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宫十三朝演义 [book_author]许啸天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90403 [book_dec]现代长篇章回历史小说。许啸天著。分上、下册。上海国民图书公司1926年初版。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10月出版修订本。将原竖排版改为横排,加标点符号,分自然段,个别地方参照《清史稿》加以订正。删去原有的施济群不甚精当的评语。共分为100回。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1月再版。附有天虚我生《题许啸天新著〈清宫十三朝演义〉》诗4首,赵苕狂序、意仰慈序和作者自序。从满族爱新觉罗在东北创业写起,进而统治中国,一直写到宣统退位为止。作品侧重描绘了清代统治者内部残酷的斗争,清代几个皇帝及宫廷内部荒淫的生活。作品细致地描述了皇太极的妻子吉特氏非凡的本领,最后下嫁多尔衮的故事;顺治帝与江南妓女董小宛的风流史;康熙皇帝与其姑母神秘的关系;雍正皇帝抢夺皇位的传奇;乾隆皇帝荒淫的生活以及与香妃的故事等等。 [book_img]Z_14507.jpg [book_title]第001回 杏花村里莺鸣燕唱 布尔湖边月证山盟 翠峦列枕,绿野展茵;春风含笑,杏花醉人。在这山环水绕、香花如绣的一片原野里,黄金似的日光,斜照在一丛梨树林子里。那梨花正开得一片雪白,迎风招动。那绿顶紫领的小鸟,如穿梭似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从高枝儿飞到低柱儿,震得那花瓣儿一片一片地落下地来,平铺在翠绿的草地上,好似一幅绸子上绣束花朵儿。夹着一声声细碎的鸟语,在这寂静的林子里,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正静悄悄的时候,忽然远远地听得一阵铃铛声响,接着,一片娇脆说笑的声音。只见当头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一个穿紫红袍的女孩儿。看她擎着白玉也似的手臂,一边打着马,斜刺地从梨树林子里跑了出来,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两个姑娘,一般也骑着马,从林子里赶出来。看去,一个穿翠绿旗袍的年纪大些,约摸也有二十前后了;另一个穿玄色旗袍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她两个一边赶着,一边嘴里笑骂道 :“小蹄子!看你跑到天上去?”看看赶上,那女孩儿笑得伏在鞍鞒上,坐不住身。后面一个姑娘,拍着手笑嚷道 :“倒也!倒也 !”这穿经袍的女孩儿,一个倒载葱,真的摔下马来。后面两个姑娘已经赶到面前,她们急忙跳下马来,抢上前去,一个按住肩儿,一个骑在他胸脯上,按得个结实,一起捋起了袖子数她的肋骨。那地下的女孩子,笑得她只是双 脚乱蹬。她擎起了两条腿儿,袍服下面露出葱绿色的裤脚来;一双瘦凌凌的鞋底儿向着天。她们玩够多时,才放手让她坐起来。这小女孩子,望去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长着长笼式的面庞儿,两面粉腮儿上擦着浓浓的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子,斜溜过去,向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任你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那年纪大的姑娘指着她,对那穿玄色旗袍的姑娘说道 :“二妹子,你看三妹子,又装出这浪人的样儿来了 。”那三妹子笑说道:“我浪人不浪人,与你们什么相干?”说话的当儿,那大姑娘蹲下身去,擎着臂儿,替三妹子拢一拢鬓儿,说道 :“你看梳得光光的后鬓儿,出门便弄毛了。回家去给妈见了,又要听叽咕呢 !”那三妹子一边低着脖子让姊姊给她梳头,一边嘴里叽咕着说道 :“还说呢!回家去妈妈问我时,我便说两个姊姊欺侮一个妹妹 。”原来她姊姊三人梳着一式的大圆头,油光漆黑,矗在头顶上,越显得袅袅婷婷。那两片后鬓,直披在脑脖后面,衬着白粉也似的颈,便出落得分外精神。前鬓儿两边,各各插一朵红花,越显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一会儿,那二姑娘拔着一小把小草儿来,三人团团围坐着斗草玩儿。正玩得出神,忽听得一声吹角响,大姑娘嚷道 :“爹爹回来了,咱们看去 !”三姑娘回头看时,果然见她父亲跨着一匹大马,领头儿跑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大群驴马,有七八条大汉,手里擎着马鞭子,个个骑着马赶着。望去黑压压的一串,慢慢地在山坡下走过去。三姑娘看见了,便丢下她两个姊姊,急急爬上马背,飞也似地赶了过去。这里大姑娘和二姑娘,也个个骑上马背,跟在后面。父亲干木儿远远地见女儿们赶来,便停住了马候着。他是最喜欢三姑娘的,看到三姑娘一匹马跑到面前,便在马背上搂了过来,和自己叠坐在一个鞍子上,一 面说笑着走去。走了一程,远望山坳里,露出一堆屋子来,那屋子也有五六十间,外面围着一圈矮矮的石墙。干木儿回过头来,对他的同伴说道 :“我们快到家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忽然听得半空中呜鸣鸣一声响,三支没羽箭落在他马前。干木儿看了,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只说得一声“恶 !”便气得他胡须根根倒竖,眼睛睁得和铜铃一般大,自言自语道 :“他们又来了吗 !”随即回过头去高声嚷道 :“伙计,留神呵!我们又有好架打了 。”那班大汉听了,齐喝一声 :“拿家伙去 !”便着地上卷起了一缕尘土,飞也似地向山坳里跑去。那姊姊三人也跟着快跑。三姑娘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去,看看布库里山尖上,早见有一个长大汉子,骑着马站着,好似在那里狞笑呢。 静悄悄的一座山乡,一霎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干木儿家里,人声闹成一片。干木儿的大儿子诺因阿拉,爬在屋脊之上,不住地吹号角儿,呜呜地响着。这一村里的人听了这声音,知道又要械斗了,便各个跳起身来,手里拿着家伙,往屋外飞跑,也有骑牲口的,也有走着的。干木儿领着头儿,一簇人约有三五百个,一齐拥出山坳来。山坳口原筑有一座大木栅门,他们走出了栅门,干木儿便吩咐把栅门闭上,娘儿们都站在栅门里张望。 那布库里山北面梨皮峪的村民,和山南面布尔胡里的村民,原是多年积下的仇恨,两村的人,常常寻仇雪恨,一言不合,便以性命相搏。梨皮峪的村主名唤猛哥,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膝下有一个儿子,名唤乌拉特,出落得一表人才,臂力过人。他常常带领村众过山去报仇,总是得胜回来。 这布尔胡里村上的人,吃他的亏已是不少,人人把这乌拉特恨入骨髓。如今打听得干木儿从岭外赶得一批驴回来,他又带领着一大群村民过山来,意欲劫夺那一群驴马。他一个人立马山 顶,先发三支没羽箭,算是一个警报。后来见干木儿领了大队人马出来,他便把枪杆儿一招,那梨皮峪的村民跟着他,同潮水似地冲下山来。到得一片平原上,两边站成阵势,发一声喊,刀枪并举,弓箭相迎,早已打得断臂折腿,头破血流。干木儿骑在高大的马上,指挥着大众,见有受伤的,忙叫人去抢夺回来,抬到栅门里面去。那班娘儿们忙着包腿的包腿,扎头的扎头。便是那干木儿的三个女儿,也挤在人群里帮着搀扶包扎。 那姊妹三人,大姑娘名叫恩库伦,二姑娘名叫正库伦,三姑娘名叫佛库伦。恩库伦已嫁了丈夫,正库伦已经说定了婆家,只有佛库伦还不曾说得人家。她三姊妹都长得美人儿似的,只有佛库伦格外标致。平日村坊上的男子们见了佛库僧,谁不爱她! 便是没有话说,也要上去和她兜搭几句,借此亲近美人儿的香泽。无奈这布尔胡里村坊上的男子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见了这班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瞧。如今见自己村坊里的人和别人打架,不觉激发了她兴奋的心肠,便帮着她母亲姊姊在栅门里管那班受伤的,一会儿搀扶这个男人,一回儿安慰那个男人;一会儿替他们包扎伤口,一回儿拿水浆牛奶喂他们吃。说也奇怪,那班受伤的人,凡是经过三姑娘服侍的,便个个精神抖擞,包好了伤口,重复跳出栅门去厮打。 这一场恶斗,布尔胡里的村民和前三年大不相同,人人奋勇,个个拼命,看看那边梨皮峪的村民渐渐打败下来。那乌拉特站在马背上,看着自己的村民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便大喊一声,跳下马来,舞动长枪向人丛里杀进去。他那支枪舞得四面乱转,大家近不得他的身,让出一条路来,他直奔干木儿马前。干木儿眼明手快,看看他到来,便在马上挽弓搭箭,飕的一声,向乌拉特射去,那乌拉特肩窝上早中个着,只听得他大喊一声,转身便走。这里干木儿拍马追去,三五百村民跟着 大喊 :“快捉乌拉特!快捉乌拉特 !”这时,梨皮峪的村民见头儿受了伤,人人心惊,个个胆寒。大家转身把乌拉特一裹,裹在人丛里,向山顶上逃去。这里面独恼了一人诺因阿拉。他在三年前和梨皮峪的人械斗,曾中乌拉特一箭,如今他见乌拉特也中了一箭,他如何肯舍?便紧紧地在后面追着,一心要把乌拉特生擒活捉过来,以报一箭之仇。他逢人便杀,见马便刺,把梨皮峪的人杀得落花流水,东奔西逃,他们到这时恨爹娘不给他多生两条腿跑得快些。看看杀到布库里山顶上,离自己人也远了,那梨皮峪村民也七零八落,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不多几个了。但是,那仇人乌拉特兀是找寻不到。诺因阿拉到底胆小,不敢追过岭去,便停枪勒马,跑下回来。这一遭,布尔胡里人得了大胜,人人兴高彩烈,狂呼大笑,立刻斩了三头牛,六头猪,十二腔羊,一百只鸡,召集了许多村民,男女老少,在干木儿院子里大吃大喝起来。恩库伦姊妹三人,也跟着她爹娘吃酒。这一夜是四月十五日,天上挂着圆圆的月儿,照在院子里,分外精神。那佛库伦姑娘,重习脂粉,再整云鬓,在月光下面走来走去,那脸上出落得分外光彩,引得那班吃酒的人,未饮先醉,只听得满院子嚷着三姑娘的名字。有几个仗着酒盖住脸,上去和她胡缠,恼得三姑娘一溜烟避出院子去玩月儿。 天上明月,人间良夜。这布尔胡里地方,位置在长白山东面,胡天八月,冰雪载途,又在这万山丛中。虽说是偏僻荒凉,绝少生趣,但是一到了这春夏之夜,一般也是清风入户,好花遍野。如今这佛库伦,是人间绝艳,天上青娥。长在这山水穷僻之乡,毳幕腥毡之地,她孤芳独赏,对此良辰美景,便不觉有美人迟暮之叹。她想到,布尔胡里的村民都是一班勇男笨妇,绝少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儿和我佛库伦匹配得上的。她想到这里,又回到日间那个乌拉特:他立马山头,何等英雄气概!后 来他指挥村民直冲栅门,他那面庞儿越发看得亲切,真可以称得上“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八个字。像我佛库伦,倘能嫁得这样一个夫婿,才可称得才子佳人,一双两好呢。如今我和他是世代仇家,眼见得这段姻缘只得付之幻影空花了。这是佛库伦女孩儿的心事。她站在院子外面,抬着脖子,一边望着月儿,一边勾起了她一腔情思。佛库伦想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忙撇下;忽然想起那布尔胡里湖边的夜景一定不弱。这湖边是她和两个姊姊常去游玩的地方,离家门又不远,她便悄悄的一个人分花拂柳地走去。才过山坡,便露出一片湖水来。这时四山沉寂、临流倒影,湖面上映着月光,照得和镜子一般明净。她拣一块临水的山石坐下,一股清泉从山脚上流下来,流过石根,发出潺潺的响声来。佛库伦到了这时,觉得心旷神怡,心中尘俗都消。她仰着脸,只是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儿。 忽然,听得山脚下有人微微喘息的声音,接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响,从长草堆里爬出一个人来。他面庞映着月亮,佛库伦认得他便是乌拉特。这时她一寸芳心不觉一阵跳动,忙把手绢儿按住了朱唇,静悄悄地在一旁看他。只见乌拉特在地下爬着,可怜他浑身血迹模糊,脸色青白,嘴里不住地哼着。他挣扎着爬到那泉水边,低下头去,伸着两手掬起泉水来,往嘴里送,一连吃了几口,才觉得精神清爽些。谁知他一回头,见一个美人儿站在他面前,不觉吓了一跳,便喘着气问道 :“姑娘可是布尔胡里村中的人么?”佛库伦听了,不好意思和他答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乌拉特见了,便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佛库伦身边走来。佛库伦看了,认做他要来报仇,忙转身要逃去。那乌拉特在后面气喘嘘嘘地说道 :“我乌拉特受了重伤,如今被姑娘看见了,料想要逃也逃不脱身;姑娘你也不用回去惊动大众,我有一柄刀在这里,请姑娘把我的头割下来拿回村去。一则,也显了姑娘的功劳;二则,我死在美人儿似的姑娘手里,也是甘心的 。”他说着,从怀里拔出一柄刀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他自己的身子也跟着倒了下来。佛库伦听他话说得可怜,又见他扑倒在地面上,身子一动也不动,一时倒也弄得她进退两难。候了半晌,佛库伦便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那乌拉特伤口痛得早已晕厥过去,他那衣襟上血迹沾了一大块,那血水还是往外流个不住。不觉打动了佛库伦的慈悲心肠,便伸手插在他肋下,慢慢地把他的身子拖到水边。 她屈着一条腿,把乌拉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把他衣襟解开,把自己的一方手绢蘸着水,替他洗去血迹;又扯下他一幅衣襟来,扎住伤口。这时乌拉特的脸迎着月光,越发觉得英俊动人,他的鼻息直冲在佛库伦的粉腮儿上。佛库伦正在细细地打量他的面貌,忽听得他嘴里喊出一声“阿唷”来,乌拉特醒过来了。他睁开眼,见自己倒在美人儿怀里,不觉微微一笑。佛库伦羞得忙推开他的身子,一摔手要走去。谁知那只左手被他攥得死紧,任你如何挣扎,他总死捏住不放,不觉恼了这位美人,就从地上拾起那柄刀来,向乌拉特的手臂上砍去。 乌拉特却毫不畏惧,只是抬着脖子,不住嘴地说道 :“几时再得和姑娘相见,好说说我感谢姑娘的心意。”佛库伦说道:“你要和我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 。”她一句话说完,嗤地笑了一声,一摔手,转身去得无影无踪了。 兰关雪拥,巫峡云封。布库里山东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云霄,从布尔胡里村望去,好似骆驼颈子,昂头天外。 村里人便唤它骆驼嘴。那驼嘴峰上,隐约望去,绪佛阁好似有一座庙宇,村里的人每每要爬上峰去探望探望,苦得羊肠石壁,无可攀援,况又是终年积雪,无路可寻。一到春夏之交,有一股瀑布,从骆驼嘴直泻下来,长空匹练,直流湖底。山下面便 是布尔胡里湖。到这时,水势彭湃,早把入山的路径没入水底里去了。一到秋天,四山云气又迷住了桃源洞口。所以村里人虽想尽千方百计,终不得见庐山真面目。因此,这一座孤庙,总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及,村里人便把这座庙宇称做真真庙。村里人有—句话 :“你要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 。” 这是说不容易见面,和不容易到真真庙里去一般。佛库伦姑娘对乌拉特说这句话,只因和他是世代仇家,不容易见面的意思。 闲话少说,这时候又过了一个月,布尔胡里村上早又是四望一白,好似盘银世界一般。村坊里人农事早罢,便各个背着弓骑着马,向山之巅水之涯做那打猎的营生。干木儿也带五七个大汉,天天到西山射雕去。有一天,他射得好大一头獐,肩在肩膀上,嘻嘻哈哈地笑着回来,恩库伦和佛库伦接着进去。 一个眼错,她姊妹三人在后院子里商量生烤獐肉下酒吃。干木儿一脚跨进院子去,那獐肉气味正熏得触鼻,便嚷道 :“好香的肉味啊 !”一眼见姊妹三人正烤着火吃得热闹,干木儿便嚷道 :“来来来!俺们大家来吃,莫给她姊妹们吃完了我们的!”一招手便来了十二三个,都是一家人,男女老小便团团围住,大嚼起来。吃到一半,干木儿指着他三姑娘,笑说道 :“小妮子!人小心肠乖,瞒着人悄悄吃这个,也不知我和你大哥去打得这只獐来多么的累赘呢!你们女孩子们,只知道图现成 。” 一句话说得佛库伦不服气了,她把粉脖子一歪,哼了一声,说道 :“女孩子便怎么样?爹爹莫看不起我们女儿。明天我和我姊姊上山去,照样捉一只来给爹爹看 。”干木儿听了,也把脖子一侧,说道 :“真的么?”佛库伦说道 :“有什么不真 !” 干木儿说道 :“拿手掌来 !”佛库伦真的伸过手法,和她父亲打了手掌。顿时引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都说明天看三姑娘捉一头大獐来呢。 俊犬快马,秃袖蛮靴。第二天一早,佛库伦悄悄地拉着她两位姊姊出门打猎去。三匹桃花马驮着三个美人儿,一溜烟上了东山。到得山坡上,各个跳下马来,每人牵着一条狗,东寻西觅。见那雪地上都是狼脚印子,恩库伦说道 :“二位妹妹,我们须要小心些!这地方有大群的狼来过了,还留着爪印儿呢。 我们要在一起,不要走散才好 。“佛库伦一边答应着,一边只是低着头找寻。一回儿,只见那头黑狗儿仰着脖子叫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到那山冈子下面去,在壁脚上一个洞口,用它的前爪乱爬乱抓。