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
[book_author]朱东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291124
[book_dec]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理论著作。朱东润著。初稿为作者1931年在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讲义。几经修改,1937年曾在武汉付排,因抗战爆发,未能出书。1944年由开明书店第一次出版。1957年12月古籍出版社在开明版的基础上再版,1983年6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据古典文学版再版。书前有自序,书后有后记。正文皆以文言写成。包括绪言在内,共76讲。每一讲的题目相对集中,而且较少引证和注释。就内容而言,本书有以下几个特点:1.以批评家为线索,每讲以一个或几个批评家为中心,较少涉及时代与背景。认为,每个批评家的理论虽然和他的时代的文学潮流有关,但“就宗派而论,伟大的批评家也和伟大的政治家一样,他们的抱负往往是指导宗派而不受宗派指导。”2.中国古代批评家有诗文分论的习惯。认为,诗文各有特点,但更多的是相通,所以,在谈论古代批评家时,一般将他们的诗论和文论合并介绍。3.重视对宋以后的批评家的研究,在本书之前,一般谈中国文学都止于唐代,文学批评多谈到司空图。这实际上是受明代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观点的影响。本书有意纠正这一偏差,而采用远略近详的原则,这是文学批评研究的一大进步。4.虽是“史”之论述,但其中融进了作者许多观点。如对严羽,指出其《沧浪诗话》多处抄袭前人,等等。作为中国现代较早出现的系统的古代文学批评史,本书对现当代古典文论研究的影响颇大,迄今一直被认为是该领域的经典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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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民國二十年,我在國立武漢大學授中國文學批評史,次年夏間,寫成《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初稿。二十一年秋間,重加訂補,二十二年完成第二稿。二十五年再行删正,經過一年的時間,完成第三稿。二十六年的秋天開始排印。這時對外的抗戰爆發了,烽火照遍了全國,一切的機構發生障礙,第三稿印成一半,只得擱下,其餘的原稿保存在漢口。二十七年春間,武漢大學西遷。就在這一年,放棄武漢,整個的戰局起了變化。這部《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第三稿也只剩了上半部。
在這幾年的中間,自己曾經幾次想把這部書重行寫定,但是手邊的書没有了,手鈔的筆記也没有了,連帶想把第二稿的下半部重行删正,也不可得。承朋友們的好意,要我把這部書出版,我總是遲疑。我想待第三稿的下半部收回以後,全部付印,因此又遷延了若干時日。事實終於顯然了,我的大部的書籍和手寫的稿件都没有收回的希望。所以最後決定把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併合,略加校定,這便是這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的前身。在這裏,一切的形式和内容,無疑的都流露了講義的氣息。
講義便有講義的特點。因爲授課的時間受到限制,所以每次的講授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因爲講授的當中不能照本宣讀,所以講授的材料不能完全擱入講義。因爲在言論中要引起必要的注意,同時因爲引證的語句,不能在口頭完全傳達;所以講義中間勢必填塞了許多的引證,而重要的結論有時不盡寫出。因爲書名人名的目録,無論如何的重要,都容易引起聽衆的厭倦;所以除了最關緊要的批評家和著作以外,一概不輕闌入。這些都是講義的特點,姑不必問其是優點或是劣點。
然而講義確有講義的劣點。因爲要避免掉書袋的批評,所以引書不一定注明篇卷。因爲校對的疏忽,所以字句的誤植,標點的錯排,有時多至驚人。這裏的責任,有些屬於我自己,也有些不屬於我。在出版的時候,當然應該全部改定,責無旁貸。在平時,本來應當如此的,然而現在是戰時。戰争增加了無限的光榮,然而也發生了不少的困難。戰時的書肆,貧乏到怎樣的程度,戰時的圖書館,凌亂到怎樣的程度,在太平了以後,大家也許不易想象,但是身經戰時的我們,正在抗戰的當中,必然會加以體認。我相信寬恕的讀者對於這本書的疏忽,也許會加以格外的優容。我也希望還有書籍凑手、重新寫定的一日。然而我對於這本書的疏忽,祇有負責,祇有引咎。
在我的初稿寫成以前,陳鐘凡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已經出版了;在初稿完成以後,郭紹虞先生的和羅根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也陸續出版。此外還看到許多關於中國文學批評的著作。諸位先生治學的熱忱和撰述的價值,深刻地引起我的欽服。但是我對於我這本書的責任,一切由我自己負擔。在和諸位先生的著作顯然相同的地方,我不曾作有心的抄襲;在和諸位先生的著作顯然不同的地方,我也不曾作故意的違反。討論一切事物的時候,有一般的局勢,有各殊的立場。因爲局勢相同,所以結論類似,同時也因爲立場不一,所以對於萬事萬物看出種種不同的形態。這本書的内容,和諸位先生的著作有異同的地方,只是事理的當然,原不足怪。我需要特别指出的,就是不同的地方祇是看法的不同,不敢抱自是的見地。
第一個不同的地方,是這本書的章目裏只見到無數的個人,没有指出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或者這是怎樣的一個宗派。寫文學史或文學批評史的人,忘去了作者的時代或宗派,是一種不能辯護的疏忽。在全書中,我曾經指出劉勰、鍾嶸所處的時代,我也曾指出對於當時的潮流劉勰如何地順應,鍾嶸如何地反抗。我曾經指出元祐以後江西派幾度的革新,我也曾指出反江西派的批評者如何地奮鬥。至於明代秦漢派和唐宋派的遞興,清代神韻、性靈兩宗的迭起,桐城、陽湖兩派的相關,我相信我也曾經指出。但是我不曾對於每個時代加以特殊的標幟,而對於每個批評家,縱使大衆指爲某宗某派,甚至自己也承認是某宗某派,我很難得在姓名之上加以特别的名稱。一切都是出於有意。我認爲偉大的批評家不一定屬於任何的時代和宗派。他們受時代的支配,同時他們也超越時代。這是一個矛盾,然而人生本來是矛盾的。劉勰承受宋齊以來的潮流,然而劉勰不滿意宋齊以來的現實。嚴羽承受南宋以來的潮流,然而嚴羽不滿意南宋以來的現實。假如我們承認劉勰、嚴羽的超越時代只是一種特例罷,但是鍾嶸較之劉勰更加超越,方回較之嚴羽也何嘗不超越?我們怎樣解釋呢?就宗派而論,偉大的批評家也和偉大的政治家一樣,他們的抱負往往是指導宗派而不受宗派的指導。宗派會有固定的規律,甚至也會有因襲的恩怨,然而偉大的人生常會打破這些不必要的規律和不可理喻的恩怨。韓愈和李翱不同,黄庭堅、陳無己和韓駒、吕本中不同,李攀龍和王世貞不同,方苞、劉大櫆和姚鼐、曾國藩不同,我們又怎樣解釋呢?也許有人指出他們之間大同小異,所以不妨承認宗派的存在。倘使他們的中間只是大同小異,原不妨這樣説;但是誰能保證他們的中間不會是小同大異呢?因此,在這些情形之下,就時代或宗派立論,有時固然增加了不少的便利,有時也不免平添了若干的困難。所以,我決然放棄時代和宗派的標題,在章目裏只見到無數的個人。這是一個嘗試,也許可以得到讀者的容許。
第二個不同的地方,是對於每個批評家,常把論詩論文的主張放在一篇以内而不給以分别的叙述。批評家論詩論文,有時採取不同的立場:韓愈是一個例,袁枚自稱論文嚴而論詩寬,更是顯然的一個例。所以分門别類的叙述,確實有一種便利;但是這裏,和上面一樣,也有相當的困難。蘇軾論詩論文論詞,都有他的主張,我們不便把整個的蘇軾分隸於三個不同的篇幅。在一部比較詳密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裏,困難還要增加。劉熙載的《藝概》,論詩,論文,論賦,論詞曲,論經藝,我們更不便把整個的劉熙載分隸於五六個不同的篇幅。中國文學批評史究竟不是文論史、詩論史、詞曲論史的聯合的組織,所以我決意放棄分門别類的叙述;除了僅有的例外,在這本書裏所看到的,常常是整個的批評家,而不是每個批評家的多方面的組合。
第三個不同的地方,是這本書的叙述特别注重近代的批評家。中國是一個富於古代歷史的國家,整個的知識界彌漫了“信而好古”的氣氛。五四運動以前,一般的知識分子固然是好古;五四運動以後,除了打開窗户,吸收一些外來的空氣以外,仍然是好古。大學課程裏,文學史的講授,祇到唐宋爲止;專書的研討,看不到宋代以後的作品——並不是罕見的實例。因此即是討論到中國文學批評,一般人只能想起劉勰《文心雕龍》和鍾嶸《詩品》,最多祇到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十一世紀以後的著作,幾乎逸出文學界的視野,這不能不算是駭人聽聞!有人會説文學批評的原理,劉勰、鍾嶸已經説盡,其餘只剩一些枝葉,用不着過分注意。在言論自由的社會裏,每人有發表意見的自由,這當然是一種意見。但是我的意見,是應當根據遠略近詳的原則,對於近代的批評家加以詳密的叙述。也許這裏講得太多一點,但是我們對於一千年以來的歷史既然無法加以“革除”,我們的生活同樣地也無法超越近代的階段,遥接一千年以上的古人,那麽即使多知道一點近代文學批評的趨勢,似乎也不算精力的浪費。何況縱使這本書“遠略近詳”,其他主張“遠詳近略”的著作原自不乏。一切的事物,相反亦可相成,廣博的讀者當然可以得到必要的補償。
這本書的出版雖遲,但是看見講稿的人已經不少。從各個不同的方面來的批評,我是一概地接受,一概地感激。除了幾種極端的評論以外,這裏可以提出一點。有人説這本書雖然是“史”,但是還有些“文”的意味。有人説這是“文學批評之批評”。假如我的猜測不錯,他們的意見也同樣地認爲這本書不完全是史實的叙述,而有時不免加以主觀的判斷。這一點我當然承認,但是我願意聲明,一切史的叙述裏,縱使我們盡力排除主觀的判斷,事實上還是不能排除浄盡。“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什麽是“至”?《中庸》説過,君子之道,“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我們的目標,不妨完全是史實的叙述,然而事實上不能辦到,這是一點。還有,既然是史,便有史觀的問題。作史的人總有他自己的立場,他的立場所看到的,永遠是事態的片面,而不是事態的全面。固然,我們也説要從許多不同的角度,觀察事態,但是一個事態的許多片面的總和,仍舊不是事態的全面。這是又一點。還有,歷史的記載當然是史,文學批評史也是史,但是和歷史的史究竟還有些許的不同。在已往的許多著作裏,什麽是文學批評,什麽不是文學批評呢?在取材的時候,不能不有一個擇别,擇别便是判斷,便不完全是史實的叙述。在叙述幾個批評家的時候,不能不指出流變,甚至也不能不加以比較,這也是判斷,更不是史實的叙述。文學批評史的本質,不免帶着一些批評的氣息。這是第三點。事態上無可避免的現實,祇有請求讀者的原諒。
這本簡陋的著述在國難中付印,更減少了請求訂正和自行修改的機會。叙述的錯誤和判斷的不正確,都在所不免,一切請求讀者不吝指示,俾得訂正。
在本書的創始和出版中,得到許多朋友的指導,我都十分感激。對於協同搜集材料的任戇忱先生,提議付印的馬文珍先生,和贊助出版的葉聖陶先生,尤其應當藉此機會,表示深切的感謝。
三十二年二月重慶柏溪
[book_title]第一 緒言
文學批評一語,古無定名。《隋書·經籍志》於《文章流别志論》、《翰林論》、《文心雕龍》等諸書,皆附列總集之後,所謂解釋評論,總于此編者也。《舊唐書》因之。《新唐書·藝文志》始立文史類,凡四家四部十八卷,其不著録者又若干。《宋史》因之,凡九十八部六百卷,然如《艇齋詩話》、《苕溪漁隱叢話》等,又别入小説類,則分部别居,蓋有未盡者。《明史·藝文志》亦有文史類,凡四十八部二百六十卷,其錯入小説類者未見,蓋視《宋史》爲加謹矣。《四庫總目》始别有詩文評類,然亦不能盡賅文學批評,如《樂府指迷》、《詞苑叢談》之附入詞曲類者是也。
凡一民族之文學,經過一發揚光大之時代者,其初往往有主持風會,發蹤指使之人物,其終復恒有折衷群言、論列得失之論師,中間參伍錯綜,辨析疑難之作家,又不絶於途。凡此諸家之作,皆所謂文學批評也。得其著而讀之,一代文學之流變,了然於心目間矣。
文學批評與批評文學,二名並懸,詁訓兩異。文學批評之義,略如前陳,批評文學則指其中之尤雅飭整齊者而言。隻詞單句不成片段者,固無論矣,即摭拾剩語,勉成完書者,亦非其倫。舉此以繩,自《文心雕龍》、鍾嶸《詩品》、《史通》、《原詩》、《文史通義》等諸書以外,可得而數者,蓋無幾矣。今兹所論,固不限此。
或者謂文學批評之盛衰,每視文學之升降爲轉移,斯又不然。魏晉六朝之文學,以太康間爲極盛,而劉、鍾成書,翻在齊梁。唐人之詩,標新領異,恢廣疆土,包毓靈異,而唐人論詩,自司空圖《詩品》以外,未中肯綮。妙觀逸響之句,獨標奥義,詩眼響字之論,備言音律,此皆出自宋人,遠邁唐代。宋人之詞,千年獨擅,然宋人論詞,或造詩餘之説,辭而闢之,翻在近日。至於東坡之空靈,碧山之沈鬱,推少游爲詞心,闢劉、蔣爲外道,此論惟于後人得之。戲曲肇自金元,小説盛於明代,而評論戲曲,批判小説,則探幽鉤深,出色當行者,蓋猶有待。然則,謂文學批評之與文學同時升降者,誤矣。
然於此中有當知者,則對於某項文學之批評,其成熟之時,必在其對象已經完成以後。有違此例,必多乖舛。昔摯虞持論,謂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至於五言七言,但於俳諧倡樂用之。此言若令六朝以後聞之,寧不成爲笑柄。英人高斯嘗言:“自今觀之,昔日之批評家建樹規律,執一繩萬,其病常在所不免,正規之批評中,常爲此規律太嚴之病所乘,而創造的想象所成之作品,常以不合當代之規律而見斥,如勃萊克、基慈,乃至彌爾敦之詩是矣。”此言可以證也。
至於中國文學批評之分類,《四庫總目·詩文評類提要》云:“文章莫盛於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説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爲一書傳於今者,則斷自劉勰、鍾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爲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採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説部。後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舉此五端以當文學批評,範圍較狹,而詩話詞話雜陳瑣事者,尤非文學批評之正軌。然前代文人評論之作,每每散見,爬羅剔抉,始得其論點所在,正不可以詩文評之類盡之也。至若東坡之論蘇李贈答,晦庵之辨《詩》大、小《序》,此則自爲考訂一派,逸出文學批評之常軌,今兹所述,蓋從略焉。
今欲觀古人文學批評之所成就,要而論之,蓋有六端。自成一書,條理畢具,如劉勰、鍾嶸之書,一也。發爲篇章,散見本集,如韓愈論文論詩諸篇,二也。甄採諸家,定爲選本,後人從此去取,窺其意旨,如殷璠之《河嶽英靈集》,高仲武之《中興間氣集》,三也。亦有選家,間附評注,雖繁簡異趣,語或不一,而望表知裏,情態畢具,如方回之《瀛奎律髓》,張惠言之《詞選》,四也。他若宗旨有在,而語不盡傳,照乘之光,自他有耀:其見於他人專書,如山谷之説,備見《詩眼》者爲五;見於他人詩文,如四靈之論,見於《水心集》者,六也。此六端外,或有可舉,蓋不數數覯焉。
