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宫外史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12463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三。同治皇帝崩逝后,两宫太后再度垂帘听政。东宫太后慈安的个性温顺,不与人争,然而慈禧在暗地里仍视她为眼中钉。某日,原本只是小伤风的慈安在吃了慈禧送来的点心之后,骤然病逝!此后,慈禧更顺理成章地独揽朝政。然而慈安太后的死因,不免启人疑窦…… 继俄国扰境之后,法国也屡屡进逼越南,中法纠纷四起。慈禧面对法国的挑衅,一心主战,然而军机要臣恭王却主张以和为重,两人从此有了嫌隙。于是慈禧另指派醇王参政,最后更进一步罢黜了恭王。 慈安暴崩,恭王被黜,慈禧从此再无忌惮,她要趁皇帝亲政前,好好掌握这分大权…… [book_img]Z_14508.jpg [book_chapter]序曲 [book_title]序曲 光緒四年十月二十七。 養心殿內外幾乎差兩個月的天氣,殿外的大水缸中,已連底結了冰,東暖閣內,卻如十月小陽春。從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後,兩宮太后再度垂簾,曾經大修過一次,門窗隙處嚴絲合縫,擋住了西北風帶來的寒氣,加上四個紅彤彤的大炭盆,烘得遍體溫煦,所以君臣議事,十分從容。 「四川東鄉一案,至今未結。四川總督丁寶楨、雲貴總督李宗羲的復奏,情節不符。李宗羲復奏,請援楊乃武一案成例,由刑部提審。臣等公議,這一案與楊案的情形不同,第一,案內人證眾多;第二,四川路太遠,提京會審,太拖累百姓了。至於由六部九卿會議,亦是難以懸斷。臣等想請懿旨,特派欽差馳驛查審。」 恭王一口氣說完,將手往後一伸,寶鋆便很快地將一張紙條塞到了他手裏。 「這麼辦很妥當。」慈禧太后問道:「預備派誰啊?」 恭王看著那張紙條唸道:「禮部尚書恩承,侍郎童華。」 「恩承對於外面的情形,也還明白。可以!」慈禧太后又說,「這個案子拖得也太久了,我都記不清下過多少旨意了。」 「多少?」恭王回頭問寶鋆。 寶鋆便看一看沈桂芬──他輕輕答道:「一共十二道。」 慈禧太后目明耳聰,已經聽到了,「把那十二道旨意,還有文格的原奏,一起抄給恩承。」 「是!」恭王陳奏另一件事,「昨天奉懿旨,讓貴州巡撫黎培敬,到京陛見。黎培敬從同治三年放到貴州當學政,在那裏十二年了。貴州地方很苦,似乎該調劑一下?」 「黎培敬官聲不壞,是該調劑他一下,等他到京再說好了。」 「既蒙聖諭,黎培敬想來不回任了。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補他的缺。臣──。」 「我也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搶著說道:「貴州叫沈桂芬去!」 此言一出,彷彿大白天打個焦雷,將人的耳朵都震聾了。每個人都拿她的話在心中複誦一遍,是啊,一點不錯,明明白白五個字:叫沈桂芬去! 「臣等不敢奉詔!」寶鋆先就抗聲相爭:「巡撫是二品官。沈桂芬現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充任軍機大臣,官居一品,宣力有年,不宜貶到邊地。這道旨意一下,中外震駭,朝廷體制、四方觀聽,都大有關係。伏乞兩位皇太后,收回成命。」 「寶鋆奏得是。」恭王接著也說,「而且總署也少不得沈桂芬這個人。」 此外就沒有人敢說話了,抵文祥遺缺的景廉資望還淺;王文韶還只是「打簾子軍機」;沈桂芬則不便自陳。 但是僅寶鋆那一番犯顏力爭的奏對,也就夠了。慈禧太后對他那句「臣等不敢奉詔」的話,深為不悅,轉念想一想自己的處置,亦未免操切,同時也想到沈桂芬的謹慎柔順,畢竟得力,因而回心轉意,接納寶鋆的直諫,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 天意雖回,而何以突然起此波瀾的原因,不能不考查。以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而貶為邊省疆吏,這無論如何不能不視作是失寵的明顯跡象,而惶恐的又不止於沈桂芬,在熟悉政局的人看,將要倒霉的,亦不止於沈桂芬。 因此,對這突如其來的不祥之兆,觸目驚心的,至少還有三個人,一個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董恂;一個是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禮部左侍郎王文韶;還有一個就是身為兩朝帝師的左都御史翁同龢。 ※※※ 焦灼的沈桂芬,終於盼到了翁同龢。為了避人耳目,翁同龢特地先送了信,將在深夜相訪。他仍舊保持著雍容的神態,相形之下,反顯得城府極深的沈桂芬,倒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賓主一揖,毫無客套地就圍爐低語,談入正題。 「你聽到甚麼消息沒有?」 「議論甚多。」翁同龢答道,「看法都差不多,是蘭蓀搗的鬼。」他停了一下又說:「王夔石進軍機,早就有人不服氣了。」 王文韶這年二月進軍機,是頂前一年九月丁憂的李鴻藻的缺。軍機處除了恭王領頭以外,大軍機兩滿兩漢,兩漢一南一北,勢均力敵。李鴻藻開缺,應該補個北方人才合成例,那知沈桂芬引進了他的鄉試門生,籍隸浙江仁和的王文韶,打破了南北的均勢,無怪乎遭李鴻藻一系之忌。這一層,沈桂芬也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李鴻藻「搗鬼」。 「蘭蓀究不失為正人君子。而且他起復也還早,用不著在這時候就攆我出軍機。」沈桂芬說,「就算我出軍機,他也補不上,反便宜了別人。」 「是的。」翁同龢點點頭,「外面的浮議,究竟搔不著癢處。照我看,恐怕還是『高密』的暗箭。」 「高密」隱著「仲華」二字。「雲台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封高密侯,而鄧禹字仲華,跟榮祿的號相同,翁同龢的看法,與沈桂芬的懷疑,亦正相同。 「著!」沈桂芬拍著膝蓋說:「除他以外,別人不會起此惡毒念頭,就有此惡念,亦無法進言。」 「不過,」翁同龢忽又改口,「也只是懸測之詞,究竟不足為憑。」 「不然!」沈桂芬打斷了他的話,卻又遲疑了好一會才開口:「叔平,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言?」翁同龢說,「只愁力薄,不能為公之助。」 「此事非勞鼎力不可,他人無用。」沈桂芬放低了聲音,「你跟『高密』是換帖弟兄,可共機密。」 翁同龢有些發愣,他充分瞭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榮祿那裏去做一次「探子」。這個要求頗出他的意外,但仔細想一想,易地而處,自己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這確是個「捨我其誰」,別人幹不了的任務。 「叔平,」沈桂芬轉而言他:「照理說,你早該進軍機了,不過你是帝師,身分尊貴,我不便保舉,一則,我不配當你的舉主,再則,我怕別人說我引你為重。你是最明白不過的人,兩蒙其害,何苦乃爾?不過──,」他停了一會,忽然說了句:「桑白齊老病侵尋,幹不長了。」 這是開出來一個條件,如果翁同龢肯替他效這番力,那麼,桑春榮一旦開了刑部尚書的缺,他就會保薦翁同龢繼任。 這一番話不能不令人動心,左都御史與刑部尚書,雖同為「八卿」,但尚書畢竟不同。而且左都御史雖號稱「台長」,其實柏台森森,盡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爺」,數誰都不是肯帖然聽命的,遠不如六部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諾諾連聲來得夠威風,有作為。 於是他說:「同舟共濟,我自不憚此行,但有甚麼成就,卻不敢說。」 「偏勞,偏勞!」沈桂芬連連拱手,「此事還望縝密。」 「縝密」兩字是說來安翁同龢的心的。在南北黨爭中,翁同龢親南而保持著近乎超然的態度,這一點他很重視,所以沈桂芬的「縝密」,實在是暗示著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態度,好讓他消除顧慮。 ※※※ 是經過仔細盤算,扣準了時間去的,去時正當榮祿在明如白晝的煤氣燈下,舉杯陶然的時候。彼此換帖弟兄,自是不須稟報,便被引到席前,當榮祿起身迎接時,聽差已經另添一副杯筷,在等待翁同龢入座了。 「沈經笙真不是人!」一進門就滿面氣惱的翁同龢,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發洩,一坐下來就憤憤地說,「我跟他要絕交!」 「怎麼?」榮祿頗為詫異,「何以氣成這個樣子?」 「他跟人說,我想進軍機,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豈不可恨?」 榮祿對他是持著戒心的,所以這番憤激之言,在將信將疑之間,只解勸著說:「算了,算了!沈經笙的度量,誰不知道。『宰相肚裏好撐船』,他這個宰相──。」榮祿笑笑舉杯。 「仲華!」翁同龢正色說道:「你不可掉以輕心!從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動了樞筆,沈經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貴州,他跟人表示,說是出於你的主謀,非報此仇不可。你不能不防!」 榮祿報以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微笑,同時也只有再度舉杯,來掩飾他的略有些尷尬的神色。 「最近有首好詩,傳誦一時,你聽人說過了沒有,吳圭庵的《小姑歎》?」 「沒有聽說。」榮祿答道,「吳圭庵在蘭蓀那裏見過兩面,不熟。再說,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談詩的人。」 於是翁同龢用清朗的聲音唸道:「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深潭不見底,柔蕤故為妍。」 「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榮祿笑道:「形容絕妙!沈經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副宛轉承歡的樣子。」 「想不到碰那麼大一個釘子!」翁同龢忽然拍手嘻笑:「幾時見著圭庵,倒要勸他另寫新篇《小姑哀》!」說完,笑聲更大了。 這番做作騙倒了已有酒意的榮祿。他跟翁同龢相交這五六年,從未見有如此忘形失態,可見得他是恨極了沈桂芬,所以才有這樣聲容兩俱刻薄的調侃。 這一念之轉,使他撤除了對翁同龢的藩籬,覺得依舊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說實話吧,倒不是我對沈經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感,他引進王夔石,遭人大忌。上頭也怕他黨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設法裁抑。如果仍舊在朝,不能無緣無故攆他出軍機。那天西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我說了句『黎培敬不是內召?』還來不及往下說,西太后就搖搖手,不讓我再往下說。說真的,第二天的面諭,連我也覺得意外。」 顯然的,榮祿還有些言不由衷。這也難怪他,即令至交,總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傷人?反正真相已明,他怎麼說也不必聽,要聽的是這一句話:「遭人大忌」之「人」是誰?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經笙的援引,確是出於私心。」翁同龢說,「且不說蘭蓀,就是他們浙江人,也有許多不服的。」 這是試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鴻藻,榮祿當然要為他辯白。然而做主人的卻無表示,只說了句:「但願王夔石不出亂子,出了亂子,準是『小鬼跌金剛』!」 「小鬼」何指?翁同龢想不明白,「這是怎麼說?」他問。 「同治三年,免辦軍需報銷一案的來龍去脈,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於倭艮翁的奏請嗎?」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時在戶部。」 王文韶那時在戶部當司官,年紀還輕,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圓融的浮滑習氣。平日亦頗留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楊平定,辦軍需報銷時,戶、兵兩部書辦多方勒索騷擾,各地將領為填此輩貪壑,勢必苛徵暴斂,苦了百姓,甚非大亂之後,與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擬了一個免辦軍需報銷的條陳,預備呈給堂官。 這是絕人財路的「缺德」行為,便有同官勸他不可多事,王文韶為危言所動,果然擱置了下來。而戶、兵兩部的書辦,實際上也已經有了行動。 當同治三年春天,李鴻章克復常州,洪秀全病歿,太平天國之亡,已指日待。戶、兵兩部書辦,認為快要發財了,於是相約密議,決定派人到江蘇、安徽、浙江、江西各地,與各領一軍的將官接頭,談判包辦軍需報銷的條件。這得花兩筆錢,一筆是照例的「部費」,奉命專征的大將都得要花,那怕是聖眷優隆,生平蒙「十三異數」,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都無例外。 另外一筆是辦報銷的費用。軍需報銷在乾隆年間頒過一本「則例」,那一項可報,那一項不可報,寫得明明白白,本來不算難辦,難就難在收支必須與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駁」。事隔十幾年,經手的人不知換過多少,那裏弄得清楚?因此部裏書辦與各省佐雜小吏協議,由京裏派人就地查閱藩、厘、關、鹽四庫底案,代為辦理,筆墨紙張,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部裏書辦代墊,將來算部費的時候,一起歸墊。 當江寧報捷時,這筆墊款已用了好幾萬銀子下去。而恭王與大學士管部的倭仁,卻已有了密議,等論功行賞告一段落,開始籌議善後事宜的當兒,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約集戶部六堂官,同時到部。一到就徵召得力的司官,將已外放湖南道員的王文韶所草擬的那份節略取了來。像宋朝翰林學士草制「鎖院」那樣,下令閉門上鎖,斷絕交通,然後分派職司,擬奏的擬奏,謄錄的謄錄,用印的用印。忙到三更時分,諸事就緒,倭仁就攜著請免辦軍需報銷的奏摺,由戶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同聲稱善,立刻擬旨分行,以四百里加緊寄諭各省。戶、兵兩部,以及後來也插一腳的工部書辦,美夢成空,還賠了一筆巨款,竟有相擁痛哭的。 等把這段經過說明白,榮祿的話,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裏的書辦,推原論始,當初王文韶的創議,斷了此輩的財路,所以沒有一個不是拿他恨得牙癢癢地。如果王文韶出了紕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剛」。 翁同龢當然希望他「跌例」,才有進軍機的機會。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多轉念頭,說些閉話,告辭而去。 ※※※ 寶鋆也跟榮祿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為了派系不同,一個是恭王的「弄臣」,一個是醇王的「大將」。兩王手足參商,於是寶鋆把榮祿也看作眼中釘了。 「經笙,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出氣。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還沒有機會。」寶鋆很懇切的相勸:「你千萬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驚蛇,留神反噬。」 所謂「機會」,是要抓著榮祿的錯處,連醇王都無法袒護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而這個機會,一時不可能有的,因為榮祿腰上生了個瘡,請的德國大夫,開刀割治,流了好些血,家居養疴,不問公事,那裏來的錯處? 榮祿請了兩個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銷假視事。這年京畿大旱,災像已成,因而人心浮動,謠言甚多,說某月某日,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東、河南的白蓮教已經有約,剋期入京,不但口頭傳說,甚至九城城門上都貼出揭帖。榮祿是步兵統領,負責京師治安,當然要力疾從公,親自彈壓。 銷假的摺子遞了上去,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問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說道:「京裏人心不定,怕匪徒生變,我想調李鴻章的北洋淮軍來把守京城,你看怎麼樣?」 這個念頭起不得!榮祿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調北洋淮軍入衛,必定大起恐慌,而淮軍的紀律又極壞,騷擾地方,反倒激出變亂,無事變成有事,豈非庸人自擾? 由於深受寵信的緣故,榮祿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一向不甚有顧忌,「回兩位皇太后的話,」他揚著頭說:「奴才職司地面,九城內外,都派得有偵探,如果匪徒想搗亂,奴才不能一點不知道。目前流言雖多,實在無事,如果調淮軍進京,顯得慌張,人心更加浮動。千萬請寬聖懷,出以鎮定。」 「真的沒有那些個匪徒勾結白蓮教,想造反的事?」 「奴才怎麼敢說瞎話,上欺兩位皇太后?」 「既然這個樣,自然一動不如一靜。」 等退出養心殿,榮祿心裏在想,虧得自己早銷了假,得以及時諫阻,倘若上諭一下,兵馬調動,那時再想辦法來挽回,就要大費手腳了。 正這樣自慶得計之時,聽見有人在喊:「榮大人,榮大人!」 回頭一看,是個儀表魁偉的太監。榮祿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看帶著甚麼新奇珍貴的玩物,好結交這個由替慈禧太后梳頭而取代了安德海當年的地位的李蓮英。 「怎麼著!」榮祿站住腳說:「我病了一個多月,你也不去看看我!」 「天在上頭,」李蓮英一面請安,一面用手向上一指,「不知道起了多少回心,想去看榮大人,總是那麼不湊巧,到時候,上頭有事交代,去不成了。那天西佛爺還說來著:榮某人長個瘡,怎麼讓洋人去治?還動刀甚麼的,真教人不放心!我當時就跟西佛爺討差使,要去看您老,誰知道還是不成,內務府有個交涉,非我去辦不了。」 「心到了就行了。多謝你惦著。」 「榮大人!」李蓮英的神態,說變就變,變得關切而憂形於色,「你今天捅了漏子了!調北洋人馬進京把守,是七爺的主意。」 榮祿大驚失色,出宮趕緊打聽,果不其然,謠言是「老五太爺」的小兒子,貝子奕謨面奏慈禧太后的。問到處置的辦法,奕謨在堂弟兄中,跟醇王的感情最好,因而建議兩宮召見醇王,垂詢弭患的方略。 醇王方在壯年,四載閒居,靜極思動,面奏調北洋淮軍駐紮京師,歸他調遣,慈禧太后的意思已經活動,醇王正興沖沖地在跟李鴻章寫信了。 「壞了,壞了!」榮祿頓著腳對他妻子說:「七爺辦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跟我先商量商量!」 「你倒也別怪七爺。」榮祿夫人說,「他是因為你正病著,不願意讓你操心。我看,你趕快去一趟吧!」 除此以外,別無善策。榮祿趕往太平湖醇王府,打算解釋賠罪,一到就知道不妙。極熟的客,本來不須通報的,門上將他攔住了,說醇王有交代,甚麼客來,都得先問一問他,見與不見? 等把名帖投了進去,門上很快地有了回話:「不見!」而且連名帖都不肯收。 這幾乎是絕交的表示,榮祿心裏不止於難過,而且害怕。他的靠山就是醇王,此外可為奧援的,只有一個李鴻藻,而李鴻藻守制家居,無可得力,如今再得罪了醇王,益發孤立無援。