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水浒传〉与中国社会 [book_author]萨孟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6766 [book_dec]本书是一部由小说“闲”看中国社会的著作。但作者贯通古今,引证诸多历史材料阐发其社会学理论,且借题发挥,谈的是政治、经济、伦理、兵制、士人、社会组织、婚姻问题等整个中国古代社会。作者有着看透社会与政治的火眼金睛,因此看似游戏走笔,但分析中国社会却要言不烦,深入精当。 [book_img]Z_11765.jpg [book_title]自序 本书在抗战以前出版,抗战以后,此书就不见了。我写此书,不是自动的,最初由王世颖先生之敦促,他接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之后,要我写点轻松文章,并且希望每星期至少要写一篇。副刊的性质与社论不同,不是“太太式”的,而是“姨太太式”的。如何写法呢?友人初次主编副刊,为了捧场,不便拒绝,而把宝贝时间拿去写杂文,只觉得光阴可惜。想了数天,才决定以《水浒传》为根据,说明中国社会。 第一篇刚刚写好,王世颖先生突然离开《中央日报》,到杭州大学去了。《中央周刊》主编刘光炎先生不知由哪里探得我有此种文章,即向我要求将文稿交《中央周刊》发表。刘光炎先生也是老朋友,我即将文章交他。第一篇发表之后,阅者甚感兴趣,刘光炎先生又要求我继续写下去,每月四周,本书共十七篇,大约是于四个月内写完。写到第十七章,我不想再写了。 来台之后,常常接到书店及素昧平生的人的电话,问我家里尚有此书否。甚至各地华侨也常常写信给我,问此书由哪个书店发售。我平生写了一篇文章,过了数月,即觉得不妥,甚至不愿再看,所以我在大陆时代的文章,是随写随弃的,本书也是一样。 数年来,三民书局刘振强先生很希望我将此书再版,我因为家里没有此书,而此书又须修改。最近刘先生借到此书,我于两个月内一篇一篇地细看,也一篇一篇地修改,或删去不要,或加料说明,所以本书可以说是一种新著,旧著保留者只有一半。 要研究中国社会,关于豪族、士人、农民、土地、户口、水旱、钱币、商业资本、官僚组织、军队制度等等,均须注意。本书乃借用《水浒传》的故事,用历史上的资料加以说明。当然,要研究中国社会,最好是参阅拙著之《中国社会政治史》四册。读者看了本书之后,若肯再看《中国社会政治史》,更可明了中国社会的情况。 1967年3月9日,萨孟武 [book_title]梁山泊的社会基础 一 流氓集团 在中国历史上,有争夺帝位的野心者不外两种人,一是豪族,如杨坚、李世民等是。二是流氓,如刘邦、朱元璋等是。此盖豪族有所凭借,便于取得权力,流氓无所顾忌,勇于冒险。 豪族所凭借的是什么?吾国自古以农立国,土地是唯一的生产工具,也是唯一的权力基础。但是四民之中,农民最苦。吾国的遗产继承制,以诸子均分为主,纵是大农,一传再传之后,土地亦必细分,由大农变为小农,土地的生产已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而租税又以田赋为主,农民受了苛税的压迫,结果便如晁错所言: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亡日休息……勤苦如此,倘复被水旱之灾……赋敛不时……当具有者半价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宋时司马光亦说: 农民值丰岁,贱输其所收之粟以输官,比常岁之价或三分减二,于斗斛之数或十分加一,以求售于人。若值凶年,无谷可粜,吏责其钱(田赋)不已,欲卖田则家家卖田,欲卖屋则家家卖屋,欲卖牛则家家卖牛。无田可售,不免伐桑枣,撤屋材,卖其薪,或杀牛卖肉,得钱以输官。一年如此,明年将何以为生乎? 农民穷苦如是,豪族则乘农民的穷苦,兼并了许多土地。豪族多出身于官僚,依政治上的权力,以武断于乡曲。春秋时代已有“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焉,故五(?)族聚群不逞之人……以作乱……杀子驷(当国)、子国(司马)、子耳(司空),劫郑伯以如北宫”之事。降至秦代,商鞅变法,“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兴,循而未改,虽然西汉初年曾徙郡国豪杰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吾人观刺史以六条问事,其中一条乃察“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另一条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即可知之。然此压制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时代有“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之言。到了东汉,“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三国时代,北方则“大族田地有余,而小民无立锥之地”。南方豪族亦“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此种兼并经南北朝而至隋唐,虽然北朝及隋唐均施行公田之制,然田之分配并不平均,而豪族且有封固山泽之事。唐自永徽以后,“豪富兼并,贫者失业”。降至宋代,即在梁山泊草寇尚未出现以前,“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成俗,重禁莫能止焉”。而他们又无科输,国家复将他们所免缴的田赋分配给平民负担,故史云:“强宗巨室阡陌相望,而多无税之田,使下户为之破产。”这种豪族不必自己耕耘,可将土地借给佃农,按时收租,遨游都市,上结官府,下交游士。一旦天下有变,他们常筑坞堡以自卫。而有野心者则可率其部曲,做争夺帝位的豪举。 流氓呢?中国的流氓与罗马时代的贫民不同,罗马时代的贫民乃出身于公民阶级,他们有公权(选举权),他们可利用公权向国家及富豪勒索金钱,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在经济上虽然没有直接的贡献,而却有间接的作用。罗马是奴隶社会,一切生产事业均由奴隶担任,而奴隶则由战争的俘虏而来。所以罗马只有不断地打胜仗,不断地侵服邻国,不断地扩张领土,而后奴隶的来源才不会断绝。但是要向外国开战,须有军队,而组织军队的人则为公民。因此,他们虽然穷苦,而在政治上及社会上尚有相当的势力。中国的流氓既然没有公权,而在经济上又只有破坏的作用,没有建设的作用,何以他们也有势力? 中国的流氓又与现代的劳动阶级不同,现代的劳动阶级在许多国家虽然过着穷苦的生活,但是他们乃是生产要素之一,只要他们停止工作,社会的经济就发生恐慌。中国的流氓不曾劳动,也不想劳动,社会并不依靠他们而存在,他们却要依靠社会讨生活。他们完全是一种过剩人口,纵令他们全部灭亡,也不妨害社会的存在,反而他们的灭亡却可使社会的秩序因之安定。他们的地位既然如斯,何以他们竟有势力? 中国是农业国家,中国的农业甚见幼稚。技术的幼稚已可妨害生产力的发达,而过小地耕种又令技术不容易改良。其结果,农民当然没有储蓄,而致再生产只能在同一规模上,不断地反复着。然而地力是有限的,收获是递减的,年年在同一的土地,作同一的耕种,收获何能不年年减少。西汉在文帝时代,“百亩之收不过百石”。东汉时代生产力似已提高,“亩收三斛”。由三国而至晋代,一亩之收“或不足以偿种”。降至唐代,“一顷出米五十余斛”。到了宋代,太宗时,“亩约收三斛”,神宗时,“大约中岁亩一石”。然据吕惠卿之言,“田岁收来四五六斗”。生产力如斯低落,而又加之以水旱之灾、赋税之重,百姓遂“弃田流徙为闲民”。闲民增加,贫穷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 贫穷的普遍化就是暗示中国社会快要发生大乱了。王莽时代,“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数万,不敢略有城邑,转掠求食,自阕而已”。晋惠帝时代,“频岁大饥,百姓乃流移就谷”,“至于永嘉,丧乱弥甚,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终而引起流民作乱之事。隋炀帝时代,“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获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唐僖宗时代,“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至宋,税重役繁,百姓多弃田不耕,“民罕上著”。而花石纲又复扰民,“方腊因民不忍,阴聚贫乏游手之徒,起为乱,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此种历史都可以证明:因贫穷而作乱的,多由流氓发动。他们没有“身家性命”,而生活又不安定,生的快乐既未尝过,死的苦痛也不恐怖。他们最肯冒险,由九死一生之中,突然地置身于云霄之上。他们个人虽然没有势力,而成群结队之后,就可以横行江湖。绅士怕他们捣乱,农民怕他们鱼肉,他们在中国社会上,乃是化外之民,隐然成为一个势力。 流氓在中国历史上曾演过重要的角色。他们常常变为流寇,先向最没有抵抗力的农民肆行劫掠,而使疲敝不堪的农村,连余喘也不能保。农村破坏之后,政府因田赋的减少,财政也日益穷匮,不能不用苛捐杂税来刮索人民,然而一切刮索最后都转嫁在农民身上。例如南宋理宗淳祐八年,陈求鲁曾说: 常赋之入尚为病,况预借乎。预借一年未已也,至于再,至于三。预借三岁未已也,至于四,至于五。窃闻今之州县有借淳祐十四年者矣。 其结果也,不但不能挽救国家财政的穷匮,并且还使农村愈益破产,于是政府成为怨府,而朝代随之更易。西汉的绿林赤眉,东汉的黄巾,晋代的许多流寇,隋的窦建德、刘黑闼,唐的王仙芝、黄巢,宋的方腊、宋江,元的刘福通、徐寿辉,明的李自成、张献忠,都使中央政府疲于奔命,朝祚因之断绝,甚者且把整个的中国送给漠北民族。 梁山泊所代表的是什么?不消说,它的构成分子,以流氓为主,最初投到梁山泊的是晁盖等七人,晁盖虽是山东济州郓城县的富户,但他不喜欢结交文人,“专爱结识天下好汉”(《水浒传》第十三回),其下有吴用为不第秀才,公孙胜为云游道人,刘唐漂泊江湖,没有一定职业,三阮打鱼为生,并做私商勾当,白胜则为闲汉。梁山泊的好汉大率出身于流氓,没有正当的职业,或在山林“剪径”,或在湖里“揩油”,我们虽然佩服他们的义气,而对于他们“逼上梁山”的环境,也该予以相当的同情,但不宜因佩服与同情,而讳言他们的出身。 二 经济生活 “有福同享,有苦同受”,是他们的口号,“大秤分鱼肉,小秤分珠宝”,是他们的生活。由这口号与生活观之,可知梁山泊集团只是帮会,而非政党。帮会依义气而结合,政党依主义而团结。在帮会,既已加入,就不许中途脱离;中途脱离,视为不义之事。在政党,政见相同,是我的同志;政见改变,又变成我的敌人。改变之人道德上毫无过恶,视之为敌之人,道德上也无反于友谊。帮会只能横行江湖,依“有福同享,有苦同受”的观念,互相合作,纵有小愆,亦不能夺其“福”,而加以“苦”。反之,政治所需要者乃是刑赏,管子有言: 明主之治也,有功者赏,乱治者诛,赏之所加,各得其宜,而主不自与焉。 商鞅之言,更合于为政之道,他说: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 这种不顾过去之功与善,只看目前之败与损,在帮会是办不到的。 帮会的组织均以下层阶级为基础。他们多无产业,所以他们的团体关于经济方面,常接近于共产主义。不过他们的共产主义不是生产上的共产主义,而是消费上的共产主义。在古代,不但流氓团体只能实行消费上的共产主义,就是学者也只能主张消费上的共产主义。这不是因为他们思想幼稚,而是因为当时的经济条件只能产生这种幼稚的共产主义。何以故呢?古代工业未曾发展为大工业,手艺匠乃个个独立,而表现为生产上的个人主义。要令生产者合作,非常困难。反之,人们的生活条件却很简单,任谁都没有特别的欲望,他们在消费方面颇能一致。因此之故,遂使古代的共产主义只能取消费形式,不能取生产形式。 梁山泊的共产主义是消费上的共产主义,不是生产上的共产主义。但是有了生产,而后才配谈分配。他们不是生产者,他们的货财从什么地方得到呢?固然他们首领之下有许多喽啰,他们的经济生产就是筑在喽啰制度之上。但是喽啰又和希腊罗马时代的奴隶不同,不是用“汗”来生产主人的生活品,乃是用“血”来略掠别人的生活品,以供主人之用。但是他们的生活既然不依靠他们自己的生产,所以“仗义疏财”及“劫富济贫”遂成为他们的最高道德。即他们的共产主义并不想改变生产形式,只想劫掠富人的货财,把各种消费品另行分配。这种“劫富济贫”的观念,不但流氓阶级视为最高道德,就是普通人民也视为合于天理。按古代财富的集中,就其原因与结果言,都与现代资本的集中不同。现代资本的集中由于竞争所致,而竞争可以改良技术,而增加工业生产力。古代财富的集中则由豪强利用高利贷的方法,尤其是政治手段,来剥削一般农民。这个方法是减低而不是提高生产力的。并且现代资本家在自由竞争之下,要想维持自己的存在,须将利润储蓄起来,借以添置设备,改良技术,至于个人所得消费的不过其中小部分而已。反之,古代富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利润的来源非在于技术的改良,而在于过度的刮索。他们刮索所得的金钱均供为个人享乐之用,所以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上,并不是生产力的发展,而只是消费品的集积。然而这种消费品又不是个人所能消费得完,所以把它分散给大家同用,不但不会减少社会的生产力,反而可以促进货财的流通。古人以仗义疏财为最高道德,用此以结交朋友,用此以增加权力,其原因实在于此。 三 伦理观念 人类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人类的伦理观念。 据社会学者所言,澳洲土人不以杀儿为不道德的行为,因为他们过的是游牧生活。生了一个儿子,未到四五岁,而又生了一个儿子,不但无法养育,而且行动不便,所以只有把后生的杀死。美洲土人对其家中老人,往往置之死地,而不视为悖理的事。因为他们过的也是游牧生活,而生产力又甚幼稚,一人一天的生产只能维持一人一天的生活。年老的人既然不能随群奔走,而又无法觅食,所以只有听其死亡,使他不受现世的苦痛。 伦理观念随生活方式而不同,而生活方式又随阶级而不同。 绅士生在财主家里,幼有保姆看护,壮有师傅训导,到了长大,又继承祖宗的财产,过其安乐的生活。试问他们的生活何以这样安乐?因为他们有财产。他们的财产从哪里得来?由于祖宗遗留。他们享受现世安乐的生活,不能不回想到安乐生活的来源,既然回想到安乐生活的来源,当然对于祖宗,感恩戴德,油然发生一种孝的情绪。绅士以“孝为百善先”,是有理由的。但是祖宗的财产何以不被别人抢去?因为有国家的保护。国家是谁人的国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当然是皇帝的国家。我们现在安乐的生活,由于祖宗的财产,而祖宗的财产所以能够存在,又由于国家的保护,即由皇帝的保护,则我们为了感恩戴德,而须尽孝于祖宗,当然也须感恩戴德,而尽忠于皇帝了。 绅士阶级的道德是“忠”、“孝”二字。 流氓呢?流氓生在穷人家里,他们自呱呱坠地以来,除了母亲的乳汁之外,未尝受过祖宗的余荫,有时连母亲的乳汁,还要让给财主的子弟去吸。他们幼年的生活未必比鸡豚为优,因为鸡豚养大了之后,可以卖给别人,其利益是直接的,而儿子有没有“出息”,还是不可知之数。他们稍稍长大,就帮助父母,从事各种劳动,或入山陵讨柴,或到河边捞鱼,或则上街卖油条,家庭的幸福既未享过,对于家庭,当然没有爱情。反之,他们讨柴、捞鱼、卖油条的时候,为了预防野兽及暴徒的来袭,则常结伴同行。这个时候,朋友是他们寂寞的安慰者,又是他们生命的扶助者。到了他们长大,流浪江湖,朋友的重要更见增加。他们看重朋友,以义气为最高道德,实是环境使然。朋友愈多,则他们的义气范围愈广,超过一定限度之后,很容易由爱惜朋友的义,变为爱惜人类的仁。 