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澄怀园语 [book_author]张廷玉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家训,完结 [book_length]47156 [book_dec]《澄怀园语》是清代名臣张廷玉所作。张廷玉(1672—1755),字衡臣,号砚斋,安徽桐城人,大学士张英次子。康熙三十九年(1700)进士,历任太子洗马、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务,是清代前期汉人大臣中知名的重臣。张廷玉去世后,配享太庙,谥号文和。整个清代,汉大臣配享太庙的,仅有张廷玉一人。《澄怀园语》是张廷玉一生修身处世、齐家为政的经验总结。在为人处世方面,张廷玉训诫子侄要恪守圣贤的教化,刻苦读书治学,居家行孝悌之义,交友则谨慎坦诚待人。在为政方面,张廷玉深感自身所受到的清廷恩宠厚重,他告诫子侄戒骄戒躁,在为官方面需谨慎安静,居安思危才能保证家族事业的昌盛不息。 [book_img]Z_12822.jpg [book_title]序 先公〔1〕诗文集外,杂著内有《聪训斋语》二卷以示子孙,廷玉终身诵之。雍正戊申、己酉〔2〕间,扈从〔3〕西郊,蒙恩赐居“澄怀园”,五侄筠〔4〕随往,课两儿读书。予退直之暇,谈论所及,侄逐日纪录,得数十条,曰:“此可继《聪训斋语》曰《澄怀园语》也。”予闻之,惭恧〔5〕不胜,而又不欲违其请,第裒集有限〔6〕,未为完书。自是厥后,凡意念之所及、耳目之所经与典籍之所载,可以裨益问学,扩充识见者,辄取片纸书之,纳敝箧中。而日用纤细之事亦附及焉。十数年,日积月累,合之遂得二百五十余条,因厘〔7〕为四卷。不分门类,但就日月之先后以为次序,命曰《澄怀园语》,从侄筠之请也。 窃念通籍〔8〕而后牵于官守,职务繁多,比年精力惫顿,常有意所欲书而倏忽遗忘者,不可胜数。且自知学识短浅,文辞拙陋,较之《聪训斋语》,不啻霄壤。又随手掇拾,本无所爱惜,不过藏之家塾,俾子孙辈读之,知我立身行己、处心积虑之大端云尔。然有能观感兴起者,是则是效〔9〕,不视为纸上空谈,未必无所裨补,或不负老人承先启后之意也夫! 乾隆丙寅〔10〕冬十月澄怀居士张廷玉撰 注释 〔1〕先公:指张廷玉的父亲张英。 〔2〕雍正戊申、己酉:1728年、1729年。 〔3〕扈从:随从,此处指随侍皇帝。 〔4〕五侄筠:即张筠(1693—1766),张廷玉的侄子。雍正年间举人,乾隆时官至内阁中书、内阁典籍。 〔5〕惭恧(nǜ):惭愧。 〔6〕第裒(póu)集:第,只是。裒集,收集。 〔7〕厘:梳理。 〔8〕通籍:把官吏姓名登记在宫门外,以便出入的时候核查。指进入仕途。 〔9〕是则是效:出自《诗·小雅·鹿鸣》:“君子是则是效。”效法的意思。 〔10〕乾隆丙寅:1746年。 [book_title]卷一 凡人得一爱重之物,必思置之善地以保护之。至于心,乃吾身之至宝〔1〕也。一念善,是即置之安处矣;一念恶,是即置之危地矣。奈何以吾身之至宝使之舍安而就危乎?亦弗思之甚〔2〕矣! 一语而干〔3〕天地之和,一事而折〔4〕生平之福。当时时留心体察,不可于细微处忽之。 昔我文端公〔5〕,时时以“知命”之学,训子孙。晏〔6〕闲之时则诵《论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7〕盖穷通得失〔8〕,天命既定,人岂能违?彼营营扰扰,趋利避害者,徒劳心力坏品行耳,究何能增减毫末哉!先兄宫詹公〔9〕,习闻庭训,是以主试山左〔10〕,即以“不知命”一节为题。惜乎!能觉悟之人少也。 注释 〔1〕至宝:最为珍贵的宝物。 〔2〕弗思之甚:非常不认真地考虑问题。 〔3〕干:冲犯。 〔4〕折:减少。 〔5〕文端公:指张廷玉的父亲张英,谥文端。 〔6〕晏(yàn):安定,安乐。 〔7〕“不知命”句:出自《论语·尧曰》,“知命”指感知和顺应天命。 〔8〕穷通得失:人的一生中起浮好坏、富贵贫穷等现象。穷通,贫困或显达。得失,是非成败。 〔9〕宫詹公:指张廷瓒,张英的长子,张廷玉的兄长,曾任太子詹事。先兄,指已经逝去的兄长。 〔10〕主试山左:担任山东的科举考试主考官。 康熙庚子〔1〕冬,山东贩盐奸民,聚众劫掠村庄。渠魁〔2〕六七人,各率匪类数百人,昼夜横行,南北道路,几至阻隔。又有青州生员〔3〕鞠士林者,倡率邪教,招集亡命,肆行不法。巡抚总兵竭力捕治,擒获一百五十余人。时余为刑部侍郎,圣祖仁皇帝命同都统托赖、学士登德前往济南,会同该抚镇严行审讯。并谕曰:“伊等俱系妄伪称将军名号,谋为不轨之人,若照例由部科覆奏请旨,则致迟误,又恐别生事端。尔等可审讯明确,其应正法者,即在济宁正法;应发遣者,带至京师发遣。”余奉命惴惴,深以不称任为惧,且同事二公,皆属初交,恐有意见参差、猜疑掣肘之患。途中偕行,以诚信相与,颇无间言。抵东之日,昼夜检阅卷案,廉得其概,因于大庭广众,谓同事诸公曰:“此盗案,非叛案也!”诸公皆曰:“若何?”余曰:“伊等口供内有仁义王、无敌将军之称,又有义勇王、飞腿将军之称。观‘飞腿’二字,不过市井混名耳!凡所谓伪号者,皆道路讹传,不足深究矣!”诸公皆曰:“然。”已而一一研诘,作盗案归结。即时正法者七人,发遣者三十五人,割断脚筋者十八人,因残废疾病而免罪者七十二人,审系无干,即行释放者二十五人。 先是盗首供某名下有四百人,某名下有五百人,合讯之,已不下二千余人之众。因思罪在首恶,若将胁从附和之辈一概株连,非所以仰体皇仁也。于是止就臬司〔4〕械送之一百五十余人审讯归结,外此,未曾拘拿一人。即到案众犯中,有供系某姓佃户者,有供系某姓家人者,有供系某乡绅富户家佣工,或赁居房屋者,亦概不究问。至于失察、疏纵之罪,通省文武官,自抚镇至典史、千把总,无一人得免者,因录其捕贼之功,予以免议,亦体圣主宽大之盛心也。此案谳狱〔5〕将定,本地文武官进而言曰:“公等如此治狱,宽则宽矣!第若辈党羽甚众,未到案者,尚有数千人,若不加严惩,使之畏惧,公等还朝后,仍复蠢动,恐有经理不善之咎,奈何?”余笑曰:“我等但知宣布‘皇上如天,好生,罪疑惟轻’之至德。若为地方有司思患豫防,草菅民命,甚非鞫狱〔6〕初意。且以用法宽而得咎,恐无此天理,诸公不必为余过虑。”既而余回京,后访察山左情形,知匪党渐次解散,并无萑苻〔7〕之警,盖圣主德化之感人,而治狱之不宜刻核也如此。大凡乌合之众,必有一二巨恶为之倡率,果能歼厥渠魁,则胁从者,皆可使之革面革心,不必以多杀为防患之计也。此案爰书定自余手,愿举以告天下之治狱者。 注释 〔1〕康熙庚子:康熙五十九年(1720)。 〔2〕渠魁:盗寇的首领。 〔3〕生员:官学中的在读学生。 〔4〕臬司:指明清时期的按察使。 〔5〕谳(yàn)狱:审理诉讼。 〔6〕鞫(jū)狱:审理案件。 〔7〕萑(huán)苻:春秋时郑国沼泽名,据记载,那里密生芦苇,盗贼出没,后借以代指盗贼藏聚的地方。 《周易》曰:“吉人之辞寡。”〔1〕可见多言之人即为不吉,不吉则凶矣。趋吉避凶之道,只在矢口〔2〕间。朱子云:“祸从口出。”此言与《周易》相表里。黄山谷〔3〕曰:“万言万当〔4〕,不如一默。”当终身诵之。 一言一动,常思有益于人,惟恐有损于人。不惟积德,亦是福相。 文端公对联曰:“万类相感以诚,造物最忌者巧。”又曰:“保家莫如择友,求名莫如读书。”姚端恪公对联曰:“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又《虚直斋日记》曰:“我心有不快,而以戾气加人,可乎?我事有未暇,而以缓人之急,可乎?”均当奉为座右铭。 注释 〔1〕吉人之辞寡:出自《周易·系辞下》。吉人,指贤能、有福气的人。 〔2〕矢口:指随口、信口。 〔3〕黄山谷:北宋文学家黄庭坚。 〔4〕当:合宜,恰当。 向日读书设小几,笔砚纵横,卷帙堆积,不免踞己之苦;及易一大几,则位置绰有余地,甚觉适意。可知天下之道,宽则能容。能容,则物安而已,亦适。虽然,宽之道亦难言矣!天下岂无有用宽而养奸贻患者乎?大抵内宽而外严,则庶几矣! 凡人病殁〔1〕之后,其子孙家人往往以为庸医误投方药之所致,甚至有衔恨终身者。余尝笑曰:“何其视我命太轻,而视医者之权太重若此耶!”庸医用药差误,不过使病体缠绵,多延时日,不能速痊〔2〕耳。若病至不起前数已定〔3〕,虽卢扁〔4〕岂能为功?乃归咎于庸医用药之不善,不亦冤哉! 雍正八年八月,京师地动,儿辈恐惧忧煎,觉宇宙间无可置身处。余谓之曰:“天变当惧,理所宜然。惟是北方陆居之地震与南方舟行之风涛,皆出于不及觉,何从预知而逃避之?尔等惟有慎持此心。若果终身不曾行一恶事,不曾存一恶念,可以对衾影即可以对神明,断无有上天谴罚而加以奇殃者。方寸之间,我可自主,此为避灾免祸之道,最易为力。” 世之有心计者,每行一事,必思算无遗策〔5〕。夫使犹有遗策,则多算何为?不过招刻严之名,致众人怨恨而已。若果算无遗策,则上犯造物之怒,其为不祥莫大焉! 注释 〔1〕病殁(mò):指生病去世。 〔2〕痊:指痊愈。 〔3〕前数已定:天命之数,不可更改。 〔4〕卢扁:指战国时期名医扁鹊。因家在卢国,故名“卢扁”。 〔5〕算无遗策:指心思缜密,计算精细。 凡事当极不好处宜向好处想;当极好处宜向不好处想。 人生荣辱进退皆有一定之数,宜以义命自安〔1〕。余承乏纶扉〔2〕,兼掌铨部〔3〕,常见上所欲用之人,及至将用时,或罹参罚,或病,或故,竟不果用。又常见上所不欲用之人,或因一言荐举而用,或因一时乏材而用。其得失升沉,虽君上且不能主,况其下焉者乎?乃知君相造命之说,大不其然。 为善所以端品行也。谓为善必获福,则亦尽有不获福者。譬如文字好则中式,世亦岂无好文而不中者耶?但不可因好文不中,而遂不作好文耳! 制行愈高,品望愈重,则人之伺之益密,而论之亦愈深,防检稍疏则身名俱损。昔闻人言:有一老僧,道力甚坚,精勤不怠。上帝使神人察之曰:“其勤如初,则可度世;苟不如前,则诈伪欺世之人,可击杀之。”神伺之久,不得间〔4〕。一日,僧如厕,就河水欲盥手〔5〕。神曰:“余得间矣。”将下击,僧忽念曰:“此水所饮食也,奈何以手污之。”因以口就水,吸而涤手。神于是出拜曰:“子之心坚矣,吾无以伺子矣!”向使不转念,则神鞭一击,不且前功尽弃矣耶!语虽不经,亦可借以自警。 注释 〔1〕义命自安:安于天命。 〔2〕纶扉:清代时指宰辅所在之地。 〔3〕铨部:指吏部,有铨选之责。 〔4〕得间:获得机会。 〔5〕盥手:洗手。 余近来事务益繁,虽眠餐俱不以时,何暇复问家务?乃知古人所称“公尔忘私,国尔忘家”者,非有意忘之也,亦其势不得不忘耳!况受恩愈深,职任愈重,即本无私心,而识浅才疏,尚恐经理之未当。若再存私意于胸中,是乃有心之过,岂不得罪于鬼神哉! 大臣率属之道〔1〕:非但以我约束人,正须以人约束我。我有私意,人即从而效之,又加甚焉。如我方欲饮茶,则下属即欲饮酒;我方欲饮酒,则下属即欲肆筵设席矣。惟有公正自矢,方不为下人所窥。一为所窥,则下僚无所忌惮,尚望其遵我法度哉? 凡事贵慎密,而国家之事尤不当轻向人言。观古人“温室树”可见。总之真神仙必不说上界事,其轻言祸福者,皆师巫邪术〔2〕,惑世欺人之辈耳! “入宫见妒”,“入门见嫉”,犹云同居共事则猜忌易生也。至于与我不相干涉之人,闻其有如意之事,而中心怅怅〔3〕;闻有不如意之事,而喜谈乐道之,此皆忌心为之也。余观天下之人,坐此病者甚多。时时省察防闲,恐蹈此薄福之相。惟我两先人,忠厚仁慈出于天性。每闻人忧戚患难之事,即愀然〔4〕不快于心,只此一念,便为人情之所难,而贻子孙之福于无穷矣。 注释 〔1〕大臣率属之道:统率同僚及下级官员的道理。 〔2〕师巫邪术:指欺骗世人的迷信、占卜之术。 〔3〕中心怅怅:指内心怅惘和失落。 〔4〕愀然:脸色改变,多指悲伤,严肃。 古人以“盛满”为戒。《尚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1〕盖席丰履厚,其心易于放逸,而又无端人正士、严师益友为之督责,匡救无怪乎流而不返也。譬如一器贮水,盈满虽置之安稳之地,尚虑有倾溢之患;若置之欹侧之地,又从而摇撼之,不但水至倾覆,即器亦不可保矣。处“盛满”而不知谨慎者,何以异是? 吾人进德修业,未有不静而能有成者。《太极图说》〔2〕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大学》曰:“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且不独学问之道为然也。历观天下享遐龄、膺厚福〔3〕之人,未有不静者,静之时义大矣哉! 注释 〔1〕“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出自《尚书·毕命》。指尊贵的家庭很少能够世代遵循礼法的规定。 〔2〕《太极图说》:北宋理学开山周敦颐所作,为宋明理学的重要经典。 〔3〕享遐龄、膺厚福:指人长寿、多福。 