雖說深得慈禧太后賞識,但一半是醇王揄揚之功,「趙孟能貴,趙孟能賤」,醇王夫婦經常入宮,得便說兩句壞話,聖眷立刻可衰。 得找個人疏通!他這樣在打算,但要等醇王的氣忿稍平,才能進言,眼前只有委屈自己。一次不見,第二次再去,誰知三番五次飽嘗閉門羹,而榮祿並不氣餒,他在想:大年初一去拜年,醇王還能擋駕嗎? 等不到過年,臘月二十七,就挨了寶鋆和沈桂芬的一悶棍! ※※※ 有個「黃帶子」叫寶廷,字竹坡,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後裔。同治七年的翰林,是八旗中的名士,響噹噹的「清流」,年底下看見小民生計艱難,流言四起,民心浮動,傷時感事,上了一道奏摺,諫勸六事:明黜陟、專責任、詳考詢、嚴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從穆宗崩逝,兩宮太后再度垂簾,廣開言路,諫勸的奏摺,很少留中,而況寶廷所諫的六事,多指大臣而言,當然發交軍機處議奏。 寶鋆一看,頓有妙悟,「經笙!」他悄悄對沈桂芬說:「機會來了!你看寶竹坡的摺子,這『專責任』一條,大有文章可做。」 沈桂芬約略會意,「專責任」一條中,寶廷指滿大臣兼差甚繁,在這句話上面,自然可以生發出許多意思。但自己不宜說破,且先聽了寶鋆的意見再作道理。 「論差使之繁,自然是我跟『高密』,我減,他亦減。今天就面奏取旨,打他個措手不及。」 於是密議停當,同時取得了恭王的同意,決定由寶鋆自陳。 「跟兩位皇太后回話,奴才蒙恩,賞的差使甚多,實在力不勝任,」他說,「奴才擬請懿旨,開掉國史館總裁跟閱兵兩個差使。」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點頭。 「除了奴才,就數榮祿的差使多,奴才等公議,宜乎開掉工部尚書跟內務府大臣的差缺。」 慈禧太后覺得榮祿的這一缺一差,不能跟寶鋆的那兩個差使相比,所以沉吟著,難以裁決。 「步軍統領非榮祿不可。」寶鋆又說,「京畿荒旱,地面不靖,如今年近歲逼,榮祿的責任甚重。他大病初癒,精力不繼,如果不開去這兩個差缺,精神不能專注,對京師治安,大有關係。」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裏不安靖,雖然榮祿曾面請「出以鎮定」,但巡城御史幾乎每日奏報,發生盜案,又何能不擔心事?因而便覺得寶鋆的話,說得甚有道理。 「榮祿宣力有年,明敏幹練。」沈桂芬也說,「好在年紀還輕,將來必蒙兩位太后重用。」 意思是「來日方長」,盡有「加恩」的機會。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這一兩個月以來,醇王提到榮祿,說他「貪杯,不知道愛惜身體,還要多歷練」之類的話,如果這時候略微給他點教訓,讓他知所警惕,巴結向上,反倒是成全了他。於是她的念頭轉定了,側臉問道:「姐姐,你看怎麼樣啊?」 慈安太后自從穆宗享年不永,嘉順皇后殉節,摧肝裂膽般哀痛之餘,有萬念俱灰之感,同時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尊重清議,能納忠諫,有努力補過的模樣,便越發覺得可以不管,所以此時答說:「你瞧著辦吧!」 「那,」慈禧太后便吩咐:「寫旨來看。」 如何承旨,也是預先商量過的,怕洩漏消息,不教軍機章京經手,在寶鋆遞了眼色以後,王文韶先磕個頭,然後起身俯首,倒退數步,轉身出殿。 出殿找太監休息之處,取張白箋,從靴頁子裏抽出水筆,一揮而就,進殿呈上御案。看他寫的是: 「寶鋆,榮祿差務較繁,寶鋆著開去國史館總裁、閱兵大臣差使;榮祿著開去工部尚書缺,並開去總管內務府大臣差使。」 「就這麼寫嗎?」慈禧太后發出疑問,言下是嫌太簡略了。 「兩位皇太后明鑒,」寶鋆答奏:「以奴才愚見,覺得這樣子寫,反倒得體。用人之柄,操之於上,開去差缺,無須宣示緣故。」 「對榮祿,似乎該有幾句勉勵他的話。」 「那倒像是有意貶斥了。」寶鋆是犯顏力爭的神情,「榮祿是可造之材,務求兩位皇太后成全,給他留個面子。」 慈禧太后再精明,架不住他們夥同簸弄,於是這道上諭,當天就見了邸抄。 ※※※ 這個年,榮祿就過得不是味道了。不過他很聰明,照樣具摺謝恩,照樣一家家去拜年,拜到太平湖,終於見著了醇王。 醇王畢竟是忠厚的底子,已知道內幕,對於他的憑空丟官,頗有「我不殺伯仁」之感,所以不等他磕完頭,就拉著他的手說:「仲華,仲華,年下內廷的差使多,我沒有來得及給你去道惱。」 「七爺,」榮祿有意裝作不解,「我沒有煩惱啊!」 「好了!好了!別這麼跟我裝蒜,更教我心裏不好過。你來!」 醇王傳話給門上,凡是訪客,一律擋駕,為的留榮祿深談。在千本紅白梅圍繞的「寒香館」置酒款客,酒入愁腸,榮祿的牢騷到底忍不住了。 「別的都還罷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諭上不說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聽說寶公還替我跟上頭討情,這不是貓哭耗子嗎?」 「仲華,事情怕還沒有完,」醇王提出忠告:「你還得當心。」 「七爺聽說了甚麼?」 「我如今不問外事,沒有聽人說甚麼來著。」醇王答道: 「我只是這麼在替你擔心。」 榮祿冷笑:「就衝七爺的面子,他們也不能趕盡殺絕吧?」 這話的份量不輕,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護的怨言。但醇王有醇王的難處,好不容易有個出來帶兵的機會,卻讓榮祿在無意中打消,雖不算碰釘子,到底落了個痕跡,如果再有所建言,或者為榮祿不平,勢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備。自己此刻等於無拳無勇,而身分又非昔比,一言一動,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長保尊榮。因而對於榮祿的怨言,唯有報以苦笑。 「翁叔平常到七爺這兒來吧?」 翁同龢是當今小皇帝啟蒙的師傅,跟醇王猶如民間的東家與西席,自然常有往來。對於毓慶宮的事務,他亦常在側面干預,例如翁同龢不教小皇帝學行楷,就是醇王所特地關照的。這原是不必問的事,所以醇王只當他是沒話找話,答與不答都無關緊要。不過聽見榮祿提起,倒觸動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團,便答非所問地說:「你跟翁叔平是換帖弟兄,聽說交情大不如前,有這話嗎?」 這一問引發了榮祿無窮的憤懣,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說實話。因為他的擺佈沈桂芬,不宜說給醇王聽,只好忍了又忍,才淡淡地答道:「我仍舊視他如兄,是他跟我疏遠了。」 「這也難怪,他跟沈經笙一走得近,跟你自然要疏遠。這個人,」醇王停了一下再說,「還算是謹飭君子。」 從這句話中可以想見,翁同龢騙自己說真話的情形,不曾跟醇王說過。彼此都做了小人,都有難言之隱,只是自己是吃了啞巴虧,卻不知翁同龢出賣換帖弟兄,又會有些甚麼好處? ※※※ 翁同龢的「好處」是沈桂芬諾言的兌現。刑部尚書桑春榮一再辭官,朝廷一再慰留,到了光緒五年開印以後,桑春榮又「乞骸骨」,這一次准了,朝命以左都御史翁同龢,調補為刑部尚書。同時,王文韶的軍機大臣,去掉了「學習」字樣,這證明了吳圭庵寫那首《小姑歎》,體會極深。沈桂芬以清介之節行柔媚之道,如果不為慈禧太后所欣賞,那就再沒有人能邀「聖眷」了。 不久,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永遠奉安,安葬惠陵,兩宮太后定在三月二十一啟鑾。起駕以前,有件大事要裁定:派定留京辦事大臣。 歷來的規矩,天子巡狩,必以太子監國,留守根本之地。清朝自康熙以後,不建東宮,所以這時惇王以親貴之長,特膺重任。另外派了協辦大學士工部尚書全慶、戶部尚書董恂、步軍統領榮祿留京辦事。全慶和董恂,都在七旬開外,派此差使,是體恤老臣,免了他們的跋涉之勞,榮祿負責京城治安,亦該留守,原都不足為奇,但上諭措詞,彷彿貶低了榮祿的身分,說的是: 「惇親王、全慶、董恂三人,分日輪班,在內值宿,不值宿者,申刻散值。榮祿每日進內辦事後,毋庸值宿,午刻先行散值。」 相形之下,榮祿比全慶和董恂便低了一籌,像軍機章京之於軍機大臣,不過供驅遣使令而已。 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打擊手段,與年底那道不說理由開去榮祿一缺一差的上諭,異曲同工而相得益彰──榮祿失寵已是彰明較著了。 [book_title]一 柳堂死諫 穆宗和嘉順皇后的大葬典禮,定在三月二十六。兩宮太后和皇帝定三月二十一啟鑾,除了隨扈王公大臣以外,送葬的百官,都先期動身,官越小的走得越早。 小官中有個吏部稽勳司的主事吳可讀,卻是京朝的老名士,他字柳堂,甘肅蘭州人,道光三十年的進士。未成名以前,不修邊幅,倜儻自喜,到京會試的舉人,有錢的住客棧,沒有錢的住會館,愛清靜的住廟,而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便於下帷讀書,「臨陣磨槍」。只有吳可讀與眾不同,住在陝西巷一家「清吟小班」,所眷的一個姑娘,叫做翠花,貌僅中姿,略解詩書,而談吐頗不俗,一片紅粉憐才的念頭,溢於言表。吳可讀是個極有至性的人,動到情感,一往不復,萬死難回,認定翠花是個風塵知己,眼皮供養,心坎溫存,日日伺候妝台。翠花的一顰一笑,莫不有半天好思量,把個考籃丟在牆角,積得好厚的灰塵。因此得了個極不雅的外號:吳大嫖。 這年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闈榜發,吳大嫖落第。翠花為他哭了一場,吳可讀倒覺得她這一副眼淚可貴,不下於金殿臚歌。因此,以蘭州道遠,不如在京讀書作為託詞,依然迷戀京華。會試落第,留京讀書,準備下一科會試吐氣揚眉,原是最好的打算,但大家對吳大嫖的動機,就不免有所猜疑了。 幾個月下來,證明吳可讀根本未作捲土重來之計,這就有師長親友要干預了。有個朝中大老,是他鄉試的「座師」,派人將他找了來,顧全他的面子,不說破他志氣消沉在溫柔鄉中,只說九陌紅塵,紛移心志,要讀書宜在靜僻古廟,勸他住到廣安門外的「九天廟」去。九天廟是關中會館的公產,住在那裏,不必花費房租。這倒是小事,主要的是老師的話,出於愛人以德的好意,無法駁回,吳可讀只好從翠花的香巢,搬到香火冷落的九天廟,打算著好好用一番功。 那知第一天擇席,第二天念舊,第三天就害起相思病。勃然而起,仍舊搬回陝西巷去住。 姐兒愛才,無奈敵不過「鴇兒愛鈔」,到床頭金盡,翠花的臉色,也就不大好看了。到了後來,竟致衣食不繼,不能不找同鄉去「告幫」。 「救急容易救窮難,何況你的難處是自己找的。我們當然念著同鄉的情分,但怕有些不明內情的人,未免多疑。」他的同鄉便勸他仍舊回九天廟住,並表示這是幫助他的一個條件。 吳可讀無奈,只得依從。當時恰好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重新由余三勝掌班,大事振興,便有人拿這兩件事做了一副對聯,說是:「余三勝重興四喜班,吳大嫖再住九天廟。」 吳可讀再放誕豁達,也不能無慚,想想年逾不惑,功名未立,有負老母的殷望,不可為人!因而在九天廟中,好好用了一年多的功。道光三十年庚戌科會試,中了進士,雖不曾點翰林,也沒有「榜下即用」去當知縣,不好不壞做了部員,抽籤分發到刑部當主事。 到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內犯破京,吳可讀的老娘正在病中,受驚不起,吳可讀丁憂守制,主講蘭州蘭山書院。服盡起復,調升為吏部郎中,以後又考上了御史,因為參劾一個滿洲武將,引起極大的風波,幾乎性命不保。 這個滿洲人叫成祿,官居烏魯木齊提督,誣良為逆,虐殺無辜,而居然虛報戰功,說打了一場大勝仗。總司西征大任的陝甘總督左宗棠,上奏嚴劾。而吳可讀亦接到同鄉字字血淚的來信,悲憤莫名,奏劾成祿的罪名,「有可斬者十,不可斬者五。」於是成祿被「革職拿問」。 先議的是斬立決。但成祿神通廣大,力足以回天。軍機先替他講話,穆宗亦加以庇護,由斬立決改為斬監候,這中間便有回護的餘地了。秋審勾決,自可不勾,然後再找個機會,譬如皇帝大婚加恩,便可減刑,甚至釋放。總之,這一「候」,成祿的腦袋就保住了。 吳可讀憤不可言,上疏力爭,措詞中大發戇勁,說是「請斬成祿以謝甘民,再斬臣以謝成祿。」穆宗大怒,認為吳可讀欺他年幼,所以才敢如此頂撞,非要他的腦袋不可。 兩宮太后知道吳可讀不錯,而且殺言官是亡國之象,所以再三苦勸。無奈皇帝也跟吳可讀一樣,發了戇勁,竟連慈安太后的話都不肯聽。 於是醇王出面來替皇帝出氣。這天六部九卿復議成祿的罪名,奏稿都已斟酌妥當,而醇王忽然駕到,一到就取出一通奏稿,請人高聲宣讀,徵求同意。 一聽之下,無不愕然,醇王的意思是要治吳可讀的罪。在座的人都以為不可,唯一的例外是刑部尚書桑春榮。 「王爺大,中堂小,我追隨王爺。」說完,他奮筆疾書,在醇王的奏稿上署了名。 刑部尚書如此,還有甚麼可議的?於是照醇王的復奏,吳可讀跟成祿一樣,也被「革職拿問」了。 三法司會審,刑部希承上意,辦了吳可讀的死罪。向來的規矩,定死罪須「全堂闋諾」,缺一不可。刑部尚書、左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共計十三位堂官,一個個在奏稿上畫行,畫到大理寺少卿王家璧,無論如何不肯下筆。 吳可讀就因為王家璧的持正不阿,保住了性命,改為充軍的罪名。這一來,他的直聲不僅動天下,而且「驚鬼神」。他跟吳觀禮、陳寶琛、張佩綸喜歡搞扶乩的玩意,常臨壇的是乾隆年間的一個詩人,名叫吳泰來,在吳可讀獲罪以後,臨壇做了一首五言排律,題目叫做《贈柳堂二十韻》,傳誦一時的警句是:「乾坤雙淚眼,鐵石一儒冠」,都道盡了吳可讀的風骨氣概。 此外還有好些鏗鏘可誦的好句:「道心娛白石,噩夢到青鑾。杜宇三春雨,蒼梧一夕瀾。出山非小草,不死是猗蘭」。但語意迷離晦澀,仙家玄機,難以索解,只是著重吳可讀的意思,卻是非常明顯的,而且「出山非小草」這一句,期以遠大,不但許以復起,復起還頗有一番事業。因此,在朱佩綸家「圍爐話別」時,慷慨多於哀傷,相期京華重聚,還要盡一番匡助中興的心力。 吳可讀回到家鄉,依然主講蘭山書院。不久穆宗龍馭上賓,慈禧太后銳意更新,因為建言獲罪的官員,都寬免了處分,吳可讀也起復了,簫然騎騾入京,授官為吏部稽勳司主事。 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惓惓忠愛,不以穆宗曾要殺他而稍減、反倒因為慈禧太后不為穆宗立嗣而深懷隱憂,當時便擬就一道奏摺,想有所諫勸。 「立言貴乎有用。」有人這樣勸阻,「被罪之臣,冒昧出此,必有人誤解你的本心,說的話再有道理,不容易為人接納。而且這時候情形紛亂,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時事,不盡確實,不如看看再說。只要此心不改,總有建言的機會。」 吳可讀覺得這話說得有理,便打消了原議。只是五年以來,耿耿寸心,始終未改,大葬有期,他便打定了主意,當面請求大學士吏部尚書寶鋆,派他為「隨扈行禮官員」。 這個長途跋涉的差使,有人怕辛苦不願意去,也有人因為可領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搶著要去。吳可讀的境況不好,所以都以為他要這個差使,是為了那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無足為奇。 動身之時,他的神態毫無異樣,還跟他的妻兒說,在惠陵行完了禮,預備順道一遊薊州的盤山,總得比別人晚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京。 一到他就在薊州以東三十里路,馬伸橋地方的三義廟,租了間房住下。三義廟奉祀的是劉、關、張,與佛菩薩無關,廟裏住的是道士,他跟住持周老道交成了朋友,約定山陵大事完畢,再到廟裏來盤桓。 三月底,兩宮太后、皇帝、隨扈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回到京裏。吳可讀則到三義廟踐約,白天跟周老道閒談,晚上關起門寫奏摺,寫完又給他兒子吳之桓寫信,是遺書,吳可讀早就定下了死諫的主意。 閏三月初五五更天,諸事料理已畢,遺疏置在懷中,遺書三封,一封給他兒子;一封給周老道,託他料埋身後;一封給薊州知州,說明以死建言的本心,拜託代遞遺摺,連同四十多兩銀子,一起放在枕頭下面。然後在粉牆上題了一首絕命詩: 「回頭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談愛與忠,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預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所,惠陵風雨薊門東。」 題完上吊,誰知繩子斷了不曾死。乃改以服毒而死。 到得第二天一早,三義廟的周老道,發覺變故,通知地保,進城稟報。薊州知州劉枝彥跟吳可讀是熟人,得報嗟嘆不絕,即刻下鄉相驗,只見死者衣冠整齊地直挺挺躺在板床上。拆閱遺書,吳可讀對自己的後事,已經有了安排,託周老道買棺木盛殮,在惠陵附近買一塊地安葬。給劉枝彥的信,是託他將遺摺專送吏部代奏。吳可讀死前已非言官,司官亦不能逕自上奏,必須請本部堂官代遞。 遺摺是封好在一個木匣中,藏在身上,無法開啟,所以不知道他說些甚麼?但給他兒子的信,不妨拆開來看,參詳文意,遺摺所陳,必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劉枝彥心裏琢磨,遺摺上去,說不定會得罪,他要葬在惠陵附近,依戀先帝於泉下的志願,或許難以達成。相交一場,對他最後一件大事,不能不盡一點心。因此,依照他的遺志,督飭周老道買棺成殮,然後在惠陵範圍以外,覓地安葬。盡兩日工夫,料理完畢,才具稟呈報順天府。 京裏是在閏三月初十就得到了消息。以吳可讀的為人,決不會無故輕生,又聽說有遺摺一件,便越發關心,不知是有冤抑要訴,還是以死建言?吏部尚書靈桂、萬青藜,以及大學士管部的寶鋆,更為緊張,知道吳可讀為人戇直,怕遺摺中有甚麼大干忌諱的話,觸怒了慈禧太后,連帶遭受處分。 等接到順天府的咨呈,寶鋆等人,大為躊躇,因為這時候從深知吳可讀抱負的人的口中,以及給他兒子的遺書中,所說的「每覽史書內忠孝節義,輒不禁感嘆羨慕,對友朋言時事;合以古人情形,時或歌哭欲起舞,不能自已。故於先皇賓天時,即擬就一摺,欲由都察院呈進」這些話來看,可知必是為穆宗立嗣繼統一事,有所爭諫。而這件事正是慈禧太后用心難測,不言為妙的大忌諱。 萬青藜是反對代奏的,「照歷來的規矩,司員請代遞摺件,要堂官公同閱看,並無違悖的話,方得代奏。」他說,「吳柳堂的遺摺,也要看了再說。」 這是宗社大事,非小臣所宜議論,而且以吳可讀的性情,竟然不惜一死,措詞自然激烈,只要打開來一看,就決不能進呈了。寶鋆等人雖然怕慈禧太后,但清議亦不可不畏,忠臣尸諫而壅於上聞,言官參奏一本,也是吃不消的,所以對萬青藜的話,都不知如何作答。 其中有個例外,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綺,這時是吏部左侍郎,感於吳可讀對穆宗的忠愛,當然要替他說話。 「不然!」他一開口就駁萬青藜,「司員請代遞摺件,須公同閱看的成例,如今用不上。『公同閱看』者,是當著這個司員一同看,吳柳堂已經不在人世,就談不到『公同』兩字。而況,這是密摺,連軍機都不可以擅自拆閱。唯有原樣封進,才是正辦。」 「倘或其中有違悖之詞,文翁,」萬青藜警告著,「你我的干係不輕!」 「既然不能擅自拆閱,毫不知情,何來干係?」 儘管崇綺振振有詞,但一中堂、六堂官除他以外,別人多少不免顧慮,怕「慈聖」震怒以外,還會使醇王難堪。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談到為穆宗立嗣,便須牽涉到「今上」,也就會牽涉到若干年後可能成為「太上皇帝」的醇王。 因此,反覆辯詰,並無結論,七個人中舉足重輕的,自然是寶鋆。他是崇綺點狀元那一科的會試總裁,所以崇綺口口聲聲「老師」,希望他採納自己的意見,而寶鋆雖不怕得罪醇王,卻決不敢激怒慈禧太后,因而只好採取拖延的態度,決定聽一聽清議再說。 ※※※ 清議操縱在「清流」手裏。清流隱然奉李鴻藻為宗主,而以「翰林四諫」為中堅。「四諫」的說法不一,一說是黃體芳、寶廷、張佩綸、張之洞;一說有陳寶琛、鄧承修而沒有黃體芳與張之洞,但廣東惠陽籍的鄧承修不是翰林,他跟李慈銘一樣,以舉人而捐官為主事,早經考上御史,搏擊不避權貴,由於字鐵香,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鐵漢」。 除了鄧「鐵漢」,鋒芒畢露的就是張佩綸,最近他正跟鄧承修在參工部尚書賀壽慈,彈章數上,賀壽慈已奉嚴旨切責,工部尚書快當不成了。正在興頭的當兒,忽然接到吳可讀自盡的噩耗,且不說故人情重,僅僅是「尸諫」二字,便令人興起無限悲壯激越之思。同為清流,自然要聲援表揚,因而把賀壽慈的參案,暫且擺了下來,全神貫注在吏部,要看他們如何處理吳可讀的遺摺。 「不能再拖了!」