佛库伦跟在它后面,知道洞里面有野兽躲着,忙向她两个姊姊招手儿。正库伦和恩库伦见了,便悄悄地走上去,见壁子下面有三个洞,西面一个洞大些;忙把腰上挂着的网子拿下来,罩住了洞口,对着那小洞里放了一鸟枪。突然有六七头灰色野兔跳出洞外来,一霎时被网子网住了,左冲右突,总是逃不脱身,把个佛库伦欢喜得什么似的,她两手按住那网子,只是嘻嘻的笑。正库伦上去把网子收起,把六只兔子分装在她三姊妹的口袋里。正库伦说道 :”我们虽捉得几头兔子,三妹子在爹爹前曾夸下海口,说去捉一只獐来,我想那獐儿是胆小的,必得要到荒山僻静的地方去找才有呢 。“恩库伦听了,说道 :”二妹子说得有理 。“佛库伦说道 :”既然这样,我们不妨骆驼嘴下面找去?“三妹妹齐说一声”不错 “,重复走下山坡来,骑上马,绕过山峡去,便见那骆驼嘴高矗在面前。 那布尔胡里湖紧靠着山脚,这时湖面上只看见层冰断木,冻水不波。她三人骑着马,绕着湖边走去,在那尽头便露出一条上山的路径。这山势十分峻险,又是满山铺着冰雪,不容易上得去。大家下得马来,攀藤附葛往上爬。走了一程?这三姊妹走得娇喘嘘嘘,香讦涔涔。正库伦一抬头,见那山壁子上飞出一群野鹰来,便嚷道 :“大姊姊快射 !”那恩库伦这时也看 见了,忙抽箭挽弓,飕的一声,一支箭上去,一只鹰跟着翻身落下地来。她的狗名做“卢儿”的见了,呜的一声,飞也似地上去,叼在嘴里。她三姊妹这当儿,便在路旁一块山石上坐下来,说些闲话,把身边带着的干粮掏出来,大家吃一个饱。那卢儿嘴里叼着死鹰送到恩库伦跟前。佛库伦又夸大姊姊眼力手法如何高强,怪不得大姊夫见了姊姊害怕。正说时,正库伦一眼瞥见一只山狸,远远地沿着山壁走来,她急忙从大姊姊手里抢过弓箭来,也是飕的一箭,射中在山狸的脊梁上。那山狸正在雪地上翻腾,那头卢儿也跑去拦颈子一口咬住,拖到正库伦跟前。佛库伦看了,便嚷着 :“好哇!你两个上得山来都得头彩,独我没有吗?……”她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山冈子上有獐儿的叫声。佛库伦听了,一拍手说道 :“好哇!我的也有了!”说道,便站起身来,挟了弓箭,也不等她姊姊,急急绕过山冈子去。恩库伦在后面唤她,她也不睬。正库伦看看佛库伦去得远了,忙在后面赶上去;恩库伦看看只剩下她一个在山腰里,便也只得跟上去。山陡路滑,一步一步地挨着,挨了半天,看看前面,不见她两人的影子。谁知才转过山腰,只听得正库伦在前面哭喊;恩库伦心下一急,脚下一紧,忙追上去。她往前一看,不觉吓得身子软瘫了半边。原来那佛库伦在半山上,正被一只斑斓猛虎拦腰咬住,往林子里死拽;那头黑卢儿也吓得倒拖着尾巴,跟在正库伦身后狂吠。一转眼,那大虫拖着佛库伦向林子里一转,便不见了。吓得恩库伦嚎啕大哭,她和正库伦两人死力挣扎着赶上前去。到得林子里,四面一找,静悄悄的不见踪迹,也听不到佛库伦的哭喊声。再看看雪地上的脚迹,见一阵子乱踏,到了林子西面,便找不出脚印儿来了。她姊姊两人心里十分慌张,一边哭着,一边唤着,四处乱寻。看着天色昏黑,也找不出一丝影迹来,正库伦急了,只见她大喊一声, 一纵身向山下跳去。方得恩库伦眼快,忙上前挽住了。两人没法想,只得凄凄惨惨的寻路下山,回得家去,把这情形一层一节对她父亲说了。她两人话没有说完,满屋子的人便嚎啕大哭起来。她母亲格外哭得伤心,逼着她丈夫要连夜上山去找寻。 干木儿也懊悔昨天不该和她赌手掌说这句话玩儿话,逼得她今天闹出这个乱子来。当下便招呼了许多伙计,擎枪提刀,灯笼火把,一大族人上山寻去。要知佛库伦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2回 洞房天半神仙眷 毡幕地中龙虎儿 却说佛库伦离了她两个姊姊,抢上山冈子去。四下里看时,静悄悄的也不见獐儿的踪迹。正出神的时候,忽觉得颈子后面鼻息咻咻,急回过脖子去看时,不觉“呵哟”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来。急拔脚走时,可怜她两条腿儿软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动身体。原来她身后紧靠一簇松树林子,林子里奔出一只斑斓猛虎来,那虎爪儿踏在雪上,静悄悄的听不到声息,待到佛库伦回头看时,那只虎已是在她背后拱爪儿了。佛库伦到底是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胆量,有多大气力?那只虎把它屁骨一摆,尾巴一剪,呼的一声吼,和人一般站了起来。擎着它两只蒲扇似的大爪儿,在佛库伦肩头一按,可怜她一缕小灵魂儿出了窍,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虫如何摆布去,她总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来。隔了多时,她只觉得耳根子边有人低低的叫唤声音。佛库伦微微睁眼看时,她一肚子的惊慌,变了一肚子诧异。原来那老虎说起人话来,只听他低低地说道 :“姑娘莫怕,我便是乌拉特 。”看他把头上的老虎脑袋向脑脖子后面一掀,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来;站起来把身体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层老虎皮,全个儿脱下来,浑身紧软皮衣,越显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擞。他身后站着五七个雄纠纠的大汉。乌拉特吩咐把绳椅搬过来。自己去扶着佛库伦坐在上面,低低地说道 :“姑娘 莫害怕,这绳子是结实的 。”他一举手,只见那山壁子上绳子一动,把个佛库伦挂在空中,吓得她只把眼睛紧紧闭住。那身体好似腾云驾雾的,直向山峰上飞去。忽然绳子顿住了;睁眼看时,原来这地方是驼嘴峰顶、真真庙前。什么是真真庙?原来是山峰上一大块红色岩石,好似屋檐一般,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来。从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红墙的小庙。这时乌拉特也上了山顶,洞里面走出两个女娃子来,上前扶住了。佛库伦向洞门走去,洞口遮着一幅大红毡帘。揭起帘子,里面灯光点得通明,只见四壁挂着皮幔,地下也铺着厚毯子,炕上锦衾绣枕,铺陈得十分华丽。佛库伦在炕上坐下,只是低着头说不出话来。那乌拉特上前来,作了三个揖,又爬下地去磕头。羞得佛库伦站起身来,转过脖子去,再也回不过脸儿来。只听乌拉特爬在地下说道 :“我乌拉特生平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我们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儿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俺从不曾向她们低过头。自从那天月下见了姑娘,又蒙姑娘许我在真真庙里相见,俺的灵魂儿便交给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没味,睡也不安。俺便费尽心计,上这山尖儿来,铺设这间洞房。 又怕明火执仗地来打劫,恼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儿,便天天在暗地里打听。如今打听得姑娘要上山来打猎,便假装一只猛虎,在山冈子下守候。天可怜见,姑娘果然来了。 姑娘现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没得说了!是姑娘自己答应在真真庙里见面儿的,俺拼了一辈子的前程,在这山洞子里陪伴姑娘。“一个何等要强的佛库伦,被他一席话,说得心肠软下来。从此跟着乌拉特,在山洞子里暮暮朝朝地度那甜蜜光阴。眼看着一个英雄气概的男子,低头在石榴裙下,便说不出的千恩万爱。 他俩在洞子里,促膝围炉,浅斟低酌,倒也消磨了一冬的岁月。 到得春天,佛库伦偶尔在洞口门一望,只见千里积雪,四 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琼楼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见山坳里一簇矮屋,认得是自己的家里。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这时候不知怎的悲伤,便不由得两行泪珠儿落下粉腮来。急忙回进洞去,坐在炕沿上,只是掉眼泪。乌拉特见了,忙上前来抱住,低低地慰问。这时佛库伦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舍不得眼前的人儿。经不得乌拉特再三追问,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乌拉特听了,低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拼着俺一条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 。”佛库伦听了,连连摇头,说道 :“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抢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干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难保。你不如放我一个人回去,我见了父母,自有话说 。”乌拉特听说要离开他,忍不住落下几点英雄泪来,说道 :“姑娘去了,怎的发付我呢?”这句话,说得佛库伦柔肠百折,她心想:我们布尔胡里地方男子都是负心的,难得有这样一个多情人儿。 可惜我和他两家是世代冤仇,眼见这个姻缘是不能成的了。罢,罢,罢!拼了我一世孤单,我总想法子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当时她便对乌拉特说明 :“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远诀别,早则半载,迟则一年,总要想法子来找你,和你做一对偕老的夫妻。只是怕到那时你变了心呢 。”乌拉特听了,便向腰里拔出一柄刀来,在臂膀上搠一个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涌出来,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库伦嘴边去,佛库伦喝了半杯,剩下半杯,乌拉特自己吃了。这是他们长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说谁背了誓盟,便吃谁,杀死了喝他的血。当时乌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库伦一时不忍离开他,忙替他包扎好了伤口,服侍他睡下。两人又厮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轮皓月,照着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库伦和乌拉特肩并肩儿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 的心事。乌拉特便吩咐挂下绳椅,两人握着手,说了一句“前途珍重 ”,那绳椅沿着山壁飞也似地下去。乌拉特站在山顶上,怔怔地望着,直到望不见了,才又叹了一口气,回进洞去。 这里干木儿自从丢了女儿佛库伦以后,天天带人到山前山后去找寻,一连寻了一个月,兀自影踪全无,把个干木儿急得抓耳摸腮,长吁短叹。她母亲也因想念女儿,啼啼哭哭,病倒在床。她两个姊姊,亲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发觉得凄惨,想起她妹子来,便哭一回说一回。一家人都被惨雾愁云罩住了,再加门外冰雪连天,越发弄得门庭冷落,毫无兴趣。看看过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库伦回到丈夫家里了,丢下正库伦一人凄凄惨惨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亲,手里拈着一片鞋帮儿,就着灯光做活计。心里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泪包住眼珠子。忽见门帘一动,踅进一个人来。抬头看时,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着的三姑娘佛库伦。正库伦见了,一纵身向前扑去,喊了一声 :“我的好妹子 !”她母亲从梦中惊醒过来,欢喜得将三女儿搂在怀里唤心肝宝贝时惊动了合家老小,都跑进屋子来看望。干木儿拉住了他女儿,问长问短;佛库伦扯着谎说道 :“我当时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过几个山头,恰巧遇到一群猎户,捉住老虎,把我从老虎嘴里夺下来。看看腰上已是受了伤,便送到他家去养伤。他家有一个老妈妈,照看我十分周到,过了两个月,我的伤才好,接着又害了寒热病,他家住的是帐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跟着他搬来搬去。谁知越搬越远,到我病好时,一打听,原来他们搬到叆阳堡去了 。”干木儿听了,说道 :“哎哟,叆阳堡,离这里有八百里地呢!我的孩儿,你怎么得回来呢?”佛库伦接下去说道 :“幸亏在路上遇到他们的同伙,说到东北长白山射雕去。孩儿便求着他们,把孩儿带回家来了 。”一席话说得两 位老人家千信万信。这一夜佛库伦依旧跟着正库伦一被窝睡。 到了第二天,恩库伦也知道了,忙赶回来。姊妹三人,唧唧哝哝说了许多分别以后的话。佛库伦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从此以后,她姊妹三人依旧在一起吃喝说笑。布尔胡里全村的人,也不觉人人脸上有了喜色。 寒食过了,春来迟暮。看看四月天气,在长白山下,兀自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库里山前后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蛰思动,春风入户,轻衫不冷,各个要到山边水涯去游玩游玩。这时骆驼嘴上,一股瀑布便挟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腾澎湃,没日没夜地奔流着,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听得一片水声。这水声听在别人耳朵里却没有什么难受,独有听在佛库伦耳朵里,便觉得柔肠寸断,情泪为珠。 因此村中红男绿女人人出外去游玩,独有佛库伦闷坐在家里,不轻出房门一步。她想起了在骆驼峰顶上,和乌拉特的一番恩爱,早已迟迟迷迷的魂灵儿飞上山顶去了。她母亲认做她是害病,急得四处求神拜佛,独有恩库伦暗暗地留神,早有几分瞧料。 这一天,干木儿因三女儿害病,便去请了一个跳神的来院子里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邻舍,都挤在一块看热闹。恩库伦趁这空儿溜进房去,见她妹妹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发怔。便上去搂住她脖子,悄悄地说道 :“小鬼头,在外面干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来吗?”佛库伦吃她顶头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两眼怔怔地向她大姊脸上瞧着。恩库伦看了,越发瞧透了七八分,便说道 :“你且慢和我分辩,听你姊姊细细说来。你说给老虎拖去咬伤了腰,后来虽说把伤养好了,怎么现在腰眼上没有一点伤疤?又说接着害伤寒病,我们关外人,凡是害伤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脸上的气色 一时也不能复原。况且据你说,跟着他们住在帐篷里搬来搬去,这游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伤大病之后,如何没有一点病容?如何没有一点风尘气色?你才回家的时候,我细细看你,不但没有一点憔悴气色,反觉得你的面庞儿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告诉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说话的时候,不但没有愁容,反却有喜色,这是你故意嘴里说得苦恼,肚子里自然有你快活的事体。再说到你跟着那班猎户,东里走到西里,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处,万万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们关外地方的男子,谁不是见了娘儿们和饿鬼一般似的?何况妹妹又在落难的时候,他们又是一班粗蛮猎户;妹妹又长得这样一副标致的面庞儿,又跟着他们住在帐篷许多日子,妹妹你有什么本领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时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来不知要怎样地苦恼伤心;如今妹妹回来,却一点没有悲苦的样子——这猎户一节,便是妹妹扯的谎。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话,妹妹不要生气,我如今看定妹妹决不是女孩儿,且肚子里已有孩儿了 !”佛库伦听到这里,不由她粉脸涨得通红,“啊”地叫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恩库伦不由她分说,便接下去说道:“妹妹这几天病了,爹妈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无主。