人生乐事,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饰之鲜,饮馔之丰洁〔1〕,声技之靡丽,其为适意者皆在外者也,而心之乐不乐不与焉。惟有安分循理,不愧不怍,梦魂恬适,神气安闲,斯为吾心之真乐。彼富贵之人,穷奢极欲,而心常戚戚〔2〕、日夕忧虞〔3〕者,吾不知其乐果何在也? 余自幼体羸弱多疾,精神减少,步行里许,辄困惫不能支。两先人时以为忧。余因此谨疾益力,慎起居,节饮食,时时儆惕〔4〕。至二十九岁通籍后,气体稍壮。三十二岁,蒙圣祖仁皇帝召入南书房〔5〕,辰入戌出,岁无虚日。塞外扈从凡十一次,夏则避暑热河,秋则随猎于边塞辽阔之地,乘马奔驰,饮食多不以时,而不觉其劳。犹记丁亥秋,圣祖仁皇帝以外藩诸长君望幸心切,车驾远临,遍历蒙古诸部落。穷边绝漠,余皆珥笔〔6〕以从,计一百余日不离鞍马,而此身勉强支持,不至委顿。及世宗宪皇帝〔7〕即位,叨荷殊恩,委任綦重。雍正五六年以后,以大学士兼管吏部、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皆极繁要重大之职,兼以晨夕内直,宣召不时,昼日三接,习以为常。而西北两路,军兴旁午〔8〕,遵奉密谕,筹划经理,羽书四出,刻不容缓。每至朝房或公署听事,则诸曹司及书吏抱案牍于旁者,常百数十人,环立更进,以待裁决。坐肩舆中,仍披览文书。入紫禁城乘马,吏人辄随行于后,即以应行应止者告之。总裁史馆书局,凡十有余处,纂修诸公,时以所疑相质问,亦大费斟酌,不敢草率。每薄暮抵寓,燃双烛以完本日未竟之事,并办次日应奏之事。盛暑之夜,亦必至二鼓始就寝,或从枕上思及某事某稿未妥,即披衣起,亲自改正,于黎明时,付书记缮录以进。每蒙圣慈洞察,垂悯再三,因谕曰:“尔事务繁多至此,一日所办竟至成帙〔9〕,在他人十日尚未能也。恐而眠食之时俱少矣!嗣后切宜爱惜精神,勿过劳,以负朕念。”圣恩如此,益不敢不努力图报于万一。窃思五十岁以后之情形,与三十岁以前迥乎不同。此皆仰赖天地祖宗之默佑,而戒谨恐惧、时时慎疾之一念,亦未尝无功焉。 凡人耳目听睹大率相同。若能神闲气静,则觉有异人处。雍正癸卯〔10〕甲辰间,予与高安朱文端公两主会试,每坐衡鉴堂阅文,予伏案握管,未尝停批,而四座主考官彼此互相谈论,或开龙门时,外场御史向内帘御史通问讯,予皆闻之,向朱公一一叙述。朱公曰:“古称五官并用者,予未遇其人,今于君见之矣!”余曰:“公言太过,予何敢当,此不过偶然耳。”今年逾六十,迥不如前,可知耳目之用,亦随血气为盛衰也! 余近蒙圣恩,赐以广厦名园,深愧过分,昔文端公官宗伯时,屋止数楹,其后洊〔11〕登台辅〔12〕,数十年不易一椽〔13〕,不增一瓦,曰:“安敢为久远计耶!”其谨如此,其俭如此,其刻刻求退〔14〕如此。我后人岂可不知此意,而犹存见少之思耶! 注释 〔1〕饮馔之丰洁:指考究的饮食。 〔2〕心常戚戚:指常怀忧惧之心、居安思危。 〔3〕忧虞:忧虑。 〔4〕儆惕:谨慎,戒惧。 〔5〕南书房:康熙早年读书之处,后在康熙时代成为清廷的核心政务机关。 〔6〕珥笔:古代史官、谏官、近臣常在帽子上插笔,以便随时记录,谓之“珥笔”。 〔7〕世宗宪皇帝:雍正皇帝。 〔8〕旁午:交错,纷繁。 〔9〕帙:册。 〔10〕雍正癸卯:雍正元年(1723)。 〔11〕洊(jiàn):同“荐”。再次、接连。 〔12〕台辅:三公之位。 〔13〕椽(chuán):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指房屋。 〔14〕刻刻求退:时时刻刻准备引退。 大聪明人当困心衡虑之后,自然识见倍增,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与其于放言高论中求乐境,何如于谨言慎行中求乐境耶? 人臣奉职惟以公正自守,毁誉在所不计。盖毁誉皆出于私心,我不肯徇人之私〔1〕,则宁受人毁,不可受人誉矣! 他山石曰:“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2〕,生虚怯病;浓于货利,生贪饕〔3〕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吾一味药解之曰:‘淡。’”吁,斯言诚药石哉! 注释 〔1〕徇人之私:曲从他人的私心、私欲。 〔2〕声色:指淫声和女色。 〔3〕饕(tāo):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古代铜器上面常用它的头部形状做装饰。此处指贪财,贪食。 人以不可行之事来求我,我直指其不可而谢绝之,彼必怫然〔1〕不乐。然早断其妄念,亦一大阴德〔2〕也。若犹豫含糊,使彼妄生觊觎〔3〕,或更以此得罪,此最造孽。人之精神力量,必使有余于事〔4〕而后不为事所苦。如饮酒者,能饮十杯,只饮八杯,则其量宽然后有余;若饮十五杯,则不能胜矣。 天下万事,莫逃乎命,命有修短,非药石所能挽。文端公常言仁和顾山庸先生,曾患疽〔5〕发背,医药数百金而愈。同时有邻居贫人,亦患此病,无医药,日饮薄粥,亦愈。其愈之月日与公同。以此知命有一定,不系乎疗治也。 余迁居不择日。或问之,余曰:“天下人无论贫富贵贱,莫不择吉日者,莫如婚娶。然其间寿夭穷通不齐者甚多,可知日辰之不足凭,而吾生之有定命也,择日何为乎?” 余生来体弱,每食不过一瓯,肥甘之味,略尝即止。然生平未尝患疟痢,亦由不多饮食之故。世之以快然一饱而致病者,岂少哉! 处顺境则退一步想,处逆境则进一步想,最是妙诀。余每当事务丛集、繁冗难耐时,辄自解曰:“事更有繁于此者,此犹未足为繁也。”则心平而事亦就理。即祁寒溽暑〔6〕,皆作如是想,而畏冷畏热之念,不觉潜消。 为官第一要“廉”。养廉之道,莫如能忍。尝记姚和修之言曰:“有钱用钱,无钱用命。”〔7〕人能拼命强忍不受非分之财,则于为官之道思过半〔8〕矣! 注释 〔1〕怫然:忿怒的样子。 〔2〕阴德:暗中做的有益于人的事。 〔3〕觊觎:非分的希望或企图。 〔4〕有余于事:指做事要留余地。 〔5〕疽:中医指一种毒疮。 〔6〕祁寒溽暑:冬季大寒,夏季湿热。比喻过艰苦的生活。祁寒,大寒。溽暑,湿热。 〔7〕“有钱用钱”句:指有钱的时候就用钱,无钱的时候就听顺命运的安排。 〔8〕思过半:指已经领悟过半。 臣子事君,能供职者,以供职为报恩;不能供职者,即以退休为报恩。盖奉身而退,使国家无素餐之人,贤才有登进之路,亦报恩之道也。 人之葬坟,所以安先人也。葬后子孙昌盛,可以卜先人坟地之吉祥。若先存发福之心〔1〕以求吉地,则不可。 “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平生锱铢必较,用尽心计以求赢余,造物忌之,必使之用若泥沙以自罄其所有。夫劳苦而积之于平时,欢忻〔3〕鼓舞而散之于一旦,则贪财果何所为耶?所以古人非道非义一介不取。 人家子弟承父祖之余荫,不能克家〔4〕,而每好声伎〔5〕,好古玩。好声伎者及身必败;好古玩,未有传及两世者。余见此多矣,故深以为戒。 昔人以《论》《孟》二语,合成一联,云:“约,失之鲜矣;诚,乐莫大焉。〔6〕”余时佩服此十字。 余在仕途久,每见升迁罢斥事,稍出人意外者,众必惊相告曰:“此中必有缘故。”余笑曰:“宇宙中安得有许多缘故?”而人往往不信。予曰:“细思之,却有缘故。何也?命数如此,非缘故而何?” 注释 〔1〕发福之心:想着为当前之人谋求福禄。 〔2〕“货悖而入者”句:出自《大学》。悖,违背常理。 〔3〕忻(xīn):同“欣”。 〔4〕克家:承担家事。 〔5〕伎:技巧,才能。古代称以歌舞为业的女子。 〔6〕“约,失之鲜矣”句:分别出自《论语》“以约失之者,鲜矣”和《孟子》“反身而诫,乐莫大焉”,大意是如能约束自己,则很少招致过失;以诚立身行事,便是最大快乐。 夏日退食〔1〕之暇,阅《津逮秘书》〔2〕,颇足忘暑,且可为博物恰闻之助,但其中鄙俚秽亵之语,往往而有,可知古人著书轻率下笔,亦是大病,读者不可不择也。 古来帝王避讳甚严。唐明皇讳隆基〔3〕,则刘知几改名;宋钦宗讳桓〔4〕,则并嫌名丸字避之;高宗讳构〔5〕,则并勾字避之,而改勾龙氏为缑氏。惟我朝此禁甚宽。世宗宪皇帝时,见臣工奏事有避嫌名者,辄怒。曰:“朕安得有许多名字。非朕名而避,是不敬也?”至乾隆元年,今上御极特降谕旨:“二名不避讳。”即御名本字亦不避也。圣人度量识见超越千古,即此一事可见。 宋太宗言吕端〔6〕:“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西林相国〔7〕曰:“大事不可糊涂,小事不可不糊涂。若小事不糊涂,则大事必至糊涂矣。”斯言最有味,宜静思之。 世宗宪皇帝时,廷玉日直内廷,上进膳时,常承命侍食。见上于饭颗饼屑,未尝弃置纤毫。每燕见〔8〕臣工,必以珍惜五谷为训,暴殄天物为戒。又尝语廷玉曰:“朕在藩邸时,与人同行,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圣人之恭俭仁厚,谨小慎微,固有如是者! 注释 〔1〕退食:退朝休息。 〔2〕《津逮秘书》:明代崇祯时期毛晋辑录的丛书。 〔3〕唐明皇讳隆基:唐玄宗李隆基。 〔4〕宋钦宗讳桓:宋钦宗赵桓。 〔5〕高宗讳构:宋高宗赵构。 〔6〕吕端:宋初大臣,宋太宗时官至平章事。 〔7〕西林相国:鄂尔泰,康熙时期举人,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8〕燕见:古代帝王退朝闲居时召见或接见臣子。 昔人言陆放翁诗:“吐纳众流,浑涵万有,神明变化,融为一气。”予自幼读陆诗,数十年来,不离几案。其妙处不可殚述〔1〕。即如七言绝句中《游近村》一首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又《夜食炒栗》一首曰:“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时。”以眼前极平常之事,而出之以含蓄蕴藉,令人百回读之不厌,真化工之笔也。 “三百篇”〔2〕为诗之祖,人共知之,而不知微言精义有在“三百篇”之前者。《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3〕”吾人用功于诗数十年,果能心领神会此十二字,则诗自臻妙境,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西林相国曰:“杜少陵《胡马》诗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此二语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该良马蹀躞〔4〕奔腾之时,步步著实,所以说‘无空’;又步步不越尺,所以说‘无阔’;惟其如此,所以‘堪托死生’也。”余扈从久,见良马甚多,深知西林确论,能发杜诗之神髓〔4〕也。 注释 〔1〕殚述:说尽。 〔2〕“三百篇”:指《诗经》。 〔3〕“诗言志”句:出自《尚书·舜典》。 〔4〕蹀躞(dié xiè):马行走的样子。 〔5〕神髓:神韵和精髓。 《虞书》言:乐作而“百兽率舞”“凤凰来仪”〔1〕。此史臣极言德化之盛,不必实有其事也。 先公言《摽有梅》〔2〕之诗,乃女子父母作,非女子自作也。昔人曾有此解,当从之,朱注〔3〕非也。 先公曰:“‘民之失德,干以愆’〔4〕,乃古人自检之密,非轻量天下之人。”此解,玉服膺不忘。非此,则诗人之语病不小矣。 余二十岁时,读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以为此后人代作,非先生手笔也。盖篇中“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诸语,大有痕迹,恐天怀旷逸〔5〕者,不为此等语也。此虽少年狂肆之谈,由今思之,亦未必全非。 余向来所作诗,多毁于火,儿辈言及,往往以为憾。一日读《竹坡诗话》〔6〕,曰:“杜牧之尝为宣城幕〔7〕,游泾溪水西寺,留二诗。其一曰:‘三日去还往,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此诗今榜壁间,而集中不载,乃知前人好句零落者,多矣。”余读至此,呼若霭〔8〕,示之曰:“古名人尚如此,何况于余?”为之一笑。 注释 〔1〕“百兽率舞”“凤凰来仪”:出自《尚书·益稷》。 〔2〕《摽有梅》:《诗经·召南》中的一篇。 〔3〕朱注:朱熹的注解。 〔4〕民之失德,干糇(hóu)以愆: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大意是,如果老百姓道德沦丧,一块干粮也会导致罪过。干糇,干粮。愆,罪过,过失。 〔5〕天怀旷逸:天性超脱旷达。 〔6〕《竹坡诗话》:宋宣城人周紫芝撰。 〔7〕幕:幕僚。 