流氓阶级的道德是“义”字,而发扬光大之后,则成为“仁”。 梁山泊是流氓所组织的团体,所以他们重义而不重孝。孝子王进不上梁山,而最初出现于《水浒传》的好汉便是气死母亲的史进(《水浒传》第一回)。宋江虽有孝义黑三郎的绰号(《水浒传》第十七回),但若研究其生平行为,尚不能称为养志。其他的人更谈不到什么“孝”字。李逵虽然动于孝思,回家取娘,然而半路就送给老虑充饥(《水浒传》第四十二回)。这个事情可谓世上最悲惨的事,然而李逵回山,诉说杀虎一事,宋江竟然大笑,众好汉也没有安慰的话(《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假使李逵所取的非其母,而是其友,则难保梁山泊诸好汉不责李逵谋事不慎。重友而不重亲,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乃是因为他们的伦理观念与绅士的伦理观念不同。 然而他们却极重视义气,鲁智深在菜园舞起铁禅杖,因为林冲一声喝彩,即认为知己(《水浒传》第六回)。后来,林冲受了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鲁智深便一路跟去,暗中保护,走到野猪林之时,董超、薛霸将林冲缚在树上,举起水火棍,望林冲脑袋劈了下去,而树后忽然飞来了铁禅杖,救林冲于将死,鲁智深又直送林冲到沧州(《水浒传》第八回)。这种义气还可以说是林冲是他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只唯下层阶级方能做得出来。杨雄吃酒半醉,途中为张保等抢去财物,石秀挑着一担柴来,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一拳一个,都打得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身,而与石秀结拜为兄弟(《水浒传》第四十三回)。此种路见不平,奋不顾身,恐非士大夫能够做到。他如武松为施恩而打蒋门神,施恩亦三入死囚牢去看武松,这都是出于“义”字。吾人以“义”为下层阶级的伦理观念,并不杜撰。 [book_title]“替天行道”的意义 “替天行道”,为梁山泊的口号。这个天道观念不但含义复杂,而且性近玄学,我现在只研究政治上的天道观念,由此说明梁山泊终是草寇集团,没有得到天下的希望。 原始社会都是血统团体,而以氏族为基础,到了血统团体进化为地域国家之时,血统关系尚未完全脱掉。这个时代,最大的氏族可以统治别的氏族,而其族长则上升为国家的元首。例如黄帝,他是有熊氏的族长,而有熊氏又是当时最强的氏族,所以黄帝同时又为中国的元首;其他如青阳氏、高阳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都是当时最大的氏族。氏族乃集合许多家族而成,在家族之内,家长须慈爱其子弟,同样,由氏族演进为国家之时,元首也须慈爱其臣民。家长要管束其子弟,必须立身以正,足为子弟的模范。子弟服从,一家就可统一,而有相当的威力,而能压服氏族。氏族既已压服,又可利用氏族的威力,征服别的氏族,而组织国家。这就是《尚书·尧典》所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的根据。 这种思想虽然发生于血缘团体之内,但是血缘团体变成地域国家之后,中国人仍用这个观念来解释国家。就是他们仍把国家视为家族的扩大,仍把政治看做家政的扩大,君主为臣民的父母,臣民为君主的赤子,君主与臣民的关系无异于家长与子弟的关系,家长须慈爱其子弟,君主亦须慈爱其臣民,所谓“仁政”就是由此而产生,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由此而产生的。 但是国家和家族又有不同之点,在家族之内,父子关系是自然的,父是父,子是子,任谁都不能变更。反之,在国家之内,君民关系却不像父子关系那样的自然,于是又发生了谁是君、谁是民的问题。 人类总喜欢用自己周围的现象,扩充之以观察万物,古代中国人不但用家族现象观察国家,且用家族现象观察宇宙。家有家长,家长须慈爱其子弟,国有元首,元首亦须慈爱其臣民,同样,宇宙之内,亦有一个主宰,而能慈爱万物。这个宇宙的主宰,中国人称之为天,日月照临,风行雨施,这就是天的慈爱。天是宇宙的主宰,人类社会不过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人类社会也受天的支配,这种天道思想由来甚久,《尚书》之中有不少的“天命”、“上帝”、“神后”之言。而把这种观念组织为一个有系统的学问者则为汉儒董仲舒。在秦汉时代,法家思想最见流行,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儒家思想也见用于政治之上。法家主张法治,希望人主“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但是法由人主制定,“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这样,要束缚人主于法律之内实非易事。儒家主张人治,希望人主任贤使能,使“贤者居位,能者在职”。但是决定谁是贤能的权力又属于人主,“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灭于越”,法不能拘束君主,人不能掣肘君主,君主不受任何拘束,即君主的权力乃如汉顺帝所说:“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主既有如斯权力,而法治与人又莫能匡救,在民主思想尚未发生以前,学者只有求助于“天”,于是董仲舒就应用阴阳家的学说,把天放在人主之上,使人主见到天象,有所警惕。他主张:“春秋之治,以人随君,以君随天……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同时又说,“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意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复说:“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春夏秋冬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爱利天下为意,以安乐世为事,好恶喜怒而备用也。然而主好恶喜怒乃天之春夏秋冬也。”自董仲舒之后,吾国政治并不受法家思想的影响,也未受儒家学说的支配。真正控制中国政治的,乃是董仲舒所代表的阴阳学说,吾人观二十四史之五行志即可知之。 但是苍苍者天,不能直接统治人民,必须授命于一人,令他代天统治,这个人就是天子,天子为天的儿子,代天统治人类。但是天是慈爱的,所以天子必须体天之德,同家长爱其子弟一样,爱其赤子;否则天命不佑,天必夺其帝位,以另给别人。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孟子·万章章句上》) 但是天不能言,何由知道谁人能够体天之德呢?“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中》),凡人能够得到百姓的欢迎,都可以视为受命于天,而为天子,所以在上文所引万章与孟子的对话,又继以下列文句: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同上) “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尚书·泰誓下》),在中国历史上,君主因受百姓反抗,而致失去天下的不知多少,匹夫因受百姓欢迎而能得到天下的又不知多少,所以聪明的人常能体天之意,施惠于民。不过人民二字尚觉空泛,“人绝对不容易得到全民的欢迎”,但是至少必须得到最有势力的人的欢迎,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就是因为在春秋战国时代,巨室(土地贵族)最有势力。那么,秦汉以来,哪一种人最有势力呢?中国本来是个农业国,秦汉以来,又是个官僚国,而中国所以成为官僚国,又由于农业国的生产条件而来。何以说呢?中国经济乃是闭锁的自然的农业经济,这种农业经济最容易产生割据的封建制度。但是中国农业的生产条件又不许割据局面的存在。因为中国农业的基础是筑在水利经济之上,这个水利经济只有集合各地,共同协力,而后才能成功。如果各地割据,只能在河流的一部分,建筑坚固的堤防,而不顾到全流域,那么在上流或下流还是要溃决的。汉明帝时尚有“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俱强,则下方伤”之诏。兼以农业依靠水利,齐桓公会诸侯于阳谷,以“无障谷”为盟约之一。所谓无障谷是谓“无障断川谷,专水利也”。水利的独占亦可破坏中国的农业。由于这个必要,遂成立了中央集权的国家。中央集权的国家要预防割据局面的复兴,不能不打倒土地贵族;既然打倒了土地贵族,自然不能不利用士大夫阶级,以组织官僚国家。这样,士大夫阶级就代替了土地贵族,而取得统治权。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因为中国是官僚国,所以士人有很大的势力;因为中国是农业国,所以农民也有很大的势力,谁能够得到士农的欢迎,谁便可得天之助,而为天子。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士农的欢迎呢?于此,我们又须研究他们两者的生活状况。 士人就是知识阶级,他们利用知识,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又利用知识,以取得社会的及政治的势力。他们维持生活的方法,或做师而取得一定的束脩,或做官而取得一定的禄俸。若就普通的情形来说,士人都想做官。这种士人阶级产生于春秋末季(在此以前,不是没有知识分子,不过他们生活非依靠于知识,乃依靠于土地的收入;他们做官非依靠于知识,乃依靠于门阀,所以他们与知识阶级不同)。然在当时,士人阶级的人数尚少,他们做官容易,所以在《论语》里面,孔子门人未曾以“仕”为问题,而孔子亦不大言“仕”。到了战国时代,士人阶级已觉过剩,由是就发生了生存竞争,而令士人注意到“仕”的问题,所以在《孟子》里面,孟子门人喜欢问“仕”,而孟子且以“仕”为君子的职务。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孟子岂但以“仕”为君子的职务,且又以“仕”为君子谋生的方法。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由此可知士人必仕,而仕的目的,好听的说,在于行道,不好听的说,在于救贫。士人的生活既然依靠于仕,所以圣主贤君要得到士人的欢迎,必须大开仕路,使人人可用自己的才智,得到相当的地位。 农民的生活怎样?他们耕田,他们固然希望政府“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如其不能,也希望政府不来过度剥削。孟子说:“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所以明君在位,必须“不违农民”、“薄其税敛”,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君主能够这样待遇农民,农民亦必讴歌盛德,而愿为之氓。 总而言之,不管是谁,只要他对于士人能够尊贤使能,对于农民能够薄其税敛,必可得到士农的欢迎,而成为天子。在吾国历史上,最能实行这个政策的,一是汉高祖,他于十一年下诏求贤,诏曰: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我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十二年十一月过鲁,又以太牢祀孔子。明太祖的作风有似于汉高祖。他于洪武元年二月以太牢祀先师孔子于国学,表示崇奉儒家之意,同年九月亦下诏求贤,诏曰: 天下之治,天下之贤共理之。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待欤,抑朕寡昧不足致贤,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欤。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天下甫定,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有能辅朕济民者,有司礼遣。 汉高祖入关之时,致力收罗人心。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执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秦时,“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织不足衣食”。汉兴,在财政极度困难之际,还是“轻田租,什五而税一”。文帝十二年以后,又改为三十而税一。明太祖于至正十六年,攻下应天,他的作风有似于汉高祖入关之时。 太祖入城,悉召官吏父老谕之曰:“元政渎扰,干戈蜂起,我来为民除乱耳,其各安堵如故。贤士吾礼用之,旧政不便者除之,吏毋贪暴,殃吾民。”民乃大喜过望。 同时,又能安抚农民,凡得到一地,即免该地田赋。这种免租对于人心乃有极大作用,“奚我后,后来其苏”,各地人民希望免租,而希望明军来临,乃是理之必然。 聪明哉明太祖,对于士人尊孔招贤,对于农民,减租免税,士农阶级当然讴歌盛德,希望明太祖成功。明太祖不过濠州和尚,而又做过流丐,他于元顺帝至正十二年举事,附郭子兴之下,至正十五年郭子兴死,明太祖才渐渐自树一帜,然既出身于和尚,当然可使士人怀疑,所以必须尊孔招贤,使士人知道自己已经弃释归儒,而安其心。他又因为做过流丐,很容易使人误会自己为盗匪,所以每次攻城略地,先则安民,次则减税,以表明自己和流寇不同。他能够得到天下,是应该的。 梁山泊虽然标榜“替天行道”,但是他们的行为又常常与天道背驰。他们在江州劫法场的时候,“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这种举动已使百姓害怕,而起事数年,除流氓降将之外,又未曾用过一个士人,至对付近邻的农村,更不得其法,卒致祝、扈、李三庄因怕梁山泊过来借粮,准备抵抗(《水浒传》第四十六回)。试问这样行动何能收揽民心?“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恶是怀。”梁山泊不能“施惠于民,当然民不怀德,民不怀德,当然皇天不佑”。这是梁山泊失败的原因。 [book_title]杀猪的郑屠何以能在延安府称霸 “男耕女织”为中国经济的特征,所以中国人很崇敬牛郎织女,而牛郎织女确实不愧为中国的经济神,更确实可以表示中国农民的生活。牛郎日夜耕田,织女日夜织布,他们为了中国的经济问题,终日劳苦,工作之余,身体已觉疲倦,哪里尚有工夫,讲到夫妻爱情,因此,每年只能于农事完了的秋天(七月七日)相会一次。在他们相会的时候,家家均享以太牢,就是报答他们的辛苦。 上面的话可以证明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但是中国农业乃放在水利上面,风雨灾旱对于中国的农业,都有很大的关系,而使中国人不能不时时刻刻留心到天气的转变。不宜下雨而下雨,不宜吹风而吹风,都可以破坏中国的经济,而使数百万的人填于沟壑。因此之故,中国人遂养成了一种关心气候转变的习惯,终则问人气候好坏竟然成为一种“寒暄”的话。 中国农业不但放在水利上面,且又放在牛力上面。用牛耕田,数千年来,已经成为中国唯一的技术了。中国耕田,既然依靠牛力,则牛的缺乏,当然可以引起中国农业的破坏。怎样防止牛力的缺乏,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当然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只有“戒杀”,由于这个要求,又使中国人养成了不吃牛肉的习惯。 但是中国农业既然放在水利和牛力上面,当然可以证明中国农业的幼稚。