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批评史 [book_author]郭绍虞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660381 [book_dec]郭绍虞著,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有前驱先路之功。1934年商务印书馆印行,解放后多次重印,并做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全书分4章82节。一绪论;二上古期,自上古至东汉;三中古期,自东汉建安至五代;四近古期,自北宋至清代中叶。在论述内容上,作者将中国文学批评分为3个时期,1.从周秦到南北朝,文学观演进期;2.从隋唐到北宋,文学观念复古期;3.从南宋到清代,文学批评完成期。本书编例与他书不同,有的以家分,有的以人分,有的以时代分,有的以文体分。但全书篇目章节甚详,读来了然。在上古期中,作者首先从孔墨不同的“尚文”、“尚用”的文学观讲起,论述了最早的文学含义,内容及演变;论证了荀子的“文道合一”观点,奠定了中国封建时代传统的文学观。在中古期里,作者阐述了由于两汉辞赋发展,侈丽闳衍,文学批评相应发展,魏晋始有专门论文的作品,产生了自觉的文学批评;论述评价了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文学批评专著;论及对各种文体的辨析,文笔的区分,声律音韵的发展变化,文章的风格神气;古文运动以及韩愈、柳宗元。在近古期中,文学批评史实最多,作者论述评骘更加细致详明。北宋的三苏,南宋的朱熹、陆游、严羽,金代王若虚的文论,元代元好问的诗论,明代的茶陵诗派、唐宋派、前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清代的顾炎武、尤侗、叶燮、王夫之、袁枚、翁方纲、章学诚及至桐城派的三祖方苞、刘大櫆、姚鼐等等,均有涉及,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全方位、多层次地予以分析评点,多有真知灼见抒发。 [book_img]Z_11865.jpg [book_chapter]上册 [book_title]五版自序 我的写《中国文学批评史》,是治中国文学史中间一部分的业绩。一方面固然把文学批评整理出一个头绪,一方面也多少可以印证文学史以解决文学史上的一些问题。这在我的期望是如此,至于在这方面究竟尽了多少力量,那是不敢自信的。 为了材料之多与分期的关系,所以分为两卷,先后出版。上卷所述,自古代以至北宋,是文学批评因了文学观念的不同而分途发展的时期。从周秦至南北朝是文学观念由混而析的时期,也即是从文章的形式上以认识文学的时期。从隋唐以至北宋,是文学观念由析而返于混的时期,也即是从文章的内容上以认识文学的时期。下卷所述,自南宋以至清代,是文学批评理论建立的时期。所以上卷中讨论问题的重心,是文学性质与方法的讨论,而下卷的重心,又转移到批评理论的讨论。因此,下卷的分期,是以南宋、金、元为文学批评体系建立的时期,明代是文学批评理论偏胜的时期,而清代则是文学批评理论综合的时期。换句话说,就是南宋、金、元综合以上两极端的文学观点而建立了系统的理论,明代则于批评理论各主一端以建立其系统的理论,而清代则又于集诸家大成之中,自成其一家之言。所以由整个文学批评的历史而言,显然是逐渐在进步着底。 正因为上下两卷讨论问题的重心不相一致,所以上下两卷的编例也有些分别。上卷所述,以问题为纲而以批评家的理论纳于问题之中,所以即如刘勰这样比较重要的批评家犹且不为之特立一章;下卷所述,以批评家为纲而以当时的问题纳入批评家的理论体系之中,那又因为当时的批评家大都能自成一家言之故。 这是上下两卷内容与体例不同的地方。至于我的态度,则在上卷初版的《自序》中间即已说过:“我总想竭力避免主观的成分,减少武断的论调,所以对于古人的文学理论,重在说明而不重在批评。……总之,我想在古人的理论中间保存古人的面目。”因此,在书中的叙述,并不是不加论断;而是所加的论断都重在说明,却不是站在现代的立场,对古人施攻击。 上卷出版的时间较早,所以后来写文每有一些补充修改的地方。一篇是《文笔再辨》,载《文学年报》第三期,是对于六朝文笔问题作一比较更详尽的剖析。一篇是《永明声病说》,载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第二至第三期,是对于“永明体”作一比较有系统的论述。这两篇已收入开明书店出版的《语文通论》及《语文通论续编》中,读者可以参考。 又上卷初版《自序》中也说过:“关于文学批评的著述如诗话之类,其性质本与文学批评不尽相同,而且一一罗举,加以考订,也与史的体例不合。这在将来预备另辑诗话考一类的书。”因此,除掉上卷还有一些论及诗话的地方,下卷就完全删去。至于涉及诗话考订方面的,另有《宋诗话辑佚》二册,《燕京学报》专号之十四,哈佛燕京学社出版。《北宋诗话考》载《燕京学报》二十一期,《四库著录南宋诗话提要评述》载《燕京学报》二十六期,《南宋诗话残佚本考》载《文学年报》第六期。读者也可以参阅。 正因这些诗话中的材料,太琐屑而凌乱,与文学批评很少关系,所以不须要论述。不但如此,即词话曲话中关于词曲的批评也有同样的弊病,所以本书下卷也没有论到词曲的部分。 至于现代的文学批评,因为性质不同,预备另出专书论述之。 一九五〇,四,一五,郭绍虞 [book_title]第一篇 总论 第一章 中国文学批评演变概述 有人说,中国的文学批评并无特殊可以论述之处,一些文论、诗话以及词话、曲话之著,大都是些零星不成系统的材料,不是记述闻见近于史料,便是讲论作法偏于修辞;否则讲得虚无缥缈,玄之又玄,令人不可捉摸。不错!中国的文学批评确有这些现象。但是,若由历史的观点以言,则中国文学批评之演变蜕化,也自有其可以注意的地方。何以故?盖文学批评所由形成之主要的关系,不外两方面:一是文学的关系,即是对于文学之自觉;二是思想的关系,即是所以佐其批评的根据。由前者言,文学批评常与文学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易言之,即文学批评的转变,恒随文学上的演变为转移;而有时文学上的演化,又每因文学批评之影响而改变。因此,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讲述,其效用最少足以解决中国文学史上问题的一部分。由后者言,文学批评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因此中国的文学批评,即在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中也足以看出其社会思想的背景。这固然不同欧西的文学批评一样,一时代有一时代所标榜的主义,而于各时代中似均可有明划的区分;然亦不能谓中国文学批评全没有其思想上的根据。历史上的几个重要一些的文学批评家,即在其零星片段的文章中间也何尝不可找出其中心的思想,看出其一贯的主张呢?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所以值得而且需要讲述的地方。 既讲整个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总得划分几个时期。关于这个,只能就文学批评本身的演进,以为分期的标准。至于各个派别的不同的主张,只能在分期中间各别述之,而不能有明显的时代的区分。大抵由于中国的文学批评而言,详言之,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文学观念演进期,一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一是文学批评完成期。自周秦以迄南北朝,为文学观念演进期。自隋唐以迄北宋,为文学观念复古期。南宋、金、元以后直至现代,庶几成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简言之,则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二时期,恰恰成为文学批评分途发展的现象。前一时期的批评风气偏于文,而后一时期则偏于质。前一时期重在形式,而后一时期则重在内容。所以这正是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至于以后,进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则一方面完成一种极端偏向的理论,一方面又能善于调剂融合种种不同的理论而汇于一以集其大成。由质言,较以前为精确为完备;由量言,亦较以前为丰富为普遍。 第二章 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 本书上卷所讲重在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所以先一述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的情形。关于这些,我曾有一文——《文学观念与其含义之变迁》,载诸《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一号。现在,将此文大意,择要而简言之如左: 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周秦为一期,两汉为一期,魏晋南北朝又为一期。 周秦时期所谓“文学”,兼有文章、博学二义:文即是学,学不离文,这实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也即是最初期的文学观念。 至为两汉,始进一步把“文”与“学”分别而言了,把“文学”与“文章”分别而言了。——用单字则“文”与“学”不同,用连语则“文章”又与“文学”不同。故汉时所谓“文学”虽仍含有学术的意义,但所谓“文”或“文章”,便专指词章而言,颇与近人所称“文学”之意义相近了。汉时有“文学”、“文章”之分,实是文学观念进程中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关键。 迨至魏晋南北朝,于是较两汉更进一步,别“文学”于其他学术之外,于是“文学”一名之含义,始与近人所用者相同。而且,即于同样美而动人的文章中间,更有“文”、“笔”之分:“笔”重在知,“文”重在情;“笔”重在应用,“文”重在美感:始与近人所云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意义亦相似。 文学观念经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于是又经过隋唐与北宋两个时期,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在复古期中也是经过两个阶段的演进。 其在隋唐五代之时,因不满意于创作界之淫靡浮滥,于是对于六朝文学根本上起了怀疑。其对于六朝文学之怀疑本是不错,不过惜其不甚了解文学之本质,转以形成复古的倾向而已。盖由文学的外形以认识文学之面目,其事易;由文学的内质以辨别文学之本质,其事难。前一期重在外形方面,递演递进,所以成为文学观念之演进期;这一期重在内质方面,于是觉得漫无标准,遂不得不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了。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此所以愈变愈古而成文学观念的复古期了。不过同样的复古潮流中,而唐宋又各有其分界。唐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著作为标准;宋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以著作为标准,所以虽主明道,而终偏于文;——所谓“上规姚姒浑浑亡涯”云云,正可看出唐人学文的态度。所以唐人说文以贯道,而不说文以载道。曰贯道,则是因文以见道,而道必借文而始显。文与道显有轻重的区分,而文与道终究看作是两个物事。所以虽亦重道而仍有意于文。这犹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中第一期的现象。 至于北宋,则变本加厉,主张文以载道,主张为道而作文,则便是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了。曰“贯”,曰“载”,虽只是一个字的分别,而其意义实不尽相同。贯道是道必借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李汉序《韩昌黎集》云“文者贯道之器也”,此唐人之说;周敦颐《通书》云“文所以载道也”,此宋人之说。所以文学观到了北宋,始把文学作为道学的附庸。 由于文以贯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古文家的文。古文家之论文,虽口口声声离不开一个“道”字,但在实际上只是把道字作幌子,作招牌;至其所重视者还是在修词的工夫。这不仅唐代古文家是如此,即宋代的古文家亦未尝不如此;即此后由唐宋八家一脉相承的古文家亦未尝不是如此。 由于文以载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道学家的文。在道学家之论文,便偏于重道而只以文作为工具,——所谓载道之具而已。古文家之论文,其误在以笔为文;以笔为文,则六朝“文”、“笔”之分淆矣。道学家之论文,其误在以学为文;以学为文,则两汉“文学”、“文章”之分,“学”与“文”之分亦混矣。在前一再演进而归于明画者,至是复一再复古而归于混淆。于是传统的文学观于以形成,而且亦始有其权威。 今综括上文列为表式说明之如次: 第三章 文学观念演进与复古之文学的原因 以前说过,文学批评恒与文学有相互连带的关系,所以现在即由文学本身之演变以说明文学观念之演变。 就文学本身之演进言:在周秦是文学文与学术文混合的时期,到两汉是文学文与学术文分途的时期,而魏晋南北朝又是文学文发展的时期。周秦以前,文字之用未广,以口耳治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所以诗歌固属韵文,而学术文字也往往协比其音,错综其言,其修辞工夫亦无异于诗歌。学术之文与文学之文犹不显著绝大的分别,所以所谓“文学”,便兼有“文章”与“博学”二义。至于两汉,学术文则渐趋于散化,而文学文则渐趋于韵化或骈化。在当时最古文学史上重要的位置者即为辞赋。辞赋为体,由承前言则出于韵文,由启后言则衍为骈文,最可看出当时文学文之韵化与骈化。所以因当时辞赋特别的发展,当然须有“文学”与“文章”的分别。更进而至魏晋南北朝,无论韵散文之含有文学性质者都有骈化的倾向。此韵散之骈化,好似仅仅是形式上的问题,实则即是时人论文所谓“义归于翰藻”的标准。文学之所以能离开学术而显明其独特的性质者,其原因即在于此。文学作品既与一切学术文字异其面目,而发挥其特有的性质,则处此文胜的时代,文学观念之渐趋正确也是当然的现象了。 迨其继也,物极必反,于是力矫文胜的弊病,而渐返于质。返质之道,在唐代则一变六朝对偶声律之习而尚单奇、尚气势,于是文章之美不重在文字上的技巧,而重在合于语势之自然。唐代古文所以不必“绮縠纷披,官徵靡曼”,而也未尝不可“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者,即由于此。这实是当时“有意为文”(程颢语)的成功。以其成功,所以可以以笔为文。以笔为文,所以仍返到孔门诗文分途的见解,而不复需要文笔之分了。这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中第一期的情形。进至北宋,道学家之语录体兴,于是废修词之功,崇浅质之文,完全以语为文,不仅合于语势之自然了。顾炎武讥语录之文,谓“夫子言性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日知录》十九),钱大昕谓“语录行则儒家有鄙倍之词,有德而不必有言”(《十驾斋养新录》十八)。所以由极端尚质的语录体言之,则道学家之论文,重道轻文,以文为载道之工具,以文学为道学之附庸,又安足怪! 第四章 文学观念演进与复古之思想的原因 同时,文学批评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所以学术思想风气之转移又常足以左右文学批评的主张。 兹先就文学观念演进期的三阶段言之。