〔8〕若霭:张廷玉长子张若霭。 昔先文端公祈梦于吕仙祠〔1〕,梦迁居新室,家人荷砚一担。玉感其祥,因以砚斋为号,并刻图章二:上则“砚斋”,下则“以钝为体,以静为用”八字,盖取唐庚〔2〕《古砚铭》中语,以自勉也。 偶读明人《杂记》曰:“今高丽镜面笺,中国无及之者。”吴越钱氏〔3〕时,浙江温州作蠲纸,洁白坚滑,大略类高丽纸。供者免其赋税,故曰“蠲纸”。至和年间,方入贡,以权贵索取浸广,而纸户力不能胜,遂止之。今京中所用高丽纸,质虽粗而坚厚异常,远胜内地者。至高丽镜面笺,则不可得,惟于董宗伯〔4〕墨迹中见之。本朝以来,彼国王用作表笺,市肆中则无从购觅矣。 《竹坡诗话》曰:“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予读太史公《天官书》〔5〕:‘天一,枪、棓〔6〕、矛、盾动摇,角入,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此,可以为工也。”予偶检书见此,指以示儿辈。古人作诗之妙,读诗之妙,并见于此,学诗者不可不知也。 注释 〔1〕祈梦于吕仙祠:到吕仙祠(相传是仙人吕洞宾的祠)占卜梦境。 〔2〕唐庚:北宋文学家。 〔3〕吴越钱氏: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为钱镠所建。都城为杭州。 〔4〕董宗伯:董其昌,明代万历年间进士,大书法家。 〔5〕太史公《天官书》:指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 〔6〕棓(bàng):古同“棒”,棒子。 偶阅韩魏公〔1〕《别录》,公尝曰:“内刚不可屈,而外能处之以和者,所济〔2〕多矣。”又曰:“以之遇则可以成功,以之不遇则可以免祸者,其惟晦乎?”又曰:“知其为小人,便以小人处之,更不须校也。”又曰:“人能扶人之危,周人之急,固是美事。能勿自谈,则益善矣。”又曰:“寡欲自事简。”公因论待君子小人之际,曰:“一当以诚。但知其为小人,则浅与之接耳。”凡人至于小人欺己处,不觉则已,觉必露出其明以破之。公独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欺,然每受之而不形也。尝说到小人忘恩背义欲倾己处,辞和气平,如说平常事。以上数则,语虽浅近,而一段和平忠厚之意,千载而下,犹令人相遇于楮墨〔3〕间。因命儿辈抄录,以备观览。 《周书·君臣篇》曰:“尔有嘉谋嘉猷〔4〕,则入告尔后〔5〕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此数语,自宋儒以来,多有以为成王失言者,余谓不然。周公迁殷顽民于下都,公自监之,公殁,成王命君臣代公。是时,顽民习染已深,非动其尊君亲上感恩戴德之心,不能望其潜消逆志。故令君陈〔6〕宣布朝廷德意,以为化民成俗之助,非以颂飏谄谀倡导臣工也。观下文曰:“殷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7〕”其以忠直匡正望君陈者,与大舜“予违汝弼”〔8〕之心又何间哉? 注释 〔1〕韩魏公:北宋大臣韩琦。韩琦,字稚圭。北宋政治家。 〔2〕济:成效。 〔3〕楮墨:纸与墨。借指诗文或书画。 〔4〕嘉谋嘉猷(yóu):良好的治国策略。猷,谋略。 〔5〕后:君主。 〔6〕君陈:周公旦次子。 〔7〕“殷民在辟”句:出自《尚书·益稷》。大意是凡殷民有罪尚未法办的,虽然我说当罪,但如果无罪,你该以无罪执法;虽然我说可以宽宥,但如果有罪,你该以不可赦执法,务使合乎中道。辟:法,刑。 〔8〕予违汝弼:出自《尚书·虞书·益稷》,大意是我违道,你当以道义辅正我。弼:匡正,辅佐。 《虞书·皋陶》曰:“帝德罔愆〔1〕,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2〕,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以上盛德,古今来仁厚恭俭之主,尚庶几能之。至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则所谓过化存神,上下与天地同流者〔3〕,此固非帝舜不足以当之。然亦必有此数语,始足以见盛德之至,与大圣人功用之全也。予故曰:唐太宗纵囚而囚归,此太宗之所以为太宗也;虞帝好生,而民不犯于有司,此虞帝之所以为虞帝也。 偶读《韩蕲王〔4〕传》,公尝戒家人曰:“吾名世忠,汝曹毋讳‘忠’字,讳而不言,是忘忠也。”余名玉字,易用而难避。生平见属吏门人皆戒其毋以犯触为嫌,后世子孙当知此意。果能尊敬其父祖,当以服习教训为先,岂在此区区末节乎! 向见同人诗中好句,辄能记诵,历久不忘。今老矣,迥不如前,所记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如院长揆公叙〔5〕《咏白杜鹃花》曰:“三更枝上月如霜。”查悔余慎行〔6〕《咏金丝桃》曰:“偶分处士篱边色,仍是仙人洞口花。”鄂西林《咏枣花》曰:“林端暖爱初长日,叶底香怜最小花。”赵横山大鲸〔7〕《赋得柳桥晴有絮》曰:“雪点朱阑暖未消。”此皆咏物之工者。又见朝鲜诗集中,载其国人《咏渔父绝句》,有曰:“人世险巇君莫笑〔8〕,自家身在急流中。”亦自隽永可味。 注释 〔1〕罔愆:没有过失。 〔2〕罚弗及嗣:定罪不可以牵连其后代。 〔3〕“则所谓”句:出自《孟子·尽心上》,大意是,圣人所过之处,人民无不被感化,受其精神影响,上合天道,下配地德。 〔4〕韩蕲王:韩世忠,南宋初年抗金将领。 〔5〕院长揆公叙:书院山长揆叙,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时官至左都御史。 〔6〕查悔余慎行:查慎行,字悔余,康熙年间进士,文学家。 〔7〕赵横山大鲸:赵大鲸,字横山。雍正年间进士,官至左都御史。 〔8〕险巇(xī):崎岖,艰险。巇,险恶,险峻。 君子可欺以其方〔1〕,若终身不被人欺,此必无之事。倘自谓“人不能欺我”,此至愚之见,即受欺之本也。 天下有学问、有识见、有福泽之人,未有不静者。 天下矜才使气〔2〕之人,一遇挫折,倍觉人所难堪。细思之,未必非福。 凡人好为翻案〔3〕之论,好为翻案之文,是其胸襟褊浅处,即其学问偏僻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4〕请看一部《论语》,何曾有一句新奇之说? 不深知“知人论世”四字之义,不可以读史。 注释 〔1〕君子可欺以其方: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欺骗。 〔2〕矜才使气:凭借自身的才能意气用事。 〔3〕翻案:推翻已定的成案。 〔4〕中庸不可能也:出自《中庸·章句》,形容中庸之道难以轻易达到。 [book_title]卷二 雍正丙午〔1〕秋,蒋文肃公〔2〕主顺天乡试,时太夫人〔3〕高年在堂。世宗宪皇帝恐其悬念起居,命余索其平安信,于降旨之便传入闱中,以慰其心。圣主锡类之仁,优待大臣之恩谊,至于如此,千古所未有也。 居官清廉乃分内之事。每见清官多刻且盛气凌人,盖其心以清为异人能,是犹未忘乎货贿〔4〕之见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问如何著力,曰:“言忠信,行笃敬。”〔5〕 孝昌程封翁汉舒《笔记》曰:“人看得自己重,方能有耻。”又曰:“人世得意事,我觉得可耻,亦非易事。此有道之言也。” 读《论语》觉《孟子》太繁,且甚费力。读《孟子》又觉诸子之书费力矣,不可不知。 注释 〔1〕雍正丙午:雍正四年(1726)。 〔2〕蒋文肃公:蒋廷锡,字扬孙。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3〕太夫人:汉制,列侯之母称“太夫人”。后世官绅之母,不论存殁,均如是称呼。 〔4〕货贿:财物和谋利。 〔5〕“言忠信”句:出自《论语·卫灵公》。 程封翁汉舒曰:“一家之中,老幼男女无一个规矩礼法,虽眼前兴旺,即此便是衰败景象。”又曰:“小小智巧用惯了,便入于下流而不觉。”此二语乃治家训子弟之药石〔1〕也。 凡人看得天下事太容易,由于未曾经历也。待人好为责备之论,由于身在局外也。“恕”之一字,圣贤从天性中来;中人以上者则阅历而后得之;资秉庸暗者虽经阅历,而梦梦如初矣。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熟读全史,方知此语之妙。 乾隆五年正月灯节〔2〕,家庭闲话之际,长男若霭曰:“凡占卜星相之事,若深信而笃好之,其人必有受累处,但大小或有不同耳。”余闻之甚喜。盖余几经阅历而后知之,不意若霭少年,能见及此也。 本朝定制:各部满尚书在汉尚书之前。廷玉以大学士管吏部、户部事,特命在满尚书之前。雍正六年,公富尔丹〔3〕管部务,富以公爵兼尚书,非他人可比。玉逊让再四,上仍命余居前。又朝会班次:大学士在领侍卫内大臣之下。上命玉在公侯领侍卫内大臣之上。皆异数也。 注释 〔1〕药石:药剂和砭石,泛指药物。在此比喻规戒。 〔2〕乾隆五年正月灯节:1740年正月十五。 〔3〕富尔丹:满族镶黄旗人。任振武将军、靖边将军,乾隆十三年官至川陕总督、参赞军事。 先文端公《聪训斋语》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亦有时贼势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阑入,即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或庶几矣!”此先公生平得力处,故言之亲切若此。玉常举以告人,无论行者不可得,即解者,亦复寥寥。吁,难矣哉! 注解古人诗文者,每牵合附会以示淹博,是一大病。古人用事用意,有可以窥测者,有不可窥测者,若必欲强勉著笔,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慎也。 欧阳公〔1〕论诗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此数语,看来浅近,而义蕴深长,得诗家之三昧〔2〕矣。 忧患皆从富贵中来,阅历久而后知之。 “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3〕在《孟子》则两者平说。究竟不虞之誉少,而求全之毁多,此人心厚薄所由分也。孔子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4〕”是则圣人之心,宁偏于厚。其异乎常人者亦在此。 注释 〔1〕欧阳公:指北宋欧阳修。 〔2〕三昧:诀要,佛教用语。指止息杂念,心神平静;也指得其精要。 〔3〕“有不虞之誉”句:出自《孟子·离娄上》。指行为不足以受到赞美反而受到了赞美,而想要达到完美却反而遭到诋毁。 〔4〕“如有所誉者”句:出自《论语·卫灵公》,指假如我对人有所称誉,必然是曾经考验过他的。 余斋〔1〕《耻言》曰:“名谏〔2〕者,忠之贼也。因他人之过以市名〔3〕,长厚者不为,矧〔4〕君子乎?”又曰:“实二而名一,则名立而不毁矣。行五而言三,则言出而寡尤矣,斯之谓有余地。”又曰:“有家者,莫患乎昧大体而听小言,夫衅起于背语〔5〕,而祸烈于传构。若能结妇妾之口,锢仆婢之唇,宜家将过半矣。”又曰:“士大夫在乡,使乡之人敬之,其次爱之,若人可侮焉,末矣,然犹贤于使人惴惴而莫或敢侮者。”又曰:“仁,生理也。故卉木实中之含生者,命之仁。实即诚也,物之终始也,故卉木之既结而又传生者,命之实。”余斋,徐姓,祯稷其名也,江南华亭人,明末官至副宪。 开卷有益,此古今不易之理。犹记余友姚别峰〔6〕有诗曰“掩书微笑破疑团”,尤得开卷有益自然而然之乐境也。余深爱之。 后世取士舍科目,更无良法,但在主考同考官公与明耳!虽所得之士,不能尽备国家之用,而司其柄者,能公正无私,使天下士子安于义命,则士心自静,士品自端,于培养人才,不无裨补。余自通籍以来,累蒙三朝圣主委任,三与会闱分校〔7〕,一典顺天乡试,三为会试总裁。不敢云鉴别无爽,而秉公之念,则恪遵先人之训,可以对天地神明耳! 注释 〔1〕余斋:徐祯稷,明代万历年间进士,曾任四川副使,政绩良好。 〔2〕名谏:通过谏诤而博取声名。 〔3〕市名:求取名声。 〔4〕矧(shěn):何况。 〔5〕背语:私下传话。 〔6〕姚别峰:清代桐城人,举人,有才气。 〔7〕会闱分校:会试考场。分校,阅卷。 《女论语》〔1〕曰:“凡为女人,先学立身。立身之本,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露齿。