讀中國文學批評,尤有當注意者,昔人用語,往往參互,言者既異,人心亦變。同一言文也,或則以爲先王之遺文,或則以爲事出沈思、功歸翰藻之著作。同一言氣也,而曹丕之説,不同于蕭繹,韓愈之説,不同于柳冕。乃至論及具體名詞,亦復人各一説,如晚唐之稱,或則以爲上包韓柳元白,或則以爲專指開成而後。逐步换形,所指頓異,自非博綜於始終之變者,鮮不爲所瞀亂,此則分析比較,疏通證明之功之所以貴也。
[book_title]第二 孔子、孟子、荀子及其他諸家 [1]
文學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凡一民族形成之時期,其哲人鉅子之言論風采,往往影響於其民族精神,流風餘韻,亘千百年。故於此時期中,能深求一代名哲之主張,于其民族文學之得失,思過半矣。此其人雖不必以文學批評家論,而其影響之大,往往過一般之批評家遠甚。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舊説以爲虞舜之言,説《詩》者多稱道之,所托雖古,實不足信。求古人之言論,要不出春秋以來,其時實爲吾民族形成之時代。自周之興,宗族勳舊,分佈東方,及犬戎進逼,幽王失國,於是全民族東徙,復與東方固有之諸族混合,文化進展。今日吾人所讀之古籍,《詩》《書》《春秋》,皆此時期以來之産物也。其時之思想家,與後代以最大之影響者,則有孔子。
孔子論文,皆指學問而言,與後世之言文學者不同。《論語·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其意可見。他如《論語》所記,皆可舉證: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何晏《集解》引馬融説:“馬曰:文者古之遺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邢昺疏:“文謂先王之遺文。”
子曰:從我于陳蔡間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顔淵、閔子騫、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先進》)邢昺疏:“若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
後人或據四科之序,文不在上,以證孔子重德行而輕文學之旨;以文行忠信之次論之,其説不可盡信。然《論語·憲問》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述而》亦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其旨可見。大抵孔子言文,要在應用,《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其言可證也。
《論語》論《關雎》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古人以爲言其音律諧適,使人聞之中和且平,而不至於淫且傷焉。此論蓋爲音律而發。至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又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論所重,蓋在《詩》義,與前不同。
孔子論《詩》,亦主應用,蓋春秋之時,朝聘盟會,賦詩言志,《詩》三百五篇,在當時固有其實用上之意義,此又後世論《詩》者所不可不知也。孔子之言見於《論語》者如次: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子路》)
不學《詩》,無以言。(《季氏》)
子謂伯魚曰:“女爲《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爲《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陽貨》)
古人言詩,有作詩者之志,有賦詩者之志,故往往有言在於此而意喻於彼者。《野有蔓草》,説人之詩也,子太叔賦之,而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子齹賦之而韓宣子曰:“孺子善哉。”《褰裳》,亦説人之詩也,子太叔賦之,而韓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凡朝聘盟會之間,他人賦詩而不知其指,或不及答者,皆以爲深恥。故言《詩》者必重體會,孔子論《詩》屢及之,其意仍主于應用,如《論語》言: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爲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自孔子後,百餘年而有孟子。孟子之時,上去春秋已遠,朝聘盟會之禮久廢,賦詩之事已失其實用上之價值,而儒家者流,則以孔子之倡導,每每引《詩》以證其説,於是《詩》三百五篇之應用一變,而以展轉附會,去《詩》之本義亦日遠。
《史記·孟軻列傳》謂孟子“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自稱知言,其告公孫丑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至其論《詩》《書》,則有知人論世之説:
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萬章》)
然其知人論世之説,不可盡信。《離婁》:“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後之述者其説多端,而終與事實不合。至若《滕文公》引《魯頌·閟宫》“戎狄是膺,荆舒是懲”,以爲周公方且膺之,殊不知《閟宫》正言“周公之孫,莊公之子”,所指明爲僖公,與周公無涉。此則應用之未盡合者歟。
孔子論《詩》,好言體會,所稱述者往往言喻而意得。孟子始言以意逆志,始挾數百年後之意,求數百年前之志,其運用更進一步,然其不能盡合,亦可想見。《孟子》云: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萬章》)
今按《吕氏春秋·孝行覽》謂舜“登爲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説。舜自爲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見盡之也。”《韓非子》亦謂“《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是言也,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大抵戰國之間,説《詩》者不盡如儒家言,故有謂《北山》爲虞舜之詩者。咸丘蒙之問,正與《吕氏春秋》《韓非子》之説同出一源。孟子以意逆志,推定此詩爲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之作,自爲巨識,今《毛詩序》本此。後人徒知《詩序》之多出附會,不知戰國之間,其附會之離奇不可究詰,有如此者。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法,確爲當世一大進步,今觀孟子論《北山》《小弁》《凱風》諸詩,其見地之卓絶,自可想象。然推求過甚,轉有不可信者,如孟子見齊宣王,舉《公劉》之篇,則謂公劉好貨,舉《綿》之篇,則謂大王好色,皆不可信。或者孟子意在勸勉,語别有故,讀者不以辭害志可也。
荀子論《詩》,嘗言:“善爲《詩》者不説,善爲《易》者不占,善爲《禮》者不相,其心同也。”見《大略》篇。楊倞注:“皆言與理會者,至於無言説者也。”其言蓋爲附會《詩》義者而發。至其論及《詩》《樂》之關係,言獨警辟,如云: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故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爲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汙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樂論》)
《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内於宗廟。”《小雅》不以於汙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大略》)
荀子又嘗推論《詩》《書》《禮》《樂》之歸,《風》、大小《雅》、《頌》之别,其言見於《儒效》篇:
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爲不逐者,取是以節之也。《小雅》之所以爲《小雅》者,取是以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爲《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爲至者,取是而通之也。
荀子論文,其意仍主於學問,與孔子之説相似。《大略》篇云:“人之于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爲天子寶,子贛、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爲天下列士。”要其論文之旨,尚質尚用。《樂論》篇又云:“亂世之徵,其服組,其容婦,其俗淫,其志利,其行雜,其聲樂險,其文章匿而采。”即此以觀,其不崇尚文辭可知矣。
大抵吾國先哲之論文學,不尚玄想,不重辭采。文學中之所表現者,其事不出於家國身世,其歸不出於興觀群怨。至若先哲之稱道《詩》《書》,其旨亦不外于修身淑世而已。儒家如此,尚質之墨家更可知。《墨子·公孟》篇稱“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三百篇之數與儒家之言《詩》同,而墨子所引詩篇章句,與儒家所傳,略有出入,今不贅,然其言文學之旨歸,則與儒家相同。《墨子·非命》篇云:“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爲文學出言談也,非將勤勞其惟舌而利其唇呡也,中實將欲爲其國家邑里萬民刑政者也。”
先秦顯學,首推儒、墨,凡其所論,略見上述。道家之論,頗涉玄妙,於後世之文學,良多影響,至於評騭文學,固無可述。獨法家者流,詆訶文學,《商君書》謂“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辨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又謂“國用《詩》《書》《禮》《樂》孝悌善修治者,敵至必削國,不至必貧國”。《韓非子》亦謂“喜淫而不周於法,好辯説而不求其用,濫于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法家之論,大抵如此,不待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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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下二章,1932年本、1933年本講義均有較多不同,已録前本收入書末附録二,可參看。
[book_title]第三 《詩》三百五篇及《詩序》
詩爲文學之大宗,《詩》三百五篇尤爲中國詩之祖,故言中國文學者,不可不知《詩》三百五篇之起源,及古代《詩》説之遞嬗。《詩》三百五篇之結集,大約在孔子之前,當時朝聘盟會,以賦《詩》爲常事,樂工肄習,亦自有其通行之本,此三百五篇之《詩》,殆其時統治階級詠歌之作,而樂工之所通習者也。此三百五篇之本,因流行於各地,篇幅章句之間,容有異同,按之古籍,尚可得其端倪。然其大數,要必不異,故孔子言《詩》三百,墨子亦言《詩》三百,至於篇章之異者,亦不多見,則當時之有通行本可知矣。
此三百五篇之《詩》,大别之有二。言鬼事者,則有周、魯、商三《頌》。言人事者,則有十五《國風》、大小《雅》。觀《崧高》之詩,而曰“其風肆好”,與夫《大戴記·投壺》所謂八篇可歌之《雅》,包括《鵲巢》《采蘩》《采蘋》《騶虞》《伐檀》諸篇,則知《雅》固不妨稱《風》,而《風》詩諸篇,以其出於夏(與雅通)民族諸國,亦正不妨稱《雅》。故求其本義,則《風》《雅》之間,原無截然之别,凡所謂“風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者,其實皆不可信。《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小雅》《大雅》,爲名十七,實則皆以詩之産地而言,其爲言人事者則一也。《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言《雅》《頌》而不言《風》者,蓋以《雅》可包《風》,大别有二,人事、鬼事之辨也。此種觀念,至《詩序》成立而後,已不復見。
《禮記·經解》篇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詩》之失愚。……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正義》曰:“《經解》一篇總是孔子之言,記者録之以爲經解者。……温柔敦厚《詩》教也者,温謂顔色温潤,柔謂性情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詩》教也。……《詩》之失愚者,《詩》主敦厚,若不節制,則失在於愚。”按《禮記》出自漢初經生,所述孔子之言,不可盡信。然温柔敦厚之説,則深中于人心,此則以儒家思想支配中國社會,人人不敢有所違異故也。中國詩詞每作委婉之辭,不敢有所指斥,兢兢焉恐失詩人忠厚之旨,皆出於《禮記》一語也。
《樂記》一篇,論詩歌與音律之關係,其言極深入,今《三百篇》遺音不可復知,即此猶可得其梗概,如云: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於心,然後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爲僞。
今《詩》三百五篇傳世者,獨有《毛詩》。《毛詩》相傳出於毛公,與後人輯佚所得之齊、魯、韓《詩》,字句間略有出入,獨其所謂《詩序》者,于後代之影響至大。其文作於何時,出於何人,今皆不可得考。《毛詩》自謂出於子夏,後人不復置信,然遽執《後漢書·儒林傳》衛宏作《毛詩序》一語,謂爲宏作,亦嫌武斷。善乎葉夢得之言曰:“使宏鑿空爲之乎,雖孔子亦不能,使宏誦師説爲之,則雖宏有餘矣。”(見《文獻通考》卷一百七十八)葉氏又謂其序“有專取諸書之文而爲之者,有雜取諸書而重複互見者,有委曲宛轉附經而成其書者”。
漢初立於學官者,《魯詩》、《齊詩》、《韓詩》,所謂《詩》今文之學也。《毛詩》未立學官,至東漢而後盛,及鄭玄作《箋》,《毛詩》大行,而三家《詩》乃漸亡。《齊詩》亡于魏,《魯詩》亡於西晉,《韓詩》雖存無習者,至宋而《韓詩》亦亡,僅存《外傳》。爲《毛詩》者之言,謂三家《詩》不見古序,無以總測篇意。宋程大昌《詩論》云:“毛氏之傳,固未能悉勝三家,要之有古序以該括章指,故訓詁所及,會一詩以歸一貫,且不至於漫然無統。”程氏持論,爲有宋名家,而其論如此。然三家《詩》實不可謂之無序,語見魏源《詩古微》,今不贅。
《毛詩·關雎序》一篇,總論詩旨,後人或謂之《大序》,其言爲吾國論詩諸作中有名之篇幅,而其爲雜糅而成之作品,則有可以指者:
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詩序》)
詩言是其志也。(《荀子》)
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序》)故歌之爲言也,長言之也,説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樂記》)