其实妹妹哪里是病,简直是小孽障在肚子里作怪!妹妹不用抵赖,妹妹虽不肯告诉我,妹妹那种懒洋洋的神气,早已告诉我了。 妹妹不是常常呕吐吗?不是嚷着腰酸吗?不是爱吃那酸味儿吗?这样样都是小孩作怪的凭据。爹妈只因一心可怜你,被你一时瞒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么瞒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镜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儿也散了,还和我混称什么小姑娘呢?好妹妹,你还是和我老实说罢,你在外面怎么闹的?“这一席话,说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库伦这几天正因离开她那心上人儿很不自在,又因肚子 里种下祸根,抱着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听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亲热的话,不由得她心头一挤,眉头一锁,小嘴一噘,卖起瓢儿来了。一扭头,倒在她姊姊怀里,抽抽咽咽哭得柔肠婉转,云鬓蓬松。恩库伦上去搂着她,劝着她。佛库伦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恩库伦听了,怔怔地半晌,说着 :“这才是饥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尔胡里村上的一位村长。这村坊上的人,又多么看重妹妹!去年窝家集牛录的儿子打发人来说媒,俺爹爹也不肯给。 如今给他知道他宝贝的女儿给俺村里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这一副老脸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长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给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俺村里人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库伦说到这里,佛库伦从炕上跳下地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地说 :”姊姊救我 !“恩库伦一面把佛库伦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 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忽见正库伦一脚踏进房来,见三妹子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忙上前来问时,佛库伦暗暗对她大姊递眼色,叫她莫说出来。恩库伦说 :“俺们自己姊妹,不用瞒得。 况且二妹子原比俺聪明,告诉她也有一个商量处 。“接着把佛库伦如何与乌拉特结识,如何肚里受了孕,从头到尾说个明白。 正库伦听了,吓了一大跳,尽是睁着眼,目不转睛地怔怔地向佛库伦脸上看着。佛库伦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见正库伦一拍手说道 :“有了 。”恩库伦忙拉着她,连连追问 :“二妹子有了什么好计策呢?”正库伦坐上炕来,三姊姊脸贴脸,听她悄悄地说道 :“俺们不是常常听人说道,高句丽的始祖**是柳花姑娘生的吗?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苇花姑娘,三妹妹黄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儿,有一天她独自 一人站在后院里,天上掉下颗星来,钻进柳花姑娘嘴里,便养下这个**。高句丽人说是天上降下来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国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样东西吞下肚去,推说是这东西落在肚子里变成孩儿。过几天养下孩儿来,倘是男孩儿,村坊上也许奉他做村长呢 !”恩库伦听了这一番话,顿时恍然大悟。佛库伦还不十分相信,说道 :“使不得吧?”恩库伦说道:“怎么使不得?你不听得爷爷也曾和俺们说起,中国古时候商朝的皇帝,他母亲简狄,和妃子三个人在池塘里洗澡,天上飞过一只黑雀儿,掉下一个蛋来,简狄吞在肚子里,便养下商朝契皇帝来。如今俺们候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到布尔胡里湖里洗澡去,那个湖边上不是长的红果树吗?三妹子吞下一个红果去 。”三人正说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进一群人来,都是邻舍的姊妹们,围住了炕,拉着佛库伦的手问长问短。佛库伦这时肚子里有了主意,那脸上的气色也滋润了,精神也旺了。大家说,到底菩萨保佑,跳神的法术高,所以三姑娘好得这样快。干木儿老夫妻两个看了,也放心了许多。 匹练孤悬,银瓶倒泻。布尔胡里湖上,这时又换了一番景色,一泓绿水,翠嶂顾影,沿山万花齐放,好似披了一件绣衣。 一股瀑布,直泻入湖心,水花四溅,岩石参差。两旁树木蓊茂,临风摇曳;两行花草直到山脚。那山脚下的石块,被水冲得圆润洁滑,湖底澄清,游鱼可数。布尔胡里村里的姑娘儿们,因为这地方幽静,常常背着人到湖里来洗澡。两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这一天思库伦姊妹三人,偷偷地到这瀑布下面来洗澡,三人露着洁白的身体,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儿蝶儿,也在她们云鬓边飞来飞去。佛库伦在水里戏耍多时,觉得四肢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便游近岸边,拣一块光洁的山石坐下。猛回头,见那骆嘴峰上青山依旧,人面全非,不觉迎着脖 子,怔怔地痴想。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得一阵鹊儿咶噪的声音,从北飞向南去,飞过佛库伦头顶时,半空中落下一颗红果来,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库伦的怀里。佛库伦拾在手里看时,见它鲜红得可爱,忽听恩库伦在一旁说道 :“三妹子,快把这红果吞下肚去,这是天赏给你的呢 。”佛库伦听了,心下会意,便一张嘴,把这红果子吞下肚去了。接着正库伦和恩库伦也爬上岸来,揩干了身上的水,各个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们三人在路上把话商量妥了。一走进屋,恩库伦把鹊儿衔着红果落在三妹妹的嘴里,三妹妹吃下肚去,觉得肚子里酸痛,一派鬼话,哄过了她爹妈。 过了一个多月,佛库伦肚子果然慢慢地大起来。她母亲看了诧异,再三盘问。佛库伦死咬定说是吃红果起的病。她母亲急了,找了村里有名的大夫来瞧病,也看不出她什么病症来,又和丈夫干木儿商量。干木儿说 :“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跷,俺们不如去请萨满来问问罢 。”这句话一说出,吓得佛库伦心头小鹿儿乱撞。原来他们长白山一带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萨满。萨满是住在佛堂里的女人,传说这女人法力无边,人民倘有疑惑不决的事去求萨满,萨满便能把菩萨请来,告诉你吉凶祸福。如今佛库伦听她爹爹说要请萨满,深恐菩萨把她的私情统统说出来,心中如何不急?当下她也不敢拦阻,一转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唤了来。姊妹三人在屋子里唧唧哝哝地商量了半天,恩库伦想出一条主意来,说道 :“索性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时三妹子生下孩儿来,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个个羡慕 。”说着,佛库伦从衣包底拿出一粒龙眼似大的束珠来,交给她大姊。恩库伦怀里藏了束珠,悄悄地踅到后街去找萨满说话。 隔了一天,干木儿果然把萨满请来。只见四个庙祝抬着一 张神桌,那神桌四脚向天,萨满便盘腿儿坐在桌底板上。四个庙祝各抱着一条桌腿,把她送到干木儿的院子里去。这时,干木儿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听说干木儿家里请萨满,便一齐赶来看热闹。看那萨满,原来是一个干瘪的老婆婆,手里捏着一支长旱烟杆儿。恩库伦见了,忙抢上前来扶进屋子去。这时屋子里烧着香烛,供着三牲,屋子中间挂着一幅黑布,从屋梁上直垂下地来。萨满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过礼儿。干木儿带领他妻子儿女也向神坛行了礼。萨满抽了一筒烟,踅到黑布后面去。这时满屋子人静悄悄的,恩库伦捏着一把冷汗,佛库伦心头乱跳,脸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听得布帘里面重滞的嗓音说道 :“菩萨叫布尔胡里村长干木儿听话 。”那干木儿听了,忙上去趴在当地,他儿子诺因阿拉也跟着跪下。听那萨满接着说道 :“你女儿佛库伦,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鹊含胎,寄在你女儿肚子里。生下来这孩子,将来是了不得的人物,你们须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贵神,不能姓你们的姓,如今我预先赏他一个姓名。将来这孩子生下地来,不论他是男是女,总给他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那萨满说到这里,便再也不做声了。干木儿知道萨满的话说完了,忙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那萨满也从布帘里转了出来,大家送她出门。这一回把个诺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里乱嚷乱跳,说 :“俺爹爹做了村长,俺妹妹索性生出天神来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一霎时传遍了全村。那班村民,从这一天起,不断地送礼物:有送鸡鹅的;在送枣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头猪的,也有几户人家合送一头牛的,干木儿的仓库里都堆满了。 佛库伦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亲每天杀鸡宰猪地调理她。到了第九个月上,果然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来。眉 眼又清秀,哭声又洪亮,合家人欢喜得和得了宝贝似的。远近村坊上,都来看看这个小英雄。佛库伦想起乌拉特那种英雄气慨,又看看怀中的乳儿,便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一年容易又春风,这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出生已是一周岁了,干木儿拣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谢天。前三天,便在院子里下一对石桩,桩上树一支旗杆,旗杆上装着一个圆斗,斗里装满了猪牛羊肉,高升在杆顶上,算是祭天的意思。过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来,便有许多村民进来道喜,院子里一字儿排列着三头牛、三头猪、三头羊,还有鸡鸭鹅鸽许多小牲口。中央神坛上,供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关公三位神道,烧上大炉的香;神坛四面又烧着蜡油堆儿,那火光烟气,直冲到半天。布尔胡里村上的家长,都盘腿儿坐神坛两旁,两面围墙脚下,都挤满了人头,个个伸长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会,四个跳神的女人连串儿走进院子来:看她们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头上插着花朵,脸上擦着脂粉,小蛮腰儿、粉底鞋儿,腰带上又挂着一串铃儿,一扭一捏地走着,走一步,那铃儿叮叮响着。她们一手握着一柄銮刀,一手擎着一根桦木棍儿,杆上也挂着七个金铃儿。四个人走到神座前,一齐蹲下,行过礼站起来,各占一方,唿啷啷摇着桦木杆儿,嘴里唱着,脚下跳着。 身后有八个老婆婆,各个手里拿着乐器,也有弹月琴的,也有拦弦索的;也有吹筝的,抑扬宛转,跟着跳神的脚步,来来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缭乱,神魂飘荡。跳够多时,便有四个大汉抬着一只活猪,一人捉一条腿儿,飞也似地走到神坛跟前放下。 那位萨满便慢慢地走过来,捧着酒瓶,向猪耳朵里直倒,那猪连扇着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欢呼,说 :“菩萨来享受了 。” 两个大汉拿起快刀,割下两个猪耳,供在神坛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围着猪跳了一阵,把猪抬去洗剥。这里把神坛撤去, 许多客人围着干木儿向他道喜。诺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里安设座位。只见院子里满地铺着芦席,席上满铺着褥子,中间安设炕桌,每十个人围着一个炕桌坐下。诺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库伦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齐,大约得六七十席,干木儿便吩咐上肉。 便见屋子里连串走出六七十人来,各个头上顶着大铜盘,盘里盛着一块正方一尺来阔的白煮猪肉。接着又捧出六七十只大铜碗来,里面满满地盛着肉汤,汤里浸着一个大铜勺。每一个客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铜盘;每一席上,搁着一个小磁缸,满满地盛着一缸酒。干木儿站在上面,说一声 :“请 !”大家动手,把酒缸捧来呷一口酒,一个一个递过去。都喝过了,便各个向怀里拿出解手刀来,割着肉片儿吃着。这肉和汤都是淡的,客人都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酱纸本,这纸是拿高丽纸浸透了酱油晒干的,看他们都拿纸泡在肉汤里吃着。满院子只听得喊添肉添汤的声音,把这许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地跑来跑去。干木儿站在当地,四面看着,他快活地掀着胡子,笑得闭不拢嘴来。 这一场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个罢手,大家满嘴涂着油腻,笑嘻嘻地上来向主人道谢。正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孩儿斜刺里从人堆里挤进来,对着干木儿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把个干木儿气得两眼和铜铃似的,胡须和刺猥似的,大喝一声,箭也似地直向大门外跑去。要知干木儿听了什么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3回 三尺粉墙重温旧梦 六十处女老作新娘 话说干木儿屋子后面,粉墙如带,繁花如锦。一树马樱花,折着腰儿从墙缺里探出头来,那花瓣儿,一片一片地落下地去。 墙根边,这时有一对男女静悄悄地坐着,那女的便是佛库伦,男的正是乌拉特。佛库伦软靠在乌拉特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诉说她别后的相思和养孩儿的痛苦。乌拉特一边劝慰着,一边伸手替她抹去眼泪。正是千恩万爱,婉转缠绵。那一抹斜阳红上树梢,也好似替他两人含羞抱恨。这时干木儿的外孙儿印阿,是恩库伦的儿子,年纪也有十二岁了,他正爬在树上采花儿,一眼见墙根下一对男女对泣着;再定睛看时,认得那男人是乌拉特,女人便是他阿姨佛库伦。这乌拉特,是布尔胡里村上男女老小人人认识他的,也是人人切齿痛恨不忘记他的。印阿一时兴头,也忘记了忌讳,便悄悄地去告诉了他公公干木儿。干木儿是一村之长,又是一个好胜的老头儿,叫他如何忍得呢? 便立刻跳起身来,赶出大门去,要和乌拉特去厮拼。这时村坊有一个霍集英,长得高大身材,气力又大。全村的人,除了干木儿以外,要算他最得人心。当时他见了,忙上前去一把拉住干木儿,问起情由,干木儿又不好说得。这时客人未散。大家便围着印阿。他母亲恩库伦在一旁听了,捏着一把冷汗。大家听完印阿的话,便面面相觑,一时里说不出话来。霍集英一转 身,把干木儿两手捉住,反绑起来,同时大家翻过脸来,把干木儿合家老小一齐捉住,绑在院子里大树上。一面,霍集英带了五十个大汉赶到后院子,悄悄地埋伏在墙头上,霍集英自己爬在树梢头,倒着耳朵听时,他两人唧唧哝哝,正谈到情浓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大吼,和半天里起了霹雳似的,墙头上跳下许多人来。