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居必掩面,出必藏形。男非眷属〔2〕,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此训女之至言也!凡为父母者,当书一通于居室中。 康熙壬午〔3〕春,先公予告归里,谕廷玉曰:“嗣后可写日记寄归,俾知汝起居近况,以慰老怀。”玉遵命,每日书之。甲申〔4〕四月,奉命入直南书房。仰蒙圣祖仁皇帝恩谊稠渥,锡赉便蕃〔5〕,不啻家人父子。且每岁扈从避暑塞外,凡口外山川形胜,风土人物,以及道理之远近,气候之凉燠〔6〕,草木之华实,饮食日用之微,游览登眺,寓目适情之趣,悉载日记中。越数日,邮寄数纸,以博堂上一笑。先公每接到,辄命小胥〔7〕缮录〔8〕之,积之既久,遂成四帙。因以抄本及原稿寄廷玉,曰:“好藏之,他日载之集中,亦著述中一种也。”廷玉受而藏之箧笥,后因室庐不戒于火,遂成灰烬。每念先公集邮寄之意,辄为泫然〔9〕!而曩时所历之境,已阅三十余年,静中思之,不过得其仿佛,欲举以笔之于书,不能矣!抚今追昔,慨惜曷胜。 注释 〔1〕《女论语》:唐代宋若莘著,宋若昭作解。与《女诫》《内训》《女范捷录》合称《女四书》。与《列女传》等均为中国古代女性德育教材。 〔2〕眷属:指夫妻。 〔3〕康熙壬午:康熙四十一年(1702)。 〔4〕甲申:康熙四十三年(1704)。 〔5〕锡赉(lài)便蕃:频繁恩赐。锡赉,赏赐。便蕃,多次。 〔6〕燠(yù):热。 〔7〕胥:官府中的小吏。 〔8〕缮录:修补,抄写。 〔9〕泫然:水滴落的样子。在此指流泪。 雍正十年,山东省奏销上年正赋〔1〕,绅士欠粮不完者,例应褫革〔2〕,该部照例具奏。上以问同官〔3〕,同官曰:“法当如此。不褫,无以警众。”上复问廷玉,廷玉对曰:“绅士抗粮,罪固应褫。第山东连年荒歉,输将不给〔4〕,情有可原,尚与寻常抗玩者有间。可否邀恩,宽限一年,俟来岁不完,然后议处,以昭法外之恩。”上恻然曰:“尔言诚是!”遂降宽限三年之恩旨。此次得免褫革者,进士及举贡生监,凡一千四百九十七人。上之矜恤〔5〕士类,从善如流如此。偶举一端,以见如天之德,诚古今所莫及云。 余授馆职〔6〕后,丙戌科〔7〕,奉命分校春闱。在闱中,有同事人以微词〔8〕探余者,余逆如其意,因作《闱中·对月绝句》四首,中有云:“帘前月色明如昼,莫作人间暮夜看。”其人揽之,怀惭而退。撤棘〔9〕后,士林颇传诵之。 注释 〔1〕奏销上年正赋:上报本年度赋税。 〔2〕褫(chǐ)革:革除功名。褫,剥夺。 〔3〕同官:同一个官衙内的官员。 〔4〕输将不给:无法供应赋税。 〔5〕矜恤:怜悯,体恤。 〔6〕馆职:散馆授检讨职。 〔7〕丙戌科:康熙四十五年(1703)的科举考试。 〔8〕微词:隐晦而有含义的话。指有人试图探听考试结果。 〔9〕撤棘:科举考试结束。 《聪训斋语》曰:“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先公之家训如此,因忆先室〔1〕姚夫人,幼奉端恪公之教,长而于归〔2〕。能体两先之心,不苟言,不苟笑,一举一动,悉遵矩矱〔3〕。于“肃”之一字,庶几近之。惜乎享年不永,不能令子女辈亲见而取法也。 凡人精神智虑,少壮之时,则与年俱进;渐衰之后,则与年递减。世宗宪皇帝初登大宝〔4〕时,玉年五十有一。日侍左右,凡训谕臣民之旨,缠绵剀恻,委曲宛转,为千古帝王之所未发。玉恭聆之下,敬谨嘿识〔5〕,退而缮录,于次日进呈御览。少者数百言,多者至数千言,皆与原降之旨,无少遗漏,屡蒙先帝嘉奖逾量〔6〕。同朝共事之人,咸以为难。乃五十五岁以后,记性渐不如前。至六十以外,又不如五十七八时。今则六十有九,又不如六十一二时矣。精力日益衰颓,而担荷重任不能为引年退休之计,可愧亦可惧也。 注释 〔1〕先室:逝去的妻子。 〔2〕于归:出嫁。 〔3〕矩矱(yuē):规矩。矱,尺度,法度。 〔4〕大宝:皇位。 〔5〕嘿识:默记在心。 〔6〕逾量:过量。指嘉奖频繁。 天理人情是一件,不得分而为二。《论语》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律文有“得相容隐”之条,即从《论语》中来。细玩夫子“某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2〕数语,其妙处不可以言传矣。至《孟子》“父子相夷”〔3〕数句,则不免语病。 《韩魏公遗事》曰:“公判京兆〔4〕,日得侄孙书云,田产多为邻近侵占,欲经官陈理。公于书尾题诗一首云:‘他人侵我且从伊,子细思量未有时。试上含光殿基看,秋风秋草正离离。’其后子孙繁衍,历华要者不可胜数,以其宽大之德致然也。”先文端公日以逊让训子孙,《聪训斋语》往复数千言,剀切〔5〕缠绵即是此意。从今日观之,从前让人无纤毫亏损,而子孙荣显,颇为海内所推,孰非积德累仁之报哉!韩魏公判相州,因祀宣尼〔6〕,省宿有偷儿入室,挺刃曰:“不能自济,求济于公。”公曰:“几上器具,可值百千,尽以与汝。”偷儿曰:“愿得公首以献西人。”公即引领〔7〕,偷儿稽颡〔8〕曰:“以公德量过人,故来相试。几上之物,已荷公赐,愿无泄也。”公曰:“诺!”终不以告人。其后,为盗者以他事坐罪,当死于市中,备言其事,曰:“虑吾死后,公之遗憾不传于世也。”此魏公遗事,载于《别录》者。 注释 〔1〕“父为子隐”句:出自《论语·子路》。 〔2〕“某也幸”句:出自《论语·述而》,原文作“丘也幸”。 〔3〕“父子相夷”句:出自《孟子·离娄上》。相夷,相互伤害。 〔4〕判京兆:担任京城的行政长官。 〔5〕剀(kǎi)切:符合事实。 〔6〕宣尼:汉平帝追谥孔子为宣尼公,后称孔子为宣尼。 〔7〕引领:伸出脖子。 〔8〕稽颡(sǎng):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虔诚。 范景仁〔1〕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此数语,乃古今纯臣〔2〕肺腑之言也! 欧阳文忠公之子,名发,述公事迹有曰:“公奉敕〔3〕撰《唐书》,专成《纪》《志》《表》,而《列传》则宋公祁〔4〕所撰。朝廷恐其体不一,诏公看详,令删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各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余览之,为之三叹。每见读书人于他人著作,往往恣意吹求以炫己长。至于意见不同,则坚执己见,百折不回〔5〕,此等习气,虽贤者不免。览欧公遗事其亦知古人之忠厚固如是乎! 注释 〔1〕范景仁:宋代人,仁宗时任职知谏院,后为翰林学士。 〔2〕纯臣:忠正的大臣。 〔3〕奉敕:奉皇帝的诏令。 〔4〕宋祁:字子京,宋代史学家、文学家,与欧阳修共同编撰《新唐书》。 〔5〕百折不回:指读书为文固持自己的看法而不知改悟。 《庄子》曰:“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扑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1〕。”东坡诗曰:“莫将诗句惊摇落,渐喜樽罍〔2〕省扑缘。”欧阳公《憎蚊》诗曰:“难堪尔类多,枕席厌缘扑。”是“扑缘”二字皆颠倒皆可用,想欧公有所本也,姑识之以俟考〔3〕。 余二十岁时,见钱牧斋〔4〕笺注杜工部《洗兵马》,以为隐刺肃宗〔5〕,即大不以为然。盖肃宗此时收复两京,再造唐室,故少陵作此诗,以志庆幸。岂逆料其将来有失子道,而为讥刺之语耶?近见注杜诸家,俱痛贬牧斋之说,与余意同。可见人心之公,而持论不可以过刻〔6〕也。 《全唐诗》〔7〕之内,载郭汾阳〔8〕《乐章》二篇,外此,无他吟咏。汾阳功业,照耀古今,不必以诗文见长。即此二章,料亦后人重公而为此附会之纪载耳,非公手制也。又《全唐诗》内,载李邺侯〔9〕诗三首。邺侯,一代大文人,其诗篇岂止于此?可见古名人著作散逸〔10〕而不传者,不知其凡几〔11〕也。 注释 〔1〕“《庄子》曰”句:出自《人间世·第四》:“以筐盛矢,以蜃盛溺。”用筐盛马的粪便,用贝壳盛马尿。“蚊虻扑缘”,蚊虻叮咬马。扑缘,附着。“拊之不时”,驱赶不在适当的时机。“缺衔毁首碎胸”,马受到惊吓而对人造成伤害。 〔2〕樽罍:盛酒的器皿。 〔3〕俟考:等待考证。 〔4〕钱牧斋:钱谦益,明末清初文学家、藏书家。 〔5〕肃宗:唐肃宗李亨,唐玄宗之子。 〔6〕过刻:过于苛刻。 〔7〕《全唐诗》:清代康熙年间彭定求、曹寅编次。 〔8〕郭汾阳:唐代中期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将郭子仪。 〔9〕李邺侯:唐代大臣李泌,历仕肃宗、代宗和德宗三朝,官至宰相。 〔10〕散逸:散落遗失。 〔11〕凡几:总共多少。 余常同人论诗,戏为粗浅之语曰:“杜少陵诗,一派温厚沉著之气,冬日读之令人暖。白香山诗,一派潇洒爽逸之气,夏日读之令人凉。”同人颇以为确,不以为粗浅而哂之也。 欧阳公《归田录》曰:“腊茶出于剑、建〔1〕,草茶〔2〕出于两浙〔3〕。两浙之品,日注〔4〕第一。自景佑〔5〕以后,洪州〔6〕双井、白芽渐盛,近岁制作尤精。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注上,遂为草茶第一。”欧公记载如此。余性最嗜茶,四方士大夫以此相饷者颇多。仰蒙世宗皇帝颁赐佳品,一月之中必数至,皆外方精选入贡者。种类亦甚多,器具亦极精致,可谓极茗饮之大观矣!然不闻有囊以红纱、养以常茶之说,而暑湿不侵、色香如故。想古法不必行于今日也。 注释 〔1〕剑、建:今属四川、福建两省。 〔2〕草茶:烘烤而成的茶叶。 〔3〕两浙:浙东和浙西。 〔4〕日注:日铸,今浙江省绍兴日铸山,以产茶著名。 〔5〕景佑:宋仁宗年号。 〔6〕洪州:今江西南昌市。 蔡绦〔1〕《西清诗话》曰:“诗家视陶渊明,犹孔门视伯夷〔2〕。”此最为确论。 元好问〔3〕《五岁德华小女》曰:“牙牙姣女〔4〕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注曰: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 杜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曰:“先帝侍女八千人。”白香山《长恨歌》曰:“后宫佳丽三千人。”所谓“八千”“三千”者,盖言其多耳,非实指其数也,合观二诗可见。少陵诗:“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香山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不知香山何以全用杜句,但改五言为七言耳!此亦古人之不可解者。 注释 〔1〕蔡绦:北宋蔡京之子,擅长文学。 〔2〕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与其弟弟叔齐劝谏武王不可伐纣,后不食周粟而死。 〔3〕元好问:金末元初文学家,号遗山。 〔4〕姣女:女儿容貌姣好。 尝读高青邱〔1〕《梅花》诗有曰:“春后春前曾独探,江南江北每相思。”又曰:“拟折赠君供寂寞,东风无那欲残时。”又曰:“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此数句集中皆两见。又元遗山诗中,用古人成语甚多,不以为嫌。至其人自为诗句,重见集中者,更不一而足。想古人才思横逸〔2〕繁富,不暇检点,以致彼此互见耳。 偶与同人谈古今最巧者何事。余曰:“《尧典》〔3〕中载之矣!”客问何事,余曰:“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千古节候,被他算定不差纤毫。非天下之至巧乎?”同人大笑。 《广雅》〔4〕曰:“玉延〔5〕,薯蓣也。”《本草》〔6〕:“薯蓣生于山者名山药;秦楚之间名玉延。”朱子〔7〕《山药》诗曰:“欲赋玉延无好语,羞论蜂蜜与羊羹。” 注释 〔1〕高青邱:明代高启,字季迪。明代诗人,文学家。 〔2〕横逸:奔放不羁。 〔3〕《尧典》:指《尚书·尧典》。 〔4〕《广雅》:我国最早的一部百科词典,为三国时期魏国张辑撰写。 〔5〕玉延:山药。 〔6〕《本草》:《神农本草经》的简称,中国古代的药书。 〔7〕朱子:指南宋大儒朱熹。《口铭》:晋代傅玄著。 人情好言梦,而梦之征验不爽〔1〕者,尤喜谈而乐道之,遂成信梦之癖。余曰:“是逐末而忘其本矣!人之祸福,既预见于梦,可见有一定之数,非人之所能逃也。与其信梦,不如信数〔2〕。营营扰扰者,又何为乎?高青邱《志梦》一篇,读之可以增长道心。” 宋制:以内夫人〔3〕六人轮日修起居,至暮,封付史馆;明时则内监〔4〕纪之;今则仍明朝之旧也。 