三、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詩序》此節與《樂記》類似,見前。)
四、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詩序》)
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周禮·春官》)
《毛詩大序》又創爲變風、變雅,與乎《雅》有小大即政有小大之説如次: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至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言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詩序》之説,影響後世,爲學者所不可不知,而其實不可信者,蓋有數端:
一、風雅頌之説。《詩序》釋三者之異别,其實不能成立,辨已見前。
二、風刺之説。《毛序》謂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於是於《詩》三百五篇之中强分美刺,除《頌》詩不計外,《風》詩百六十篇之中,美詩僅十六篇,刺詩七十八篇。《小雅》七十四篇之中,美詩僅四篇,刺詩四十五篇。《大雅》三十一篇之中,美詩七篇,刺詩亦六篇。總計《風》《雅》二百六十五篇而刺詩得一百二十九篇,直欲目古人吟詠之詞,多爲怨曲,其不可信明矣。《朱子語類》云:“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卷八十)其語指此。然正以有《毛序》風刺之説,後人作詩,遂多寄託,言在於此而意在於彼,直欲並古代作詩之志與賦詩之志於一身,讀之者自不得捨棄比興,專求賦旨。於是詩之旨趣愈迷離而其意境乃愈沈鬱,遂成爲中國詩詞之特性,此又古人序《詩》之時所不及料也。
三、變風變雅之説。《毛序》謂王道衰而後有變風變雅,今就相傳變風、變雅之别論之,皆不可通。即如《風》詩,相傳謂二《南》爲正,十三《國風》爲變,然《甘棠》之作,決不在召伯生前,《何彼穠矣》更在東周以後,其他如《漢廣》之説人,《野有死麕》之惡無禮,又不必在所謂禮義政教尚未廢失之際,此其説已誤矣。故程大昌攻之,《詩論》云:“夫同名《風》《雅》,中分正變,是明以‘璵璠’命之,而曰‘其中實雜碔砆’,不知何以名爲也!”又云:“信四詩而分美惡,雖甚善附會者,愈鑿而愈不通。”後人作詩,自命爲正,力避其變,乃一見人作詩,稍變古貌,輒動色相戒,自有數之論師以外,咸不敢爲變體張目,以致造成吾國文壇因襲模擬之風氣,此亦蔽也。
四、政有小大,故《雅》有小大之説。毛説誤。論者以爲《雅》之大小不繫於政之大小,有謂其以腔調不同而分者,有謂純乎《雅》之體者爲雅之大,雜乎《風》之體者爲雅之小者。按雅與夏通,《大雅》爲大夏之詩,《小雅》爲小夏之詩,以地得名,與政治腔調體格皆無涉。語别見,不贅(詳拙著《讀詩四論》)。
[book_title]第四 西漢之文學批評
《毛詩》相傳出於毛公,《詩序》雜糅秦漢間之遺説,其中出於漢人者若干,今不可考。欲求漢人之文學批評,當知武帝以前,學術未統於一家,故論文者,張皇幽眇,各出所見,及武帝罷黜百家而後,立論之士必折衷于儒術,文學與道始合而爲一,故武帝時代,實爲古今斷限,不可不知也。
漢人文學,賦爲大宗,而司馬相如之才爲最。相如之説,見於《西京雜記》者如次:
司馬相如爲《子虚》《上林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焕然如興,幾百日而後成。其友人盛覽,字長通,牂牁名士,嘗問以作賦。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爲質,一經一緯,一宫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傳。”
《西京雜記》又引揚雄之説云:“司馬長卿賦,時人皆稱典而麗,雖詩人之作不能加也。揚子雲曰:‘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耶!’子雲學相如而弗逮,故雅服焉。”相如論賦,推重賦心,後人或以之爲神化,此一説也。司馬遷論《離騷》,本淮南王安之説,推賾索隱,直攄作者之情意于紙上,此又一説也。《史記·屈原傳》云: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病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蜕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
史公論文,多重情感,故稱《離騷》則言憂愁幽思,其稱《詩》《書》亦然。《史記·自序》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又曰:“《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積,不得通其道也。”即此二語觀之,其意可見矣。
史公之後,至元、成之間而有劉向。成帝中,向領校中五經秘書,今流傳者有向所校書録 [1] ,皆以儒家者言爲立場。《管子書録》云:“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義。”《晏子書録》云:“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又有複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復列以爲一篇。又有頗不合經術,疑後世辯士所爲者,故亦不敢失,復以爲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觀。”《孫卿書録》:“其書比於記傳,可以爲法。”《列子書録》:“其學本于黄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流,秉要執本,清虚無爲,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凡所論列,皆以合于經傳爲則 [2] 。
漢代文人,自相如外,當推揚雄。子雲之論,雖於長卿神化之説有所發明,然論學賦之法,已嫌着跡。桓譚《新論》云:“揚子雲工于賦,王君大習兵器,余欲從二子學。子雲曰:‘能讀千賦則善賦。’君大曰:‘能觀千劍則曉劍。’諺曰:‘伏習象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
子雲論賦,前後主張不一。《法言·吾子》篇云: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 [3]
尚麗之説,以賦爲限,至於他作,固不爾也。《吾子》篇云:“或曰:‘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曰:‘有。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或曰:‘君子尚辭乎?’曰:‘君子事之爲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揚雄之論,亦以六經爲本,與劉向同。《法言·問神》篇云:“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吾子》篇亦言:“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説而不要諸仲尼,説鈴也。”又曰:“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觀書者譬諸觀山及水:升東嶽而知衆山之峛崺也,況介丘乎?浮滄海而知江河之惡沱也,況枯澤乎?”此皆以雄爲儒家,故其言如此。然雄謂經可損益,見《法言·問神》篇,則心胸之廣博,固非經生者流可得並論,此雄所以有《太玄》《法言》之書也。
雄之評論諸書者,見《法言·重黎》篇:“或問《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遷,曰‘實録’。”《君子》篇云:“《淮南》説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聖人將有取焉,《淮南》鮮取焉耳。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麗用寡,長卿也;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
《問神》篇又言:“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聖人之辭渾渾若川;順則便,逆則否者,其惟川乎。”惟其論文,主于君子小人之别,故《太玄經》曰:“雕籤之文,徒費日也。雕文刻鏤,傷農事也。”又曰:“大文彌樸,質有餘也。鴻文無範,恣意往也。”子雲之所謂大文、鴻文者,即此聖人之辭也。《淵鑒》又引子雲之説云:“或曰:‘辭達而已矣,聖人以文。其隩也有五,曰玄、曰妙、曰包、曰要、曰文。幽深謂之玄,理微謂之妙,數博謂之包,辭約謂之要,章成謂之文。聖人之文,成此五者,故曰不得已。’”
* * *
[1] 1933年講義列劉向存世書録九種之名,下云:“或疑劉歆作,或疑僞託。”
[2] 1933年講義下云:至於不合經術者,亦不輕棄,其慎重有足法者。
[3] 1933年講義節引此節文字,下云:“二語皆常爲後人所引,曹植、楊修,往復辯難,裴子野有《雕蟲論》,皆以揚雄之言而發也。”
[book_title]第五 東漢之文學批評
東漢一代,文學論者,首推桓譚、班固,其後則有王充。譚、固皆盛稱子雲,充之論出於君山,故謂東漢文論,全出於揚雄可也。譚字君山,成帝初爲郎,歷事王莽、更始,至建武中始卒,其年輩略後於雄,所著有《桓子新論》十七卷。 [1] 《論衡·超奇》篇云:“君山作《新論》,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僞飾之辭,莫不證定。”其後王充著書,志在黜虚妄,即此辨照然否之遺意也。惜全書久佚,惟見輯本,原書有《道賦》篇,今惟存四條,未易得其梗概矣。就譚書中可見者論之,要以其推崇揚雄,足見其對於作家之認識:
王公子問:“揚子雲何人耶?”答曰:“揚子雲才智開通,能入聖道,卓絶於衆,漢興以來,未有此人也。”國師子駿曰:“何以言之?”答曰:“才通著書以百數,惟太史公廣大,其餘皆叢殘小論,不能比之子雲所造《法言》《太玄經》也。《玄經》數百年,其書必傳。世咸尊古卑今,貴所聞,賤所見也,故輕易之。《老子》其心玄遠而與道合,若遇上好事,必以《太玄》次五經也。”(《新論·閔友》)
大司空王邑、納言嚴尤聞雄死,謂桓譚曰:“子嘗稱揚雄書,豈能傳於後世乎?”譚曰:“必傳,顧君與譚不及見也。凡人賤近而貴遠,親見揚子雲禄位容貌不能動人,故輕其書。昔老聃著虚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樂,然後世好之者過於五經,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聖人,若使遭時君,更閲賢知,爲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漢書·揚雄傳》)
譚又謂:“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采不發;淮南不貴盛富饒,則不能廣聘駿士,使著文作書;太史公不典掌書記,則不能條悉古今;揚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此皆言文學與環境之關係者。
班固字孟堅,生東漢初,其論大抵本諸揚雄。《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曰: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爲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爲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别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後,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競爲侈麗閎衍之詞,没其風喻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太史公稱《離騷》,以爲與日月争光,及孟堅序《離騷》,乃云:“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崑崙冥婚、宓妃虚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争光,過矣。然其文弘博麗雅,爲辭賦宗,後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觀遷、固立論之異,知漢初之與東漢,其間思想之轉變大矣。
漢人之文,西京爲盛,而論評文字,僅見端倪,至於摭論文字,獨具主張,則自王充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生於東漢建武三年,嘗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不守章句,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餘萬言。袁山松《後漢書》云:“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爲談助。其後,王朗爲會稽太守,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以《論衡》之益。其爲後人所重如此。”《論衡》一書,推重平實樸直之作,而於才華豐縟之文,深致不滿。 [2] 東漢文風以平實見稱,此則一代風尚使然,而充實爲時代之先覺矣。其論大抵見於《超奇》《佚文》《書解》《案書》《對作》《自紀》諸篇。《書解》篇於文之立場,言之至明,其辭曰:
或曰:“士之論高,何必以文?”答曰:“夫人有文,質乃成。物有華而不實,有實而不華者。《易》曰:‘聖人之情見乎辭。’出口爲言,集札爲文,文辭施設,實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爲文,實行爲德,著之於衣爲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
惟其盛稱文辭,故《佚文》篇直稱“孔子周之文人也”。又曰:“文人之休,國之符也。望豐屋,知名家,睹喬木,知舊都,鴻文在國,聖世之驗也。”此言推重文人可知。然仲任論文,指文章博學言,與古説近,而與漢人之説略異。
《超奇》篇於文人外復有鴻儒之稱。其言云:
故夫能説一經者爲儒生,博覽古今者爲通人,採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爲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爲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以超之奇,退與儒生相料,文軒之比於敝車,錦繡之方於緼袍也,其相過遠矣。
儒生鴻儒之説,又見於《書解》篇。篇中析儒者爲二,著作者爲文儒,説經者爲世儒。其論曰:
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周公制禮樂,名垂而不滅,孔子作《春秋》,聞傳而不絶。周公、孔子,難以論言,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揚子雲,其材能若奇,其稱不由人。世傳《詩》家魯申公,《書》家千乘歐陽公孫,不遭太史公,世人不聞。夫以業自顯,孰與須人乃顯?夫能紀百人,孰與廑能顯其名?
