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明时节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968
[book_dec]中篇小说。张天翼著。初收于1936年2月上海文学出版社初版《清明时节》;1943年上海生活书店出版单行本。小说运用现实主义手法,描写了南方某小镇两个区董为买卖一块“风水宝地”而引起的一场勾心斗角的纠纷。“棋盘角”原是谢家的祖产,地中央埋着谢家的祖坟。由于生活日益困顿,谢老师只得以低价将地卖给另一区董罗二爷。卖出后, 谢老师又不甘吃亏,便狡猾地不迁祖坟。清明时节,谢氏兄弟前去上坟, 遭到罗家狗腿子的毒打;上罗家去说理,又被罗二爷辱骂出门。为了雪耻,谢老师暗中唆使三个“侉子兵”化装伏击罗二爷。事发后,谢老师唯恐遭殃,赶忙出卖了三个为他报仇的无辜士兵。罗二爷则乘机要挟,硬逼谢家将祖坟迁走。作者以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漫画式的笔触,通过尖锐的矛盾冲突以及富有喜剧性的细节描写,描绘了两个中国旧式地主的争斗,深刻而尖锐地暴露了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揭示了他们尔虞我诈、险恶毒辣的卑污灵魂,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旧中国农村经济日益破产的真实情景。小说结构严谨,描写详略得当,充分显示了作者剪裁生活的艺术功底,是我国现代中篇小说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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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节
整个上午,这随缘居茶店老不断地有人来,给挤得很紧凑。
来喝茶的都是那些挺有历史关系的老主顾。他们吃着家里的现成饭,每天到这镇上的大街来坐坐茶店:这简直成了他们做人的目的。有几位还是从十六七岁——嗓子刚变粗的时候起,就天天来泡一壶龙井,吃这么一块烧饼,一直到现在五六十的年纪没间断过。
他们各人有各人一定的座位,好象守着自己的祖产似的。哪些人跟哪些人凑成一桌,也仿佛是天生成这样,谁也不敢换动一下。
靠窗的那一桌却是这整个茶店的重心。大家都注意着那一桌几位先生的神色,看他们谈着些什么。
那几位先生的嘴脸老是那么郑重其事,叫人一瞧就知道他们是在那里谈大事情。他们都是这里的区董。他们都喝过墨水,会帮人写写状子,也给人问问是非。那张褪了漆的茶桌就成了他们的办公事的地方:别人要跟他们谈打官司的买卖,要问他们借钱,都得恭恭敬敬挨到那窗子边去。要是没有什么交易的时候——比如现在——他们就作古正经地议论着地方上的新闻:李营长昨晚在罗二爷那里打麻将赢了二十几块钱,而劳副官上万柳墅去了,听说是去调查那里的一宗抢案。……
接着摇摇脑袋叹口气:那营兵在这里驻得太久了总不大妥当。
闭了会儿嘴,就又打算换个题目谈谈。他们瞧着自己桌上空着的一面。那张板凳现在可还靠在窗子下面歪着。于是有人对那里撮撮嘴唇,当作一件大事那么问别人:
“怎么谢老师还没来?”
照规矩那位老搭档该已经吃过一块葱油烧饼,冲过两次开水了。
那些嘴巴就又活动起来。有人认为那位谢老师这几天大概很不舒服:往后他跟罗二爷准会有一场了不起的纠纷。接着第二个人马上就来证实这句话:
“当然,当然。罗二爷做事向来不讲什么虚套的。程三先生你说?”
几双眼睛注到了程三先生那张圆脸——那两撇黑油油的胡子在嘴下画成一条弧线,很象一个“加官”①。他是罗二爷的亲信人,总得知道罗家跟谢家会有怎么个别扭。
①旧时戏曲在春节首演或喜庆堂会中,开场由一个身穿红袍,头戴纱帽和面具的脚色手持颂词条幅,随着锣鼓点对观众舞蹈祝愿。这个节目叫“跳加官”,这个脚色就名“加官”,他戴的胖团团、笑眯眯的面具叫做“加官脸”,程三先生就长了这么一副尊容。
程三先生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才慢条斯理地发表他的意见。他认为谢老师要是跟罗二爷作对,那一定会吃亏。道理很明白:
“他们谢家的族人都在谢家坝,镇上姓谢的就只谢老师跟谢标六:他们怎么斗得过罗二先生?莫说这个,就是谢家全族来也不行的。有什么法子呢,唉。”
他扫了大家一眼,觉得很为难地摇了摇头。他声言他要做个和事佬,可是罗二爷对什么事都要干到底,不能够转一个弯。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至于谢老师——那也未免太执拗了一点。
“谢老师也是!棋盘角的祖坟怎么一定不肯迁呢,唉。”
于是这几位先生拿出一副认真劲儿来谈着。肚子里可隐隐地觉得痛快:跟他们身份相同的人要是有什么难办的麻烦,他们就有赌赢了钱那么舒服。
他们装出关切的样子来批评罗、谢两家都有点不对的地方,象谈到自己兄弟的错处似的。
怎么呢:谢家卖了棋盘角那块地给罗二爷,祖坟总没卖给他呀。
“不过罗二爷也难怪,是吧。好好一块地,中间倒堆着外姓人家的祖坟,讨厌不讨厌呢,是吧。”
当然罗二爷想要谢家迁坟——好把坟地买来成一片整的。可是谢老师却打算在这上面发一笔财,死熬着价钱:要五百花边!这可就是谢老师的不是了。罗花园的当家师爷来跟他一商量,他一个劲儿往谢标六身上推:
“要问我们堂老弟哩,我一个人作不得主。”
其实谢标六算什么脚色!——在这镇上开了一家甡记广货铺,一个生意人,他敢跟罗家里挺腰把子么。你一跟这家伙谈吧,他也往谢老师身上堆,一面说话还一面溅唾沫星子。
怪不得别人要动火,怪不得。罗二爷在地方上从来没碰见过不顺手的事。这回当然得使性子:干脆在棋盘角打个篱笆——把谢家里的祖坟也圈到里面,给谢老师一个难堪。
程三先生呷口茶咂咂嘴,给罗二爷下了个考语:
“罗二先生呢,人倒是好人,不过脾气那个一点。”
谈锋就偏到了罗二爷身上。他们认为这位脚色做事有眼光,棋盘角那块地就买得不错:这是一块好地。
他们眼珠可在瞟着程三先生,要听听他的口气。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堪舆家①,他告诉罗二爷那块棋盘角有个旺穴,可是谢家的祖坟并没葬在那个穴里,只是挡住了那条龙脉。这么着罗二爷才硬要谢老师迁祖坟,好让他自己百年之后葬到那个正穴里。——没外姓人挡住罗家里的风水。
①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
从前罗二爷可不信这一套。可是这几年地方上很糟,罗府上也有点支持不住,他老人家就听了程三先生的话,把希望寄到子孙身上了。
“棋盘角真是一块好地,程三先生你说是不是?”有谁冒里冒失地插进来问。
可是程三先生故意岔了开去。他把题目转到了水灾旱灾,吊羊②的好汉们,地方上的不安静。别说象他自己这号普通人难过日子,就是罗二爷也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
②原注:吊羊:绑票。
“因此他如今常烧烧香,打打坐,想修点子福。你看罢:我说罗家里将来会中兴的。”
接着就有好几张嘴赞叹起来:罗二爷到底是了不起的。那些鼻孔里流出了轻轻的叹声。
这时候忽然门口一阵黑,所有的眼睛都盯到了那里,隔着白雾瞧那进来的人——那脸子虽然背着光,那模糊的轮廓可非常熟悉。
一个嘎嗓子就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
“谢老师怎么才来呀?”
于是谢老师照例在那张长脸上堆着笑——可是不大自然,嘴里镶着的那几颗假牙齿就给挤到了外面。他溜着那双三角眼睛对大家打了个招呼,一面挺小心地提着他的水烟袋走到他老位置那里。
别人看得出他脸色有点不自在,仿佛他那条相依为命的板凳有什么硬着他的屁股。他也象老是怕人提起他什么亏心事似的——偷偷地瞟一眼这个,瞟一眼那个。
这些士绅又上了劲。他们绕了许多弯,想尽法子要谈到他跟罗家的纠纷上去:他怎样去对付棋盘角那丢人脸子的篱笆吧?他可是硬到底不肯迁他的祖坟么?
可是谢老师不打算叫他们痛快一下,老是避开这些话头。他扯到了李营长的一些趣闻,然后又谈到驻在此地的那营兵。他瞟了程三先生几眼,就把脸子转向着右边那位灰胡子:
“李营长对他部下——倒是管束得好的。你看如何?”
这些可逗不起大家的兴致。那营兵还是去年十二月开来的,四个五个的在那些老百姓家里借铺——谢老师家里也住着这么三个。当时大家都绷紧着脸谈这个坏消息,一回到家里可又得堆着笑,拿出对大人物请安的劲儿来跟借住的副爷们攀谈,腰板子老是鞠躬似地弯着。一面还请求罗二爷跟李营长去联络联络感情。
那些穿灰布衣的侉子倒很讲理:一直住到现在二三月——没闹过什么事,顶多不过在买东西的时候要赊赊账,于是大家都放了心。反正那些副爷不会闹别扭——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对家里的借铺客人渐渐摆出自己的身分来,受理不理地竟有点看不起那班粗家伙了。
他们似乎想叫谢老师快点结束这个题目,谁也不答腔,只用鼻孔“唔”着。
谢老师鼻孔掀了一下,挺有把握地说:
“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些侉子啊——我晓得的,唔。他们好管些闲是闲非,这是他们的天性。然而只要不惹他也就没有什么,唔,没有什么。”
接着谈到了他家里那三位兵大爷:他们昨天在城里替一个不相干的家伙打抱不平,跟人打过一架,回来之后还兴高采烈地谈着。至于究竟为了什么事才打起来的,他谢老师可就不知道了:他向来懒得打听那些闲是闲非。
“其好①事有如此者。”谢老师用力地把水烟袋往桌子上一放,结束了他的话。
①音hao。
别人都瞧着他。他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去嚼他的烧饼,那几颗假牙齿就给推得一动一动的。
可是同桌的人又提到了罗二爷,一面瞟着谢老师,想看出他这种泰然自若的神色是不是做作的。
其实谢老师早就打定了主意。他记得下月初二是罗二爷那位少爷的生日——满十四岁,他想跟谢标六合伙送一副红对子去,这么着他就能跟罗二爷当面谈一下:往日他要到罗花园去亲近亲近的时候,总得借个题目,谈谈地方上的事,再不然就是送点礼。这回他打算仍旧照老例办事,借个机会会会面,商请罗二爷在清明节以前把棋盘角那块地的篱笆拆掉,然后再谈迁坟的交易。
事情着手得很快。
两天以后,谢老师就用钱南园②的笔法把对联写成功了。上款是“慕隐乡长大人文郎家骏世兄诞日书此为贺”,他自己认为这个称呼很得体,并且是新旧合璧的。
②钱沣(1740-1795)清代书画家,字东注,号南园。正楷学颜真卿,行书参用来芾笔法,清中叶以后,学颜字的多取法于他。
于是他跟他那个堂兄弟把这份礼物带到了罗花园。
那位门房师爷捧着这副红对子进去,又原封不动地捧出来。他歪着一张嘴告诉那两个姓谢的:罗二爷今早出了门。这当然是撒谎。至于这副对子——可不敢当得很:少爷不做十四岁生日,什么礼都不打算收。
谢老师背脊上一阵冷。他结里结巴地说:
“然而上款已经写好了,要是……要是……唔,这是特为送少爷……没有别的用处。”
这么谈判到吃了两块烧饼的时间,谢家哥儿又挟着这份礼物回去。
谢老师那张长脸红得象那副对子。他想不透罗二爷怎么能够那么看不起他。他进过学,从前还在省城的一个阔人家里教过书——大家就一直叫他做谢老师。他每年也有八十担租谷,并且还送了他儿子到县城里进中学。他在地方上也算有点声望。可是罗二爷简直不给一点面子。
“罗二太对不起人,太对不起人,”他咬着牙。
那位广货铺老板就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脑袋在他堂哥哥后面走着。他比谢老师高点儿,可也是那么瘦。两个眼睛配成一个“八”字形,仿佛有谁用手指在他腮巴上往下捺住似的,嘴上老是有唾涎,嘴角给泡得发白。
他向来佩服谢老师做事有见地有手段,不过他觉得谢老师也有个小毛病:有时候讲话太随便,难免要得罪人。他就知道这位堂哥哥想尽方法要亲近罗二爷,一背转脸来可又跟别人谈罗家里的坏话。
于是他舐了舐嘴,小小心心试探着说:
“我说我们讲话顶好要小心些。要是讲了罗二爷的闲话——他总会要晓得。罗家里跟我们结仇怕就是为了……”
突然谢老师停住了步子,猛地回过脸来:
“你倒有这么多话讲!——先在罗花园的时候偏生你又不开……”
走了这么五六丈远,谢老师的气似乎平了点儿。把脸转向谢标六,用着斩钉截铁的口气:
“我们预备一下罢,唔。后天我们去上坟。”
[book_title]第二节
清明那天——谢老师没到随缘居去。
他正取下他的假牙,把嘴里的漱口水吐出去对它冲洗,堂兄弟可就提着一只香篮进了门:褪色的蓝竹布长衫上加上那件大马褂,看来象一把迎神用的大伞。
谢老师把水淋淋的假牙齿塞进嘴里去,眯着一双眼睛斜看着那只香篮——这些货色是他哥儿俩各人出五百钱合办的。不过这一吊钱的东西有点叫人那个:蜡烛小得象红辣椒一样,那把香也没往年那么粗。两双眼睛互相瞟了一下,广货铺老板就用手指打着数目字的手势,又指指香篮,喷着唾沫星子报告这些香烛的行情。于是谢老师说:
“你铺子里还是贩些香烛来卖卖罢——上算些。”
院子右边那柴房的门忽然叫了一声,一位兵大爷弯一弯腰走了出来,手里拿个木脸盆。这是大家都叫他做“兔二爷”的那个。他那双红眼睛盯着厅屋里的谢家兄弟,用种很随便的样子对他们招呼一下:“早哇。”
那位主人没理会,只专心抽他的烟,眼睛成了斗鸡眼。左手托着水烟袋,大拇指不住地在上面摩着,那个红绸做的托袋已经转成了酱包。
谢标六对那位兔二爷笑了一下当作打招呼,想找一点话来扯扯:“我们今天要去上坟哩。我们祖坟是……”
他经谢老师瞟了他一眼,就马上住了嘴。
厨房里不时发出瓷器碰瓷器的声响:谢太太在给他老爷泡炒米粉。她好象对那些碗盏有仇似的:手脚下得很重。她那两片厚嘴唇老动着嘟哝着些什么,一会儿又溜起嗓子来喊他们小姐:
“端妹子,来!把开水提去先给你爹爹泡茶!”