何以中国农业这样幼稚呢?因为自古以来,中国就有过剩的劳动力。劳动力的过剩常表现为劳动力价值的低廉。装置高价的机器,比之雇用廉价的劳动力,还不合算,因此,就阻害了技术的改良。技术既然不能改良,则在大农制度之下,不能不雇用许多佣农,然而土地既然不属于佣农,生产物又不归佣农所有,佣农当然滥用地力,不肯深耕,土地日渐荒芜,农业日渐衰落。汉代提倡限田,这也许是原因之一。 在限田制度之下,当然不会发生大农,但是中国虽然不实行限田,而大农制度也可由诸子平分的继承法,渐至破坏。那么,在小农制度之下,中国农业可以发展吗?小农乃自己耕作自己的土地,而把自己劳动的结果,收归自己的手里,所以他们比较佣农,必当勤恳许多。然而同时也有各种缺点,如分工,如机器,如科学的管理,在小农制度之下,均难实行。中国农业既是必然地变为小农制度,则中国农业不能发达,又是势之必然了。 在小农制度之下,技术既然无法改良,其结果,农民单单耕田,就不能维持一家的生计,而须经营种种副业,终则健壮的男人均出外做工,土地的耕种则一委于老弱的妇女。农业渐次离开商品生产的领域,而变为家计的一部。换句话说,农业不以贩卖为目的,而以生产自己所必要的食粮为使命,于是农业的生产力愈益降低,而中国农村也渐次破坏。 在这种情形之下农民的生活当然困苦,万一岁歉不收,则一家的生计就无法维持,只有向财主借债,等到丰年的时候,再把债务偿清。但是财主所有的,不是货物,而是货币,农民所借的,也不是货物,而是货币,即他们把借来的货币购买生活资料,以维持一家的生计。这样一来,则是农民乃于货币的价值最便宜的时候,借了货币,而于货物的价格最昂贵的时候,买了货物;更于货币的价值最昂贵的时候,还了货币,而于货物的价格最便宜的时候,卖了货物。所以农民愈见贫穷,弄到结果,竟然不能偿清债务,只有把自己的土地抵押于高利贷,向高利贷借了货币,以偿清债务。到了这个时候,中国经济神的牛郎织女便失去权威,代此出来支配中国的,则为代表高利贷的财神。 在高利贷的支配之下,中国农业更没有发展的可能。何以呢?利上加利,岂但土地的所有权,在实质上,已归属于高利贷,并且年年所得的收获又须把很大的部分,送给高利贷做利息。农民自己没有蓄积,那么,当然只能实行“单纯再生产”,不能实行“扩张再生产”。然而地力是有限的,收获是递减的,年年在同一的土地,做同一的耕种,收获何能不年年减少。减少到最后程度的时候,农民耕田,不但不能养活一家,而且连完粮和纳税,都感觉不够。但是同时农民又因负债之故,受了高利贷的监视,把自己的身体束缚于土地之上。他们不能抛弃土地,只能逃出土地,逃出压迫势力的范围外,走到不法的方面去。 郑屠便是高利贷的变相,而且还是最凶恶的高利贷。高利贷的利润乃产生于少借而多还,他们最喜欢的,则为不借出一点本钱,能够由别人那里,取回许多利息。郑屠就是利用这个方法。他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娶了金家女儿为妾,未及三个月,又把金家女儿赶打出去,追还原典身钱三千贯,金家父女不敢和他争执,只有每日到酒楼上唱曲,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水浒传》第二回)。诸君!不出一文,竟能拐骗一个处女,玩了三个月之后,又能够把她赶打出外,而追还当初未出一文的三千贯。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没有!高利贷的面目,于此已可看出。郑屠当然是一个高利贷,他可利用金钱的力量,支配许多流氓,而恐吓很多贫民,金老说他“有钱有势”,的确不错。他在延安府称霸,其势力的基础,就是筑在高利贷的剥削上面。 郑屠的横行便是高利贷横行的一例。他欺诈取财,而又拐骗良家女儿,罪大恶极,何以官厅不敢过问。要明白这个问题,必须知道高利贷在中国的势力。在中国,生财之道不依靠于经济手段,而依靠于政治手段,贪官污吏用政治手段,剥削民膏,而剥削之后,又因中国产业的幼稚,无处投资,只能放债取息,所以中国的官僚同时又是高利贷,孟尝君就是一例。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技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 官僚既然同时就是高利贷,官僚袒护高利贷,是理之当然的。 官僚袒护高利贷,不但因为官僚本身便是高利贷,并且因为官僚本身有时也受高利贷的支配。古代中国的官俸是很薄的,清官,薄俸不足开销,只有向高利贷乞怜。贪官,虽然“外快”不少,然其开销亦大,在刚刚接任的时候,一面钱粮尚未到手,同时又需要各种应酬费,倘若家无储蓄,也只有向高利贷伸手。因此,高利贷便支配了官僚。《阅微草堂笔记》有一则说: 靳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选贵州一令,贷于西商,抑靳剥削,机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迁就,而西商枝节益多,争论至夜分,始茹痛书券。计券上百金,实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贮箧,方独坐太息,忽闻檐上人语曰:“世间无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愤填胸臆。吾本意来盗公,今且一惩西商,为天下穷官吐气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声,已越垣径去。次日,闻西商被盗,并箧中新旧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盗殊多侠气,然亦西商所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第四章) 一个州令受了高利贷的压迫,竟然无法抵抗,高利贷的权威,在这里已可看出。郑屠能在延安府横行,社会不敢制裁,官厅不肯过问,其理由即在于此。 农民受了高利贷的剥削,须把大部分的生产物,献给高利贷做利息。农民生产的东西,对于自己,没有利益,只增加高利贷的财产。他们绝望了,他们愤怒了,然而他们却不能出来革命,他们最多只能够暴动。因为革命事业是一种重大艰难的工作,革命群众须有相当的组织,而又须有相当的余暇和能力,致力于革命运动。农民虽是一个阶级,但是他们乃散处各地,没有阶级意识,他们不能团结,并且他们每天从事于过劳的工作,既无余暇以修养自己的心身,又无余暇以致力于革命运动。他们无法推翻现在的社会,他们只想脱离现在的社会,投身于土匪之中,他们不断地扩大土匪的人数。土匪的人数既然增加,农村愈益破坏,于是农民暴动了,汉的赤眉、黄巾,唐的黄巢,明的李自成、张献忠,无不引率农民暴动,其结果,初则群雄割据,次则朝代更迭。 鲁智深便是反抗高利贷的好汉,他不说情理,也不要求官厅制裁,只依靠自己的腕力,三拳打死了高利贷。然而因此,卒剃发为僧,落草为盗,我们在《水浒传》中,除了林冲、武松之外,最欢迎花和尚鲁智深,就是因为他不惜生命,出来反抗高利贷。 [book_title]由五台山文殊院说到佛教流行的原因 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郑屠之后,逃到代州雁门县,又因官厅行文捕捉,便由赵员外的介绍,入五台山文殊院,剃发为僧(《水浒传》第三回)。文殊院能够收容犯人,本来不足为奇,因为人们既然寸草不留,就是表示六根清净,与世无争,他们是化外的人,当然不受王法制裁。不过我们所视为奇怪的,则为文殊院的经济力,文殊院的僧人有五七百人,他们念经拜佛,毫不劳动,而乃有很大的财产。挑担卖酒的汉子对鲁达说:“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酒店老板也对鲁达说:“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是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由此可知在文殊院周围数十里之内,不但土地和房屋属于文殊院,便是经商的人的本钱也出自文殊院。文殊院既然有这样巨大的经济力,那么当然可以支配邻近的老百姓。现在试来研究文殊院何以有这样丰富的财产。 佛教传入中国,在汉明帝时代,三国鼎立,争战不已。晋虽统一中国,而仅仅十年,又发生八王大乱,引起五胡乱华。人民终日在水深火热之中,不但因为没有组织,不能作革命运动,且又因为苦难的来源在于政权分裂,引起兵争,倘再加以革命,则乱上加乱,人民何能忍受。据中外历史所示,政权腐化,固然可用革命,以推翻腐化的政权。政权分裂,只有诉诸武力,用武力以统一分裂的政权。既然需要武力,则兵争之祸又何可免。 在五胡乱华时代,蛮族酋长本来只信武力,不信宗教,既见沙门“化金销玉,行符敕火,奇方妙术,万等千候”,遂认为神异,而去皈依。例如石勒之崇拜佛图佛,吕光之崇拜鸠摩罗什,绝不是由于佛教的理论,而是由于沙门的道术。 经东晋而至南北朝,佛教思想,尤其三世因果之说,似已深入人心。宋武帝令褚淡之进毒药于零陵王(晋恭帝),王不肯饮,“曰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宋文帝虑彭城王义康为乱,遣严龙赍药赐死,王不肯服药,“曰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观此可知当时的人如何崇信佛教。 现在试来研究佛教何以流行?南北朝是中国最纷乱的时代,军阀互相火并,一旦得到帝位,便屠杀前朝子孙,“宋受晋终,司马氏遂为废姓,齐受宋禅,刘宗尽见诛夷”。北齐文宣践极,也屠杀魏的子孙。其尤甚者,一家骨肉自相诛夷,宋孝武帝残杀文帝的子孙,明帝又残杀孝武帝的子孙,齐明帝残杀高帝及武帝的子孙,凶忍惨毒,唯恐不尽,致令皇族有不愿复生王家之言。 帝(宋废帝子业)素疾子鸾有宠……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 他们稍有天良,何能不因悔而疑,因疑而惧,因惧而思忏悔之法。高允曾言:“天人诚远,而报速如响,甚可惧也。”恰好佛教专讲因果报应,他们听了之后,怕自己堕入地狱,怕子孙食其恶果,于是遂向慈悲的佛,求其怜悯,这便是佛教流行于上层阶级的原因。吾人只看南齐巴陵王子伦之言,可知因果报应之说已经深入人心。 延兴元年,明帝遣中书舍人茹法亮杀子伦。子伦正衣冠,出受诏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先朝昔灭刘氏,今日之事,理数固然。” 我们再看齐明帝残杀骨肉,往往先烧香火,又可知道当时的人必以果报之权操之于佛。 延兴建武中,凡三诛诸王,每一行事,高宗辄先烧香火,呜咽涕泣,众以此辄知其夜当相杀戮也。 所以人们一旦想到果报,惨毒之事亦常为之小止。 明帝所为惨毒之事,周颙不敢显谏,辄诵经中因缘罪福事,帝亦为之小止。 上层阶级既信奉佛教,所以常将财产捐于佛寺,南朝的齐高帝、梁武帝、陈武帝,北朝的魏孝文、齐文宣、周文帝均曾舍其宫苑,以造佛寺。其中最可令人注意者,南齐的明帝残杀高武子孙,忍心害理,自古未有,而乃用百姓卖儿贴妇钱,以起佛寺。北朝的胡太后,恣行淫秽,鸩杀孝明,而亦喜建浮图,其造永宁佛寺之时,且不惜减少百官的禄。人主笃好佛理,天下便从风而化。 高祖方锐意释氏,天下咸从风而化。 世宗笃好佛理……上既崇之,下弥企尚,至延昌中,天下州郡僧尼寺积有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所,徒侣逾众。 北朝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 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京邑第舍略为寺矣。 南朝豪贵亦常舍其邸宅,以起佛寺(《梁书·卷三十七·何敬容传》)。至于以金钱货宝田地捐给佛寺者为数尤多,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公卿大臣以钱一亿万奉赎,这是读史者共知的事。佛寺财产年年增加,在北朝,魏孝文迁都洛阳之后,二十年中,洛中土地三分之一属于佛寺。 自迁都以来,年逾二纪,寺夺民居,三分且一……非但京邑如此,天下州镇僧寺亦侵夺细民,广占田宅。 在南朝,例如,“长沙寺僧业富沃,铸黄金为龙数千两埋土中”,所以政府每于财政困难之际,向僧尼借债,只此一端,可知佛寺财产之多。 有司又奏军用不充,扬南徐兖江四州,富有之民家资满五千万,僧尼家资满二千万者,并四分换一,过此率讨事息即还。 下层阶级何以也欢迎佛教?现世的苦痛,他们是经验过的。他们受了苦难的压迫,当然想到苦难的来源及解脱苦难的方法。恰好佛教提倡三世因果,即“有过去当今未来,人为善恶,必有报应”。他们遂谓今生的苦难由于前生作孽,那么,要使来生不受苦难,只有皈依三宝,修炼今生,这是佛教能够得到下层阶级信仰的原因。兼以南北朝时代,内乱外战造成了无数贫民,贫民的赈恤不失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当时政府对于这个问题,竟然毫无措置。反之,佛教是以慈悲为本,佛寺财产不少,而僧尼的生活又不可太过奢侈。他们的收入既然超过于他们的消费,他们就把剩余物资充为救济贫民之用。佛寺既然负担了这个责任,结果,个人或政府的慈善事业也委托佛寺办理。 太子与竟陵王子良俱好释氏,立六疾馆,以养穷民。 灵太后数为一切斋会,施物动至万计。 后主武平七年春正月壬辰诏:去秋已来,水潦人饥,不自立者,所在付大寺及诸富民济其性命。 而北朝且许人民输粟于佛寺。输者,户为僧祗户,粟为僧祗粟。又许犯人及官奴投靠于佛寺,称之为佛图户,以供诸寺扫洒,兼营田输粟,于是佛寺更有财产,借以控制贫民,到了大部分贫民沦为无产者之时,佛寺在民间愈有势力。但是佛寺又不是专讲布施,而不谋自己利益的,佛寺既有财产,所以常常利用财产,放债取息。 甄彬尝以一束苎就州长沙寺库卖钱。后赎苎还,于苎中得五两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还寺库。道人惊云:“近有人以此金质钱,时有事,不得举而失,檀越乃能见还。”辄以金半仰酬,往复十余,彬坚然不受。 道人道研为济州沙门统,资产巨万,在郡多有出息,常得郡县为征。 而令政府不能不下令取缔。例如: 永平四年夏诏曰:“僧祗之粟,本期济施,俭年出贷,丰则收入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敝,亦即赈之。但主司冒利,规取赢息,及其征责,不计水旱,或偿利过本,或翻改券契,侵蠹贫下,莫知纪极。细民嗟毒,岁月滋深,非所以矜此穷乏,宗尚慈拯之本意也。” 当时徭役繁重,而佛教又大开方便之门,凡人出俗入佛,均有免役的权利。如在北朝: 愚民侥幸,假称入道,以避输课。 正光已后,天下多虞,工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民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 南朝固然没有明文可稽,但是宋孝武帝大明二年的诏既说: 佛法讹替,沙门混杂,未足扶济鸿教,而专成逋薮。 而齐虞玩之又以“生不长发,便谓为道,填街塞巷,是处皆然”。为人民弄巧逃役的现象,是则南朝人民亦多寄身佛寺,以避徭役了。人民惮役甚于惮税,供役于佛寺者不过扫洒耕种,供役于国家者,乃至“老稚服戎,空户从役”,所以人民逃匿于佛寺,犹如投靠于豪族一样,日益增加。北朝“民多绝户,而为沙门”,“正光已后,所在编民相与入道,略而计之,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南朝“形像塔寺,所在千数”,而真伪混居,往来纷杂,“生不长发,便谓为道,填街塞巷,是处皆然”。人民出家,财政上减少了国家的税收,军事上减少了国家的兵队,于是国家和佛寺便发生了斗争,而有魏太武帝及周武帝灭佛之事。 灭佛运动不在信仰之不同,而在利害的冲突,即如颜之推所说: 罄井田而起塔庙,穷编户以为僧尼……非法之寺妨民稼穑,无业之僧空国赋算。 郭祖深说: 时帝(梁武帝)大弘释典,将以易俗,故祖深尤言其事,条以为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而僧尼多非法,养女皆服罗纨,其蠹俗伤法,抑由于此。请精加检括,若无道行,四十已下皆使还俗附农,罢白徒养女,听畜奴婢,婢唯着青布衣,僧尼皆令蔬食,如此则法兴俗盛,国富人殷。