沈桂芬勸寶鋆,「清流算是找到了一個好題目,這篇文章會做得很熱鬧。佩公,錯中流矢犯不著!」 「喔,」寶鋆問道,「他們那篇文章預備怎麼做?」 「第一,預備在文昌館設祭招魂,你看吧,不知有多少情文並茂的輓聯!」沈桂芬扳著手指又說:「第二,預備仿楊椒山的例子,以吳柳堂在南橫街的住宅,改建為祠堂,聽說還預備奏請拿薊州的三義廟,也改為祠堂。這樣大張旗鼓在搞,佩公,吳柳堂的遺摺,怎麼壓得下來?」 聽得這番勸告,寶鋆不再猶豫了,寫摺奏報,照崇綺的說法來措詞:「臣等查司員呈遞代奏摺件,向由該堂官等公同閱看,查無違悖字樣,始行具奏。今臣部派往隨同行禮主事吳可讀,業已服毒身死,且係自行封存摺件,遺囑懇請代奏,有無違悖字樣,臣等既未便拆閱,又不敢壅於上聞,謹將原封奏摺,恭呈御覽。」 呈上慈禧太后,她不自覺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大臣的遺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授一兩句話,後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於門生故舊的自作主張,與死者無干。只是吳可讀的這個摺子,字字親筆,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為了表明忠愛的心跡,不惜以死明志,實在也很可憐了。 由於這一念矜憫,她心裏便有了接納「違悖字樣」的準備,很仔細地用象牙裁紙刀拆開了封皮,取出內文,鋪在桌上,用手將摺痕輾平,同時命宮女添了一枝兒臂般粗的巨燭,以便細看這個遺摺。 打開吳可讀的遺摺,縱目先看字跡,是不脫名士派頭的淡墨所書。從頭細讀,事由直揭全文主旨:「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讀到這裏,慈禧太后先就鬆了一口氣。 她怕聽的一句話是:何以不為穆宗立嗣?此即是質問:帝位何以傳侄而不傳孫?這就會牽出兩點無從辯解的私意:第一是為穆宗立嗣,接承大統,則她的身分就是太皇太后而非太后,不便再度垂簾;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選中她的嫡親內侄?如今看吳可讀的本意,「預定大統之歸」,是論將來,不是談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話是刺心的:「兩宮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未然。」 看到這裏,慈禧太后不免困擾。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統,當時根據潘祖蔭、翁同龢所擬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繼嗣同時繼統,吳可讀已經明瞭此意,何以又以為不然? 於是,她對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別仔細。吳可讀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宋初宰相,違背杜太后生前預定的大位繼承次序:太祖傳太宗,太宗傳太祖長子,而擁護太宗傳子。一個是明朝景德年間,大學士王直表示贊成景帝將他的已立為太子的胞侄見深廢掉,改立他自己的兒子見濟為太子,而見深之立,出於孫太后的手詔。吳可讀的意思是,今日雖有太后之命,卻作不得準,像見深那樣,「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議:「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一歸於不誤之策。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我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 到此就不須再看了。慈禧太后對看臣工摺件,已經非常精明,吳可讀這洋洋灑灑近兩千言的一篇文章,只是為了發揮「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八個字。在她的感覺中,話是沒有甚麼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絕對控制局面,即令有「異言」出現的跡象,也隨時可以採取預防的手段。吳可讀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后和明朝的孫太后來相提並論,是可笑的,但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動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這麼傻的人!為了幾十年後亦不一定可能發生的「紛紜」,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來表示他的遠見不是杞憂,希望朝廷重視。何以為人謀如此之深,為己謀如此之拙? 嗟嘆良久,回頭再來考慮這個摺子的處置辦法。在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銳,雖覺吳可讀的奏諫,跡近庸人自擾,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鯁之士立身處世的最高境界,清議的激動,可想而知,所以處置必須慎重。否則,小小的一個漣漪會引起險惡的波瀾。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她已不大管事,而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因為吳可讀的奏摺上,雖是口口聲聲「兩宮皇太后」,其實與慈安太后全不相干,唯其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作個擋箭牌。 於是她輕咳一聲,剛轉過臉來,想看有甚麼人在,而李連英已搶先一走,進入她的視界。 「你來!」慈禧太后說:「到『那邊』看看去!」 「喳!」李蓮英問道,「是請東佛爺過來,還是說,主子去瞧東佛爺?」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我去吧!把這個盒子帶著。」 「喳!」李蓮英向外做個手勢,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監,預備軟矯,然後極其敏捷地將攤開在桌上的那個奏摺,收入黃匣,捧在手中。 [book_title]二 繼統之爭 「這就值得一死嗎?」聽完慈禧太后的話,慈安太后訝然相問,「面兩天我就聽說,有個御史在薊州服了毒,說有一道遺摺,我還以為他有甚麼不白之冤,非拚命不可。誰知道是這麼回事!」 「本來就是瞎擔心。不過,總算是忠臣死諫,也怪可憐的。」 「是啊!」慈安太后說,「應該給他個恤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來跟姐姐討主意,這個摺子該怎麼辦呢?」 「這──?」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應了,她想了一會說,「能不能擱下不理?吳可讀的話,彷彿是指著七爺說的,一交下去,怕於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實在忠厚得近乎可憐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作擋箭牌,倒是不妨拿她作個箭垛子,可用來表現自己的大公無私。 「怎麼著,」慈安太后又出了個主意,「先找五爺跟六爺來,問問他們有甚麼好主意?」 這個主意也不怎麼高明。如說當作「家務」來辦,應該將文宗現存的四個胞弟都找了來商量,只召惇、恭,摒除醇王,倒像他該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來要回護醇王,而所出的主意,與本意矛盾,卻不自知。這也不必說破,讓她糊塗好了。 「跟五爺商量不出甚麼來,只找六爺吧!」 於是第二天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恭王,賜座賜茶,作過一番家人之禮的周旋,慈禧太后談入正題,將吳可讀的遺摺交了過去。 恭王匆匆看完,心裏也像慈禧太后一樣,鬆了一口氣,當時便有了打算,這個奏摺的處理,應該交付閣議,也就是訴諸公意。 「吳可讀死得冤枉!」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詞時,這樣表明:「當初迎皇帝入宮,我們姊妹倆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意思」是甚麼?很顯然地,是說繼嗣、繼統為一事。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有這樣的意思,還是有意作違心之論?但不論如何,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也可以說是一個極好的「把柄」,必得把它抓住。 於是他接口說道:「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是否可以宣明『這個意思』,將吳可讀的原奏,發交閣議?」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猶豫地答了這一句,轉臉又向慈安太后徵詢:「我想,這沒有甚麼不可以的!」 慈安太后只怕傷觸醇王,但她實在拿不出甚麼好主意,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 於是恭王以軍機承旨的方式,親自擬了一道上諭,奉兩宮太后核可,交內閣明發: 「吏部奏:主事吳可讀服毒自盡,遺有密摺,代為呈遞。摺內所稱,請明降懿旨,預定將來大統之歸等語。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此次吳可讀所奏,前降旨時,即是此意。著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吳可讀原摺,會同妥議具奏。」 邸抄一發,關心國事的,無不對「即是此意」四個字,大感興趣。尤其是「清流」君子,覺得這四個字包涵著極深的意義在內,頗有闡發的必要。所以寶廷、黃體芳、張之洞等人,紛紛捉筆構思,各逞才華,要做一篇「定國是」的大文章。 當然,大多數的人只是口頭議論,對於「即是此意」這句話,見仁見智,各有解釋。有的說:母子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當然希望將來的皇位,歸她承繼的孫子,所謂「妥議具奏」,就是要議出個確立不移的辦法出來。而有些人則認為慈禧太后誠意可疑,「即是此意」四字,含混不清,將來不知道會出甚麼花樣? 會出甚麼花樣?莫非還能將大清的天下,歸於葉赫那拉氏,這當然不可能的。因此,清議中相信前一說的居多。但是「預定大統之歸」,卻又格於家法,在事實上不易辦到。 在康熙以前,是立太子的。自奪嫡的疑案發生,雍正七年曾有上諭:「建儲關係宗社民生,豈可易言?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宮,而後踐天位,乃開萬世無疆之基業,是我朝之國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這道語意含精的諭旨,就表示建儲則易起骨肉相殘之禍,親身經驗,不便明言,所以說「愚人」不能知。而不建儲的制度,亦就在雍正朝確立下來,累世遵行,不敢違背。 如今要預定大統之歸,即為變相的建儲,當然不行。為此,閏三月十七下的上諭,會議卻一直遲遲不能舉行,即由於事先的協商、折衝,煞費周章,直到月底,方始有了大致相同的意見。 這個會議是由禮親王世鐸主持。禮烈親王代善,在太宗朝以謙讓成擁立之功,家風不替,世鐸在親貴中,出名的好脾氣,儘管有人說他謙卑得過了分,但人緣畢竟是好的,所以才具雖無半點,居然頗得慈禧太后的重視。這一次特奉懿旨,主持這個有關宗社大計,既為國事、又為家務的會議。當然,事先的折衝協商,亦由他來奔走。 他所接觸的都是王公大臣,都覺得這是個難題。吳可讀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大清朝特重家法,高宗九降綸音,申明不建儲的用意,倘或有人敢違背祖訓,一定成為眾矢之的,輕則丟官,重則獲罪。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靜,恭王受了他的影響,也改了想借清議來裁抑醇王的主意,所以最後的結論,只有一個字:駁! 到了四月初一,內閣大堂,紅頂花翎,不計其數,近支親貴,無不出席,唯一的例外是醇王,告病不到。這雖在意料之中,但冷眼旁觀的人,心頭仍不免有異樣的感覺。 太陽已經老高了,禮王世鐸看看人已到得不少,打算開議,但他雖奉懿旨主持會議,而在禮節上須請示一個人。論公,惇王是宗人府宗令,他是宗令屬下的右宗正,論私,「小房出長輩、長房出小輩」,惇王是他的叔祖,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專。 「五爺爺!」他叫得很親熱,「跟您老請示,咱們就動手吧?」 惇王正在抹鼻煙,一面抽搐鼻子,一面像條獵狗似地用視線搜索,望到外面,用手一指,「等等!」他說,「等敢說話的人來了再說。」 於是舉座側目,望著連翩而來的四個人。這四個人兩俊兩醜,領頭的一個,身不滿四尺,而鬚髯如戟,相貌奇古,是翰林院侍讀學士黃體芳。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落拓不羈,彷彿臉都不曾洗乾淨,是名士派頭最足的國子監司業寶廷。俊的那兩個,一個長身白面,雙目稜稜,一個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和肅親王豪格七世孫,剛散館授職編修的盛昱。 清流的風頭十足,高視闊步,上得堂來,處處有人執手寒暄,就這時又有個人,瘦得像隻猴子,撈起又長又大的實地紗袍子的下襬,一溜歪斜地衝了上來,惇王便說:「好了,張香濤也來了,可以開議了。」 於是禮王咳嗽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這是吳可讀的遺摺,有沒有看過的沒有?」 吳可讀的遺摺,早已傳誦一時,原件雖不多幾人見過,抄件則幾乎人手一份,因而沒有人答話。 「想來大家都看過原件了。很好,這省了許多事。懿旨『妥議具奏』,我擬了個復奏的稿子在這裏,諸位看妥不妥?」 接著他命人找來一名筆帖式,拉長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唸著他所擬的奏稿。 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諭,申明不建儲的家法,而建儲非臣子所能參議。繼統與建儲,字樣不同,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大統所歸」,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請求。將來皇帝親政,當然會尊重穆宗的統系,斟酌盡善,此時不能預先擬議一定的辦法。 第二段是說「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已包括了繼統穆宗的意思在內,何須臣下再提出請求。綜括這兩點,便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吳可讀以大統所歸,請旨頒定,似於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於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細心仰體。臣等公同酌議,應請毋庸置議。」 等那筆帖式唸完,寶廷一馬當先,高聲說道:「駁得好,駁得痛快!不過,這不是駁吳可讀的遺摺,是駁上月十七的懿旨。」 這真是語驚四座!首先,禮王就覺得這指責太嚴重,氣急敗壞地說:「竹坡,你怎麼可以這樣兒說?」 「請教王爺,」寶廷接口質問:「懿旨交代:『妥議具奏』,復奏說是『毋庸置議』,這不是拿懿旨頂回去了嗎?」 聽來理由十足,禮王越發結結巴巴地,急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的懿旨中,『則是此意』這句話,是今天會議的緊要關鍵。」張之洞一開口,便知與寶廷站在一邊,他搖頭晃腦地又說:「『是』者,『是』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妥議具奏』之『議』者,『議』夫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之方。臣工奉詔陳言,豈可出以依違兩可之遊詞?」 「那麼,」禮王問道:「香濤,你的意思,到底該怎麼辦呢?」 「煌煌聖諭,傳之四海,『即是此意』四個字,應有所疏解。」張之洞停了一下說:「照吳柳堂遺摺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繼穆宗為嗣,繼穆宗之統,這是類乎建儲,有違本朝家法。如果這位皇子,長而不賢,難承大統,到那時候就更為難了!所以如何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今日正須從長計議。」 「這話顧慮得是。」恭王取出一張紙來:「徐、翁、潘三位,交來一件摺底,大家不妨看看。」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龢、潘祖蔭,他們以穆宗的師傅及南書房翰林,當時參與迎立當今皇帝大計的身分,公同具奏,有所主張。摺底是翁同龢所擬,其中最要緊的兩句話是:「紹膺大寶之元良,即為承繼穆宗毅皇帝之聖子。」意思是說:將來當今皇帝擇賢而立,所立的嗣君,就承繼穆宗為後。 這是反過來的做法,繼統而繼嗣,既可不違家法,又可消除張之洞所說的「長而不賢,難承大統」的顧慮。大家都認為是個好辦法。 「不過,」禮王始終想維持他的原議,「這個稿子不必動,徐、翁、潘三位的摺底,做個抄件,一起進呈,恭候聖裁。此外那位有說帖,也是照此辦理。」 「不然!」寶廷搖搖頭說:「我要單銜上奏。」 張之洞和黃體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這是不能強人所難的,因而又改變了辦法。 改變的辦法是,禮王所擬的原摺,仍舊照上,此外有人願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單奏,各聽其便。 於是除了徐、翁、潘的一個奏摺以外,清流中人,紛紛集議,寶廷、黃體芳、張之洞都有摺子,唯獨最喜歡言事的張佩綸,卻擱筆未動。 這是因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裏,必須全神貫注去搏擊,搏擊工部尚書賀壽慈。 [book_title]三 清流威風 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雖有文名,但因不願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點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咸豐初年,一度進軍機,當章京,以後補上了監察御史。照規矩,一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軍機,賀壽慈當了御史,亦頗有表現,經國大計,數數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到光緒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 可惜,賀壽慈已非復有當年不願廁身「穆門」的清風亮節,行逾不檢,頗有貪名。不但家人子弟與書辦之流往來,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鐘銘,是山西人,在琉璃廠開了一間極大的當鋪,九開間門面,字號「寶名齋」。李春山長袖善舞,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在琉璃廠聲勢赫赫,眼高於頂。