这些响声忽然使谢老师烦躁起来。他用力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眉毛结成了一堆——那双眼睛就成了三角形。
可是那边柴房里又起了叫声,象赌中了宝那么有劲儿。这是个嘎嗓子——一听就知道是犹开盛那个老侉:
“起来,易良发!”
“瘟家伙!”谢老师低声骂着。
这位老师端坐着吃炒米粉的时候,那三个副爷在院子里——好奇地瞧着谢老师,仿佛从来没见过别人吃东西似的。
广货铺老板站到厅屋门口,一只右脚踏在门槛上,装着亲切的样子跟侉子们谈天。现在镇上人只有店老板们对那营兵还客气。招呼老朋友似地招呼他们一下,就绷着一副苦脸跟他们谈店里亏本的事:意思是想叫别人买东西不要赊账。
于是谢标六一面咽着唾涎,一面告诉别人他铺里的糟糕情形。他还用了报纸上看来的“不景气”这种字眼。他并不回过头去看他堂哥哥的脸色:这么着他似乎就有权利去随便哇啦哇啦,嗓子也提高了许多。
对面的三双眼睛都盯住他那张嘴。易良发蹲在地下,一面还小声儿哼着蹦蹦调,朝天鼻孔一掀一掀地。有时就得插进句把话来,说了就瞧瞧他两个同伴。他那只结着一大片紫疤的左手搭在犹开盛肩膀上,一高兴起来就把这只手移下去,到别人腰里呵痒。犹开盛就把那只疤手狠命捧一拳,嘴里嘟哝着骂一句什么。接着仍旧把屁股在阶沿上坐正,叫易良发别吵,抬起眼睛来注意地瞧着谢标六。一面用力地抹自己的脸,皮肤发了红。
说话的人可从铺子谈到了他们谢家。他背家乘①那么仔细地告诉别人:他们大地族都在谢家坝,只从公公起——那些坟墓修在棋盘角。可是罗二爷在那里打了个篱笆。
①即家谱、家史。
这里他转过脸去瞟后面一眼:谢老师可在恭恭敬敬地扣他的马褂。
易良发打住了他的蹦蹦调,睁着大眼睛问:
“干么他打篱笆?您就不理这个岔儿么?”
“有什么法子呢?地是他的。不过祖坟总是我们的呀,我说这个——这个这个——面子上总不好看。他要这样么。”
那位兔二爷呸地射出一口唾沫:“真混蛋!”
谢标六更加起了劲。他凑过脸去放低了嗓子:告诉他们这全是程三先生捣的鬼,唆使罗二爷去要棋盘角那块旺穴。这些事都瞒不了他谢标六:他消息灵通得很哩。他那两片水禄禄的嘴唇越动越快,唾沫星子象放花筒似地往别人身上溅,犹开盛也就不停手地抹着脸。
可是厅屋里那个人忽然咳了一声。谢标六仿佛看见了什么信号,赶紧闭了嘴。脸向那边转了过去,踏在门槛上的右脚也给移开了。
现在什么事都已经准备停当,谢标六提起那个香篮,等他堂哥哥走第一步。
三位副爷用眼睛送他们出门,谢标六还多情地向他们瞟了一下。
在路上这哥儿俩都不言语。做弟弟的怕谢老师骂他刚才多嘴,可是那个并没开口。这位堂哥哥似乎有什么心事,嘴闭得紧紧的,出气的声音带点儿颤。
他们爬上棋盘角的山路,一瞧见那个篱笆,就觉得给十几床厚被褥连头带脚压着似地,有点透不过气来。
门可紧紧地关着,还贴着一张纸条:“闲人莫入”。谢标六很勉强地把拳头在这门上碰出了响声,里面的狗就威胁地叫了起来。
接着沙沙沙脚步响:大概罗二爷在里面修了一条煤屑路。于是——喳达!门是开了,可只开了不到一尺宽:露出一张光油油的脸。这是那个痞子漏勺子老七,罗府上的清客。
“做什么?”
谢老师绷着脸,表示犯不着回答的神气,只斜了谢标六一眼。
那个就挺吃力地笑着,指指香篮子,对那个痞子说起话来。
可是漏勺子只冷冷地看着他,很安详地回答:
“我们罗二爷招呼过的:不准放闲人进来。”
“我们怎么是闲人呢?我说我们是来上坟的:祖坟总是我们谢家屋里的祖坟。我们今日子来……”
“上坟你去上你的好了,没哪个不准你去。不过你们不能够踩上我们的地!”
谢老师嘴唇发了白。他决计要拿出他的身分来:
“什么混账话!——我们飞过去上坟么?”
“随你老人家打主意呀。怎么跟我商量呢,这些坟又不是我睡的。”
“这还了得!这这!……”谢老师咆哮着,额头上突出了青筋。“罗二爷倒跟我很要好,你们这些人……你们——你们——哼,简直是离间我跟罗二爷的交情!……我跟罗二爷说话去!……混账家伙!这是……这是……哼,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太那个了,太……”
广货铺老板还来不及埋怨他堂哥哥说话太随便,那个漏勺子老七可就冲了出来:
“你讲老子!你讲老子!”
拍!——竟在谢老师那张长脸上劈了一个嘴巴。
谢标六马上把香篮子往地上一放——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喷着唾沫骂了几句什么,他胸脯上可也吃了别人一掌,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他仿佛还瞧见敌人在那里乐:那张光油油的脸子在笑着,晃了几晃忽然就不见了。同时訇的一声门响;喳达!——上了闩。
太阳一会隐进云堆里,一会又露出脸来。他们哥儿俩的影子斜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只是一下子模糊,又一下子分明。
两个人都不愿意抬起他们的眼睛,也不敢互相瞧一眼:他们怕彼此看出了刚才的侮辱来叫自己更难受。
谢老师脸发青,呼呼地喘着气,全身的血好象都要绽开皮肉迸出来。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似地一跳,用假嗓子叫着,要到罗花园去问个明白。
他们走得很快。谢标六那件大马褂没命地在两边晃,象是要找个着落的地方似地。这么跑了十来丈远,他可忽然记起了他们的香篮子。于是又悄悄地回到“闲人莫入”的门边,把那副行头恭恭敬敬端起来。
这回罗二爷倒没挡驾。不过花厅里坐着一位客人——县衙门的许科长,用着求情似的脸嘴在跟主人谈什么。
新到的两位客人给安排在下手两张红木椅子上,可并没吩咐泡茶。他俩互相瞟了一眼,就紧瞧着罗二爷那张红脸。等到可以插嘴的时候,谢老师赶紧就呵呵腰,跟罗二爷谈起刚才上坟的事。一面在肚子里推敲着字眼,脸上做得很亲热,还带着五成责备的神情:仿佛在对着自己老子谈起小兄弟的淘气。
那个微笑着,爱理不理地听着。他臼齿上有点毛病:烂了一个小洞,就老是歪着嘴吸气——弄点冷空气进去叫它舒服些。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一直要等到对方闭了嘴,他才有条有理地回答:意思吐完了就算数,从不再说第二遍。这么着谁都得小小心心地对他说话。
现在该是罗二爷开口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微笑着:
“谢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不便去开销漏勺子一顿:他这是忠心为主,他是受了我的嘱咐的。好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跟许科长还有点事要商量:请便罢。”
“然而……然而……唔,我们扫墓总要扫的,这就……”
那位主人脸上的微笑突然隐了下去,歪着嘴猛的吸了一口气,他那个老脾气又发作起来:
“我的话——讲一句算一句,哪个忘八蛋来拗拗看!……谢老师你该放明白些:我一直忍住了没跟人抓破脸子,你莫逼得太狠。有人在我面前奉承我,装得比孙子还孝敬,一背过脸去就造我的谣言——而且还在田侉老面前造我的谣!我痛恨这些不称毛的家伙!——忘八蛋!……今天他偏生有这张脸来跟我打交道——畜生!……”
谢老师全身都凝成了冰,腿子发了软,逃出罗花园的时候差点没摔下去。
他堂兄弟咬着牙动了嘴唇,念经似地骂着别人的祖宗。胸脯上给什么紧紧缚住似地喘不过气来,眼睛上涂满了血丝。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什么主意也没有,嘴里只是说着:
“好,看罢!我捣你全屋里的祖宗,你三十八代奶奶!……”
今天这回事谁都想不到,简直把这两兄弟弄糊涂了。
做哥哥的觉得这世界换了个颜色,太阳似乎在那里滴着血。镇上的人都青灰着脸子,用着嘲笑的劲儿跟他打招呼。在自己家门口瞧见兔二爷,他对他点点头,他就压着嗓子骂:
“杂种!”
他指尖冰冷的,紧抓着拳头,要打架似地往里面冲。
就是广货铺老板也没理会那三位副爷。他们吃惊地瞧着他俩:
“怎么岔这是?”
接着谢老师就在里面跳起来,拳头捶着桌子响。他声言一定要出出这口气。他象向自己兜揽生意似地煽着自己——
“打官司!打官司!”
于是莫名其妙地闯到了自己房里,牙齿紧咬着,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太太正在收拾那副倒霉的红对子:虽然写着别人的上款,扔掉到底可惜,她就打算给挂到卧房里。可是一瞧见她老爷那种疯劲儿,她就吃了一惊,把一张嘴张得大大的,胖脸上的皮肉一丝也不敢动。
男的瞥一眼那个“慕隐乡长大人……”就觉得触动了一个致命伤的创口。他拳头在桌子上一阵乱捶,往太太面前跳过去,把对子抓过来撕碎。
这副对子并没裱上绢边:撕起来很顺手。
于是谢老师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就冲到他堂兄弟跟前,脸凑脸只有寸多远,嘎着嗓子叫着。那几个假牙齿就不愿趴在嘴里似地乱动起来:
“你这家伙啊!你这家伙啊!你办的好差!——看看!六角大洋的一副对子!哼,如今这世界!如今……都是好货!都是好货!罗二那个杂种!罗二他……好,看他怎样狠法!……”
端妹子正在写“九成宫”:十四岁的姑娘写得出那么光烫的字来总算不错的了。可是爹爹那双三角眼睛望她一盯过来,就又骂开了人,硬说她越写越没进功。
他没送她进学校,只在家里学着弄点菜,学着打打算盘写写字。反正已经给定了亲,迟早是别人家的。她自己顶得意的是做粉蒸肉和写欧字。现在她就受了委屈地哭了起来。
谢标六走了之后,谢老师才安静了点儿,不过没吃中饭。
娘几俩也吃得很少,老是不放心地瞟着他。太太一面颤动着咀嚼筋,一面用着骂街的姿势咒罗家里。她呼吸得很急,发命令似地主张着要打官司。
老爷用力地插了一句话,一个个字都象是打气管里猛吹出来的:
“女人家晓得什么!”