文儒之重,據上可知,而各種文字之中,仲任所尤重者,則在造論著説。《佚文》篇云:
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爲文,諸子傳書爲文,造論著説爲文,上書奏記爲文,文德之操爲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説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説經藝之人所能爲也。
造論著説,其旨在於申説宗旨,敷陳事實,而虚妄華飾之説,自爲所疾視。故《佚文》篇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虚妄’!”其他亦有可見者,如云:
虚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對作》)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没其罪。(《藝增》)
儒家信而好古,此種精神在文學界中亦常有其影響,仲任之論,不恤與此立異。故《佚文》篇有諷古經,續故文之譏,至《案書》篇更云:
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案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會稽吴君高、周長生之輩,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觀伯奇之《玄思》,太伯之《易章句》,文術之《咸銘》,君高之《越紐録》,長生之《洞歷》,劉子政、揚子雲不能過也。蓋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真僞,無有故新。廣陵陳子迴、顔方,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並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則子政、子雲之黨也。
上論諸人,有其書失傳,今無可考者,以班固、傅毅論之,固知仲任之評不謬也。又《超奇》篇謂:“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漢在百世之後,文辭論説,安得不茂?”此則直謂文章之事,今實勝古,而更推其所以勝古之故,其意與信而好古者異矣,至其歷論漢代諸家者,亦見於《案書》篇:
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揚子雲,河漢也,其餘涇渭也。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説,子雲無世俗之論,仲舒説道術奇矣,北方三家尚矣。
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質定世事,論説世疑,桓君山莫尚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
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之類也。
《論衡》最後有《自紀》一篇,體例與《史記》之《自序》等,要皆論其所以作書之故也。篇中於其文體,多所辯護,正所以自申其説,略列於此,仲任論文之旨,可以見矣:
一、不必艱深。“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爲猶當隱閉指意?……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閉隱也。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歎曰:‘朕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于地,何歎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爲,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
一、不必從俗。“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説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衆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僞而存定其真。如當從衆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
一、不必純美。“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爲文欲顯白其爲,安能令文而無譴毁?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辨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
一、不必合古。“飾貌以强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爲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斵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僞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
一、不嫌文重。“蓋寡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爲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爲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爲用,則多者爲上,少者爲下。累積千金,比于一百,孰爲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爲賢?” [3]
* * *
[1] 1933年講義下云:“論者至謂論説之徒君山爲甲,則其書漢時已有定論矣。《文心雕龍·序志篇》亦及之。”
[2] 1933年講義下云:“西漢文學趨重詞賦,賦則必求工麗,揚雄、班固所不能免,至充始奮然反之。”
[3] 1933年講義下云:“論者謂自漢而後,有詩賦家之文,有縱横家之文:縱横家之文,於論説之中,尤爲顯著。今即《論衡》之文體觀之,固其類也,要皆爲散體之適用者。而仲任之論,又足以自張其説,觀其力破謬談,勇往直前之精神,求之後代,不易得也。”
[book_title]第六 建安時代之文學批評
自獻帝以上,大一統之時代,蓋四百年。獻帝初平四年,興平二年,此六年間,國中混亂,迄無定日。及建安改元,曹操遷獻帝於許昌,自是威柄下移,天子守府而已。以至析爲三國,亂於五胡,南北分立,群雄割據,中間西晉楊隋,不過數十年事,而自初平迄於唐武德六年中國大定,其間紛擾割裂之局,共四百三十二年於兹,此則言文學者所不可不知也。
西漢中葉而後,中國社會,完全爲儒家思想所支配,迄於漢末,君主屢遷,中國分裂,而儒家尊君大一統之説皆不行,至是其支配社會之勢力中衰矣。於是向者受儒教思想支配之文學,始嶄然特出,不復受其羈勒,附庸蔚爲大國,至蕭梁而極盛。迄至唐宋之間,國家統一以後,儒家之焰復盛。又以爲文學之士,畔經背道,淫靡忘返,遂肆詆誹,不遺餘力。觀其因果相嬗,概可知矣。
開此四百年之局者爲建安時代,而曹氏父子兄弟實主持之。曹操《敕有司毋廢偏短令》云:“今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耶?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此才行不相掩之論既發,至曹丕始有文行不相掩之説。丕《與吴質書》云:“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自是而後,文學始與儒術歧途。
王夫之《薑齋詩話》云:“子桓精思逸韻,以絶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爲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壓倒耶。”又:“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子桓,俗論大抵如此。”此言若就文學批評方面論之,殆不可廢。子桓識力精絶,辨别明晰,皆出子建之上,可比較得之也。
曹丕之論,見於《典論·論文》篇,及《與吴質書》,皆案頭習見,不更絮引,兹擇要述之。
第一論文章之重要: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夫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强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典論·論文》) [1]
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立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集諸儒於肅城門内,講論大義。(《與王朗書》,見《魏志·文帝紀》注引《魏書》)
《與王朗書》作于建安二十二年冬,因知曹氏兄弟論文,皆發于東漢之末,無關黄初也。觀丕之言,一再期於不朽,謂詩賦之長,足以垂令名於千古,此固與古人立言之意已異,其重視文辭,良可見矣。
第二論文氣:
文以氣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强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論·論文》)
此爲自古以來論文氣之始,然子桓之所謂氣,指才性而言,與韓愈之所謂文氣者殊異。又《典論》稱“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與吴質書》言“公幹有逸氣”,其所指者,皆不外才性也。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論本於此。
第三論文體: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典論·論文》)
自子桓起,始於各種文體之異宜,加以論述,其後有陸機之十分法,則視子桓更進一步者也。
子桓批評當世文人者,見《典論》及《與吴質書》,於王粲、徐幹、陳琳、阮瑀、孔融、應瑒、劉楨諸人,皆絜長比短,得其窾要。其尚論古人者如次:
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優?”曰:“優遊案延,屈原之尚也。窮侈極妙,相如之長也。然原據托譬喻,其意周旋,綽有餘度矣。長卿、子雲,意未能及已。”(《北堂書鈔》引)
余觀賈誼《過秦論》,發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滯義,洽以三代之風,潤以聖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御覽》引)
當東漢末對於屈原、相如之優劣,論猶未定,曹丕先述其所長,而後以其意之有餘與否,判其優劣,皆足以見其持論之精密,固非子建之籠統,可得而比也。
曹植對於文章之重要,顯然未能認識。《與楊德祖書》云:“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爲也。吾雖德薄,位爲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爲勳績,辭賦爲君子哉?”此論薄視文辭,謂不足爲,其見與子桓異。又書中備論當時作者,茫無定評,雖語本泛泛,不在甄别,果以分析之密論之,固在子桓下也。 [2]
楊修《答臨淄侯箋》,於植之言,多所辨正,其謂“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别耳”。深悉古今詩體之遞嬗,不爲經生所劫持。又云:“修家子雲,老不曉事,强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儔,爲皆有愆耶?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爲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鐘,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 [3]
* * *
[1] 1933年講義此下尚引《與吴質書》:“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爲不朽矣。”
[2] 1932年講義下云:“或謂子建《與楊德祖書》,備述當時作者,茫無定評,此或語本泛泛,意非評論,遽加譏彈,寧能盡當。然植之論文,確有籠統之病,如云:‘得所來訊,文采委曲,曄若春榮,瀏若清風。’(《與吴季重書》)‘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雲,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皜皜,與雅頌争流可也。’(《前録序》)此種春榮清風,高山浮雲,秋蓬春葩,洋洋皜皜之辭,託義若甚高,案之于實,不得其命意所在。後來文家撰述,多用此例,徒見辭采,無裨論斷,皆曹植爲之厲階也。”
[3] 1932年講義下云:“其言尤婉而多風。”
[book_title]第七 陸機 陸雲
太康之初,中國復由分裂而歸於一統。聲教文物,一時稱盛,迨夫機、雲入洛以後,三張二陸,兩潘一左,集於都下,遂成當時文人一大結集。在此期中負重望者,要當以陸機爲最,自文學史方面論之,繼兩漢之風雅,開六代之聲色,卓犖敻絶,一人而已。
機之成就,在文學批評方面,亦擅一代。自機以前,先秦兩漢之斷章散句者無論矣;子桓《典論》,《論文》特其一篇,持論雖高,其説未盡;子建之書,殊嫌凡近。獨機《文賦》爲能深得文義,蕭梁以前,莫能方駕,兹摘其要點言之:
一、論文學之重要:
伊兹文之爲用,固衆理之所因。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爲津,俯貽則於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濟文武於將墜,宣風聲於不泯。
二、論理爲文幹:
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爲言。籠天地於形内,挫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
三、論文之聲色:
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四、論文之剪裁:
或仰逼於先條,或俯侵于後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義妨。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考殿最於錙銖,定去取於毫芒。苟銓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五、論文繁者重在扼要: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
六、論文必己出:
必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柚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此中文之聲色一節,開沈約之音韻論;文必己出一節,開韓愈之文章論。至其論文章之病,列舉唱而靡應、應而不知、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豔五者,尤深得評文之真義。其言云: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
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勿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爲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弦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諧合,務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泛,雖一唱而三歎,固既雅而不豔。
賦中論及神感,備言文思之開塞,語特警闢,如云: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流,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兹物之在我,非餘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文賦》之論文體,列舉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説十項,在當時未必求其盡備,然後代論者每滋紛紜,或以未列傳記,疑其自成史體,不在文内,此則言者之過矣。十體之説云: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説煒曄而譎誑。
詩爲文之支流,然派别既分,泱漭浩渺,遂與幹流争趨,故緣情綺靡之説,後人于此遂多論述。言中國詩者,大抵可分爲二:温柔敦厚者爲一派,其説出於《戴記》;緣情綺靡者爲一派,其説出於陸賦。中國一統,儒教思想足以支配全社會之時,則温柔敦厚之説盛,兩漢之間,唐代以後是也。國家分裂,儒教思想不足支配全社會之時,則緣情綺靡之説盛,晉宋六代之間是也。然人情所在,出乎天性,自有爲名教所不能盡者,緣情之作,遂見之于樂府,於五代北宋之詞,於元明之散曲,此則又廣義之詩也。機之言詩,其影響亦巨矣。清朱彝尊譏之,以爲“專以綺靡爲事,一出乎閨房兒女子之思,而無恭儉好禮、廉靜疏達之遺”。此則拘墟之見,無足論也。 [1]
陸雲與兄機同時入洛,俱以文采爲當時所重,然二人性情迥别。機之爲人,體氣清剛,雲則温厚弘靜,文弱可愛,故時人比之顔回。今《陸士龍文集》中,有《與兄平原書》若干則,其中論文者大半,往復迴環,足以想見其爲人。
機、雲兄弟論文,首貴清綺,故雲書云:“文章當貴輕綺。”其推重乃兄,亦云:“省《述思賦》,流深情至言,實爲清妙,《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賦》亦言:“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淒若繁弦。”
雲之論文,其初先辭而後情,故曰:“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不取悦澤。”然論《述思賦》則歎其至情,其後論《答少明詩》則云:“亦未爲妙,省之如不悲苦,無惻然傷心言。”一則以情深而歎其工,一則以無惻然之言而怪其拙,則其重視文辭與情感之關係,概可見矣。
《與平原書》中,稱揚阿兄之處極多,比之王粲,則云:“仲宣文如兄言,實得張公力。……兄詩多,勝其思親耳。”比之蔡邕,則云:“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著者亦復數篇,其餘平平耳,兄詩賦自與絶域,不當稍與比較,張公昔亦云,兄新聲多之,不同也。”比之古今作者,則云:“古今文兄所未得與校者,亦惟兄所道數都賦耳,其餘雖有小勝負,大都自皆爲雌耳。張公父子亦語云,兄文過子安……雲謂兄作《二京》,必得傳無疑。”此則皆就比較立言,自見精核。
陸機之文,病在蕪累,故後世有披沙簡金之譏。士龍於此,一再爲指出之,皆足以見其識力:
兄文章之高遠絶異,不可復稱,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爲病耳。
兄文方當日多,但文實無貴於爲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厭其多也。
兄文章已顯一世,亦不足復多自困苦,適欲白兄,可因今靜,盡定昔日文,但當鉤除,自易爲功力。
士衡文辭之長,在於清綺,在於新奇。士龍之評,尤執定“新”之一字稱之。又云:
《漏賦》可謂清工,兄頓作爾多文而新奇乃爾,真令人怖,不當復道作文。
古今之能爲新聲絶曲者,無有過兄。兄往日文雖多瓌瓅,至於文體,實不如今日。
綜機、雲二人之論觀之,其重在文辭之聲色情思者,大致可見。雲之所論,雖無專篇,而與乃兄諸書,足以見其見解之縝密。度士衡當日定有往復之論,然機集久佚,今之所存,出於綴輯,固不得與士龍之全集尚存者爲比也。
* * *
[1] 1932年講義下云:“機於時人之評,有與弟雲書一則云:‘此間有傖夫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此言以譏左思,失於貌取,固無當也。”
[book_title]第八 皇甫謐 左思 摯虞 附李充
機、雲之論,重在新綺,南朝文學之先聲,實導於此。其時持反對之論者,則有質實之説,其言見於皇甫謐、左思《三都賦序》:
玄晏先生曰:“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昔之爲文者,非苟尚辭而已,將以紐之王教,本乎勸戒也。”(皇甫謐《三都賦序》)
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觀土風,見“緑竹猗猗”,則知衛地淇澳之産,見“在其板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歎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遊海若,假稱珍怪以爲潤色,若斯之類,匪啻於兹。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於辭則易爲藻飾,於義則虚而無徵。且夫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而論者莫不詆訐其研精,作者大氐舉爲憲章,積習生常,有自來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謡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何則?發言爲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左思《三都賦序》)
晉代所撰總集,爲後世並稱者,曰仲洽《流别》,弘範《翰林》。摯虞字仲洽,京兆長安人也,泰始中舉賢良,元康中歷太常卿。《晉書》本傳稱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文章類聚》,區分爲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爲之論,辭理愜當,爲世所稱。《隋書·經籍志》有虞《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文章流别志論》二卷,注稱梁時有《集》六十卷,《志》二卷,《論》二卷。是其書歷梁及隋,迨貞觀中《晉書》成時,卷帙之數,代有不同,今並散佚,無得而詳矣。仲洽之論文章,黜今揚古,於文體流變之義,未能盡悉,其言曰: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倫之叙,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王澤流而詩作,成功臻而頌興,德勳立而銘著,嘉美終而誄集,祝史陳辭,官箴王闕。《周禮》:“大師掌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言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頌者美盛德之形容。”賦者,敷陳之稱也。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詞也。後世之爲詩者多矣,其功德者謂之頌,其餘則總謂之詩。頌,詩之美者也,古者聖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於是史録其篇,工歌其章,以奏於宗廟,告於鬼神,故頌之所美者,聖王之德也,則以爲律吕。或以頌形,或以頌聲,其細已甚,非古頌之意。昔班固爲《安豐戴侯頌》,史岑爲《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揚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雅》之意。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爲今賦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
仲洽之論詩者又言: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言其志之謂詩。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爲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後世演之,遂以爲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鳥止于桑”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世用之。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屬是也,不入歌謡之章,故世希爲之。夫詩雖以情志爲本,而以成聲爲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古詩以四言爲體,此事無容辨,然謂雅音之韻,四言爲正,五言七言屬之俳諧,論古雖至切,衡今則大誤。《古詩十九首》,後人或稱樂府,姑不置論,然如仲宣《七哀》、公幹《贈答》、子桓《雜詩》、陳思《贈白馬王彪》諸篇,皆托體五言,鬱爲高響,至於嗣宗《詠懷》,開合頓挫,神光離合,詎可名以俳諧倡樂,斥爲非音之正耶?泰始、太康之間,仲洽身在洛下,親與張、潘諸人酬對,而持論如此,其暗于當代文學之趨勢,固可知矣。
舉其大概論之,摯虞之在當日,與時代精神,適相背馳。自建安以降,迄于太康,文體變遷,趨勢已定,仲洽之論,乃欲一一取而質之于古,故論賦則列舉四過曰:“夫假像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是以司馬遷割相如之浮説,揚雄疾辭人之賦麗以淫。”論詩則推崇四言,斥五言、七言爲俳諧,論文則引“不免於勸”之誡。以至箴、銘、碑、誄、哀辭、哀册之類,莫不舉古衡今,備見其旨,雖本書久佚,後代輯録僅得若干條,然舉其大凡,仲洽在批評史中之位置,略可知矣。
李充字弘度,或作弘範,江夏人,少辟丞相王導掾,轉記室參軍,累遷中書侍郎卒。《隋書·經籍志》著録充《翰林論》三卷,較之梁時五十四卷,亡逸已多。今時只存八條,具見《全晉文》:
或問曰:“何如斯可謂之文?”答曰:“孔文舉之書,陸士衡之議,斯可謂成文矣。”
潘安仁之爲文也,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
容象圖而贊立,宜使辭簡而義正,孔融之贊楊公,亦其義也。
表宜以遠大爲本,不以華藻爲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謂成文矣;諸葛亮之表劉主,裴公之辭侍中,羊公之讓開府,可謂德音矣。
駁不以華藻爲先,世以爲傅長虞每奏駁事,爲邦之司直矣。
研核名理而論難生焉,論貴於允理,不求支離,若嵇康之論,文矣。
在朝辨政而議奏出,宜以遠大爲本,陸機議晉斷,亦名其美矣。
盟檄發于師旅,相如《喻蜀父老》,可謂德音矣。
鍾嶸《詩品》卷中論郭璞云:“憲章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翰林》以爲詩首。”雖未見弘度原論,意旨已曉然共喻。凡斯九條,具見李充所重,不分今古,對於近人所作,尤能得其優點所在,至其論及南渡以後,獨推郭璞之詩,隻眼獨具,千秋定論,雖吉金片羽,彌自足珍矣。
[book_title]第九 葛洪
王充《論衡》出入儒墨,陸機《文賦》商榷辭藻,至若揚仲任之餘波,接士衡之緒論,熟諳文學之源流,不爲儒教所拘束,用能當兹南渡之始,發爲崇閎之論,此則葛洪一人而已。《晉書》本傳稱洪博聞深洽,江左絶倫,著述篇章,富於班馬,又精辯玄賾,析理入微。其言良有以也。
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少以儒學知名,惠帝時,吴興太守徵爲將兵都尉,元帝爲丞相,辟爲掾,咸和初,求爲勾漏令,行至廣州,刺史鄧嶽留不聽去,卒時年八十一。所著自詩賦方技外,有《抱朴子》一百一十六篇。《自叙》云:“其《内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却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然《全晉文》有《抱朴子内篇》逸文若干條,所述不盡言鬼神方藥事,疑其間又有舛奪,莫得而明也。
稚川之説,遠宗《論衡》,《抱朴子》逸文有云:
王充所作《論衡》,此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嘗到江東見之,歎爲高文,度越諸子,恒愛玩而獨秘之。及還中國,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得異書,搜求其帳中,至隱處果得《論衡》,捉取數卷將去。伯喈曰:“惟與爾共之,勿廣也。” [1]
《外篇·喻蔽》篇推王充爲冠倫大才。同門魯生設爲三難:(一)王充著書兼箱累帙,(二)屬辭比義,又不盡美,(三)乍出乍入,或儒或墨。葛洪答之以(一)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賢,徒見述作之品,未聞多少之限也。(二)諸侯訪政,弟子問仁,仲尼答之,人人異辭,蓋因事托規,隨時所急,豈可詣者逐一,道如齊楚而不改路。(三)數千萬言,雖有不豔之辭,事義高遠,足相掩也。
逸文之中論及陸機者亦有二條:
嵇君道問二陸優劣,抱朴子曰:“吾見二陸之文百餘卷,似未盡也。朱淮南嘗言‘二陸重規沓矩,無多少也’。一手之中,不無利鈍,方之他人,若江漢之與潢汙,及其精處,妙絶漢魏之人也。”
陸君之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吾生之不别陸文,猶侏儒測海,非所長也。却後數百年,若有幹跡如二陸,猶比肩也,不謂疏矣。
觀上三條,洪之推重仲任、士衡者可見。考其説所出,蓋有二源。其一出於《論衡》,故有今實勝古之説。其一出於《文賦》,故有文非餘事之論 [2] 。
或者謂洪之論,尊子書而忽文藝,此言未碻。《尚博》篇所稱,以詩賦淺近之細文,與深厚富博之子書對比,其間勝負,固無待言。洪之重視文字,在《尚博》篇中即可舉證,無待他求。至於重視子書,此自爲魏晉以來風氣使然,故徐幹著《中論》二十餘篇,曹丕許以不朽,稱爲“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抱朴子》逸文亦稱:“陸平原作子書未成,吾門生有在陸君軍中,常在左右,説陸君臨亡曰:‘窮通時也,遭遇命也,古人貴立言以爲不朽,吾所作子書未成,以此爲恨耳。’余謂仲長統作《昌言》未竟而亡,後繆襲撰次之,桓譚《新論》未備而終,班固爲其成瑟道。今才士何不贊成陸公子書?”皆足見此期中重視子書之風。
《抱朴子·鈞世》篇謂“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或世異語變,或方言不同,經荒歷亂,埋藏積久,簡編朽絶,亡失者多,或雜續殘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難知,似若至深耳”。語與《論衡》合。篇中又有古不如今之説,此亦出自仲任,而其言尤深切:
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若夫俱論宫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説游獵,而叔畋、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並美祭祀,而《清廟》、《雲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豔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則舉條可以覺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並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賢之所作也。
《尚博》篇中確立文體精妙之論,今備録之:
或曰:“著述雖繁,適可以騁辭耀藻,無補救於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之訓,故顔、閔爲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學本而行末,然則,綴文固爲餘事,而吾子不褒重其源而獨貴其流,可乎?”抱朴子答曰:“德行爲有事,優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識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銓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難一焉。吾故捨易見之粗,而論難識之精,不亦可乎?”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則,著紙者糟粕之餘事,可傳者祭畢之芻狗,卑高之格,是可識矣。文之體略,可得聞乎?”抱朴子答曰:“筌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筌。文可以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若夫翰跡韻略之宏促,屬辭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藴藉汲引之深淺。其懸絶也,雖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遼邈;其相傾也,雖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細;龍淵鉛鋌,未足譬其鋭鈍,鴻羽積金,未足比其輕重。清濁參差,所稟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氣。而俗士惟見能染毫畫紙者,便概之一例,斯伯牙所以永思鍾子,郢人所以格斤不運也。……且文章之與德行,猶十尺之與一丈,謂之餘事,未之前聞。……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錦繡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雲雨生於膚寸,江河始於咫尺爾。則文章雖爲德行之弟,未可呼爲餘事也。”
《詩》《書》二經,儒家奉爲聖典,數百年來,莫之敢論,稚川生於千載之後,不恤世人之非難,公然指其中篇什爲“閭陌拙詩,軍旅鞫誓,詞鄙喻陋”。此皆依據其特有之精神,故敢對於儒宗之經典,從文學上批評之。《因明入正理門論》稱“善自他宗,能立能破”,洪早習儒宗,晚事神仙,故能獨樹一義,摧堅陷固,有自來矣。
《尚博》篇又言:“百家之言,與善一揆;譬操水者,器雖異而救火同焉;猶針灸者,術雖殊而攻疾均焉。漢魏以來,群言彌繁,雖義深于玄淵,辭贍于波濤,施之可以臻徵祥於天上,發嘉瑞於后土,召環雉於大荒之外,安圜堵于函夏之内,近弭禍亂之階,遠垂長世之祉,然時無聖人,目其品藻,故不得騁驊騄之跡於千里之塗,編近世之道於三墳之末也。”洪之此論,推崇當代文字,以爲徒以未遇聖人,不得與經籍相衡。昔揚雄謂經可損益,雖爲儒生所譏,要之與葛洪同爲通人之見,不可誣也。至若才力不贍,妄欲有所論列,此則誠如稚川所言,“騁驟於詩論之中,周旋於傳記之間,而以常情覽巨異,以褊量測無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淺揣甚深,雖始自髫齔,訖於振素,猶不得也”。
《抱朴子外篇》卷四十《辭義》,亦爲其批評論之一部,然辭不完整,疑有舛亂。首言著作所貴,不在立異。繼則又曰:“五味舛而並甘,衆色乖而皆麗。近人之情,愛同憎異,貴乎合己,賤於殊途。夫文章之體,尤難詳賞,苟以入耳爲佳,適心爲快,鮮知忘味之九成,《雅》《頌》之風流也。”則文辭之貴,又不在强同。
《辭義》篇又云:“屬筆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則患乎譬煩言冗,申誡廣喻,欲棄而惜,不覺成煩也。其淺者則患乎妍而無據,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鯁迥弱也。”《畏廬論文》嘗評之曰:“嗚呼,是言也,悉文中甘苦矣。”其爲人所傾倒如此。 [3]
* * *
[1] 1933年講義又引一則:“謝堯卿東南書士,説王充以爲一代英偉,漢興以來,未有充比。若充著文時有小疵,若鄧林之枯枝,又若滄海之流沫,未易貶者也。”
[2] 1933年本講義下云:“自其外觀之,王充、陸機之説,若冰炭之不可以同爐,自其内者觀之,則秦越一家,此其中自有可以融會貫通者在,此則在讀者之深思矣。”
[3] 此節文字,1933年講義作:“《行品篇》論文人曰:‘摛鋭藻以立言,辭炳蔚而清允者,文人也。’此言與《辭義篇》所稱文貴豐贍之説,皆出於《文賦》。其論文辭則曰:‘繁華暐曄,則並七曜以高麗;沉潛淪妙,則儕玄淵之無測。人事靡細而不浹,王道無微而不備,故能身賤而言貴,千載彌彰焉。’”
[book_title]第十 范曄 蕭子顯 附裴子野
聲律之説,與中國詩體之完成,其關係至爲密切,而其説之大盛,在齊永明中,此時詩體一變,世所稱爲“永明體”者是也。在齊梁之間,詮論文學,足爲時代之中心者,以沈約爲最。約之前則有范曄,與約同時則有蕭子顯,其論多與約相出入,今述二人之論於此。裴子野《雕蟲論》在當時亦有名,附載於後。
曄字蔚宗,順陽人,少好學,博涉經史,善爲文章,曉音律,元嘉初左遷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衆家《後漢書》爲一家之作。後官至左衛將軍、太子詹事,二十二年以事被殺。有《獄中與甥侄書》,自序其論文之旨,節録如次:
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性别宫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爲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史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爲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蔚宗此書,略分三節。首論文章以意爲主,以文傳意,蓋有鑒於當時文人之作,辭不達意,故有此言。晉宋以降,駢儷漸繁,拘牽對偶,轉形餖飣,蔚宗所謂情急於藻、韻移其意者是也。次言宫商清濁,此則蔚宗性所素習,其自負可見。音律之長,形於文字,唇吻遒會,固不待言,自是以降,迄于沈約,而其論遂大定。最後一節,則舉前、後《漢書》比較其得失,讀《後漢書》諸贊,固知其言不誣也。