不然,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帝虽不能悉用,然嘉其正直。 人民出家入佛乃有其社会的原因。朝廷灭佛的财政政策与人民信佛的经济动机(求免课役),本来不能相容。朝廷不务其本,而谋其末,所以灭佛运动无不失败。到了人民厌弃佛教,而新的神之观念尚未发生之时,世上又传布一种消息:“将来有弥勒佛方继释迦佛而降世。”这种传说到了隋炀帝时代又表现为“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出世”之言。天上权威已经变更,地上皇朝也应更换,于是李唐代兴,而有贞观开元之治。 但是唐代沙门亦有免课的权利。武后时狄仁杰说:“逃丁避罪并集沙门。”德宗时,彭偃亦说:“况今出家者皆是……苟避征徭。”文宗时,李训复说:“天下浮屠避徭役。” 沙门分为两种,一是受度出家,二是受度而不出家。前者是化外人民,自古就不必负担国家的课役,后者得到度牒之后,也可以免除徭赋。 宋时,凡赈荒兴役,动请度牒数十百道济用,其价值钞一二百贯至三百贯不等,不知缁流何所利而买之,及观李德裕传,而知唐以来度牒之足重也。徐州节度使王智兴奏准在淮泗置坛度人为僧,每人纳二绢,即给牒令回。李德裕时为浙西观察使,奏言江淮之人闻之,户有三丁者必令一丁往落发,意在规避徭役,影庇资产。今蒜山度日过百余人,若不禁止,一年之内即当失六十万丁矣。据此则一得度牒,即可免丁钱,庇家产,因而影射包揽,可知此民所以趋之若鹜也。然国家售卖度牒,虽可得钱,而实暗亏丁田之赋,则亦何所利哉。 最初度牒大约不由朝廷贩卖,所以中宗时魏元忠说:“今度人既多,缁衣半道,不行本业,专以重宝附权门,皆有定直。昔之卖官钱入公府,今之卖度钱入私家,以兹入道,徒为游食。”到了安史作乱,军费增加,国家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就把度牒收归国家贩卖,其数之多,“不可胜计”。 安禄山反,司空杨国忠以为正库物不可以给士,遣侍御史崔众至太原纳钱度僧尼道士,旬日得百万缗而已……肃宗即位……以天下用度不充……度道士僧尼,不可胜计……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道士僧尼万人。 但是这个方法只能救一时之穷,接着而来者则为丁口减少,徭赋乏匮,中宗时,已经发生问题。李峤说: 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以备之。 何况国家既许官僚沙门免除课役,那么,人民当然想尽方法,求官买职,其不能得到官职者,亦必托足沙门。 中宗时,公主外戚皆奏请度人为僧尼,亦有出私财造寺者。富户强丁皆经营避役,远近充满。 安史乱后,又继之以藩镇之乱,干戈云扰,人民更设法逃避兵役。德宗时,杨炎曾言: 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贫人所无入,则丁存。故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是以天下残瘁,荡为浮人,乡居地著,百不四五。 敬宗时,李德裕亦说: 泗川……户有三丁,必令一丁落发,意在规避王徭,影庇资产,自正月已来,落发者无算。 但是我们必须知道,只唯富人才有担税的能力,又只唯富人才有逋税的资格,辛替否说: 当今出财依势者,尽度为沙门,避役奸讹者,尽度为沙门,其所未度,唯贫穷与善人。 为官而免除课役,为僧又免除课役,唐代赋税虽以户口为基础,其实,在整个户口之中,不课者却占极大部分。试看天宝中的情形吧! 天宝十四载,管户总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九,应不课户三百五十六万五千五百一,应课户五百三十四万九千二百八。管口总五千二百九十一万九千三百九,不课口四千四百七十万九百八十八,课口八百二十万八千三百二十一。 肃宗时代,不课户反多过课户。 肃宗乾元三年,见到帐百六十九州,应管户总百九十三万三千一百七十四,不课户总百一十七万四千五百九十二,课户七十五万八千五百八十二。管口总千六百九十九万三百八十六,不课口千四百六十一万九千五百八十七,课口二百三十七万七百九十九。 课户减少,赋役便落到贫民身上,贫民受了赋役的压迫,只有破产。 富户幸免徭役,贫者破产甚众。 于是他们也复逃亡,逃出本乡,变成不著户籍的浮浪户。唐代租赋以田、身为主,浮浪户无田,又不著籍,当然无法令其缴纳租税。其有田而又著籍者,官僚可以免课,沙门也可以免课。国家非取消官僚与沙门的特权,财政上毫无办法。然而官僚为自己利益打算,哪肯放弃权利。因之国家所能压迫者只有沙门,于是就发生了武宗灭佛之事。合北朝之二武,史家称之为三武灭佛。然而武宗崩后,宣宗即位,又“修复废寺,度僧几及其旧”。灭佛以增加租收的目的并未达到。 唐亡,经五代而至于宋,情况还是一样,不但官户可以免役免税,沙门亦得免役免税,人民争相出家,国家不能不加限制,然诸路每岁所度人数乃逐渐增加,由三百人度一人,增至一百人度一人。于是特许出家遂成为政府财源之一。凡欲出家者须购买政府所发行之度牒。宁宗时,度牒每道为钱一千贯,后增至一千五百贯,此时金每两为钱四十贯。度牒变成钞票,可以用之为本钱,可以用之易米谷,可以用之充赐予,可以用之助经费。度牒之贩卖只能救一时之急,结果则丁口减少,徭赋乏匮,而国家财政愈益困难。政府为弥缝赤字预算,只有向小民尽量榨取。于是宗教问题又转变为社会问题。 宋代佛寺大概也和南北朝的佛寺一样,常常放债取息。看吧!“不要贪酒”为佛家五戒之一,文殊院固然禁止本院僧人喝酒,然而又把金钱借给酒家做本钱,把房屋借给别人开酒店(《水浒传》第三回),这样一来,佛寺的财产当然天天增加。以上所说佛寺“救济贫民”和“放债取息”的话,并不是我杜撰的,也不是我单看《水浒传》而说,在正史上,亦有确实的证据。北魏宣武帝曾于永平四年(511年),下诏说: 僧祗之粟,本期济施,俭年出贷,丰则收入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敝,亦即赈之。但主司冒利,规取赢息,及其征责,不计水旱,或偿利过本,或翻改券契,侵蠹贫下,莫知纪极。细民嗟毒,岁月滋深,非所以矜此穷乏,宗尚慈拯之本意也。 这不是国家委托佛寺救济贫民,而佛寺竟然放债取息的证据么?佛寺有财产的原因在此,五台山文殊院有巨大经济力的原因亦在此。 一切宗教无不产生于民众受难最苦的时代,但是宗教乃不能拯救民众的苦难,反而民众的苦难却因宗教的麻醉而愈益延长。因为宗教常把乐园建设在幻想的世界,民众受了幻想的迷惑,忘去现世的苦痛,其结果,常常不想改造现实的社会,而只想离开现实社会,由是民众渐次失去革命性,苦难也因之而延长。在各种宗教之中,最可使人失去革命性的,莫如佛教,南北朝人民深中了佛教的毒,所以当时政治虽然非常腐化,而在历史上,我们只看见军阀们的“苦迭打”(coup d′état)(政变),却不见民众们的暴动,甚至于中央政府也不巩固。隋室虽然统一了南北朝,然而不及三十年而即亡,天下又复分裂。继此出来收拾残局的,虽然是唐,然而唐能统一天下,乃有恃于突厥的援助,唐高祖且不惜向突厥称臣(侥幸这种国耻,由唐太宗报复了),由此可知当时人民因中佛教的毒,失去政治的能力了。所以民众不先打倒宗教,绝对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反抗高利贷的鲁达因逃命而入空门,一旦为了实行革命,又不能不逃出空门,跳上梁山,我们看到这里,当能知道宗教与政治的关系。 [book_title]小霸王劫婚与中国社会之“性”的缺点 人类爱其子女,一半由于生理上的本能,一半由于经济上的必要。在生产力幼稚的社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增加了一个消费者,所以爱惜子女的感情很弱。在生产力进步的社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增加了一个生产者,所以爱惜子女的感情很强。 经济愈进步,生产规模常常不断地扩张,这个时候,多生一个儿子,就是多增加一个劳动力,因此,打胎杀儿不但视为不道德,并且视为不经济。只唯女儿,因为她们少时不能够做工,到了长大能够做工的时候,而又须嫁给别人,所以视为“赔钱货”,而为父母所遗弃。 家庭经济愈需要劳动力,多生儿子,就可以增加家庭的财富,这个时候不但没有杀儿的风俗,并且不能产儿的妇女又被世人蔑视。中国古代以“无子”为“七出”理由之一,其原因即在于此。 中国人口以农民为最多。农民平时受了赋税的压迫,而政府对于米价问题,又不讲求政策,不问岁之凶丰,对于农民均极不利。宋仁宗时李觏有言: 古人有言曰,谷甚贱则伤农,贵则伤末,谓农常粜而末常籴也。此一切之论也。愚以为贱则伤农,贵亦伤农,贱则利末,贵亦利末……以一岁之中论之,大抵敛时多贱,而种时多贵矣。夫农……不得而粜者,则有由焉。小则具服器,大则营婚丧,公有赋役之令,私有称贷之责,故一谷始熟,腰镰未解,而日输于市焉。粜者既多,其价不得不贱,贱则贾人乘势而罔之,轻其币而大其量,不然,则不售矣。故曰敛时多贱,贱则伤农而利末也。农人仓廪既不盈,窦窖既不实,多或数月,少或旬时,而用度竭矣。土将生而或无种也,耒将执而或无食也,于是乎日取于市焉。籴者既多,其价不得不贵,贵则贾人乘势而闭之,重其币而小其量,不然,则不予矣。故曰种时多贵,贵亦伤农而利末也。农之粜也,或阖顷而收,连车而出,不能以足用。及其籴也,或倍称贱卖,毁室伐树,不足以足食。而坐贾常规人之余,幸人之不足,所为甚逸,而所得甚饶,此农所以困穷,而末所以兼恣也。(《李直讲文集·卷十六·富国策第六》) 所以农村之内往往因为过度贫穷,而发生人口过剩的现象。这个过剩的人口能够逃出农村,跑到都市讨生活么?中国都市是消费都市,不是生产都市,没有工厂,当然不需要劳动者。但是中国的都市何以没有工厂?原来工厂的发达是由于机器的发明,而机器的发明则有其物质的条件。中国因为农村不断的破坏,而有过剩的廉价劳动力;劳动力的过剩对于中国的工业,固然是有利的,然而中国劳动力的过剩太过厉害,因此,遂阻害了技术的改良,而使机器没有发明的机会。因为社会上既然有了廉价的劳动力,则生产者雇用人工,比之采用机器,实在便宜许多。何况发明一个机器,又足以剥夺人工,而使无数劳动者失去职业呢。中国古代政府不但不奖励机器的发明,并且又用严刑峻法,禁止人民发明机器,《礼记·王制》所谓“作奇技奇器,以疑众,杀”,其原因即在于此。技术既然不能改良,中国的工业当然不能发达。更进一步观之,中国人口以农民占大多数,而中国农民的生计又很悲惨,这个现象由消费力方面说,对于中国工业的发展,又是有害的。一方因为劳动力的过剩,致机器没有发明的机会,同时又因为消费力的微弱,致生产品无处发售,其结果,遂使中国工业数千年来,均在同一的规模上反复着。不能由家内手工业变为工厂工业,这便是中国古代不能产生资本主义的原因。 农村既然感觉人口过剩,而又没有排泄的地方,于是农民因为生活关系,就有减少人口的必要。但是他们怎样减少人口呢?制欲么,不能;用医药的方法么?没有。那么,当然只有待儿女生了之后,再把儿女杀死而已。这样,就发生了溺儿的风俗。在这个时候,他们溺死哪一种儿女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儿是本家传种的工具,而女儿不过供给别家传种,所以他们所溺死的,大半是“赔钱货”的女儿。家家都把女儿溺死,于是中国社会遂发生了一种性的缺陷,即男儿太多,女儿太少。 男儿太多,女儿太少,到了男女成年之后,当然有一部分的男人觅不到老婆。对女人的需要超过于女人的供给,固然可以提高新娘的价格,而使人们生产女儿。但是她们是人类,不是货物,货物可以自由生产,人类则当待于自然的增殖,既然不能用人为的方法,把她制造出来,而制造之后,又当经过一定年龄之后,才有“使用价值”,所以新娘的价格提高之后,觅不到老婆的人更不容易觅到老婆。 中国人把结婚看做“人生大事”,所谓“大事”并不是指“伟大的事”,是指“花大钱的事”。结婚花钱,固然是社会上一切阶级共通的现象,不过上层阶级结婚花钱,不是因为娶妻而花钱,乃是因为请客而花钱。反之下层阶级结婚,不但请客要花钱,并且娶妻也要花钱。换言之,下层阶级的结婚大约是“买卖婚姻”。而新娘的价格则比例于年龄的大小。因此,农家常常购买比较便宜的“半制品”,以做童养媳,等到年龄大了,而后结婚。 结婚要花大钱,其结果,中国人在经济上若是落伍者,在性欲上就沦为失败者。食色是人类的天性,食的问题不能解决,已经可使人们铤而走险,如果色的问题再不能解决,而其结果将更不堪设想。 就普通的情形说,结婚的人大约是善良的。他们有妻子之累,不能不致力于生产事业,他们有家庭的爱情,不能不安分守法,他们是国家的良民。反之,没有结婚的人,因为没有家累,可以游手好闲。如果他们单单游手好闲,也不过表示他们个人没有出息而已。然而事实并不这样简单,人类都有奢望,他们天天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侍妾数十人,他们能够不动心么?然而他们的行动比较自由,不怕犯法累及妻子。心理上既然没有牵挂,物质上也没有负累,所以他们很容易变成国家的暴民。 他们变成暴民之后,不但“饥荒”可以解决,便是“色荒”也可以解决。看吧!小霸王周通不是因为做了山上大王,竟然有同桃花村刘小姐订婚的资格么?倘若周通未曾落草,他们哪里能够“撇下二十两银子,一匹红绵为定礼”(《水浒传》第四回)?纵令周通能够拿出二十两银子和一匹红绵,又哪里能够和地主家里的小姐订婚?这一段姻缘虽然给鲁智深破坏,然而周通有资格娶乡绅的小姐做老婆,我们仍不能否认。 下层阶级既然有“色”的饥饿,所以他们又以禁欲生活为难能可贵的事,而视为最高的道德行为。这种道德观念在上层阶级,是很缺乏的。因为他们对于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视为日常便饭,不以为意。司马相如拐带人家女儿而私逃,后世士大夫竟然称之为风流的事。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下层阶级,则司马相如不能入“绿林”,亦难不能入“士林”。花蝴蝶不见容于七侠五义,就是因为他不能牺牲色欲。下层阶级这样重视禁欲生活,所以周通虽然看上了刘小姐,尚须经过“定礼”的手续,而后才来完婚。周通能够上梁山泊与诸好汉为伍,就是因为他好色而不淫,知道“色礼”。 [book_title]何以草料场的火烧不死林冲 社会愈黑暗,果报思想愈流行。 中国的小说不管怎样地诲淫,或怎样地诲盗,其结局无非证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太上感应篇》、《科场异闻录》、《阅微草堂笔记》固不必言,甚而至于正史里面,也含有果报的思想。看吧!“殷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都下人因其致书者百余函,行次石头,皆投之水中,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为致书邮。’”人家托他寄信,是何等郑重的事,殷羡竟投在江中。但是报应不远,其子殷浩竟以空函,不能出仕了。浩有虚誉,朝廷拜为将军,将兵北征,然师徒屡败,粮械都尽,桓温上疏数浩之罪,遂坐废为庶人。“后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这不是果报,是什么? 《水浒传》也有不少的果报的话,比方林冲无辜受刑,充军沧州,高太尉又派陆谦设法陷害,这个时候,林冲生命危险极了。然而“天理昭然,佑护善人善士”,一场大雪不但救了林冲的生命,且使林冲手刃了卖友求荣的陆谦(《水浒传》第九回)。痛快!痛快! 不但小说,就是正史也有果报之言,司马懿受两世托孤之命,就友谊言,亦应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而乃欺凌幼主,诛戮大臣,子师废齐王而立高贵乡公,昭弑高贵乡公而立陈留王,每乘废置,窃取威权,三世秉政,卒迁魏鼎,其创业之本异于前代。“晋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之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宣帝(司马懿)创业之始及文帝(司马昭)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前此,“欺他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得天下”,现在生儿(惠帝)愚暗,而又为其后(贾后)所制;前此,杀害曹爽,使曹家兄弟不能屏藩王室,现在则八王作乱,骨肉自相残杀,而亡国之日,“宋受晋终,司马氏遂为废姓”,可谓惨矣。