有一个大汉,从乌拉特头顶上跳下来,骑在他脖儿上,被乌拉特一耸肩,那人直摔在五丈外,脑袋砸在石块儿上死了。这时佛库伦吓得只向乌拉特怀里倒躲,霍集英见了,怒不可当,赶上前去抢夺。乌拉特一手搂着佛库伦,倒退在墙角里,腾出一只手来,揪住人便摔。也有被他摔死的,也有被他脚踢着受了伤倒在地下哼的。乌拉特地位又站得好,气力又大,一时被他弄翻了一二十人,看看奈何他不得。可是,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人拿着刀枪蜂拥上去。正在乱哄哄的时候,忽然半空中飞来一条套马绳子,乌拉特一时措手不及,连臂儿腰儿都被套住了。随手一拽,掀翻在地,**十人一齐拥上去动起手来,把他上下十几道绳子捆绑起来,绑得和粽子相似,佛库伦也被他们绑住了,一齐推进院子来。 霍集英坐在当地审问,乌拉特一句也不躲赖,把上一回如何受伤,如何躲在湖边林子里,如何在月下与佛库伦相见,如何佛库伦答应他在真真庙里相见,如何上骆驼嘴去打扫山洞,如何假装猛虎劫佛库伦上山峰,如何在山里结下恩情,如何送她下山,如何打听得佛库伦生下小孩,如何暗地里通消息与佛库伦第三次相见,商量带了孩儿逃回梨皮峪去做长久夫妻…… 从头至尾,说得一字不漏。两旁的人,听得个个咬牙切齿,许多女人都拿手指着佛库伦,骂她不认恩仇,不顾廉耻,顿时院子里闹盈盈地嚷成一片。霍集英站起来喝住众人,便招呼了十二个在村中管事的家长上去。商量了一会,大家都说这私通仇 家的罪名,俺村里祖宗一向传下来是该烧死的,如今俺们也把乌拉特、佛库伦和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三人拿去烧死。至于干木儿,身为村长,他女儿做下这丢脸的事体,也应该把他全家赶出村去。这番话大家听了,都说快意。当夜便把乌拉特、佛库伦和他们孩儿三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又把干木儿两老夫妻,和正库伦、诺因阿拉四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恩库伦原也有罪,只因他儿子印阿有报信的功,将功赎罪,又轻为她是已经出嫁的人,便依旧放她回丈夫家去。 第二天,在村口山坳里搭了一个台,台上铺了许多麻秆柴草引火之物,远近村坊里的人,从早起便围在台下看热闹。直到正午时分,只见一簇人拿板门抬着乌拉特、佛库伦二人,那小孩子也绑在佛库伦怀里,一会儿推上了台。台上竖有两根木柱,他两人紧紧地绑在木柱上。看乌拉特时,依旧是笑吟吟的,脸不变色;只有佛库伦低垂粉颈,那眼泪如断线似的珍珠滴个不止;布库里雍顺在他母亲怀里,也哭得声厮力竭。台下许多人都围着,看着笑着骂着跳着,闹成一片。停了一会,佛库伦睁眼看时,见她爹爹、妈妈和哥哥、姊姊垂头丧气地在前面走着,后面一大群村民,各个肩上扛着刀枪,押着走出村去。只有恩库伦一个人哭哭啼啼跟在后面送着。走过台下的时候,她母亲抬起头来,唤了一声“我的孩儿 !”早被台下一班闲着的人连声喊打,推出山坳去了。佛库伦眼前一阵昏黑,便晕绝过去。隔了多时,一阵一阵浓烟冲进鼻管,惊醒来看时,那台下早已轰轰烈烈地烧着,一条一条火焰,像毒蛇舌头似的,直向她身上扑来,可怜吓得她浑身乱颤。乌拉特回过头来,只说得一句 :“我害了姑娘 !” 这时,忽听得台下一声呐喊,接着山峡上潮水似地拥出一大群人来,各个执着刀枪,见人便砍,猛不可当。乌拉特认识 是自己村里的人,便大声喊道 :“快来救我 。”便跳上五七个大汉来,在火焰堆里,斩断绳索抢出人来。这时佛库伦两条腿已经软了,一步也动不得。乌拉特挟着她,从台后面纵下地,有一个人擎着大劈刀砍来,乌拉特一抬腿,踢在那人脉息上,一松手,唿啷啷一柄刀落在地上。乌拉特抢过刀来,舞动得飕飕地响,十多个人跟着他近不得他的身。乌拉特且战且退,直退到布尔胡里湖边,赶进松树林子,看看追兵远了,便扶起佛库伦来,拣一块山石坐下息力。看怀中孩子,早已呼呼入睡。 佛库伦只说得一声“惭愧 !”乌拉特急向她摇手。原来林子外面又有十多个追兵,在四下里搜寻。正紧急的时候,忽然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给林子外面的追兵听得了,急抢进林子来。乌拉特拉着佛库伦沿湖逃去。那地方左是峭壁,右是深渊,佛库伦一颠一蹶,在林子里走时,那怀中的孩儿越是哭得响亮。看看后面的追兵越近了,乌拉特便站住脚,手里横着刀,等待厮打,他一边挥手,叫佛库伦快逃。佛库伦无可奈何,离了乌拉特,抱着孩儿向前走去。转过山峡,那孩子越哭得厉害。佛库伦深怕追兵从背面抄过来,这时一个女人,一个孩儿,性命难保。这地方正是骆蛇嘴下面,一股瀑布,疾如奔马,那浅滩上搁着一只独木舟。佛库伦见景生情,立刻有了主意,忙把孩儿抱在独木舟上,把船推下湖去。这地方正当急湍,船被一股急流冲着,便和箭似的,瞬息千里。佛库伦看看船去远了,听不见哭声了,便在湖边上跪下来,祷告佛爷保佑儿子。 佛库伦正伤心的时候,忽然后面伸过两只手来,被拦腰抱住,她吓了一跳,急回头看时,原来是乌拉特。看他浑身血迹,气喘嘘嘘,不住地微笑。问时,原来那些追兵被他杀得半个不留。 问起孩儿,佛库伦便说放在独木船里,沿湖水氽下去了。乌拉特到了这时,也不禁伤心起来。对着湖面出了一回神,两人便 手挽手地向山脚下树木深处走去,慢慢地不见两人的影儿了。 山环水绕,柳暗花明。一股桃花春水,依着绿草堤岸,曲折流去。流到一个幽静所在,鸟鸣东西,树影婆娑,这水势便迟缓下来了。一个垂髫女郎,一手提着一个水桶,柢着头,慢慢地走到堤边,见了这烂漫春光,不觉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 她且不汲水,一蹲身坐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树身倒挂在河边,一片一片花瓣儿落在水面上,和天上明星似的,动也不动。那一湾春水,越觉得十分明净。这女郎看了,便向天叹了一口气,说道 :“好花易谢,春光易逝。我百里长在这穷荒僻野的地方,眼前都是一班勇男蠢汉,哪里有一个是俊秀男儿!我如今年纪已是三十六岁了,女孩儿家最好的光阴都已过去,眼见得把我这如花美眷,埋没在这似水年华里罢了!我便是愿嫁,哪里有一个是配做我丈夫的?”这百里姑娘,在三姓地方也算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子,模样儿长得又好,心眼又聪明,三姓地方谁不愿意娶她去做媳妇?但是她却不把这班蠢男子放在眼里。 她母亲早已故世,只有一个父亲,名叫博多里,自小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次劝她嫁丈夫,总吃他女儿抢白一顿,哭闹一场便罢了。看看他女儿年直蹉蛇到三十六岁上,做父亲的更急了。 这一天,博多里又对他女儿提起婚姻的事,说西山上穆俄尔的大儿子顾顺,长得身体魁伟,牲口又多,田地也不少,意思要劝百里嫁给他。百里姑娘说穆俄尔顾顺是一个粗鲁的汉子,每打架的时候,只知道强奸娘儿们,谁愿嫁这凶恶光棍?当时不免和她父亲顶撞了几句,又说自己愿一生一世守着身子做女孩儿不嫁丈夫了。她说完话,提着水桶到河边来汲水,如今见了这一番春景,不觉勾起了方才的心事,怔怔地看着水发怔,这一颗心跟着水不知道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寂静的时候,忽听得耳边“飕”的一声,一支箭破空飞 来,不偏不斜正射在那株梨花树上。接着,远远地起了一片呐喊声音,只慌得百里姑娘玉容失色,忙低着头走到堤下面去躲着。耳中只听得人声嘈杂,也有喝打的,也有哭喊的。原来这三姓地方,自从老村长明德死了,三姓的人大家抢村长做,每抢一回,便打一回。各个拿着刀枪,逢人便杀,见人便刺,每打一回,不知送了多少性命!看看过了三五个年头,打也打过**回了,这村长的交椅,还没有人敢坐。如今春光明媚,正是田地忙的时候,三姓的人在田里碰到了,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这一场打,直打得血流遍野,尸积成堆,吓得百里姑娘,躲在堤下不敢探头儿。百里姑娘正惊慌的时候,忽见一个女人哭喊着,连滚带跌地向堤岸上逃走,后面一个大汉,飞也似地追来;一任那女人在下面哀求悲啼,他总不肯放手。一会儿,那大汉站起身来,百里姑娘留神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西山上的穆俄尔顾顺。百里姑娘正探头时,那大汉一眼瞥见了,便翻身过来捉她,急得百里姑娘忙向水心里跳时,接着又听得“飕的一声,一支箭飞来,不偏不倚地射在那大汉的耳门里,从左边耳朵钻进,从右边耳朵钻出,大汉”啊哟“喊了一声,倒在地下死了。看那支箭时,兀自鼓着余勇,向河心里飞去。 说也奇怪,这时河心里有一只独木船,正从上流头源下来,那支箭恰恰地飞进船里去了。 这里原是河身弯曲的地方,水势流到堤,便要停住,那时独木舟也轻轻地靠了岸。忽然听得小孩儿的哭声从船里出来,百里忙抢上去看时,见一个孩子仰天倒在船底里,手脚不住地动着,张着嘴哭着。那一支箭,离他头顶二三分,恭恭正正在船板上插着。再看这孩儿时,长得肥胖白净,十分可爱。百里姑娘忙上去抱在怀里,那孩子立刻停了哭。这当儿,堤岸上已经挤了许多人,见这孩子,大家抢着上来抱他,那孩子在水面 上氽了一夜,又是惊慌,又是饥饿,如今见有人抱他,他立刻止住了哭,见了人只是嘻嘻地笑。这时博多里也在人堆里,见了这孩子十分可爱,便上去抱在怀里;打开他的衣襟一看,见颈子上挂着一个黄布袋子,袋子外面有萨满的咒符。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道 :“他母亲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鹊含胎,寄在天女肚子里。他是天上的贵种,不能姓你们姓,他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这一番话,是当时干木儿听了萨满的话找人记下,特地做一个袋子,挂在他胸前,算是斗邪的意思。不想如今给三姓地方人看见了。到底博多里年老有主意,当时他立刻站起来对大众说道 :”我们三姓地方,年年为了抢夺村长的位置,死的人不知多少,如今天上送下这位英雄来,是我们三姓地方的福气。我劝诸位看在这位英雄面上,从此大家便罢了手,我们便拜这位小英雄做了村长。他是天人下凡,总能够保佑我们人人平安 。“这时有三五百人围着听着,他们个个打得头破血流,心里正万分懊悔的时候,听了博多里的一番话,不觉感动起来。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个个淌下泪来,伸出臂膊,你抱住我,我抱住你,呜呜咽咽痛哭起来。哭过一阵,大家爬在地下,一齐向这小孩儿磕头。这时百里姑娘怀里抱着小孩儿受大家的跪拜,不由她不娇羞腼腆,露出盈盈一笑来。众人拜过了站起来,忙忙打扫道路,掩埋死人,并在这河边暂时搭起一座芦草棚子来,外面用布帐予罩住,百里姑娘抱着小村长住在里面。棚子外面,三姓的人公举了二十位年老的家长陪伴着,一面派人打扫一座屋子出来,预备给小村长久住。到了第二天,屋子收拾停当,有四个大汉,交叉着手臂,小村长骑在他们臂膀上,抬着进屋子去。后面男女老小村人二三千跟随着。说也奇怪,这位小村长该与百里姑娘有缘,他离开百里姑娘,便哭个不住;必得百里 姑娘上去拍着安慰着,他便嘻嘻的笑起来。因此大家商议,便请百里姑娘陪伴小村长,住在一间屋子里,从此他的吃喝衣着,统统由百里姑娘小心照料。说也奇怪,这三姓地方,自从小村长来了以后,便也风调雨顺,人人快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十六年工夫。布库里雍顺出落得一表人才,相貌十分清秀。三姓地方的女孩儿见了,谁都愿嫁他。 但是在布库里雍顺心里,只有这位百里姑娘,他睡也跟着百里姑娘,吃也跟着百里姑娘。这位百里姑娘,这时已有五十二岁了。只因她长得十分标致,望去好似三十多岁的人。绝世风姿,可怜迟暮!在旁人看这百里姑娘,孤芳空老,觉得十分可惜;但在百里姑娘,自从有了这小村长以后,和他朝夕厮缠,倒也很能解得寂寞。这小村长是天生成一位英雄,他在**岁上便懂得骑马射箭,村里许多年长的,天天跟着他爬山过岭,探胜寻幽。不消几时,这三姓地方的地势远近,都被他察看得明明白白。到了十二岁上,他便想把三姓地方管理起来。这位百里姑娘,又是女中豪杰,空闲的时候,常和这位小村长讲究些人情世故,说如何可以收服三姓地方的人心,如何可以整理三姓地方。小村长一听在耳内,一面召集了十四个村里年长有力的,派他们做管事人;把三姓地方分做十四段,每一段一个管事人,照料地方上的公事。又挑选四百个身材高大、气力强壮的,编成军队,天天在村外空场上教练骑马射箭,掮枪舞棍,熬练得十分勇猛。又在自己林场左右前后,树立一圈木栅来,开着高大的栅门,每到天晚,把栅门关上,放出牲口来吃草。自从有了栅门以后,三姓地方从来没有走失牲口、偷盗牛马的事。又派了夜哨,在四面栅门查夜,因此村民人人高枕无忧,人人感激这位小村长的功德无量。这虽然是小村长的功德,却也全是百里姑娘的计谋,因此这小村长越发觉得这百里姑娘可敬可 爱。说也奇怪,这布库里雍顺一出门去,骑在马上,雄纠纠气昂昂,很有英雄气概,村民见了这副威仪,便人人害怕;待得一踏进门,见了百里姑娘,这身子便和软股糖儿似地软了下来。 十七岁的男孩儿,还跟着百里姑娘寸步不离,常常坐在百里姑娘身旁微笑着,有时便倚靠在百里姑娘膝前,好似小孩儿跟着他母亲。百里姑娘从小管养着这位小村长,却也成了习惯,常常和他说笑着解解闷儿,有时伸手摸摸他的脖项头面。布库里雍顺到亲热的时候,便拿手捧着百里姑娘的手心,唤几声姊姊。 到了晚上,他便跟着姊姊一床儿睡,一切冷暖起卧的事体,都是百里姑娘照看着。他两人虽说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一个是处女,一个是童男,却是干干净净,各不相扰的。 布库里雍顺到二十岁上,看看三姓地方人口一天多似一天,兵力一天强似一天,地上出产的米麦,也一天丰富似一天。 闲来无事的时候,村长便带了一班兵士到树林深处打猎寻乐。 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布库里雍顺一眼见林子外面一片广场上,有七八十头牛马四散在场上吃草。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贪念,便发一个号令,叫兵士们出去抢掠。兵士们得了号令,便立即出动,四面包围起来,把许多牛马围住在中央。那养牛马的,原是俄漠惠野地里的一种游牧人种,他们都住在帐篷里。 听说有人来抢牛马,便个个带了兵器,赶出去拦阻。你想三姓的人何等强悍,既上了手,如何肯罢休?霎时两面的人一齐动起手来,刀来箭迎,兵去将当。好好一片草地,杀得鬼哭神号,天愁地惨。打够多时,那俄漠惠人慢慢地有点支持不住了,便丢了牛马,向北逃去。布库里雍顺率领兵士赶过山头,又杀死了几个人,才回转马头,把他们的帐篷牛马,一古脑儿掳回村去。村里人见村长小小年纪便有这等胆量,越发敬重他,当时许多人趴在地下迎接他。布库里雍顺直走到自己屋子前下马, 早有百里姑娘迎接。村长把掳来的马匹帐篷,给百里姑娘看过。 百里姑娘见有一对黑马长得十分俊美,便对村长说了,把这一对马留下,其余的都赏给管事人和那兵士们。从此,布库里雍顺做出味儿来了,常常带兵士们四处抢劫,他仗着自己人多力壮,他每次出马,没有不得胜回来的。 这俄漠惠野地方,在长白山的东面,望去好大一块平原,中间茂林丰草,原是放牲口的好地方。因此,常常有人来此平原放牧。不想这三姓地方的村民万分强悍,自从有了布库里雍顺以后,便不许人到这地方来放牧;倘然来时,连人带性口都掳去。这威风一天大似一天,便有左近的村坊前来投降。布库里和他们约定,鸣角为号,谁家有事,便吹起角来,大家来救应。不到三年工夫,便收服了十二三个村坊,因此那村坊上的管事人,便商量公举布库里雍顺做一个贝勒。有一天,三姓地方十四个管事人为头,率领左近村坊里管事人,在村中空地上开了一个大会,上面搭了一座高台,把布库里雍顺请出来,坐在台上,大家在台下拜他。后面几个村民也跟着顶礼膜拜,拜布库里雍顺做了十四村的贝勒。拜过以后,大家便在空地上吃酒吃肉。这位新贝勒,便去请了百里姑娘出来,两人在台上对面坐着吃着,从辰时吃到午时,吃得大家酒醉肉饱,便手拉手跳起舞来,一边跳着,一边唱着,贝勒看了也欢喜,在台上也拉着百里姑娘的臂儿跳舞。跳了一阵,贝勒忽然想起那对黑马,便吩咐左右卫兵,瞒着众人,偷偷地下了台,和百里姑娘走出了栅门,跳上马背。一对黑马,马磨马耳,人擦人肩,并着向俄漠惠野地方跑去。一面跑着,一面说笑道,不知不觉跑出了一座大树林子,回过头来看看后面许多村落,早在云树缥缈之中。 百里姑娘许久不骑马了,今天一口气跑了许多路,早跑得 娇喘细细,香汗涔涔。贝勒在一旁看了这情形,忙扶她下马,两人手挽手儿去到前面一带墙根上坐下。这时贝勒坐倒在百里姑娘旁边,两人静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仰着脖子只是看那天上的飞云,那百里姑娘樱唇微动,一阵一阵鼻息,吹在贝勒面上,觉得一阵甜香。贝勒心头一动,忙翻过身来,扑上前去,捧着百里姑娘的手儿不住地接吻。说也可怜,这百里姑娘快六十岁了,还是一个女孩儿的身子。这接吻的勾当,今天和贝勒算是破题儿第一遭,这位六十岁的老处女心上不觉感动起来,便也回过头来看看贝勒只是一笑。两人正谈话的时候,飞鸟儿都飘飘飞在半空,他们也没有留神,耳中也听不到什么。待到他们回过去,抬起头来看时,早见一队兵士们静悄悄地站在他们面前,后面又跟着许多村里的百姓,个个对他两人笑眯眯的。 把个百里姑娘羞得粉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耳中听得几百人齐声嚷道 :“贝勒大喜啊!百格格大喜啊!三姓的百姓大喜啊 !”嚷过了一齐上来,男的簇拥着布库里雍顺,女的簇拥着百里姑娘上了马,大家围在他俩的马前马后,走着喝着,直送到他们的屋子里。一面有十四个管事人上来,劝贝勒在当夜娶百里姑娘做福晋。贝勒答应了,管事人出去,便召集了村坊上许多百姓,把这件事对他们说了,合村的人便个个高兴,人人踊跃,顿时,角声到处吹动,贝勒用上空地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场中立着大旗杆,有四个萨满,全致打扮,上前来祭堂子,贝勒和福晋也跟着拜过。四下里百姓一片欢呼声。