不管有理没理,打官司总打不过罗家里。这口气出是要出,可是总该想个万全之策才好:不能叫自己再吃亏了。
“那怎样办呢?”太太红着脸问。
这下子似乎打中了谢老师的痛处。他屁股在椅子上一顿:
“你们只会讲空话!只会讲空话!……”
他们小姐大概有点害怕,或者是替她娘老子伤心:她两条泪水滴到了饭碗里。
谢老师不抽烟,也没喝茶,太阳筋在一下一下地跳,鼻孔里呼呼地在出气。他打算镇静一下出点主意,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左边腮巴发青,右边腮巴发紫——还有点热辣辣的。这块肉今天吃罗家里的清客打过的:他十辈子也忘不了,并且要告诉世世代代的子孙。
他全身又象给什么压得紧紧的,嗓子里榨出一声一声的“嗯!嗯!”叫人听着当他是在跟谁拼命。他不知要怎么着才好:恨不得顶着脑顶往外乱冲——把镇上的人全都撞死,把所有的土墙砖瓦都冲碎。
于是他又是跳,又是用假嗓子叫着些话,嘴角上堆着白沫。
忽然鼻尖上一阵刺痛,鼻孔抽筋地一揪,泪水堆到了眼眶上。
怎么办呢?不知道。就是下一个时辰,下一分钟下一秒钟要怎么过法——也不知道。
这么过度地激动了好一会,他累得全身都发了软。他于是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那娘儿俩也哭着。太太用波动的声音骂着罗二爷要遭路倒死,要活活的千人剥皮万人剐。一面抹着眼泪——她脸上松松的皮肉就给弄得扯动着。
谢老师瞧她们一眼,就觉得是自己的没能耐叫一家人都受了辱,嗓子里就哭出了“哦哦”的声音。
院子里那三个兵大爷可摸不着头脑:互相瞧瞧,又瞧瞧那些关得不透风的格子窗。
“什么毛病?”
他们照他们想得到的一些事情里猜着。易良发以为准是谢老师跟谁打过了架,可是犹开盛把得定是他们夫妇俩闹别扭——犹开盛自己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就常跟媳妇儿吵嘴的。只有兔二爷没开口,眨着那双红眼睛,似乎在想着谁的话说得对。
突然屋子里面空隆空隆一阵乱响,那些高低不同的嗓子一齐叫起来。
三位副爷都吓了一跳,睁大着眼睛,紧张地听着。他们正在想着可不可以跑到里面去,里面的谢老师可奔出了房门。
那两个娘们拽住了老头儿,一面着慌地哭着。谢老师用力挣扎着,脸色发了黄,喷着白沫叫着:
“跟他拼命去!跟他拼!……嗯!嗯!我我我……”
兔二爷他们跑去帮着拦住他。
“干么呀,谢老师?干么呀?”
谢老师给拖进了屋子,就瘫了似地往椅子上一倒。右边腮巴烫得更厉害了些:他疑心自己在发热。
一个钟头之后,他渐渐安静了下来。想到刚才的疯劲儿竟有点害臊。他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地位跟罗二爷的身分比较了一下,于是打定了主意。他叫端妹子去请谢标六来。说起话来也象平素那么有把握的样子,不过牙齿还咬着,出气也还是有点急促。
“我们一定要出出这一口恶气。我决计要叫那些泥腿子去打他一顿,唔。你可以找殷荣达讲一讲,事情办成功了我们不妨出几吊钱。不过你讲话要动听些:他们也是怄罗二不过的,他们借此出出气——没有一个不肯。而况我们还有钱,这个事情不是白做的。”
谢标六起了劲,吸了一口唾涎说这件事不难办得到,一面想着殷荣达他们用粗拳头揍着罗二爷的脑袋,痛快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件事没有结果。殷荣达只回答了谢标六这些话:
“哼,谢老师是个好人么?莫讲了!去年时娃子问谢老师借了几块新谷钱,后来谢老师把时娃子逼得要上吊,你晓得不晓得?你晓得不晓得?”
这回谢老师拿出了平日那种镇静功夫——没发脾气,只狠命瞅了谢标六一眼,拿起那个水烟袋来。他在屋子里踱了七八个来回,忽然眼睛一亮,停住了脚步子:
“嗨,真蠢!——屋里摆着几个现成的人我们不去用!”
“哪些人?”
“那三个侉子。唔,那三个侉子。嗨,刚才竟没想到。……”
[book_title]第三节
哥儿俩商量了许久,认为这方法一定行得通:谢老师知道那些兵大爷都有好管闲事的天性,可是最好还给他们一点儿什么实惠,那就更见效。
谢标六马上皱起眉毛来,象向债主求情那么苦着脸,说到他铺子里近年来老是亏本。他去跟殷荣达谈的时候还没想到这上面去,只是一口气梗在胸上要吐一吐,叫他丢什么都不可惜。这回这件报仇的事有了一点点把握,他心里一轻松,就仿佛清醒过来似的,觉得要花雪亮的花边来干这一手——心头就酸疼起来了。
其实做堂哥哥的也顾及到了这一层。谢老师用脑袋在空中画着圈子,解释了一下,这用不着花大钱,只要请他们吃一顿就行。
这个主意逗得全家都很高兴,太太很快地走过来:两只脚在地上画着弧线,脚后跟很重地顿着,腮巴上的肥肉就给震得一荡一荡地。她想出了几样菜来征求他们的同意:宰一只鸡。烧一碗肘子。做一斤粉蒸肉。家里还有现成的腊肉什么的——已经起了霉,不如早点吃掉它。
谢老师很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就是太太在小叔子跟前咭咭哇哇——他也没责备她。
地点当然是定在谢老师这里。用腊味来配四个碟子,其余是两个炒菜,四碗大菜。上菜以前还得来点瓜子花生,蒸一盘糯米粑粑。——先这么一吃,不管三个兵大爷肚子怎么大,也得打下那么五四成底子。
他们计算了好一会,谢老师才开口说出他早就想说了的话来:
“哪,六弟,我跟你——亲兄弟明算账,彼此都不必客气。我屋里有鸡。腊肉腊腰子也归我出,唔。其余那些鱼呀肉呀就归你去办。我跟你两下都不占面子也不吃亏。唔,还有酒饭也是我屋里的。还有瓜子花生……好罢,就也归我罢,我多贴些倒不在乎,至于……”
太太用门帘把自己的脸挡住了一半,插进嘴来:
“还有柴火呢,还有猪油盐呢,作料呢?”
“是啊,是啊,唔。”
可是谢标六认为碗数不用办得大多。这个意见经别人反对了之后,他又估算到鸡呀腊肉的那些本钱——这数目比到他买新鲜菜要掏出的现钱,怎么样都相差得太远。可是谢老师把那些现成腊味当作日今的市价折数的。于是广货铺老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自言自语着:
“唉,其实我屋里也喂了鸡,也熏了腊肉的。”
第二步就讨论那天该找谁来帮忙。谢标六想要打发铺子里那个小徒弟来。谢太太立即顾到了一桩事:那个小鬼准会听了老板的吩咐,把一部分剩菜带回去的。她这就摆出了嫂子的身分,主张喊斜对面那个祥福嫂来——那个堂客办炒骨是拿手,并且请她还不用花工钱,只要弄点大锅菜给她吃一顿饭就行。
什么事都安排好了,谢老师就亲自去请那三个爱管闲事的兵大爷,——这么着郑重些。
“老乡,你们明天有事没有?”他操着一口很吃力的官话,脸上堆着笑。接着他就说明了这件事。他怕别人不懂他的话,两只手还打着手势。
那些家伙似乎一辈子没给人这么邀请过,他们老实吃了一惊。
“干么呢?”
“并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唔,不过请你们吃吃便饭。菜都是本乡本土的,只怕你们吃不惯。”
他们三双眼睛互相看了会儿,就冲着主人不好意思的笑一笑。
那位主人为了表示得更周到点儿,还声明要买馒头。
“你们吃饭吃不来,我晓得,我晓得的。”
这里他就格格格地干笑起来。
可是一转身——他觉得他做错了一点事:干么要说买馒头?哼,要出现钱,并且一个要花到四十文,不过没懊悔多久,就想法子来安慰自己:
“然而还是划得来的,唔。划得来的。”
请客的这天上午,他还是照常到随缘居去。他一进门,就用了监视似的眼色瞧瞧那个光头掌柜,瞧瞧那些忙个不停脚的茶房。他差不多是在探险,一面提心吊胆地猜到他们或者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
那些茶客照例跟他挺亲热地招呼着。开头一个字也不提到棋盘角的坟山。慢慢地大家都有点忍不住,那位程三先生就谈到昨天的天气,接着问他昨天去上坟走累了没有。这位不挂招牌的堪舆家还把脸子装得非常关切——可是过火了点儿,竟带着几成悲天悯人的神色:叫谢老师一瞧就知道——
“这个混账家伙!——他分明晓得那桩事!”
谢老师用鼻孔答了几个含糊的字,就声明他伤了风,有点头疼。一只瘦长的手持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别的人互相瞟几眼,又把视线移到谢老师脸上去。有的瞧着他右边腮巴,有的瞧着他左边腮巴,这显然成了两派:他们低声争论着——昨天受难的腮巴子到底是哪一边。
今天谢老师没吃烧饼,只呵着空心肚子抽水烟。他一想到那三位兵大爷,心就一跳。他觉得有些模糊的快感跟着全身的血在奔着。可是同时候又仿佛有一件终身祸福的大事在求牙牌神数似的——好歹还不知道,他心又怔忡了一下。
于是有一股冷气透过他全身,跟着又一股热气透过他全身。
他比平常提早一个钟头回家:五成为了怕别人提起昨天的事,五成是想早点去亲自催请他的客人——他认为什么礼节都该尽到。
可是程三先生轻轻拖住了他,极力主张他一回家就冲一碗红糖姜汤喝喝。说得十四分用力,连脸都皱起来:叫人知道他一半是用了那种医道很精的人的身分,一半是好朋友的身分。别人也附和着,并且说姜汤里不妨放一点紫苏。不过程三先生拼命反对:他认为紫苏对伤风头疼固然有效,但是这东西是耗气的——于老年人最不适宜。于是又分成了两派,一直到谢老师出了门还在争论着。
谢老师是手扶着太阳穴出门的。连掌柜的对他点头他都没理会。
家里的客人可用不着他亲自催请,早就由谢标六端端正正陪着坐在厅屋里了。
他一跨进门槛,就用种很熟练的手法作了两个揖:
“对不住,对不住。”
那三位上宾受了这种招待,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着才行,都忸怩起来。接着——这仿佛也是出于他们的“天性”似的,刷地一齐站直了身子:小肚子吸进,胸部挺出,脚后跟靠着脚后跟。
老半天,犹开盛才代表弟兄们说了一句话:
“你真是,嗨!”
主人忙着茶呀烟的。吩咐他堂弟到厨房里去催开水,一面他亲自给客人茶碗里添上茶。过会儿又把自己手里的水烟袋捧给犹开盛,手指在烟嘴上抹了一抹。
那位客人第二次立正。他不会抽水烟,可是也恭恭敬敬接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抽了一兜,就仔仔细细地去装烟:这玩意有这么多行头,有这么多手脚,两只手非常不够用。他酱色脸上发了点红色,于是耐心着去吹纸煤,可是怎么也吹不着。
易良发忍不住要笑。就假装着咳嗽,转过脸去看挂在上面的中堂——“三星图”。
坐在下手的兔二爷,老不安地动着,总觉得屁股摆得不合式。一双红眼盯着厨房那边:等谢标六打那门口出来的时候,他就吐一口唾沫准备谈天。
可是谢老师又有话吩咐谢标六:
“到上房里去拿点条丝烟来罢。……呢。去问问嫂子——看粑粑炸好了没有。”
这位嫂子打扮得很漂亮。虽然她不出来陪席,虽然客人不过是住了三四个月的老客,她可也换上了那件假哔叽的夹袄。早起梳纂很费了点工夫,刷上小半缸刨花水①——把一根根头发都结成了一块饼。肥脸上涂着许多“真正上等扬粉”,瞧来很象一块米粉团子。
①旧时用小瓷缸儿将榆木刨花泡水发酵,生出胶状粘液。妇女拿刷子沾它梳头,可使头发粘结黑亮。
端妹子呢,今天穿上了那件闪光纱的旗袍。她妈妈认为这天气穿这种料子的衣裳还不合适——怕她着凉。可是这位小姐哭了一场,嘟哝着她怕热,就让她著上了这件亮闪闪的东西。
她们在厨房里没停过手,一面跟祥福嫂谈着家常话。谢太太一提到她老爷——总是用着埋怨的口气。她认为他不会做人。这么一岁大水两刚旱的年头,他还是那么替地方上出力,不管自家死活地来体恤别人,照顾别人。端妹子的爹未免太慷慨,连一家人饿不饿肚子都不管。不过她声明他有几桩好事——也还是她劝他干的。真古怪:她也象她老爷那么傻。
于是她膘祥福嫂一眼,用兰花手的姿势去揭开锅盖,吹散了上面的热气,想顺便借里面的汤水照一照自己的脸。接着又告诉别人——端妹子的爹可不比罗二爷,她这么把两个人扯在一块儿来谈,就显得是他俩就是同样地位的人了。
“那个姓罗的才不象‘他’那样做人哩。人家多精明:每年收了千把担租,还那样小器——一个烂眼钱也是好的!哼,如今他们到底也败下来了。千把担租啊——也不行!”