而“齐受宋禅,刘宗尽见诛夷”,报应又不爽了。隋夺宇文(北周)天下,而弑隋炀帝的便是宇文兄弟(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唐夺杨(隋)之天下,而乱唐之政治的则为杨家兄妹(杨国忠、杨贵妃)。冥冥之中似有安排;这个安排似非出自神的自由意志,而是基于因果法则。 中国古代是一个黑暗的社会,处处有土豪劣绅的压迫,处处有奸官恶吏的鱼肉,中国人民数千年来历受摧残,已经失去勇气,毫无抵抗的能力了。自己既然没有能力抵抗,要求社会同情么?“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成为中国的格言,谁肯出来代抱不平。何况中国社会既然黑暗,一举一动稍不留心,就有家破身亡的危险,则各人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当然“危行言逊”,不欲多管闲事了。要求官厅援助么?中国古代有一种最高的政治原则,叫做“无为而治”,因此,在中国做官,最紧要的,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对付人”,你能够应酬周到,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拍马,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吹牛,则大家将推许你,而你的官运也亨通了。中国人称才为“人才”,其意就是指“才”也者,是“对人的才”,不是“做事的才”,“人才”太多,“事才”太少,这是中国政界腐化的原因。“才”既然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对付人,那么,发生一个问题,当然要看对方是何种人物,本“不得罪于巨室”的宗旨,宁愿坐看被压迫者之被压迫了。 社会不敢援助,官厅不肯援助,中国的被压迫阶级将永久没有出路么?因此,中国社会遂流行一种侠义小说,希望有侠客出来,替天行道,扶弱锄强。在政治修明的国家,侠义小说绝对得不到人家的欢迎,因为一面有健全的舆论,监督政府,同时又有贤明的法律,保护人民。无辜的人受了压迫,法律自能保护,万一法律不能保护,则舆论必攻击政府,使政府无从逃避。因此之故,侠客毫无用处;不但没有用处,并且侠客之“越俎代庖”,亦为法律所不容。由此可知侠义小说的流行,乃是暗示社会的黑暗。在黑暗社会,有了一位侠客,扶弱锄强,当然容易得到群众的信仰,而被尊为无冠的皇帝。 但是侠客是不能强求的,一部二十四史共有几位侠客?黄天霸、白玉堂只是小说家的寓言,哪里有这样的人物?侠客既不可得,群众的思想就不能不转变了。他们受了压迫和剥削,既不敢希望政府制裁,又不敢希望侠客援助,他们只希望冥冥之中,有一个万能的神,代他们申冤,于是就发生了果报的思想。所以果报思想的流行,也不过表示社会黑暗到了极点罢了。 但是中国的果报思想又和别国的果报思想,稍有不同之点。耶稣教的最后审判,乃在于遥遥的将来,佛教的轮回也放在来生。反之,中国的果报则在现世。看吧!《科场异闻录》、《太上感应篇》无不说明现世的报应。报应不放在来生,而必放在现世,实因中国人民受难已久,来生之事既不可知,而最后审判又复遥遥无期,倘若没有现世报应,则不但不能威吓压迫者作恶之念,且又不能减少被压迫者愤愤不平之气。民众们,镇静吧!报应就在眼前!《红楼梦》上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实与《新约圣经》上说: 尔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上帝的国是尔们的。尔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尔们将要饱足。尔们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尔们将要喜笑。……但是尔们富足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受过安慰。尔们饱足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将要饥饿。尔们喜笑的人有祸了,因为尔们将要哀恸哭泣。(《路加福音书》第六章) 有异曲同工之巧。报应既然这样威灵,民众们何必出来做反动运动呢?宗教的作用在此,支配阶级提倡宗教的理由也在此。 然而因此,却救了林冲的命,所以有人说,中国小说没有真正的悲剧。 [book_title]十万贯生辰纲之社会学的意义 阔人过生发财,穷人过生花钱。阔人过生,固然是恭喜的事,穷人过生,则甚烦恼。请客么?没有钱。不请客么?客来了,面子不好看。逃避么?逃到哪里?阔人的过生,则不然了。他们请客,固然也要花钱,但是他们所得的贺礼,比之他们请客所花的金钱,其价值往往大过十倍或数千倍。我们只看蔡京的生辰,单单其女婿梁世杰所送的贺礼,已有十万贯,便可知道阔人喜欢过生的理由了。 十万贯生辰纲,由蔡京方面说,是他应得的利息,由梁世杰方面说,也应该看做投资。因为是投资,所以用经济学上的术语来说,叫做“生产的消费”,能够生产利息。梁世杰花了十万贯的金钱,收买金珠宝贝,送给蔡京庆寿(《水浒传》第二十回),蔡京收到之后,当然要另眼看待梁世杰,于是梁世杰的地位安稳了,不,还可以步步高升。这个时候,当然有人像梁世杰巴结蔡京那样,来巴结梁世杰,于梁世杰的生辰,也送来十万贯金珠宝贝。这不是利息而何?何况梁世杰既然保得住地位,当然可以利用自己的地位,刮索民膏呢?于此,我们尚可以得到一种教训,就是官位愈高,愈不必直接刮索民膏,自然有不少的人,用他们刮索的所得,拿来孝敬他,直接刮索民膏,乃是县长老爷的职务,巨吏而尚直接刮索民膏,只足证明他是蠢家货而已。 古代中国的官俸是很微薄的,单单依靠官俸,绝对不能维持身份相等的生活。这个事情,由政府方面说,固然可以减少国家财政的负担,然其结果,实无异于默认做官的贪污。在中国,贪污成为普通的现象,不,而且成为原则的现象。如果你做官之后,而尚两袖清风,一定有人骂你蠢,反之,你能买地皮、筑洋楼、讨小老婆,则你最少必可得到“能干”的声名。固然在中国历史上,也有不少的清官,受了后人无限的崇拜。其实做官要做事,单单清廉,有什么可贵?人人感觉其可贵,就是反证贪污成为普遍的现象。天下乌鸦都是一样黑,有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当然人人看做奇怪。哪里知道在法治森严的国家,清官只是辽东白豕呢? 在中国,读书的人都想做官,这不但因为中国产业不发达,知识分子除了做官之外,没有别的谋生方法,并且因为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儒家思想是由“修身齐家”出发的,而结局则归于“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是政治家的职务,而在社会尚未发达、民智尚未进步的时候,人们要用自己的才干,以实行“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必须做官,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必须取得政权。孔孟栖栖季世,犹复游说诸侯,教以王道,到了言不能行,才退而从事著作,由此可知孔孟本人怎样注意于取得政权了。儒家的思想既以“治国平天下”为其最后目的,而孔孟的行动又欲取得政权,那么,读了孔孟的书的知识分子自然也想做官了。这个时候,如果除了孔孟的书之外,尚有其他学问,则读书的人固然不能指其全部都想做官,但是中国从前教育乃专教“四书五经”,即专教孔孟的学说,所以中国教育方针,不在于启发民智,而在于制造政治家。这样一来,不但知识阶级都想做官,便是一般民众也以做官为知识阶级的特权了。这个“读书做官治国”的思想既然成为知识阶级的心理,到了后来,知识阶级又忘却了“读书”的最后目的的“治国”,而只知道“治国”的中间手段的“做官”。“读书”和“做官”合为一体,由是教育方针又与“治国”脱离关系,而唯成为知识阶级“做官”的工具。 但是不管怎样,做官的本来手段总是读书,做官的本来目的总是治国。读书乃所以养成才干,治国乃所以发挥才干,即人们用才干得到官爵,又利用官爵的地位,发挥才干,这乃是做官的本来意义,所以做官的公式可定为: 才——官——才 但是不久,这个公式就非变更不可,何以呢?自商品生产发达之后,商业成为储财的重要方法,官爵的地位可以刮索民膏,换言之,可以储财,因此人们做官就不以发挥才干为目的,而以储财为目的。官爵既然成为储财的工具,那么政府——有官爵任免权的人——要想储财,亦只有变成商人,变成提供本钱最便宜的商品的商人,把官爵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这个事实最初发现于中国历史之上的,则为汉代。秦时已有鬻爵之制,始皇四年,“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汉承秦制,惠帝元年令,“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免死罪”。文帝时晁错又提议鬻爵,并予以合理的说明,文帝从错之言,鬻爵遂成为确定的制度。 晁错复说上曰: “方今之务莫如使人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者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六百石,爵上造;稍增至四千石为五大夫;万二千石为大庶长,各以多少级数为差。 景帝时,“上郡以西旱,复修卖爵令,而裁其贾以招民”。人民买爵不但是名誉而已。凡爵至第九级之五大夫,可免徭役,而犯罪之时又得以爵赎罪,而减免罪刑,上述惠帝元年之诏即其明证。因此之故,人民无不愿意买爵。武帝时又卖武功爵。爵十七级,凡至第七级之“千夫”,如文爵之“五大夫”可免徭役。兵革屡动,爵可以蠲免徭役,所以人民买爵者甚多。有钱的人能够买爵的都已买爵了,爵的销路停止,于是武帝又发售不花本钱的商品,即卖官。 令吏得入谷补官,郎至六百石。补注引沈钦韩曰前此鬻爵,高者复除而已,此乃直任职也。 卖官制度于是乎开始。魏晋以后,吏部掌选举,因之,吏部尚书常常卖官,如在南朝,“庾炳之迁吏部尚书,颇通货贿”,甚至吏部郎,例如刘孝绰在职,颇通赃货。又如北朝,“元晖迁吏部尚书,纳货用官皆有定价,大郡二千匹,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其余受职各有差,天下号曰市曹”。明在严嵩时代,“吏兵二部尤大利所在”(《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严嵩用事》,嘉靖三十二年杨继盛疏言)。盖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之故。当然严嵩本身更以贪污为事,而如杨继盛所说:“将弁惟贿嵩,不得不腹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政治腐化,做官的手段不是依靠才干,而是依靠货财。做官的目的在于储财,做官的手段利用货财,所以上述做官的公式也应该改作: 财——官——财 从而上面所说的“读书做官治国”那句话,也变作“读书做官发财”。 既然利用货财,以取得官爵,又复利用官爵,以取得货财,则投下的货财比之收回的货财,必其价值较多,而后才有意义。但是怎样才能使收回的货财比较投下的货财为多呢?中国古代的官俸是很薄的,单单依靠官俸,当然不行,唯一的方法只有刮索民膏。于是蔡京收到十万贯的贺礼了,梁世杰花去十万贯的贺礼,也向民间取偿了。其结果,当然官吏发财,百姓遭殃。草创梁山泊的是晁盖、吴用等七人,而晁盖、吴用等七人所以必须落草,则由于劫取生辰纲。这个事实指示什么呢?乃所以证明强迫人民做土匪、做强盗的,是由于官吏的贪污。 做官可以发财,固然是古今一样,但是古人做官发财远不及今人厉害,这是有理由的。第一是政治上的理由,第二是经济上的理由。在专制政治之下,国家是君主的私产,君主要谋自己地位的安固,不能不讨人民的欢心,君主要讨人民的欢心,不能不禁止官吏的贪污。因为官吏太过刮索民膏,势必引起人民的反抗,而使皇室陷于危险的地位。因此,在君主专制时代,虽然百事都坏,而官吏的刮索却有一定的限度,即限于不致引起人民反抗而间接害到皇室安全的程度之内。超过这个程度之上,君主一定出来干涉,用“抄家”的方法,向人民谢罪。反之,在民主政治之下,国家是人民的国家,这句话说来很好听,其实任谁都是国家的主人翁,其结果往往变成任谁都不是国家的主人翁,即任谁对于国家的安危,都不负责。从前贪污因为有君主的干涉,不敢太过厉害。现在呢?彼此都是相识,念到自己失脚时候的危险,谁肯过问别人的贪污呢? 政治上的理由既然可以造成官吏贪污的机会,而经济上的理由则可使官吏贪污,愈益便利。在自然经济之下,官吏向人民征取的捐税,尽是货物,牛乳羊肉既然容易腐败,而绸缎珠宝多取亦无用处,所以在自然经济之下,苛捐杂税常有一定限度。到了货币发生之后,形势乃复一变。货币可以保存,不会腐烂,并且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使用,因此官吏遂发生了剥削人民的野心。但是货币若是现金,则金满箱,银满箱,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不但运输不易,并且慢藏诲盗,很容易引起盗贼的窥窬,而致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所以当时的剥削也有一定的限界。现在呢?现在是信用经济时代,数千万的巨款能够同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变成一张汇票,塞在耳朵里面,哪怕半途被强盗抢去?因此之故,现在人的贪污遂超过古人数万倍。 梁世杰用十万贯金钱,收买金珠宝贝,送给蔡京庆寿,半途给强盗抢去,这种事情在现代不会发生。固然宋代有会子、交子之法,“盖有取于唐之飞钱”,最初只是汇票。 先是太祖时取唐飞钱故事,许民入钱京师,于诸州便换。其法商人入钱左藏库,先经三司投牒,乃输于库……给以券,仍敕诸州,凡商人赍券至,当日给付,违者科罚。 其后益州人民以铁钱重,书纸代钱,以便市易,称之为交子,于是会子的汇票又进化为交子的纸币。据《宋史》所载: 蜀用铁钱,民苦转贸重,故设法书纸代钱,以便市易。 益州……民间以铁钱重,私为券,以便交易,谓之交子。 蜀用铁钱,以其艰于转移,故权以楮券。 既然变为纸币,政府便负发行之责,一交一缗。今日国家银行发行纸币,必有准备金。宋初,亦有本钱,即如李光所说:“有钱则交子可行……椿办若干钱,行若干交子。”纸币一经发行,除了破裂之外,无须限期收回,交子则以三年为界。 会子、交子之法盖有取于唐之飞钱……一交一缗,以三年为一界而换之,六十五年为二十二界,谓之交子……界以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缗为额。 又者今日货币乃通行于全国,钱币如此,纸币亦然。宋因钱重难运,因之钱币不能统一,这与汉的五铢已经不同了。楮币虽轻,乃同钱币一样,各地交子各自印造,而致后来或废或用,号令反复,民听疑惑。马端临说: (宋)自中兴以来,转而用楮币。夫钱重而直少,则多置监以铸之可也。楮轻而直多,则就行都印造足矣。今既有行在会子,又有川引淮引湖会,各自印造,而其末也,收换不行,称提无策,何哉?盖置会子之初意,本非即以会为钱,盖以茶盐钞引之属视之,而暂以权钱耳。然钞引则所直者重(原注,承平时,解盐场四贯八百售一钞,请盐二百斤),而会子则止于一贯,下至三百二百。钞引只令商人凭以取茶盐香货,故必须分路(原注,如颗盐钞只可行于陕西,末盐钞只可行于江淮之类),会子则公私买卖支给无往而不用。且自一贯造至二百,则是明以之代见钱矣。又况以尺楮而代数斤之铜,赍轻用重,千里之远,数万之缗,一夫之力克日可到,则何必川自川,淮自淮,湖自湖,而使后来或废或用,号令反复,民听疑惑乎?