郭子仪,字子仪。其父敬之,字敬之。可见古人以名为字者,不少也。 明少师刘健〔5〕,登青柯坪〔6〕,顾其下,白雾涨如大海,时见雾中作烟突状,高低不一;而仰视,赤日当天。下山,始知大雷霹雳,骤雨如注。所见烟突,即雷也。每思雷所起处,得此豁然。此见之明人纪载者。 注释 〔1〕征验不爽:应验无差。 〔2〕信数:相信命定之数。 〔3〕内夫人:宋代女官名,记录皇帝起居之事。 〔4〕内监:宦官。 〔5〕刘健:刘文靖,明代孝宗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 〔6〕青柯坪:今陕西省华山谷口。 余素不信星命之说〔1〕。偶读高青邱文,曰:“韩文公〔2〕诗有‘我生之初,月宿南斗’之句,苏文忠公〔3〕谓公身坐磨蝎宫〔4〕也,而己命亦居是宫,故生平毁誉颇相似焉。夫磨蝎即星纪之次,而斗宿所躔〔5〕也,星家者说身命舍是者,多以文显。以二公观之,其信然乎?余命亦舍磨蝎,又与文忠皆生丙子。”青邱自记者如此。由今观之,三公皆享文章盛名,而遭值排挤谤毁,甚至不克令终〔6〕,大概相似,然则星家者说,古人不废,亦未可尽以为渺茫耶。 《庐山志》言蛇雉蚯蚓之类,穴山而伏,三十年则化而为蛟。常以夏月乘雷雨去之江湖,三数年一次(见《筠廊偶笔》)。 《云烟过眼录》〔7〕曰:“李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8〕。盖神魂精魄,皆为笔端取去,实为异事。”余谓在此与张僧繇〔9〕画龙点睛即飞去事同一理也。 《聪训斋语》曰:“放翁诗:‘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犹轻。’此老知摄生哉!”玉谓此二语,可作富贵人座右箴。 注释 〔1〕星命之说:根据星相算命之术。 〔2〕韩文公:韩愈,字退之,号昌黎。唐代中期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 〔3〕苏文忠公:苏轼。 〔4〕磨蝎宫:星宿之一,据说命处此宫,则经历多磨难。 〔5〕躔(chán):本义践履,这里指天体的运行。 〔6〕不克令终:不能够尽天年而终。 〔7〕《云烟过眼录》:元代周密撰写,记录书画等艺术品的品评赏析之语。 〔8〕“李伯时”句:李伯时,北宋画家李公麟。天厩,马房。满川花,马名。殂(cú),死亡。 〔9〕张僧繇:梁天监中为武陵王侍郎,直秘阁知画事,历右军将军、吴兴太守。擅画佛像、龙、鹰,多作卷轴画和壁画。成语“画龙点睛”的故事即出自于有关他的传说。 《聪训斋语》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溥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先公之垂训如此。玉生平亦不爱观剧,盖天下之乐,莫乐于闲且静。果能领会此二字,不但有自适〔1〕之趣,即治事读书,必志气清明,精神完足,无障碍亏缺处。若日事笙歌,喧哗杂迨〔2〕,神智渐就昏惰,事务必至废弛,多费又其余事也。至于畜优人〔3〕于家,则更不可。此等轻儇佻达〔4〕之辈,日与子弟家人相处,渐染仿效,默夺潜移,日流于匪僻,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余居京师久,见富贵家之畜优人者,或数年,或数十年,或一再传而后必至家规荡弃,生计衰微,百不爽一。呜呼!人情孰不为子孙计,而乃图一时之娱乐,贻后人无穷之患,不亦重可叹哉! 邵康节〔5〕尝诵希夷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处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常有语,落便宜事得便宜。”元遗山〔6〕诗曰:“得便宜处落便宜,木石痴儿自不知。”此语常人皆能言之,而实能领会其意者,非见道最深之人不足以语此也。余不敏〔7〕,愿终身诵之。 注释 〔1〕自适:悠然闲适而自得其乐。 〔2〕杂迨(dài):纷杂迨甚。 〔3〕畜优人:在家中供养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 〔4〕轻儇(xuān)佻达:指轻佻,轻薄,放荡。 〔5〕邵康节:指北宋大儒邵雍。希夷,北宋初年道士陈抟,著有《太极图》《指玄篇》等。 〔6〕元遗山:指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金代文学家。 〔7〕不敏:不聪明,不明事理。谦词。 余侍从西郊,蒙世宗皇帝赐居戚畹〔1〕旧园。庭宇华敞,景物秀丽,京师所未有也。寝处其中十余年矣,而器具不备,所有者皆粗重朴野,聊以充数而已,王公及友朋辈多以俭啬讥嘲。余曰:“非俭啬也,叨蒙先帝屡赐内帑〔2〕多金,办此颇有余赀。但我意以为:人生之乐,莫如自适其适。以我室中所有之物而我用之,是我用物也;若必购致拣择而后用之,是我为物所用也。我为物所用,其苦如何?陶渊明之不肯‘以心为形役’者,即此义。况读书一生,身膺重任,于学问政事所当留心讲究者,时以苟且草率多所亏缺为惧,又何暇于服饰器用间,劳吾神智以为观美哉?” 小筑园亭,以为游观偃息〔3〕之所,亦古贤达人之所不废。但须先有限制,勿存侈心。盖园亭之设,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凡一二百金可了者,用至一二千金而犹觉不足,一有侈心,便无止极,往往如此。白香山《池上篇》云:“可以容膝,可以息肩〔4〕,何尝不擅美于千古哉!” 注释 〔1〕戚畹:外戚居住的地方。 〔2〕内帑:内库,皇帝自己的收入。 〔3〕偃息:停留,休息。 〔4〕息肩:卸除责任,免除劳役。 [book_title]卷三 凡人借书至日久遂藏匿不还,或室中所有之书,有所残缺失落,而不及早检点寻觅,均是读书人之病。 《五色线》〔1〕曰:“侯道华〔2〕好子史,手不释卷。尝曰:‘天上无愚懵仙人。’”予曰:不独此也!自非大智、大仁、大勇不能为仙,仙岂易言哉! 余二十岁外,批阅书籍,遇赏心怡情及不常经见者,辄笔之于书,名曰“随手录”。至五十时,得五帙,约计千篇有余。不意回禄〔3〕为灾,遂化为乌有,自后不复再录矣!天下事难成而易败,大抵如此也。 注释 〔1〕《五色线》:书名,书中多记录新颖奇怪之事。 〔2〕侯道华:唐代人,后成仙人。 〔3〕回禄:相传为火神之名,后代指失火,火灾。 《梦溪笔谈》〔1〕曰:“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言其至嫩也。今茶之美者,其质素良,而所植之又美,则新芽一发,便长寸余,其细如针,唯芽长为上品,以其质干土力皆有余故也。如雀舌、麦颗者,极下材耳〔2〕,乃北人不识,误为品题。《尝茶》诗云‘谁把嫩香名雀舌?定应北客未曾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寸长。’”余性嗜茶,且蒙恩赐络绎,于各省最上之品,无不尝遍。每随俗呼嫩芽为“雀舌”,而不知其误也,特书之以志之。 李峤〔3〕平日卧青絁〔4〕帐,帝以为太俭,赐御用绣罗帐。峤寝其中,达晓不安,怪而生疾。此等事,人或以为矫,而以予素性论之,则知其必然。予蒙恩赐衣冠器具之华美者,对之实有局蹐不宁之意,惟有什袭〔5〕珍藏,以示子孙,不敢轻自服用也。 余幼年见妇有七出〔6〕之条,而恶疾与无子亦在应出之列,心窃疑焉。以为恶疾、无子,乃生人之不幸,非失德也。以此被出,殊非情理。只以载在《礼经》,不敢轻议。蓄志于心久矣!昨读刘诚意所著《郁离子》〔7〕,有曰:“或问于郁离子曰:‘在律妇有七出,圣人之言与?’曰:‘是后世薄夫之所云,非圣人意也。夫妇人从夫者也,淫也、妒也、不孝也、多言也、盗也,五者天下之恶德也。妇而有焉,出之,宜也。恶疾之与无子,岂人之所欲哉?非所欲而得之,其不幸也大矣,而出之忍矣哉?’夫妇,人伦之一也。妇以夫为天,不矜其不幸,而遂弃之,岂天理哉!而以是为典训,是教不仁,以贼人道也!仲尼殁而邪辞作,惧人之不信,而驾圣人以逞其说。呜呼!圣人之不幸而受诬也,甚矣哉!”诚意此论,仁至义尽,实获我心。览之为一大快,特命儿辈录出识之。 注释 〔1〕《梦溪笔谈》:笔记集。宋代沈括著。 〔2〕下材:下等的材料。 〔3〕李峤:唐高宗年间进士。 〔4〕絁(shī),粗绸。 〔5〕什袭:重重包裹。指郑重珍藏。 〔6〕七出:出自《孔子家语·本命解》:“妇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者: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妒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盗窃者。”古代遗弃妻子的七种条款。 〔7〕《郁离子》:明代刘伯温著。 凡人于极得意、极失意时,能检点言语,无过当之辞,其人之学问器量,必有大过人处。 欧阳文忠公出杜正献公〔1〕之门。欧阳和杜诗有曰:“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杜甚喜,一时传诵之。见《竹林诗话》。 予生平登山游览,只至半山,而不登其巅;入寺登塔,亦止于一二层,而不蹑其顶。盖身体羸弱,不敢为竭力事。且承先人训,时存知足之心,切凛〔2〕高危之戒也。不意中年,受国家厚恩,官阶荣显,超轶等伦,尝清夜自思,汗流浃背。叹曰:竟造浮图绝顶,高出云表矣!是岂予之初心哉。 “乐道人之善”,“恶称人之恶”,皆出于《论语》,可作书室对联,触目警心也。 明儒吕叔简〔3〕先生坤曰:“家人之害,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尤莫大于婢子造言〔4〕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5〕而丈夫信之。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又曰:“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此二段语虽浅近,实居家之药石也。 注释 〔1〕杜正献公:杜衍,字世昌。北宋初年大臣。 〔2〕凛:畏惧。 〔3〕吕叔简:吕坤,字叔简,号心吾。明代万历年间进士,明末大儒。 〔4〕造言:制造谣言。 〔5〕附会:附和。 吕叔简曰:“做官都是苦事,为官原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圣贤胼手胝足〔1〕,劳心焦思,惟天下之安而后乐;众人快欲适情,身尊家润,惟富贵之得而后乐。”予爱其语,书一通于座右。 宋有日应百篇科,则一日作诗百首也。太宗〔2〕时,得赵国昌一人,然止成数十首,率无可观。帝命赐及第,后无继者。 明人《万历野获编》〔3〕云:“正德〔4〕三年戊辰科场届期,司天者言:‘荧惑守,文昌不移,闱中应为之备。’甫毕末场,火发于内,力救乃止,遂促出榜,期以二月二十七日揭晓。才毕事而至公堂被烬,星占之验如此。”又曰:“嘉靖〔5〕丙辰、巳未二科,不选庶常。至壬戌,已定议(选馆),至期诸进士入内候试。内阁拟题,进呈御览。久之,御札批曰:‘今年且罢。’盖诸进士贷金于中贵,以赂首揆分宜〔6〕,为其同侪密奏,故降旨中辍〔7〕耳。” 注释 〔1〕胼(pián)手胝(zhī)足:手掌和脚底都磨出了老茧。指极其辛劳。 〔2〕太宗:指宋太宗赵光义,北宋第二位皇帝。 〔3〕《万历野获编》:明代沈德符作。该书主要记载万历年间事情,取材广泛。万历,神宗朱翊钧的年号。 〔4〕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 〔5〕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 〔6〕“盖诸进士”句:中贵,有权势的太监。首揆,明代的内阁首辅。分宜,严嵩乃江西分宜人,世人多以“分宜”代称。 〔7〕中辍:中止。 偶见明人记载,以人臣一典文衡〔1〕者,为遭逢之盛事。永乐〔2〕正统间,钱侍郎习礼三为会试同考官,两主乡试,三充廷试读卷官。又刘文靖健再主两京乡试,四为会试同考官,一主会试,六充廷试读卷官。李文正东阳再主两京乡试,两为会试同考官,两主会试,八充廷试读卷官。杨文敏荣一典京畿乡试,九为廷试读卷官。胡忠安瀅十知贡举。士林皆传为美谈。 余自通籍以来,康熙丙戌、壬辰、乙未〔3〕三科,为会试同考官。雍正癸卯,主顺天乡试。雍正癸卯、甲辰〔4〕,乾隆丁巳〔5〕,三主会试。康熙辛丑,雍正癸卯、甲辰、丁未、庚戌,乾隆壬戌〔6〕,六充廷试读卷官。其余廷试诸年,皆以弟子与试,引例回避。惟雍正癸卯年,胞弟廷瑑,堂弟廷珩,侄子若涵,同登甲榜,廷试时,余不应读卷,蒙世宗宪皇帝特降谕旨,破格简用,尤异数中之罕见者。 