接着有十六个跳神的女孩儿,打扮得千伶百俐,在中间跳着。又有十四个村的管事人齐来送礼贺喜,贝勒便留他们在空地上吃酒吃肉,直吃到黄昏时候,院子里烧着天灯,他们兀只嚓着添酒,闹得不肯罢休。贝勒这时也喝得酩酊大醉,百里福晋扶着他进屋子去,双双睡倒,做了百年的好梦。到了第二天,百里福晋 醒来,想想自己父母在时,为婚姻之事,也不知操了多少心,总是自己看不中男人,直蹉跎过去。如今没想到六十岁的老处女,却嫁给了这二十岁的少年贝勒,看来这位贝勒,又是个有儿女恩情、英雄虎胆的。我如今嫁了他,却不可埋没了他男儿的志气,须得要拿出我生平的智谋来,帮助他做一番事业,才不冤枉和他做一场夫妻。福晋想定了主意,贝勒正从梦里醒来,见了这位新娘娘,和他并头睡着;虽说是一个老美人,但在枕上望去,还很有风韵。贝勒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十分亲热。福晋便在被窝里和他商量国家大事。第一件事体,要把全村的人,搬去一个山水险要的所在,筑起城堡来,自成一国,一面多练兵士,出去并吞邻近的部落,慢慢地成一个大国。那时莫说一个贝勒,便是做一个可汗,也是分内的事。贝勒听了福晋一番话,顿时雄心勃勃,从被窝里直跳起来,立刻召集了十四村的管事人,商量迁地筑城的事体。大家十分赞成。贝勒又问起这里左近有什么山水险要的地方。一句话不曾说完,只见门帘一动,一个花枝招展似的福晋走了出来。大家忙抢上去行过礼。不知福晋出来有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4回 灯前偷眼识英杰 林下逐鹿遇美人 话说百里福晋,虽是做新娘娘,但她是十分关心国家大事的。她站在屏门后面,听贝勒和众人商量筑城的事体,她便一掀门帘,娉娉婷婷走了出来。大家见她脂光粉气,仪态万分,不由得心中十分敬爱,一字儿站了起来,向她请安。贝勒也站起来,让她并肩坐下。福晋便开言道 :“贝勒不是要找一个山水险要的所在,筑我们的城池吗?俺自幼儿便听得俺父亲常说,离此地西面三里路,穿过俄漠惠的大树林子,原有一座鄂尔多里城。这座城池,原是俺祖宗造着的,只因俺祖宗自吃明太祖打出关来以后,便退守着这座鄂尔多里城;后来又吃蒙古人打进城来,杀的杀,烧的烧,可怜一座好好锦绣城池,到如今弄得败井颓垣。那时候俺们元朝的子孙东流西散,后来蒙古人去了,才慢慢地又回到旧时地方来,成了这十四座村落。如今贝勒不做大事则罢,倘要建功立业,依俺的愚见,不如把俺全村的人搬到鄂尔多里城去。那地方三面靠山,一面临水,地势十分险要。原有旧时建筑的城墙,如今我们修理起来,比重新建筑一座城池总要省事得多 。”福晋说到这里,贝勒十分高兴,便接着说 :“百闻莫如一见,福晋既然这样说,俺们何妨亲自去察看一遭?”大家听了,都说不错,立刻走出屋子,个个跳上马背。三四十匹马,着地卷起一缕尘土,穿过树林。越 过俄漠惠平原,眼前便露出一带城垣来。那墙根高高低低依着山脚,绕一个大圈子。贝勒定睛看时,不觉微微一笑,过去在福晋耳朵边低低地说了几句。福晋听了,不觉脸上起了一朵红云,原来这地方便是前日他两人并肩儿坐在石上接吻的地方。 前日他们坐的一方大石,便是鄂尔多里城脚。这也是他夫妻二人合该重兴满族,所以在这三生石上结下良缘。当时他夫妻两人骑在马上四面一望,只见一带山冈,从东北角上直走下来,三面环绕着,好似一把交椅一般,把鄂尔多里城紧紧抱在怀里。 一股牡丹江水,势如腾马,从西北流来,原是一个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的所在。贝勒看了,不觉大喜,一面出榜召集人工,一面和管事人天天在贝勒府里筹划迁居的事体。好个贝勒,真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他整整地忙了三年工夫,居然把这座旧时的鄂尔多里城重新建造起来,望去蜿蜒曲折,好一座雄壮的城池!城里街道房屋也粗粗齐备,十四座村坊的百姓一齐搬了进去,顿时人马喧腾,鸡鸣犬呔,成了一座热闹市场。城中央造一座贝勒府,贝勒夫妻两人住在里面。到了第二年上,福晋居然生了一个儿子。这时福晋已是六十四岁了,生下来的男孩却是聪明结实,合城的人,谁不欢喜?顿时家家供神,替他祝福。这时,贝勒天天带了兵马出城,四处征伐。那时忽刺温野人,沿着黑龙江岸,向西南面下来,十分凶恶:见人便杀,见牲口便抢,连明朝的奴儿干政厅也被他烧毁了。海西一带的居民,逃得十室九空。看忽刺温野人直杀到长白山脚下。布库里雍顺贝勒听了,不觉大怒,便亲自带了兵队,埋伏在长白山脚下,见野人来了,便迎头痛击,打得他们弃甲抛盔,不敢正眼看鄂尔多里城。从此鄂尔多里的名气一天大似一天,四处来投降的部落一天多似一天。贝勒便一一收抚他们,教导他们如何练兵,如何守地。这里十多年工夫,吃得一口安乐茶饭。百 里福晋直到八十八岁死了。鄂尔多里地方死了这个老美人,不但全城的人痛哭流涕,便是那雍顺贝勒,也朝思暮想,神思昏昏。想一回,哭一回,好似小孩子离了妈妈一般,弄得他茶饭无心,啼笑无常,慢慢地成了一个病症,跟着他千恩万爱的妻子死去了。这里合城的管事人公举他儿子做了鄂尔多里贝勒。 这鄂尔多里贝勒倒也勤俭爱民,太平过去。这样子又传孙,孙又传子,那国事兴旺一天胜似一天。历代的贝勒,都遵着雍顺贝勒的遗训,教练着许多勇猛强悍的兵士,贝勒带着,到处攻城掠地。看看那邻近的城池,都被他收服下来了。 东北一带地方,本是海西女真忽刺温野人的地界。讲到忽刺温野人,尤其凶悍。他们自从在雍顺贝勒手里吃了一个败仗以后,虽不敢再来侵犯鄂尔多里城,但鄂尔多里人也不敢来侵犯他。鄂尔多里西南面,有一座古埒城,又有一座图伦城。这两座城池,地方又肥美,天气也温暖,鄂尔多里人早已看得眼热,时刻想去并吞他。后来到了春天的时候,马肥草长,鄂尔多里贝勒带了大队兵士,到古埒城去威逼他投降。这时古埒城外,满望都是营帐,刀戟如林,兵士如蚁。古埒一个小小的城池,平日全靠明朝保护,如今突然被鄂尔多里兵围住了,便是要唤救兵,也是来不及。他西面的图伦城,紧接辽西,辽西城里有一个明朝的总兵镇守着。图伦城主看看事机危急,便悄悄地派人到辽西去告急。辽西总兵立刻派了大队人马前去救应。 只差得一步,那古埒城早已被鄂尔多里人收服去了。那总兵官十分生气,派了差官去见鄂尔多里贝勒,埋怨他不该并吞天朝的属地。鄂尔多里贝勒见明朝的总兵出来说话,十分害怕,他只推说是手下的游牧百姓不好,误入古埒城,如今既蒙天朝责问,情愿自己也做明朝的属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那辽西总兵听了他一派花言巧语,当既转奏朝廷,鄂尔多里贝勒便派 了十二个管事人,带着许多野鸟异兽、人参貂皮,跟着到北京城去进贡。明朝皇帝见鄂尔多里人来进贡,便用十分好意看待他,传旨在西偏殿赐宴。管事人出京的时候,又赏他许多金银绸缎。鄂尔多里贝勒得了明朝的赏赐,觉得万分荣耀,拿着赏赐的物件,四处去夸耀着。这时海西人和忽刺温野人见鄂尔多里如此荣耀,心中便万分嫉妒,两个贝勒商量着,也派人到明朝进贡去,进贡的是马、貂鼠皮、舍利孙皮、青海兔鹘、黄鹰、阿胶、海牙等许多东西。这个风声传到鄂尔多里贝勒耳朵里,怕海西人和忽刺温得了好处,便又派人到中国去第二回进贡。 明朝皇帝看了这情形,知道这三处地方人各存嫉妒之念,便来一个给平交易,把鄂尔多里改称建州卫,忽刺温改称女真卫,海西改称海西卫贝勒都加封做指挥使。鄂尔多里贝勒从此改称建州卫指挥使。 那建州卫自从有了指挥使以后,越发兵强马壮,到处掳掠。 他又怒恨明朝,是他第一个进贡,不应和女真卫、海西卫一样看待。他第三回派人到明朝去进贡,要求皇帝加封。这时宣德皇帝看看建州卫人一天强似一天,便想了一个以毒攻毒的计策,要借建州兵力,去压服海西女真人,便又加封他做建州卫的都督,给他一印一信,叫他世世代代守着。另外又赏彩缎四表里,折纱绢两匹。封管事人做都指挥,赏他彩缎二表里,绢四匹,折纱绢一匹。做都督满了三年的,又赏他大帽金带。从此以后,建州卫都督目中无人,他在鄂尔多里城里便大兴土木,仿北京的样子造了许多宫殿。又从百姓家里挑选十多个美貌女孩儿,送进宫去,做他的妃子。都督天天搂着妃子吃酒,夜夜抱着妃子睡觉,兵也不练,事也不管,派了都指挥到四处百姓家里搜刮银钱,供他一人使用。弄得天怨人怒,民穷财尽,再加田地连年荒旱,即历任的都督,只知道享福行乐,百姓天天 在野地里冻死饿死,他也毫不过问。 这时女真卫指挥使见建州卫都督官级在他之上,心中很不甘服,趁他都督在昏迷的时候,便悄悄地派了兵队到建州卫城外四处村落地方,强抢土地,奸氵㸒妇女。那都指挥官赶到都督府里去告急,可笑那都督左手抱着美人,右手擎着酒杯,听了都指挥的话,迷迷糊糊地说道 :“我们寻快活要紧,百姓的事,由他们去 !”那都指挥官求发兵去保护百姓,都督笑笑,说道:“明天我要带兵士们出城打猎去,谁有空工夫去保护百姓呢?”那都指挥听都督说得不像话,便气愤愤地走出府来。这时府外面聚集了许多百姓,打听府里的消息。都指挥一长二短地对大众说了,气得人人咬牙切齿,只听得轰天雷似地发一声喊,说道 :“我们去杀了这昏都督再说话 !”一窝蜂似地拥进府去。 这时府里的卫兵,要拦也拦不住,外面人越来越多,挤七八百人,在刀架上夺了刀枪,打进后院。都督正抱着两个妃子在那里说笑,才一回头,头便落地。可怜一班脂粉娇娃,都被他们一个个拖出院来,奸死的奸死,杀死的杀死,剥得赤条条的,七横八竖,抛在院子里。都督的母亲、妻子也被乱民杀死,最可怜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被许多人绑在柱子上拿火烧死。 这一阵乱,从午牌时分乱起,直乱到申牌时分,都督府里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真是杀得半个不留。 事过以后,查点人数,独独少了都督的儿子范察。这范察是都督最小的儿子,年纪才得十二岁,这一天正跟着一班兵士们在城外打猎,一头兔子从他马前走过,他便把马肚子一拍,独自一人向山坳里追去。看着越追越远,那头兔子也便去得影迹无踪。范察无精打彩,放宽了缰绳,慢慢地踱着回来。才走出山坳,忽听得一株大树背后有人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范察虽说年小,却是机警过人,当时他便停了马蹄,侧耳静听。只 听得一个人说道 :“如今我们把都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只溜了这小贼范察。从来说的斩草除根,如今新都督派我来把范察哄进城去,那时连你也有重赏 。”范察听到这里,也不候他说完,拨转马头便跑。后面兵士见走了范察,便也拍马赶来。 二三十匹快马,一阵风似地向前赶去。范察一人一马,在前面舍命奔逃,看看被追上,他急扯住辔头,向树林里一绕,绕到岔道上去。范察心生一计,看看天色渐晚,树林中白荡荡一片暮色,他便跳下马来,把马赶到小道儿上去,自己忙脱下衣服来,罩住马脸;又折一支树枝来,顶在自己头上,下身埋在长草堆里,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敢动。 这时夕照衔山,鸦鹊噪树。说也奇怪,便有一群鹊儿,从远处飞来,聚集在范察头上的树枝上咶噪着。那一队追兵,一阵风似地在他面前跑过,吓得范察连气也不敢喘一喘。直到那追兵去远了,才低低地说了一声 :“惭愧 !”正要丢下树枝走时,谁知那追兵又回来了,到树林外面一齐跳下马,到林子里面来找寻。这时直把个范察急得魂灵儿出了泥丸宫,痴痴呆呆的半晌。清醒过来一看,林子里早已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那追兵已经去了。范察急急丢下树枝,向长草堆里奔去。一会儿,眼前已是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黑漫漫的荒地里跑着,正是慌不择路,不分东西南北地乱跑了一阵。眼前忽然露出微微的灯光来,他便努力向灯光跑去。跑到一个所在,一带矮墙,里面纸窗射出灯光来。范察忙上去打门,里面走出一个老头儿来,问 :“什么地方的小孩儿,深夜里打人门户?”范察上去,只说得一句 :“俺爸爸妈妈……”便嚎啕大哭起来。原来这时范察想起他父母被杀死,不由得痛入心肝;回心一想,我如今逃难出来,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真实情形。忙打着谎话,对老头儿说道 :“俺跟着父母出来打猎,走到浅山里,遇到狼群,父 母双双都被狼子拖了去,所有行李马匹都丢得干干净净,只逃出一个光身人儿。可怜我人生路不熟,在山里转了一天一夜,才转到这地方,求你老人家搭救我吧 !”老头儿见他面貌清秀,说话可怜,便收留了他,拉他走进屋里去。只见炕上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姑娘,盘腿儿坐着,凑着灯光,在那里做活计。那个姑娘和范察年纪不相上下,她一边听他父亲说话,一边溜过眼来看着范察,从头到脚打量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来。原来这人家姓孟格,老头儿名图洛,是世代务农。传到图洛手里,老夫妻一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们正盼望来一个男孩儿,也可以帮着照看田里的事体,如今果然来了一个男孩儿,相貌又十分清秀,他两老如何不乐。当时便把范察留了,每天叫他帮着看牛看羊。范察是一个富贵娇儿,如何懂得这些营生,亏得图洛的女儿荞芳和他说得上,在一旁细细地教导他。 光阴如箭,一转眼又是六年功夫。范察十八岁了,他和养芳姑娘情投意合,你怜我惜,从早到晚真是寸步不离。图洛夫妻俩也看出他们的心事来了,便拣个好日子,给他两人交拜了天地,成了夫妇。范察到这时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形说了出来。 荞芳姑娘听说他丈夫是都督的儿子,不禁吓了一跳。但是那建州卫,这时正在强盛的时候,也奈何他不得。一转眼,图洛老夫妻俩一齐死了。再过几年,范察夫妻俩也跟着死了。这一所田庄,传给范察的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传到他孙子孟特穆手里,便成了一座大庄院。一望八百亩田地,都是他家的,还有十座山地,种着棉花果树。院子里养着二三百个壮健的大汉,空下来的时候,也讲究些耍刀舞棍,练得一身好武艺。原来盂特穆也是一位天生的英雄。他知道自己是富贵种子,不甘心老死在荒山野地里,做一个庄稼人。因此他天天教练这班大汉,刻刻不忘报他祖宗的仇恨。直到孟特穆四十 二岁上,他报仇的机会到了。建州卫都督带了一班军士们,在苏克兰浒河呼兰哈达山下赫图阿哈地方打猎。那呼兰哈达山和围屏一般,三面环抱,两峡对峙,中间露出一线走路,只容一人一骑进出。孟特穆打听到这个消息,先带了三百名壮丁去埋伏在山坳里。这时,建州卫都督正在赫图阿哈平原上往来驰聘,忽听得一阵狼嗥的声音从山峡里发出来,都督忙一挥手,向山峡口跑来,后面跑着四十个亲兵,直跑到山峡里面,四面静悄悄的,只见一片丛莽,并没有狼的影迹。都督正怀疑时,只听得一声呐喊,四下里伏兵齐起,齐向都督马前奔来。都督正拨转马头走时,那山峡口早被乱石抵住。两面混战一场,这四十名亲兵和都督,一齐被他们困住。孟特穆吩咐一声杀,庄丁们一齐动手,和切菜头似的,手起刀落,落地滚的都是人头。看看杀了二十多个人,那都督吓得在地上磕头求饶,情愿把建州城池和都督印信一齐献还。孟特穆看他说得可怜,便点头答应,一面派一百名壮丁,押着都督在后面走着,自己带着二百名壮丁,先走出峡口去。把如何祖宗被害,如何今天报仇,对兵士们说了。那些兵士们见都督被擒,大家便爬在地下磕头,愿意投降新都督。孟特穆便带了这班兵士,耀武扬威地走到建州城里,取了都督的印信,一面派人到明朝去请封,一面把旧时的仇人一齐捉住,拣那有名的杀了,其余的统统赶出城去。 这时候明朝把孟特穆封做建州卫都督。孟特穆为不忘报仇起见,把都城搬到赫图阿哈住着,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两个儿子来。大儿子名叫充善,第二个儿子名叫褚宴。充善又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妥罗,第二个儿子名叫妥义谟,第三个儿子名叫锡宝齐篇古。锡宝齐篇古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满。 福满却生了六个儿子:第一个德世库,第二个刘阐,第三个索长阿,第四个觉昌安,第五个色郎阿,第六个宝实。福满做了 都督,后又把位置传给觉昌安。又造着五座城池,分给儿子们居住:德世库住在觉尔察地方,刘阐住在阿哈阿洛地方,索长阿住在河洛噶善地方,色郎阿住在尼麻喇地方,宝实住在章甲地方。这五座城池离赫图阿喇地方,近的五里,远的二十里,统称宁古塔贝勒。这六位贝勒出落得个个英雄,威武有力,远近的部落都见了他害怕。只有西面硕色纳部落,生了九个儿子,自小欢喜搬弄武器,闲着无事,四处打家劫舍,邻近部落吃了他的亏,也是无可如何。东面又有一个加虎部落,生了七个儿子,也和狼虎一般,到处杀人放火。有一天,硕色纳部落九个儿子,赶到加虎部落里去比武。两家说定,谁打败了便投降谁。 他两家弟兄,从上午直打到下午,只得一个平手。后来,加虎部落里有一个人,能够连跳过九头牛身,硕色纳九个弟兄看了,十分佩服,两家便结为兄弟,说定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正说话时,忽见人堆里挤出一个少年来,生得面如扑粉,唇若涂脂。他也不招呼人,大脚阔步走到那九头牛身旁,两手攀住牛角,使劲一扭,那牛“啊”的一声叫喊,早已扭断颈子,倒在地下死了。那第二头牛,第三头牛,如法炮制,一霎时,那九头牛都给他结果了性命。他一挥手来,后面来了二十个大汉,一齐动手,扛着牛便走。这时硕色纳部落的人和加虎部落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便齐上前去拦住,和他讲理。那少年也不多说话,拔出拳头便打人,不知他哪里来的神力,凡是近他身的,都被他摔出三五丈远,倒在地下,爬不起身来。这两个部落的人看了十分恼怒,齐声说道 :“这不是反了么 !”一声喊,一齐扑上前去,把那个少年和二十多个大汉团团围住,围在核心。那少年不慌不忙,指挥那二十多个大汉,各人背着背,四面抵敌着。从下午打起,直打到黄昏人静,那少年却不曾伤动一丝一发,倒是这两个部落的人,叫他们打倒了许多。正不得 脱身的时候,忽听得正南角上发一声喊,接着卷起狂风似的,来了一队兵马。这两部的人看看不是路,忙丢下这少年转身逃去。