俗語說的是「行大欺客」,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夥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便很難看,京中的窮翰林,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氣?別人倒還罷了,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骯髒氣?當然要作報復。 一打聽之下,李春山最大的「護法」是賀壽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個人,一個董恂、一個萬青藜,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 「山西人李鐘銘即李春山,在琉璃廠開設寶名齋當鋪,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是其親戚,招搖撞騙,無所不至。內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交結往來。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銓補,成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幹私書,行蹤詭秘,物議沸騰。所居之宅,即在廠肆,門庭高大輝煌,擬於卿貳,貴官驕馬,日在其門,眾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職?頂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職官引見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夫以區區一書賈,家道如此豪華,聲勢如此煊赫,其確係不安本分,已無疑義。現值朝廷整飭紀綱之際,大臣奉公守法,輦轂之下,豈容若輩借勢招權,干預公事,煽惑官場,敗壞風氣?應請飭下順天府該城御史,將李鐘銘即李春山,即行驅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潛藏,以致別滋事端。」 接下來又說:「近來士大夫不分流品,風尚日靡,至顯秩崇階有與吏胥市儈、飲博觀劇、酬贈饋遺等情,請旨整傷」。這也是指賀壽慈而言,他的稟賦過人,食量甚宏,一頓能獨盡一隻肥鴨、一隻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經常備盛饌款待。賀壽慈亦自忘其為一品大員,下朝以後,翎頂輝煌地直入寶名齋,公然無忌,引得路人無不側目。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看賀壽慈儀表不凡,也聽說他頗有學問,詩書皆佳,而且,她還記得賀壽慈的長子賀良楨,現任南昌知府,門第興旺,何以不自愛如此?因而便跟李蓮英提起,問他有無所聞。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蓮英相當謹慎,「奴才無事不出宮。」他說,「外面的事不太明白。」 「你倒去打聽一下兒看!」慈禧太后說著,便拿張佩綸的奏摺,擺在一邊。 李蓮英伺候看摺,已深知慈禧太后的習慣,這一擺是暫時不作處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聽明白了再說,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宮,到中午回來,趁慈禧太后休息的當兒,將賀壽慈跟李春山的關係,源源本本地據實回奏。 又辦了事,又替她解了悶,慈禧太后深為滿意,只是她亦鑒於安德海的覆轍,不願假以詞色,怕李蓮英恃寵而驕,替她惹些麻煩。 「把張佩綸的摺子發下去吧!看軍機上怎麼說?」 軍機大臣中,別人都不說話,只有寶鋆覺得很不是味道,大聲嚷道:「跟寶名齋有往來的,第一個就是李蘭蓀!張幼樵怎麼不說?」 恭王覺得他的話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寶鋆說話,是無須講措詞的,「李蘭蓀跟他又沒有認親戚,也沒有公服赴宴,到寶名齋買書並不犯法,張幼樵為甚麼要把他扯進去?」 張佩綸跟李鴻藻的關係密切,朝中無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靜地勸寶鋆:「佩公!張幼樵上這個摺子,不能不想到李蘭蓀,既然敢上,自然有恃無恐。所恃著,就是六爺說的那些話,買書並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進去。」 「知趣一點兒吧!」恭王提出警告:「上頭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賀雲甫也太欠檢點了,這個摺子越壓越壞,讓他明白回奏了再說。」 於是軍機擬旨,查問李春山也就是李鐘銘,跟賀壽慈是不是親戚?賀壽慈的復奏,說是「與商人李鐘銘,並無真正戚誼,素日亦無往來,其有無在外招搖撞騙之處,請飭都察院查究。」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賀壽慈的語病:「甚麼叫『並無真正戚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麼個說法,就靠不住了。」 「也許是乾親。」恭王隱隱約約地回答。 「乾親也是親。」慈禧太后說,「再看一看,有沒有人說話。」 她對內幕已經完全瞭解,卻故意不說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機行事,用操縱言路的手法來箝制王公大臣。恭王當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過在眼前她的舉措都是朝正路上走,加以清流為她張目,無奈其何,唯有遵從。 因此,對於賀壽慈的復奏,先不加駁斥,只是降旨都察院會同刑部,嚴辦李春山。於是刑部派出司員,會同巡城御史咨照順天府,轉飭宛平縣衙門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確具手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寶名齋將他好好「請」到「班房」,直到都察院來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將他收監。 就這樣已經轟動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稱快,同時李春山的劣跡,也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透露出來。原來寶名齋有九開間的門面,是由侵奪官地,霸佔貧民義院的地基而來。御史李蕃據實陳奏,奏旨交都察院並案,確切查明。 李春山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為只打蒼蠅不打老虎,則民心鬱積,不但未能疏導,反添不滿。所以黃體芳便針對賀壽慈發難,事由是:「大臣復奏欺罔,據實直陳」。 不實的自然是「並無真正戚誼」這句話。賀壽慈與李春山不但是親戚,而且是「禮尚往來」的親戚。李春山的前妻,賀壽慈認為義女,前妻既死,賀壽慈將他家的一個丫頭當女兒嫁給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親熱。 賀壽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羅致了一個絕色女子,送給「丈人」娛老。賀壽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變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語尖刻的李慈銘,說他們確非「真正戚誼」,而是「假邪戚誼」。 黃體芳還算厚道,對這段「假邪戚誼」,只說了一半,李春山「前後兩妻,賀壽慈皆認為義女,往來一如親串。賀壽慈之轎,常時停放其門,地當孔道,人人皆見,前次復奏之語,顯然欺罔。」 於是慈禧太后借題發威,這一次的上諭就嚴厲了: 「賀壽慈身為大臣,於奉旨詢問之事,豈容稍有隱匿,自取衍尤?此次黃體芳所奏各節,著該尚書據實復奏,不准一字捏飾,如敢回護前奏,稍涉欺蒙,別經發覺,決不寬貸。以上各節,並著都察院堂官,歸入前案,會同刑部,將李春山嚴切訊究。」 這一來,起恐慌的不止於賀壽慈一個人,如果李春山據實供陳,將有不少名公巨卿,牽涉在內。因此寶名齋門口,車馬塞途,那些素日與李春山有往來的京官,名為慰問他的家屬,其實是來探聽消息。寶名齋管事的人,見此光景,知道東家不會有大罪過,當時便隱隱約約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維持李春山,那麼甚麼私和命案、賣官鬻爵、包攬訟事的內幕,李春山決不會吐述隻字。否則,就說不得只好和盤托出了。 其實,這也是恫嚇之詞。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裏比甚麼人都明白,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無可逭,輕則充軍、重則丟腦袋。不供,則那些有關連的名公巨卿,必得設法為自己開脫,小罪縱不可免,將來盡有相見的餘地,不愁不能重興舊業。因此,他只叮囑探監的家人:「張老爺是李大人的門生,走得極近的,只有去求李大人,關照張老爺,無論如何放鬆一步。」 這番話自然要說與賀壽慈,請他作主。賀壽慈認為無須出此,因為李鴻藻正回原籍葬母,不便干擾,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閒事。至於張佩綸跟這位老師走得極近,確是事實,但也因此,便無須請託,張佩綸投鼠忌器,料想不會再往下追。賀壽慈還有幾句未曾道破的話,張佩綸攻擊李春山,只是為了出氣,自己才是他博擊的目標。李春山的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從輕發落,而自己的禍患,卻是方興未艾。 嚴旨切責之下,賀壽慈不敢隻字不承,唯一的辦法是避重就輕。復奏中承認曾向寶名齋買過書,「照常交易,並無來往情弊」,又說「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廠恭演龍楯車時,或順道至該鋪閱書。」他覺得這樣措詞比較合理。以七十高齡的工部尚書,親自督促演習穆宗梓宮的「龍槓」,終日辛勞之餘,順道到寶名齋歇歇腳、看看書,這不能說是罪過。 果然,就因為他隱約自陳的這一點「勞績」,軍機大臣便易於替他開脫,而兩宮太后覺得情有可原,降旨「交部議處」。 吏部議處,是承旨而來,「恭演龍楯車」是大喪儀禮,應該如何敬慎將事?所以「順道閱書」,可以構成「大不敬」的罪名,但諭旨中只說:「恭演龍楯車係承辦要務,所稱順道閱書,亦屬非是。」因而議處便從「非是」兩字上去斟酌,不照「大不敬」律例,罪名便輕了,議的是「降三級調用,不准抵銷」。 上諭一下,賀壽慈便算丟了官了。過了兩天,調剛接翁同龢的遺缺,當左都御史不久的潘祖蔭為工部尚書。而賀壽慈卻一時無職可調,只是寶鋆已許了他,等風頭一過去,一定替他想辦法,調個於他面子上不太難看的缺分。 穆宗的奉安大典一過,接著便出了吳可讀尸諫這件大新聞。在大家都注視著繼嗣繼統之爭時,都察院和刑部定擬了李春山的罪名具奏,說他由商人捐納了「布政司經歷」的銜頭,考充「謄錄」,曾得過「議敘」的獎勵。但做了官「仍在市井營生」,也說他「攀援顯宦,交結司坊官員,置買寺觀房屋,任意營造,侵佔官街,匿稅房契」。至於張佩綸原參的「每有職官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則被解釋為「於差滿後,擅入東華門內,進國史館尋覓供事,謀求差使,希圖再得議敘。」這不過「不安本分」而已,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罪名。 因此,都察院與刑部擬的罪名是:「杖六十、徒一年,期滿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至於賀壽慈應得何處分,奏請聖裁。 這個復奏雖然避重就輕,有意開脫,但六十板子、一年徒刑,到底不是甚麼在厚臉皮上根本不痛不癢的、申誡之類的風流罪過,所以在朝廷也總算有了交代。賀壽慈則因已有降三級調用的處分,就從寬免議了。 前後兩個月的工夫,就由於寶廷和黃體芳,加上李蕃的筆桿兒一搖,將個現任尚書打了下來,聲勢煊赫,成為城南一霸的李春山,送入監獄。在人心大快,說是「畢竟還有王法」這一句心服口服的話之餘,對於清流的威風,無不心識口贊,尤其是那些玩法舞弊的官員胥吏,都在暗中相互警告: 該斂斂跡了,莫自找麻煩。 但在清流來看,猶覺除惡未盡,特別是對賀壽慈,張佩綸聽說他還在大肆活動,便格外當心,因而無暇去過問吳可讀的遺摺。 [book_title]四 表揚孤忠 繼嗣繼統這一案的爭議,上達御前的,一共四個摺子,兩宮太后召見軍機,細作商量,認為翁同龢所擬,與徐桐、潘祖蔭聯銜的一摺,辦法最為得體,所以採用他的意思,頒發懿旨: 「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摺;徐桐、翁同龢、潘祖蔭聯銜摺:寶廷、張之洞各一摺,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份,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 邸抄一傳,歡聲雷動,「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帝系還是屬於穆宗,一脈相承,與旁支無干。將來嗣位的新君,無法追尊所生,更不能再往上推,將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為皇帝,不會重蹈明朝「大禮儀」的覆轍,自是天下後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動的,還是垂念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既然天語褒獎,而且用他的一條命,鞏固了「國本」,則死有重於泰山,所以由清流發起,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為吳可讀設奠開弔。 這一天素車白馬,盛極一時,除卻親王、郡王等親貴,向例不與品官的祭典以外,從大學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門正途出身的小官,無不親臨一拜。 最難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貴耿介驕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喪喜慶,亦以得此輩親臨為榮,而這時卻都自告奮勇,在靈堂支賓,代喪家接待弔客,更是吳可讀的身後哀榮。 這等場合,少不得品評輓聯。吳可讀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愛國的摯情,作宗社大計的死諫,感格天心,奉旨賜恤,這是絕好的一個題目,所以輓聯中情文並茂的警句,觸目皆是。弔客叩奠已畢,接著便是緩步瀏覽,一副一副看下來,到客座中便不愁無話可談了。 「這一聯最貼切,也最灑脫。」名翰林也是名詩人的陳寶琛,指著他的同鄉,編修黃貽楫的一副輓聯,對張佩綸說: 「上聯使事精確,下聯亦頗能道出柳堂的為人。」 這一聯的句子是:「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願,五更蕭寺尚吟詩。」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後,京城裏忽然烈日下飄雪,雖然片時即止,但親眼目見的人很多,相詫以為必有奇冤,如傳奇中《斬竇娥》的故事。不久就傳出吳可讀尸諫的消息,方知不是奇冤,而是奇節。眼前之事,卻只有黃貽楫提到,便覺可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張佩綸忽然說道:「騤庵,來,來!有件事,趁今天大家都在這裏,拿它商量定局吧!」 於是在客座中找到張之洞、寶廷、黃體芳、鄧承修、何金壽、吳大澂、盛昱等人,商量仿明朝楊繼盛的例子,以宅為祠,將吳可讀在南橫街的住宅買下來,改建為祠堂。 「這是理所當然。」張之洞首先就起勁,「不獨南橫街,薊州是柳堂盡節之地,亦應該設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諭已有『孤忠可憫』的字樣,出奏必能邀准。如今只須籌劃建祠的經費好了。我看──。」 「我看,」鄧承修搶著吳大澂的話說,「不必麻煩那班大老,我們自己設法湊吧!」 「對!」陳寶琛附和,「自己設法湊一湊,眾擎易舉,趁此刻就動手。」 「那得寫個小啟。」張之洞躍躍欲試地,「須得如椽巨筆。」 「那裏還有巨筆?」鄧承修笑道,「香濤,就是你即席大筆一揮吧!」 「論下筆神速,自然是幼樵。不過將來吳祠落成,還有奉煩之處。此刻就我來效勞吧!」 於是張之洞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埋頭構思,仿六朝小品,寫成一篇緣起,當時便買了本「緣簿」,寫上緣起,即席捐募。 「開緣簿」的第一個,須是名位相當,最好請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認為官氣不必太濃。正好李鴻藻來吊,他是清流的領袖,並請他登高一呼。 李鴻藻先不作聲,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須有個算計。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緊,不過遺屬的生計亦不能不顧。不知道奠儀收得怎麼樣?」 「收了有三千餘金。」陳寶琛答道:「恭、醇兩邸,都是二百兩。」 李鴻藻點點頭,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豐不儉,宜乎酌中。人之慕義,誰不如我,所以捐募不該挑人,不能說誰的捐款要,誰的捐款就不要!這種義舉,要量力而行,主其事者,應該體諒他人。柳堂為人誠篤,跟他交誼相厚的甚多,論情,自然越多盡心力越好,但是論事實,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勸在前面,不必勉強,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這話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卻盛昱是天潢貴胄,張之洞一任四川學政,頗有所獲以外,其餘為了維持名翰林的排場,文酒之宴,捉襟見肘的居多,所以聽了他的話,口雖不言,心中無不感動,覺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於我,當然力贊其成,不過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領頭發起。這開簿面的人,還得另外斟酌。」 「那麼,老師的意思呢?」張佩綸問。 「我看,寶中堂最合適。」 寶鋆是大學士,又管著吏部,是吳可讀的堂官,請他來率先倡導,確是最適當的人選。同時,李鴻藻又主張由盛昱跟寶鋆去接頭這件事,這也是很妥貼的安排。在座的人,無不心服,覺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謀國的宰輔,就是料理這樣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條不紊。 於是深談細節,有了成議,將吳可讀的長子吳之桓找了來,細告究竟。當初吳可讀怕建言獲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遺書,一再叮囑「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連寫了六個「速」字,如見張獻忠的「七殺碑」,令人觸目驚心。誰知女主當陽,亦復有道,不但未曾獲罪,而且得蒙賜恤。這天看到弔喪的盛況,奠儀的豐厚,已是感激涕零,如今聽說還要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發激動不已,趴下地來,「砰、砰」磕著響頭,接著涕泗滂沱,號啕不止。 ※※※ 就在吳可讀神主入祠,舉行祭典的那天,賀壽慈卻以七十高齡,而不得不冒著溽暑,舉家出京。 