先秦显学,仅儒道墨三家,而此三家中道家反文,墨家尚质,在文学批评史上都没什么关系;惟儒家以尚文之故,颇流露其一部分的文学观,所以亦惟儒家思想为最重要。不过因儒家偏尚实用之故,其文学观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倾向,仅足为杂文学张目,不足为纯文学发展之助力。所以论周秦时期的文学批评,只能在儒家思想中求之,而在儒家思想中所窥出的文学观念,当然要与学术相混合了。两汉时期儒家经学虽号为极盛。而儒家思想却未见光大;所以儒家的文学观亦不足完全支配当时的文学界。两汉词人如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等,殆均沾染道家之臭味者。故因经生词人之各异其趣向,而“文学”与“文章”亦显生区别。至魏晋南北朝,论思想则道家之外益以释家,论学术则两汉经生所孜孜致力之训诂章句诸学又皆中止,此实是儒家学术思想最为销沉的时期。因此文学方面亦尽可不为传统的卫道观念所支配,而纯文学的进行遂得以绝无阻碍,文学观念亦得离开传统思想而趋于正确。 进至隋唐,风气一变:王通讲学,而河汾传洙泗之绪;二刘传经,而唐《疏》亦足阐汉《注》之蕴,于是儒家之学术思想复见发皇。只可惜李唐一代,儒释道三教并尊,终究不是儒学独霸的时期,所以文之与道,犹能并重。及至北宋,阳儒阴释的道学家起,于是以其阳儒,遂本于儒家重道轻艺的见解而益以偏执;以其阴释,亦略近禅宗不立语言文字的宗旨而卑视文艺。这种思想既深入于人心,则文学观念又安得不趋于极端的尚质而成为极端的复古。我尝以为历来中国一般人的文学观,大率都本于孔子;至其本于孔子,而成为传统的文学观者,则不是一般诗人的文学观,而是文人的文学观,不是骈文家的文学观,而是古文家的文学观,抑且,不是古文家的文学观,而是道学家或道学家之功利派的文学观。此意,我于旧作《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一文中已申论之。(《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二十四号)盖这全是本于孔子文学观中尚用一点以发挥者;所以发挥到极端,有时成为尚质而不尚文了。 第五章 文学观念之演变所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 文学观念之所以逐渐演进,逐渐正确,其原因已如上述。我们且再看这种文学观念的演进,与文学批评的发展有什么关系。本来,对于文学观念的认识既得逐渐正确而清楚,也即是文学批评本身的演进,因为这本是文学批评中一个重要的中心的问题。所以文学观念逐渐演进,逐渐正确,则文学批评的发展,也随之而逐渐进行。 在周秦时期绝无专门讨论某一种文章的著作,绝无整篇较有系统的批评;所有一些足称为某家的文学观者,都不过是偶尔及之,有的或且泛指文化或文艺。所以我们于此,只不过可以从此推测,略窥其对于文学的见解而已。 到了两汉,才有专门讨论某种文体的言论,如扬雄之论赋是;才有专门记载文艺作品的著录,如《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是。即此以观,已较前期为进一步了。 及至魏晋南北朝,于是有关于作家的品评,有关于文体的著述,但大都仍不免一鳞一爪不赅不全的弊病。迨刘勰《文心雕龙》出,体大思精,于是文学批评才有一部空前的伟著,文学批评的基础也自是成立。这实是文学观念渐趋正确后的时代的产物。 所以我以为文学观念假使不经过唐代文人宋代儒家的复古主张,则文学批评的进行,正是一帆风顺尽有发展的机会。不过历史上的事实总是进化的,无论复古潮流怎样震荡一时,无论如何眷怀往古,取则前修,以成为逆流的进行,而此逆流的进行,也未尝不是进化历程中应有的步骤。盖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所讨论的问题,是以文学之外形为中心;而在文学观念复古期中所讨论的问题,则又以文学之内质为中心。此所以虽似复古,而实际则不过移转问题的中心而已。近人因反对此期文以载道的说法,遂且抹煞其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要亦未为公允也。 不过,在演进期中虽重在文学之外形,而以对于文学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有性质上的“文”、“笔”之分。在复古期中虽重在文学内质之讨论,而以轻视文学之特性,所以自唐以后又只有形式上的“诗”、“文”的分别。由前者言,则言“文”可以赅诗;由后者言,则言“文”便不足以赅诗。此又所以演进期中的论“文”见解,较为融通,而在复古期中则适成为传统的文学观而已。此则复古的潮流所以又终究不免为逆流的进行也。 [book_title]第二篇 周秦 ——文学观念演进期之一 第一章 儒家 第一节 孔门之文学观 第一目 关于“文学”诸名之意义 在周秦诸子的学说中本无所谓文学批评,但因其学术思想在后世颇有权威,故其及于文学批评者,也未尝不有相当的影响;——尤其以素主尚文之儒家为尤甚。盖后人以崇奉儒学之故,遂亦宗其著述;以宗其著述奉为文学模范之故,遂更连带信仰其文学观念:于是这种文学观遂成为传统的势力而深入于人心。 不过诸子文学并非纯文学,所以当时诸子之论及文学者,往往倾向于学术方面。这在兼主尚用之儒家当然也不能免此。《论语·先进》篇云:“文学子游、子夏。”此处所谓“文学”,其义即广漠无垠;盖是一切书籍,一切学问,都包括在内者。扬雄《法言·吾子》篇云:“子游、子夏得其书矣。”邢昺《论语疏》云:“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曰“书”、曰“博学”,则所谓“文学”云者,偏于学术可知。故邢氏所谓文章、博学,并非分文学为二科,实以孔门所谓“文学”,在后世可分为文章、博学二科者,在当时必兼此二义也。是则“文学”之称,虽始于孔门,而其义与今人所称的文学不同。 不过孔门虽不曾分文章、博学为二科,而在“文学”总名之中,实亦分括文章、博学二义。大抵时人称名:就典籍之性质言,则分为“诗”、“书”二类;就文辞之体裁言,则别为“诗”、“文”二类。孔门所谓“诗”,即邢昺所谓“文章”一义;其所谓“文”或“书”,则邢昺所谓“博学”一义:而“文学”一名,又所以统摄此二种者。 我们必须明白这一点,然后知孔子论诗论文,显有分别。其论“诗”则较合于文学之意义:如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盖言其有涵养性情之作用也;谓“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则又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之旨也。其论“文”则多偏于学术的倾向。《论语·公冶长》篇云:“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原来他因好学好问,所以谓之文。《学而》篇云“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何晏《集解》引马融说云“文者古之遗文”。又《述而》篇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邢昺《疏》亦云“文谓先王之遗文”。二家均解“文”为“遗文”,则可知所谓“文”者,实指典籍而言;凡书本以内所有的知识,都在“文”的范围以内了。(1) 第二目 尚文与尚用 明此分别,才可以论孔子之文学观。昔人只见到孔子论“文”的一方面,遂以为孔子之文学观偏主于应用,于是主义理者倡为“文以载道”之说(周敦颐语),主经济者倡为“文须有益于天下”之论(顾炎武语)。至一般诗人又只见到孔子论“诗”的一方面,于是复以为孔子论文本不这样拘泥,其言诗亦有主无关系者。(见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实则皆见其一端而已。 因此,孔门之文学观最重要者有两点:一是尚文,一是尚用。惟其尚文,所以不同于墨家;惟其尚用,所以又不同于道家。这是孔子文学观主要之点。此两点虽似矛盾,而孔子却能善为调剂,绝不见其冲突。“中庸不可能也”,孔子思想即是处处能恰到中庸的地步者。大抵其尚文的观点本于他论“诗”的主张;尚用的观点又本于他论“文”的主张;而同时论诗未尝不主应用,论文也未尝不主修饰,所以能折衷调剂恰到好处。后人论诗论文虽自谓渊源于孔子,实则都不过各执一说,互趋极端;所以对于尚文、尚用二点亦觉其显有冲突了。 孔子尚文之意,随处流露。“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犹可说是对于文化的观念,不足以定其对于文学的见解。但如《礼记·表记》引孔子语,谓“情欲信,辞欲巧”,则其尚文之意固显然可见了。袁枚论诗标举性灵,不废艳体,似与所谓传统的文学观有别,但其《随园诗话》中却屡次称引此语以为其性灵说之护符。以他这样纯美论的文学批评家犹且引孔子之言以自重,亦可知孔子文学观中本有尚文一义了。《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亦引孔子语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又孔子论“文”主于尚文之证。(2)阮元以《易经·文言》为出孔子所撰,固未必是,然其《文言说》谓: 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揅经室三集》二) 则固非无所见者。(3) 至其尚用之旨,则更为明显。孔子论“文”,本偏于学术的意义,其主应用固宜;乃其论“诗”,是指纯文学言者,却亦依旧不离应用的主张。《论语》中引孔子论“诗”的地方很多,如: 不学诗,无以言。(《季氏》)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 此数节中包括几个意思:或以诗为足助德性之涵养,或以之为足资知识之广博;或以助社会伦理之实施,或以助政治应对的辞令。这样一讲,于是虽以纯文学的作品,也不能离于政教的应用了。 这两个观念,尚文则宜超于实用,尚用则忽于文饰,所以似相冲突:但他却能折衷调剂以成为儒家的中庸思想。儒家思想中往往有许多相反而适以相成者,即此亦其一例也。 孔门之文学观既如上述:论其本身,未尝不有相当的价值;可是论其影响所及,则非惟不足助文学之发展,有时且足摧残文学之生命。盖孔门于尚文、尚用二点,虽能调剂折衷,但后儒推阐,便不免偏于一端,——尚用轻文,重道轻艺,而文学遂丧失其独立性了。这个原因不外二端:(1)由于后人之误会。孔子论“文”本有学术的意义,所以主张尚用。后来字义既变,而一般人不加分别,犹用孔子论“文”之语以解释后人所言之“文”,或且奉以为文学观的标准,所以遂多误会了。(2)由于孔子之暗示。孔子虽主尚文,但只以之为手段,并不以之为目的,所以比较起来,他于尚用方面主之更力,则后人推波助澜,偏于一端,固亦无怪其然了。这是孔门文学观所以在文学批评史上不甚有良好影响的缘故。 第三目 孔门文学观之影响 关于孔门文学观之影响可分两方面言之:一是道的观念,一是神的观念。道的观念是从尚用的方面以发挥者,盖所以尽其用;神的观念则较重在讨论文事,又所以阐其文。兹分述于次: 孔门论文,因重在道的关系,于是处处不离应用的观念,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倾向。《论语·宪问》篇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这即是后世道学家重道轻文的主张。所以《述而》篇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数语,诸家解释均阐发孔门重道轻艺之意。(4)这种说法,决不能算是后人之傅会。观于孔子论诗重在“无邪”,论修辞重在“达”,重在“立诚”,则知其主旨所在,固是偏重在质;而所谓质,又须含有道德之意味者。 本于这种见解,所以影响所及,一般人对于文学家则总认为文人无行,以为一为文人便不足观;至其对于文学作品则又以为是玩物丧志而无裨教化。盖孔子固已说过“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重在行而不重在言,所以文人有言而无行,便不免为世所诟病了。又孔子论乐谓韶则尽美尽善,谓武则尽美而未尽善:以美善合一为标准,则文学作品尚美而不主于善,固亦宜其为世所废弃了。此种极端的主张,盖均出于孔子思想之暗示,而加以推阐而已。 至其神的观念,则可于《易》与《春秋》中求之。其说似较为后起,但与孔子思想并非没有关系,故亦附带述之。大抵孔子之所谓“道”,只重在人事;其后杂以阴阳道家之言,始说得微妙一些,遂与道家相同,也有其“神”的观念。我尝谓“中国之文学批评,不是论得太切实,讲文以载道,便是讲得太虚玄,论文之神味;前者是儒家思想之发挥,后者是道家思想之影响”(《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实则儒家亦自有其“神”的观念,不过讲得切实一些,没有道家那么虚玄而已。 盖儒道二家之所谓道,根本不同,故于所谓“神”,其意义也不是一样。道家的形而上学是重在“无”,儒家的形而上学是重在“变”。重在“无”,所以觉得道的本体微妙玄通而深不可识;重在“变”,所以能“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所以能“彰往而察来”,“温故而知新”。因这一点的不同,所以对于“名”的观念也不同:道家尚无名,而儒家尚正名。尚无名,所以谓道体是“绳绳不可名”,而文字书籍全属糟粕;因此,道家之所谓“神”,也是虚无缥缈的,不可捉摸的,不可言说的,不着边际的。至于儒家,则于《易》论天道,于《春秋》论人事。《春秋》的正名与《易经》的易所以有关系,即由于“变”。《易》所以说明这个变,《春秋》所以防止这个变。《易》是说明宇宙现象的变,《春秋》是防止人事状况的变。(5)这是儒家的形而上学之实际的应用。《易·系辞传》云:“大《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所谓“深”,所谓“几”,都是将变而未显之兆。所以又说:“几者动之微,吉[凶](据孔校增)之先见者也。”能明白这个“几”,才可以防微杜渐;所以儒家之所谓“神”,即不外于知几。此《易·系辞传》所以有“知几其神乎”之语也。我们明此,才知儒道两家所言的“神”,其意义不同,其及于后世文学批评之影响亦大相径庭。(可参阅拙著《儒道二家论神与文学批评之关系》,见《燕京学报》第四期。) 儒家之神的观念,既如上述,于是可一言其与文学批评之关系,或其及于后世文学批评之影响。此可分“作”与“评”的两方面言之。 其应用到“作”的方面者,只是切切实实修辞的问题。盖儒家神的观念之应用,即在于《春秋》的正名主义,故其影响到文学方面,即是基于他正名主义的修辞问题。(6)正名主义应用于文学,即成为修辞上所谓炼字炼句的法门。用字锻炼得其意义之内涵,恰如其分量,这便是正名字;此韩愈所谓“凡为文辞宜略识字”(《科斗书后记》)者是也。用字锻炼得与所论述的身分,恰恰相当,这便是正名分;此又昔人所谓“夫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尚书序》)者是也。《文心雕龙·宗经》篇云“《春秋》辨理,一字见义”,此即正名主义在文学上的应用,而后世古文家之讲义法,盖即本是以推阐者。名正则言顺,所以《荀子·正名》一篇兼论正辞。正辞即是炼句的工夫。今观《春秋》僖公十六年文云:“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公》、《榖》于此皆说明一则先石后五,一则先六后鹢之旨,虽不免过于穿凿,(7)但亦可为《春秋》措辞无所苟之证。所以《礼记·经解》篇云:“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其在“评”的方面所指出者,即是体会的方法。《易·系辞传》引孔子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又云“其旨远,其辞文”。其意似亦求之言意之表,颇与道家意旨相近。但以其泥于知,偏于用,故不与庄子一样,不取直接欣赏的态度,不带一些神秘性。盖孔子教人重在启发,所谓举一反三,所谓闻一知十,都是彰往察来,温故知新的推理作用。是以儒家所谓“知几其神”,是有待于经验,有待于知识的。《易·系辞传》云“夫《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盖儒家之所谓“神”,即不过是这般触类旁通法耳。道家论“神”无待于知,故成为玄学的;儒家论神有待于知,故近于科学的。这是儒道两家对于“神”的观念之解释与应用之大区别。 不过儒家之所谓体会,其方法有二种:一是在本文内体会的,一是在本文外体会的。