宋時文人,顔延之、謝靈運爲最。延年《庭誥》有論詩一章,語多佚落,不可詳矣。康樂有《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論建安諸人,略得端倪,亦嫌未盡。至齊梁間,文士雲起,蕭子顯其一也。子顯,齊豫章王子,梁大同三年官至仁威將軍、吴興太守,未幾卒,有《南齊書》。其評論文字者,見於書中之《文學傳論》。
太康以後,文章之士好言情性,士衡之言緣情,即其一也。陸氏兄弟又好言新綺,士龍書中嘗稱乃兄清新相接。子顯立論,遠紹此意,故曰:
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吕也。藴思含豪,遊心内運,放言落紙,氣運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
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無窮。俱五聲之音響,而出言異句;等萬物之情狀,而下筆殊形。吟詠規範,本之雅什,流分條散,各以言區。
習玩爲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上述二論要爲六代之恒言,惟新變代雄之説,言之清切,一至於此,要推子顯。至其論及南齊作家者,大抵分爲三派,而曰:
今之文章,作者雖衆,總而爲論,略有三體。一則啓心閑繹,托詞華曠,雖存巧綺,終致紆迴。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爲偶説,唯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眩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明遠文辭清贍,樂府遒麗,擬跡顔、謝之間,然頗以險仄爲累。鍾嶸《詩品》亦謂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子顯之言,亦此意也。至其結論,則舉文家準則云:
三體之外,請試妄談。若夫委自天機,參之史傳,應思悱來,勿先構聚。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謡,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輪扁斵輪,言之未盡,文人談士,罕或兼工。
裴子野字幾原,河東聞喜人,齊時官至江夏王參軍,梁天監二年,范縝爲國子博士,上表讓之,謂其家傳素業,世習儒史,苑囿經籍,遊息文藝,著《宋略》二十卷,彌綸首尾,勒成一代,屬辭比事,有足觀者。後官至鴻臚卿,領步兵校尉,中大通二年卒。以范縝之言觀之,《宋略》成書,蓋在齊代,作《雕蟲論》,當亦同時,顔、謝之餘風未泯,沈、范之新焰初張,而幾原以片言搘拄其間,亦可謂有識之士矣。其後簡文《與湘東王書》曰:“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頗加譏評,或于幾原之論,亦有所不足耶?蓋當時文質之殊途如此。
宋明帝時,每有燕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戎士武夫,或買以應詔,於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於斯大盛。裴氏之論,緣此而作,其辭曰:
古者四始六義,總而爲詩,既形四方之風,且章君子之志,勸美懲惡,王化本焉。後之作者,思存枝葉,繁華藴藻,用以自通。若悱惻芳芬,楚騷爲之祖;靡漫容與,相如和其音。由是隨聲逐景之儔,棄指歸而無執,賦詩歌頌,百帙五車。蔡邕等之俳優,揚雄悔爲童子。聖人不作,雅鄭誰分?其五言爲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柯。爰及江左,稱彼顔、謝,箴繡鞶帨,無取廟堂。宋初迄於元嘉,多爲經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篤焉。自是閭閻年少,貴遊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爲急務,謂章句爲“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爲功,無被於管弦,非主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雲,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淫而不深,討其宗途,亦有宋之遺風也。
[book_title]第十一 沈約
陸機《文賦》云:“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首論聲律。范曄云:“性别宫商,識清濁,斯自然也。”鍾嶸《詩品》云:“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宫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惟顔憲子乃云:“律吕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常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爲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準是以論,則晉之陸機,宋之范曄、謝莊,齊之王融、謝朓、沈約,皆爲是道宗主,而約最老壽,歷齊入梁,爲後進模楷,又值江左文運最盛之日,遂以此享大名。
《梁書·王筠傳》,沈約《報王筠書》云:“覽所示詩,實爲麗則,聲和被紙,光影盈字。夔、牙接響,顧有餘慚,孔翠群翔,豈不多愧。古情拙目,每佇新奇,爛然總至,權輿已盡。會昌昭發,蘭揮玉振,克諧之義,寧比笙簧。思力所該,一至於此,歎伏吟研,周流忘念。”又《劉杳傳》,沈約《報劉杳書》云:“君愛素情多,惠以二贊。辭采妍富,事義畢舉,句韻之間,光影相照,便覺此地自然十倍。故知麗辭之益,其事宏多。”二書推崇光影聲和,足以見其持論之大旨矣。沈約所作《謝靈運傳論》,尤爲論文巨著,移録於後:
史臣曰:“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動於中,則歌詠外發。六義所因,四始攸繫,升降謳謡,紛披風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無或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風流彌著,屈平、宋玉,導清源于前,賈誼、相如,振芳塵于後,英辭潤金石,高義薄雲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廣。王褒、劉向、楊、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雖清辭麗曲,時發乎篇,而蕪音陋氣,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豔發,文以情變,絶唱高蹤,久無嗣響。至於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工爲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説,子建、仲宣以氣質爲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原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徒以賞好異情,故意製相詭。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採南皮之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右。在晉中興,玄風獨扇,爲學窮於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殫乎此。自建武暨於義熙,歷載將百,雖比響聯辭,波屬雲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顔、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數,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黄律吕,各適物宜。欲使宫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於先士茂製,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韻,取高前式。自靈均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秘未睹,至於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顔、謝,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此篇首論歌詠所興,自生民始;次言漢魏之間,文體三變;中論東晉以來,文體中衰之故。鍾記室亦云:“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實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語與之合。最後更暢論音律,休文平生自負在此。其後陸厥致書,有所商榷,沈約復書辯之。今往復二書,爲言文者所常稱,然論難所及,不過措詞之末節,無關宏旨也。
休文之論“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二語實爲音律論之骨幹。究竟浮聲切響,所指何物,後之言者,迄無定論。《文心雕龍·聲律》篇,首言“聲有飛沈”,釋之云:“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揚不還。”沈字蓋指切響,飛字則指浮聲。 [1] 何義門《讀書記》云:“浮聲切響即是輕重,今曲家猶講陰陽清濁。”即諸家之言論之,浮聲切響之指如是。明李夢陽《與何景明書》,亦論及此點,今略。
沈約八病之説,于後代詩體,影響至巨,然於約書,無可考證。《文鏡秘府論》引休文《答北魏甄琛書》云:“作五言詩者,善用四聲,則諷詠而流靡;能達八體,則陸離而華潔。”其意或即在此。舊籍中論及八病者,語不詳密, [2] 今獨唐時日本有遍照金剛,著《文鏡秘府論》備述之,且有文病二十八種之説,蓋自梁陳迄唐,推演益密,其説益完,而唐時日僧來吾國求學者,遂得而存之,亦禮失而求諸野之意也。兹約舉其説於下:
一、平頭
平頭詩者,五言詩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聲,第二字不得與第七字同聲,同聲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聲,犯者名爲犯平頭。詩曰:“芳時淑氣清,提壺臺上傾。”又詩曰:“朝雲晦初景,丹池曉飛雪,飄枝聚還散,吹揚凝且滅。”
或曰:“上句第一字與下句第一字同平聲不爲病,同上去入聲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與下句第二字同聲,無問平上去入,皆是巨病。”
或曰:“沈氏云:‘第一第二字不宜與第六第七同聲,若能參差用之則可矣。’謂第一與第七,第二與第六同聲,如‘秋月照緑波,白雲隱星漢’,此即與理無嫌也。”
四言七言及詩賦頌,以第一句首字與第二句首字不得同聲,不復拘以字數次第也。如曹植《洛神賦》云“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是也。銘誄之病,一同此式,乃疥癬微疾,不爲巨害。
二、上尾
上尾詩者,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名爲上尾。詩曰:“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又陸機詩云:“衰草蔓長河,寒木入雲煙。”
此上尾,齊梁已前,時有犯者,齊梁已來,無有犯者。此爲巨病,若犯者,文人以爲未涉文途者也。唯連韻者非病也,如“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是也。
或曰:“其賦頌以第一句末,不得與第二句末同聲。如張然明《芙蓉賦》云‘潛靈根於玄泉,濯英耀於清波’是也。其銘誄等病,亦不異此耳。斯乃辭人痼疾,特須避之,若不解此病,未可與言文也。”
沈氏亦云:“上尾者文章之尤病。”自開闢迄今,多慎不免,悲夫。
凡詩賦之體,悉以第二句末與第四句末以爲韻端。若諸雜筆不束以韻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與第四句同聲,俗呼爲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
劉滔云:“下句之末,文章之韻,手筆之樞要,在文不可奪韻,在筆不可奪聲。”且筆之兩句,比文之一句,文事三句之内,筆事六句之中,第二第四第六,此六句之末,不宜相犯,此即是也。
三、蜂腰
蜂腰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言兩頭粗,中央細,似蜂腰也。詩曰:“聞君愛我甘,竊獨自雕飾。”又曰:“徐步金門出,言尋上苑春。”
或曰:“君與甘非爲病,獨與飾是病。所以然者,如第二字與第五字同去上入皆是病,平聲非病也。此病輕於上尾、鶴膝,均於平頭,重於四病。”
沈氏云:“五言之中,分爲兩句,上二下三,凡至句末,並須要煞,即其義也。”
其諸賦頌,皆須以斟酌避之,如阮瑀《止欲賦》云:“思在體爲素粉,悲隨衣以消除。”即體與粉,衣與除同聲是也。
四、鶴膝
鶴膝詩者,五言詩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言兩頭細,中央粗,似鶴膝也。詩曰:“撥棹金陵渚,遵流背城闕,浪蹙飛舷影,山掛垂輪月。”
或曰:“如班姬詩云:‘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素與扇同去聲是也。”此云第三句者,舉其大法耳,但從首至末,皆須以次避之,若第三句不得與第五句相犯,第五句不得與第七句相犯,犯法準前也。
凡諸賦頌,一同五言之式,如潘安仁《閑居賦》云:“陸攄紫房,水掛赬鯉,或宴于林,或禊于汜。”即其病也。其諸手筆,第一句末不得犯第三句末,其第三句末復不得犯第五句末,皆須鱗次避之。其詩賦銘誄,言有定數,韻無盈縮,必不得犯。且五言之作,最爲機妙,既恒充口實,病累尤彰,故不可不事也。自餘手筆,或賒或促,任意縱容,不避此聲,未爲心腹之病。
五、大韻
大韻詩者,五言詩若以新爲韻,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鄰身陳等字,既同其類,名犯大韻。
詩曰:“游魚牽細藻,鳴禽弄好音,誰知遲暮節,悲吟傷寸心。”元氏曰:“此病不足累文,如能避者彌佳,若立字要切,于文調暢,不可移者,不須避之。”
六、小韻
小韻詩者,除韻以外而有迭相犯者,名爲犯小韻病也。詩曰:“搴簾出户望,霜花朝瀁日,晨鶯傍野飛,旱燕排軒出。”
元氏曰:“此病輕於大韻,近代咸不以爲累文。”或云:“凡小韻居五字内忌,九字内少緩。”然此病雖非巨,宜避爲義。劉氏曰:“小韻者,五言詩十字中,除本韻以外,自相犯者,若已有梅,更不得複用開來才臺等字。”
七、傍紐
傍紐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有月字,更不得安魚元阮願等字,此即雙聲,雙聲即犯傍紐。亦曰:“五字中犯最忌,十字中犯稍寬,如此之類,是其病。”詩曰:“魚游見風月,獸走畏傷蹄。”如此類者,是名犯傍紐病。又曰:“元生愛皓月,阮氏願清風,取樂情無已,賞玩未能同。”
元氏云:“傍紐者,一韻之内,有隔字雙聲也。”
元兢曰:“此病更輕於小韻,文人無以爲意者。”又若不隔字而是雙聲,非病也,如清切從就之類是也。
八、正紐
正紐者,五言詩壬衽任入四字爲一紐,一句之中已有壬字,更不得安衽任入等字,如此之類,名爲犯正紐之病也。詩曰:“撫琴起和曲,疊管洗鳴驅,停軒未忍去,白日小踟躕。”又曰:“心中肝如割,腹哀氣便焦,逢風回無信,早雁轉成遥。”
或曰:“正紐者謂正雙聲相犯,其雙聲雖一,傍正有殊,從一字紐之,得四聲是正也,若元阮願月是。若從他字來會成雙聲,是傍也,若元阮願月是正,而有牛魚妍硯等字來會元月等字成雙聲,是也。”
元氏云:“正紐者,一韻之内,有一字四聲,分爲兩處是也。如梁簡文帝詩云:‘輕霞落暮錦,流火散秋金。’金錦禁忌,是一字之正四聲,今分爲兩處,是犯正紐也。”
元兢曰:“此病輕重,傍紐相類,近代咸不以爲累,但知之而已。”
* * *
[1] 1933年講義此下尚引《蔡寬夫詩話》:“聲韻之興,自謝莊、沈約以來,其變日多,四聲中又别其清濁以爲雙聲,一韻者以爲疊韻,蓋以輕重爲清濁爾,所謂前有浮聲,則後有切響是也。”
[2] 1933年講義此間云:“約書無可考證,後人所引,見王應麟《困學紀聞》,及梅堯臣《續金針詩格》。梅書出於依託,然所述較爲詳盡,附録於此,以資印證。”後録該書八病部分,文繁不存。
[book_title]第十二 劉勰
吾國文學批評,以齊、梁之間爲最盛,劉勰之《文心雕龍》,鍾嶸之《詩品》,皆成於此期中,並爲文學批評之傑作。此時批評之精神極爲發展,不獨文學批評而已也。《全梁文》武帝有《答陶弘景書》一首,論書法大旨,又有《觀鍾王書法十二意》,論鍾、王筆法。沈約有《棋品序》云:“今撰録名士,隨品詳書,俾粹理深情,永垂芳于來葉。”度其篇目,當與鍾嶸《詩品》仿佛。陶弘景有《與梁武帝啓》數則,皆平定書法真跡者。袁昂有《古今書評》。庾肩吾有《書品》,分古今書家爲九品,立上之上、上之中等名,則視鍾嶸之評爲更詳密。庾元威亦有《論書》一則。要之梁代之批評精神,可謂極盛者矣。批評文學于此期中獨盛,豈偶然哉。
在此期中之文學批評家,當然以沈約爲先驅,其後之偉大作者,則有(一)劉勰,(二)鍾嶸,(三)蕭統,(四)顔之推。至於蕭綱、蕭繹,則與其稱爲批評家,無寧稱爲作家,其主張亦與上列四人有顯著之異勢。
此四人者,主張固不盡同,然有一共同之特點,即對於當時文壇之趨勢,皆感覺有逆襲狂瀾之必要。《文心雕龍》之作,其中心思想,實在於此。必能知此,然後對於劉勰,方有真實之認識,否則例《雕龍》于齊梁,終成爲不辨是非也。
《南史》本傳稱勰字彦和,梁天監中東宫通事舍人,撰《文心雕龍》五十篇,論古今文體。初成未爲時流所重,欲取定于沈約,無由自達,乃負書候約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取讀,大重之,謂深得文理,常置諸几案。其後出家,改名慧地。案《文心雕龍·時序》篇稱“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度其成書,必在天監以前,今書題“梁劉勰撰”者,蓋追記也。勰究心佛典,故長於持論,《文心雕龍》一書,其主旨見於《總術》篇,所謂“圓鑒區域,大判條例”者是,二句皆佛家語,又《論説》篇稱“般若絶境”,亦由佛經來也。
彦和對於宋、齊以來之文學趨勢,深感不滿,故有《文心雕龍》之作,其對於彼時作品之評論,一言以蔽之曰,“訛”而已矣,見於書中者如次:
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序志》)
榷而論之,則黄、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昧氣衰也。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閲,然近附而遠疏矣。(《通變》)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爲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爲乏,辭反正爲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鋭,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秉兹情術,可無思耶?(《定勢》) [1]