這次是寶廷的一個奏摺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諭以賀壽慈補為左副都御史──降三級調用的處署,寶廷立即上奏摺抗爭,筆鋒初起,便挾風雷:「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權衡』,權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權衡之有?」 接下來便攻擊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 用人之柄,操之於上,何以見得賀壽慈的復用,出於軍機?寶廷指出一個證據,賀壽慈回奏不實是「欺罔」,「恭演龍楯車順道閱書」是「大不敬」,而交部議處的諭旨,軍機含渾其詞,斥之為「殊屬非是」,這就是有心開脫。吏部所擬的處分並不錯,錯在軍機「徇庇」。倘無此心,則李春山一案定讞,聲明賀壽慈的處分請旨定奪時,軍機應該「乞特旨嚴譴」,而竟免置議,這不是包庇是甚麼? 一段振振有詞,近乎誅心的議論,寫到這裏,寶廷反跌一筆,說是「當降調時,人言嘖嘖,頗有謂賀壽慈恃有奧援,不久必復起,而奴才深維樞臣之意,或以賀壽慈身為大臣,不欲繩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宮廷,永不敘用。詎意謫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簡。」因此,他不免懷疑,難道賀壽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無成心」?這句話看似平淡,其實問得很厲害,如果大臣進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遷轉,根本無所措意,則所謂「權衡」者何在? 於是他又進一步推論:「即使果出聖意,官闈深遠,或於賀壽慈之人品、心術,未盡周知,樞臣則斷無不知之理,胡弗諫阻,是誠何心?」接下來,筆鋒掃向賀壽慈,寶廷給了他八個字的考語:「即非卑佞,亦頗衰庸」,這樣的人「排眾議而用之」,實不知於國家有何好處?而況「副都御史,職司風憲」,以一個「欺罔不敬」的人,置於這個職位上,何足以資表率?賀壽慈以前當過左都御史,未聽說他有所整頓,於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內心亦有疚歉否?言官中「矜名節,尚骨鯁」的人很多,一定不屑與賀壽慈共事,而其中無知識的,則必起誤會,以為朝廷特放賀壽慈來當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像他那樣的人品聲名,方合做言官的資格。而京內外大小官員,看到賀壽慈這樣欺罔不敬,不知愛惜聲名,猶且可以幸蒙錄用,將會懷疑朝廷「直枉不辯,舉措靡常」,從此益發肆無忌憚。所以賀壽慈的復用,不但是言路清濁的一大轉機,亦是政風良窳的一大關鍵。最後率直提出要求:「懇將賀壽慈開缺,別簡賢員補副都御史。」 這個奏摺,發交軍機,相顧失色,因為明劾賀壽慈,暗中對軍機指責得很嚴厲。恭王一看再看,看到第三遍,放下摺子,嘆口氣說:「唉!錯了。」 「怎麼錯了?」寶鋆氣急敗壞地說:「副都御史出缺,賀雲甫是現職大員奉旨降調,開名單自然『開列在面』,照例的公事,怎麼錯了?」 「你別跟我爭!」恭王遇事要跟寶鋆開玩笑,故意這樣說道:「名單是你開的,你自己跟上頭復奏,我們都不管!最好請旨拿寶竹坡申斥一頓,也讓我出出氣。」 「六爺!」寶鋆真的急了:「你不能說風涼話。我自請處分就是了。」說著,來回大踱方步,頗有繞室彷徨的模樣。 「佩公,沉住氣!」遇到這樣的情形,總是沈桂芬出主意,他很冷靜地說:「平心而論,這件事是失於檢點了。」寶鋆最佩服沈桂芬,當時站定腳步,連聲說道:「好,好,你說!」 「外頭有句話:『不怕言官言,只怕講官講。』賀雲老是講官參過的,如今派了去當言官的堂官,那些『都老爺』,心裏自然不高興。不過御史不便動本,不然就彷彿以下犯上,誰也不肯冒這個大不韙。」 「啊,啊!」寶鋆一拍油光閃亮的前額,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這倒是害了他了。」 「不僅對賀雲老是『愛之適足以害之』,而且正好又給了講官一個平添聲勢的機會。」沈桂芬說,「寶竹坡是替言官代言。這個摺子看來是『侍講學士寶廷』一個人所上,其實等於都察院的公疏,暗中著實有點力量,沒有一番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恐怕要大起風波。」 會有怎樣的風波?寶鋆凝神細想,張佩綸雖已請假出京,清流還多的是,聲氣相通,互為支援,除了張之洞只願論事,不喜搏擊以外,其餘的,那一枝筆都惹不起。目前還只是暗責軍機,到了彰明較著參劾樞臣徇庇,即令無事,面子也就很難看了。 就在他沉吟無以為答時,恭王開口了,「算了吧!」他說,「賀雲甫何苦?滕王閣下,逍遙自在的老封翁不做,在這裏受後輩的氣?」 這一說,恭王也是要攆他走路。寶鋆知道再爭無益,但總覺得賀壽慈太吃虧,有些替他不甘。 「佩公!」沈桂芬察言觀色,料透他的心事,提醒他說:「交情總在那裏的。為雲老設想,桑榆之補,俟諸異日,留點交情給他少君,反倒實惠得多。」 「說得對,說得對!」寶鋆覺得對賀壽慈有了交代,如釋重負,「六爺,我看這層意思,託載鶴峰跟他去說吧。」 「可以。」 於是體仁閣大學士,也是賀壽慈的同年載齡,銜命透達消息,說是清流囂張,而「上頭」又有意利用此輩箝制大臣,事情相當麻煩,不能不作個明快的處置。他的委屈,將來有補償之時。載齡隱約表示,賀壽慈就養南昌,不會太久,他的長子南昌府知府賀良楨擢升道員,是指顧間事。 外官知府過班成三品道員,是宦途順逆的一大關鍵,越過此關,便有監司之望,而監司已稱「大員」,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撫。不然,調來調去當知府,說起來還是風塵俗吏。賀壽慈老於世故,覺得自己保住紗帽,真還不如兒子陞官,倘或能調個海關道,鹽運使之類的肥缺,更是意外之喜,所以老淚縱橫地,不斷表示感激恭王跟「寶中堂」的成全。又說自己時運不濟,連累樞廷,無以為人。那一派謹厚的君子之風,使得載齡亦深為感動。 [book_title]五 裁抑軍機 在恭王與寶鋆,以為賀壽慈開缺,就算有了結果,寶廷指責軍機的話,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幾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經面奏,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寶廷的話說得有理。軍機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 恭王愕然,不知這個錯怎麼認法,向誰去認為如果錯了,就得自請處分,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 於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臣等處置謬妄,請兩宮皇太后處分。」 話中有點負氣,慈禧太后心雖不悅,倒也容忍了。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這處分不必談了!」她說,「在我們姊妹這裏,甚麼話都好說,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明發的上諭,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錯一點兒,就有人在背後批評。聽不見,裝聾作啞倒也罷了,既然有人指了出來,不辯個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機,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軍機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繫於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且不說心有未甘,同時也有傷國體,因此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後由寶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對於寶廷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賀壽慈,「係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係未孚眾望,年力亦漸就衰,著即行開缺。」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已有旨處分,演龍楯順道閱書,難加以「大不敬」的罪名。總之「並非軍機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敢於徇庇。」不過,「機務甚煩,關係甚重,軍機大臣承書諭旨,嗣後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後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總掩不住軍機受了責備的痕跡。因此這道上諭一發,言官的地位,越發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愜於清議的大老,不免個個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歷二十年的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當然,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 「言路太囂張了!」寶鋆找個機會跟恭王進言,「長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大政受言路的影響,搖擺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辦。看著吧,黨同伐異的門戶之習,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辦法挽回,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 「不見得。上頭利用言路,言路才會囂張。」恭王沉思了好一會,覺得對言路能作適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點點頭說:「如果你有甚麼好主意,不妨試一試。」 寶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他那一科的門生,如今當講官、當御史的也不少。 由於清流無不名重一時,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則蚍蜉撼樹,適足以成為笑柄。因而寶鋆細心物色,想到有一個人,足以與清流匹敵。 這個人叫王先謙,字益吾,湖南長沙人。博學多聞,古文師法曾國藩,頗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經史俱通,對於《漢書》尤其下過一番苦功。談到學問,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雖不是甚麼大奸大惡,而細行不謹,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寶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有把握可以讓他聽從自己的驅使。 「來啊!」他吩咐聽差:「到帳房裏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係最重,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甚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王老爺那裏去。」 於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籤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羅斯酒」。寶鋆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後,又通知門上,王先謙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理所當然」,此外有甚麼「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甚麼「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後,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氣這麼熱,何敢有所煩勞?」寶鋆搖搖頭說,「近來心裏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王先謙之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言路太囂張了!」 「是。」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順口敷衍著說:「此風由來亦非一日。」 「此風實不可長。」寶鋆接下來又說:「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益吾,不是我恭維您老弟,像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像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譁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注,《水經》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寶鋆不斷誇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寶鋆沉吟不語,那意思彷彿是在盤算,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 王先謙心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寶鋆已經開口了。 「益吾!」他說,「我再留你在京裏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雖是差使,但一省之中,與將軍、督撫平起平坐,體制尊崇,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聽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太雜。益吾,你也該講講話。」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王先謙終於明白了,送炭敬、贈儀物、許心願,都是為此。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像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不計後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於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王先謙答一聲:「是!」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奉旨交議案件,部議未上之先,科道攙越瀆奏,易滋煩滋,應請申飭禁止──。」 「著!」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正是如此。奉旨交議事件,各部職責所在,該駁該准,自有權衡,復奏上去,上頭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言官,夾在中間,胡言亂語,侵奪部權,事出紛歧,叫人怎麼辦事?鄒一桂這個摺子,真正是洞見癥結!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 「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議復時,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併敘明請旨。」王先謙知道這個答覆不會讓寶鋆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後來又有個御史,碰了個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范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摺,不必交兵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至於請朕撤回原摺,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 「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寶鋆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益吾,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讜論,但願你繼武前賢。」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王先謙根據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言路。這是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寶鋆很關切地問。 「言路不可不開──。」 「亦不可太雜。」寶鋆緊接著他的話。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王先謙終於答應了。 六 名士風流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心情輕鬆,便言不及義了。寶鋆問道:「近來聽戲沒有?」 「聽了。」王先謙答道:「在同樂園,一連聽了八天。」 「這麼熱的天,好興致!」 「是欲罷不能。」王先謙興致盎然,彷彿提起來還有極濃的餘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戲,跟八本雁門關一樣,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塊文章。戲名叫甚麼?」 「叫《五彩輿》。」 一提戲名,寶鋆就明白了,這齣戲的本事出於《明史》,嘉靖年間,嚴嵩父子當國,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浙江的鹽務,特造一座五彩輿,攜了他的寵妾,到處騷擾。然而,寶鋆卻不明白,這一段史實,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 「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貫串在內之故。」接著,王先謙便形容與程長庚、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不畏豪強,余三勝的兒子余紫雲演鄢懋卿的寵妾,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活色生香,將寶鋆聽得眉飛色舞,而終究付之於長嘆。 「唉!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寶鋆緊接著問道:「你平常『招呼』誰呀?」 