端妹子一直没开口。只有谢标六跑来传达命令的时候,她就大声把堂叔叔的话复述一遍,仿佛她妈妈是个聋子。
“粑粑要快点炸哩,姆妈。”
那位广货铺老板不等回答就回到厅屋里去,满身都来了劲儿地忙着,手背还不时地偷闲去抹嘴角。
主人跟客人们已经拿棋盘角做题目谈起来了。谢老师有头有脑地叙述着,象在替别人做状子似地。那块地可卖得真伤心:罗家里知道他们谢家要钱用,卡住了只肯出五十块花边。并且还仗着势——不准第二家来跟他们谈这宗买卖。可是他们不得不忍痛出手:他们景况太困难。
谢标六就很快地接上来,说私话似地压低着嗓子:
“不景气呀,就是。有什么办法呢!”
那三位客人很仔细地听着,可是还听不大清楚。只约略地知道他们谢家因为缺钱用,就让一个姓罗的得了一块地。
“你说那个罗——罗谁呀?”兔二爷问,“他是哪一路人?”
他们从谢标六嘴里知道了罗二爷的声势之后,犹开盛又提到了那一块地:
“那不就是半买半占么?”
“就是这个话,就是这个话。”
“真他妈的!”
墙上的挂钟格勒响了一下要报时间。钟面的玻璃成了黄色,模糊地瞧得见两根针头成了锐角,跨在“XII”跟“I”上。可是它镗镗镗地一个劲儿打了八下。
瓜子花生跟糯米粑粑都给端了出来。一烫壶米酒偏在主人位子跟前。
三位客人马上预备到桌子边去,可是谢老师还照着宴会的规矩讲礼数,他筛一杯酒,就对那客人作个揖,请他上席。这逗得那些客人们都惶恐地退了一步,用立正的姿势来答礼,一面在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谢标六舐了舐嘴唇,故意想出许多别的话来谈着,有时候也夹着句把客气话——表示他也是个主人。
“请坐,请坐。不要客气,没有菜。”
主人端起杯子敬了头一口酒,兔二爷就脸红了一下,吃力地笑着说:
“我说嗨,咱们还是随便点儿罢,谢老师。别太……别太……”
几杯酒一下了肚,那种拼命装着的客气劲儿放松了许多。用不着谢老师请菜,那四双筷子就七零八落往碟子里伸过去了。
兔二爷吃得很多。下面两条腿竟老远地伸到前面,一直碰着对面谢标六的脚。于是那双老板的脚赶快一缩——曲到了自己椅子下面。易良发索性把右脚抬到自己椅子上踏着。犹开盛老是不安似地移动他的腿子,手也在桌面上没停过动作,还时时对他两个同伴使一个眼色。
他们仿佛是自己斗伙吃喝似的,仿佛除开他们三个就再没别的人。只有祥福嫂来上菜的时候,他们才转过脸去——打量一下她那副红腮巴。
可是他们到底还拼命留心着自己——保持了点儿仪态,只要两个主人一开口,他们马上就觉醒到了现在自己的身分,于是傻笑着,装着注意的样子听着。
谢老师的脚一直没动。他老记得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曾文正公”的轶事,据说那位大人物在什么地方赴宴会,瓜子壳吐了满地,只留下姓曾的那一双脚印,只见这位朝廷柱石的脚一直没动过一下——这是贵相。谢老师也就学来了那么一手:就是腿子发了麻也不轻易移一移。
广货铺老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想等个空子插进嘴去,可是总没有这个机会,他就率性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催菜。
谢老师正谈到了罗二爷打篱笆的事:他努力镇静着,好让这件事交代得有条有理,他酒喝得很慢,嚼一口就得咂咂嘴。他嗓子可越提越高。
这回那三个客人听懂他的一大半了。
这故事里有种奇怪的味儿——慢慢引起了他们三个的关心。他们似乎闻到过这种味儿:这故事里有些东西对他们非常熟悉,逗得他们回想到一些什么。
他们六只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谢老师的脸。
谢老师说:
“无理可说,唔,无理可说。他要拣个好坟山,难道我们姓谢的就不配有好坟山?……不错,唔,如今年成又不好,土匪又到处闹事,地方上一年不如一年,他罗家里也支持不住,想找块好坟山——叫他自己屋里中兴起来。唔,不错,他有他自己的主意,然而——然而他怎么要逼到我们头上来呢?……然而我们也是到了窘境:我们的祖坟也该葬个好穴。哼,然而他们蛮不讲理。”
这里他深深地迸出了一口气。
坐在上首的犹开盛一动不动,手搁在桌沿上,简直好象忧郁起来了。兔二爷那双脚也缩了进来,似乎要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紧着来注意别人的话。只有易良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没先那么老举筷子,有时候只悄悄地呷一口酒,象有谁监视他似地。
谢标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座位上来了,只听见他很响地咂了一下嘴。说话的声音可很小,叫人觉得他是在谈秘密事:
“他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不管人家死活。他这些家伙啊——简直是……不是我爱骂人……”
他对面的易良发睁大了那红眼:
“他要那么多坟地干么?”
“那是您爷爷的坟不是?”犹开盛插嘴问。“有个坟地给他葬下了,还算挺不错的,还有死人没地葬的哩。”他转向易良发:“我爷爷呢?不是?”
“唔,还不止此哩,”谢老师嗓子打了颤。
闭了会儿嘴,谢老师又原原本本谈起昨天上坟的事来。他忍不住要在客人面前维持一点儿自己的身分——把他自己受的侮辱说轻些。可是一面他又有种制不住的欲望,要把这些委曲尽量吐出来才痛快,还不妨形容得过火几分。于是他的话就有点乱。听来罗花园的人似乎对他还有相当的客气,当他是地方上的一个脚色。接着他可又改过了他的话头:那小舅子竟赶猪似地那么瞧他不起:叱他,欺凌他,还揍了他。
他喘起气来,牙齿紧紧咬着,老拿起杯子来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脸子渐渐发了白,颧骨透出了一点青的。眼球上闪出了红丝,眼眶外面画着一道黑圈。
末了他叫出了假嗓子,声音尖得刺耳。猛地对桌上一拳,那些杯子碗盏就吃惊地一跳。
“我一生一世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出娘胎以来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我我……连先父先母也没这样待我过……你姓罗的是什么家伙,竟!竟!……”
一阵气一逼,鼻孔抽筋似地掀一下,眼眶里冒出了泪水。
那位堂兄弟赶紧欠一欠身,半坐半站的,指指点点地叫客人们来看真凭实据。
“哪,就是这里。”他指指谢老师的右边腮巴。“拍的一下——他们真的动手就打!……还有我这里,哪,”他指指自己胸脯,“也给吃了一家伙。你看!”
谢老师抬起那双泪眼来狠命地瞟了他一下。
“他还打人!”犹开盛说。
他跟两个同伴互相瞧了一眼,谈到他们从前的一些事,——这在他们弟兄们中间谈过多次的了,可是每次一提到,总还是那么兴奋。
“他妈我们乡下那个伍阎罗,就这样!”兔二爷告诉易良发。
于是易良发把酒杯一顿,大声骂了起来:他从前在自己家乡也受过那些气。他脸发了紫,口齿也不清楚,谢老师不大明白他叙述的是怎么回事,大概总是为了高粱什么的,他吃了别人的亏。
“可不是么,那小舅子仗着他有钱有势欺侮人!”
“是啊是啊,正是这句话。姓罗的他……”
犹开盛鼻孔里大声地出了一口气,嘟哝着:
“天下乌鸦一般黑,反正……”
那谢家的两兄弟眼对眼看了一下,做哥哥的趁此想把预备要说的话吐出来,他先喝干了一杯酒。
可是易良发抢了先:
“只有揍!”
这些粗嗓子叫厨房里的人吓一跳。端妹子跑到了院子里,老远地瞧着这边,旗袍在太阳下面闪着亮。
谢老师用小指的指甲在眼角上挑了一下,颤声叹了一口气。他重复提到了他的伤心话,他把自己的身分放低,叫人觉得他只不过跟那三个兵大爷是同一流的脚色:他跟他们同样受了别人的凌辱,他跟他们赛似一伙里的弟兄。
广货铺老板有时就插句把——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吃吃这个炒鸡——还是错。”
易良发侧过脸去吐出鸡骨头,顺便对院子里瞅一眼。那位端妹子就一扭,辫子一晃,往厨房里跑去了。
那位老师又伤心地往下说:
“我懊悔我没去吃粮子:我要是在军队里——那个姓罗的还敢对我这样?我们这种人真是没有用处,唔,真是。唉,要是我把我们那孩子送到营里去当弟兄——也不会吃这个亏:哪个敢拿气给我们受!哼,看见人家受这些凌辱还要打抱不平哩。然而……然而……”
他嗓子里哽住了一块什么,脸上敞下了两条眼泪。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一个亏。
“我——我——我没一个人帮我的忙。……我待人家这样体贴,这样苦心,然而……然而……你看,我这样至情至义待我的朋友,然而我没有一个知己。……”
接着他咬着牙嘟哝几句别人听不明白的话,哦哦地抽咽起来。
那三个可给愣住了。他们背枪杆过活了好几年,简直忘记了人类有这么细腻的感情,他们想不透这位老先生怎么一下子学起娘儿们的派头来。可是别人那么客气的招待,那亲切的劲儿,叫他们触到了那早就忘了的一些什么。
谢老师那种伤心的样子,就象是对着亲人诉苦似的。
他们五脏六腑都往下一荡,脸上的肉也似乎收缩了一下。他们自己的苦处在这里似乎算不了什么,只有哭脸的这位先生成了他们世界的重心:他们从没这么难受过。这仿佛有种什么奇怪东西推着他们,叫醒了他们早就不见了的那种感情。他们觉得是自己的朋友在那里伤心。他们跟他竟是患难相同的。
于是有两只手轻轻拍着谢老师,嘴里说着“呃呃呃”可是想不出一句话来。鼻孔里颤声嘘气,腮巴跟眼角中间那块肌肉——痛苦地打着皱。
犹开盛站起来把上身凑向着谢老师。他拼命制住他的激动,说话的声音就哆嗦着:
“呃呃,别这么着罢,谢老师。”
那个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起来。
“我没有一个朋友……我我……”
兔二爷和易良发也走到这伤心人的身边。
“别,别,”兔二爷的手搭到那耸动着的肩上,有点窘似的。“谁说您没有朋友!我孔夫子书是没读过,朋友义气我可还懂得。”
“着啊,咱们是朋友。谢老师,您别这么着。我们哥儿仨总得……只要您不怕我们老粗……”
“还是你们粗人好,”谢老师想到了这句话,可是没说出来,只抹抹眼泪看看他们。
那位广货铺老板一直坐着没动:只愣着瞧着别人。这里他可开了口:担保他们够得上朋友,他仿佛是个局外人的样子。接着大声叹口气告诉着三位:谢老师的伤心是难怪的。谢家哥儿俩吃了姓罗的亏,可是没个朋友来帮他们出出这口气。于是他又打鼻孔里很响地出了一口气。
易良发可跳了起来,很重地拍拍胸脯,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出来:
“别忙,掌柜的!咱们干他一家伙!——瞧着罢!要是他俩不肯干——我一个人也得干!来!”
他伸出手在谢标六掌心上拍了一下。
可是兔二爷也不让步。他猛地转过脸,瞪着那双红眼嚷:
“谢老师,您说罢。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有我!”