在本文内体会者犹不离本文的原意:所以是近于科学的。其在本文外体会者,有时竟与原意绝无关系,所以又简直是“非科学”的了。盖本文内的体会较重在考据;本文外的体会,全出于附会。所以前者之失泥,后者之失凿。 其在本文内体会者,更有二种方法:一是论世,一是知人。《易·系辞传》云“圣人之情见乎辞”,因为情见乎辞,所以可以知人论世。《系辞传》又云: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 此即是其论世的例证。《论语·阳货》篇云“诗可以观”,郑玄曰“观风俗之盛衰”,即是此意。后来《诗序》盖即本此法而滥用之者。《系辞传》又云: 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 这又是所谓知人的例证。春秋时人之赋诗观志,亦大率用此方法的。 其在本文外体会者,即《论语》所云“诗可以兴”(《阳货》)及“兴于诗”(《泰伯》)的意思。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诗可以兴”句云:“兴,引譬连类。”这即是说“兴”的方法。又引包咸注“兴于诗”句云:“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这又是说“兴”的作用。这种触类旁通的方法,本是要施之实用的,所以他对其弟子的说诗,完全用这个方法。《论语·学而》篇云: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可乎?”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八佾篇》云: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类此诸例,竟只重在人事方面的启发,全不管诗文的原意。此在教育方面,固未尝不有相当的价值,而在文学方面却未免近于穿凿了。后来孟子说诗,往往妄加推测,荀子亦好引诗句以佐其论证,都是受其影响;至《韩诗外传》而其弊更不胜言矣。盖此均由于孔子文学观中尚用的观念,推而至极的结果。 第二节 孟子之知言养气说 第一目 知言说 孟子在文学批评上有两项长处。这两项长处,孟子也自知之而自言之。有一天公孙丑问孟子道:“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两句确是我们论他的文学观时所值得注意者。其知言一部分犹不外孔门的思想;至养气一部分,则为他自得之处。不过由文学批评而言,则养气之说及于后世文学批评之影响虽甚大,却不是他论文的见解。故现在论及他的文学批评时,似乎只宜注重在知言一项言之。 公孙丑再继续问道:“何谓知言?”孟子云: 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孙丑》) 这与《易·系辞传》所谓“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云云,同样意思。盖此也即是儒家神的观念之应用。听其言,读其文,因以窥其心,而知其人。这即是所谓由已知而推及未知;这即是所谓体会。他又说: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离娄》) 他既说“眸子不能掩其恶”了,但是又要加一句“听其言也”;因为眸子只可见心之形,言却可闻心之声。 由言以闻心声,固然足以知其人了,但犹不过知时人之言,不足以知古人之言。欲知古人之言,他又提出两个方法:一个是“以意逆志”,一个是“论世”。 以意逆志的方法,是由主观的体会,直探到诗人的心志里。《告子》篇中有一节论《小弁》与《凯风》二诗,正可为他应用这种方法的例证。 公孙丑问曰:“告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 这种论诗,入情入理,确是通达,确是不固。他在《万章》篇中更说明其理云: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这样论诗,也深能探求诗人之情志,其言亦入情入理。他知道诗人当情感强烈之时,措辞不免有抑扬过甚的地方,类此之处,都不可泥于字面求之。照他这样以意逆志,用之得当,对于纯文学的了解,确是更能深切而不流于固陋。可是他这种以意逆志,全凭主观的体会终究不是客观研究的方法。所谓以意的意,本是漫无定准的,偶一不当,便不免穿凿附会,成为过分的深求。孟子论诗所以时多乱断的地方者以此。盖他所谓以意逆志者,有时仍不免袭孔门的触类旁通法也。沿袭孔门的触类旁通法,所以虽主张“逆”,主张直契精微,但是终究只能做到意志之采索,而不能蕲其精神之感应。 至于论世的方法,《万章》篇又云: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论世是知人的一个方法,也即是知言的一个方法,颂诗读书不可不知人,欲知人不可不论世。他知道“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他又知道“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均见《告子》)环境之支配是很有力量的。虽则他说“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尽心》),但欲知其人之或受时代影响,或是反抗时代,总不可不论其世。论世而作者之个性乃益显。 不过孟子提出这个方法虽很重要,而他对于这个方法之应用,却不免时多错误。顾颉刚先生的《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一文言之已详,可不复赘述了。(8) 第二目 养气说 现在且再论其养气一部分于此,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及于后世文学批评之影响。孟子固自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者;且看他的所谓浩然之气是什么?他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 在当时孟子提出一个“气”字,正与庄子提出一个“神”字一样。在庄子孟子的本意,其所谓“神”与“气”,本与文学批评无关;但后人论文,却偏偏要在这种不可捉摸的抽象名词上去推敲,论文讲到精微之处,总不外“神”与“气”,所以现在亦必得把他阐说一下。 庄子之所谓“神”,是道家的修养之最后境界;孟子之所谓“气”,是儒家的修养之最后境界。所以论“神”必得内志不纷,外欲尽蠲;论“气”必得配义与道。其虚实之别,即“神”、“气”之分,因此后人把神与气的观念应用到文学批评上,也觉得论“神”则较为虚玄,论“气”则较为切实。 孟子这个“气”的观念,虽非论文,但并非与文学批评绝无关系。因为养气之说,即本于他的“知言”的观念一转变而来者。所谓知言云者,只足以知他人之言,固非自己对于立言之预备也。易言之,即非自己对于文学上的一种修养工夫也。明白了“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然则对于自己之言,其不欲有所蔽、有所陷、有所离、有所穷,盖可知矣;其不欲为诐辞、为淫辞、为邪辞、为遁辞,又可知矣!然则将若何而后能不为诐辞、淫辞、邪辞、遁辞乎?将若何而后能使其言之无所蔽、无所陷、无所离、无所穷乎?于是进一步遂想到配义与道的养气工夫。如能胸中养得一团浩然之气,则自然至大至刚,自然不致流为诐辞、淫辞、邪辞、遁辞矣。孔子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即此意;不过孟子始拈出一个“气”字耳。而且辞之诐淫邪遁,有时或是环境的关系,所谓“幽厉兴则民好暴”也,至养气则完全是个人修养的关系,又所谓“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也。所以知言是消极的,养气是积极的;知言是对人的,养气是对己的;一则因言以知心,一则养气以立言。其分别之点,如此而已。我所以谓即一件事的两方面者此也。这个关系,韩愈亦能明之,韩氏云“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这不是说养气即是立言的预备吗?这个关系,苏辙亦能明之,苏氏云“文者气之所形,……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称其气之小大”(《上枢密韩太尉书》),这不是说孟子文章之美,即由于他养气的工夫吗?不过他们于孟子所云知言养气二者之关系,不曾说得明畅而已!这决不是我要说孟子论气与文学批评有关,才这般附会者,因为实有如此关系,所以后来文气说得以本之发挥也。孟子固云:“予岂好识哉,予不得已也。”不得已而后言,此所以气盛言宜,此所以称其气之小大也。 第三节 荀子之传统的文学观 《荀子·非十二子》篇之论子思孟子,称其“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此语在后世之主道统说者,往往加以极大的攻击,以为孔子之道惟子思孟子为得其传,何以诋为不知其统呢?实则我们若从文学批评一方面而言,无宁谓荀子为得其正,而孟子为不知其统。 此话怎讲?盖孟子所论主于诗,荀子所论主于文。主于诗,近“文章”一义,故受孔门“神”的观念之影响为多;主于文,近“博学”一义,故又以本于孔门“道”的观念者为多。孔门论诗论文本有区别,其影响所及亦本有“神”与“道”两方面,孟、荀不过各执其一端而已。孟、荀虽各执其一端,但以荀主于文,而又出于孔门道的观念,所以后来文道合一的文学观,得有传统的权威者,其关键皆在于荀子。何况荀子论文,虽偏于尚用而仍不废尚文,与孔门文学观尚文、尚用二义正相符合。所以由道言则孟子为得其统,由论文见解言则荀子为得其正。人皆知汉儒之学出于荀子,宋儒之学出于孟子。实则从文学批评而言,则汉人解诗,其方法正出于孟子;宋儒论文,其宗旨又本于荀子。这种相反的现象,使非就诗与文之区别言之,便将不得其解矣。 荀子所论主于文,故所谓“文学”,其意义仍与孔门相近。《大略》篇云: 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此言可与《礼论》篇所谓“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二语互相发明。盖他对于文学的观念,视同文理隆盛的“伪”。人不可以不被文学,即所谓“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也。被文学、服礼义,则可以为天下列士,故其所谓“文学”,也仍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而比较的偏于“道”的意味者。大抵荀子论文,把孔门尚文、尚用两观念打成一片而较偏于用,故遂较偏于道耳。 荀子《非相》篇屡言“君子必辩”,且称圣人之辩为“成文而类”,称士君子之辩为“文而致实”。又云: 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瑟琴: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 其所谓“鄙夫”何所指?杨倞《注》云“但好其实而不知文饰,若墨子之属也”,则荀子尚文之意固显然可见。然一究其所以言“君子必辩”者,所以言“君子之于言无厌”者,不过为“好言其所善”而已。其《正名》篇又云: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 “白其志义”,即所谓“好言其所善”的辩。后人所谓文以明道以贯道以载道者,正是此语的绝妙注解。 文学的性质和作用既如此,所以他以为: 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辩讼不决。……故凡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正论》) 这与后人论文主于征圣者何以异。所以他又以为: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据刘台拱校增)归是矣。 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 这又与后人论文主于宗经者何以异!所以他又以为: 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圣人之所禁也。(《非十二子》) 《非相》篇亦云:“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这又与后人论文主于明道者何以异!所以我以为传统的文学观,其根基即确定于荀子。 ———————————————————— (1) 《礼记·孔子闲居》引孔子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史记·滑稽列传》亦引孔子“《书》以道事,《诗》以达意”之语。这些话虽不甚可靠,但颇足为“诗”与“书”或“文”之分别。盖诗重在创,所以达自己之志意;文重在述,故必考古昔之遗文。 (2) 儒家尚文之旨,具见《文心雕龙·征圣》篇。其言云:“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而辞欲巧’,此修身贵文之征也。” (3) 《文心雕龙·征圣》篇亦云:“《易》称‘辩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言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4) 何晏《集解》就其用字之差异言,于是谓“不足据依故曰游”。《文中子·事君》篇又就其排列之先后言,于是谓:“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无论从那方面言似乎都有重道轻艺之意。 (5) 《易·文言》云:“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又《韩非子·外储》篇引子夏语云:“《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早绝之。”可知《易·文言》数语原指春秋时事说。 (6) 《荀子·劝学》篇云“《春秋》之微也”,又《儒效》篇云“《春秋》言是其微也”。独称微字,即正名之义。 (7) 顾炎武《日知录》云:“此临文之不得不尔,非史云‘五石’而夫子改之‘石五’,史云‘六’而夫子改之‘六’也。” (8) 见《小说月报丛书》,又《古史辨》第三册录其文,易题为《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 第二章 墨家之文学观 墨家思想极端尚质,所以论文亦主应用。此虽有类于儒家之以善为鹄,而实则不同。儒家主非功利的尚用;墨家主功利的尚用。尚用而非功利的,故与尚文思想不相冲突;尚用而为功利的,则充其量非成为极端的尚质不可。这是儒墨文学观之异点。 因此,墨子书中所谓“文学”,其意义当然同于学术,而且他的为文学之方法,亦更近于科学化。其《非命上》云: 言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 《非命中》也说: 凡出言谈由文学之为道也,则不可而不先立义(同“仪”)法。若言而无义,譬犹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则虽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 这种言必立仪的说法,即为后来荀子“凡议必将立隆正”之说所自出。这种要先立个“仪”或“隆正”以为标准的大前提的,都是演绎法。不过他和荀子有些不同,因为墨子的“仪”是三表法,而荀子仅得其一端而已。 墨子因欲立仪,故以为言必有三表。这三表是什么?兹据《非命上》原文而复补以《非命中》一篇所言,列之于下: 有本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天鬼之志。](此据《非命中》补。) 有原之者:——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有用之者:——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节很重要。由于他的实用主义看来:所谓本之,是言其“用”之根据,亦即其言所以适于应用之已往的证据;所谓原之,是言其“用”之对象,亦即其言所以适于应用之现在的证据;所谓用之,是言其“用”之成绩,又为其言可以适于应用之未来的证据。 