王先謙喜歡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師面前,不能不加掩飾,「逢場作戲,偶一為之。」他說,「門生於此道不熟。」 「這樣吧,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看誰在,就是誰。」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門下的弟子,都以雲字取名,共有十一雲,最負盛名的叫朱藹雲,字霞芬,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寶鋆親筆寫了「條子」,吩咐聽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同時移席到後園,先取果碟子來喝酒。 到得日影銜山,涼風初起,只見聽差來報,景和堂的子弟到了。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白紗衫、黑馬褂,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個瓜子臉,懸膽鼻,雙瞳如水,正是「狀元郎」朱霞芬,後面一個是圓臉,膚白如雲,一團嬌憨,是朱霞芬的師兄,唱武旦的孫福雲。 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所以先跟「寶中堂」請了安,接著便雙雙屈膝,同稱一聲:「王老爺!」 「來,來!坐這裏。」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與王先謙之間,細細打量了一番,皺著眉說:「彷彿又瘦了一點兒!」 「可不是嗎?」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每年到了夏天,總是這個樣,也吃得下,也睡得著,就是不長肉。」 「聽說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貼切雅緻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是李老爺。」 「李老爺?」寶鋆問王先謙:「誰啊?」 「李蓴客。」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揮霍金錢不厭奢,撩人鶯蝶是京華;名傳老斗渾難解,喚向花間兀自誇」,不由得訝然問道:「他一個戶部司官,經年不上衙門,每個月就靠分幾兩『印結』銀子,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何來看花載酒之資?」 「自然另有財源。大人先生的滋潤,其一,賣文;其二,舉債;其三──。」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接下來說道,「再說,霞芬也無非恤老憐貧。」 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並沒有花了多少錢。但「恤老憐貧」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聽了很不舒服,便打個岔,從丫頭手裏接過銀酒壺來,斟了一巡酒,同時向寶鋆說道:「今兒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兒甚麼?」 「好啊!」寶鋆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聽得多了,今兒來一段皮黃,怎麼樣?」 朱霞芬應一聲:「是!」回頭向廊上的聽差招呼:「二爺,勞你駕,看李四在那兒?」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早就伺候在那裏,一喚便到。於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祭江》,唱得哀怨淒切,如巫峽猿啼,彷彿將孫尚香的「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心事,都宣洩在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罷道聲:「獻醜!」再次執壺行酒。接下來便該孫福雲唱了。 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清風嶺的徐鳳英,論唱,無非幾句搖板,沒有甚麼聽頭。所以還是朱霞芬唱,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長生殿》的「彈詞一枝花」,從「不提防餘年值亂離」起,以下「北調貨郎兒」一共「八轉」,一氣呵成。等到唱完,連擫笛的李四,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朱霞芬更是氣喘吁吁,笑著說不出話來。寶鋆看他如此賣力,又高興,又憐惜,親自酌酒相勞,體貼地說:「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於是清談消酒。朱霞芬和孫福雲都是好酒量,輪番勸飲,將王先謙灌得大醉。 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覺醒來,回想昨夜的經過,彷彿做了一場遊仙夢,癡癡地回味著,自己都辨不清是嚮往還是悵惘? 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王先謙身子發軟,還不想起床,聽差卻來報了:「寶中堂派了人來,問老爺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師的盛情可感,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便強打精神起身,接見寶鋆派來的聽差,當面囑咐:「請你回去上復中堂:中堂交代的話,我今天就辦。摺子明天一早就遞。摺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 那聽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勞動王老爺,晚上我來領就是。」 「也好。」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辛苦你了。」 打發了寶鋆的聽差,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向老師「交卷」。他雖是文章好手,但下筆要出於興趣,才能揮灑自如。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懶得多想,找出《乾隆實錄》來,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然後在「言路不可不開,但不可太雜」這句話上,發揮一番,便已脫稿。 從頭看了一遍,不免大搖其頭。自覺籠統空泛,塞責亦塞不過去,於是又加了一段。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而御史李璠接著便上摺指李鐘銘侵佔官地,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張、李二人本心無他,但形跡上近乎朋比,深恐啟門戶黨爭之漸,關係甚重。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層顧慮,李璠是會試同年,雖然交情不深,但話中有所牽涉,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聲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須得先去打個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車!拜李都老爺。」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接待極其慇勤,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他說,「倒也住得慣?」 「氣味自然不投。只是同鄉多,內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遷就了。」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那位貴同鄉,敝本家,」他問:「近來作何光景?」 「貴同鄉,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寶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說的是玉慶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還住在京裏,潦倒不堪。」李璠感慨著說:「先帝手裏的一批紅人,現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東面一指,「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前天剛把房子賣掉,買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號,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大感興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湊近了問道:「這個人,聽說在『西邊』很紅。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獨承恩寵?」 「投其所好。」李璠答道:「此人是個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裏,昏天黑地,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 「所謂『皮硝李』,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 「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所以別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這怎麼說?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干?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一說極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髮,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裏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還嫌「旗頭」平板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裏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裏訴苦。別人聽過了丟開,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那時宮裏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兒」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廝混,本意想託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只能耐心守著。 這樣去了幾次,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幹。何以難幹?他也聽明白了,心裏便想:唯其難幹,幹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並不難,只是那班太監在宮裏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他手裏挽個籐籃,裏面是些通草花、生髮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真。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髮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後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還當你出了甚麼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謝大叔惦著。」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 沈蘭玉大為詫異,「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兒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於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活的一個就是我。」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於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瞭敬事房,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聽候問話。 「你這麼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蓮英平靜地答道:「只求張大爺成全。」 「那麼,」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您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紀大了,手上欠俐落。」張大爺吸著氣說,「還真有點兒──。」 「張大爺!」李蓮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這事兒不保險,死生有命,壞了事,我決不怨您老。」 「話說到這兒,我可沒轍了!」張大爺說:「你今兒回去,就得挨餓,也不能喝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咱們三天以後動手。」 閹割太監的手法,出於古代的腐刑,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幾乎毫無改變,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就像養蠶須密不通風一樣,所以要下「蠶室」。如今亦復相同,閹割是在地窖中,有張特製的木炕,人一躺下,縛緊兩手,吊起雙足,然後用極鋒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創口插一根鵝毛管,抹上秘製的刀創藥。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更莫論大解小溲,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必得挨餓忍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才能動手。 一動上手,當然疼得昏死過去,但危險不在那一刻,是以後的五六天,不腫不潰,慢慢長肉收口,最後拔掉那根鵝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但是不能進宮當差,「早得很呢!」沈玉蘭向他說:「你得先把你心裏那一點兒彆扭勁兒給去掉。」 果然是有那麼一點「彆扭勁兒」,燈前枕上,奔來心底,頓時冷汗淋漓,就只為身上少了那麼一點東西,喪魂落魄,自覺非復為人,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 又過了個把月,心境才得平復,於是開始學宮裏的規矩,怎麼走路怎麼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錯,最要緊的是,識得忌諱,不能錯說一句話,不然輕則杖責,重就很難說了。 李蓮英的記性好,悟性更高,舉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宮裏的規矩,「到別處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爺還不行。」沈蘭玉提醒他說:「伺候這位主子,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得碰運氣。」 這一說,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怎麼呢?」他急急地問。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西佛爺有『被頭風』,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誰碰上誰倒霉,不知道她為甚麼發脾氣,也不知道她甚麼時候才能把脾氣發夠。」 「噢!」李蓮英放心了,點點頭說:「我懂。」 「你懂?」沈蘭玉詫異不信,「你倒說我聽聽!」 這是不能說的,說了,沈蘭玉也未見得懂,因為他從小入宮,對於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瞭解。李蓮英卻不同,常見居孀的婦人,早年苦節,操持門戶,到得中年,兒女也長成了,家道也興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頭,往後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誰知不然,只見她無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兒媳婦,鬧得更厲害,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說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這個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 「我那兒懂啊?」他歉然陪笑,「還不是得你多教導。」 「我說呢!我在宮裏這麼多年都還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著新鮮嗎?」沈蘭玉再一次叮囑:「你新來乍到,可千萬別逞能!老老實實當差,別替我惹禍。」 接著,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後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李蓮英很用心地聽著,諾諾連聲。 於是找了個機會,沈蘭玉面奏有這麼一個會梳頭的太監,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傳來試一試!」 這一試大為中意。李蓮英的手法輕巧,梳出來的新樣巧髻,讓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鏡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覺丰容盛鬋,年輕了十幾歲。不但如此,每次梳頭,在鏡子裏細看,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髮。她沒有想到,李蓮英幹過硝皮的行當,對毛髮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落下來的頭髮,順手一拈,輕輕一捻,掌中腕底,隨處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王先謙聽李璠講完,不免困惑:「河間府出太監,由來已久,年幼無知,為父兄送進宮去,猶有可說,像他這樣子辱身降志,所為何來呢?」 