注释 〔1〕文衡:评判科举考试文章以取士。 〔2〕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正统:明英宗朱祁镇年号。 〔3〕康熙丙戌、壬辰、乙未:1706年、1712年、1715年。 〔4〕雍正癸卯、甲辰:1723年、1724年。 〔5〕乾隆丁巳:1737年。 〔6〕康熙辛丑,雍正癸卯、甲辰、丁未、庚戌,乾隆壬戌:1721年、1723年、1724年、1727年、1730年、1742年。 董华亭宗伯〔1〕曰:“结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余曰:此长厚之言也!凡人居官理事,旌别淑慝〔2〕,乃其本职。人不能有善而无恶,则我不能有赏而无罚,即不能有感而无怨矣!乡愿之事,势不能为。如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齿无怨言;诸葛武侯废廖立为民,徙之汶山,武侯薨,立泣曰:“吾终为左祍矣。”如伯氏、廖立者,皆公平居心之贤人也。彼世俗之人,小不如己意,则衔之终身矣,若欲释怨非,枉道废法,其何以哉? 山东曹县吕道人,不知其年,问之亦不以实告,大约在百龄内外。善养生修炼之术,鹤发童颜,步履矍铄〔3〕。终日不食亦不饥,顶心出香气,如麝檀〔4〕硫磺然,此予亲见者。以针砭〔5〕为人疗病,辄效〔6〕。赠以财物不受,曰:“天下之物,那一件是我的!”人曰:“聊以表吾心耳!”答曰:“天下之物,那一件是你的!”此二语,予最爱之,可以警觉天下之贪取妄求而不知止足者。 凡人度量广大,不嫉妒,不猜疑,乃己身享福之相,于人无所损益也。纵生性不能如此,亦当勉强而行之。彼幸灾乐祸之人,不过自成其薄福之相耳,于人又何损乎?不可不发深省。 明嘉靖自十三年乙未馆选〔7〕之后,遇丑未则选,遇辰戌则停,终世宗之朝。三十余年,遂为故事〔8〕。其后丙辰、己未、壬戌,连三科不选,至乙丑始复考。而穆宗〔9〕御极二年为戊辰,以龙飞首科〔10〕,特选三十人。至万历〔11〕二年,虽首科亦不选矣。此后庚辰亦如之。至丙戌,次揆〔12〕王太仓建议,始复每科馆选之例,盖自张永嘉〔13〕丙戌摧残以来,至是恰一周天,亦固运会〔14〕使然也。此载之《万历野获编》者。 注释 〔1〕董华亭宗伯:董其昌,字玄宰,别号香光居士,著名书画大家。万历年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别称“大宗伯”。 〔2〕旌别淑慝:辨别善恶。 〔3〕矍铄:形容老人目光炯炯、精神健旺。 〔4〕麝檀:麝香和檀香。 〔5〕针砭:古代的一种针刺疗法。砭是古代治病的石头针。 〔6〕辄效:即刻见效。 〔7〕馆选:明清翰林院人员在当年新晋进士中选任馆职,称为馆选。 〔8〕故事:先例,成例。 〔9〕穆宗:明隆庆皇帝,嘉靖皇帝之子。 〔10〕龙飞首科:新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科举考试选士科目。 〔11〕万历:明神宗年号。 〔12〕次揆:明代内阁次辅。 〔13〕张永嘉:即张璁,明代永嘉人,正德年间进士,位至华盖殿大学士,明嘉靖时期重臣。 〔14〕运会:机运。 《宋史·王文正公〔1〕传》曰:“旦专称寇准〔2〕,而准数短旦。帝以语旦,旦曰:‘理固当然,臣在相位久,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帝以是愈贤旦。后准以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3〕。入谢曰:‘非陛下知臣,安能至此。’帝具道旦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予曰:文正公之圣德固已,然古今来与此相类者,未尝无之。惟遇莱公〔4〕其人,斯不负文正之盛德,而成史册之美谈矣!苟非其人则湮没而不彰者,岂少哉! 偶因奏事,小憩内监直房〔5〕。见壁间有祝枝山墨刻曰〔6〕:“喜传语者,不可与语;好议事者,不可图事。”余叹曰:“此阅历之言也。”归语儿辈识之。 注释 〔1〕王文正公:即王旦,宋代太平兴国年间进士,宋真宗时期官知枢密院。 〔2〕称寇准:寇准,宋真宗时大臣,主张对辽国主战。称,称赞。 〔3〕同平章事:宋代宰相。 〔4〕寇莱公:即寇准。 〔5〕内监直房:太监值班之处所。 〔6〕祝枝山:祝允明,明代书法家。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明朝名器〔1〕之滥,始于武宗、世宗〔2〕。武宗宠用伶人臧贤〔3〕,至赐一等服。世宗加恩道士,如邵元节、陶仲文、徐可成、蒋守约等,皆赐至礼部尚书衔。又宪宗〔4〕时,有太常卿顾玒者,自陈显灵宫奉祀香火年久,今妻王氏病故,乞赐祭葬,竟许之。是道士之横,成化时已然矣。世宗末年,土木繁兴而期限迫急,不逾时刻。木匠徐杲以一人筹算经营,操斤指示,俄倾即出,而斫材长短大小,不爽锱铢〔5〕,大工两三月告竣。世宗眷注优异,加尚书衔,并赐金吾世荫,亦往事之罕见者。至唐庄宗入梁〔6〕,以伶人陈俊为景州刺史,王衍在蜀,以乐工严旭为蓬州刺史,尤为稗政矣〔7〕。 吾乡左忠毅公举乡试,谒本房〔8〕陈公大绶。陈勉以树立,却红柬〔9〕不受。谓曰:“今日行事节俭,即异日做官清。不就此站定脚跟,后难措手。”呜呼,“不矜细行,终累大德。”〔10〕前辈之谨小慎微如此,彼后生小子,生富贵之家,染纨绔〔11〕之习,何足以知之? 注释 〔1〕名器:官员名号和车服仪制。 〔2〕武宗、世宗:明武宗正德皇帝、明世宗嘉靖皇帝。 〔3〕伶人臧贤:戏剧、歌舞艺人。 〔4〕宪宗:明宪宗成化皇帝。 〔5〕不爽锱铢:丝毫没有差错。 〔6〕唐庄宗入梁:后唐君王李存勖灭后梁。 〔7〕稗政:混乱的政策。 〔8〕本房:明清科举考试乡试、会试考官分房批阅考卷,称考官所在的那一房为本房。 〔9〕红柬:红色的帖子。用以介绍自己身份。 〔10〕“不矜细行”句:出自《尚书·旅獒》。 〔11〕纨绔:用细绢做的裤子。泛指富家子弟穿的华美衣着。后借指富家子弟。 姚端恪公曰:“夫子云:‘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1〕圣人不轻下此等语。”予曰:“老而不死,是为贼。”〔2〕亦《论语》中所仅见者,学者当悉心理会之。 朱子曰:“《口铭》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此语人人知之。且病与祸人人所恶也!而能致谨于入口出口之际者,盖寡。则能忍之难也。《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3〕武王《书铭》曰:“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昔人诗曰:“忍过事堪喜。”忍之时义大矣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4〕吾愿购求古玩者,深思此语。 自有书契以来,以一书贯串古今,包罗万象,未有如我朝《古今图书集成》〔5〕者。是书也,康熙年间,圣祖仁皇帝广命儒臣,宏开书局,搜罗经史、诸子百家,别类分门,自天象地舆,明伦博物,理学经济,以至昆虫草木之微,无不备具。诚册府之钜观〔6〕,为群书之渊海,历十有余年而未就。世宗宪皇帝复诏虞山蒋文肃,督率在馆诸臣,重加编校,正其伪讹,补其阙略,经三载而始厘定成书。图绘精详,考定切当。御制序文弁其首,以内府铜字联缀成版。计印六十余部,未有刻本也。比时玉蒙恩颁赐一部。雍正十年,给假南归,又赐一部。另织造送至桐城,收藏于家。其书为编有六;为典三十有二;为部六千一百有九;为卷一万;装订为五千本,汇为五百一十套,外目录二套计二十本。实古今未有之奇书!宇内读书人求一见不可得,而玉竟得两部以贻子孙,亦古今未有之幸事也!自明时有《永乐大典》〔7〕一书,乃姚广孝、解缙、王景等,督率一时博洽淹雅之儒,殚力编摩。书成,凡二万二千九百余卷,共一万一千九十五本,藏之秘阁。此书体例,按《洪武正韵》〔8〕排比成帙,以多为尚,非有剪裁厘正之功,当时即有讥其冗滥者。以《古今图书集成》较之,有霄壤之别矣!此书原贮皇史宬〔9〕,雍正年间,移至翰林院。予掌院事,因得寓目焉。书乃写本,字画端楷,装饰工致,纸墨皆发古香。明世宗当日酷嗜之,旃夏乙览〔10〕,必有数十帙在案头。一日大内火灾,世宗夜三四传旨移出,始得无恙。后命重录一部,以备不虞〔11〕。此见之明人记载者。 注释 〔1〕“至于犬马”句:出自《论语·为政》。 〔2〕“老而不死”句:出自《论语·宪问》。 〔3〕“必有忍”句:出自《尚书·君陈》。 〔4〕“匹夫无罪”句:出自《左传·桓公十年》。 〔5〕《古今图书集成》:清代康熙年间陈梦雷等编修。我国现存最大的类书。 〔6〕册府之钜观:册府,古代帝王藏书之地。钜观,宏伟。 〔7〕《永乐大典》:我国最大的一部类书。明成祖时期由解缙主持编修而成。 〔8〕《洪武正韵》:韵书名。明代洪武年间乐少凤、宋濂等编撰。 〔9〕皇史宬(chéng):明代宫廷中收藏典籍和档案的地方。宬,藏书室。 〔10〕旃(zhān)夏乙览:旃夏,夏通“厦”,帝王读书之所。皇帝阅览文书称为乙览。 〔11〕不虞:预料不到的事情。 胥吏〔1〕作奸,自古有之,然除之亦殊不易。予初为吏部侍郎时,访知有巨蠹张姓者,舞文弄法,人受其毒,呼为张老虎。其人却有为恶之才,僚属皆信用而庇护之。予出其不意,宣言于众,令所司重责递还原籍。比时颇有营救者,予不听。及归寓,则知交中致书为之解免者,接踵至矣。予答曰:“既已出示,难于中止。”次日入朝,有相契数人,向予称快。曰:“君竟有伏虎力耶!”又一日,在部批阅文书,司官持一文来,曰“此文内,元氏县误写先民县,当驳问该抚。”予笑曰:“不必问该抚,但问汝司书吏〔2〕便知之。”司官请问故,予曰:“若先民写元氏,则系外省之错。今元氏写先民,不过书吏一举笔之劳,略添笔画,为需索钱财计耳!汝何不悟耶?”司官恍然,将书吏责而逐之。 明神宗时,孙公丕扬为太宰〔3〕。患内廷〔4〕要人请托,难于从违。于大选外官,立为掣签之法〔5〕。一时舆论以为公。而讥之者则以为铨衡重地,一吏人为之足矣,何必太宰。余曰:“进退人才,果能至公至当,自无暗中摸索之理。苟不其然,则掣签亦救时之策,未可以为非。”故至今相沿不改也。 偶读明人《谷山于文定笔麈》〔6〕,有曰:“求治不可太速;疾恶不可太严;革弊不可太尽;用人不可太骤;听言不可太轻;处己不可太峻。”予持此论久矣。不意前人已先我言之,为之一快。 注释 〔1〕胥吏:明清官府中的小官吏。 〔2〕书吏:为官员抄录文书的小官。 〔3〕太宰:明清时代指吏部尚书。 〔4〕内廷:宫廷之内。 〔5〕掣签之法:抽签。 〔6〕《谷山于文定笔麈》:明代于慎行著,书中多记录明代政事。 《周礼·大司徒》〔1〕:“以乡八刑纠万民。”造言之刑,次于不孝不悌。古圣人之立法如此其严,而《青蝇》、“贝锦”之诗〔2〕,又何如之痛恨切骨也。后世风俗日漓,人心益薄,造言之人,比比皆是。诛之不可胜诛,漏网者既多,而此辈益无忌惮矣!然余五十年来,留心默识,彼语言不实之辈,一时可以欺世,而究竟飘荡终身。凤鉴书〔3〕所谓“到老终无结果也”。若怀私挟怨,捏造蜚语〔4〕,害人名节身家者,厥后〔5〕必有恶报。以予所见,屈指而数,未可以为天道渺茫,在可知不可知之间也。 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6〕,门人请授梓〔7〕。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呜呼!古人之虚怀若谷。今之学者,偶有著作甫脱稿,而即付剞劂〔8〕,亦知古贤人之用心否耶? 放翁诗曰:“志士栖山恐不深,人知先已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此诗虽云翻案,却是确论。至今思之,许由之洗耳,子陵之共卧,未免蛇足。三复兹篇,想见此老胸中,天空海阔,气象高人数百等。若巢、许、子陵〔9〕有知,未必不莞尔而笑,以为实获我心也。 注释 〔1〕《周礼》:原名《周官》。西汉末年列为经,为古文儒家重要经典。 〔2〕《青蝇》、“贝锦”之诗:指《诗经·小雅·青蝇》和《诗经·小雅·巷伯》。 〔3〕凤鉴书:关于相面的书。 〔4〕捏造蜚语:制造谣言。 〔5〕厥后:以后。 〔6〕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指北宋大儒程颐晚年作成《周易程氏传》。 〔7〕授梓:交付印刻。 〔8〕剞劂(jí jué):刻镂的工具,指雕版,刻书。 〔9〕巢、许、子陵:巢、许,指巢父和许由,尧舜时代隐士,不接受尧的让位。