由其第一点言:所谓本之,是求所以适于应用之已往的证据。这种证据时过境迁,有时或不适于现代。或更不适于将来,但在信而好古的儒家看来却最合脾胃。故荀子取之以完成他“以圣王为师”的演绎的方法,以完成他宗经、明道、征圣的文学观。是以他的“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的方法,为儒墨之所同,因为这虽主尚用,犹不很带功利的色彩。 至所谓本之于天鬼之志,则在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当然不取了;但在于宗教的墨学,却奉以为立言的仪法。《天志中》云: 是故子之有天之辟人,无以异乎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今夫轮人操其规,将以量度天下之圜与不圜也,曰中吾规者谓之圜,不中吾规者谓之不圜:是以圜与不圜皆可得而知也。此其故何则?圜法明也。匠人亦操其矩,将以度量天下之方与不方也,曰中吾矩者谓之方,不中吾矩者谓之不方:是以方与不方皆可得而知之。此其故何则?方法明也。故子之有天之意也,上将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为刑政也,下将以量天下之万民为文学出言谈也。观其行:顺天之意,谓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谓之不善意行。观其言谈:顺天之意,谓之善言谈;反天之意,谓之不善言谈。 以天志作为言谈文学善不善之标准者,是宗教的墨学之方法。这种文学观仅以善为标准。《墨子》各篇大都出其弟子所记录,所以互有异同。现在犹幸《非命中》一篇中有“考之天鬼之志”之语,使吾人得以考知宗教的墨学之论证方法。——或者可说是宗教的墨学之文学观。 由其第二点言:所谓原之,是要“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者”,于是完全偏重在经验。后来科学的墨学,即从此逐渐推阐,由附庸而为大国者。于是始与原来宗教的墨学,旨趣各异了。《小取》篇云:“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这即是说,由于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更进一步以成为归纳的理论而已。此所谓“以类取以类予”也。《大取》篇云: 夫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于其类,则必困矣。 这便是科学的墨学“为文学”之方法。这种求真的科学化的散文,如得渐次成立,至少可使一般人不认之为文学的作品,而文学的性质也得因以明显。 由其第三点言:所谓用之,要“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者,这本与前二点不同。前二点犹为墨子论辨的方法论。此则为其目的论也。所以前二点犹不过成为学术的散文之二种论证法,此则可以见其尚用的文学观。 《墨子·兼爱下》云:“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儒家只以善为应用之鹄的而已;墨家则以为善的必须合于应用的,此即带功利的眼光了。(1)墨家这样主功利的用,所以对于儒家尚文之说是最反对的。《韩非子·外储说》中有一节论及墨家的文学观云: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辨,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为之饰装,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这很可看出墨家尚用而不尚文的见解了。后来韩非对于文学之态度即本于此。《五蠹》篇云:“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问辩》篇云:“乱世则不然,主上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这是焚书坑儒的先声,墨家犹未必有此态度。但如下述诸篇所云: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显学》篇) 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辨。(《问辩》篇)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五蠹》篇) 综其所言,则知其出于墨家功利的实用主义,固是无可疑的了。所以我以为墨子的三表法,荀子与宗教的墨学得其第一项,科学的墨学得其第二项,韩非得其第三项。所以我又以为墨家之文学观,真是极端尚质而尚用。 ———————————————————— (1) 《墨子·贵义》篇、《耕柱》篇并云:“子墨子曰:言足以迁(《耕柱》篇作“复”)行常之,不足以迁(《耕柱》篇作“举”)行勿常。不足以迁(《耕柱》篇作“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胡适之先生《哲学史大纲》谓:“迁字和举字同意,皆是升高进步之意。这两章意思,是说无论什么理论,什么学说,须要能改良人生的行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进人生的行为,便不值推尚了。”此说颇能发挥墨子尚用之旨。 第三章 道家思想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 道家对于文学之态度便与儒、墨异趣。他以为“道可道非常道”,所以要“行不言之教”了;他又以为“名可名非常名”,所以又以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了。不用立言,言也不求其美,所以由道家的态度言,视“文学”为赘疣,为陈迹,为糟粕。但若由道家思想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言,则转足以间接帮助文学的发展。何以故?以其反为后世之文学批评提出几个重要的观念故。 其所提出的:一点是重在“自然”,又一点是重在“神”。盖道家因于反对人为,所以崇尚自然。——浅言之则求其质朴,深言之则蕲其神妙。老子云“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此虽不是论文,而后世论文者拈出华实厚薄诸字,实本于此。韩非子解此语云:“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随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本此说以论文,盖即极端主张自然美者。 老子所言,暗示崇尚自然的意思,庄子则更进一步而提出一个“神”字。由文学或文学批评的观点而言,自然的顶点,本也即是神境;所以庄子论神,虽与文学批评无关,而其精微处却与文艺的神秘性息息相通。盖以“神”的观念,本是抽象的观念,不可捉摸,难以言说,于是不得不利用寓言以艺事相喻。以艺事相喻,则论道而及于艺,而其妙解入微之处,遂为后人论文者之所宗了。此可分两方面说明之: 其暗示在“作”的方面而指出一种境界者,即是“神化”的观念。而这个观念同时又是批评方面的问题,盖不啻为批评界立一个标准。庄子书中所举许多例,大抵可作如是观。其《养生主》篇述庖丁解牛云: 庖丁为惠文君解牛,手之所解,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全是形容一种出神入化的妙境。下文再引庖丁自述语云: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文惠君听了这一节话,说道:“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现在吾亦为之下一转语云“善哉,吾读此节而得庄子之所谓文学批评焉”;或者说“善哉,吾读此文而知庄子思想之影响所及,有关于文学批评者焉”。我们且看他《天道》篇又述轮扁语云: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 此皆自述其经历之所得,要之均归于神境。故知后人之以神化论诗文妙境,其意实自道家发之。不过庄子重在道,所以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所以说“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而后人则重在艺,所以又易其语云“技也而进乎道矣”,所以云“得之于心而应于手”。此则为其不同之点而已。 至欲达到这种神化妙境,则就其所论而归纳之,其所须注意者不外三端:其一,这完全是天才和环境的关系,非尽人之所能为者。此即吕梁丈夫自述其蹈水之道所谓: 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达生》篇) 他再申言之云: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各人个性都有一些偏嗜,各人天才也都有一些偏能,能得环境适合,足以尽其所长,自然容易发展了。这即是所谓“故”,所谓“性”,所谓“命”。 其二,这完全更是工夫的关系,即是所谓火候。火候不到,不会有炉火纯青之象,也不会自然入妙,即不能到神化的境界。庄子于此意阐发亦极精,《达生》篇中更举二例云: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响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己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用志不分”,工夫乃深;“望之似木鸡”,工夫乃神。所谓“绚烂之后归于平淡”,所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皆是这种境界的诠释。 其三,这完全更是感兴的关系,又不是有了天才,加以学力,而可期之必得者。此即《齐物论》中所谓“天籁”之说。郭象解释之云: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 此意极是。盖天籁即是适然相遭,莫知其然而然者。《达生》篇中有一节云: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此节正可与天籁之说相发明。假使以《庄》注《庄》,则以天合天,便是天籁的绝妙注脚。 这种寓言,在庄子并以之论道,但若从文学批评的观点而言,又何其能发挥文艺之精义呢! 至其暗示给批评家之方法者,即在鉴赏艺术,也要取“神遇”的态度。这个和他的名学有关,因为他的知识论立言高远,富于神秘的色彩。他所重的知识是性知,是先天之知。这先天之知,是不用经验,不以触受想思知的。其《人间世》篇云: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旧作“听止于耳”,今从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怎样是听之以心?怎样是听之以气?这好像是匪夷所思,好像不是常识所能领会的。听以耳的是感觉,听以心的是思虑,这我们都能明白。至于不听以耳,不听以心,而听以气的性知,未免玄之又玄了。实则庄子所谓听以气云者,即是直觉。盖庄子之所欲探讨而认识者,即庄子之所谓“道”。道是宇宙的本体而非宇宙的现象。明宇宙的现象须后天的经验之知,故是常识所能辨别的;明宇宙的本体贵先天的性知,所以是超常识的。艺术的鉴赏与体会道体,有同样的性质,所以应用这种见解以推到艺术方面,也当然重在神遇,不重在泥迹象以求之了。纯文学的鉴赏,本宜别有会心,与作者之精神相合一,才能得其神趣。《庄子·天地》篇中也有这些意思。他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这些话若用以鉴赏文艺,亦近于桐城派所谓“以声求气”的方法。神之又神,自能尽其妙的。他更设一例云: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邱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使知索之,使离朱索之,使吃诟索之,正如欣赏纯文艺而用考据的态度与方法。近人主张研究《诗经》只读白文,盖即是使象罔求之之意。象罔求之而能有得者,即由于不为成见所蔽,有时转得直契精微也。 上文是就纯文学的鉴赏而言,至对于杂文学的探讨论旨,也应取神遇的态度。《天道》篇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 《秋水》篇亦云: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郭象注云:“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所谓言意之表,所谓无言无意之域,均不是故作玄妙之谈。因为他所讲的道,本是要离言说相与文字相的。但是离开了言说相、文字相之后,如何能将道的本体诏示于人呢?所以作者不得不寄之于言,而读者却不可徒求之于言。我们且看老子所说的道,说得恍恍惚惚,加上许多不定的形容辞以强为之容,亦无非使人不要认真,不要拘泥而已。 以上是就文学批评的观点以解释庄子之“神”的观念,可知这种思想应用到后世文学批评者,是何等透彻而微妙。(1) ———————————————————— (1) 《庄子·田子方》篇云:“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中国一般文艺家大抵都带些浪漫的气息,或者与此亦有些关系吧! [book_title]第三篇 两汉 ——文学观念演进期之二 第一章 由史籍中窥见汉人对于文学之认识 第一节 “文学”与“文章”、“文辞”之区别 时至两汉,文化渐进,一般人亦觉得文学作品确有异于其他文件之处,于是所用术语,遂与前期不同。用单字则有“文”与“学”之分,用连语则有“文章”与“文学”之分:以含有“博学”之意义者称之为“学”或“文学”;以美而动人的文辞,称之为“文”或“文章”。如此区分,才使文学与学术相分离。此观于《史记》、《汉书》中所用可以按而知之者。今观《史记》所言“文学”各条,大都指学术言。如: 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孝武本纪》) 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同上) 勃不好文学。(《绛侯周勃世家》) 晁错以文学为太常掌故。(《晁错传》——应劭曰:“掌故百石吏,主故事。”) 万石君名奋,……无文学,恭谨无与比;……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万石君传》) 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同上) 兒宽等推文学。(同上) 夫不喜文学。(《灌夫传》) 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公孙弘传》)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汲黯列传》) 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同上) 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同上) 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同上) 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同上) 治礼,次治掌故,(徐广曰:“一云次治礼学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同上) 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同上) 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自序》) 在此数节中可以看出文学与儒术的关系,也可以看出文学与掌故的关系;甚至以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等为文学,则知其所谓文学云者,自广义言之是一切学术的意思;即就狭义言之,亦指儒术而言,固不得以词章当之了。 