「人各有志,難說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 「照此說來,將來怙勢弄權之事,在所不免。」 「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形跡不顯而已。」 王先謙心裏在想,要出風頭,動一動李蓮英,倒是個好題目,且擺著再說,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 「老年兄!」他開始談入正題,「今天有件事,先來請罪。」說著,他取出摺稿遞了過去,拱拱手說:「叨在知交,必能諒我苦心。如以為不可,自然從命刪去。」 李璠不知他說的甚麼?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為了這幾句話:「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御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鐘銘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鐘銘係不安分之市儈,法所必懲,就政體言之,則兩人先後條陳,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實無他』就行了。」 這樣豁達的表示,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連連稱謝以後,興辭回家,重新清繕了一通摺底,親自送到寶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許,於是繕摺呈遞,要看清流有何反響。 清流自然要反擊。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謙的前輩,錚錚有聲的「都老爺」,上摺痛斥王先謙鉗制言路,莠言亂政,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氣凌人之嫌,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碰了個釘子,上諭責備他「措詞過當,適開攻訐之漸,所奏殊屬冒昧,著毋庸議。」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嗣後言事諸臣,仍當遇事直陳,不得自安緘默,亦不得稍存私見,任意妄言,毋負諄諄告誡至意。」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清流不便再鬧。但王先謙的一奏,出於寶鋆的指使,清流卻未能釋然,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寶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不久,有了個好題目:中俄伊犁交涉。 [book_title]七 崇厚辱國 同治十年,新疆回亂,俄國乘機由西伯利亞派兵佔領伊犁。總理衙門照會俄國,質問侵入的理由?俄國政府答得很漂亮,說是代為收復伊犁,只要中國政府的號令,一旦能行於伊犁,自然退還。 到了光緒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總理衙門當然要索回伊犁。俄國政府提出兩個條件,中國政府要能夠保護將來國境的安全,同時償還俄國歷年耗於伊犁的政費。這一來,就得辦交涉,檢點第一流的洋務人才,曾紀澤在英國,陳蘭彬在美國,李鳳苞在德國,何如璋在日本,郭嵩燾則交卸未久,不願出山。算來夠資望的只有一個久當三口通商大臣,出使過法國的崇厚。總理衙門十大臣,當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頭自然照准,於是這年年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國。 滿洲大臣都熟讀《三國演義》,崇厚知道這樁「討荊州」的差使,非同小可,東吳討荊州不成,搞得兩敗俱傷,不可蹈此覆轍。默察情勢,認為民氣方張,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能將伊犁要了回來,朝廷的體面可以保住,對清議也就有了交代,至於暗底下吃點虧,是無所謂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與俄國的「外交部尚書」格爾斯的談判,相當順利,不過半年工夫,俄國就答應歸還伊犁,不過十八條條約,除了第一條「俄願將伊犁交還中國」,以及第十八條規定換約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條都是中國要履行的義務,包括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割讓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數百里,俄商貨物往來天山南北路無須付稅,以及俄商可自嘉峪關通商西安、漢中、漢口等地。 十八條條約全文,由俄國京城打電報回來,恭王一看不像話,復電不許。但是崇厚以「全權大臣便宜行事」的資格,已經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亞,跟俄國外交部簽了約。同時啟程回國,留了參贊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塗之極,但一鬧開來,總理衙門從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沈桂芬聯絡董恂,取得寶鋆的支持,向恭王進言,案子要在暗中設法挽回,請旨密寄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詳加籌劃,密陳參酌。左宗棠職責所關,理當顧問,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則已成中外屬望的重臣,國有大政,往往密旨諮詢,這樣的做法,由來已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復奏尚未到京,崇厚喪權辱國的真相,已經紙裏包不住火,清流無不憤慨,王仁堪一馬當先,盛昱繼起抨擊。不久崇厚回國,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薦主的身分,自然關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見面,問起經過,崇厚自己也知道錯了。 「知趣點兒吧!」恭王直搖頭,「不要等人說了話再辦,更難回護。」 事出無奈,只好搶著先發了一道上諭,卻還不願指他交涉辦得荒唐,「欲加之罪」只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京,著先行交部議處,並著開缺聽候部議。」至於「所議條約章程,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歷次所奏各摺件,著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 頭一天發了上諭,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進京,在宮門請了聖安,隨即回家,閉門思過。再下一天,俄國駐華代辦凱陽德,氣沖沖地趕到總理衙門,說依照萬國公法,沒有治崇厚之罪的道理,這樣子做,是對俄國的侮辱。 這一次是「董太師」接見。聽得凱陽德的抗議,大為詫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又不是辦你俄國公使的罪,何勞質問?不過他當了多年總理衙門的「管家婆」,應付洋人,另有一套只陪笑臉、不作爭辯的訣竅,所以一面虛與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據說國際交涉上是有這麼一種成例。幸好,還有託詞。 「貴公使誤會了。」他透過通譯向凱陽德解釋,「本國辦崇厚的罪,是因為他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國。這是我們內部整飭官常,與貴國的交涉無關。」 這番解釋總算在理上站得住,凱陽德無奈,怏怏而去。董恂靈機一動,認為止好借此鉗制輿論,便跟沈桂芬商議,託出人來,到處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處境甚難,千萬忍耐,不可再鬧,否則改議條約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凱陽德那裏節外生枝,又起糾紛,殊非國家之福。 因此內閣的會議便壓了下來。但十八款條約已見於邸抄,喜歡發議論,上條陳的張之洞,一看是個好題目,兩天兩夜不睡,寫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單銜獨上,先分析條約中最荒謬的數事,痛斥崇厚「至謬至愚」,說是「不改此議,不可為國」,而「改議之道」有四:計決、氣盛、理長、謀定。 計決是要「借人頭」示決心,認為崇厚已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則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誅崇厚則計決」。 所謂「氣盛」是詔告中外,指責俄國理屈。接下來建議,且將伊犁擱在一邊,不必亟亟於爭著收回,則崇厚所擅許的條約,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戰國的諸侯,會盟而未歃血,不足為憑。這就是「理長」。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謀定」。雖是紙上談兵,倒也慷慨激昂。張之洞主張分新疆、吉林、天津三處設防,責成李鴻章破敵,他振振有詞地說: 「李鴻章高勳重寄,歲縻數百萬金錢,以制機器,而養淮軍,正為今日,若並不能一戰,安用重臣?伏請嚴飭李鴻章,諭以計無中變,責無旁貸,及早選將練兵,仿照法國新式,增建炮台,戰勝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罪。設使以贖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雇募西洋勁卒,亦必能為我用。俄人蠶食新疆,併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憂也,李鴻章若能悟英使輔車唇齒,理當同仇。近來之立功宿將,如彭玉麟、楊岳斌、鮑超、劉銘傳、善慶、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漢、郭寶昌、曹克忠、李雲麟、陳國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來京,悉令其詳議籌策,分駐京通津站,及東三省,以備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銷萌,故修武備則謀定。臣非敢迂論高談,以大局為孤注,惟深觀事變,日益艱難,西洋撓我政權,東洋思啟封疆,今俄人又故挑釁端,若更忍之讓之,從此各國相逼而來,至於忍無可忍,讓無可讓,又將奈何?無論我之御俄,本有勝理,即或疆場之役,利鈍無常,臣料俄人雖戰,不能越嘉峪關,雖勝,不能薄寧古塔,終不至掣動全局。曠日持久,頓兵乏食、其勢自窮,何畏之有?然則及今一決,乃中國強弱之機,尤人才消長之會。此時猛將謀臣,足可一戰,若再越數年,左宗棠雖在而已衰,李鴻章未衰而將老,精銳盡澌,欲戰不能,而俄人行將城於東,屯於西,行棧於北,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衢,逼脅朝鮮。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而他日斗之於庭戶,悔何及乎?」 這時回疆新定,士氣奮發,所以主戰的不止張之洞,翰林、御史紛紛上奏,意氣風發,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連向不過問洋務的萬青藜,以及坐享安閒歲月,不與朝政的肅親王隆勤,亦大發同仇敵愾的議論。 談這件事的奏摺,一下子有十幾件之多,而且都是長篇大論,徵引今古。慈禧太后相當辛苦,慈安太后幫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燈下,在李蓮英悄然侍立之下,一個人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底。 儘管慈禧太后對處理政務,已學會了少動感情,出以冷靜的要訣,但看來看去是那些理直氣壯,大張撻伐的語句,內心不免也有些激動。洋人的鐵甲兵船,誠然是利器,但在陸路上亦未見得不能一拚,而況左宗棠鬥志既盛,士氣亦旺,張之洞的條陳,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裏不斷這樣在衝動,但跟洋人開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終不敢輕下決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煩了,放下奏摺,揉揉眼站起身來,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 李蓮英是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態的,這時便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接著端來了一碗燕窩粥,關切地建議:「主子早點兒安置吧!」 「我問你,」慈禧太后忽然說道,「你看,跟俄國人能不能開仗?」 李蓮英微吃一驚,退後一步,垂手躬身:「這是國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說。」 「說說也不要緊。」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蓮英答道,「主子何不問問七爺?」 這是個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這些摺子如果交到軍機處,恭王一定不以為然,還是得交內閣會議。如果議決要跟俄國人開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衛京畿,讓他參與內閣會議,先瞭解瞭解大家的意見也好。 於是還有幾個摺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指示了處理辦法,而且指定醇王參加會議。 清議激昂,是恭王早就聽說了的,只是想不到群情憤慨到這樣的地步!而且所說的話,彷彿是預先約定了似的,一是不惜與俄國周旋到底,二是誅崇厚以謝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奏摺,恭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了,「輿論如此,要想硬壓是不行的了。現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氣。」他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換了我也是,這口怨氣不出,逼得往打的路上走,後患無窮。」 「是!六爺的話一針見血。」沈桂芬很見機地說:「崇地山罪有應得!不如先請旨吧。」 「這不好!」寶鋆提出反對,「已經奉旨開缺,聽候部議,總得吏部復奏了,才談得到其他。」 「這好辦!」恭王說道,「催一催吏部。」 於是吏部復奏,照違制論,應予以革職的處分。軍機處由恭王具名,上了個摺片:「崇厚奉命出使,並不聽候諭旨,擅自起程,情節甚重。僅予革職,不足以蔽辜,擬請先行革職拿問,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當然批准,處理的經過,相當機密,等摺片交了下來,立刻封交刑部尚書潘祖蔭。打開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頓足長嘆,心裏在想,只怕性命難保!因為看樣子非打不可,一打起來則非殺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勵士氣。 潘祖蔭的名士氣味很重,一個人感嘆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個出入相隨的聽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諳吏事,這時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早拿來了公服,預備他上衙門,看看沒有動靜,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爺!欽命案子,耽誤不得。」 「噢,噢!」潘祖蔭定定神才想起,「快套車!」 「車子早套好了,請大人換衣服。」一面伺候他換公服,潘文一面又問,「文大人、孫大人他們,是不是先通知一聲,在衙門裏會齊?」 「對了!要大家見一見面。就你騎著馬去走一趟吧,別人怕弄不清楚。」 於是主僕二人,分道出發,潘祖蔭帶著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會辦事,多在後園一處叫「白雲亭」的屋子,坐定下來,立刻叫請直隸司郎中、提牢廳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蔭卻只跟他們說閒話。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紛紛趕到,滿尚書是文煜,當過好些闊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聽到了風聲,倍感關切,所以一進門就問:「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蔭不答,只將軍機處的摺片遞給他看,接著是四侍郎一一傳觀,但他們都沒有說話,要聽兩位尚書的意見。 「伯寅,咱們倆去一趟吧?」文煜用徵詢的語氣說。 「我還不大懂規矩。」潘祖蔭躊躇著說,「旨意中有『拿問』的字樣,措詞太嚴了。」 大臣獲咎,即令革職查辦,亦多用「著交」的字樣,用到「拿問」,便有唯恐畏罪潛逃或自盡,鎖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為他擔待。 「崇地山不是糊塗人,決無他虞。」 「既然如此,你們預備吧!」潘祖蔭看著司官說,「崇大人崇厚,奉旨『拿問』。」 司官同聲答應。提牢廳主事去預備「火房」,好安頓犯官,直隸司郎中點了四名皂隸,跟著潘祖蔭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經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聽得門上一報,叫開中門迎接。 賓主相揖,各自無言,迎入大廳,崇厚才問了句:「請示兩位,要不要設香案?」 設香案是預備宣旨,潘祖蔭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著行李,已有入獄的準備,便跟文煜商議,免了這道例行的手續。 「天恩浩蕩!」文煜安慰他說,「地山,你不必戚戚。」 潘祖蔭以刑部堂官,將要審問崇厚的身分,卻不肯這樣說話,只說了句:「就走吧!」 於是在家人淚眼汪汪凝視之下,崇厚被「拿」。他家華麗的後檔車不能再坐,坐著刑部派來的騾車,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監,接著是崇厚的家人送來行李、食物、雜用器具。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銀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臘月十六的天氣,滴水成冰,所以崇家的四個聽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戶板壁,凡是縫隙,都用桑皮紙糊沒,然後升起一個大火盆,在土炕上鋪好狼皮褥子,請主人休息,那氣派倒像是欽差借客棧作行館似的。 