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看看追到一个大村落里。村落前面拦着一带木栅,这两部人逃进了村落,把栅门紧紧闭住。 那少年领着这队人马在栅前讨战,兵士们百般辱骂。停了一会,栅门开外,里面也出来一队人马。两队人马接住,便在村前大战起来。那少年的兵马是久经战阵的,也不把这班村人放在眼里,不多时,早已和秋风扫落叶似的,把村里的人马打得落花流水。少年一拍马,后面兵士们也跟进去,见人便杀,见物便掳。可怜硕色纳部九个弟兄,却死了四个;加虎部七个弟兄,却死了三个。其余的一齐捆绑起来,押在马后,被这少年带进城去。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福满的孙子,宝实的儿子,名叫阿哈那渥济格。他跟着父亲住在章甲城里,长得好一副俊秀的面貌,又是一副铜筋铁骨。他也听得人说,硕色纳和加虎两个部落的人如何难惹,他却偏要去惹一惹。这一天果然大获全胜回来,把掳得的牲口、妇女献与父亲。宝实不敢自私,便去转献给都督觉昌安。觉昌安一面赏了渥济格的功,一面检点人马,重复到硕色纳、加虎两部落去查看一回,把左近二三十个村坊都收服了。从此凡五岭以东、苏克兰浒河以西二百里地方,都归入建州卫部下。 这渥济格建了这次大功以后,觉昌安便留他住在自己城里,和他一起同起同坐,十分亲爱。渥济格面貌又长得可人意儿,里面福晋格格没有一个不和他好。觉昌安的福晋很想给他做一个媒,劝渥济格娶一房妻室。渥济格说 :“倘没有天下第一等美人,我愿终身不娶 。”这一天,他跟着叔父出东城去打猎,那座山离城很远,便带了篷帐,住在山下。第二天,渥济格清早起来,独自一人跨着马,向树林深处跑去。见一群花鹿 在林子外面跑着,他便摸了一摸弓箭,一拍马向前跑去。谁知那群花鹿,听得马蹄声响,早已去得无影无踪。看看对面也有一座林子,渥济格便又赶进林子去,睁眼看时,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低鬟含羞,骑在马上。把个目空一切的英雄,早看得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边天了。要知这美人是谁家的女儿,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5回 割发要盟英雄气短 裂袍劝驾儿女情长 桃花马上,红粉娇娃,看她一双小蛮靴,轻轻地踏住金镫;一双玉纤手,紧紧地扣住紫缰。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渥济格跨在马上,怔怔地看着,魂灵儿虚飘飘的,几乎跌下马来。那美人儿看他呆得可笑,又回过头来低鬟一笑,勒转马头跑去。 这渥济格如何肯舍,便催动马蹄,在后面紧紧跟着。八个马蹄和串子线似的一前一后走着,看看穿过几座林子,抹过几个山峡,那美人忽地不见了。这地方是个山谷,四面高山夹住,好似落在井圈子里。脚下满地荆棘,马蹄被它缠住,一步也不能行动。渥济格痴痴迷迷的如在梦中,那颗头如泼浪鼓似地左右摇摆着,寻找那美人。一眼见那妙人儿立马在高冈上,对他微微含笑,渥济格见了,好似小孩子见了乳母似的,扑向前去。 无奈满眼丛莽,那马蹄儿休想动得一步。渥济格急了,忙跳下马来,拨开荆棘向丛莽中走去。那树枝儿刺破了他的头面,刺藤儿拉破了他的衣袖,他也顾不得了。脚下山石高高低低,跌跌仆仆地走着,可怜他跌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肯罢休。卖尽力气,走到那山冈下面,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上去不得。渥济格四面找路时,也找不出一条可以上山的路,只有那高冈西面,在半壁上略略长些藤萝,渥济格鼓一鼓勇气,攀藤附葛地上去,幸得有几处石缝还可以插下脚去。爬到半壁上,已经气喘嘘嘘, 满头是汗。渥济格也顾不了这许多,便鼓勇直前,看看快到山顶,那山势愈陡了。谁知渥济格脚下的石头一松动,扑落落滚下山去。这时渥济格脚下一滑,身体向后一仰,跟着正要跌下山去。那山冈上的那美人看了。到底不忍,便急忙伸出玉臂来,上去把渥济格的衣领紧紧拉住。渥济格趁势一跃,上了山冈,一阵头晕,倒在那美人的脚下。 这美人看渥济格的脸儿倒也长得十分俊美,心中不觉一动,又看他满身衣服扯得粉碎,和蝴蝶一般;那头脸手臂,都淌出血来。那美人儿从怀里掏出汗巾来,轻轻地替他拭着,汗巾上一阵香气,直刺入渥济格的鼻管里。他清醒过来,睁眼看时,正和美人儿脸对脸地看个仔细。她有一张鹅蛋似的脸儿,擦着红红的胭脂:一双弯弯的眉儿,下面盖着两点漆黑似的眼珠,发出亮晶晶的光来,格外觉得异样动人。再看她额上,罩着一排短发,一绺青丝,衬着雪也似的脖子,越发觉得黑白耀眼。最可爱的,那一点血也似的朱唇,嘴角上微含笑意。渥济格趁她不留意的时候,便凑近脸去,在她朱唇上亲了一个嘴。 那美人霍地变了脸了,紧蹙着眉峰,满含着薄怒,一摔手,转身走去。渥济格急了,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儿。那美人回过脸来,正颜厉色地问道 :“你是什么地方的野男人?”一句话不曾完,便“飕”地拔出刀来便砍。渥济格伸手扼手她的臂膀,一面把自己的来踪去迹说明白了,又接着说了许多求她可怜的话。那美人听他说是都督的侄儿,知道他不是个平常人,又看看他脸上十分英俊,听他说话又是十分温柔,便把心软了下来,微微一笑,把那口刀收了回去。渥济格又向她屈着膝跪了下来,说愿和她做一对夫妻。那美人听了,脸上罩着一朵红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禁不住渥济格千姑娘、万姑娘地唤着,她便说了一句 :“你留下你的头发来 。”一摔手,跨上马,飞也似地 下冈去了。这“割下头发来”的一句话,是他们满族人表达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话。意思说男人把头发割去了,不能再长,爱上了这个女人,不能够再爱别的女人了。女人拿了男人的头发,这一颗心从此被男人绊住了。那美人说这句话,原是心里十分爱上了渥济格,只因怕羞,便逃下山去了。这里渥济格听了这美人娇滴滴、甜蜜蜜的一句话,早已把他的魂灵从腔子里提出来,直跟着那美人去了。他怔怔地站着,细细地咀嚼那一句话的味儿,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才想起,我不曾问那美人的名姓,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这里,便拔脚飞奔,直追下山冈去。你想一个步行一个骑马。如何追得上?渥济格一边脚下追着,一边嘴里“姑娘,姑娘”地喊着,追到山下,满头淌着汗,看不见那美人人儿的踪迹。渥济格心中万分懊悔,一转眼见他自己的马却在那里吃草,他便跨上马,垂头丧气地回去。 渥济格回到得都督府里,他的伯妈见他脸上血迹斑斑,身上衣服破碎,不觉吓了一大跳。忙问时,渥济格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伯母和他姊姊听了,不觉笑得前仰后合。他姊姊还拍着手说道 :“阿弥陀佛!这才是天有眼睛呢!我妈妈好好的替你说媒,你却不要,今天说什么美人,明天说什么美人,如今却真正说出报应来了 。”渥济格这时正一肚子肮脏气没有出处,只听他姊姊们冷嘲热骂,把他一张玉也似的脸儿急得通红,双脚顿地,说道 :“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儿做妻房,我便剃了头发做和尚去 !”正说着,他伯父觉昌安一脚跨进门来,见了他侄儿,问道 :“你怎么悄悄地回来了?我打发人上东山上找你去呢 !”福晋笑着说道 :“你知道吗?这位小贝勒在东山上会过美人来呢 !”觉昌安忙问 :“什么美人?”他大格格又抢着把这番情形告诉他父亲。渥济格“扑”地跪在地 下,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寻那美人,务必要伯父做主,把那美人娶回家来。他伯父原是很爱这侄儿的,便满口答应说:“既是在我们左近的女孩儿,想来不难找到的。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坏了身子 。”从此以后,觉昌安便传出命令去找寻那美人。不消三五天工夫,便把那美人查出一个下落来。 原来那美人并不是宁古塔人,是那巴斯翰巴图鲁的女儿,长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今年二十岁了。她父亲十分宠爱,远近各部落里的牛录贝勒都向巴斯翰来说媒,巴斯翰总一概拒绝。他心里早有一个主意,他想:我女儿这样一个美人胎子,非嫁一个富贵才貌样样完全的丈夫不可。因此他凡是有来说媒的,他看不上眼的,便也不和女儿商量,一概回绝了。过了几天,觉昌安忽然振人来向巴斯翰求亲。巴斯翰见堂堂都督居然来向他求婚,当初认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晋,心中万分愿意,只是嫌觉昌安年纪大些,怕对不起女儿;不然,都督的儿子要娶他女儿去做妻房,年纪又轻,将来又是一位都督,却也算得富贵双全。待那人开出口来,却是替都督的侄儿来说媒,心里已是有几分不愿;又听说在东山上和他女儿见过面,难免里面没有调戏的事体,心里越发不愿意。只是碍于都督的面子,不好立即回绝,只说 :“请渥济格小贝勒自己来当面谈谈,俺们先结一个交情,慢慢地提亲事罢 !”巴斯翰的意思也想看看这渥济格品貌如何。过了几天,那渥济格居然来了。 一走进门,便大模大样的。他自以为是都督的侄儿,你这一个区区巴图鲁,真不在我眼里。当下他便对巴斯翰说道 :“令嫒在什么地方?请出来俺们见见 。”巴斯翰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便冷冷地说道 :“小女生长深闺,颇守礼教,不轻易和男子见面的 。”渥济格说道 :“我和她将来有夫妻之份,见见也不碍事 !”巴斯翰不待说完,接着说道 :“小贝勒却来得不巧 了,昨天俺已经把小女的终身许给别人了 。”渥济格忙追问:“许给了什么人?”巴斯翰说道 :“是俺女儿自己作主,许给董鄂部酋长克辙巴颜的儿子额尔机瓦额了 。”渥济格不听此话时犹可,听了此话,不由得他三魂暴跳、七窍生烟,两只眼珠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得一句 :“果然是令媛自己作主的吗?”那巴斯翰冷笑一声,不去睬他。渥济格急了,“飕”地拔出一柄腰刀来。巴斯翰认做他要厮杀,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里。谁知渥济格并不是杀人,只见他一举刀,把那支辫发齐根割了下来,向桌上一丢,说道 :“请你拿这个去给令嫒看,我渥济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嫒为妻,也算不得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门去了。 董鄂部的额尔机瓦额原也向巴斯翰求过亲,他的人品才貌,巴斯翰也深知道,勉强也配得上他女儿。如今见事体急了,巴斯翰便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在三天之内真的把他女儿嫁到董鄂部去。风声传到渥济格耳朵里,愈加恨入骨髓。不多几天,那额尔机瓦额一个人骑着马,在八达山下闲逛,忽然从山坳里跳出九个大汉来,七手八脚,把额尔机瓦额拖下马来,九柄钢刀一齐下去,早斩成肉泥。隔着两天,克辙巴颜才在山中找出他儿子的尸首来。巴颜膝下只有这个儿子,叫他如何不伤心痛恨!他一面收拾儿子的尸首,一面查拿凶手,到处贴下告示,说倘然有人知道凶手的名姓,便赏一百头牛、一百匹马和十斤金子。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便有人沸沸扬扬说:九个凶手里面也有一个叫渥济格的,只因渥济格是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没有人敢出来出首。可怜瓦额,好好一个英俊男子,只因娶了一个美貌妻子,送去了自己的性命!尸首抬进城去,他父亲巴颜看见亲生儿子遭人毒手,弄得血肉模糊,心中好不凄惨,抱住尸身,一场大哭。他媳妇儿也跟着娇啼宛转,一声“郎君 ”,一 声“儿天 ”,哭得一屋子的人个个酸心,人人下泪。 正在伤心的时候,外面报说:巴斯翰巴图鲁来了!巴颜正要出去迎接,巴斯翰已经走进内院来,见了他女儿,一把拖住。 他女儿跪在父亲面前,口口声声说 :“要求爹爹替丈夫报仇!”巴斯翰劝住了女儿的哭,一面对他亲家巴颜说道 :“我在外面打听得谋死你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渥济格 。”巴颜听了,便十分诧异,忙问 :“渥济格和我儿子前世无仇,今世无怨,为什么要下这般毒手?”巴斯翰吃他一句话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话来;回过头去,向他女儿看了一眼。 他女儿起初见丈夫遭人毒手,满肚子怀着怨恨,如今听说那凶手是渥济格,不觉脸上一红,心肠一软。回想到从前和他在山冈上相见那种痴情的样子,后来亲自上门来求亲,割下头发来,那种热烈的爱情,我原不该辜负他的。只因我父亲一时固执,打破我俩的姻缘,如今闹出这一场祸来,真是前世的“冤孽”! 她想到这里,见父亲正回过头来看她,由不得她低低叹了一口气,拿罗帕掩住粉脸,踅进内房去了。巴斯翰见女儿进去了,才把那渥济格和他女儿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巴颜不听犹可,一听了这个话,不禁气愤填膺,开口便骂 :“老糊涂!你女儿在家结识了情人,不该害我的儿子 。”巴斯翰也不肯让他,两亲家在屋子里对骂起来,他们关外人性情特别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当时他两亲家各个拔下佩刀来。 两廊下的侍卫听屋子里闹得不成样子,忙进去劝开了,一面把巴斯翰送出去。巴颜的福晋也出来把丈夫劝了进去。 巴颜两夫妻看看膝下空虚,终日愁眉泪眼,十分凄惨。巴颜终究耐不住,到了第七日上,他浑身换了戎装,上了大校场,唤齐部下各城章京,各个带了本城的军队,齐集听令。巴颜站在将台上,把渥济格如何谋杀瓦额,建州卫人如何欺侮董鄂部 人,说得慷慨淋漓。部下的兵士听了,个个摩拳擦掌,发指目裂。巴颜教训过一番,接着,步马兵士操演阵图,到晚各自搭帐休息。巴颜这夜也不回家,露宿在营帐里。帐外火把烧得通明,号角鸣鸣;巴颜独坐帐中,想起儿子死得可怜,不由他满腹悲愤,好似万箭穿胸。正寂寞的时候,忽见侍卫进来报说:“外面有奉哈达汗和索长阿部主来见 !”巴颜听了,不觉吓了一跳。这奉哈达汗,是关外数一数二的国王,他手下有雄兵一万,名城数十座,都听他的号令,轻易不出来找人的。如今连夜到董鄂部来,一定有什么重大事件。 巴颜忙出去迎接,一看,奉哈达汗的军队也有二三千人,远远地扎住。奉哈达汗骑在马上,见了巴颜,忙跳下马来,笑容满面。两人手拉手儿地走进帐来,索长阿部主也跟在后面。 三人坐下,巴颜吩咐预备酒席。一会儿,酒席摆齐,巴颜让奉哈达汗坐在首位,索长阿部主坐了客位。酒过三巡,奉哈达汗便开口说道 :“我连夜到此,不为别事,只得知你和建州卫都督的侄儿渥济格结下了深仇,两家各自调动兵马,预备厮杀。 我如今来给两家做一个和事老,可好么?“奉哈达汗说到这里停住了,暂时不说。巴颜一肚子的怒气,叫他如何一时答应得下?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奉哈达汗接着又说道 :”你儿子是吃九个强盗杀死的,九个强盗里面,也有一个叫渥济格的。你须明白,这个渥济格,不是那个渥济格。那个渥济格,是堂堂都督的侄儿,他岂肯做这样盗贼狗窃的行为?如今都督觉昌安为两家和气要紧,特意托我出来给你两家讲和。现在他侄儿渥济格亲自带了牛羊金帛,在营门外听令。你若肯时,便吩咐传他进来,当面谢过罪,还叫他拜在你膝下,做一个干儿,解了你多少寂寞。你若不肯,我也带着三五千精兵在此,看谁先动手,我便打谁 。“奉哈达汗说到这里,立刻把脸沉了下来。巴颜害 怕奉哈达汗的势力,不容他不答应奉哈达汗的调解。回想到杀了之仇,又万无讲和之理。他尽自沉吟着,讲不出话来。忽然耳边一片锣鼓喇叭的声音,外面接二连三地报进来说 :”渥济格公子亲自来犒师,现在营门外,听候部主的命令 。“巴颜看看奉哈达汗兀自沉着脸,索长阿部主眼睁睁看住他脸上,露出一种凶恶的神气来,不由他不点头答应。 侍卫出去,一片声嚷说 :“请渥济格公子 !”一会儿,公子大脚阔步地走进来,见了巴颜,急抢上几步,行了全礼;又退下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巴颜起初见了渥济格,原是一腔愤怒,一转眼看看渥济格那种英俊秀美的风度,站在眼前,好似玉树临风。他原是很喜欢男孩儿的,见了不由他心肠不软下来。怎么又经得起渥济格满嘴的干爹长干爹短,早把他一肚子的冤仇,丢向爪哇国里去了。营内外摆列着大块的牛肉羊肉;大箩的金银绸帛,犒赏军士。那军士得了赏赐,便齐声嚷道:“多谢公子 !”营帐里面重复摆上酒席,渥济格亲自把盏劝酒。 巴颜年老贪杯,又是这样一个英俊少年站在他跟前,耳朵里听着亲密的说话,不觉开怀畅饮,早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当夜,三个人都留在帐中,寄宿一霄。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巴颜带领着进城,直到部主府中。又带领渥济格到内院去拜见福晋,把收渥济格做干儿和凶手又是一名叫渥济格的原因说明。 那福晋见了渥济格这样一个漂亮人物,早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她膝下正苦寂寞,见了这干儿,便留他住在府里,每天给他好吃好玩。这时她媳妇见了渥济格,一个是新寡之妇,一个是前度刘郎,两人背着人,说不尽的旧恨新欢,山盟海誓。 快乐光阴容易过去,渥济格在府中一住十天。渥济格自己也带着一千兵士来,驻扎在城外。看看渥济格进城去,不见他出来,认做被巴颜杀死了,大家鼓噪起来,把一座城池团团围 住,口口声声说 :“还我主将 !”