其他語意,不滿於時人文辭者尚多,不更繁引。《樂府》篇云:“若夫豔歌婉孌,怨志詄絶,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温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此言自爲當時樂府而發,紀昀云:“此乃折出本旨,其意爲當時宫體競尚輕豔發也。觀《玉臺新詠》,乃知彦和識高一代。”按宫體之説,起自徐摛,摛,梁人,爲晉安王綱侍讀,中大通三年昭明太子薨,綱立爲太子,摛轉太子家令兼管記,文體既别,春坊盡學之,宫體之號,自斯而起。《文心雕龍》成于齊末,不應其中議論,乃爲三十年後之宫體而發。紀氏號稱敏給,乃有此過,固知疏忽之失,不易免也。
推原時弊,劉氏認爲文不宗經,遂致於此,故《宗經》篇云: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勵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豔漢侈,流弊不還。
惟其如此,故彦和折而言通變,通變之道,則托於復古。復古之旨,其意實在革新,而必以復古爲名者,所謂假物以爲濟者也。自非勘破此點,則于劉氏之旨,仍不能盡明。既言復古,必樹準的,爲之規繩,是以《文心雕龍》即以《原道》《徵聖》《宗經》三篇冠之,對於各項文體,亦分别門類,溯其本源,説見《宗經》。今先録《原道》之説:
文之爲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黄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焕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爲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成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鬱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彦和因文言道之説,與昌黎因文見道之説不同,昌黎所言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而彦和所言者爲天地自然之道,故昌黎所言者爲文之中心思想,而彦和所言者僅藉以説明文體應爾而已。以是藻繪炳蔚,言文之采,竽瑟球鍠,言文之聲,自然之道,義盡於此。其言《徵聖》《宗經》者如次:
先王聖化,布在方策,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焕乎爲盛,近褒周代,則鬱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爲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迹貴文之徵也:褒美子産,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徵聖》)
故論説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即《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爲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啓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内者也。若稟經以製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鑄銅,煮海而爲鹽也。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宗經》)
劉氏立論宗旨如此,故《序志》篇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又謂“若乃論文叙筆,則囿别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於割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閲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於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此則於其上下分篇之旨,略加概述。彦和又云:“夫銓序一文爲易,彌綸群言爲難,雖復輕采毛髮,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蓋其所以自處者如此。
《文心雕龍》論文,先破當時文、筆之界劃,《總術》篇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爲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别目兩名,自近代耳。顔延年以爲“筆之爲體,言之文也,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請奪彼矛,還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豈非言文?若筆不言文(《文心雕龍札記》曰,若“筆不言文”,不字爲“爲”字之誤),不得云經典非筆矣。將以立論,未見其論立也。予以爲發口爲言,屬筆曰翰,常道曰經,述經曰傳。經傳之體,出言入筆,筆爲言使,可强可弱,分(疑作六)經以典奥爲不刊,非以言筆爲優劣也。昔陸氏《文賦》,號爲曲盡,然泛論纖悉,而實體未該,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音之選難備矣。
上段爲劉氏立論大綱,紀昀以爲文有訛誤,語多難解,未諦。阮福《學海堂文筆對》,節引篇首二十字,屬諸劉勰,以爲文筆之義,此最分明。按阮氏治經有家法,而節引所得,適爲劉勰攻擊之點,殊屬憒憒,不可解也。詳其立義,第一節破文筆之界;以韻律劃分文筆,此説起於音韻論既興以後,范曄《與甥侄書》,謂“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實此説之中堅,而劉勰非之。第二節破顔延之言筆之界,延之有《庭誥》,書已佚,《全宋文》所載者無幾,未知所説何若,疑其納文於筆,别立言之一名,謂言優於筆,故勰復破之。第三節攻陸機《文賦》之短,稱爲實體未該,此則二人論文之對象不同,故有此説也。
《文心雕龍》上篇,備稱文體,《辯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諧隱》諸篇所論,皆有韻之文;《史傳》、《諸子》、《論説》、《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啓》、《議對》、《書記》諸篇所論,皆無韻之文。《書記》篇稱筆札雜名,古今多品,計所舉者共二十四品;譜籍簿録,方術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關刺解諜,狀列辭諺,此中如不成句語之譜籍,字形半分之券判,皆在不棄之列。故知劉氏論文之義界,其範圍極廣大。《原道》篇稱“文之爲德也大矣”,蓋文之含義既廣,則文之爲德自大。近人章炳麟《國故論衡》言:“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對於文學,則分爲有句讀文及無句讀文,有句讀文復析爲有韻文、無韻文,其説蓋本于劉勰。 [2]
劉氏宗旨本諸六經,至於“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則獨標“神思”二字,其篇爲全書中聚精會神,結構完密之作: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爲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虚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閲以窮照,馴致以繹詞,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燭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虚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
此段拈出“虚靜”二字,深得文心。“寂然凝慮,悄然動容”兩句,皆所以申述靜義。至於積學儲寶,不外博一。《神思》篇云:“博見爲饋貧之糧,貫一爲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此之謂也。《事類》篇云:“綜學在博,取事貴約。”義亦相同。
勰評論文字,標三準六觀之説。何謂三準?《鎔裁》篇云:“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於終,則撮辭以舉要。”此列舉情事辭三項言之。何謂六觀?《知音》篇云:“是以將閲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宫商。”此節於情、事、辭三者以外,别出通變、奇正、宫商三義。又《附會》篇云:“夫才量學文,宜正體製,必以情志爲神明,事義爲骨髓,辭采爲肌膚,宫商爲聲氣,然後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也。”此節則於六觀之中,略去通變、奇正二義。合此三者觀之,彦和論文準的,大致可知矣。
情性二字,爲六朝論文之士所常言,全書于此,尤爲詳盡。《體性》篇云:“吐納英華,莫非情性。”又云:“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情采》一篇,申論爲情造文,爲文造情之别,論極朗暢: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詩人什篇,爲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爲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爲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爲文而造情也。故爲情者要約而寫真,爲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齊梁以還,文風日漓,徒尚矯飾,莫貴真情,故劉氏以爲文造情短之。宋李格非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李令伯《乞養親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是數君子在後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詞意超邁如此。是知文章以氣爲主,氣以誠爲主。老杜詩過人在誠實耳。誠實著見,學者多不曉。”元熊銖論詩亦云:“靈均之騷,靖節、子美之詩,痛憤憂切,皆自其肝肺流出,故可傳也。不然,雖嘔心冥思,極其雕鎪,冥冥何益。”二人之説,皆與劉氏符合,然《文心雕龍》此論,對於齊、梁作者,其影響甚微。
劉、鍾等諸人之中,受時代影響較大者,則推劉氏。雖稱述情性,義主寫真,然《原道》篇則云“雕琢情性,組織辭令”;《徵聖》篇則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章句》篇則言“控引情理,送迎際會。”志不忘於雕琢,義必歸乎巧辭。又《徵聖》一篇,稱“聖文雅麗,銜華佩實”,《明詩》篇述詩之體裁,但言“雅潤清麗”。若斯之類,與當世諸家持論,相去亦不甚遠。故當王融、范曄聲律論既興之後,潮流所被,漸漬愈廣,勰宗述所聞,加以引申,衡之常情,蓋在意中,其論有足與沈約互相發明者,迻録於下:
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揚不還,並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迂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爲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爲患,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於字句,氣力窮於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故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兹論。(《聲律》)
此處文筆並列,猶是沿習常言,而“屬筆易巧,選和至難”八字,深得散文韻律之神髓,爲言者所未及。又《章句》篇論及句末用韻者,亦有折衷之論:
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代;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爲佳。觀彼製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
六觀之説,第三曰通變,變則通,通則久,斯有光景常新之喻,此意劉氏特於《通變》篇論之,故曰:“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綴塗,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又曰:“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閲,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乃穎脱之文矣。若乃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風骨》篇亦云:“若夫熔鑄經典之範,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後能莩甲新意,雕畫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 [3] 紀昀評《通變》篇云:“齊梁間風氣綺靡,轉相神聖,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變立論。然求新奇于俗尚之中,則小智師心,轉成纖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徵,故挽其返而求之古。蓋當代之新聲,既無非濫調,則古人之舊式,轉屬新聲,復古而名以通變,蓋以此爾。”紀氏此言,得其窾要,然與其謂爲復古而名以通變,無寧謂爲通變而取徑復古。《易》曰“擬議以成其變化”,此其義歟。
《體性》篇論及文章歸塗,數窮八體:
一曰典雅,二曰遠奥,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奥者,馥采典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釐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奥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此節列舉八體,相互對稱,略與後人言陰陽剛柔之説,有可以比類並觀者。
自來論劉氏者,多舉下篇,而於上篇分論文體者每多忽視,其實立言完整,自具精義,今略舉數例,以資隅反。《辨騷》曰:“楚辭者,體慢于三代,而風雅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論樂府曰:“詩爲樂心,聲爲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頌曰:“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銘箴》曰:“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論曰:“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如妄,惟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議曰:“文以辨潔爲能,不以繁縟爲巧,事以明核爲美,不以深隱爲奇,此綱領之大要也。”凡斯諸論,皆出自沈思,故能陶熔百世,樹兹準繩,“大判條例”,此之謂矣。
佛家經論,每有樹立宗旨,宏博圓融,而過事精微,翻成繁苛者。此種現象,在佛教盛行期之文學批評中,每每見之。沈約之論音律,卓然名家,而八病猥煩,貽議後代,此一例矣。《文心雕龍》亦不免此,《麗辭》篇列舉言對、事對、正對、反對之别,而判其難易優劣,已爲辭煩,《練字》篇復有論字四擇: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詭異者,字體瓌怪者也,曹據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訩呶”,兩字詭異,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則齟齬爲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爲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爲難也。單複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
右之所言,頗病煩碎,聯邊單複之論,尤出意外,以意度之,殆爲揮毫落紙之時而發。字體文林之説,行劣篇黯之譏,即此已可窺其消息。蓋南朝人士,崇尚美感,故義則求其精密,聲則求其調暢,及下筆之際,又必求其純美無疵如此。
* * *
[1] 1933年講義引此節前云:“永明以後,文體日訛,詭製雜篇,一時並起,劉勰身丁斯世,一方深知體製之不得不變,一方又鑒於風會之日趨淫濫,故論及當世,輒多微辭。”
[2] 1932年講義下云:“千載孤紹,説者認爲獨創,誤矣。”
[3] 1933年講義下云:“其言於推陳出新之意,反覆言之,而兢兢提性,不忘舊規,唯恐以好新務奇之故,至於危敗,此皆足以針砭時人者。”
[book_title]第十三 鍾嶸
論文之士,不爲時代所左右,不顧事勢之利鈍,與潮流相違,卓然自信者,求之六代,鍾嶸一人而已。嶸字仲偉,潁川長社人,齊永明末司徒參軍,入梁官晉安王記室。《南史·鍾嶸傳》稱:“嶸嘗求譽于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爲評言其優劣云:‘觀休文衆製,五言最優。齊永明中,相王愛文,王元長等皆宗附約,于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雲名級又微,故稱獨步,故當辭弘于范,意淺于江。’蓋追宿憾,以此報約也。”宿憾之説,今無可考,休文辭密意淺,豈有虚誣,不得以此反責鍾嶸也。 [1]
《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略涉藩籬,未加深論。仲偉《詩品》總論詩義,始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摇盪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此則學有專攻,立論自異。
仲偉論詩,以五言爲斷限,故曰“嶸今所録,止乎五言”。其論五言詩之成立,則云:“夏歌曰:‘鬱陶乎予心。’楚謡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至其論及四言詩五言詩之别,則云:
夫四言文約義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衆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爲詳切者耶?