等安頓停當,提牢廳主事,陪著直隸司郎中來作照例的「訊問」,其實是奉文煜之命,特來安慰。不過公事當然也要交代,請崇厚自己寫一份「親供」,約定第二天上午來取。 費了半夜工夫,將親供寫好,另外又寫了一封信,這是給沈桂芬的,自陳無狀以外,少不得還要重重拜託。寫完交給聽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隸役,花了一百兩銀子,將信悄悄遞了出去。 ※※※ 就是崇厚不寫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過他的處境也很難。保舉非人,成了眾矢之的,盛昱甚至在嚴劾崇厚的奏摺上,彰明較著地指出,沈桂芬應該聯帶負責。 「崇地山昏憒糊塗,我也知人不明,都難辭其咎。不過,王爺,」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法,「千萬不能決裂,論將、論兵、論餉,一無可恃。無論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與前不同,慈禧太后本來倒還持重,自從連日單獨召見惇、醇兩王,態度大變,口口聲聲「忍無可忍」,非打不可恭王為此十分煩心,所以聽了沈桂芬的話,只是搖頭不語。 「五爺是說過算完,七爺倒是有點兒靜極思動,不過也不難對付。」寶鋆說道,「難對付的是『翰林四諫』,這一回張香濤可真是大賣氣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兩三封信寫給蘭蓀,那兒有那麼多話好談吶?」 「蘭蓀的服制快滿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這句話意義深長,恭王和寶鋆不由得都認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鴻藻服闕以後的安排。 「樞廷滿六個人是個忌諱。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說,「如今也說不得了。」 這是主張仍舊讓李鴻藻回軍機,自然不是沈桂芬所願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鴻藻的態度為轉移,特別是張之洞的大賣氣力,一方面可以說是對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說是為李鴻藻復起問政作前驅。如果不這麼安排,清流群起而攻,非搞得焦頭爛額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極其細密,在他與李鴻藻之間,還留著一條線,就是翁同龢。這時便想到不妨仍舊利用這條線,先通個款曲,倒是轉變局勢的一個關鍵。 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找到翁同龢,讓他到李鴻藻那裏報個信,以為安撫之計。 翁同龢這時已成南派的大將,與沈桂芬的往來形跡,當然不會像張之洞之於李鴻藻那樣,無一日沒有信,無三日不面談,但交往雖疏,默契甚深,而在這次由崇厚的荒謬所引起的政潮中,更為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龢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論慷慨,紛紛言戰的奮發氣氛之下,他居然做了個甘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主張緩索伊犁。這個說帖又非專論「俄事」,而是談時政,建議裁天下綠營,革除各海關中飽的積弊,等於是說兵不可恃,餉亦難籌,無形中為「緩索伊犁」的主張作了個註腳。而這一套說法,誰都看得出來,是為沈桂芬聲援,抵擋主戰的論調。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託,雖只是傳一句話的事,關係極大,翁同龢的做法很聰明,借談論對俄國的交涉為名,隱約表示李鴻藻將重入軍機,與聞大政,所以來說明作緩索伊犁這個主張的理由,希望取得支援。 李鴻藻當然明白,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但是他覺得無須見情,服闕復起,重入樞廷,在他是深有信心的。退一步而言,倘或聖眷已衰,恭王亦不念舊情,那麼,沈桂芬亦是無能為力的。 由於反應不如理想,沈桂芬便又下了一著棋。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商對俄交涉,請旨特派張之洞到場,以備咨商。這樣做法,既是籠絡張之洞,又是尊重李鴻藻,而且將局外人拉入局中來同嘗甘苦,便不能再放言高論,盡出難題,所以這是一著以守為攻的絕妙好棋。 ※※※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議,未議之前,先看「上頭」交下來的摺件。言路廣開,又是這種人人可以發抒憂時愛國偉論的大題目,所以京官中凡是關心時局而又拿得出見解的,以上摺「言俄事」為時髦。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門堂官代奏,慈禧太后也看不了那許多,一概發交軍機處,由總理衙門並議具奏。 因此,這天三五成群,一面並頭看摺,一面議論紛紛,亂了好一陣,才得靜下來。主持會議的恭王便說:「今日之會,不談和戰大計,只談改議俄約。總署擬了個稿子在這裏,請各位看看!」 總理衙門的建議是,另派使臣,改議條約。這也是正辦,大家都無話說,只是奉旨參與會議的張之洞是例外,他說另派使臣,有辱國體,不妨叫駐俄參贊,署理公使的邵友濂,先探一探俄國的意向,再作道理。 「電信往來,大費周折,也怕電信中說不清楚。」恭王從容說道:「事不宜緩,就是另派使臣,到俄國京城,也得兩三個月的工夫,不知開議何日。我看,就這樣辦吧?」 張之洞雖有許多議論要發,無奈孤掌難鳴,而且也不願過於跟恭王抗爭,終於在奏稿上署了名。無形中等於代表清流,贊成和平了結。 總理衙門的會議一散,隨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個會議,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選。這又是一個難題,要將崇厚已畫了押的條約推翻,改立新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清議如此憤慨激烈,誰也不肯擔此辱國的罪過。而況俄國在萬里以外,苦寒之地,又值隆冬,這趟辛苦,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因而在現在夠資格持節奉使的官員中,一個一個地數,怎麼樣也找不出適當的人選。 本想起用郭嵩燾,以他對洋務的熟悉,應是唯一夠格的人,但郭嵩燾奉命出使英國,由於副使劉錫鴻的事事掣肘,不得不告病辭官。回到湖南家鄉,又飽受譏辱,罵他媚外,罵他忘本,因而異常灰心,決不肯再來蹚這遭渾水,還是趁早不作此想,免得白白耽誤工夫的好。 [book_title]八 曾侯使俄 最後還是沈桂芬想到一個人,就是郭嵩燾的後任,光緒四年出使英國的曾紀澤。 「到底找對了!」寶鋆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是獨一無二的人!才具、年紀、身分,還有他老太爺的餘蔭,足可勾當此事。」 曾紀澤對洋務的瞭解,不下於郭嵩燾,年紀也還輕,萬里奔波,力所勝任,本人是襲封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見重於俄國君臣,交涉比較容易著手。最好的就是所謂「他老太爺的餘蔭」,曾國藩勳業彪炳,門生故吏滿天下,看這份上,將來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處,大家也不好意思苛責。曾紀澤能夠不挨罵,那麼總理衙門十大臣,連帶也就可以少受責備了。 「好!」恭王也點頭,而且有更進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劼剛勳臣之後,與國同休戚,想來他明知艱鉅,也說不出推諉的話。就照此回奏,上頭沒有不准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寶鋆又說:「各國公使一起抗議,這情形也得讓上頭知道才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駁他,「『西邊』最討厭聽這些話,以為洋人處處挾制,如果不問到,不必多說。」 「是!」沈桂芬看了寶鋆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點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了,大事一了,他也不會有甚麼大禍。」 寶鋆細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決裂,崇厚當然要掉腦袋,不然就有點師出無名了。若是曾紀澤到了俄國,能把交涉辦了下來,則依萬國公法,沒有殺崇厚的道理。而且將來轉圜的辦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紀澤,假託俄國人的要求,開釋崇厚,表示議和的誠意,就是很好的一種做法。 「我已經託徐頌閣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說,「刑部預備復奏,請王大臣會議定罪,這又可以緩一口氣。」 徐頌閣就是徐郙,江蘇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狀元,現在當詹事府正詹,在南書房行走。沈桂芬用翁同龢疏通李鴻藻,以徐郙聯絡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南派「連衡」、「合縱」的妙用。 這個年當然過得不輕鬆,但同樣沉重的心境中,畢竟還有區別。一種是沉重得幾乎承擔不住,只想卸除負荷,好好喘息一會;一種是沉重得精神抖擻,整頓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擔子挑起來,這就是沈桂芬與李鴻藻,也是南派與北派大概的區別。 ※※※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軍機見面。清朝以勤政為家法,大年初一辦理政務,不足為奇,但總是虛應故事,不甚費心的事居多。這一天不然,從辰初見面,足足談了兩個鐘頭方始結束。 接著,便連發了好幾道上諭,最重要的是派曾紀澤充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這一次崇厚奉命使俄,所議的條約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紀澤將「應辦事件再行商辦」,宗旨是「期妥協、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諭旨,當然是關於崇厚的。他的罪名經過再三斟酌,定了四個字:「違訓越權」。違訓則可以作為拒絕批准的理由,越權則表示崇厚所「畫押」的條約,只是他個人的私意。定這樣四個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於應付國際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為他的罪名本來應該是「喪權辱國」,如果是「乾隆爺」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會遇到欽差,出詔旨立斬。 然而「西佛爺」的權威,也很可觀了。正月初三奉明發上諭,根據刑部的奏請,將崇厚的罪名交由親王、大臣會議,就沒有一個人敢為崇厚申辯。復奏說他「違訓越權,情節重大」,於是,慈禧太后進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親郡王一起會議定罪。 ※※※ 正月初八,李鴻藻朝珠補褂,天不亮進宮遞喪服已滿,請安報到的奏摺。當時召見,慈禧太后面許:「李鴻藻仍在軍機大臣上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朝旨一降,賀客盈門。張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趕到李鴻藻家,等到了好消息,義不容辭地為李鴻藻分勞,興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賓客。 賓客中最為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氣量雖狹,然而城府極深,到李家致賀時,神態極其從容,並且不是道個賀,做到了應酬的禮節,隨即告辭,而是閒逸地坐下來,與熟人閒聊,做足了與李鴻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禮的樣子。 他本籍吳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順天和直隸的同鄉,所以張之洞與李鴻藻商議,利用山西賑災的餘款,建立「畿輔先賢祠」,他亦是贊助人之一,這時候便正好談這件事。 「先賢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個年,」沈桂芬看著張之洞說:「香濤,該有一番舉動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禮。今年第一個年,自當別論。」 於是彼此商定,正月裏舉行一次祭典。 張之洞跟沈桂芬談「畿輔先賢祠」,談得十分投機,可是議論時向,就格格不入了。當時,崇厚失職,薦主不能無咎,這些追究責任上的話,張之洞是不會提到的,他所談的是邊防,如何起用宿將、如何購置新式槍械、如何擇要防守,口講指劃,旁若無人。而在舉座側目之中,獨有沈桂芬不斷搖頭,間或夾以無聲的冷笑,那種輕視的神態,對興高采烈的張之洞來說,彷彿兜頭一盆冷水。 「事非經過不知難。」等張之洞的話告一段落時,沈桂芬接口說道:「局外人的高論,可以揀有理的說,自然動聽,局中人不尚空談,要講實際。香濤,有一天你執了政,記著我今天的話。」說著,隨即起身,神色不動地拱拱手:「失陪了。」 這個軟釘子,碰得張之洞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裏好不是滋味。過後思量,越想越不服氣,沈桂芬總當清流論政,無非書生之見,紙上談兵,倒偏要做個樣子他看看。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吳大澂。 吳大澂從陝甘學政任滿回京,不久因為山西、河南、陝西大旱,奉旨會辦賑務,躬歷災區,不避辛勞,救的人很不少。陝甘總督左宗棠、直隸總督李鴻章、山西巡撫曾國荃,都在奏摺中說他的好話。慈禧太后決定將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員,吳大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駐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務水利。 這個缺分很苦,但東有開封、西有洛陽,南岸就是滎陽、汜水,正是中原古戰場之地。吳大澂雖是蘇州人,卻深慕他的鄉先賢,明朝的韓雍。他平時喜歡談兵,經常與親兵在一起練洋槍打靶,頗有「準頭」,沾沾自喜,所以到了這個地方,斜陽影裏憑弔古跡,策馬高崗,攬轡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蔭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暇,摩抄碑版金石,頗得意於他自己的那副儒將派頭,因而一時也不想求甚麼陞遷。 對俄的糾紛一起,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沉默,他跟張之洞意氣相投,平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時候自是洋洋灑灑,大談籌邊之計。其時由於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發,做學問正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吳大澂的同鄉,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這一科的狀元洪鈞,就是專門搞這一套的。吳大澂亦頗有所知,因而論到西北、東北的山川形勢,頭頭是道。張之洞靈機一動,認為吳大澂應可以有一番作為。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氣,當時便檢出吳大澂最近寫來的兩通長函,送給李鴻藻去看,要求李鴻藻保薦吳大澂帶兵籌邊。 慈禧太后此時已經打定主意,跟俄國能善罷甘休,還則罷了,不然就得開仗。所以每天催恭王籌劃邊防,整頓戰備,一等有了成議,下詔求賢,自是當務之急,宿將鮑超,決定起用,連充了軍的陳國瑞亦打算赦他回來效力。見此情形,李鴻藻覺得保薦吳大澂,正是人臣事君應有之義,因而一口答應了張之洞的要求。 話雖如此,也不能貿然舉薦。李鴻藻雖然名心稍重,但為人誠懇,他覺得保舉人才,雖是大臣的報國之道,但亦須為被保舉的人,謀一個能夠發揮所長,將帥和協的善地,才算盡了提攜的責任。 經過與張之洞的一番籌議,李鴻藻為吳大澂找到了一個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的會議過後,就可進行。 ※※※ 正月十七在內閣的會議,要議的是兩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經過細心推求,擬了一個奏稿作為會議的根據。說他「違訓越權」是句籠統的話,到底如何「越權」,如何「違訓」?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個適當的比附。看來看去有一條「增減制書律」可以比照,對外國的條約,須奏奉欽定,即與「制敕」無異。「增減制書」的行為,自有已行、未行的區別,雖然條約未奉批准,但已畫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減制書已行」者,是斬監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決,無人提到異議,議罪一事,就算定讞。另一件事是總理衙門所上的一個摺子,事宜是「籌備邊防事宜」,一共八條,洋洋數千言之多,範圍太廣,無從議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時間,也沒有那麼多工夫來細心研究,紛紛畫押,草草成議,由內閣具奏,聽候聖裁。 [book_title]九 慈禧致疾 對慈禧太后來說,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負擔,因為她從開年以來,精神一直不好,過分勞累和憂急,加上飲食失調,傷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並有盜汗,但不能不強打精神,力疾從公。 內閣的復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念給她聽的。茲事體大,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無法作任何決定,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將「東佛爺」請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為她解釋,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這個罪名,便是「斬監候」,沒有寬減的可能。 「崇厚當然糊塗該死。不過既說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問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