皇上宠爱得要不的,敕封他为平西伯,并钦赐蟒袍玉带、上方宝剑各种东西。 此人果然是个英雄。” 又笑向太君道:“太太,圆圆这妮子,眼力果然不错。咱们交结了吴三桂,恁是什么也都不怕了。” 说到这里,忽又皱眉道:“我跟他虽在一朝做官,平素间素无来往,这会子忽跟他结起交情来,也恐他不愿意呢?” 圆圆道:“咱们家里的女乐在这北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吴将军艳羡得很呢,你老人家去邀请时,只消说请他来赏鉴女乐,我晓得他一定喜欢的。” 田畹沉吟不语。圆圆道:“皇亲,你还有什么不知道,晋朝的召季伦,歌姬舞女,起初从不肯借给人看,等到玉石俱焚时,他这金谷园,到底何会关注。” 田畹听了这几句动魄惊心的话,不禁毛发悚然,决然道:“你的话是,我就去邀请他,我就去邀请他。” 一边要冠带,一边传呼提轿。 匆匆忙忙,乘着轿子去了。 不过一顿饭时光,就听人喧马嘶,闹成一片。步声杂遝,一个家人气喘吁吁奔进,报说:“平西伯爷驾到,老爷传谕,叫姑娘们预备呢。” 说毕,匆匆的就想走。太君叫住,问道:“客来了么?” 家人道:“来了,老爷陪着在东花厅待茶。我还要到厨房去,传谕办酒。还要叫小么儿们点灯,还要叫他们开十年陈的竹叶青好酒。” 话还未了,外面一片声喊传总管,那家人一边应着,—边道:“姑娘们快梳妆梳妆,更换更换衣裳,老爷性急,怕又要来催了。” 说毕,匆匆而去。太君道:“也没见过这么慌乱,连回句话儿工夫也没有。” 随向圆圆道:“你回房去梳妆罢,省得急脚鬼似的,一趟一趟来催。” 圆圆笑道:“我就这么着了,浓脂抹粉,怪没趣味儿,还是家常装束,随随便便,倒还不失天然丰润。” 太君道:“既然你欢喜这么,就这么也好。” 一面命小丫头,传语各姬人,赶快理妆,小丫头子应着去了。只见田畹急急走人,见了圆圆,诧道:“怎么还不去更衣?” 太君道:“她说就这么了。” 田畹皱眉道:“就这么吗?怕长白不喜欢呢!” 圆圆听了,桃腮上顿时烘起两朵红云,连嗔带笑地说道:“皇亲,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他是客,咱们是主人,天下那有客人强过主人的道理。喜欢不喜欢,由他罢了。” 田畹忙道:“好好,不换衣服也好,你快快出来罢。” 此时众歌姬都已梳妆齐备,一个个明珰翠羽,华丽非凡。田畹道:“你们都伺候着,我去陪他进花园来。那酒席就叫摆在桂花厅罢。” 道言未了,家人入报:“吴伯爷说,军务紧急,不及久坐,就要告辞了。” 田畹听说,慌忙走了出去。一时总管进来向太君道:“吴伯爷被老爷留住了,伯爷手下的各位将爷,也被府里清客让在西花厅喝酒了。所有带来的马夫轿班,都教帐房赏发了银钱,让在厨房里吃饭了。现在老爷就要陪吴伯爷进园子里来了,请太太传话姑娘们伺候着罢。 太太也该回避回避了。” 太君道:“也是,我才吩咐过呢,正要回房去了。” 随向圆圆道:“圆圆,你就领她们桂花厅去罢! ”说着,扶了小丫头子,向上房而去。 这里陈圆圆同众歌姬,便似点水蜻蜒穿花蛱蝶,一阵风的吹到桂花厅。见楠木桌子上,玉杯象箸,都已陈设妥贴。楠木椅上,披着狐皮坐褥,火炉里烧着兽炭,暖烘烘阖室生春,“北地严寒二月尚未解冻故也”。暗忖:怪道都说妃子家富贵,请这么大客,酒筵都是咄嗟立办,要是差一点子的人家,如何能够。思想未已,家人报称伯爷进来。