盖两淮荆湖所造,朝廷初意欲暂用而即废,而不知流落民间,便同见镪。所以后来收换生受,只得再造,遂愈多而愈贱,亦是立法之初讲之不详故也。 到了国家财政困难,就如滥发纸币一样,滥发会子。“官无本钱,民何以信”,“会子太多,而本钱不足,逐致有弊。”神宗时已有这种现象。 自用兵取湟廓西宁,籍其法(会子)以助边费,较天圣一界逾二十倍,而价愈损。及更界年,新交子一当旧者四。 徽宗时,会子更见跌价,一缗当钱十数。 凡旧岁,造一界,备本钱三十六万缗。新旧相因,大观中,不蓄本钱,而增造无艺,而引一缗当钱十数。 这是北宋的情况,南渡以后,会子之制更滥,不但政府滥发交子,而民间伪造交子又充斥于市场之上。 纸币既不可信用,而宋因为乏铜之故,又铸铁钱,然而币制不立,盗铸之风甚炽,铜铁二钱不断跌价,于是钱币也和楮券一样,人多不用。这便是梁世杰须收买金珠宝贝,以作礼物的原因。现代呢?打了一封电报,便是千万贯金钱,也可委托银行送往。倘若梁世杰生在今日社会,不但贺礼不会给别人抢去,并且连奉送贺礼一事,也将无人知道。经济制度的进步不能增加生产力,反而助长奸官污吏之收取红包,谁能想得到呢。 [book_title]王伦何以不配做梁山泊领袖 “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我岂能佩六国相印乎?”这是苏秦的话。同时张仪呢? 张仪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座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志,子为我阴奉之。” 由他二人的事看来,我们对于士大夫阶级,可以得到一种结论:穷则发奋,舒则苟安。 何以士大夫阶级有这种性质呢?士大夫阶级是一种中间阶级,中间阶级乃对于基本阶级而言,在古代,基本阶级为贵族与农奴,在今日为资本家与劳动者。中间阶级则站在贵族与农奴之间,亦站在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幸运的可以上升为贵族或资本家,不幸的则要下沉为农奴或劳动者。他们的地位是浮动的,所以他们和基本阶级不同,没有一个共同的利害关系足使他们发生阶级意识。何况他们又常常猛烈竞争,为了开拓自己的出路,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因此之故,他们更难精诚团结。总而言之,中间阶级没有阶级意识,不能精诚团结,而为一种浮动的阶级。 士大夫阶级就是中间阶级的一种,他们在经济上,站在剥削和被剥削之间,在政治上,站在支配和被支配之间。他们可以上升为支配阶级,也可以下沉为被支配阶级。因此之故,他们常常分裂为小集团,隶属于各基本阶级,成为精神的斗士,一部分为支配阶级的利益而奋斗,他部分则为被支配阶级的利益而奋斗。他们为了开拓自己的出路,固然大多数依靠于支配阶级,要求支配阶级的援助,但是他们一旦知道支配阶级不能援助自己,他们又不惜离开支配阶级,而投降于被支配阶级的革命团体之中。不过他们的地位既然站在支配和被支配之间,所以他们的投降又是不可信任的。当革命潮流高涨的时候,他们的热血固然也上升到沸点以上,但是革命的高潮过了之后,而入于最后的持久的斗争,他们又不免动摇起来。里谚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因为士大夫阶级有这种性质。 我曾说过:在中国最有势力的,有两种人:一是绅士(大地主),一是流氓(没落的农民),地主可以做皇帝,流氓也可以做皇帝。至于士大夫阶级则站在二者之间,自古至今,没有一人曾做过皇帝(参看《吴用何以只能坐第三把交椅》)。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须遗臭万年”,这句话绝对不是士大夫阶级所能说的。试看桓温吧!他祖父名显,做过郎中,他父名彝,做过太守,当时显宦如王导、周、谢琨、庾亮、温峤等都是他父亲的好朋友。桓温所以名温,就是因为“生未期,而太原温峤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闻其声,曰:‘真英物也。’彝以峤所赏,故遂名之曰温”。到了桓温年长就娶晋明帝女南康公主为妇,由他门阀看来,实是一个贵族。后以军功,官至大司马。但是温自负才力,久怀异志,曾“抚枕起曰:‘既不能留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耶。’常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其心迹若是”。所以兵败枋头之后,就想篡夺晋祚,废帝奕,而立简文帝。侥幸天不亡晋,桓温得疾而薨(《晋书·卷九十八·桓温传》)。晋虽不亡于贵族的桓温,而卒亡于流氓的刘裕。裕仅识文字,以卖履为业,好樗蒲,为乡里所贱。所以由裕的出身看来,确是一个流氓。同时与桓温齐名的,有一个殷浩,他是江东名士,为风流谈论者所宗。简文帝以“浩有盛名,朝野推服,故引为心膂,以抗于温”,拜为建武将军,参综朝权,因此,温浩二人颇相疑贰。“王羲之密说浩,令与桓温和同,不宜内构嫌隙,浩不从。”后浩北征败绩,桓温上疏弹劾,遂废为庶人。温虽怨浩,然尚说:“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所以不久就想“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由他两人的事看来,可知贵族与士人的胸襟完全不同。贵族不以“位极人臣”为满足,稍有机会,就想窥窬非望。反之,士人一旦失脚,就不惜降伏于昔日敌人之下,甘为一个尚书令。 王伦本是一个落第秀才,我们固然不能由落第秀才四字,断定王伦的人物,然却可由秀才二字,断定王伦的胸襟。士大夫的秀才最多只能做卿相,必不能做帝皇。他们不能做帝皇,不是因为他们的才干不够,乃是因为他们是中间阶级,胸襟不广,只配帮别人成大事,不配自己独立做大事,萧何帮助流氓的刘邦,范增帮助贵族的项羽,就是一个证据。 士大夫阶级只配做人臣,不配做人君。做人君的用人,用人的当能知人,不但不宜妒才,且须爱才,用别人的才,以补自己的拙,这是人君的要件。刘邦不过沛下一个亭长,有什么才干,然而他能把政权委托萧何,把军权委托韩信,而又任用张良为谋士,所以能够得到天下。桓温虽然同殷浩不和,然而后来还想拜浩为尚书令,也是因为他胸襟较大,想做皇帝。反之,为人臣的用于人,用于人的,要提高自己的地位,势不能不压低别人的地位。既要压低别人的地位,其结果常常嫉贤妒才。庞涓与孙膑的故事,便是一个例子。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恶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 由秀才出身的王伦当然也有这种性质。当林冲上山之时,王伦若有大志,理应推心置腹,待以国士之礼。但是王伦竟然因为林冲武艺高强,恐怕他认破自己手段,拒绝上山,到了林冲苦苦哀求,又复以“投名状”相强;而既许入山之后,又只许林冲坐第四位(《水浒传》第十回及第十一回)。这种态度,林冲何能心服。且看刘邦吧!他任用韩信,何等痛快。 何(萧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韩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刘邦)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信也,一军皆惊。 此后韩信不听蒯通的话,且说:“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向利背义乎?”是有理由的。 反之,项羽用人,据韩信说: 项王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老臣范增也离开项羽而他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伦因落第而竟落草,这可视为“穷则发奋”的证据。然而秀才配做什么事,所以得到梁山泊之后,就心满意足,只求保守,不求进取,连一个林冲还不敢收留,哪里配收罗天下英才,出来逐鹿中原。这可视为“舒则苟安”的证据。 士大夫阶级既然穷则发奋,舒则苟安,则国家对付士大夫的方法,当使他们不至绝望而后可。士大夫最有耐性,他们若有一线希望,宁可守株待兔,不愿背城借一。由于这个要求,就产生了科举制度。中国取士之法,本不适当,试之以辞章,按之以资格,所谓“选贤与能”之意,绝对不能达到。但是雕虫末技既然成为士大夫进身之道,士大夫当然“棘闱呵手暖,铁砚研磨穿”。“投至到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数年”,这种方法只足消磨人们的志气,何能发展人们的天才。不过志气消磨对于皇家是有利益的。因为其人既无大志,当然不会发生凯觎帝位之心,何况年年考试,尚可悬士大夫希望之心,今年落第,明年再考,明年落第,后年再考,然而光阴易逝,年复一年,他们年龄已老,意气全消,这个时候,他们虽不得志,亦只能老死牖下,绝对不能铤而走险了,这是历代贤主贤君注重科举的原因。 [book_title]由潘金莲与西门庆谈到古代的婚姻问题 人类所视为最重要的,有两件事:一是食,一是色。人类为了解决食的问题,就有经济组织;为了解决色的问题,就有婚姻制度。食的问题不能解决,当然可以发生许多纠纷;色的问题不能解决,社会也不免混乱。古人说:“食色天性。”古人要解决食的问题,则主张“百亩之田,勿失其时”;要解决色的问题,则主张“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两个问题能够解决清楚,政治便可纳上“王道”。 不但中国学者,便是欧洲学者也很重视这两个问题。柏拉图(Plato)在其《理想国》中,一方主张共产,以解决食的问题;他方主张共妻,以解决色的问题。可以视为一个证据。就是初期的社会主义如翁封汤(Fnfantin)、傅立叶(Fouriar)等辈也想同时解决食色问题。不过食的问题乃是人对物的关系,一方的人能够同意,就不必再求他方的物赞成。反之,色的问题则为人对人的关系,不但须问一方的人愿意不愿意,并用须问他方的人赞成不赞成。贾府因为薛宝钗性温和而体康健,林黛玉性乖僻而体虚弱,遂由优生学上的理由,硬使宝玉娶宝钗为妇。但是宝玉却另有一种眼光,不喜欢丰腴美满的宝钗,而喜欢弱不胜衣的黛玉。婚姻不能满意,卒致黛玉夭折,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由此可知纵在古代,关于色的问题,已难“越俎代庖”,何况现代人喜欢自由,更何肯听人干涉。因此之故,近来社会主义者遂专谋解决食的问题,至于色的问题,则完全委于个人自由解决。 色的问题既然委于个人自由解决,则个人当然须有解决的自由,这叫做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在古代是没有的,因为自由二字乃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社会弥漫着压制束缚的空气。人类在任何方面既然都受了束缚,当然不能同时解决。其解放的程序,由欧洲各国历史看来,可以分做四期:第一期要求思想的自由,而表现为文艺复兴;第二期要求信仰的自由,而表现为宗教改革;第三期要求经济的自由,而表现为工业革命;第四期要求政治的自由,而表现为政治革命。不过这些自由,在名义上虽为人类所共有,而在实质上,则只是男人私有。妇女也是人类,她们要求自由,并不弱于男子。一方妇女要求自由之念甚切,同时他方她们竟不能享受自由的幸福,其结果,遂使妇女只能在服装方面发挥自由。这便是妇女爱讲“时髦”的原因。 在压制束缚的社会之下,妇女最感觉苦痛的,则为强制婚姻。当时家族有两个目的:其一祭祀祖宗,其二维持财产。家族的意义既是这样,则个人当然没有独立的人格,而只视为谱牒的一个阶段。因此,婚姻不能听人自由选择,而为一种强制义务;即人们结婚非为自己而结婚,乃为家族而结婚。既为家族而结婚,则选择子女,当然须以家族的利益为第一标准,唯父兄之命是从,至于个人爱憎,绝对不生影响。 在强制婚姻之下,妇女的苦痛又比较男子为甚。因为男子对妻没有爱情,尚可蓄妾宿妓,妇女对夫没有爱情,则永久没有办法。万一妇女于婚姻之外,别求爱情,那么,不但在道德上视为罪恶,并且在法律上亦视为犯罪。何以男女对于性的问题,这样不平等呢?因为社会是男权的社会,财产是男人的财产,财产既属于男人,则男人当然想把财产留给自己亲生的儿孙,不愿把财产留给别人的儿孙。由于这个观念,遂使男人对于妇女,设法禁止其与别的男人发生性的关系。 在性的方面,男女的权利既不平等,其结果,男人不贞,遂视为当然的事,而妇女不贞即很危险。因为“淫为万恶首”,妇女不贞,夫可同她离婚,然而离婚之后,谁人敢娶。反之,夫不同她离婚,亦可于“捉奸捉双”的习惯法之下,杀死其妻。所以妇女与人通奸,无异于自戕生命。生命既甚危险,所以妇女又常拼其一命,杀死亲夫。这便是潘金莲毒鸩武大郎的原因。 据我之意,古代妇女所以毫无权利而只视为产儿的工具,乃是因为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然自机器发明了之后,形势已经变更。何以呢?由机器的采用,在劳动方面,人类的精力已无必要。换言之,有了机器,便可雇用没有精力的劳动者,即雇用四肢较为柔弱的劳动者,由是女工的雇用,在机器发明之后,便成为一般的现象。从前深居于家族之内的妇女既然成为劳动者而参加生产,则直接受到影响的,自然是家族的组织。从前的人只贩卖自己的劳动力,现在他却变成了奴隶商人,把自己的妻发售于工厂。从前做丈夫的必须扶养其妻,现在他却成了使妻做工而剥削其剩余价值的人。不过有了这个变化,妇女的地位反见提高起来。她们已经不是男子的寄生虫,反而是男子的竞争者了。她们在经济上已经能够独立,获得与男子平等的地位了。男女的结合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的不平等的隶属关系,而是对等者间的平等关系了。她们在经济上的地位既然同男子一样,能够独立,她们当然要求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均与男子相同,由是妇女运动遂见发生,终而性的方面,也要求了恋爱的自由。 但是不管古代或现代,恋爱都以性欲冲动为原动力,而为男女的爱。即男的要拥抱女的,女的要拥抱男的,两位一体,而后成立起来的。所以在恋爱的骨髓里面,乃含有“私有权”观念,只许自己占有对方,不许对方为别人所占有,因此之故,恋爱又常成为独占的,排他的。他们俩只认对方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人,好像世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都没有价值。他们有时宁愿逃入深山,作隐遁生活,不愿栖在人世,看其他讨厌的人。因此之故,恋爱又是孤独的、厌人的。试看下等动物吧!它们在交尾期,常常不和同类相处,同类稍来接近,它们就露齿相待。由此可知恋爱绝对和博爱不同。恋爱不是博爱的基础,反而是博爱的敌人。因为恋爱有这种性质,所以双方都不许别人接近对方,也不许对方再爱别人。万一情形不对,则最后只有发挥兽性,露齿相待,这是武大郎致死的原因。 奸夫淫妇,人人皆可执而杀之,这是古代的制度,与今日之为亲告罪者不同。唯在婚姻不自由的社会,像西门庆与潘金莲之事又是免不了的,试看包公案、施公案吧!离奇的案件不是都由奸夫淫妇而发生么?但是我们须知,妇女经济不能独立,又配不上谈什么婚姻自由。出家后的娜拉,在经济上能否独立,我不能不代她关心。 [book_title]快活林酒店的所有权问题 快活林酒店,果如武松所说,是施恩花钱开设的(《水浒传》第二十九回),则施恩当然有所有权。所有权受人侵害,照常理说,应该向官厅起诉。但是施恩竟然不用法律手续,而必等到武松来了之后,才假借武松的武力,把酒店夺回(《水浒传》第二十九回)。这桩事情,由现代人看来,真有一点莫名其妙。 其实,这座酒店乃和普通的酒店不同,他的生意不依靠于买卖,而依靠于垄断,凡客人、妓女到快活林时,都须先来参见施恩,施恩则把他们分配给各客店、赌坊、兑坊,而各客店、赌坊、兑坊每月则须送钱给施恩,以作报酬(《水浒传》第二十八回)。试问这种古典的托拉斯是否依仗施恩的财力?