至于不指学术而带有词章的意义者,则称为“文章”或“文辞”。如: 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曹相国世家》) 太史公曰……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三王世家》)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伯夷传》)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屈原传》) 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儒林列传》) 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同上) 此处所谓“文章”或“文辞”,即与上文所述“文学”之义不同,观其同在《儒林传》一篇之中而严为区分如此,则知此种分别,固非出诸无意者。班氏《汉书》大率多本《史记》,其于“文学”、“文章”之分亦与《史记》相同。如《张汤传》云:“汤以武帝乡文学,欲附事决狱,请以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而于《公孙弘传赞》则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又云“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则知彼固犹仍史迁旧例也。(1) 至其用单字者,则本于孔门所谓“文学”一语而析言之:文是“文”,学是“学”,以文章之义称“文”,以博学之义称“学”。清代刘天惠《文笔考》云: 《汉书·贾生传》云“以能诵《诗》、《书》属文闻于郡中”;《终军传》云“以博辨能属文闻于郡中”;《司马相如叙传》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扬雄叙传》云:“渊哉若人,实好斯文;初拟相如,献赋黄门。”至若董子工于对策,而《叙传》但称其属书,马迁长于叙事,而《传赞》但称其史才,皆不得掍能文之誉焉。盖汉尚辞赋,所称能文,必工于赋颂者也。《艺文志》先六经,次诸子,次诗赋,次兵书,次术数,次方技:六经谓之六艺,兵书、术数、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诸子》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旨,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支与流裔。”据此,则西京以经与子为艺,诗赋为文矣。 然非独西京为然也。《后汉书》创立《文苑传》,所列凡二十二人,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盖文至东京而弥盛。有毕力为文章而他无可表见者,故特立此传。必载诗赋者,于以见一时之习尚,而文苑非虚名也。其《传赞》曰:“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辞费。”章怀《注》:“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是文苑所由称文,以其工诗赋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为然也。《班固传》称能属文,而但载其《两都赋》;《崔骃传》称善属文,而但载其《达旨》及《慰志赋》。班之《赞》曰“二班怀文”;崔之《赞》曰“崔氏文宗”。由是言之,东京亦以诗赋为文矣。(2) 然非特汉京为然也。三国魏时文章尤丽。《魏志·王卫二刘传传评》云:“文帝陈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声相应,才士并出,惟粲等六人,最见名目。”今按诸传中,或称有文采,或称以文章显,或称文词壮丽,或称著文赋,颇传于世;而《粲传》独云“善属文”,盖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逸气,(3)然非粲匹也。《蜀志·郤正传》称能属文,评曰:“词灿烂有张蔡之风。”而传载其《释讥》。《吴志·韦曜传》称能属文,而载其《博奕论》;《华覈传》,评其文赋之才有过于曜,而《传》载其《草文》。则三国时所谓文,亦以词赋为宗矣。(《学海堂集》卷七) 此文可为我说作证故备录之。我们试再从反面就其论学者观之,如: 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史记·儒林传》) 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同上) 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同上) 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自元、成后,学者蕃滋。(《汉书·韦贤传赞》) 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孟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 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学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汉书·儒林传》) 哀平间以儒学显。(《后汉书·蔡茂传》) 父充持庆氏礼,……作章句辩难,于是遂有庆氏学。(《后汉书·曹褒传》) 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瓌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后汉书·郑玄传》) 类此之例甚多,不能备举。则知西汉之以“文”、“学”二字区别用之,其迹甚著。至于更为明显的例,如: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顾尝好辞赋。……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汉书·扬雄传》) 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辨析疑义。(《后汉书·桓谭传》) 此二节以“学”与“文”分别并言,更可看出其分用之迹,所以吾谓两汉所用的术语,用单字则称“文”与“学”,用连语则称文为“文章”或“文辞”,而称学为“文学”。 大抵学术用语,恒随时代而变其含义,只须细细体会,犹可得其梗概。阮元知六朝有“文”、“笔”之分,诚是一大发见;惜犹不知汉初已有“文学”、“文章”之分,已有“学”与“文”之分。若明汉时有“文学”、“文章”之分,“学”与“文”之分,则知六朝“文”、“笔”之分,即从汉时所谓“文”或“文章”一语再加以区分耳。若先不经此分途,则“文”、“笔”之分,亦断不会躐等而至者。梁元帝云:“古之学者有二,今之学者有四。”(《金楼子·立言》篇)惟其有“文学”、“文章”之分,有“学”与“文”之分,所以为二;否则“文学”一语,可以赅括尽之,即在古之学者,亦未见有二也。不过在此期虽有“文学”、“文章”之分,而称“学”为“文学”,则犹与现在所称“文学”之义不同。此所以为文学观念演进期中第二期的见解。 第二节 《艺文志》中之《诗赋略》 在史籍中所可窥见汉人对于文学之认识,除“文学”与“文章”之区分以外,厥为《汉书·艺文志》之有诗赋一略。《艺文志》本于刘歆所定的七略,以“诗赋略”与“六艺略”、“诸子略”等分列,使文学类的创作,和关于学术的书籍划清鸿沟,这确是一个可以值得注意之点。他这种分法虽似乎不免仍重在形式上韵散的分别,但也因为当时的文学作品只须就韵散别类,故觉得孔门分别诗文的观念,犹足以适用的缘故。刘师培《论文杂记》云: 班《志》之叙艺文也,仅序诗赋为五种,而未及杂文;诚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入六经、诸子之中,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也。如论说之体,近人列为文体之一者也;然其体实出于儒家。书说之体,亦近人列为文体之一者也;然其体实出于纵横家。推之奏议之体,《汉志》附列于六经;敕令之体,《汉志》附列于儒家。又如传、记、箴、铭,亦文章之一体,然据班《志》观之,则传体近于《春秋》,记体近于古礼,箴体附于儒家,铭体附于道家,是今人之所谓文者,皆探源于六经诸子者也。故古人不立文名,亦不立集名。若诗赋诸体,则为古人有韵之文,源于古代之文言,故别于六艺、九流之外。亦足证古人有韵之文,另为一体,不与他体相杂矣。 此言颇得刘班著录微旨。盖当时既有“文学”、“文章”之分,则别立诗赋一略,以著录关于文章之著作,本亦至当。刘氏又谓: 《汉书·艺文志》叙诗赋为五种而赋则析为四类。屈原以下二十家为一类,陆贾以下二十一家为一类,荀卿以下二十五家为一类,客主赋以下十二家为一类。而班《志》于区分之意,不注一词。近代校雠家,亦鲜有讨论及此者。自吾观之,客主赋以下十二家,皆汉代之总集类也;馀则皆为分集。而分集之赋,复分三类:有写怀之赋,有骋词之赋,有阐理之赋。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词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词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观班《志》之分析诗赋,可知诗歌之体,与赋不同,而《离骚》则同于赋体。至《文选》析赋、骚为二,则与班《志》之义迥殊矣;故特正之。 此节说明《汉志·诗赋略》分目之故,所言亦是。盖《汉志·诗赋》一略,在文学批评史上至少有下列的几种影响:(1)文学与学术的区分,(2)文学本身的分类,(3)文集的编定。后世目录家有集部一类,盖即本此。 ———————————————————— (1) 《魏志·刘劭传》:“夏侯惠荐劭曰,‘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此处分用更显。即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亦称:“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2) 绍虞案:惟王充《论衡》所谓“文”或“文章”仍指广义言之。此是例外,盖别有说。 (3) 案“逸气”《典论·论文》作“齐气”,刘氏误引。 第二章 经学家之论诗见解 两汉的经学家,本是《儒林传》中的人物,是当时所谓文学之士而不是文章之士,当然对于文学批评没有关系;惟以《诗》三百篇亦列于六经之故,于是一般经生犹有一些关于《诗》学方面的议论。但经生之《诗》论,实在不免太拘泥或太穿凿。即如匡衡这样,当时人称为“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者,应当别有妙解了,而我们看他所上各疏中所引的诗句,亦完全同孟子一样,把诗句牵引到王道上去,未见有什么解颐的妙解。 大抵汉人说诗,都是沿袭以前的旧法,或是传述以前的旧闻,并没有什么创见。即如《诗大序》一篇在文学批评史上较为重要者,亦不过汇萃旧说略加整理而已。汉人称《大序》为子夏所作,宋儒甚有谓《大序》非孔子不能作者,皆由过于重视《大序》之故,实则《大序》中几项重要之点,大率不外袭用周秦旧说。如: 一、明诗乐之关系——“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案此与《乐记》相同。《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郑《注》云:“方犹文章也。”《乐记》又云:“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荀子·劝学》篇云“诗者中声之所止也”,亦近此意。 二、明诗之起源——“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案:此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与《虞书》“诗言志”之意相同;言“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亦即《虞书》“歌永言”之意;不过说得更明畅,而于古代诗、歌、舞三者混合之迹,亦能明其关系而已。又《乐记》云:“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亦与《大序》此语相同。孔《疏》云:“按《诗》先云嗟叹,后云咏歌之,此先云长言之,后云嗟叹之,文先后不同者,何也?《诗序》是属文之体,又略言之;此经委曲说歌之状,其言备具。”是又《乐记》与《大序》可以相互印证之处。又汉初人论《诗》亦多申言志之说。如陆贾《新语·慎微》篇云:“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诗。(诗下原有‘文’字,今从俞樾校删。)在心为志,出口为辞。”又贾子《新书·道德说》云:“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故曰诗志此之志者也。’ 三、明诗与时代之关系——“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案:此与《乐记》文同。又云:“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此等历史的批评,亦本于孔门论世之意,而推阐之。 四、明诗之功用——“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案:此节亦与孔子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诸语相同,完全以《诗》作为人事上实际的应用。 五、明诗之体类——“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又云:“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案六义之说,旧时皆以三经三纬解之,惟章太炎《六诗说》始有异解,谓六义均为辨别韵文之体。窃谓序文之论四始,只举风、雅、颂三者,则旧时三经三纬之说,亦未可非。由三经言,说明《诗》之分类,是归纳的批评;由三纬言,建立文学上的原则,是推理的批评。《大序》中亦惟此意为较值得注意,然而《荀子·儒效》篇已有风、雅、颂之称,则知亦出昔人旧说而已。 此外汉人说诗,都不外本于孟子的方法,而更多流弊。毛《传》于《小弁》一诗引孟子评“固哉高叟之为诗”一节亦可为他说《诗》方法本于孟子之证。他如《韩诗外传》之多方附会,与《说苑·新序》之引用《诗》句以作论证,也都是沿袭孟子之旧法者。 沿袭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于是有《诗序》。《诗序》说明诗的本事,亦未尝不是解释的批评;不过诗意本较委曲,而解诗者又委曲求之,则这样的以意逆志,便不免发生绝大的危险。所以齐、鲁、韩、毛四家之说彼此互异,而此等批评便近于武断,近于附会了。(1) 沿袭孟子论世知人的方法,于是有《诗谱》。《诗谱》说明《诗》的时地关系,本也是历史的批评。郑玄《诗谱序》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以纵表示时代,以横表示方域,这本是历史的批评之重要方法,但因第一步诗的本事便有可疑之处,则此种方法亦不过为《诗序》之功臣而已。大抵汉人解《诗》之失只在泥于王道,所以对于孟子的两个方法,皆不善于应用。 至如翼奉之治齐《诗》,以阴阳、五行、律历之类解《诗》,如所谓“《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云云,以及《诗》有五际之说,则更为穿凿附会。由文学批评的观点言之,可谓绝无价值了。 ———————————————————— (1) 《小序》定为汉人所作。清程廷祚《诗论》云:“孔子设教洙泗之间,训弟子以学诗之益,降及战国,孟子最深于《诗》而其时《诗》亦无序。