他等谢老师回答,可是谢老师只对着他掉眼泪。
犹开盛安慰着谢老师:他们三个不会瞧着他白受气的,朋友们帮忙是常事。他一面说话一面缩着嘴唇,显然他是在那里使着劲。
一个淡淡的黑影子在门口移了过来:祥福嫂捧上了一大碗粉蒸肉。她瞧着谢老师那种哭哭啼啼的样子吓了一跳,低着脑袋把菜放好,就赶紧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动筷子。
那位老先生感动得连手都哆嗦起来,全身一紧一紧地象在打寒噤。他用力抓着两条粗膀子——也不管是谁的。那张长脸仰起来瞧瞧他们三个,眨着水渌渌的眼睛。
“唉,唉,想不到……想不到……唉,活到了五十岁才得了几个朋友,……”
广货铺老板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句话是打心窝迸里出来的。他堂哥哥虽然每年收八十担租,虽然是区董,在地方上有点声势,可是从来没有这么一个真心朋友。这里的人只在面子上敷衍他,只有顾到自己好处的时候才肯替他帮忙。
于是他喃喃地说:
“真的,唉,真的。”
谢老师的伤心稍为减轻了点儿。他用手抹抹脸,可是他的心还是跳着,肚子里有种热气要爆出来。那双三角眼在三个客人脸上转动着:他恨不得把他们搂抱一下。他脑子里闪了闪一个模糊的念头:觉得这三个老粗大概可以说有一点侠骨——世界上的确少不得这号人。以后还要酬谢他们一下才好。
谁的一只粗手又搭到了他肩膀上。
忽然——他感到远别了几十年的亲骨肉又团圆似的,鼻尖上又一阵疼,眼睛眨几眨挤出了两颗泪水。他热烈地站起来,颤着声音说:
“干一杯罢:今天是我们订交之始,愿我们生生世世……”
下面的话给哽住了。
三位新交的朋友赶紧站直了身子:胸脯子挺出,下面脚后跟靠脚后跟。
五只酒杯都给端到各人嘴边。脸一仰,照了照杯,大家又郑重地坐了下去。闭了会儿嘴,各人轻轻打心底里发出了叹声。
末了两位主人才在粉蒸肉上面点点筷子,并且仔细拣了几块五花肉敬到客人面前。
[book_title]第四节
谢老师喝酒喝得太多。他喝了端妹子给他的一碗白糖水之后就睡了三个多钟头。醒来眼睛发红,嘴里干巴巴的,额头有什么紧紧箍着。
地下有一摊湿印,还有那用灰扫过的痕迹。
前面竹床上睡着谢标六——嘴张得大大的,唾涎沿着腮巴淌到床上,渗进了竹篾缝里。
谢老师坐了起来,皱着眉毛咂一咂嘴。
“倒杯茶来,端妹子!”
答腔的可是太太。她主张他再喝两碗白糖水。接着她用五成好笑五成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儿告诉他先前他醉成了什么样子。
原来他又伤心地哭过许多次,还把那三个老粗搂抱了起来。他要跟他们拜把,还谈到义气,谈到共患难共生死。还有呢——他问他们有儿女没有,他要跟他们结亲家,就是把端妹子现在这头亲事退掉了也愿意。然后他又结里结巴说到他要向罗家里出这口气。于是又哭,又把他们抱着:叫他们做亲兄弟。
“你还讲,就是自己的亲生爷娘也比不上他们那样……”
男人大声打断了她:
“快去泡白糖水!……你倒有这多话来扯!”
于是他坐了起来。静静地把中饭时候的事记一记,可是很模糊。他手在额头上摸摸,瞅了一眼睡着的谢标六,就从桌上拿下水烟袋来。
他想起了一些没喝酒以前的情形。这些都没有什么,只是待他们太客气了点儿。他又记得那些副爷的食量:糯米粑粑简直没什么用处——吃了那么一大盘,他们还照样吞下了那么多菜。
喝了那碗白糖水,他咂咂嘴站了起来。可是觉得屋子一阵旋,他又坐下了。左手大拇指摩着烟袋托子,右手揉着眼睛。
太太在跟端妹子咕噜着:计算这次请客化了多少钱。接着她们俩对房门口张望谢老师一眼。
谢老师什么都没说。他记起了他吃中饭的时候愤激得到了什么地步:他的确哭过,一点没顾到什么面子不面子,老老实实告诉了他们那回事。他还跟他们搭朋友,还敬他们的酒菜。
“嗨!”他轻轻地说。他觉得自己做得过了火。
一想到那上面——他全身的皮肤上就热痒痒的,仿佛干了什么丢脸的事,竟有点害臊。于是他悄悄地吹着了纸煤,小声儿抽着烟:好象这也是亏心事似的。他把一肺都装满了烟,就一半吐烟一半嘘气地吹出来。
他拼命把念头转到别的方面去,可是那三个兵大爷在他身上攀肩搭背的形象老是钉住他。他又一阵热,仿佛有谁把滚水喷到了他脊背上。
不过这件事的结果倒是很圆满的:那些副爷一口就答允帮忙,那么热心——竟逗得他真地感动起来。
“唔,”他这里又挺有见地地给他们下个考语。“莫看人家老粗,血气是有的。”
他们好管闲事。他们也受过罪,吃过别人的亏。
忽然谢老师象给推了一把似的身子一荡,心脏什么的也有点发麻。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做错了点儿事:他今天未免把那几位兵大爷看得太重了些。其实不请吃这顿,他们也会去干:他们那天在城里替别人打抱不平,难道别人请过他们么!
他慢慢把纸煤子敲掉灰,送到口边来吹——可怎么也吹不着。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一面心里隐隐地觉得自己上了谁的当,嘴里就嘟哝着,“猪一样的家伙!猪一样的家伙!”
左手慢慢在桌子上摸着洋火,眼面前晃着一碗碗的菜——这桌酒席是他们两兄弟贴出来的,老六还掏荷包买了那些新鲜肉鱼。于是他同情地瞟了谢标六一眼。
那个睡得动也不动,只一股劲儿淌唾涎。
“哼,他倒睡得着!”
房里渐渐暗了下来,什么东西都模糊地隐在黑色里。有个把蚊子在什么地方叫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仿佛给风荡来荡去似的。
隔壁娘儿俩还是在老没完地谈着。嗓子放得很低,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飘过来:
“酱油三个铜板一两,你爹爹讲的嘛——要好酱油。猪油呢差不多用了……唵,两斤板油只熬得……”
谢老师站了起来,皱着一双眉毛:
“还讲什么呢!事情已经做过了,还尽讲尽讲的!”
沉默。她们到厨房里去了好一会又回来,做娘的叫端妹子去看看六叔有没有醒。
厅屋里那架钟懒懒地报着时辰:镗,镗。打了这么两下就再也不肯打了。
谢老师就走到竹床边把他堂兄弟叫醒:理由是他们如今该商量一下正经事,不能老贪睡。现在已经是七点钟了。他还装副关切的脸色告诉别人:睡多了会伤脾的。
可是他们并没谈什么:哥儿俩都很累,脑子也有点昏。谢标六倒着实想好好讨论一会,不妨多耽搁些时候。不过堂哥哥摇摇头,拿手摸着太阳穴,声明他这当儿什么事都想不上来。最后他脱了鞋子,哼了一声,架着势要躺在床上去,嘴里用种挺沉着的声调说:
“你明天再来罢,唔。”
于是一连两天,他们都跟那三个兵大爷谈着。谢老师用的是旁敲侧击的方法,提醒他们对付罗二的事,好象他们欠了他一笔债似的。一面要补救一下请客时候他那些过火的举动,他就发了些议论:说明天下之中顶要紧的是一个义气。他挺着个手板打手势,假牙齿动呀动的——把听众的视线都吸了过去。他用着七成教训的口气。那三成就表示他们到底够得上朋友,因为他们正有着这种道德,他跟他们都是很讲究这一套的:这么着他们昨天答允帮忙的话就有了个约束。
“朋友顶要紧的就是这个义气,唔。不守信实的,卖朋友的——那是禽兽,是畜生。呃,是吧?”
那三个象听长官训话时候的脸色。有时候就挺挺腰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那是。”
“所以呀,”谢老师赶紧接上去。“对朋友不起的就是无义气——就不是人!”
那位广货铺老板可没拐什么弯,他只用着批货时候谈买卖的劲儿,从正面来打交道。他要的是正正式式提出个办法。
易良发就捞了一捞袖子,又提到从前他跟别人为了高粱秆闹的别扭:
“你放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遇到了这号人,这可不能放过!”
“那你——那你——?”
易良发会意地瞧了犹开盛一眼,可是兔二爷嘴快:
“搂!”
接着易良发呸地射出了一口唾沫,也嘟哝几句什么,还把手掌拍拍胸脯。
谢标六可把那三个拖拢来,把脸子凑得很近,小着嗓着商量着,时不时还瞟他堂哥哥一眼。两片嘴唇不断地动着,眼睛鼻子也跟着扯着扭着。对面几个不安地眨眼:觉得有阵雨点打到了他们脸上。
耳房的那片门帘突出了点儿,老在那里动,有时候还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时候谢老师没言语,只安然自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抽他的水烟,仿佛事不干己似的。别人一开口,他就把衔着的烟嘴子用舌尖子顶着——免得它呼呶呼呼呶地叫。纸媒子让它尽烧着也没管,一个劲儿盯着地上发愣。
那边终于想出办法来了。这似乎是犹开盛的主意:他们要多邀些弟兄打到罗花园里去,再不然就冲进棋盘角的篱笆——把罗家的人揍一顿。
那突出的门帘忽然扭了一阵,听见它后面小声儿嘶嘶嘶的。
可是这位掌柜的张大了嘴:他一下子不知道用哪个办法好。
犹开盛嘴唇用力地缩着,瞧瞧谢老师,又瞟那门帘一眼,才把视线回到谢标六脸上。易良发跟兔二爷可上了劲,竟象发了饷,商量着要怎么乐它一下似的。他们认为那姓罗的经不住他们几下子捶,那些清客也挺容易对付。
掌柜的可给他堂哥叫过去了:谢老师认为他们的办法不妥当。
“人手太多是不行的。将来一旦闹穿了如何办呢,我跟你?”
“那怎么办呢?”谢标六扬起了一双眉毛。
“只有——只有——狙击这一法。”
“什么?”
谢老师稍为停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答:
“只有一个办法,唔。罗二是常常出门的,我晓得的。等他出门,就在半路上截住他……”
没等他说完——他堂兄弟就一转身走开去,连要补一句“你切莫讲是我讲的”这些话也没来得及。
谢标六说出了这个好主意,他们虽然承认这个办法很对,不过没刚才那么痛快。并且谢家兄弟还再三嘱咐,只要把罗二爷打一顿就完事,还不能下手得太重,不然出了人命案就不是玩意账。
兔二爷笑了一下:
“你们就是不干脆,嗨!”
广货铺老板凑过脸去,不放心地再追问一句:
“就是这样办了,是不是?就是这样办了?”
“好罢。”
就这么着,他们静静地等着那个机会。谢标六一天要来两三趟,报告一些罗花园里不相干的新闻:姑太太偷人,罗少爷害百日咳,诸如此类。
谢太太在门帘后面听了这些非常快活,走起路来把脚后跟顿得更重了些。有时候她就忍不住要兴奋地问问她老爷:
“要打罗二一顿啊?”
她老爷向来不在女人跟前泄漏什么,总得叱开她,叫她别多管闲事。于是她只好差端妹子去问六叔。
六叔可只起劲地喷着唾沫星子,回答了这些话:
“我说你等一下子好了。嗯,有把戏看,有把戏看。那些侉子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谢老师也高兴得连心都痒起来。不过他很镇静。他仍按照时候到随缘居去,程三先生他们跟他谈起罗二爷,他就用旁观者的神情来应付着。心跳得有点震耳朵,脸上微微有点发烫,眼睛里露出了光亮:他现在已经把胜利的快感预支了点儿过来。谈到罗二爷的时候,他的口气就带着可怜别人原谅别人的成分:好象清明那天受辱的不是他,倒是罗家里。
一回到家他就得问一“六叔来了没有?”“怎么样,唔?”然后再去看看那三位客人有没有出去。有一次他竟到柴房里去看他们,忍住那里的大蒜臭和别的什么坏味儿。他老是跟他们谈起他们从前在家乡里的事:他认为这些是顶有用的文章。
他们要是不在家,他就得嘟哝着埋怨他们,甚至于骂他们是野马:仿佛他是他们的身主似的。
可是那个机会终于来到了!
这天谢标六急急忙忙奔了进来,喘得胸脯都要爆破的样子,在压低着嗓门报告一个好消息。他结里结巴说了好几遍,别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罗二爷明儿一大早要到万柳墅去,而且是一个人去。
谢老师一跳:
“直的?”