擡头瞧时,只见田畹陪着一位剑眉星眼虎步龙行的英雄进来,看去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却生得英姿飒爽,豪气淩云,比着举步伛偻的田皇亲,真是悬天隔地,大不相同。圆圆一双莹莹的眼波,只注射在三桂身上,连田皇亲如何按席,家人们如何上菜,如何斟酒,都没的瞧见。直待田畹吩咐奏乐,同伴们扯她衣袖,方才觉着,于是跟着众歌姬,调丝弄竹,奏起乐来。 三桂此时,也无心于酒,两道电一般的眼光儿,射住了众歌姬,不住地晶评衡量。只见这一个是艳影淩波,那一个是纤腰抱月,这个是梨颊娇姿,不愧春风第一,那个是柳眉巧样,何殊新月初三。看来看去,个个都是好的。忽见靠后一个谈妆的,脂粉不施,衣裳雅素,那副逸秀的丰神,令人见了,真可扑去俗尘三斛。在群姬里头,宛如朗月明星,高悬天表,显得两旁列宿,都没有光彩了。只见那人抱着个琵琶,侧着身在那里弹,慧心独连,妙腕轻舒。忽如蕉雨鸣朱,忽如松风入室。 听得三桂出了神,执见玉杯儿,呆呆的忘记了喝酒。田畹道:“长白,酒冷了,换一杯儿罢。” 连说三遍,三桂才如梦初醒,瞿然道:“不用换得。老皇亲,我问你,这位绝色女子,可就是陈圆圆姑娘?” 田畹道:“是的。上月进献给圣上,圣上没有收纳,暂时留在老夫家中。” 三桂道:“国色无双,汹足倾城倾国。老皇亲拥着这样的祸水,难道倒不惧怕么?” 说毕,狂笑不已。 家人送进邸报,田畹接来一看,顿时面色如土。三桂问是何事,田畹道:“都是警报,代州总兵周遇吉、真定总督徐标,两道告急本章,都说贼势非常利害。咳,长白,倘或一日寇临城下,我这巨万家资,如何?如何?” 三桂遽道:“老皇亲,如果能把陈圆圆姑娘赠给我,我吴三桂保护尊府,当比保护国家,还来得要紧,还来得尽力。老皇亲,你意思怎样?我吴某边关上,现有雄兵十万,猛将千员,你有了我这么一支兵保护,就有十个李闯,也可高枕无忧了。老皇亲,你心中到底怎样? ”田畹此时心慌意急,随口道:“那总可以商量,总可以商量。 ”三桂急忙起身,向田畹深深一恭道:“这么,拜赐厚恩,我就要告辞了。” 慌得田畹还礼不叠。三桂随向手下人道:“擡我的暖轿进来,就请陈姑娘上轿。” 从来说天子三宣,将军一令。一声吩咐,暖轿早已擡进。三桂笑向圆圆道:“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拜辞老皇亲,咱们走罢。” 正是:小姑无郎,偏怀赠芍;使君有妇,更欲征兰。喜英雄之人彀,求我婚姻;惧福慧之难全,为郎憔悴。 当下陈圆圆辞别了田畹,竟情情愿愿坐进了暖轿,三桂亲自押着,只向田畹说得“再会”两个字,簇拥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这一来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把个田皇亲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活。且住,这陈圆圆在田府中,恩养了好多时,怎么一言之下,竟就情情愿愿,跟着三桂去了?原来圆圆原是苏州妓院里出身,在院子里时,三桂也曾慕名来访。一笑钟情,三生订约。因为边疆多事,没有遂得嫁娶的志愿。后来鸨母贪了田皇亲重币,就把她卖入田府中。正是:红豆吟成,春迸相思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