是故咸丘蒙执《北山》辞而以为天子可以臣父,是《北山》无序也。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是《小弁》无序也。”此语最为扼要。 第三章 扬雄 第一节 扬雄之论赋 第一目 扬雄以前之赋论与其早年见解 两汉文学以辞赋为主潮,所以也颇多论赋之语;尤其以扬雄所言,最足代表汉代赋论的两方面。大抵汉人论赋不外两点:一是站在文学的立场言者,一是站在儒学的方面言者;而扬雄一生之赋论却兼有这两方面。盖扬雄之论赋,随其一生兴趣之转移而有早年、晚年的分别。《法言·吾子》篇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可知他早年是好作辞赋,至晚年则兴趣一转,始由文而倾向于学,遂以为壮夫不为了。因他这种兴趣之转移,所以他对于文学批评的见解,也有早年、晚年的分别。 其在早年对于辞赋犹有兴趣的时候,论赋亦偏于文学的立场。桓谭《新论·道赋》篇引扬雄语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西京杂记》亦引此语。又《西京杂记》中另有一节云: 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子云学相如而弗逮,故雅服焉。(1) 这些话与《法言》所载论赋之语绝不相同,当是他早年的见解。《西京杂记》一书,其本身虽不甚可靠,有的谓晋葛洪所撰,有的谓梁吴均所撰,不能信为刘歆之著;(2)但如上述这些言语亦见于桓谭《新论》,则谓为扬雄所言,或亦未必无据。这些话的重要,即在应用“神”的观念到文学批评上,即在很能说明作赋的工夫之甘苦。这实是值得注意的事。盖其所谓“读千首赋乃能作赋”云者,即是火候到时莫知其然而然的境界,是指学力言者。(3)其所谓“神化所至”云云,即是庄子所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的意思,是偏重在天分言者。学力犹可勉强,天分则不可勉强了。所以对于司马相如天分之高,当然要十分倾倒,而觉得似乎不是从人间来了。至于《法言·君子》篇之论相如,称为“文丽用寡”,则又另用道德的观念来批评。此是扬雄晚年的见解,固宜其有不满的论调矣。 因此问题,再想到《西京杂记》所载司马相如答盛览问赋之语,谓: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此数语虽不能遽信为相如所言,然其以文之形式为迹,而以文之精微归之于赋家之心,或是扬雄以前所已经拈出的问题。所以扬雄继之再提出一个“神”字。扬雄称相如赋非自人间来,即谓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出于天才,非尽人所可企及耳。旧时文学批评上的用字,总以愈抽象的愈能阐发文艺上的神秘性,所以“心”字犹落迹象,“神”字便较为微玄。盖心是赋家之所禀,神是赋家之所诣。一指才性,所以所谓“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者,是绝对不可得而传;一则兼指工夫,所以似乎犹有可以用力的地方。扬雄言:“能读千赋则善赋。”这即是艺术上的神秘,所谓“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司马相如所言的是不可得而传的心,扬雄则进一步推究到不可得而传的法。《法言·问神》篇云:“或问神?曰:心。”又云:“昔者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神在所潜而已矣!”李轨《注》云:“神道不远,潜心则是。”心与神的关系,以此数语阐说得最清楚。潜心则自能渐渐达到神化的境界了。换句说来,即是渐渐可使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也能以下力之久而得之于内了。所以这是一个莫知其所以然并且是不可得而传的方法。 盖在扬雄以前,武帝宣帝并皆提倡辞赋。观《汉书·王褒传》谓: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奕远矣。 则知扬雄早年未能免俗,沉浸在辞赋中间,正亦不足怪了。 第二目 晚年见解与其以后之赋论 后来扬雄的思想转变了,所以谓司马相如的赋为“文丽用寡”(《法言·吾子》篇),为“劝而不止”(《汉书·扬雄传》)。《法言·吾子》篇中所载论赋之语,全是站在儒学的立场而对于辞赋有不满的论调。如: 或曰:“赋者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李轨《注》:“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 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李轨《注》:“大智者达天命,审行废,如玉如莹,磨而不磷;今屈原放逐,感激爰变,虽有文彩,丹青之伦耳。”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李轨《注》:“贵事实,贱虚辞。事辞相称乃合经典。足言,夸毗之辞;足容,戚施之面:言皆藻饰之伪,非笃实之真。” 这几节都是言辞赋的文过其质,都是自悔童子雕虫篆刻以后的论调。《汉书·扬雄传》谓: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靡丽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这一节正可看出他思想转变的经过,与《法言》所云可相印证。迨他“辍不复为”以后,固莫怪以儒家的眼光来论赋,而议其非法度所存了。这种论调俨然是后世古文家攻击骈文的口吻,所以我以为扬雄的文学观,是复古运动中之第一声。 自是以后,汉人之论辞赋,大率不离于儒家的见地。即如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所言: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4) 此似乎为司马相如辩护了,但其所由辩护之点,仍是重在足以讽谏,则依旧不外于儒家的见解。固宜其于《艺文志·诗赋略》所言。如称诗谕志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云云,仍不能脱儒家实用的观念了。甚且也引扬雄的话,也以风谕为准则,谓: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则且与《相如传赞》所云,自陷于矛盾而不自知了。后来蔡邕上封事云“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轻视辞赋,至于极点,正也从这种思想得来。 我们且再看当时班固王逸之论屈原。班固称“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形容”(《离骚序》)。王逸亦谓:“屈原之辞,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博儒达之士,著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楚辞章句序》)是则他们对于屈原的天才与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同声赞叹、互相一致的了。可是他们对于屈原之为人,与其所以为辞,则正有不同的见解。班固之论屈原,谓其: 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慎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 多称昆仑、冥婚、虙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离骚序》) 这是对于淮南王安《离骚传》所云而加以讥弹者。其所由对于屈原为人与其文之不满意之处,皆本于儒家的见地,而衡以道德之制裁。至王逸《楚辞章句序》则为之辩护云: 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闻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为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5) 我们试看他所持辩护的理由,原来也是本于儒家的见地。以当时赋家的文学观,犹且处处不脱儒家的见解,亦可知儒家思想,是如何的深入人心,是如何有权威的足以支配一般人的文学批评了。论其关键所在,则扬雄之复古思想,要亦不能没有关系的。 第二节 扬雄之论文 扬雄晚年何以会有这种文学观呢?盖他一方面受儒家思想之影响,一方面又受道家思想之影响。因其以儒家思想为根柢,故所得于道家者,仅仅是浅薄的浮面;而同时因其兼受道家之影响,故结果也失了儒家的尚文之旨。汉代儒家的文学观,较之先秦儒家,实是一方面为狭隘而一方面又为杂糅。这二种关系,形成了扬雄的文学观,也支配了后世的文学观。 何以见其受儒家的影响呢?因为他所悬的标准,是以儒家为鹄的。这种鹄的,说得抽象些,是先王之法,说得具体些,即为孔子。《吾子》篇云: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又云: 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要不淈法度,要合乎先王之法,这都是荀子立隆正的态度。再进一步,于是便以仲尼为标准。《吾子》篇又云: 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 此则便是刘勰所谓“征圣”的意思了。 至于怎样以仲尼为标准呢?则以仲尼之文在六经,所以他复主张宗经。《法言》中论及经的地方颇多。《问神》篇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谁乎?”《寡见》篇云:“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经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他既言及经书之长,所以他以为立言必宗于经。《问神》篇又云: 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 但是经终究是个形式,终究是空的。经的精神何在?仲尼之所以可为标的者又何在?那就不得不进一步再说到原道。《吾子》篇云: 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 离开经不能得道,离开孔子亦不能识道,对于圣人所言的道,一方面要能有所发明,一方面更要切实体会。《问神》篇云: 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谓妄,君子妄乎不妄!(李轨《注》:“言必有中。”) 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李轨《注》:“有所发明,如日月所照,有所荡除,如江河所涤。”) 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而他却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盖孔子是指研究昔人的文辞而言,扬雄是指发挥自己的文辞而言。玩索昔人之文辞贵能求之于文字之表,所以觉其不尽;发挥自己的文辞,必须有所见到,所以贵其能达。既能有所见到,于是玩索之久,切实体会,自然发而为言,——为君子之言;反是者为小人之言。《问神》篇云: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惟其这样切实体会而发之为言者,所以也能躬行实践而见之于外。《君子》篇云: “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李轨《注》:“弸,满也;彪,文也。积行内满,文辞外发。” 此等见解更且与宋代的道学家同一口吻。《汉书》称他“非圣哲之书不好”,吾以为他太好圣哲之书,所以变作这样复古的思想。因此,可知刘勰《文心雕龙》所载《原道》、《宗经》、《征圣》诸篇,其意亦自扬雄发之。 何以见其又受道家的影响呢?此可于《汉书·王贡龚鲍传》见之。《汉书》谓:“蜀有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而授《老子》。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馀万言。扬雄少时从游学,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今犹有严遵《道德指归论》六卷。”可知其学盖出严君平,而君平又是兼《易》、《老》以为学者。所以《法言》中对于诸子都有不满意的言论,但除偏重儒家的言论之外,对于老子却独多恕辞,而且颇多袭用他的语或意的地方。观其所著《太玄》,形式则取诸《周易》,名称则出于《老子》,大概这也是所谓君平之教吧! 不过扬雄所染的儒家臭味太深,复古思想太浓,所以他所受到道家的影响,适足使他的文学观更为复古化而已。此可于其尚质的观念见之。《法言·寡见》篇云:“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这似乎犹是儒家尚文的意思。但是《君子》篇云: 或问圣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诸?曰:“吁,是何言与!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渝乎哉?”——李轨《注》:“丹青初则炳然,久则渝变。圣人之书,久而益明。” 则其所以久而不渝者,又在质而不在文了。《问道》篇云: 或问天?曰:“吾于天见无为之为矣。”或问雕刻众形者匪天与?曰:“以其不雕刻也。如物刻而雕之,焉得力而给诸!” 这又是老子的自然主义了。《淮南子·说林训》云:“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又《泰族训》云:“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故无声者正其可听者也。其无味者,正其足味也者。”大抵儒道合糅的思想,其论文宗旨往往如此的。 扬雄既尚质素而斥淫辞,则其论文宗旨,似应主于平易自然了;可是,他的著作必有待于后世之子云,则又何也?盖他一方面泥于复古宗经的主张,于是好用古文奇字,于是模拟经典形式。他一方面又泥于老子“贵知我者希”一语。(6)于是也不免故作艰深,而欲求知己于后世了。《法言·问神》篇云: 或问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 又云: 或问经之艰易?曰:“存亡。”或人不谕。曰:“其人存则易,亡则艰。” 这是他所以要尚艰深之故。这种思想,完全由于泥古的关系。后来的复古运动,其意义大都不能外是:若不是重道轻文,尚质而斥淫辞;则便是拘泥形式,模古以作艰深。我们试看韩愈、周敦颐、朱熹等的主张,不是前一种的意思吗?我们试看樊宗师、李梦阳等的文辞,不又是后一种的面目吗?于文学的性质不曾辨析得清楚,则无论重质、重文,都无是处。 ———————————————————— (1) 杨慎《赤牍清裁》引作扬雄《答桓谭书》。其辞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谚云,伏习象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张溥《百三名家集》本从之。 (2) 卢文弨《新雕西京杂记缘起》谓为出于汉人所记无疑。其言云:“今此书之果出于刘歆,别无可考,即当以葛洪之言为据。洪非不能自著书者,何必假名于歆!……若吴均者亦通人,其著书甚多,皆见于《梁书》本传,知其亦必不屑托名于刘歆。”此亦足备一说。 (3) 宋高似孙《纬略》据《汉志》所录赋数适千篇,因谓子云所读即此,似属过泥;然扬雄之所以能赋则确是从学力中来。 (4) 《史记·司马相如传》亦有是赞,语与之同。惟文中称引扬雄之语,则为班作无疑。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已辨之。 (5) 其《离骚经序》亦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可与此说参证。 (6) 扬雄《解难》篇即引此语自解。 