“哈呀,怎么不真呢!”谢标六脑顶上冒着热气,汗水跟唾涎汇到了一块儿往地下滴。“他连轿夫都定下来了——他叫引牙子他们明天早晨去抬轿子。”
这桩事得赶紧告诉那三位副爷。
可是家里没有他们的影子。
谢老师额上突出了青筋,着急地顿着脚,那几颗假牙齿就起劲地跳着。
“真混帐!真混帐!吃倒死会吃,办起事来就找不到他们!只会吃,猪一样!——听你好多都吃得下!吃了不做正经事,一个也找不到!瘟家伙!瘟家伙!快上街去找他们呀!——光着眼睛看我有什么用呢!”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直等他们回家才定了心。
事情可决定得很快:明早他们三个到观音坡去守着,等那轿子来。那地方不大有人,很冷清——正合适。这回的商量也还是由谢标六出面的。
那三位兵大爷刚一听见了这个消息,都上了劲,好象他们早就等不及了,巴不得马上动手似的。可是一谈到怎么样布置,他们刚才那一阵子的兴奋就全都过去了,并且叫他们干这些——还有点嫌不过瘾似的。
犹开盛到底年纪大几岁,想得也周到些:他认为穿着军服去可不大那个,顶好是借三套便衣给他们。
“小褂裤也成。随便什么。”
这叫谢家两兄弟踌躇了会儿。谢标六知道他堂哥哥小褂裤很多,随便拿出几套来就行。可是谢老师主张两个人分担,接着又怕自己的衣裳太小了不合身。最后他下了个大决心,很大方地走到房里去寻。
外面的人听见谢太太咚咚咚地在走路,开箱子响。端妹子也似乎放下了笔去帮着搬东西。那两夫妇在叽叽咕咕小声儿谈什么。
好一会谢老师才走了出来——空着手。
“然而不行。我的小褂裤都太小了,唔。你去拿几套来罢。”
“不过我是……我是……”
“快去呀!借几身小褂裤就蚀了一块肉么!这还是大家公上的事哩。”
他一直瞪着那双三角眼瞧着堂兄弟走出去。
大家闭着嘴。那三位朋友互相看看,又瞧瞧谢老师。
谢老师拿起水烟袋来,抽了一袋之后,就用种劝告的劲儿叫他们小心。声音里和着烟,听来觉得隔了一层板壁。他主张明早出去的时候还是穿军衣,这么着走在路上就不惹人注意。小褂裤呢,用报纸包着,到了观音坡再换:事情完了仍旧穿上灰布衣。这里他忽然把纸煤在烟袋上一敲:嗨,他刚才忘了叫六弟带几张报纸来!
他渐渐又跟他们谈得上了劲,又不知不觉来了那种亲热的派头。右手用劲地摆动着,热心地叫着,用出他的假嗓子。
“只有你们够朋友——肯帮忙。你们有这个义气,我——我——我一生一世都记得你们。将来我总要对你们表示一点……表示一点……呃,唔,我总要……唔,我总——我总一生一世都记得你们!”
[book_title]第五节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谢老师打随缘居回家,他就知道那件事已经干过了,干得很顺手。
那三位兵大爷七嘴八舌地叙述给他听,夹杂着许多骂人的话。他们说得太起劲了,就顾不着对方懂不懂,竟用了他们各人顶道地的家乡土语。几只膀子一齐动着,几张脸在晃着。易良发捞起袖子,很重地拍一下兔二爷的脊背,告诉别人他那一掌没打准,只拍到了罗二爷嘴上——也许打掉了牙齿。他有说不出的那种嫉恨,简直把那个姓罗的当做他家乡的仇人看待了。兔二爷抢着说他对那个什么罗二爷脸上吐了口唾沫,他知道那些脚色顶怕的是这一手。犹开盛笑了笑,打一打手势,嘴动着骂了一句什么。
谢标六把那双“八”字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成个椭圆形,挂下了那只下巴,瞧来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点嫌多。只要听懂了一句话,他就得叫:
“真的呀?……哈,他娘的!”
其实他现在是听第二遍。可是他仍旧那么觉得出奇:心跳着,全身的肌肉在抖动着,兴奋得直喘气。他仿佛在听着一个菩萨显灵的故事:自己巴巴地想着的是人力办不到的,天兵天将可叫他心满意足了。并且他们是成就了功德不望报的。
可是谢老师轻轻皱着眉,用心听着他们,也还是听不大明白。他紧紧闭住嘴唇——用力得发了白。他拼命镇家着自己要把他们的话抽个头绪出来。
大概他们在观音坡守着的时候,那里没有别的人。他们把脸子涂上黑泥。不多大一会罗二爷的轿子就来了,他们用步哨问口令的声调叫他站住。好象他们还折了一根树枝当武器——把三个轿夫吓跑,似乎有一个轿夫还挨了一棍子。然后他们拖罗二出来:揍了一顿。伤势大概不算很轻,那家伙嘴呀鼻子的都淌了血。
以后呢,以后他们就大大方方回到镇里来:谁也没注意他们。
谢老师牙齿在哆嗦着,心窝里麻痒痒的。血管里似乎有些热东西注了进去,全身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大笑出来,于是拿舌尖放到两排牙齿中间嵌着。
这世界忽然光亮了许多。那些用了几十年的茶几椅子一下子变成新的似地那么可爱。上面那幅“三星图”的颜色也鲜明起来。
他一辈子没这么快活过:仿佛他幻想了几十年的地位,怎么也巴不到的那种非常地位——一下子到了手似的。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喝醉了似地眯着一双眼睛。心还在很急地跳着。牙齿还在颤着。他一面在领略那个满足得沉醉了的味道,一面拼命制住了这种劲儿——不叫露到脸上来。
太太跟小姐在房里小声儿谈着,象中了头彩那么又紧张又欢喜。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太太就似乎故意要外面听见地提高了嗓子: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哼,在地方上做恶人吧,好了,到底有了报应!”
什么地方发出了一两下叹声。
谢老师眼睛张大了些。摇一摇上身,把脸子转向着那三个客人,他居高临下地问:
“唔,那你们对他讲了什么没有呢——对罗二爷?”
他们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跟自己同伴彼此瞧了一眼,仿佛这些事值不得一谈的。兔二爷眨眨眼皮,满不在乎地吐了口唾沫。
“说来着。”
他们一把罗二爷打轿子里拖出来,马上就一口唾沫射到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尖子叫:
“我们揍你!好,你这小子!——仗着势打上了篱笆,不许别人上坟!谢家的坟山是你的么!妈的,揍你!”
于是他们才动起手来。
可是谢老师给震了一下,站直了身子。他眼睛成了两个三角形,脸拉长了许多,嘴唇抽筋似地开关了两下。这么着过了会儿他才迸出一句话来:
“啊呀,怎么跟他讲这些话!……这些话怎么可以讲的呢!啧,唉!……”
“什么?”犹开盛搔搔头皮,慢慢转过脸去瞧着两个同伴——他们在下唇上搁着一段舌子。
[book_title]第六节
这件事叫地方上的人哄了起来。他们各种人用着各种话来推测着,这么发展下去就成了许多不同的说法。有些人确定是观音坡白天里出鬼,那里死过几个灾民的。还有些人以为是罗家的佃户勾通了外路来的土匪。也有人猜这件事是副爷们干的,说不定有一天会要兵变。
许多家人家就在白天里也关上大门。
谁也想打听打听清楚,都设法要知道随缘居里传出来的话:地方上的什么新闻,只有那家茶店里最先明白。
那些茶客也不断地议论着,一个个跑到程三先生跟前问罗二爷的伤势。他们还想要知道程三先生的意思:他以为这些行凶的家伙是谁呢?有人主使么?
程三先生赶紧吞下一口茶,点了点脑袋。行凶的一共有多少人,罗二爷自己也没有明白,大概总有四五个吧。他们脸上都涂着黑东西,身上都穿着白大布大襟褂裤。可是一听那些侉腔——就知道是些兵大爷们。不过当然弄不明白是哪几个。现在李营长不在镇上,罗二爷打算请劳副官去调查一下。
至于有没有人主使——程三先生可没说。他只是低声告诉别人:那些凶犯还对罗二爷交代了几句话,一听这几句话,这就很容易想得到这后面有谁在指挥。
“哪个呢,到底是?……那些打手讲了几句什么话呢?”
可是那位罗二爷的亲信人只摇摇头,抱歉地笑了笑,声明这些是不能够随便泄漏的。
有几位立刻想到了罗二爷最近结的仇家。于是有几张嘴凑近几只耳朵说出了这个意思。
过了会儿程三先生自己也忍不住了,他声音更放低了些,让别人知道那些凶犯对罗二爷说了什么。接着扫了大家一眼,再三嘱咐他们——别把这些传开去。
所有的脑袋就都晃动起来,嘴里小声儿吹出了“谢老师”这些字眼,听来就只是些“西西嘶嘶”的声音。并且照例还加一句——
“千万莫讲出去啊。”
连掌柜的也走了进来,手搔着光脑袋,盯定了眼睛,要知道他们谈什么。堂倌们提着个开水壶站在半路里,把脸子想法挤进人堆里去。
先前咬别人耳朵的那几位就拍一拍自己大腿,叫人别忘记他刚才没有猜错。
那么罗二爷就这么算了么?
大家巴望什么好事似地瞧着程三先生的嘴。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罗二爷一下子不好怎么下手。谢老师到底是个区董,在地方上有点声望。谢老师还在省城里那家了不起的人家里教过书,直到现在还有点交情。
罗二爷踌躇着。茶店里也有人顾虑着:
“如今一点真凭实据没有,要是指定他是主使的人,要对他怎么样,事情就闹大了——他从前那个东家不出来帮他说话么?”
于是有个沉重的声音在许多耳朵里响着,告诉别人谢老师在地方上的这点儿声望,也是省城那个东家替他造成的。
有些人可记起了罗二爷的伤势,就马上装出一副关切的脸子,仔仔细细问着程三先生。一面他们很吃惊地插进一些话来:什么,恐怕打断了一支肋子骨?膀子也受了伤么?原来罗二爷请中医治内伤,请西医治外伤。于是有几张嘴对中医西医都说了点意见,接着还介绍了几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灵方。一位尖脸的中年人可摆摆手叫别人别多嘴,他主张罗二爷该喝点童便——这比仙丹还灵。
谈话转了方向:他们对这些药方有了一场大辩论。
谢老师一进来,大家就一个个回到自己位置上,谈声也一阵一阵息了下去——象一阵风从近刮到远处,然后没了一点声息。只有这里那里发出一两声故意似的咳嗽。
沉默。
掌柜的伸着他那个光脑袋,对门里吃惊地瞅了一眼:这随缘居打开张一直到今天——从来没这么静过。
堂倌们那些叫喊逗得大家都吓一跳。茶炉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响声——在现在仿佛太不相称似的。
许多眼睛都在偷偷地瞟着谢老师。
谢老师可很明白地方上的风声,也打听到罗二爷发了狠劲。可是他还是那么打着招呼,爱笑不笑的,只是嘴角在打颤。这叫人难堪的沉静对他简直有一种威胁,他料得到他们刚才谈了些什么。他就好象怕有谁向他动手似地轻轻耸着肩膀,手也在暗底下做着要招架的样子。步子踏得非常小心:打算不叫它发出一点声响。他悄悄拖正那张靠墙的凳子,把水烟袋挺谨慎地放到桌子上。
远远有人在低声谈话,听着叫人以为这是小鱼在水面上吃东西。
什么地方有谁咳了两声。
程三先生把屁股移动了一下,脸子对着谢老师微笑着,满不在乎地提到了昨天那个乱子。
大家又都闭住了嘴,连呼吸也停止了似的。程三先生的嗓子就震得别人耳朵疼。
谢老师脊背上一阵冷。他颤着嘴唇,努力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真的呀?”
接着他马上想到这句话不大对劲,于是又轻轻地补了一两句:他听说有这么回事,可是他不相信。
“果然是真的呀?”他往别处瞟了一眼,哆嗦着嘘了口气。
可是他感觉到别人眼色里有着一点什么恶毒的东西。大家都眼巴巴地希望他有点灾难。他们用的语句都是含含糊糊的——叫他摸不清那到底是热是冷。
他记不起抽烟,也没去喝茶。手掌上湿渌渌的全是些汗,指尖也有点发冷:要动一动都没这个力气。心头一阵阵发紧,觉得有人抓住了他。他极力想听听别人说什么:只要有谁一开口,他赶紧就转过脸去。可是老听不出一点道理:他的领悟力发了麻,耳朵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在叫着。
“然而——这或者是昨夜里没睡好之故,”他对自己解释。
昨夜他的确一晚没睡着:老是想起犹开盛他们对罗二爷说的那句话。屋子里只要稍为有点什么响动,他就得吓一跳。仿佛以前那和次兵乱的年头似的。一大早他就起了床,在屋子里踱着,一会儿又站到那扇纸糊格子窗跟前——听听院子里有什么声音没有。他老感觉到有种什么不好的预兆,时不时要怔忡一下。于是他又踱起来,一面打算着今天要做些什么事。躲在家里总不是个劲儿,随缘居还是得照常去。他该镇静自己一下:在别人跟前该拿出那副满没有什么的样子来。
然而这一手他没有办到。他提心叫胆地问自己:
“他们一定晓得了,一定晓得了,这些瘟家伙!”
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身子在空中飘着。一双脚也没了弹性:那条小石子砌的路似乎变成了棉花那么软的东西。步子不由自主地一会儿快,一会儿又等着谁似地慢慢移着。走几步就回头瞟一眼:他总以为有谁在后面跟着他。
家里象没有人住着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是个把蚊子叫也听得很明白,耗子在屋子角里打滚,挂着的字画给风吹得轻轻地动:这些响声都放大了几十倍,可是听来叫人更觉得寂寞。
端妹子在静静地写着“九成宫”。太太走路也放轻着步子,说起话来就捣鬼似地把嘴凑到别人耳朵边。
有时候柴房里漏出了点笑声。那三位兵大爷成天地呆着不出去,蹲在泥地上掷骰子玩。兔二爷老是输,逗得那两个直乐。
谢老师很快地走到房里,把房门上了闩:好象他们的声音是不吉利的。
柴房里可又透出兔二爷的粗嗓子:
“这回准得赢你们的!”