不是,第一依仗施恩的武艺,第二依仗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换言之,托拉斯的基础乃放在强力之上。既然依仗强力,则有一个更强的人来了,这座酒店当然非让给他不可。 但是施恩乃是施管营的儿子,蒋门神何人?敢来强夺。“不怕官,只怕管”为《水浒传》诸好汉常说的话,难道蒋门神既不怕官,又不怕管?不,蒋门神背后也有一位官,那便是施管营的上司张团练(《水浒传》第二十八回及第二十九回)。施恩能够依仗官势,开设酒店,垄断客人,则蒋门神有一个更大的官势依仗,当然可以夺取酒店。 由于这个事实,我们可以知道所有权神圣的观念,在古代完全没有。谁有强力,谁便有财产。这里所谓强力乃包括肉体力和政治力而言。施恩开设酒店,一半由于他的肉体力,一半由于施管营的政治力。蒋门神夺取酒店,也是一半由于他的肉体力,一半由于张团练的政治力。 原始的资本蓄积就是由此而产生的。依各国经济史所示,在封建末期而至于资本主义初期,资本的蓄积依靠勤俭者少,依靠强力者多,谁有强力,谁便可取得资本。真命天子有最大的强力,所以他富有四海。看吧,武王伐纣,而即帝位之后,不是大封同姓诸侯,姬姓子弟若不狂惑,都可以成为领主,大的百里,中的七十里,小的五十里么?在中国历史上,最富的人不是王婆口中所说的邓通么(《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然而邓通的财富从何而来,不是汉文帝赐以蜀岩道铜山,许其铸钱么?文帝说:“能富通者在我也。”(《史记·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传》)不错,皇帝有最大的强力,当然他所喜欢的人便可成为富豪。 所有权(Dominium)的观念起源于罗马法。罗马的贵族乃以侵略为最高理想。罗马每征服一地,就将该地宣布为殖民地,而贵族则在殖民地之上获得了许多田园,以作私有地。这许多田园当然不是无主的土地,而是被征服者的土地。罗马帝国由剑戟而建设,同样Dominium亦由剑戟而设定。所以在罗马法,“剑戟乃是所有权的象征”(Das Symbol des Ergentums war Speer)。英语Dominium之含义,一为权力,二为所有权。“所有权”由“权力”而发生,由此可以知道。 所有权既已设定之后,又受政治力的保护,而使事实上的权力关系变成法律上的权利关系。既然变成权利,经过数代之后,就渐次失去暴力的色彩,而带有神圣的性质。谁敢侵犯这个权利,不但法律上要受刑罚,就是道德上也要受人毁骂。欧洲各国受了罗马法的影响,学者均视所有权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马基维利(N.Machiavelli)主张君主专制,甚至于谓君主可以不讲信谊,而使用一切奸谋诡计;但他又说:“君主绝不可侵害人民的财产。人们死了父亲,不久就会忘记;失掉财产,终身不忘。”布丹(J.Bodin)以主权属于君主,君主既有主权,所以不受法律限制,不但自己公布的法律,便是教皇制定的法律,也无妨束之高阁。但他又谓君主的权力应受自然法的拘束,例如个人的财产权是根据自然法而设置的,所以非经人民同意,不得征收租税。学说如斯,其表现于法律之上者,例如英国的《大宪章》第二十八条及第三十条既禁止官吏强取人民的粮食、器具、马匹、车辆了,而第三十九条又说:“自由民除非领主依法审判,并遵照法律规定之外,不得没收其财产。”美国的《独立宣言》虽然只云:“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乃上帝给予吾人的权利,不可让与。人类设置政府的目的,就是要保护这种权利”,而未曾明白提出“财产”及“所有权”的观念。然独立时代各邦所发表的权利宣言(Declaration of Rights)或权利典章(Bill of Rights)无不宣布财产及所有权为神圣的权利,不可侵犯。例如1777年Vermont的《权利典章》第二条云:“私有财产唯于必要之时,才得供为公共之用;而供为公共之用之时,对于所有主,必须给予赔偿金。”1780年Massachusetts的《权利宣言》第十条亦说:“个人的财产非经本人同意,或经人民代表同意,纵是极小部分,亦不得侵害之,或供为公共之用……若因公共需要而须征收私人财产之时,对于所有主,应给予赔偿。”法国的《人权宣言》第十七条云:“所有权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非依法律,且系公共利益所要求,并给予适当赔偿者,不得侵害之。”自是而后,一直至1918年德国公布《魏玛宪法》之时为止,列国宪法均有保障所有权的条文。这种条文不是对人民保护个人的所有权,而是对政府保护人民的所有权。政府不得侵害人民的所有权,所以产业能够发达,社会能够进步。 反之,吾国古代以国家为皇帝的私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属于皇帝,土地之上的人民也属于皇帝,因之人民劳动所得的结果遂亦属于皇帝。皇帝侵害人民的所有权,道德上虽为虐政,法律上无须负责。固然各朝律令也有保护人民财产的条文,然其所保护者乃是禁止个人侵害个人的财产,不是禁止政府侵害人民的财产。换言之,人民对于政府不能主张权利,政府要怎么样,人民就须怎么样。宋时,“徽宗颇垂意花石……政和中……舳舻相接于淮汴,号花石纲……朱缅擢至防御使东南部刺史……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彻屋抉墙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唯恐芟夷之不速”。同时在学说之上又有“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之言。这固然因为古代官僚往往利用“政治的手段”,刮索民膏,而致引起社会对于财富的反感。然而既有斯言,则人们唯勤唯俭,由自己劳力,正当获得的财富,遂亦挂上了不仁之名。白圭“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勤苦如此,倘若斥之为不仁,那么,何怪陶朱“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以博取“富好行其德”之名。一方法律上政府不尊重个人的所有权,他方观念上社会又认财富为不仁的结果。财产不安定,资本无法蓄积,从而各种产业就不能作“扩张再生产”。生产规模一仍旧贯,而人口增加不已,社会消费力超过于社会生产力,贫穷成为普遍的现象。这个时候,若再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则人民受了生活压迫,势必相聚萑蒲,蝟毛而起,大则称帝称王,小则攻城剽邑,而天下遂大乱了。 好了,好了,中外的典故不必再引了。说来说去,不过证明快活林酒店的所有权,由于施恩的先占应该属于施恩罢了,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去,施恩不向官厅起诉,这不是证明中国古来重王道,轻霸道,凡用强力得来的东西,都不受法律保护么?不是,绝对不是。罗马立国,约有一千余年,历史既长,贵族的Dominium当然失去劫掠的性质,而变成法律上的权利。反之,中国则朝代变更,不绝于史。周代传祚虽长,然而又因为实行农奴制度,农人对于土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至于大地主的诸侯又复兼并不已。他们的财产显然有劫掠的色彩,所以不会发生神圣的观念。周亡之后,中国虽然破坏了农奴制度,许农民有土地所有权,然而内乱不已,朝代常常变更,农民或死于兵灾,或失去田契。所有主既然时时变更,而一般皇朝新贵又往往恃其功劳,横夺民产,则保护所有权的法律,当然也没有发达的机会。宋承五代之后,五代大乱历半世纪,当时官吏怎样劫夺财富,只看下面所引的文字,便可知道。 五代之乱,朝廷威令不行,藩帅劫财之风,甚于盗贼,强夺枉杀,无复人理。李匡俦为晋军所败,遁沧州,随行辎重妓妾奴仆甚众,沧帅卢彦威杀之于景州,尽取其赀(《晋纪》)。张筠代康怀英为永平节度使,怀英死,筠即掠其家赀。有侯莫陈威者,尝与温韬发唐诸陵,多得珍宝,筠又杀威而取之。筠弟篯守京兆,值魏王继岌灭蜀归,而明宗兵起,篯即断咸阳桥,继岌不得还,自缢死。遂悉取其行橐。先是王衍自蜀入京,庄宗遣宦者向延嗣杀之于途,延嗣尽得衍赀。至是明宗即位,诛宦者,延嗣亡命,篯又尽得他赀,由是筠篯兄弟皆拥赀巨万(《筠传》)。马全节败南唐将史承裕,擒以献阙下,承裕曰:“吾掠城中,所得百万,将军取之矣。吾见天子,必诉而后就刑。”全节惧,遂杀之(《全节传》)。高允权为延州令,其妻刘景岩孙女也,景岩家于延,良田甲第甚富,允权心利之,乃诬景岩反而杀之(《允权传》)。李金全讨安州,至则乱首王晖已伏诛,金全闻其党武彦和等为乱,时劫赀无算,乃又杀而夺之(《金全传》)。张彦泽降契丹,奉德光命,先入京,乃纵军大掠,又缢死孙维翰,悉取其赀(《彦泽传》)。成德节度使董温其为契丹所掳,其牙将祕琼杀其家而取其赀。琼为齐州防御使,道出于魏,范延光伏兵杀之,以戍卒误杀闻。后延光叛而又降,挈其帑归河阳,杨光远使子承勋推之堕水死,尽取其赀(《延光传》)。杨光远后亦叛而复降,其故吏悉取其宝货名姬善马,献李守贞(《光远传》)。欧史谓琼杀温其,取其赀,延光杀琼而取之,延光又以赀为光远所杀,而光远亦不能有也。可见天道报施,虽乱世亦不爽,且多财为害,乱世尤易召祸。白再荣在镇州,劫夺从契丹之官吏,镇人谓之白麻荅。及归京师,遇周祖兵入,军士至其家,悉取其财,已而前启曰:“我辈尝事公,一旦无礼至此,何面目见公乎?”乃斩之而去(《再荣传》)。则以人事言之,非分取财,更杀身之道也。(赵翼撰《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二·五代藩帅劫财之习》) 宋承五代之后,人们天天所看见的,只是劫掠与夺取,所以施恩强占快活林,蒋门神夺取快活林,时人并不奇怪。 读过民法的人当能知道“占有”须有两种要素:一是心的要素(Animns),即占有的意思;二是物的要素(Corpus),即占有的实力。有占有的意思和实力,而占有之后,又经过一定期间,则该物便成为占有者的所有物——纪元485年,魏李安世上疏求均田,且说:“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断,事久难明,悉归今主,以绝诈妄。”这就是说凡用强力所夺的田,经过一定期间之后,悉归现所有主。在这里,“经过一定期间”,值得我们注意。区区一件东西,占有尚须过一定期间,而后才有所有权,则以天下之大,当然非占有百余年不可。唐夺隋的天下,宋夺周的天下,读史者不以为怪,而王莽夺取西汉、曹操夺取东汉,竟被后人唾骂,就是因为唐宋二代传祚数百年,而王莽不及身而亡,曹魏虽然传祚五世,然仅四十六年而亡,并且又只能占据北方数州,即其实力尚不能占有天下,所以只能视为篡夺。所谓“正统”和“篡夺”只是法律上的名词,不是道德上的名词,只唯利用物权法上的法律观念,加以解释,而后才能够说明出来。由此可知朝代更迭愈频繁,天下是谁的天下,即谁人对于天下有所有权,愈不明了,所以当时的人常缺乏“忠”的观念。唐亡之后五代仅五十三年,而五易国,八易姓,有十三君,传祚这样短促,所以冯道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时人不但不以为异,且称之为宽宏长者。这不是因为士风凋敝,不知节义为何物,乃是因为朝代短促,任谁对于天下,都不能因占有而有所有权,故人也没有尊重所有权的必要,从而更没有“忠”的必要。 资本的蓄积乃是经济繁荣的条件。在欧洲,由重农,而重商,而资本主义。在中国,经济组织数千年来,一仍旧贯。这是为什么呢?欧洲在重商主义末期,发生了大发现时代,发现美洲,发现印度航线,市场扩大了,纺织品的输出大大增加了,需要超过于供给,有大量生产的必要,自1730年Wyatt(瓦特)发明Roller Spinning(纺织机)之后,纺织方面陆续有新机器的发明,一直到了1781年,瓦特又发明蒸汽机,而于1785年应用于纺织工业之上,而开始“蒸汽时代”。由于蒸汽机器之应用,纺织方面又有新的发明,而至于1841年Bullough发明Improved Power Loom(改进动力织机)为止。按机器的发明乃由于社会的需要,没有需要,纵有发明,人们不但不采用,而且视之为异端。1529年Anton Mürler已经发明纺织机,只因当时手工纺织已可供给社会的需要,所以世人群起攻击Mürler,而Mürler竟因是而死于刑狱。吾国古代虽然侵服四夷,而四夷尽是游牧民族,他们不需要中国生产物,尤其纺织品,即如中行说(姓中行,名说)所说:“匈奴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旃裘坚善也。”(《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而中国自古以来,商业发达之后,常常依着“以末得之,以本守之”的原则,向农村兼并土地,农民驱出农村之外,沦为流民,劳动力遂感觉过剩。社会已贫穷了,消费力已经减低,劳动力又复过剩,倘若采用机器,则过剩的劳动力更没有工作的机会,所以礼有“作奇技奇器以疑众,杀”(《礼记·王制》)。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以运粮,乃因蜀国人口不过九十余万(《通典·卷七·历代盛衰户口》)之故。 在中国,资本的蓄积不能由封建的农业经济发展为资本主义的工业经济,贫穷日益增加,生产日益减少,于是中国遂以节俭为一种最高的道德原理,不但圣贤教人节俭,就是皇帝也以节俭治天下。这种情形若和欧洲封建末期的各国王室崇尚奢侈比较一下,实有天壤之别。当然他们的奢侈生活也有特别的用意,封建末期正是资本主义方才萌芽,封建诸侯将次没落的时代,而贵族的奢侈则对于产业发展和中央集权都有利益。何以呢?贵族奢侈,不但可以增加商业的利润,并且可使贵族破产,使他们在经济上,隶属于国王的财政和商人的借债。因此,当时商人和国王无不极力鼓吹奢侈,有时且示以实例。这样一来,在第十五世纪时代,遂发生了一种现象,即宫廷若不奢侈,则君主的统治不能维持。无限的奢侈必要求无限的金钱,到了最后,君主自己的财政也发生了破绽,须向商人求助,于是商人遂以纳税问题,与君主冲突,终则设置议会,监督君主的财政,这便是代议制度发生的原因。我说这话,不是要说明民主政治与奢侈的关系,乃是要说明欧洲和中国虽然都有资本的蓄积,然而在欧洲,资本的蓄积能够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所以不怕奢侈,反之,在中国,资本的蓄积只能剥削农村,而减少消费力,致资本主义无从产生,所以不能不崇尚节俭。 在资本主义尚未发生以前,要想储财,须用残酷的方法,其最有力的,则为政治的剥削和高利贷的刮索。这种情形当然可以引起人们反感,终而嫉视储财本身。“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为中国古代的名训。这个名训的确不错。到了资本主义发生之后,储财才失去赤裸裸的残酷的色彩,而视为勤俭所致。“原始的资本蓄积”这句话,由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欧洲人看来,或者莫名其妙,而由我们中国人看来,则史上有不少的例子可以证明。看吧!施恩用武力开设酒店,蒋门神用武力夺取酒店,这便是“原始的资本蓄积”的实例。 [book_title]九天玄女与三卷天书的来源 “一治一乱”是中国的社会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中国的政治史。 中国的经济以农业为主,手工业副之,数千年来,技术未曾改良,然而人口是会增加的,收获是会递减的,所以数传之后,消费力就超过于生产力,引起物价尤其米价的腾贵,致全国陷入饥荒之中,初则土匪逼地,次则群雄割据,终则政权颠覆。 秦承六国之后,当时户口并不甚多,只因始皇虐用其民,致令“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织不足衣食”。“三十一年米石千六百”,这比之战国李悝所言“石三十”,昂贵多了。