第四章 王充之文学观 王充一生的学问本领,不出二途:其一,是受班彪的影响;其又一,是受桓谭的影响。由于受桓谭的影响,所以论文主于真。王充自评其《论衡》谓“可以一言蔽之,曰疾虚妄”(《自纪》篇)。疾虚妄者,即是桓谭“辨照然否”的态度。(1)本于这种态度以论文,当然偏主于质,而无补于纯文学之发展。其《定贤》篇云: 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 至《对作》篇则说得更明畅: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虚实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 因于疾虚妄的缘故,甚至欲息灭华伪之文,则其论文宗旨之趋于极端可想而知了。 由于受班彪的影响,所以论文又主于善。其《佚文》篇云:“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载人之行,传人之名,这便是史家的态度了。班固《汉书·叙传》云:“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史家之对于文的观念本是如此。所以《佚文》篇又续言之云: 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 又云: 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恶,(案:此句当有脱误。非“劝”字下脱“善”字,即衍“恶”字。)知之者莫不自免。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流传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 此节亦可见其论文宗旨。盖他一方面欲立真伪之平,一方面又欲定善恶之实,所以吾谓王充思想出于桓谭、班彪者此也。 大抵王充思想所以有价值之处,即在反抗时代的潮流。西汉学术主于解经,而他却不囿于经生的见解,不闹乌烟瘴气的阴阳五行之说。西汉文学又重在辞赋,而他又能不染赋家的习气,不玩雕虫篆刻的把戏。这种风气的转移,固不出于王充。自刘歆开东汉古文的先路,而经学之风气一变;自扬雄自悔其少作,而文学之风气又一变。则王充之思想见解,在东汉初似乎觉得异军特起者,实则亦非无因而至的。他能看出西汉经学、文学之弱点,和刘歆、扬雄一样,而他又能深受桓谭、班彪的影响而融和二家之思想。故其成就,乃独异于刘、扬二氏。他不致如刘歆之伪造古籍,窜乱古籍;他也不致如扬雄之以艰深文浅陋,疲精劳神于被人覆瓿的事业。明白这些,乃可以论王充的文学观。 他论文既主于“真”与“善”,故其所论系指学术文言,于是对于“文学”诸名之含义,独与当时不同。在当时已有“文”与“学”之分,“文章”与“文学”之分,而在《论衡》中“文”及“文章”诸称,大都须作最广义解。《佚文》篇云: 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 以此五种为文,便不免混于学术了。又谓: 天憎秦,灭其文章。 此处所谓“文章”,亦不能以狭义的词章之义解之。盖学术用语之含义,有的随时代而变异,有的因各家而相殊。《论衡》中所谓“文”及“文章”之义,固亦不妨与当时不同。(2)必明乎此,然后知王充论文,根本就不讨论到纯文学的方面。 他并不是不重在文,不过他所谓“文”犹是孔门广义的文,而不是汉人所谓词章之文。《书解》篇云: 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鹿麋,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3) 此节显有重文轻质之意,倘使不明《论衡》所谓“文”的含义,不将疑此数节所云与其论文见解互相矛盾吗?《超奇》篇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周)之徒与?”(4)这种同于后世文统道统的见解,亦即由于以孔子之所谓“文”,为其论文的标准而已。 于是,王充论“文”的标准亦可得而言。《自纪》篇云: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此即荀子《非相》篇所谓“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之意。盖他所谓“文”既指广义的文,则当然足以立真伪之平,或者定善恶之实。无论是立真伪之平或是定善恶之实,要之能做到这一步,便是“为世用者”。“为世用者百篇无害。”所以谓文不足奇者,便成为“子成之徒”了。 哲人之文足以立真伪之平,史家之文又足以定善恶之实,所以他所谓文的标准即不外此二端:一种是重在抒发思想,一种是重在记载事实。《佚文》篇云: 立五文在世(5),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读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 此就文论,则以能造论著说者为高。《超奇》篇云: 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逾文人。 此就人言,则又以鸿儒为超。何以故?“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见《超奇》篇)鸿儒能得精思著文、连结篇章,所以也比一切的人为超奇了。《超奇》篇又谓“说论之徒君山为甲”,其所取于桓谭者以此,其所得于桓谭者也在此。 《须诵》篇云: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人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 《书解》篇又云: 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 此又以能褒颂纪载以业自显者为高。盖他视史家的记载也同造论著说一样。《超奇》篇云:“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胸中也。”此正是孔子所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之意。或载空言以造论著说,或纪实事以劝善惩恶,其为世用同;其为眇思自出于胸中亦同。所以太史公亦谓“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了。其《佚文》篇称班叔皮不为恩挠,载乡里人以为恶戒。其所取于班彪者以此,其所得于班彪者亦在此。 他所重者是这种“论发胸臆”的文,是这种“褒颂纪载”的文,故其论文,重在内容而不重在形式,重在真与善而不重在美。他盖以为论发胸臆的文,只须能立真伪之平,足矣;他盖以为褒颂纪载的文,只须能定善恶之实,斯亦可矣。他亦并不是全不重在形式,全不重在美,盖他以为至多只须能得如何连结篇章,如何立义创意,以达其胸中之眇思,则行文之能事已尽,初不必更求华饰也。《超奇》篇云:“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这似乎犹是文实并茂的见解。但是他又云: 察文之人,人之杰也。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华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 则所谓“文”也者,是实充于内的当然结果,并非徒事藻饰以使五色之禽毛妄生矣。故《自纪》篇云: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 他以为行文不妨有谴毁,则不求纯美之意固已显然可见了。然则《超奇》篇所云华实俱成者又何说也?曰:王充以学为文,故以实赅华。才高知深,则学充于中而文辞自美。(6)所谓有根株于下,则自然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则自然有皮壳于外。此便是“意奋而笔纵”。盖意奋则笔自纵也。由其文之将成时言,则是所谓“意奋而笔纵”;由其文之既成后言,则又所谓“文见而实露”。文只求所以露其实而已!此所以谓“为文欲显白其为”,固不必“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也。因此,他即以“真”、“善”为美。他盖以为“真”的方面,能做到切理餍心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善的方面能做到入情入理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只要能得把某种心情圆满表现出来,自然会使读者倾心满意,此则所谓以实赅华也。观其《佚文》篇云: 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 这一些例都不是举的纯文学的文辞。纯文学的文辞,其动人在于情,在于辞,而此则超于情与辞之外。金周德卿语王若虚云:“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见《滹南遗老集》及《金史·文艺传》)韩非、陆贾之书,其所由动人之点,即在于可以适独坐而得首肯者。此所以真与善亦未尝不是美也。 明王充之文学观,才能衡量估定王充文论的价值,才能指出其文论之优点与缺点。盖他受桓谭的影响,于是以辨照然否为宗旨,对于一切文辞均取疾虚妄的态度,而所论或不免于过偏。他又受班彪的影响,于是很能利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而所言遂转多精义。 其受桓谭影响而对于文学作品也取疾虚妄的态度者,莫偏于攻击文人之好奇。《艺增》篇云: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 他复举其例云: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艺增》篇) 儒书言楚养由基善射,射一杨叶,能百发百中之,是称其巧于射也。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可也,言其百发而百中,增之也。夫一杨叶,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败穿不可复射矣。如就叶悬于树而射之,虽不欲射叶,杨叶繁茂,自中之矣。(《儒增》篇) 类此之例全书甚多。他不知虚妄有二种,一种是思想上的虚妄,一种是文辞上的虚妄。文辞上的虚妄,实在不过是一种夸饰。所以思想上的虚妄,不妨取辨照然否的态度,而文辞上的夸饰,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他不明这种分别,由于重实而不主纯美之故,竟把修辞学上的扬厉一格,也以为不合于理,谓为言过其实,斯则不免过甚了。 至受史家影响而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者,则颇与近人所谓文学革命的主张相合。盖他这种主张本是反对当时雕虫篆刻的赋家者,本是专论文艺者,所以能较多精义了。 当时王充与扬雄均有反对辞赋的论调,但其所由反对之立脚点不同,故其主张各异,而其成就亦相殊。这一点的不同,即因王充是用历史的观念而扬雄则否。 王充以为文不仅是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见《佚文》篇),不徒是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见《超奇》篇),这似乎与扬雄所谓“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意相合。但是扬雄于壮夫不为之后,却做人家难知之《太玄》,王充则作“形露易观”的《论衡》,此便大不相同了。扬雄再作《解难》一文说明《太玄》所以艰深的缘故。他以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他以为“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所以他要用古文奇字,所以他要“以艰深文浅陋”(苏轼讥扬雄语)。这样,虽破除了辞赋的淫靡,却转成为艰深的文词。这正如后世樊宗师一流的古文家,虽无骈文之雕琢,反不免于晦涩的弊病。王充则不然。他以为“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自纪》篇),现在既不欲为辞赋之难晓,则当然主张“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自纪》篇),而不欲故作艰深了。扬雄不明斯义,于是所识的古文奇字,适足以为其行文艰深的工具。此在历史派的王充看来,正是反时代的笨伯。他说: 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隐闭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自纪》篇)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语言文字,即一时代有一时代表现思想情绪的工具。不明乎此,而强用古人的文字,强学古人的文法,又如何而不为文学上的骸骨。于是积极方面,更复主张以口语为文辞,遂与近人所倡文学革命之说颇相接近了。《自纪》篇云: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 又云: 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纷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 他本于这种主张,所以虽和扬雄一样反对辞赋之藻饰,而扬雄成为复古,王充都变为革新。 又扬雄所作辞赋,大抵摹拟司马相如。其后虽辍不复为,而这种摹拟的习惯,却依然未改;于是仿《易》而草《太玄》,象《论语》而作《法言》,亦步亦趋,以成赝鼎,所以觉得必思深词苦,然后相肖了。王充则以为: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自纪》篇) 盖他知道各人自有其个性,不用摹古,更不用相袭。其《对作》篇又云: 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仁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圣贤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 盖他又知道各人自有其环境,贤圣兴文,亦各有其背景,所以更不能摹拟。这种主张,全本于历史的观念,所以王充文论,尤以受史家影响为独多,而其受史家影响者为更有精彩也。 ———————————————————— (1) 《论衡·超奇》篇云:“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 (2) 刘天惠《文笔考》备举汉人之言“文”者,独未举此例,似亦疏漏。 (3) 《佚文》篇云:“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其意亦同。 (4) 《佚文》篇亦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 (5) 五文已见前引。 (6) 《佚文》篇云:“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 [book_title]第四篇 魏晋南北朝 ——文学观念演进期之三 第一章 魏晋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曹丕与曹植 迨至魏晋,始有专门论文之作,而且所论也有专重在纯文学者,盖已进至自觉的时期。魏晋论文之著,具见于《文心雕龙·序志》一篇。其称三国时论文者只有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场《文论》,并再加以批语云:“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辨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此外惟谓:“公幹亦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其所谓魏文述典,即魏文帝的《典论·论文》。