一会儿他们哄的笑了起来:兔二爷掷了个“幺二二”。这失败了的人动了火,抓起骰子来对它们吐了口唾沫,一把扔到沟里。
这些谢老师都听得很明白:不知道怎么一来——他思想忽然触到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上面,碰着了他的隐痛的地方。他站起来又坐下去,肚子里仿佛有融化的蜡在滚着。
易良发又在哼他的蹦蹦调。犹开盛嘟哝着似乎在问什么,可是没谁答腔。兔二爷大概闲得无聊起来,想起那副扔掉了的骰子,就拿根蔑棒在阴沟里掏着,一面不耐烦地骂着。
上房里坐着的主人咬着牙,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想结结实实把那三个家伙捶一顿。他右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扭着,眼珠子盯定了帐檐上的“早生贵子”。
“他们说不定要乱讲……”
一下子一他那顶可怕的模糊想象叫他几乎发狂:他跳起来往里面房里走,马上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仿佛要找个地方躲一下。一面他用尽了力量来制住自己:怕一个不留神他自己会乱叫乱跳。
这晚他又没睡好。
谢标六整天地在外面奔着打听消息,隔不了两三个钟头就得来一趟,压着嗓子向他报告敌方的动静。别人对这件案子可一步逼进一步。
李营长赶回镇上来了:他要彻查一下,那几个凶犯到底是不是他部下。县里也打算追出那件事的头脑来。龚县长发了脾气:青天白日出了这个乱子,在治安上大说不过去。许科长到罗二爷那里去慰问过两次,还转达了县长的意思。罗二爷说他已经知道了主使是谁,要是三天里找不出凶犯,找不出证据,他也要买打手来报复一下。
谢老师喃喃地说:
“听天由命罢,听天由命罢。”
把冰冷的手贴到了滚烫的额头上:他承认他没力气挣扎了。
对那三个侉子——他想尽方法不跟他们见面。他连早晨洗脸刷牙的事也搬到房里来做。房门老是上着闩。每逢进院子,他就用那种跟他身分很不相称的快步子走着。只要一看到他们的影子,他就打个寒噤,象看到了一条蛇似的。可是别人偏偏要跟他打招呼,还想要攀谈几句。谢老师只好随便点点头,费力地笑一下,鼻孔里哼两声,不停脚地赶快走过去。
他不时压着嗓子警告太太小姐:
“千万莫去惹他们:那些家伙是惹不得的。”
听见他们三个的声音,就仿佛听见猫头鹰哭似的,他得哆嗦一阵。他懊悔他不该跟他们搭上了交情:现在跟他们见面的时候要干脆不睬——那就办不到。
“见了鬼,见了鬼!怎么让把柄抓在他们手里呢。”
于是他把谢标六拖到屋角落里,颤声解释着:
“呃,六弟,我跟你心里明白:那个路径——我们并没叫他们去干。那是他们自己干的。我跟你不过谈了谈罗家里的情形,于是乎他们出于义愤……”
哥儿俩眼对眼盯了会儿。谢标六才把视线移到了地上,说话的声音在嗓子里打滚——没完全吐出来:
“不过罗二爷着实上紧,想要抓人……他们大家都……”
“你真蠢!”堂哥咬着牙。“那三个侉子——难道是我们叫他们去打人的?我们讲了这些话没有,讲了没有?”
谢标六把腮巴子的皱纹皱了起来,记起了一点糟糕的事:他有好几次跟那三位兵大爷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他拼命想一想——他有没有吐出过那些明白的话头,譬如“去打罗二一顿呀!去打呀!”这些。他们商量要干那件犯法事情的时候,不总是由他谢标六出面的么?
他嘴张得很大,让唾涎淌到了下巴上。好一会他就打牙齿中间迸出一句话来:
“嗨,操得!真不景气!”
接着屋子里只有他们呼吸的声音。
谢老师两手撑在桌子上。因为有个分担那件祸事的人在他面前,他稍为定了定心。他觉得那三个老粗老呆在他家里,总不很稳当,想要谢标六劝他们到外面去走走,顶多是搬一个地方。
可是他堂兄弟伸出手来动几下:又象是摇手,又象是招架:
“我不去讲,我不去讲!”
“喷,你真是!”
做哥哥的努力忍住了怒气,在屋子里踱了一转又站住:
“再不然就这样:把柴房门封起来,另外开个门。象如今这样,他们出出进进都要走我们这里,总不方便。至于做门的工钱——我跟你二一添作五……”
谢标六没言语,瞪着眼瞧着自己的一双手,象没听见别人的话。这么愣了两分多钟,忽然肩膀耸动了一下,一脸的肌肉都皱得缩起来,用着哭腔叫着:
“要是把我们抓到了牢里去……唉,真不得了,真不得了!家里有堂客,有儿女……真不得了……我的铺子又怎么办呢……”
这天程三先生忽然待谢老师特别客气。他用着一种向别人讨教的口气谈到钱南园的书法了不起,只是很难学:要象谢老师这么临得了他的骨髓的怕没有第二个,就是罗二爷也佩服这一手的。
说着就向别的桌上瞟一眼。
谢老师提心吊胆地听着,嘴角在抽着痉,那双手似乎没地方安置:在自己大腿上放了会儿又给搁到桌子上,用中指在褪了漆的木器上擦了会儿又收了回去——两手捅到袖子里,可是热得掌心出了许多汗,于是又抽出来。
程三先生啜白干似地呷了一口茶,就把脑袋凑过去,仿佛把谢老师当做自己一家人看待,问他有没有得到一点那件案子的眉目。
谢老师怕自己的嗓子会发生异样的声音来,就闭着那两片发白的嘴唇,只摇摇头。
一屋子的眼睛都往这边瞟着,脸子挨着脸子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就是同桌的人也不言语,侧着脸听他们谈天,装做没注意的样子。
那两张脸更凑近了些,叫谢老师闻到一股柑水样的味儿:他仿佛要忍受着这个来消灾弭难似的,并没把鼻子掉开。
程三先生告诉了他许多话,一个个字都有弹性地在他耳朵里跳着。口气里带着哀求别人帮忙的那种诚恳劲儿,以为这件事只要谢老师动一动嘴就能办成的,并且还报告了一个有利于对方的好消息。
“罗二爷只要正凶,不问主谋。”
“什么?”谢老师的肚子一抽动,打丹田里迸出了一句问话。
那个又热心地把这好消息叙述了一遍:
罗二先生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愿意牵涉到主使的人——他不追究这个。他只要查出正凶来就算了。
一下子谢老师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脱了节:手掉到了大腿上,脊背往墙上一靠。皮肉也解体了似的。他觉得他掉到了不寻常的温度里面——不知道到底是冷还是热。可是背上头上都冒出许多汗来。肚子里老反复着:“他不追主使的人,他不追主使的人。”
冲着程三先生的脸紧瞧了会儿,他象做了太吃力的苦工之后一下子休息下来似的,吸足一肺的气嘘了出来。
他为了要回家去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提早走出了随缘居。
大家拿视线送着他:那些眼睛象水面上的月影那么闪着亮。他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程三先生追了出来,在他耳朵边加了一句:
“这些话千万莫漏风,千万。”
一走到街上,谢老师又嘘了一口气。他慢慢移着步子,在领略着脚板踩在石子路上的味道——觉得有种轻微的快感。
天上流着一球球的白云,每一团的边上都带着点灰褐色。风飘到脸上很舒服。
他那件汗透了的小褂子贴在背上冰冷的,他摇一摇肩膀,步子跨得很大方:没再疑心有人在后面跟他。一面耳朵里咭咭刮刮响着程三先生的话声,嘴里就咽下一口唾涎。他只要一想起这几天他自己那种害怕得怎么也镇定不了的神情——竟有点害臊起来。
“然而其实没有什么,唔。”
罗二不会怎么下他的手。他这么一轻松,就觉得他竟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嘴角上现出一下隐隐的微笑,脑子里掠过一个不相干的想头:他似乎可以做个好人——叫那三个侉子悄悄地逃掉罢。
可是他进了屋子仍旧闩上了门。他决计叫自己冷静一下,心平气和地坐在书桌边,右手在眉心里轻轻地抹着。他考虑着他该怎么对付:这会儿是个顶要紧的关头,并且他还得弄明白程三先生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么过了十多分钟,他站起来踱着,两手反在后面,他到桌子边站了会儿,看着端妹子写“九成宫”。小姐瞟了他一眼,抓笔的那双手有点儿把不稳起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又踱了开去。
太太在画自己的鞋样,有时候鼻孔里吸一两声,或者用手拍一下蚊子——腮巴肉就给震得一荡。
谢老师在太阳穴上很快地搔了两下。他急着要决定一下办法:他全家的命运怎样——就全在这一着。
十一点钟一敲过,忽然谢标六奔了进来,他似乎不知道房门上了闩,只是一个劲儿冲上去,那扇门就叫着弹了一下,等端妹子开了闩,他赶紧跳进了房,一把拽住了他堂哥哥。
“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找你讲话……他他……他在随缘居……他找你……”
一家人都停了动作,连出气也屏着,睁大了眼睛——等那张水淋淋的嘴巴交代下文。
谢标六抓着拳头在空中晃着,一双脚乱动着,嘴里把同样的话混着唾沫星子说了好几遍。他转开身子往前跨了一步又打回头,捏着拳头在桌上敲了几下,于是重新零零碎碎告诉别人:劳副官到随缘居去找谢老师,现在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叫我来请你,他叫我……真不得了,我们屋里都有堂客有儿女……”
谢老师哆嗦着拿起了水烟袋。
太太主张他不要去,她认为劳副官他们没什么好心。可是她老爷理也不理,只嘟哝了一句:“妇人之见!”于是她尖声哼了一下,也管不着那许多规矩什么的,一面对小叔子很快地迸出一些不明意义的话,一面颤声叫着菩萨的名号。
小姐两手用力地绞着一块手绢,发慌地哭了起来。
可是他们的家长走远去了。他步子倒踏得很稳的,不过脊背上又淌了汗,风吹过来竟象有热东西戮着他的脸。
劳副官一瞧见他就站起来打招呼,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这位军官个子很大,可并不显得胖:那身灰布中山装透出了那副挺出的胸脯和圆肩膀。苍白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好象用木炭勾出来似的。
这里的茶客已经走了不止一半。靠窗的这一桌只有这位军官跟谢老师。
谢老师老是干咳着,一面拿出东道主的派头来给对方倒茶,还问别人用过早点没有。
那个似乎不太懂得这些客套,只用了很简单的语句告诉谢老师——他是专程来找他的。接着马上谈到了正题上,一点也没绕弯。
“我是为观音坡那件案子——找您商量来的。”
这种干脆态度叫谢老师打了个寒噤。他勉强地笑着。右手按在茶壶盖上,视线打别人脸上移到了那件灰布中山装——颜色褪得成了黯白的,只有挂皮带的地方显出鲜明的灰色。接着又瞧着对方那双手:生怕他陡地掏出小洋枪来逼他到牢里去。于是他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紧得五脏六腑一阵阵的胀痛。
可是劳副官始终保持了那种又谨慎又客气的样子,仿佛在别的部队的高级长官跟前接洽公事似的。略为报告了一下那天出事的情形,就正式提到了谢老师:
“您一定知道点儿:到底那些凶犯有几个,是些什么人——是不是我们营里的。本来地方上除了打土匪什么的,别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这件案子大家都说是我们营里的弟兄干的,我们就得查明是谁。所以我来找您商量一下。”
谢老师那张长脸成了灰色:
“呃,然而我……我……”
“呃,您听我说,”那个微笑着摆摆手,喝了一口茶,几个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准备要说许多话的样子。
趁这当口谢老师给添上了茶。手指可发了软似的,连茶壶也拿不动,壶嘴里出来的黄水就象一条绳子那么晃着。他费了大劲放下茶壶的时候,壶盖也差点没摔到地上。
有几位茶客照规矩该回去了的,现在他们可甘愿多呆一会:斜着眼珠子注意地瞟着这边。
那位军官的嘴不停地动着,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画着。
谢老师那绷紧着的脸渐渐松了点儿。过会儿他透出了一口长气。这么过了两三分钟,他竟拿出平素那副舒坦劲儿抽起水烟来。脸上的皱纹也没象先前那么打着结,只是那副憔悴的颜色还没去掉。他向劳副官那面移近一下,把拿着纸煤子的手伸开得远远,小声儿地问:
“然而这样看起来,早晨程三先生对我讲的那些——想必真的是罗二先生的意思了?”