管子有言: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耶,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管子·第四十八篇·治国》) 果然,“民愁无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而始皇一死,天下就随着大乱。汉兴,依黄老主义,予民休息,宣帝时代,谷石五钱。承平日久,平帝之时,全国人口增加至五千九百五十九万余(《汉书·卷二十八下之二·地理志》)。元帝时代,“京师谷石二百余,边郡四百,关东五百,四方饥馑”,所以元帝时代,“民父子相弃”,成帝时代,“百姓饥饿,流离道路”,哀帝时代,“民流亡去城郭,盗贼并起”,王莽遂乘社会摇动之际,窃取帝位。然王莽改革又不得法,最初谷价一石二千,末年黄金一斤易粟二斛,“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光武中兴,桓帝时,人口有五千六百余万(《晋书·卷十四·地理志上》),然自安帝时始,已经“天下饥荒,竞为盗贼”了。黄巾大乱,群雄争竞,最后分为三国。晋于太康元年平吴,人口不过一千六百余万(《晋书·卷十四·地理志上》),比之两汉,相差远了。然而惠帝即位,由于八王之乱,民不安居,“米石万钱”,怀帝时,“米斛万余价”,愍帝时,“斗米二金”。大众受了贫穷的压迫,只有流移就谷,开始逃亡,卒由流民作乱,引起五胡乱华,而晋室只能偏安江左。晋亡之后,中国分为南北朝,南北政局均不安定,百姓多投附豪族,求其荫庇,或投身军队,以求衣食,所以南北朝政治虽然腐化,却罕见暴民作乱,而只见军阀火并。隋兴,虽然结束了南北对峙之局,炀帝大业五年,人口有四千六百余万,比之两汉,不能谓多,只因“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劳役不息,百姓思乱”,而又加之以饥馑,百姓“由是益困,初皆剥树皮以食之,渐及于叶,皮叶皆尽,乃煮土或捣藁为末而食之,其后人乃相食”(《隋书·卷二十四·食货志》),所以李才说:“天下之乱本于饥。”隋亡之后,李唐代兴,在其全盛时代,天宝十三载,人口共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唐会要·卷八十四·户口数》)。翌年,安禄山反于范阳。在其未反以前,即天宝五载,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安史乱后,继以军阀争夺地盘,民不安居,米价竟然踊跃起来。肃宗乾元二年,米斗至七千。代宗永泰元年,米斗千钱,诸谷皆贵,一直到了懿宗,“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百姓流殍,相聚为盗,所在蜂起”。僖宗即位,“乾符中,仍岁凶荒,人饥为盗”,由是先由王仙芝发难,“黄巢亦聚众数千人,以应王仙芝,民之困于重敛者争归之”。中和四年黄巢兵败伏诛,而秦宗权之乱又复发生。一般农民不能安居,只有离开农村,由是生产力大见锐减,“米斗三十千,人相食”,“食物踊贵,道殣相望,饥骸蔽地”。三年,那称为“扬一益二”的扬州,米斗万金。所以郑畋说:“黄巢之乱本于饥,故兴江淮,根蔓天下。”天下纷乱,大众失业,军阀遂收之以为私兵,终由方镇火并之乱,而令黄巢部下的朱全忠窃取了帝位。 五代之世,政局变化有似弈棋,经后周世宗的改革,中国又有统一与和平的希望了,世宗即位,不过五年。陈桥兵变,宋太祖入践帝位,太宗继之,经两代的努力,天下才归统一。然真宗以后,太平日久,耽于苟安,政风士气多务因循。太宗时,“人稀米贱,米一斗十余钱,其后人益众,物益贵。熙宁八年,米斗五十钱”,而币制混乱。北宋徽宗时已有方腊之乱。南宋时,“气象萧条,殍死盈道,流民充斥,剽掠成风”,终至亡于蒙古。元代,在世祖忽必烈时代,人口有五千三百六十五万余,虽比两汉为少,而比唐代至盛之世为多,只因赋敛繁重,民不聊生。又因元代不用钱币,而用交钞,库中没有本钱,交钞不断滥发,而亦不断跌价。泰定帝时,“斗米值十三缗,民出钞出籴,稍昏,即不用”。通货膨胀之弊,可怕极了。传至顺帝,年年饥荒,甚至发生“人相食”,“殍死盈道,军士掠孱弱者以为食”的现象。于是遂激起了民变,九土靡沸,卒至顺帝北归和林,元祚随之而亡。 元亡,明兴,明在成祖时代,全国人口有六千六百五十九万余,其后时有增减,亦常在五千万以上。明代每帝即位,常铸钱币,然“商贾沿元之旧习,用钞,多不便用钱”。又因钞法纷乱,嘉靖年间,“钞久不行,钱亦大壅,益专用银矣”。明之米价若以银为标准,永乐年间,“每银一两当米四石”。景泰中,“粮四石折白银一两”。即一两四石乃是明代的正常米价。正德以后,米价渐贵,米石值银一两,即增加四倍,后又增至十之五。崇祯四年,米斗四钱,即一石值银四两,比之永乐景泰年间,米价已增高到十六倍了。中年以后,“山东米石二十两,而河南乃至百五十两”。贫穷已经普遍化了,于是明代遂同过去朝代一样,发生了许多流寇,最后就有马贼高迎祥之乱,“官军东西奔击,贼或降或死,旋灭旋炽”。官军难于应付,米脂人李自成、延安人张献忠亦聚众反,时“河南大旱,斛谷万钱,饥民从自成者数万”。自成剽掠十余年,田园破坏,大众失业,朝廷为了讨伐盗匪,不能不集兵增赋,崇祯曾言:“不集兵,无以平寇,不增赋,无以饷兵。”然其结果,“敲扑日峻,道路吞声,民至卖妻鬻子以应”,弄到“兵闻贼而逃,民闻贼而喜”。自成遂犯燕京,崇祯登煤山,自缢而死,明亡。 吾人观过去历史,可知中国之乱皆源于饥馑,而引起流民暴动。然在流民暴动之时,不能不有一种信仰,以结合人心,并使人民发生勇气,知政府之必覆亡,这样,又发生了宗教。在吾国,政府是反宗教的,南北朝时期,帝王所以信服佛教,乃是因为佛教以涅槃为其根本目的,而涅槃则要脱离尘世,这与政治之注重现世者不相抵触。 现在再举历史为例,证明宗教与民变的关系。秦承六国大乱之后,天下平定,理应予民休息,而始皇乃外事四夷,内兴土木,“民愁无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计”,人心思乱,理之当然。但是始皇虽为暴君,而仍不失为一位英主,其专制魔力确能压服了民众的灵魂,使他们不敢反抗。人民悲观至极,竟然失去胆量,失去自信力,自视为软弱无能的动物。他们只希望有个万能的神出来拯救他们。而拯救的方法则为秦亡或始皇死。所以始皇末年社会上乃传播秦亡或始皇死的图谶。此盖人心思乱,故乃假托神怪,以惑乱人心。 (始皇)三十二年……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始皇)三十六年……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同上) (始皇)三十六年……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同上) 三十七年七月始皇果然死于沙丘了,而继统的二世又复庸懦。庸懦的人终日都在恐怖之中,他要避免恐怖,每欲示强,不愿见弱于人,由是又袭始皇的作风,做出种种不正当的行为,先杀大臣与宗室,次杀无辜的人民。人民失望,遂由戍卒陈胜、吴广的起义,用罾鱼狐鸣之法,以鼓励戍卒的勇气,天下莫不响应,“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而秦祚因之而亡。果然是“亡秦者胡也”,但不是亡于匈奴之“胡”,而是亡于胡亥之“胡”。秦亡汉兴,社会安定约有一百余年,贾谊曾谓“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闻也”。晁错亦说: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民如鸟兽流散四方,他们流亡之后,如何生活呢?只有变为盗匪,而盗匪发生之后,其最先劫掠的,往往不是城市中的豪富,而是乡村中的殷农。殷农既遭劫掠,于是流民又将流民“再生产”出来了。成帝时代已有小股小寇。哀帝时代,“盗贼并起,或攻官寺,杀长吏”。人心动摇,仍用宗教集团的形式,而思有所动作。 (哀帝)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汉书·卷十一·哀帝纪》) 同时又发生许多图谶,宣告汉运将终,新朝当起。 (哀帝建平)二年……夏贺良等言赤精子之谶,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宜改元易号。诏……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将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汉书·卷十一·哀帝纪》) 王莽遂乘人心浮动之际,造作符命,夺取汉的天下。然而王莽的改革又不妥当,“富者不能自保,贫者无以自存”。兼以“常困枯旱,亡有平岁,谷价翔贵”,人心思汉,终而有“刘氏复起”及“黄牛白腹,五铢当复”之图谶,而令光武中兴了汉家天下。 光武中兴,经过数代之后,政治渐次腐化,而如王符所说:“官益大者罪益重,位益高者罪益深”(《潜夫论·第九篇·本政》),而诸羌作乱,“大为民害,中国益发甲卒,麦多委弃,但有妇女获刈之也”。农村劳动力减少,农业生产力降低,因之粮食就发生了问题,社会经济已经步步踏上崩溃之途,于是由穿窬变为强盗,由强盗变为攻盗,攻盗成群,其声势最大者则为黄巾贼张角,他“奉事黄老道,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黄巾发难,“执老道,称大贤,以诳惑百姓,天下襁负归之”,虽然一年之内,就见平定,然黄巾之后,复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之徒,并起山谷间,天下为之疲敝,“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此时也,宦官与外戚的斗争到了最后阶段,固然两败俱伤,而凉州军阀董卓乃拥兵而入,封豕长蛇,凭陵宫阙,遂成板荡之祸,东汉政权完全崩溃,州郡牧守各务兼并,于是统一局面又告结束,代之而出现的则为三国的分立。 由三国经晋而至南北朝,争乱不已,贫穷日益增加,官僚日益剥削,国家日益危殆,蛮族日益压迫,这种情形当然可使许多人悲观。人们讨厌现在,而回想过去,且认过去为黄金时代,明清的人回想汉唐,汉唐的人回想殷周,殷周的人回想唐虞,愈是过去,他们愈觉得可爱,最好是回归到洪荒时代,所以春秋末季,虽然有不少学者为了悲天悯人,提出各种学说,拯救人类。然而他们无不选择一位过去的伟人,来做他们的护神,道家假托黄帝,儒家假托尧舜,许行假托神农,这种情形表示什么呢?表示人类失去信心,自己不能拯救自己,所以希望过去伟人再生于现代,Messiah的观念不是犹太人才有的。到了魏晋以后,连这种观念都没有了。人们鄙视人生,甚且渴望死亡,他们失去胆量,自视为软弱无能的动物。他们希望有万能的神出来拯救他们。然而一切宗教不外地上权力反映于人类的脑袋,由幻想作用而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的国家不能拯救他们,他们的皇帝不能拯救他们,他们的学者不能拯救他们。总而言之,他们固有的天上权力对于他们都无办法,因之,他们固有的天上权力——神,也不能受到他们的崇拜,甚至怀疑自己的神。他们很欢迎那个为外国人崇拜而未为本国人崇拜过的神。中国经五胡乱华之后,舶来的佛教就在南北朝流行,不是没有原因的。然而南北朝大乱垂一百五十年之久,而佛教竟如“银样镴枪头”。人们绝望之余,又希望一个特别的神出来拯救。由于这种希望,在北魏后期,就有“将来有弥勒佛方继释迦佛而降世”之言。 隋文肇兴,结束了南北朝纷乱之局。炀帝即位,虐用其民,群盗蜂起,群盗是用弥勒佛的名义,以诱惑百姓的。 大业六年正月,有盗数十人,皆素冠练衣,焚香持华,自称弥勒佛,入自建国门,监门者皆稽首。既而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遇而斩之,于是都下大索,与相连坐者千余家。 据胡三省解释:“释氏之说,以为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出世,故盗称之以为奸。”(《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纪·炀帝大业六年》胡三省注)弥勒代替释迦,天上权威变更了,地上皇朝自宜改换,“群盗为奸,遂皆以弥勒为幌”。 唐县人宋子贤善幻术,能变佛形,自称弥勒出世,远近信惑,遂谋因无遮大会举兵袭乘舆。事泄伏诛,并诛党与千余家。扶风桑门向海明亦自称弥勒出世,人有归心者辄获吉梦,由是三辅人翕然奉之,因举兵反,众至数万。海明自称皇帝,改元白乌。诏太卿仆杨义臣击破之。 隋亡,唐兴,唐代之乱,在内由于宦官弄权,在外由于方镇跋扈,虽有王仙芝、黄巢之乱,但是他们两人未曾假托迷信,而均指斥时弊。王仙芝“言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黄巢“诉宦竖柄朝,垢蠹纪纲,指诸臣与中人赂遗交构状,铨贡失才”,此皆“当时极敝”,所以“人士从而附之”。 五代之乱远过于南北朝,南北朝时,南北分立,南北双方均有统一的政权。五代之世,北方虽然统一,南方则分为许多国家,而北方的统一又不巩固,区区七十余年之中,易朝五次,到了后周,官民俱惫,民惫思治,官惫不能再乱。一方思治,他方不能再乱,因之,乱源的宗教就无法号召贫民,而不出现于历史之上。宋兴,外受蛮族的压迫,内有朋党的斗争,传至徽宗,垂意花石,“比屋致怨”,方腊“因民不忍”,宣和二年起为乱,“无弓矢介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不旬日聚众至数万,竟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方腊传》),是亦利用宗教,以诱惑民心。南宋偏安江南,固然政治腐化,经济破产,只因当时人士深鉴唐末五代之弊,而北宋方腊之乱,又促成金之南侵,人民为了对付金人,遂忍辱含垢,不做革命运动。 宋亡,元兴,顺帝至元三年胡闰儿反,以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人执弥勒小旗(《元史·卷三十九·顺帝二》)。至正十一年韩山童倡言天下大乱,弥勒下生,各地愚民皆翕然信之,是亦假弥勒佛之名,号召民众。 明代自宪宗以后,天子深居宫中,不与朝臣相见,因之,就令阉人有弄权的机会,嘉靖年间,山西贼李福达以弥勒教诱惑愚民为乱。天启年间,徐鸿儒以白莲教惑众作乱,其徒党不下二百万。此又可以证明历代乱民无不利用宗教。清代嘉庆年间有白莲教之乱,天理教之乱。同治年间又有捻匪之乱。此外如太平天国亦利用天父之名,义和团复谓符咒可以避免枪炮。宗教之在中国,不能安定社会,反而供为暴民作乱的工具,此盖古代没有一种主义,以结合人心,而社会又是农业社会,农民散处各地,不易团结,非用迷信之法,固不能纠合群众,这就是《水浒传》中九天玄女与三卷天书的来源。 但是宗教只能扰乱天下,要令社会复归于安定,尚需要一位卓越的领袖,好像《西游记》中孙悟空要求观世音菩萨援助一样。这个观世音菩萨在中国政治史之上,就是“真命天子”的观念,真命天子的诞生,状貌是异于常人,而又有许多奇迹,即人们把“神”的性质加在人的身上,其人就变成真命天子。其实,真命天子的“神”性是由一般人民的“羊”性而发生。现在试将正史上关于历代太祖高皇帝的神话,列表如次,以供读者参考。 [book_title]历代创业之主神话表 这种神权观念可远溯于远古。盖一个朝代成立既久,帝室便有权威,复由权威而发生正统观念,正统观念乃基于神权思想。在民智幼稚之时,推翻神权思想所维护的王朝,必须利用另一个神权观念,而谓新王朝之建立亦由上帝所命。《诗经》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诗经·商颂·玄鸟》) 即汤之祖先——契,乃是神祇之子。汤之伐桀,在誓师之时,必曰“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书·汤誓》),在其凯旋之时,必曰“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尚书·汤诰》),甚至伊尹还政于太甲之时,还要说:“夏王弗克康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尚书·咸有一德》)《诗经》又云: 时维后稷……诞寘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