子陵指严光,字子陵,汉代人,少年与刘秀为同窗,后隐居而不受刘秀所予的官职。 魏叔子〔1〕曰:“予少禀憨直,多效忠于人而颇自好其文。凡书牍必录于稿。吾友彭躬庵〔2〕曰:‘人有听言而过己改者,子文幸传于世,则其过与之俱传。子不忍没一篇好文字,而忍令朋友已改之过千载常新乎?’予愧服汗下,此语与古人焚谏草〔3〕更自不同。”叔子集中载此一则,余展读再过,叹服躬安之箴规,可谓忠厚之至矣!以此施于朋友之间且不可,何况君父之前?有所敷陈,辄宣播于外,以博骨鲠之誉,是何异几谏父母而私以语人?自诩为直,自诩为孝,此何等肺肠耶? 余藏有恽香山〔4〕山水一幅,墨笔淡远,非近今人所及。香山自题曰:“画,贵曲,贵深,贵著笔于人所不见处;而又有于直中见曲者,于浅处见深者,于人所最见为人之所不能见者。石脾〔5〕入水即干,出水即湿。独活〔6〕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天下事不可以理求,上智乃能知道。”此数语,大有禅意。尝观古来文人墨士,未有不兼通禅学者。 孙退谷〔7〕宗伯《益有录》有曰:“孔明读书,略得大意。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皆其善读书处,非经生占毕〔8〕所能知。孔明自比管乐,谦词耳!杜少陵曰:‘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乃千古定论。”予向来管见如此,不意与退谷先生吻合。 注释 〔1〕魏叔子:即魏禧,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 〔2〕彭躬安:即彭士望,明末清初人,从事经世之学,清入关后,与魏禧隐居翠微峰。 〔3〕谏草:奏事的底稿。 〔4〕恽香山:即恽本初,明末清初画家。 〔5〕石脾:含有大量矿物质的咸水蒸发后凝结成的石状物质。 〔6〕独活:草名,又名羌活、独摇草,根可入药。 〔7〕孙退谷:即孙承泽,明末进士,后入仕清廷。 〔8〕占毕:诵读,指经学博士不通经义,直接将竹简上的文字诵读以教给学生。 武侯〔1〕《诫子书》曰:“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怠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2〕予尝以“静”字训子弟,今再益以“静以修身,学须静也”二语。其中义蕴〔3〕精微,非大有识见人不能领会。 柳诚悬〔4〕性晓音律,不好奏乐。人问之,答曰:“闻乐令人骄怠。”此一语耐人千日思。 东坡精于禅理,为古今文人之所罕见。即如《赤壁赋》有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此二句,释迦牟尼佛见之,亦应莞尔而笑。下文云:“自其变者而观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此则文人语气,佛家所不道。 贾长沙〔5〕一生学问经济〔6〕,具载《治安策》中。而太史公作传,只载其《吊屈原》《伤鵩鸟》二赋。古人用意当细思之,不可忽过。至于贾生之为人,则东坡所谓“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数语尽之矣。 注释 〔1〕武侯:三国时期诸葛亮,死后谥为忠武侯,后世称为武侯。 〔2〕理性:在此指调理性情。 〔3〕义蕴:指蕴含的道理。 〔4〕柳诚悬:即柳公权,唐代书法家。 〔5〕贾长沙:即贾谊,后谪为长江王太傅,世称“贾长沙”。汉代政治家、思想家。 〔6〕学问经济:经世致用之学。 今人于旧人著作,往往好为指摘〔1〕,以自夸其学问,其意盖欲求名也!不知指摘不当,转贻后人指摘之柄。似此者甚多,是求名而适以败名矣!又如注解古人之书,往往于不能解者强解之,究非古人之本意。夫子云:“多闻阙疑。〔2〕”奈何不以为法哉! 友人云:“君相造命〔3〕,此战国游说之士欺人语耳!富贵穷通,升沉得失,皆天为之,君相何能为哉!”予笑曰:“天又何能为哉!” 偶与僚友闲谈,佥〔4〕曰:“刻薄人不可为刑官。”余曰:“固〔5〕也。聪明人亦不可为刑官。”众徐思之以为然。 注释 〔1〕指摘:指挑古人书中的差错。 〔2〕“多闻阙疑”句:出自《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指把疑难问题留着暂时不做判断。 〔3〕造命:主宰命运。 〔4〕佥(qiān):皆、都。 〔5〕固:的确、确实。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吾人必深知孟子不得已之苦衷,方可以读《孟子》。不然,则书中可疑可议者,不可胜数矣。 坡公〔2〕《与滕达道书》曰:“近得筠州舍弟书,教以省事。若能省之又省,使终日无一语一事,则其中自有至乐,殆不可名。”坡公此意,予深知之,而无知所处之境不能行耳,言之惘然。 坡公《迩英进读故事八说》,其一则“张九龄不肯用张守珪、牛仙客”〔3〕事,古今来有执政之责者,不可不深思之。 注释 〔1〕“予岂好辩哉”句: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2〕坡公:苏东坡(苏轼)。 〔3〕张九龄不肯用张守珪、牛仙客:指唐玄宗时期大臣张九龄因不任用李林甫推荐的张守珪、牛仙客而被唐玄宗罢官。 明王弇州〔1〕纪父子得谥者,以为盛世;而三世得之,尤为仅见。惟余姚孙氏,第一世副都御使〔2〕,赠礼部尚书,谥忠烈(燧)。第二世南京礼部尚书〔3〕,赠太子少保,谥文恪(升)。第三世吏部尚书〔4〕,赠太子太保,谥清简。有明三百年,仅此一家耳! 明弘治〔5〕时,庶吉士薛格阁试〔6〕《中秋不见月》诗,考居第一。中一联云:“关山有恨空闻笛,乌雀无声倦倚楼。”一时传诵之,予亦爱其有逸致也。 苏子由〔7〕曰:“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卒穷以死。李翱〔8〕、韩退之皆极称之。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朱考亭曰:“李长吉诗巧。”二公之论若此,世之善学诗者,不可不知。 李义山〔9〕《马嵬驿》诗,古今来脍炙人口,余亦极爱之。但记二十余岁时,读结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微有不慊〔10〕于心,以为未免强弩之末,然未敢轻以语人也!及老年见胡苕溪〔11〕《诗话》以二语为浅近。不觉掩卷而笑,命儿辈识之。 注释 〔1〕王弇(yǎn)州:即王世贞,明代嘉靖年间进士,曾任南京刑部尚书;文学家。 〔2〕第一世副都御使:即孙燧,明代弘治年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河西右布政、右副都御使。 〔3〕第二世南京礼部尚书:指孙升,孙燧之子,明代嘉靖年间进士。 〔4〕第三世吏部尚书:指孙鑨,孙升之子,明代嘉靖年间进士。 〔5〕弘治:明孝宗朱祐樘年号。 〔6〕阁试:明代翰林院对庶吉士的考试。 〔7〕苏子由:即苏辙,字子由,北宋文学家。 〔8〕李翱:字习之。唐代文学家。 〔9〕李义山:即李商隐,唐代大诗人。 〔10〕慊(qiè):满足。 〔11〕胡苕溪:即胡仔,宋代人。曾任知县,后隐居。 沈佺期〔1〕诗:“岭外无寒食,春来不见饧〔2〕。”刘梦得〔3〕云:“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春来不见饧’,尝疑‘饧’字,因读《毛诗·郑笺》说吹箫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惟此注中有‘饧’字。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学常人率尔而道也。” 《桐江诗话》:“秦少游〔4〕《咏牵牛花》诗曰:‘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栏杆。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此少游汝南作教官时,于程文通会间席上所赋,真佳作也。咏物诗有澹永之味,不即不离,所以为佳。”曹松〔5〕诗曰:“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落樵渔。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刘贡父〔6〕诗曰:“自古边功缘底事,多因嬖倖欲封侯。不如直与黄金印,惜取沙场万髑髅〔7〕。”曹刘二诗,相为表里,读之而不动心者,非人情也。刘诗所云,古多有之,当以为儆戒。 黄山谷《题李伯时画〈严子陵钓滩〉诗》曰:“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任天社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本汲黯〔8〕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此句盖用此意也。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政在子陵钓竿上来耳。” 注释 〔1〕沈佺期:字云卿。唐代诗人。 〔2〕饧(xíng):麦芽或谷芽熬制的怡糖。 〔3〕刘梦得:刘禹锡,字梦得。唐代政治家、文学家、诗人。 〔4〕秦少游:宋代词人秦观。 〔5〕曹松:唐代诗人。 〔6〕刘贡父:即刘攽,北宋史学家,与司马光同修《资治通鉴》。 〔7〕髑(dú)髅:骷髅。 〔8〕汲黯:西汉景帝、武帝时期大臣。 邵康节诗曰:“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闲中日月长”人所知也,“静处乾坤大”则人或未知也。予一生好静,于此中颇有领会。奈此身牵〔1〕于职守,日在红尘扰攘中。常为设想曰:“若能改‘静处’为‘闹处’,则有进步矣!”惜乎其不能也。 明永乐时,清江俞行之〔2〕有能诗名,其《题清慎勤》句有曰:“夜门无客敢怀金,秋屋有情甘饮水。”一时传诵之,惜其不多见。 韦苏州〔3〕《滁州西涧》诗曰:“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寇莱公《春日登楼怀归》诗曰:“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是化七言一句为五言两句也。当捉笔时,或有意耶,抑无意耶!不能起古人而问之矣。 注释 〔1〕牵:指牵制、牵绊。 〔2〕俞行之:字文辅,江西清江人,明代著名书法家。 〔3〕韦苏州:即韦应物,唐代诗人。 司马温公〔1〕曰:“受人恩而不忍负者,其为子必孝,为臣必忠。”又曰:“言不可不重也。夫钟鼓叩之而后鸣,铿訇镗鎝〔2〕,人不以为异;若不叩自鸣,人孰不谓之妖耶?可以言而不言,犹之叩而不鸣也,亦为废钟鼓矣!”又《无为赞》曰:“治心以正,保躬以静;进退有义,得失有命;守道在己,功成在天。夫复何为?莫非自然?”此数则皆格言中之浅近可行者,当书之座右。惟是“受人恩而不忍负”一语,其中正自有道。当受恩之时,必审视其人,可受而后受之;若不可受而亦受,而时存不忍负之心,必至牵缠局蹐,身败名裂,载胥及溺〔3〕,不可不慎也。 温公曰:“人情苦厌其所有,羡其所不可得。未得则羡,已得则厌。厌而求新,则为恶无不至矣。”涑水此训,何切中人情至于此耶! 乾隆十一年四月,楚抚题报〔4〕:江夏县民汤云山,现享年一百四十岁。圣心嘉悦,于定例赏赐外,加赏帑金、文绮。又特赐“再阅古稀”四字,命尚书汪由敦书匾额,以旌人瑞〔5〕。诚史册罕闻之盛事也! 注释 〔1〕司马温公:即司马光,山西夏县涑水人,又称涑水。北宋名臣,史学家,编著《资治通鉴》。 〔2〕铿訇镗鎝:拟声词,形容钟鼓并作的声音。 〔3〕载胥及溺:出自《诗经·大雅·桑柔》,指相继沉没。 〔4〕楚抚题报:湖北巡抚奏报。 〔5〕人瑞:人间的吉祥之兆,亦称有德行的人或年寿特高者。 明人言方正学〔1〕之忠至矣!独惜其不死于金川,不守之初,宫中自焚之际,与周是修〔2〕为伍,斯忠成而不累其族也。余曰:此论固在情理中。然十族之祸,乃劫数使然,岂正学所能计及,人力所能趋避哉? 有客问予曰:“士大夫好言学问、经济,而往往失之偏,其为患孰甚?”予曰:学问失之偏,不过一胶柱鼓瑟〔3〕之人耳,其患在一己;若经济失之偏,苟得志,则民生吏治皆受其病,为患甚大,不可同日语也。然经济之偏,亦自学问之失来。 明人记载有曰:宪宗皇帝玉音微吃〔4〕,而临朝宣旨,则琅琅然如贯珠。后来许文穆国〔5〕头岑岑摇,遇进讲承旨,则屹然不动,出即复然。君相皆有异禀,非常理可测也! 