“对,”那个的声音很沉重。“主使的人决不追问:龚县长跟我们营长也是这么个意思。现在您要是不肯帮忙,那——将来我们自己查出凶犯,那就得牵连到许多人。”
谢老师踌躇了一会。他知道对方在瞧着他,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来,只盯着桌面上那些疤。这位副官的干脆劲儿虽然叫人不会疑心什么,他谢老师可总要想得周到些:要看清这是不是给他当上。
对方拿起他的黑毡帽在手里玩着,这里停住了动作:
“您放心,这绝不是什么圈套,谢老师。我还卖您这个朋友么!罗二先生说往后他得给您个凭据,我们营长也可以向您担保:这案子没您的事。大家全要请您帮这个忙,不然的话……”
“我晓得,我晓得,”谢老师定着一双眼睛,嘴唇没力气地轻轻动几下。
劳副官喊着堂倌。一面站了起来,把帽子戴上。
“请您考虑一下罢:我下午四点钟来领您的回音。”
那个全身一热,心一跳:象想到了情妇似的。他觉得他的敌人这么放松他,总有点儿别的玩意——这玩意他仿佛很知道是些什么。可是他得咬一咬牙:只要别人放一条生路给他,他甘愿牺牲一点儿,于是他心又一跳:现在这当口竟成了他一生命运的关键,他隐隐觉得也许会因祸得福,要是他干得好的话。
好象把他紧紧绑在凳子上的绳子一下子就解开了似的,他轻松地站了起来。对劳副官摇摇手:他抢着要把茶钱写在他自己的帐上。接着对那个堂棺解释着:他早晨也泡过一壶的,这回只能当是他出去一趟又回来,因此拢总只能算一壶茶的帐。
可是那位军官已经掏出了铜子。于是谢老师一把挡住,假牙齿动呀动地说他的理由。一直等掌柜苦笑着承认了这办法,他们才走出来。
劳副官右手在帽桅边随便一举,再叮了一句:“下午四点钟。”
街上那些屋子衬在一抹白云下面,黑的显得更黑,白的显得更白。什么东西都很新鲜明亮,这叫谢老师稍为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竟象在房子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初次上街似的。
前面谢标六迎上了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魂那么九死一生地叫:
“你还在这里呀!我当你是……”
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他刚才急得要上吊,可又不敢公然跑进随缘居去。他右手背不住地抹着嘴角,鼻孔里咻咻地喘着气,又结里结巴问堂哥哥谈话的结果。
堂哥哥冷冷地瞟他一眼:
“慌什么呢!——真是大惊小怪!”
这位广货铺老板跟着走着,想说的一大串话都没法发出声音来。只是让两只手忙着:一会儿抹抹汗,一会儿擦擦嘴。
一进门可又遇见那三位副爷。他们象瞧见了他们长官似的,带种畏缩的神情站正了身子。对谢老师用一半鞠躬一半点头的姿势招呼一下,嘴里还嘟哝了句把什么问候的话。
这回谢老师干脆不理会,低着脑袋一直没停步子。谢标六就发慌地瞧瞧他们三个,又瞧瞧他堂哥哥。
马上房门訇的一声响,“喳达!”——上了闩。
易良发愣住了,他紧瞧着犹开盛,又向上房那边扫一眼,小声儿问:
“怎么回事,这是?”
“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兔二爷唾出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太太小姐都打厨房里赶到了房里,对谢老师摆出一副又担心又惊慌的脸色。太太相了相老爷,就殷勤地叫端妹子替爹爹泡茶,还忙着找出老爷的旧鞋子来给他换:仿佛谢老师这趟能够安然回家,值得她这么来奖励他。等什么都舒齐了之后,她马上就问到那件案子。
谢老师站了起来。于是三双眼睛都跟着他身子往上移了一步。
“一下子讲不清,”谢老师说。“我自然有办法。……你们总是慌做一团,一个小小波折也经不住。有什么用呢!”
一吃了中饭他就穿上了马褂,一句话不说地就走了出去。
家里都睁着眼瞧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儿: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从他那平静的脸色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祸害。太太就一下子惊醒了似的,叫端妹子到门口去张望一下——她爹往哪一方走。
那位家长出门就往南头那边去,当然不是去找六叔的。
娘儿俩瞎猜着。做娘的有点埋怨老头儿——总是什么事都不肯说,叫家里人不放心。其实她有时候也有好主张,可是别人不听她的。这里她忽然住了嘴,侧着脸听着。于是她们听见那三位副爷在溜着侉腔哼小调子,还咕噜着说话。她脸上马上沉了下来,好象有乌鸦叫似的,呸地吐出唾沫,赶紧就拖端妹子逃到里面房里,还叫她卜个牙牌神数看看怎样。
可是她们的谢老师正在不快不慢地走着,步子拿得很稳,显见得他很有把握。
二十分钟之后,他由门房师爷带进了罗二爷的书房。
罗二爷躺在藤床上,从脑顶齐下巴包着白色的布条。小膀子上贴着真正北京货的狗皮膏药。右手时不时去摸自己的胸脯。他今天可很有礼貌;客人一跨进门,他就吃力地点点头。
靠书柜的一张红木藤心椅上坐着程三先生,也规规矩矩对谢老师打个拱。
谢老师瞧着那位那副七孔八伤的样子,腮巴子跳了一下,他缠不明白现在他自己是在感觉到痛快,还是在可怜着别人。他掀着鼻孔没声没息地透出一口长气。
那碗蓝花盖碗的泡茶呈到了他面前,他于是觉醒到了自己的地位,就打定主意要开门见山地说个明白。他稳重地把上身转向着罗二爷那边,脸上堆着笑——眼角边打起一把扇形的皱纹。
“我是有一件事来向二先生请示……”
主人拿右手动几下,打断了谢老师的话。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提高了嗓子叫别人知道他自己的意见:这还是程三先生劳副官他们说过的那些。
谢老师老哼着:“是,是,”一面把上身往前面弯一下。有时候就得瞟程三先生一眼,那一位可在抹着胡子,滚圆的脸上埋着微笑,看来竟有点福相。
说话的人似乎要表示郑重一点,这里坐了起来,他跟程三先生互相瞅了一下,歪着嘴角吸口气,用食指打着手势说:
“我向来讲一句算一句,我讲的不问主使的人就真不追问。冤家宜解不宜结。叫人家坐十年大牢,于我也没什么好处,是不是?不过我既然给了你这种方便,你也该帮我一个忙,棋盘角你们府上的祖坟,要请你们迁动一下,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谢老师的腮巴肉忽然抽动了一下,声音也打了颤:
“这个,自然要那个的,自然要……至于地价的话,自然要请二先生酌量,二先生随便赏一个……”
二先生第二次摆摆手打断他,认为这件事不妨待会儿再谈。现在顶要紧的,是那解冤除仇的约言得给一个不含糊的担保。
“正凶非查出来不可,李营长跟龚县长都追得紧。此外——哪个忘八蛋才牵涉到别的人。……老程,我们昨天的那个稿子呢?……谢老师你看,我要给你凭证的。”
于是程三先生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悉而随便,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来。他扑在桌上,对谢老师指点着那张东西谈着。有时候罗二爷还得插句把话,好象他俩在演相声。
原来姓罗的打算要把那天的事当做路劫案报上去,这么就无所谓什么主使不主使了。这张稿子算是由地方上的区董联名来证明这件事的,谢老师当然也得在上面署个名字。此外事主方面也得有个正式状子,为了要叫谢老师更放心些,这个稿子想请谢老师来包办。这里罗二爷还补充了一句:至于润笔当然要照送的。
谢老师赶紧呵呵腰,对别人拱拱手,笑得更厉害些:
“呃呃,那不敢当,那不敢当,二先生何必这样见外呢?”
这件事可办得千稳万妥,没有了谢家的干系,那两个就把眼睛死盯住谢老师,好象怕他会逃走似的。他们巴巴地等着谢老师说出凶犯的名字来。
可是谢老师只咽了一口唾涎,舌子舐着那几颗假牙,他很快地转着念头:他也许不妨卖一卖关子,先谈一下地价,这么着或者不算点儿。于是他很文雅地捧起蓝花盖碗来呷了一口茶,咳一声清清嗓子。
“棋盘角迁坟的事,不晓得二先生是不是马上……”
别人可要等一下子再谈这个。罗二爷甚至于用了叱责的劲儿叫他搁起这个问题,不过程三先生还是那么微笑着,他认为应该一桩事了一桩事,把那案子弄明白了再打算别的。
“是的,是的,是的,”谢老师眼对着罗二爷,脑袋轻轻点两下。
要是马上就把话题回过去,马上就告诉了那个秘密,似乎有点不大合式。谢老师就端起茶碗来耽搁了两三秒钟,并且还小心地瞧瞧四面,这才跨到罗二爷跟前。腰弯成四十来度,尽量地把脸凑过去,一面还时不时侧过来对着程三先生,表示他同时也向这一位说话。
“凶犯是哪个呢?——就是——就是——住在舍下的那三个!本来我早就该过来报告二先生的,然而这几天……这几天……”
罗二爷一跳:
“只有三个?就是那三个?”
这连程三先生都诧异起来,嘴动着迸出了一句什么。他们本来以为谢老师决不敢就叫家里住着的客人干这件事的,一定是找了远一点的副爷们来做打手。可是竟……
“只有三个!”罗二爷叫。
这个数目仿佛是对他罗二爷的一个侮辱,他用力咬着嘴唇,瞪着眼瞧着谢老师象要咬人一口的那种脸色。
那个的笑脸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可是还在腮巴上死命用着劲,嘴角就哆嗦起来。
陡然——罗二爷的伤处发了痛,“嗯”地哼了一声,马上又倒了下去。
谢老师赶紧收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发慌的脸色,用种又着急又伤心的声调问别人什么地方难受。他上身更俯下了些,伸着两手要去抚摩的样子,可又不好意思触到对方身上去。一直到罗二爷摇摇头说不要紧,他才透过一口气来:
“唉,真是!如今还痛不能,痛不痛?”
接着他努力要替自己洗刷一下:观音坡那回事他其实没嗾使别人去干,完全是那些侉子好管闲是闲非。他要把自己的态度更叫人明白些,就干脆用了痛恨的口气来议论那些粗家伙。一面说一面看着那两位的脸色,有时候还插句把问话想叫别人答腔。
听众没开口,只空让他吐出来的一个个字有弹性地跳着。这间书房竟象是空空洞洞的,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嗓音,竟有点害怕起来。
可是罗二爷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跟程三先生低声商量着。他们于是叫谢老师写出那三个凶手的名字,打算马上告诉李营长。谢老师才换了个题目:立刻把声音收小,很忠心地说出了一个更稳当的办法。
“然而我看不如这样:二先生可以交给我一点东西——无论什么东西,我就叫舍六弟拿去藏到那些侉子的床里,这样一来就可以查出赃物来,唔。二先生看如何?”
不过那两位认为要快点下手,不然就会漏风。并且可以说是曾抢去了银子钱——至于查不查得出赃来,那倒不在乎。
这天整个下午,谢老师一直呆在罗花园,连劳副官的约会也不算回事了。
他在那里替罗二爷写好了状子,才谈到棋盘角迁祖坟的买卖。他们谈得几乎要决裂:买主只肯出二十块钱,这数目小得叫谢老师吓一跳。可是罗二爷的老脾气又发作起来:
“你不肯就拉倒!那我也不必做烂好人帮你的忙!我要叫那三个正凶咬出主使的人来,哪个该吃官司就吃官司!——公事公办!”
程三先生调停了好一会,结果是谢家答允了那个地价,不过迁坟的工钱得由买主付出。今天先收五块,叫谢老师写个凭据——证明他出让了那块地。
谢老师嘴角发白,颤动着没发出声音来。他想:
“真背时!棋盘角的坟地,三位副爷:拢共只值二十花边!”
然而到底有个好处:往后他可以天天来亲近罗二爷。于是他竟在那里吃了晚饭,还亲眼瞧见他写好的状子给送了出去。他就跟他们大声地谈到狗皮膏和云南的白药:罗二爷的一切他都挺关心的。第二天一到随缘居,跟程三先生谈的头一句话就提起罗二爷:
“明天想请罗二先生到舍下吃便饭,你老兄做陪客。然而不晓得他老人家肯不肯放驾哩,就是。”
他决计要找谢标六商量一下:这回当然该哥儿俩合请。于是他很急地拖住程三先生,拍拍那个的肩膀,嘴里的假牙齿动呀动地:
“罗二先生那里务必请老兄去作个说客,先容一下,我这里再正式下帖子。一定要请他老人家放驾,给做小弟的一个面子。如何?一定罢,唔?唔?一定罢。”
原载《文学》月刊1935年7月1日第5卷1期 现据作家出版社1954年4月单行本校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