按魏、晉而後,五言轉繁,至於齊、梁,遂稱極盛,然詩體雖定,而評論之士,或眷戀故昔,不忍違棄,歷隋及唐,至開元間,李白尚有“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之説。無他,一部《詩經》横亘胸中而已。《文心雕龍·明詩》篇云“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爲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雖二者並重,而正體流調之别,不無軒輊於其間。仲偉直斥爲文繁意少,其見解自迥别。
仲偉立言,與沈約等大相違迕者,在聲律論之方面,略曰:
昔曹、劉殆文章之聖,陸、謝爲體貳之才,鋭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宫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爲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宫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於聲律耶?……余謂文製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爲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按聲律論興以後,王融、范曄、謝莊、沈約爲一派;陸厥非難沈約,自成一派;然厥之詩論,首先承認聲律之説,但謂發自魏文、劉楨,迤及陸機,而斥沈約所稱“自靈均以來,此秘未睹”者爲近誣,其論與聲律論之大本,不相抵觸。獨仲偉特起異軍,與約爲敵,然影響甚微,未能建樹。曹丕之言“氣有清濁”,此言與聲律之關係何若,陸厥、鍾嶸,各執一辭。至陸機之言“音聲迭代,五色相宣”,此則所謂宫商之辨矣,沈約指爲未睹此秘,言實近誣,鍾嶸稱曰未之前聞,固亦疏矣。又嶸謂不被管弦,無取聲律,乃又云:“清濁通流,口吻調利。”倘排斥聲律,則所謂“通流”“調利”者,于義云何?大抵風會既成,譬如彈丸走阪,駿馬注坡,聞者傾心,觀者束手,雖有明智,無如之何矣。
自有比興之説,而吾國之詩義乃愈複雜,往往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文心雕龍·比興》篇云:“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義。”仲偉則云:
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六代之詩,乍見似重情感,然而爲文造情,誠如劉勰之譏,所謂“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疏,逐文之篇愈盛”者也,鍾嶸深明由情生文之義,故曰: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秋日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寒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
仲偉之説既專重情感,勢不得不與用典用事者立異,此爲鍾嶸與時代潮流力争之第二點,樹義精確,不可破也。史稱沈約嘗侍宴,會豫州獻栗徑寸半,武帝奇之,問栗事多少,與約各疏所憶,少帝三事,約出謂人曰:“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當時之所貴重蓋在此。嶸直詰之曰:
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顔延,謝莊,尤爲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虚語,語無虚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
“古今勝語”,“皆由直尋”二句,判定文字秘密,至於“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之論,菲薄時人,固已甚矣。仲偉論詩又云:“今之士俗,斯風熾矣,纔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於是庸音雜體,人各爲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爲警策,衆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爲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黄鳥度青枝’,徒自棄于高明,無涉于文流矣。”觀仲偉之論,于齊梁以來作家,其意可見。彦和監于南齊文士,日趨新訛,故有《文心雕龍》之作,而品題所及,則稱之曰“宋初訛而新”。仲偉亦監于齊梁之作,或則補衲蠹文,或則靡冶傷雅,故有《詩品》之作,而言外之旨,一若不滿於鮑照、謝朓。二人用心,若合符契也。
《詩品》所列,共百二十二人,分爲三品,上品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所謂預此宗流,便稱才子者也。序稱“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至若詩之爲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博弈之説,出自沈約,約有《棋品序》,見《全梁文》。然仲偉此語,殊爲未當。博弈之技,可較而知,至於詩才高下,豈能遽爲定論乎?
嶸稱詩家淵流,動稱某出於某,今總其大略,列表如下:
2.《小雅》—阮籍
仲偉立論,特以曹植、陸機、謝靈運、顔延之一系爲正統,故立爲三宗,而以時代之先後論之云:
故知陳思爲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爲輔;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爲輔;謝客爲元嘉之雄,顔延年爲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詩品》論陳思云:“其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論陸機云:“其源出於陳思,才高詞贍,舉體華美。”論謝靈運云:“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爲累。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内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綜仲偉之言觀之,似其宗旨所在,特重高華。至若顔延之“體裁綺密,情喻淵深……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才”。檀謝七君之“祖襲顔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要之皆得詩人雅正之遺意,雖才謝前賢,品居中下,而仲偉猶推以爲正統之嗣響,意在斯乎。
齊梁以後,正統之詩,日就式微,其餘諸派,多無替人,而同時競起,擅譽當代者,獨爲謝朓、江淹,及鮑照、沈約兩系而已。仲偉論謝朓云:“微傷細密,頗在不倫”;論江淹云:“詩體總雜,善於摹擬。”未嘗以作家許之也。至論鮑照則謂爲“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論沈約則謂爲“不閑于經綸而長於清怨”。又言“約所著既多,今翦除淫雜,收其精要,允爲中品之第矣”。其詞皆若深有憾焉。蓋詩至齊梁,高華淵密(曹、陸、顔、謝一系,説見《詩品》),氣勢(劉楨、左思一系),幽遠(阮籍一系),絢爛(潘岳、郭璞一系),清剛(劉琨、盧諶一系),古直(曹丕、應璩、陶潛一系),諸系皆不復振,所餘者特此細密及妍冶之兩系。仲偉言外之旨,可以推求,“衆作等蟬噪”,固不待唐人始言之也。
仲偉持論,歸於雅正,故對於諸家,雖各有定評,恒以能雅與否,爲之乘除。論阮籍曰:“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應璩、顔延之詩皆平實,然稱璩曰:“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稱顔延之曰:“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於困躓矣。”二人之詩皆列中品,蓋以此乎。至論白馬王彪、徐幹,則曰:“白馬與陳思答贈,偉長與公幹往復,雖曰‘以莛扣鐘’,亦能閑雅矣。”張欣泰、范縝之詩,皆無可稱,亦以不失雅宗之故,與彪、幹同列下品。自又一方面言之,嵇康雖稱托諭清遠,未失高流,徒以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列入中品。至於鮑照之詩,仲偉稱爲“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以有傷清雅之調,仍列中品。總是以論,其貴尚淵雅,可以見矣。
對於仲偉之言品第派别,後世反響至多,今列葉夢得、王世貞、王士禛三家之論於後:
梁鍾嶸論陶淵明,乃以爲出於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石林詩話》)
吾覽鍾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邁、凱、昉、約,濫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爲不公,少損連城之價。(《藝苑卮言》)
鍾嶸《詩品》,余少時深喜之,今始知其踳謬不少。嶸以三品銓叙作者,自譬諸九品論人,七略裁士,乃以劉楨與陳思並稱,以爲文章之聖。夫楨之視植,豈但斥鷃之與鯤鵬耶?又置曹孟德下品,而楨與王粲反居上品。他如上品之陸機、潘岳,宜在中品;中品之劉琨、郭璞、陶潛、鮑照、謝朓、江淹,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下品之徐幹、謝莊、王融、帛道猷、湯惠休,宜在中品。而位置顛錯,黑白淆訛,千秋定論,謂之何哉?建安諸子,偉長實勝公幹,而嶸譏其“以莛扣鐘”,乖反彌甚,至以陶潛出於應璩,郭璞出於潘岳,鮑照出於二張,尤陋矣,不足深辨也。(《漁洋詩話》)
按嶸序稱“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必欲尺寸較量,自多舛異。即如原書綜論,重在五言,曹公之作,必改列上品,寧能舉五言之詩,爲之佐證。又如彭澤之詩,仲偉稱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推許至此,殆難復過。劉勰論文,《才略》一篇,不聞言及陶公。昭明之序,雖盛稱彭澤,此又後起之論,以斯而言,嶸之巨眼,固可知矣,翻以一節見罪,豈得曰平。錢謙益《與遵王書》云:“古人論詩,研究體源,鍾記室謂李陵出於《楚辭》,陳王出於《國風》,劉楨出於《古詩》,王粲出於李陵,莫不應若宫商,辨同蒼素。”《四庫全書提要》論及士禛之説,謂“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遺篇舊製,十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殘文,定當日全集之優劣”,其言皆確有所見,不可誣也。《提要》又謂“嶸論某人源出於某,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不免附會”,此語似與謙益不同,然兩論所指,或偏或全,語似相反,義無乖違,二説並存可矣。
* * *
[1] “宿憾”數句,1933年講義作:“鍾、沈宿憾之説,今無可考,以嶸之爲人論之,齊明帝躬親細務則諫以恭己南面,梁武帝名號冗濫則諫以嚴斷澆競,其人固一骨鯁之士,或不至求譽沈約,至休文衆製,後代自有公論,辭密意淺,豈有虚誣,不得以此反責鍾嶸也。”
[book_title]第十四 蕭統 蕭綱 蕭繹
東晉、宋、齊以後,至於梁代,中國南部,始自干戈擾攘之中,復享升平,同時國家威力,一再北向發展,雖未克奠定中原,固與魏太武帝臨江之時迥異矣。太清二年,侯景請降,武帝曰:“我國家承平若是,今便受地,詎是事宜,脱致紛紜,悔無所及。”自天監開國以來承平狀況,概可想見。
承平之代,每爲文學滋長之時,證之東西各國文學史,莫不如是。重以梁武篤意典籍,即位之初,即搜求群書。觀梁阮孝緒《古今書最》:東晉南渡,得書僅三百五帙,三千一十四卷;迄梁天監四年《文德正御四部及術數書目録》,合二千九百六十八帙,二萬三千一百八卷;而孝緒總集衆家更爲《新録》,凡内外篇八千五百四十七帙,四萬四千五百二十六卷。此時文物之盛,遠軼前代,承學之士,所能共喻也。 [1]
蕭氏兄弟對於文學之評論,可分二派。蕭統之論,較爲典正,持文質彬彬之説。蕭綱、蕭繹,則衍謝朓、沈約之餘波,創爲放蕩紛披之論,與乃兄迥别矣。
一、昭明太子蕭統,引劉孝威、庾肩吾等,討論墳籍,成《文選》三十卷。就總集中,論其簡擇之勤,成就之大,影響之巨,莫與京矣。統《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云:
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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