外面报进府去,渥济格正和他的心上人在花园中说笑游玩,难舍难分。后来还是那媳妇想出一条计策来,怂恿他对巴颜说 :“董鄂部和建州卫本是一祖所生,现在分做十二处,形势涣散;倘有别外兵马到来,怕一时照顾不到,还不如两家合在一起。如今建州兵强将广,你老人家搬进建州城去住,有我叔叔保护着,也可以过几天安闲岁月,享几年福,免得提心吊胆 。”这一番话果然打动了巴颜的心,他带着妻子、媳妇,跟着渥济格搬到建州城去住。建州都督觉昌安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得了董鄂部许多城池。渥济格又因和巴颜一处住着,颇多不便,便又在董鄂部中取得两处部落,和他心上人搬去一块儿住着。从此,觉昌安叔侄两人的威名一天大似一天,占据的城池也一天多似一天。 话说索长阿部主在一旁看了,害怕建州人慢慢地侵犯到他的地界上来,便打发儿子吴泰去求他亲家哈达万汗王台借兵。 这时王台手下称女真部族,有城池二十余座,精兵数万,人人见了害怕。当时王台便答应借他雄兵五千,保守各处城池。说定建州卫今倘然不犯我们的地界,我们也各守疆土,不去侵犯别人。但是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还是那个建州都督觉昌安,他有五个儿子,好似五个大虫,个个带了兵马,到处侵城掠地,打劫村坊。大儿子叫礼敦巴图鲁,第二个儿子名额尔衮,第三个儿子名界堪,第四个儿子名塔克世,第五个儿子名塔克篇古。这五个儿子里面,要算礼敦格外英雄出众,他在千军万马之中,往来驰聘,匹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这时他们直打到苏克苏浒河部,把全部的城池都收伏下来。部中有一座图伦城,只因不肯投降建州人,吃他杀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满洲地方各部落听了这消息,人人吓得魂飞魄散。王台看着事体紧急,便派人到明朝去进贡,又密奏建州人强横不法的话。明 万历皇帝便想借重他以毒攻毒,又查王台的祖父速黑忒,也曾受过明朝的封号,便封王台做哈达部的右都督官;又吩咐辽东经略使,派兵送他回部。王台得了明朝的荣庞,便十分强横起来,各处部落投降他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他在中间暗暗地出死力抵抗建州人和蒙古人,不让他侵犯明朝的疆土。觉昌安亲自带兵和他打仗,建州人便把王台恨入骨髓。 这时建州地方有一个健将,名叫王杲,他手下有一大队狼虎兵,爬山如虎,渡河如狼。他军队所到的地方,不用交战,便吓得敌人下马归降,五岭以东一带地方,都是他一个人收伏下来的。觉昌安也便另眼看待他,常常备下酒席,两人在府中相对吃酒。有一天,是他们满族人的娘娘节,各处娘娘庙里打唱跳神,十分热闹;家家也备下酒菜,接待宾客。那时都督府中自然也是宾客如云,酒肉如林。王杲便要算里边一个上客,他带了儿子阿太入席。当时阿太年纪只十八岁,长得好像玉树临风,英秀不在渥济格以下。酒吃到一半,里面觉昌安的妃子打发人拿出许多荷包烟袋来,赏给亲族子侄辈的。连阿太也得了一个荷包。散席以后,照例要到内室去谢赏,阿太也随着众人进去。这天,都督的家中也大开筵席,那五位贝勒的福晋,各个带了子女,都在府中赴席。内中要算塔克世的大福晋喜塔喇氏长得最标致,能说能笑,进屋子只听她说笑的声音。她一见了阿太,便一把拉住了,说道 :“啊唷!长得好俊的小子!”说着把他推到觉昌安妃子身旁去。她婆婆已是老眼昏花,把阿太拉进身去,对他脸上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把个阿太看得不好意思,嫩脸通红起来。喜塔喇氏和塔克世的次妻纳喇氏,在一旁拍手大笑。还有礼敦的福晋和妯娌们,都团团围定了看他。妃子笑说道 :“人家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你们这班泼辣女人的阵仗儿?还不快放尊重些。你们不看见他小脸儿胀得通 红了,怪可怜儿的 。”接着纳喇氏说道 :“婆婆天天抱怨找不到一个好女婿,如今这位奇儿,大概可以上得婆婆的眼了。我们快不要错过了,留他住在府里,配我们的女孩儿呢 !”一句话提醒了妃子,说道 :“好啊!我们把孙女儿配给他罢 。”大孙女儿,便是礼敦的大女儿,也长得面庞圆润,体格苗条。当时礼敦的福晋听了,便接着说道 :“婆婆说好,总是好的。你老人家的眼光,决不会有错 。”正说着,都督外面进来。他本来有联络王杲的意思,一听了这个话,便竭力怂恿说好。 礼敦夫妻两人,原不愿把女儿嫁到远地去,只因父母作主,也不敢反抗。不多几天,都督府里办起喜事来,当然十分热闹。 建州部下各处章京,不消说都来送礼贺喜,便是苏克苏浒部、浑河部、王甲部、哲陈部、鸭绿江部、瓦尔喀部、库尔哈部、叶赫部,满洲地方有名的部主,都来道贺,都督派人一一招待。 这一场热闹,算是建州地方数一数二的大事。那阿太娶了大孙女做妻子,那大孙女面貌又长得十分标致,性情又十分和顺,夫妻两人又十分恩爱,那岳父岳母和妃子又看侍得他十分好,他落在温柔乡中,真有乐不思蜀的样子。到底大孙女关心丈夫的前程,悄悄地去替阿太求她的祖父。都督看在自己孙女儿面上,便封阿太到古埒城去做一个章京。大孙女得了这个功名,心中十分快乐,忙催着她丈夫动身,到古埒城去到任。谁知阿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只是迷恋着妻子不肯去,一任他妻子再三劝说,他总是不去。不觉恼了这位夫人,她把脸上的胭脂一齐洗去,又把身上穿的一件锦绣旗袍扯得一片一片,和蝴蝶一般;又翻身跪在他丈夫跟前,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阿太也搂住妻子,扑簌簌地滴下眼泪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6回 腰间短刀斩伏莽 枕边长舌走英雄 话说这位大孙女,原是她祖母十分疼爱的,人又长得乘巧,讨人欢喜,合府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远近部落的贝勒,打听她长得标致,都来求婚。都是她祖母作主,要把孙女婿一齐招赘在家里,因此耽搁下来。直到嫁了阿太章京,大孙女为丈夫的前程起见,再三催着丈夫到古埒城去;阿太意思要带了妻子一块儿到任去,无奈他祖母不肯,大孙女心中也是舍不得丈夫,因此两人在房中哭得十分凄惨。侍女见了,忙去报与喜塔喇氏;喜塔喇氏报与婆婆知道。妃子听得了,说道 :“这可不得了!可不要哭坏我那宝贝啊 !”说着,忙站起身来,要自己看去。纳喇氏和喜塔喇氏在两旁扶着,后面四个媳妇,还有许多侍女,围随着走到大孙女房里去。大孙女听说祖母来了,忙抹干了眼泪,迎接出去。妃子一见孙女云鬓蓬松,衣襟破碎,便嚷道 :“这可了不得!你们小两口才几个月的新夫妻,便打起架来了吗?”说着,擎起旱烟杆儿,没头没脸地向她的孙女婿打去,说道 :“我这样娇滴滴的孙女儿,怎禁得你这莽汉子磋折?”大孙女见了,忙抢过去抱住了烟杆,把自己毁装劝驾的话说出来。妃子听了,点点头说道 :“这才像俺们做都督人家的女孩儿!?说着,又回过头去对阿太说道 :”你祖岳父好意给你一个官做做,你怎么这样没志气,迷恋着老婆不肯去? 我的好孩子,你快快前去,我替你养着老婆。你放心,她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儿;你去了,我格外疼爱她些,包在我身上,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这番话,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来,独有阿太一个人还哭丧着脸。妃子再三追问他 :”你怎么了?“阿太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跪下地来,把愿带着妻子一块儿上任去的话说了出来。大孙女趁这个机会,也并着肩跪下地去。妃子一看,叹了一口气,说道 :”好,好!女心外向,你也要丢了我去吗?“说着,禁不住两行眼泪挂下腮边来。众人忙上前劝住,喜塔喇氏忙把婆婆扶回房去。这里礼敦巴图鲁的福晋和他女儿在房里商量了半天,他小夫妻两人口口声声求着要一块儿到古埒城去,礼敦的福晋也无可如何,只得替女儿求着公公。到底他公公明白道理,说 :”女孩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如何禁得她住?“便选了一个日子,打发了他夫妻两人上路。到了那日,内堂上摆下酒席,替阿太夫妻两人饯行。 大孙女的亲生父母却不敢哭,倒是觉昌安的妃子和塔克世的福晋喜塔喇氏,哭得眼眶肿得和胡桃一般。便是觉昌安到了这时,也不觉黯然魂销。礼敦和塔克世、界堪弟兄们,怕父母伤心过份,坏了身体,便催促着阿太夫妻二人赶速起程。福晋们一齐送到内宅门分别,贝勒们送到城外分别,独有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两人,直送到古埒城分别。 觉昌安回到建州城,那王杲又新得了明朝的封号,建州右卫都督指挥使。那建州地方各贝勒、章京,又都来向王杲道贺,摆下酒席,热闹了三天。觉昌安这时年老多病,又常常记念孙女儿,身体十分亏损,便把都督的位置传给了他第四个儿子塔克世,自己告老在家,不问公事。好在王杲做了指挥使,很能镇压地方,便也十分放心。说到王杲这个人,性格原是十分暴躁,到处欢喜拿武力去压服人。自从得了明朝的封号以后,越 发飞扬跋扈,便是建州都督,也有些驾驭他不住了。这时他收伏的地方很大,明朝的总兵也见了他害怕。他年年进贡的时候,也不把明朝的长官放在眼里。明朝进贡的规矩是,每年在抚顺地方开马市,各处部落都拿土产去进贡,长官坐在抚夷厅上验收。上上马一匹,赏米五石,绢五匹,布五匹;中马,赏米三石,绢三匹,布三匹;下马,赏米二石,绢二匹,布二匹;驹,赏米一石,布二匹。王杲进贡,偏要拿下马去充上上马,硬要讨赏。那长官为怀柔远人起见,便也将错就错地收下了。谁知道这王杲越发得了意,照进贡的规矩,那各部落贝勒一律站在抚夷厅阶下等候长官验贡完了,便赏各贝勒饮酒食肉。独有这王杲不服法令,他等不得长官分赏,便抢上厅去,抢着贡菜便吃。左右的人见他来得凶恶,便也不敢和他为难。他单是抢夺酒肉倒也罢了,谁知他酒醉饭馆,便撒酒疯,对着长官拍桌大骂。明朝的官吏看看他闹得不成样子,便吩咐左右,把他扶下阶去;一面通告建州都督,下次不该再差王杲来进贡。那塔克世知道王杲大胆,敢当厅辱骂明朝长官,以为十分得意。第二年仍旧打发王杲去进贡。那王杲越发闹得不成样子,别的贝勒看看王杲可以无礼,我们为什么这样呆?便也个个跋扈起来。 明朝隆庆年间,有一位长官十分有胆量,他预先派了许多兵士驻扎在抚夷厅两厢,自己当厅坐着。看看王杲大摇大摆地走来,他是走惯了的,一脚便跨上厅来。只听得两旁兵士一声吆喝,那厅上的侍卫擎起长枪,把王杲赶下厅去。后来验到王杲的马匹,又是十分瘦弱,长官便把他传上厅去,呵斥了一阵,退回他的马匹,也不赏米绢和酒肉。王杲觉得脸上没有光彩,怏怏而回。一肚子怨气无可发泄,便沿路杀人放火,关外的百姓被他杀得叫苦连天。明朝的总兵知道了,反说长官不好,奏明皇帝,把长官革了职。王杲知道了,越发长了威气,他每到 进贡的时候,便带了许多兵马在抚顺左近的地方胡闹。到了马市散了,他也不退兵,常常引诱明朝的百姓到他营里去,捆绑起来,要他家里人拿十头牛马去赎回。倘然迟了一步,便要把那人杀了。这时有一个抚顺在客商,趁着马市的时候到清河、叆阳、宽甸一带去做些买卖,经过王杲的营盘,被王杲拖进宫去捆绑起来。他外甥裴承祖,是抚顺的游击官,得了这个消息,便亲自到王杲营里去求情。王杲便冒他舅舅的笔迹,把他哄进营去,一齐捆绑起来,破他的肚子,挖他的心肝,裴承祖带来几个兵士,也一齐被他杀死。这个消息报到总兵衙门里,总兵大怒,一面奏报皇帝,一面点起兵马,准备厮杀。王杲不知进退,依旧是奸氵㸒掳掠,无所不为。到十月里的时候,在半夜里,忽然被明朝兵将四面围住;一支铁甲军直冲进营来。这许多鞑子兵都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被他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王杲赤着一双脚,逃出后营,爬过山头,息住脚一看,足足丢了一千四百多兵士。王杲知道敌不住了,回家的路也被明兵拦住,便打算投到蒙古去。走到抚顺关外,见关楼上挂着榜文,又画着自己的相貌,榜文上写着:捉得王杲,赏银一千两。王杲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得退回旧路,在深山里躲着。 过了几天,王杲看看躲不住,便想起那哈达万汗王台一向是认识的,如今何不找他去呢?当下带了他残余兵马,到哈达地方见了王台,把以上情形细说一遍。王台听了,便摆上酒席,替他压惊。王杲见王台如此看待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当夜安睡在客帐里。正好睡的时候,忽然惊醒过来,见屋子里灯火照得雪亮,自己身上被十七八道麻绳绑住了,动也不能动。王杲大声叫喊起来,只见王台踱进帐来,手里捧着令旗,口中大声说道 :“奉明总兵李成梁将令,捉拿王杲反贼 。”说着,也不容王杲分辩,上来八个大汉,把王杲打入囚笼,连夜送到抚 顺关去。那总兵李成梁,坐堂审问,王杲也不抵赖,一一招认了。李成梁吩咐摆酒,一面和王台在厅上吃酒,一面叫刽子手动手,在院子里把王杲杀了。第二天,李成梁申报朝廷,圣旨下来,封王台为龙虎将军。李成梁趁此把凤凰城东面的宽甸一带地方收服下来。这王台得了明朝封号,便一路上耀武扬威地回去,自有许多部将前来贺喜。王台在将军府里大摆筵宴三天,各部将吃得酒醉饭饱,王台在席上面吩咐部将,回去整顿兵马,预备去争城夺地。 这个消息传到建州都督耳朵里,那塔克世正因明朝杀死了他右卫都督指挥使,心中老大个不快活;又听到王台带着兵马到处攻城略地。那许多小部落,见王台得了明朝的封号,便纷纷地投降他。看看王台军队侵犯疆界,快到宁古塔一带地方了。 那宁古塔许多贝勒,便一齐赶到建州地方,在都督府中议起事来。这六位贝勒年纪已老,觉昌安又是多病,一切公事都由他儿子塔克世料理。会议的时候,听说王台如何强盛,大家面面相视,一筹莫展。塔克世看了这样子,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堂堂爱新觉罗氏的子孙,空拥有这许多城池,难道去抵敌一个区区的王台都抵敌不住么?”正在议论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王台是我们世代的仇人,我祖我父,不可忘了 !”大家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大汉,面目黎黑,衣服破碎,站在屋角里,圆睁两眼,嘴里不住地哼着。原来这时候是十月天气,在关外地方,雪已经下得很大,这大汉身上只穿一件破碎的薄棉衣,怎么不要冷得发哼?说也奇怪,这塔克世一见了这大汉,便拔下刀来上前去要杀他。他大哥礼敦巴图鲁看见了,忙上去拦住。那塔克世嘴里还是“贼人 !”“畜生!”地骂不绝口。你道这大汉是谁?便是塔克世的大儿子努尔哈齐。塔克世一共有五个儿子,第二个儿子舒尔哈齐、第三个儿 子雅尔哈齐和这个努尔哈齐,都是大福晋喜塔喇氏生的,第四个儿子巴雅哈齐,是次妻纳喇氏生的;第五个儿子穆尔哈齐,是他小老婆生的。 讲到纳喇氏的姿色,又胜过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在日,因为她是大福晋,自然不敢轻慢她,谁知到了努尔哈齐十岁上,喜塔喇氏一病病死了,那纳喇氏便把大福晋生的三个儿子看做眼中钉一般,常常在丈夫跟前挑眼,说他弟兄三人有灭她母子的心思。塔克世听了纳喇氏的话,自然十分火怒,擎着大刀赶着努尔哈齐要杀他。努尔哈齐忙去躲在他祖父觉昌安怀里。他祖父原是很爱这个大孙子的,如今塔克世发怒,自己又年老,无力去阻止他,只得含着一眶眼泪,对努尔哈齐说道 :“我的好孩子!父亲今天要取你的性命,你快离了此地罢 !”说着,祖孙两人搂抱着大哭一场。哭够多时,觉昌安悄悄地给他些银钱,陪着他去辞别父亲。谁知他父亲听了纳喇氏的话,心中早已厌恶他弟兄三人,说道 :“你既要去,便带了你二弟三弟去,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以后不要见我的面 !”努尔哈齐无法可想,只得带了舒尔哈齐、雅尔哈哈齐二人,啼啼哭哭走出建州城去。 走到半路上,弟兄三人坐下地来,努尔哈齐把祖父给他的银钱拿出来,三人平均分了,说道 :“我们三人各奔前程罢。倘然有一天有出山之日,总不要忘记我们弟兄今天的苦处 。”说着,三人挥泪而别。 努尔哈齐寄住在一家猎户家里,每天上山去采些松子,掘些人参,来在就近村市中叫卖。后来,他采的松子、掘的人参一天多似一天,堆积起来,打听得抚顺市上这两样东西能卖得好价钱,便向猎户问明了路径,向抚顺市奔去。这时是初夏天气,在满洲地方正是大雨之期,倾盆似的雨点,向努尔哈齐身上打来,四处山水大发,平地顿成泽国。可怜他一个富贵子弟, 只因父亲有了偏心,弄得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他在狂风大雨中走着,早淋得似落汤鸡一般。好不容易走过千山万水,到了抚顺市上。打开布包来一看,那人参、松子早已腐烂得不成模样。他钱也花完了,身体也走乏了,真是到了山穷水尽,英雄落魄之时。努尔哈齐想到伤心之处,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他嗓子十分洪亮,只听得四处山鸣应答。这时,早惊动了一个老猎户,姓关,原是山东地方人,十二岁时跟他父亲渡海来到此处,以打猎为生;他也学得一手好本领,又懂得几下拳脚,今年六十四岁了,追飞逐走,还是十分轻健。因天雨日久,他便在家休息,忽听得旷野之中有人哭声,声音又十分洪亮,他知道不是一个平常人,忙过去一看。果然好一条大汉,燕领虎颔,螂腰猿臂,确是位英雄。他忙劝住了哭,意欲邀他到自己家里去。不知努尔哈齐肯去不肯去,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07回 依佟氏东床妙选 救阿太西辽鏖兵 却说努尔哈齐正哭到悲伤之处,忽见有人来问他。他英雄末路,正望人来搭救,既有人问他,他岂有不回答之理?回心一想,自己乃堂堂都督的儿子,倘若老老实实说出来,岂不叫父亲丢脸?