陈思序书,即曹植《与杨德祖书》等文。而应玚《文论》,现在只有一篇《文质论》,见严可均所辑《全后汉文》中;但是案其所云,只言文质之宜,似与文论无关。(1)至刘桢之说,惟论气者犹见他书称引,馀无可考。所以讲到魏的文学批评,亦惟有曹丕、曹植二人可述。 曹丕、曹植,之对于文学究取怎样的态度呢?曹丕的《典论·论文》说: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忽务,不以康乐而加思。 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 这都是儒家立名后世的意思。再看曹丕《与吴质书》所言: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要“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要“辞义典雅”才足传于后,这些俨然都是儒家之言。(2)盖丕、植一方面在创作上沿袭古典文学的旧型,以开六朝淫靡之风气;一方面在批评上不脱儒家传统的论调,以致不能导创作入正轨,转开后世文人主张文以明道或致用的先声。(3) 曹丕的《典论·论文》为文学批评之嚆矢。自是以后,始有专门论文的散篇文章。今按丕、植所言,虽亦不外昔人的意思;如其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王充《须颂》、《书解》诸篇之意;其论文体、文气二者,亦即相如赋迹、赋心之说。但是他能融会贯通,加以廓充,而说来亦更觉透彻,此所以为中国文学上之自觉时代也。 由迹的方面言,至是始为文体之区分。《典论·论文》云: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 此数语重要之点,在于看出文的本同而末异,看出各种体裁均有其特殊的作用与风格,更看出诗赋之欲丽,以见纯文学自不可废去修辞的技巧。 由心的方面言,于是再拈出“气”字。《典论·论文》云: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又云: 徐幹时有齐气。(4) 其《与吴质书》亦云: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 这都是从气的方面以论文者。论文言“气”,实始于此。此数节中所言之“气”,兼有两种意义。所谓“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者,是指才气而言;曰“齐气”曰“逸气”云者,又兼指语气而言。蓄于内者为才性,宣诸文者为语势,盖本是一件事的两方面,故亦不妨混而言之。《文心雕龙·风骨》篇引刘桢语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此指才气言者。又其《定势》篇引刘桢语云:“文之体指贵强;(原作‘文之体指实强弱’今从黄侃校改。)使其辞己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此又就语气言者。所以刘勰称“公干所谈颇亦兼气”,而陆厥亦云“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可知时人论气,本混才气语气而为一。近人乃谓:“曹丕论气,实指才性言之,为后世阳刚阴柔说之所本,与唐宋人之以语势为文气者不同。”(陈锺凡《中国文学批评史》)此则仅见其一而未见其二了。 “迹”的方面,体异而风格亦异;“心”的方面,人异而才性亦异:所以对于文体上的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总结一句云: 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 “能之者偏”,“惟通才能备其体”,这二者是他从文体文气两方面体会有得的结论,也即是他对于文学批评的基本观念。其品评当代作家,即应用此观念以为其“能之者偏”的例证。他说: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出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俊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5) 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 这些话颇能说明作者的个性。个性不同,故于文的各体,能之者偏,而即于同一体制之中,也往往各自有其不同的气韵。此则所谓“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者;所以有的有齐气,有的体气高妙,有的有逸气了。这些虽近于抽象之语,但并非不可捉摸。大抵汉季臧否人物的风气很盛,所以颇多清议式的谚语,如“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等等;而汝南月旦,尤为一时美谈。故刘劭得本之以成《人物志》,傅嘏、锺会得本之以论才性同异,而在于丕、植则不过应用此观念以论文学而已。 因才异所以能偏,因“能之者偏”于是文有利病可摭,美恶可言,而品评以起。曹植《与杨德祖书》亦云: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更因“能之者偏”,于是所生的批评遂亦各随好尚漫无定准,而陷于文人相轻的陋习。曹植云: 人各有好尚: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曹丕亦云: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但是能之者虽偏,而“惟通才能备其体”,所以他以为文学上的批评,只有作家才能胜任,也只有作家才有此识见,有此资格,因为他是深知此中之甘苦者。曹植云: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 这种混批评与创作而为一的见解,固然不很对。但是若明白上文所讲,他们品评的标准,本重在修辞的技巧;明白他批评的基本观念,“惟通才能备其体”,则此种必作者始可言利病的主张,实是当然的结论。陈锺凡讥其不知批评文学与文学之区别,盖亦未为笃论也。 更因“惟通才能备其体”,所以益觉通才之难能而可贵。曹植《与吴季重书》云: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 这样以希有为贵,于是文学遂渐渐形成贵族的倾向。 第二节 陆机《文赋》 晋初文学首推二陆;即就文学批评言,二陆亦较为重要。陆云《与兄平原书》凡数十通,大率讨论文事;不过以其过涉琐碎,无关弘旨,故不赘述。今仅就陆机《文赋》言之。其《文赋自序》虽谓“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似乎于文学之精微处未曾论及;但是他毕竟是“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者,毕竟是“每自属文,尤见其情”者,所以无论如何颇能道出作文之利害所由。刘勰《文心雕龙》之论《文赋》,虽谓其“巧而碎乱”,似有贬辞。但其碎乱之故,由于为赋体所限,似不应以是为病;至其精微之处,则固不得不以“巧”许之。(6) 陆机自谓“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所以论文亦颇讲及一些粗迹。如在积极方面,主张: 一、选辞 其目的要使“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暑者咸叩,怀响者毕弹”。使不注重选辞,则其弊为“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 二、谋篇 其方法:“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否则不能谋篇,其弊成为“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了。 三、择体 其标准是:“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四、定旨 其规律是:“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 其在消极方面则主张: 一、勿模袭 陆机虽近于古典派,但不过沿袭以前文人的技巧使之益进而已,他决不如明代前后七子之句剽字窃以为古者。所以他又说:“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捐。”明白这一点则知六朝文人虽多属于古典文学,而一二足以代表的名家,却都是善于新变者。此又陆机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也。 二、去疵累 有时得了一二佳句,固然足使累句增光,即他所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者是。但是疵累过多有时也总不免“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了。 这些都是所谓辞条文律。他再进一步论及为文之难,不易到恰好的地步:重质而轻辞,则虽应而不和;重辞而遗情,则虽和而不悲;任情而无检,则虽悲而不雅;约情而止礼,则既雅而不艳。此则成为批评上的问题,不仅是修辞上的问题了。所以他又说: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粗迹可以言而不可以泥。所以不可以泥之故,即由于要“因宜适变”。这个“因宜适变”,便是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即作者亦不自知的,所以不可以言传了。但此虽非华说之所能精,而陆机却颇能道出为文之甘苦,颇能攫住文学的要领。 第一项是天才,文学的天才,不是众人所同具,即有此天才的人其等量又不可以相齐。固然衡量作者的天才不必如什么八斗或几斗的量法,但是创作之必赖于天才是无可疑的。他说: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龠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司马相如之论赋心,谓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曹丕之论文气,谓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些都是说明才性之有特长,所以这犹不是陆机《文赋》的长处。 第二项是情感,这也是一般人所共知。《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班固所谓“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不过他再申说一些“感于物而动”的道理而已。他说: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这些都是说明即景生情的实感。 第三项是想像。文学重要的生命有二,一是实感,一是想像力,要能从想像力中活跃出实感来,才尽文学家的能事。《文赋》中间描写想像力的方面却颇有精彩。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矇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上天下地,往古来今,都在想像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如此才见得想像力的丰富瑰伟。 第四项是感兴,不论何种艺术,待到他组成作品的时候,他所经历的过程,总不能越过感兴一个阶级,而于文学为尤甚。所谓感兴即是感情的一种兴奋状态。感兴浓到不能自禁的时候便须发挥其天才,宣泄其情感,而运用其想像以成为作品。文人作文,诗人作诗,都在能擒住这一种感兴而已。此意亦发自陆机,其所论亦颇精到。他说: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 感兴方浓不能遏止其发露,感兴不来不能勉强去酝酿。这一节形容感兴的起灭,确是所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才能深知此中之甘苦者。 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这是说感兴来的时候,酝酿成熟,故能提起锐笔,一呵而就;此所以“或率意而寡尤”。 “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这是说感兴不来或感兴已去的时候,即使欲勉强作文而时机未熟,不免徒劳无功,此所以“或竭情而多悔”。 这些都是他较精微的方面,而想像与感兴尤为他独到的见解。(7) 至其在文学批评史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则为:(1)文体的辨析,(2)骈偶的主张,(3)音律的问题,兹分言之于下: 自曹丕论文,创为四科之论,而桓范《世要论》亦有《序作》、《赞象》、《铭诔》诸篇说明各体之旨。(8)如《序作》篇云: 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理,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而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 《赞象》篇云: 夫赞象之作,所以昭述勋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矣。……若言不足纪,事不足述,虚而为盈,亡而为有,此圣人之所疾,庶几之所耻也。 《铭诔》篇云: 夫渝世富贵,乘时要世,爵以赂至,官以贿成,……此乃绳墨之所加,流放之所弃;而门生故吏,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勋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远追豹、产,近逾黄、邵,势重者称美,财富者文丽。后人相踵,称以为义。外若赞善,内为己发。上下相效,竞以为荣。其流之弊,乃至于此。欺曜当时,疑误后世,罪莫大焉。 综其所言,亦大抵曹丕“书论宜理,铭诔尚实”之义。至陆机《文赋》遂益说明体裁之性质。其言云: 诗缘情而绮靡。——李善《文选注》(以下简称“李”):“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绮靡,精妙之言。”王闿运《论诗文体法》(以下简称“王”):“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非可快意骋词自仗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 赋体物而浏亮。——李云:“赋以陈事,故曰体物。浏亮,清明之称。”王云:“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庄论不如隐言,故荀卿、宋玉赋因作矣。汉代大盛,则有相如、平子之流以讽其君。太冲、安仁发摅学识,用兼诗书,其文烂焉。要本隐以之显,故托体于物而贵清明也。” 碑披文以相质。——李云:“碑以叙德,故文质相半。”王云:“碑始于庙,碑文则始墓道。以文述事,而不可以事为主。相质者,饰质也。” 诔缠绵而凄怆。——李云:“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惨。” 铭博约而温润。——李云:“博约谓事博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王云:“铭记一类也,言欲博,典欲约。” 箴顿挫而清壮。——李云:“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王云:“箴当耸听,故当顿挫。” 颂优游以彬蔚。——李云:“颂以褒述功美,以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