当下他便胡诌了几句,只说自己死了父母,流落他乡。那关老头子见他可怜,便拉他回家去,好茶好饭看待他。 关老头子家里既没有老小,有时他上山打猎去,便嘱咐努尔哈齐在家好好看守门户,空下来时候,就门前空地上指导他几下拳脚。努尔哈齐又生得聪明,不到一年工夫,所有武艺,他都学会了,空下来便一个人在空地上练习一回解解闷。这关老头子每天打得獐鹿狼兔也是不少,他把兽肉吃了,把兽皮用藤干支绷起来,赶到抚顺市上去招卖。努尔哈齐有时也跟着他到市上去,因此也认识了许多买卖中人。大家见他脾气爽直,都和他好。那班买卖人,大概汉人居多,他们有时还邀努尔哈齐到家里去作客。因此他也知道汉人的风俗。 有一天,一个姓佟的老头子上市来,他坐着大车在街心走,一个不小心,车轮子脱了轴,车篷子翻过来,把这个佟老头儿罩住在车板下面,他竭力挣扎着,也不得脱身。努尔哈齐看见了,忙抢上前来,拿他的宽肩膀用力向上一抬,车板居然扳了过来。佟老头子也从车子底下爬出来,齐声说好。这佟老头子 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问他的名姓,关老头子忙上去替他答了。 佟老头子再三要拉他到家里去,努尔哈齐起初不好意思,只拿两只眼睛望着关老头子。关老头子笑笑,说道 :“这是抚顺有名的佟大爷,他老人家家里有的是钱,你如今跟了他老人家去,落了好地方 。”说话时候,佟老头儿已经把他拉上车去,鞭子一扬,车轮子滴溜溜地转着去了。 原来佟姓是关外的大族,便是这位佟大爷家里,也盖很大的庄院,四面围着高梁田,屋子后面一带高山,都是他的产业。 讲到牲口,单说牛马,也有四五百头。家里雇着五七十个长工,一天到晚也忙不过来。努尔哈齐到了他家里,佟大爷专派他看管长工。那些长工都是粗蠢如牛的,一言不合便打起架来。他们起初见了努尔哈齐,也不把他搁在眼里,还编着歌儿嘲笑他,说什么“努尔哈齐,只见他来,不见他去 !”有一天,有一个绰号叫做“牛魔王”的,他坐在田旁山石子上,擎着他又黑又粗的臂膀,唱着这歌儿,唱完了,拍手大笑。在田里做活的人也和着他笑。恰巧努尔哈齐从那边走过来,听得了,悄悄地走上前去,举手向“牛魔王”脖子上一叉,又把他的粗臂膀反折过来。“牛魔王”痛得直着嗓子只是嚷 :“我的爹爹,饶了我罢 !”这牛魔王是他长工里面算气力最大的了,如今也被努尔哈齐收服了。这五七十个人一齐拜倒在他跟前,情愿拜他做师傅,要他指教拳脚。庄门外面原有一大片围场,努尔哈齐便天天带着他们在田工完毕的时候,在围场上指导他们练习各种武艺:打拳、舞棍、耍枪、弄刀。这工夫足足练了一个年头,大家都已领会得了。努尔哈齐又常常和他们放对。总没有一个敌得过他的。 有一天,是盛夏的时候,关外风景好,树木十分茂盛。许多长工在树影下面纳凉,努尔哈齐远远地走过来。有十七八个 人,手里各个拿了木棍,跳起来,抢上前去,把努尔哈齐团团围在核心,动起手来。努尔哈齐不慌不忙,擎着两个空拳,左右招架。说也奇怪,这班人想尽法子打他,足足打了半个时辰,也休想近得他身。 正打得热闹时候,忽听得娇滴滴的声音喝一声“好 !”直钻进努尔哈齐的耳朵里去。努尔哈齐急回头看时,只见那佟大爷笑眯眯地站在庄门外看着,他身后又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梳着高高的髻儿,擦着红红的粉儿,从佟大爷肩头露出半张脸儿来,喝了一声好。见努尔哈齐看她,她也对努尔哈齐莞尔一笑。这一笑把个铁铮铮的汉子酥了半边,他拳头也握不紧了,臂膀也擎不起来了。大家见了他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上去拿着他的手,拉到树荫下面乘凉去。这时努尔哈齐好似失落了魂灵似的,任你和他说什么话,他总是怔怔的不回答你。 大家见他不高兴,便也不去和他胡缠,各个散去了。说也好笑,这努尔哈齐在树荫下面坐着发怔,直坐到日落西山,也不移动他的位子。后来佟大爷出来,把他们拉进屋子去。吃晚饭的时候,一任你和他如何说笑,他总是所问非所答。后来佟大爷也慢慢地有些觉得了。讲到这里,努尔哈齐的人才,他心里是千中万中,但是,他却有他的一番隐衷。 原来这抚顺地方,佟家虽说是大族,只有这佟大爷门下,人丁却极是单簿,他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五个女儿早已出嫁,大女儿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最小的女儿也在三十以外。 一个儿子,活到三十六岁上死了,他媳妇只养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虽说北地胭脂,却也长得珠圆玉润。这位佟大爷却十分宠爱这个孙女儿。他在家里,性情十分暴躁,便是他老夫妻的话也是要驳回的;独有这孙女儿的话,却是千依百顺,怎么说怎么好。这佟大爷也懂得些汉字,闲空的时候也教给孙 女儿读书写字。这孙女儿名叫春秀,合家上下的人都称呼她秀姑娘。这秀姑娘不但长相齐整,文墨精通,而且事理又十分明白。到十六岁上,佟大爷便把全家的家政都交给她。她外面料理由地上的出入,里面料理衣穿酒饭。等闲一个汉子也是赶她不上,佟大爷也竟拿她当一个孙男看待。这秀姑娘脾气生得爽直,该说的地方她便不客气,当面排揎。因此,那五七十个长工,都见了她害怕。讲到她的终身大事,这样一个大姑娘,岂有自己不留意的?她是打定主意,要嫁一个英雄。因为她认识了许多汉字,常常读那些《三国演义》、《水浒传》这几部小说,这些书是她祖父从抚顺市买来的。她看看书上的人物,何等英雄!她便决心要嫁一个像孙权或是像林冲那般的英雄。无奈她住在这穷乡僻壤,眼睛所看见的都是些蠢男笨汉,哪里去找英雄?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努尔哈齐远远地从建州城走来了,流落在抚顺关外。那一天,他俩的见面决不是平常的。 自从一见以后,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便是佟大爷的心中,也是有了他们两个。只是佟大爷心中有一个主意,他虽说没有儿孙,却不愿承继别房的子弟。他早打算给秀姑娘招赘一个孙女婿在家里,顶他老人家的香火。但是别家男孩儿,都好好有父母的,谁肯丢开自己家里到这里来呢?如今看看这努尔哈齐人才出众,恰巧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何不把他留做孙女婿,岂不是一双两好?如今看看这孩子痴得厉害,这件事当然是千肯万肯的了;但不知我那孙女的意思怎么样,我还不如趁此给他两人见见面儿,听他们自己打交道去。佟大爷的主意已定,便把努尔哈齐领到内院里,和他老妻、寡媳、孙女儿一个个相见。从此以后,佟大爷留心看着,秀姑娘常常找着努尔哈齐说笑去,他老人家心头一块石子总算落地了。说也奇怪,努尔哈齐未曾认识秀姑娘以前,原和那班长工要好,大家在一 块儿有说有笑。自从他认识了秀姑娘以后,常常找不到他的影儿,一有空闲便找秀姑娘说话去,大家也不敢去惊吵他。 光阴如箭地过去,又是一个年头。这年春末夏初,关外春色到得很迟,四月里正是千红万紫、繁花如锦的时候,佟家屋子后面有一座桃树林子,桃花开得正盛。有一天,那“牛魔王”正从林子外面经过,忽听得林子里有娇细吃吃的笑声。定睛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努尔哈齐在桃花树下指导秀姑娘耍枪呢。秀姑娘挺着杨柳似的腰肢,擎着一支丈八长枪,休想转动分毫。她丢下枪,笑得喘不过气来。努尔哈齐忙上去扶住她的柳腰儿,两人对拉着手,对望着脸儿呆笑。“牛魔王”看在眼里,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好 !”飞也似地跑到前面院子里去,把佟大爷拉了出来。佟大爷不知道什么大事来了,忙跟着他匆匆跑去,直跑到桃树林子外面,才站住脚。“牛魔王”拿手指给他看,佟大爷跟着手指望去,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这时努尔哈齐正和秀姑娘肩并肩儿坐在桃花树下面,携着手儿说话呢。 “牛魔王”心想:这佟大爷脾气是不好惹的,如今给他看见这个样儿,不知要怎么发怒呢;谁知佟大爷非但不生气,看他嘴唇一张,胡髭一跷,哈哈一笑,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真出于“牛魔王”意料之外,忙一转身,一溜烟逃去了。这里,佟大爷慢慢地踱进林子去,他俩人见了,不由得一齐低下头去,脸上羞得通红,好似脖子上压着一副千斤担,再也抬不起头来。 佟大爷走上前去,一手挽着一个,笑着问道 :“你两人已说定终身了吗?”秀姑娘和努尔哈齐一齐摇摇头。佟大爷伸着簸箕一般的手,在两人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一阵子大笑,说道 :“好糊涂的孩子,你们还不赶快说定了,呆守着什么?” 一句话说得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佟大爷说道 :“你们含羞吗?快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将他们两人拉进内院,也不问 他两人怕羞不怕羞,把这情形一长二短地对母亲和祖母说了,又逼着他母亲把这女孩儿的一头亲事答应下来,拍着胸脯说:“倘然你答应下来,我便把全份家当传给这孙女婿,把这孙女婿入赘在家里,奉养我们病老归天。这大概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他媳妇原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天涯浪子,听他公公说得这样恳切,便也答应下来。佟大爷便到市上去找到萨满,选了一个吉日,给他两人办起婚事来。 这一天,院子里立着堂子祭天,屋子里跳着神。那远近来贺喜的,不下五七百人,前厅后院挤得满满的。大家盘腿儿坐在席上,吃酒割肉,整整热闹了一天。努尔哈齐和秀姑娘便在这热闹的时候拜了天地,结了夫妻,从此二人竭心尽力帮着佟大爷料理家务。空下来的时候,努尔哈齐教授秀姑娘几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认得几个汉字,又天天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给他听。努尔哈齐听得有味,便依着书上大弄起来。后来,佟大爷过世了,一切家里事体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财,结识许多好汉。又有许多少年,听说努尔哈齐懂得拳脚的,便从远路赶来,拜他做师傅。后来他在抚顺市上名气愈闹愈大,那四方来的人愈多。这时他入赘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尔哈齐。他家里竟好似一个小梁山,聚集了许多英雄好汉。抚顺市上人人称他佟大爷,谁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儿子呢。 但是,努尔哈齐却时时记念他的家乡和他的父亲。他结识了许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袭了父亲的官爵,靠这班朋友在关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业。因此他常常到抚顺市上去打听官中消息。这抚顺关上是有明朝总兵游击各衙门驻扎着,努尔哈齐也和各衙门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门里的情形,他都打听得仔仔细细。这时候抚顺关东三十里,每两月开马市一次。马市分官市私市两种: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贝勒等派人到抚顺 来进贡,又带了许多马匹来卖给明朝官厅;私市,是满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买卖,满人卖给汉人的大半是牛、马、兽皮和人参、松子等货物,汉人卖给满人的,大半是绸缎布匹、锅子行灶和种田人用的东西。两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气。 努尔哈齐也扮做商人,带些杂粮去卖给汉人,因此便结识了许多汉人。这时建州都督派来进贡的人便是王杲,努尔哈尔早打听得王杲那种跋扈情形,后来果然闹出乱子来,终于给王台捉住,送去给明朝杀了头。从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帮助,便十分强盛起来,宁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亏。 努尔哈齐虽说被父亲赶出家园,但是他家里的事体,仍是时刻关心的。他在抚顺市上打听得一个紧要消息,他便想连夜跑回建州去通报他父亲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到了夜里,他夫妻两人睡在炕上,努尔哈齐便把自己家里的情形和打听得的消息,仔仔细细地对他妻子说了。春秀听说丈夫原是建州卫都督的儿子,不由得快活起来;又听说要离开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伤心起来。努尔哈齐再三劝慰,又说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来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荣华,共享富贵。春秀心想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无可奈何。夫妻两人一早起来,啼啼哭哭地分别了。努尔哈齐又怕在路上有人盘诘,露了破绽,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着脸,扮做乞丐模样,沿路晓行夜宿,千辛万苦,到了建州城里。一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得悄悄地在府外等候,亏得那班侍卫和他好,便暗暗地藏他在府里。这时,各处贝勒都到府里来了,一来是请觉昌安的安;二来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个对付法子。 努尔哈齐十岁死了母亲,受纳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礼敦的福晋和他好,不周不备的时候,常在暗地里照看他些。自从努尔哈齐十九岁上被他父亲赶出去以后,心里常常记挂着。 努尔哈齐进府以后,便悄悄地看她去。他伯母一见侄儿回来了,快活得什么似的,又见他衣服褴楼,面目黎黑,便诧异起来。 努尔哈齐说 :“不曾见过父亲,不敢改换衣服 。”说话时候,他大伯父礼敦巴图鲁也走进房来,努尔哈齐便把打听得到的消息告诉他。礼敦听了,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那王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他这里虚张声势,要来攻打宁古塔一带城池,那边却暗暗地指使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联合明朝的宁远伯李成梁,协力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主阿太意京,原是觉昌安的孙女婿、礼敦巴图鲁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儿子,王台既绑送了王杲,宁远伯又杀了王杲,深怕他儿子报仇雪恨,所以为斩草除根之计,非灭了这古埒城不可。谁知那边才动兵马,这边努尔哈齐早已得了消息。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里,岂不要吓坏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这事又关碍着爱新觉罗的前途不浅,是万不能隐瞒的了。他为了此事,便昼夜兼程跑回家来。 礼敦得了这个消息,第一个忍耐不住,他便一面叫他福晋去告诉婆婆,一面带了他侄儿出去到大厅上。正是许多贝勒纷纷议论的时候,塔克世一回头见了他儿子,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抢上前去,恨不得一刀杀死。礼敦一边拦住了,一边把这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家听了目瞪口呆,没有一个计较处。 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妇女的哭声从屏后传出来,当先一个便是觉昌安的正妃,嘴里嚷道 :“我那心肝的大孙女儿,要是你们不肯去救她时,待我拼着老命救她去 。”后面塔克世的福晋纳喇氏和他的庶妃,还有礼敦的福晋,都满眼抹泪,悲悲切切地哭着。还有德世库福晋、刘阐福晋、索长阿福晋、色朗阿福晋、宝实福晋,下一辈的额尔衮福晋、界堪福晋、塔察篇古福晋,还有许多姑娘侍女伺候着,一间屋子红红绿绿地挤 满了女人。大家想起大孙女的好来,都是长吁短叹,婉转悲啼。 正不可分解的时候,忽然府门外一匹快马传报 :“龙虎将军王台,指使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报从前建州人杀图伦人的仇,暗暗去勾结明朝将军宁远伯李成梁,联合在一块儿,起了一万兵马,去攻打古埒城和沙济城。那李成梁给尼堪外兰令旗一面,调动辽阳、广宁两路的兵,四边包围辽阳,副将打破了沙济城,杀死了沙济城主阿亥章京。如今便和李成梁的兵合在一块儿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危在旦夕,因此阿太章京打发小的到此求救 。”说着,又从身边掏出一封大孙女求救的信来。大家看了这封信,急得抓耳摸腮。这时可急坏老都督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