方正学《题严子陵》诗曰:“敬贤当远色,治国须齐家。如何废郭后,宠此阴丽华。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奚足倚?羊裘〔6〕老子早见机,独向桐江钓烟水。”此诗思致绵邈,音节浏亮,乃吊古篇中之最佳者。 明时廷杖言官,实属稗政,至有毙于阙下〔7〕者,尤为残虐。其时直言敢谏之士,冒死陈词,三木囊头〔8〕,填尸牢户,亦所不恤,何有于杖?然其中矫伪立名者,忠爱本不出于至诚。或极论细故,或纷争门户,以致激怒受杖,而末流遂有以此为荣者。只以好名一念动于中,一二人倡之,因相习为固,然此最人心风俗之害。夫朝有直臣,奋扬风采,遇事敢言,至于亏体受辱,原非盛朝美事。若卖直沽名,戕父母之遗体,成国家之虐政,忠孝大节,两有所损。圣人所称“杀身成仁者”,固如是乎? 注释 〔1〕方正学:即方孝孺,明初儒学家,为建文帝时期重臣,后被明成祖诛灭十族。 〔2〕周是修:明代建文帝时期大臣,明成祖攻入南京时,他自尽尽忠。 〔3〕胶柱鼓瑟:用胶把柱粘住以后奏琴,柱不能移动,就无法调弦。比喻固执拘泥不知变通。 〔4〕玉音微吃:玉音,帝王的言语。微吃,有点口吃。 〔5〕许文穆国:许国,明代嘉靖年间进士,万历时官至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 〔6〕羊裘:汉代严光在其同窗刘秀成为皇帝时,隐居不仕,披羊裘在湖边垂钓,后用此称指隐士。 〔7〕阙下:宫阙之下。 〔8〕三木囊头:酷刑。三木,古代加在颈、手、足上的刑具。囊头,以物蒙盖头部。 [book_title]卷四 明万历朝,张江陵〔1〕当国时,迎其母赵太夫人入京。将渡黄河,先忧之,私谓奴婢曰:“如此洪流,得无艰于涉乎?”语传于外,其诇〔2〕察者已报守土官〔3〕。复禀曰:“过河尚未有期,临时当再报。”既而寂然。渐近都下,太夫人问:“何不渡河?”其下对曰:“赐问不数日,即过黄河矣!”盖预于河之南北,以舟相钩连,填土于上,插柳于两旁,舟行其间如陂塘,然太夫人不知也。其声势赫赫类如此。又相传江陵教子甚严,不特督抚及边帅不许通书问,即京师要津,亦不敢往还者。其家人子〔4〕尤楚滨最用事。有一都给事李选,云南人,江陵所取士也。娶楚滨之妾妹为侧室,因而修僚婿〔5〕之礼。一日江陵知之,呼楚滨,挞之数十,斥给事不许再见。告冢宰出之外为江西参政。江陵当震主时,而顾惜名义乃尔。予故并录之,使知瑕瑜不相掩也。 注释 〔1〕张江陵:明代万历时内阁首辅张居正,湖北江陵人,故称。 〔2〕诇(xiòng):侦探。 〔3〕守土官:地方官。 〔4〕家人子:指张居正的管家。 〔5〕僚婿:连襟,姊妹的丈夫的互称。 萧琛〔1〕与梁武帝有旧,仕梁为尚书侍中。一日,预御筵〔2〕,醉伏几上。帝以栆〔3〕投琛,琛取栗掷上,正中面,御史在坐。帝动色曰:“此中有人,不得如此!”不得如此,岂有说耶?琛曰:“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报陛下以战栗。”此事见之《梁书》。语虽诙谐,然识之亦可为清谈之助。 《开元遗事》〔4〕载唐明皇在便殿,甚思姚崇〔5〕论时务。七月十五日,苦雨不止,泥泞盈尺。上令待制〔6〕者抬步辇召学士来。时姚崇为翰长〔7〕,中外荣之。 元主语王恂〔8〕以守心之道。恂曰:“尝闻许衡言人心犹印版。然版本不差,虽摹千万纸,皆不差;本既差矣,摹之于纸,无不差。”元主曰:“善!” 柳公权有数十银杯,贮之笥中,为奴海鸥儿所窃。柳问之,海鸥云:“不测其所亡。”柳笑曰:“银杯羽化〔9〕耳!” 荀子曰:“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 注释 〔1〕萧琛:梁武帝故交,官至平西长史、江夏太守。 〔2〕预御筵:预,参与。御筵,皇帝办的酒席。 〔3〕栆:同“枣”。 〔4〕《开元遗事》:五代王仁裕撰,书中记载唐玄宗(唐明皇)时期的事情。 〔5〕姚崇:唐玄宗时期宰相。 〔6〕待制:等待诏命。 〔7〕翰长:翰林院主事者。 〔8〕元主语王恂:元主,元世祖忽必烈。王恂,精通历法,元世祖命其为太子赞善,后与郭守敬定《授时历》。 〔9〕羽化:飞升成仙。 唐中宗〔1〕尝召宰相苏瓌〔2〕、李峤子进见。二子皆童年,上近抚摩之,语二子曰:“尔自忆所读书可奏者,为吾言之。”瓌子应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3〕。”峤子曰:“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4〕。”上曰:“苏瓌有子,李峤无儿。”此见之《松窗杂录》〔5〕者。由今观之,二子之优劣,相去霄壤矣。 《万历野获编》曰:“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6〕,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宋时淳化〔7〕二年闰二月,太宗下令开封府,凡坊市有赌博者,俱处斩。邻比匿不闻者,同罪。此法至善。盖人情畏死,自然止息。洪武〔8〕二十二年奉旨:学唱的割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犯者必如法施行。今赌博者,亦当加以肉刑,如太祖初制,解其腕可也。”赌博之为害,不可悉数,故前人恨之切骨,非好为此过激之论也。先公于赌具中最恶马吊〔9〕,谓其有巧思,聪明之人一入其中,即迷惑而不知返也。曾刻一印章,曰:“马吊淫巧,众恶之门;纸牌入手,非吾子孙。”时先公官京师,玉居里门,命于写家禀时,用此印章于楮尾,触目警心。玉谨受教,终身未尝习此。今年七十有五矣,吾知免,夫愿吾子孙共守之也。 注释 〔1〕唐中宗:唐高宗之子李显。武则天后,他即位,恢复唐国号。 〔2〕瓌(guī):同“瑰”。 〔3〕“木从绳则则正”句:出自《尚书·说命上》。 〔4〕“斫朝涉之胫”句:出自《尚书·秦誓下》。 〔5〕《松窗杂录》:唐代李浚撰,主要记录唐玄宗时候事情。 〔6〕穿窬(yú):翻墙,指盗贼。 〔7〕淳化:宋太宗年号。 〔8〕洪武:明太祖年号。 〔9〕马吊:一种赌具。因其局有四门,如马有四足,故称。 前明典史、驿丞〔1〕等俱准与乡会试。宣德八年〔2〕癸丑,曹鼐以太和典史登状元。正统四年〔3〕己未五十九名李郁,则系江西丰城县承差。成化十四年〔4〕戊戌一百五十三名谭襄,则山东东阿县驿丞。正统壬戌〔5〕一百二十一名郑温,则直隶松陵驿驿丞。皆见《野获编》。 东坡《与兄子明书》曰:“老兄嫂团坐火垆头〔6〕,环列儿女。坟墓咫尺,亲眷满目,便是人间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羡?”又曰:“吾兄弟俱老,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足供吾家乐事也。”读苏公此数语,觉家庭友爱至情,溢于笔墨间。然非至诚质朴,浑然天理,不能知此乐,亦不能为此言也! 吾乡左忠毅公〔7〕,以忠直遭魏阉之祸〔8〕,被逮入都。路过山东峄县,县有隐士米季子,相传有前知之学。左公弟〔9〕潜往访之。米季子望见怃然曰:“汝兄可怜,杨二哥大洪也可怜。”徐屏人〔10〕语曰:“汝兄忠孝,不宜死非命。然得罪权臣,死不救矣!”又问:“同难数人,有一免否?”曰:“个个不免!”后果不爽〔11〕。 注释 〔1〕典史、驿丞:典史,明代知县的属官。驿丞,各地主管邮政的小官。 〔2〕宣德八年:宣德,明宣宗时期年号,1433年。 〔3〕正统四年:正统,明英宗时期年号,1439年。 〔4〕成化十四年:成化,明宪宗时期年号,1478年。 〔5〕正统壬戌:正统,明英宗时期年号,1442年。 〔6〕垆头:安放酒瓮的土台。 〔7〕左忠毅公:左光斗,万历年间进士、大臣,后为魏忠贤所害。 〔8〕魏阉之祸:指明末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秉持朝政,残害忠良。 〔9〕左公弟:左光先,左光斗的弟弟,明天启年间举人,清入关后隐居。 〔10〕屏人:让别人回避。 〔11〕不爽:无差错。 明万历甲辰〔1〕科,山阴朱大学士赓〔2〕主会试,首题《不知命》一章。入闱时,朱与同人曰:“此题必三段,平做不失题貌,方可抡元〔3〕。若违式,即佳卷亦难前列。”同人皆以为然。既揭晓,则元卷〔4〕殊不然。有人乘间问之:“公遴选榜首,何以竟违初意?”朱惊起取卷读之,叹曰:“我翻阅时,竟不觉也。”由此观之,可知功名有定数。体物不可遗者,鬼神也。为主司者,欲定一文章体式而不能自主,况取舍高下之间乎?予屡司衡文之柄,闱中情事往往如此,益信朱公之事不谬也。 我朝自世祖章皇帝甲申定鼎燕京〔5〕,迄于今一百有三年矣。汉人之为大学士者,几四十人。其间居官之久暂不一。或数年,或数十年。如先文端公则三年耳。其中最久者,无如高阳李公〔6〕,在任二十七年,其次则廷玉。于雍正三年乙巳七月,蒙恩入政府,屈指今岁丙寅,二十二年矣。自知才识短浅,不能有所建树,而承乏最久,竟居高阳之次。今年七十有五,衰颓日甚,益不能支,屡次陈情,未蒙俞允〔7〕。其惟惭惶愧悚,岂笔墨所能宣述万一耶! 注释 〔1〕万历甲辰:明神宗时期,即1604年。 〔2〕朱大学士赓:朱赓,隆庆年间进士。万历后期独当国政,朝政废弛。 〔3〕抡元:夺魁。 〔4〕元卷:科举考试获得第一名的卷子。 〔5〕世祖章皇帝甲申定鼎燕京:指顺治皇帝1644年入主北京。 〔6〕高阳李公:即李霨,顺治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保和殿大学士。 〔7〕俞允:即允诺,多用于君主。 张江陵在位时,有人赠对联曰:“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江陵欣然悬之厅事。先是徐华亭〔1〕罢相归,其堂联云:“庭训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国恩未报,归来犹抱惭惶。”又叶福清〔2〕堂联曰:“但将药裹供衰病,未有涓埃答圣朝。”此皆二公自题,觉谦抑之风可想也。 荆州公安县人刘珠,故与张江陵封翁〔3〕同为诸生,相友善。江陵主会试,刘始登第,则年已古稀矣。江陵庆五旬,刘祝以诗,中一联曰:“欲知座主山齐寿,但看门生雪满头。”江陵为一解颐。 明万历时,京师正阳门楼毁于火。内监与工部议重建。内监屈指云:“当用银十三万。”营缮司郎中张嘉言怒曰:“此楼在民间,当费三千金。今天家举事,不可同众,不过加倍六千金耳。”诸大珰〔4〕忿极,欲奋拳殴之,时监督科道在列,无一字剖析。次年大计,张竟以不谨被斥。后箭楼成,报销银三万两。盖明时工程之浮冒,动辄数十倍,尽归貂珰之私囊,而朝臣无有敢言者。今观近京诸处,前明内监平日不著名者,亦造一坟建一寺,穷极壮丽。或费数万金,或十数万金,过于公侯家。自非侵冒国帑,剥削民膏,何以饶与赀财若此哉? 注释 〔1〕徐华亭:即徐阶,嘉靖年间进士,官至内阁首辅。 〔2〕叶福清:即叶向高,万历年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 〔3〕封翁:因儿子显贵而受到封号。指张居正的父亲。 〔4〕大珰(dāng):大宦官。珰,本为古代妇女戴在耳垂上的装饰品,汉代宦官饰于帽子,后借指宦官。 明怀宗〔1〕在位十七年,所用大学士至五十人之多。诚所谓“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国事”〔2〕尚可问哉? 魏怀溪〔3〕先生曰:“有不可知之天道,无不可知之人事。”吾人能体会此二语,为圣为贤不难矣! 朱文公〔4〕《与徐赓载书》曰:“放翁诗,读之爽然,近代惟见此人为有诗人之风致。如此篇,初不见其著意用力处,而语意超然,自是不凡。近报又已去国,不知所坐何事?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诗,罚令不得做好官也!”放翁诗为考亭所推重如此,予常读考亭诗,大雅从容温柔敦厚,不事雕饰,蕴藉天然,字字从性情中来,是以与放翁有水乳之合。世人但知陆诗之妙,而不知朱诗之妙,岂非所谓“逸少〔5〕文章字掩将”耶! 荆州张江陵故宅,有人题诗云:“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此语论江陵最为切当,惜不传其姓氏。 注释 〔1〕明怀宗:明代崇祯皇帝朱由检,在位十七年,明灭亡。 〔2〕“昔者所进”句: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之也”。 〔3〕魏怀溪:即魏象枢,清代康熙年间大臣,官至刑部尚书。 〔4〕朱文公:南宋大儒朱熹。 〔5〕逸少:王羲之,字逸少。 《书》曰:“政贵有恒〔1〕。”昔人云:“利不什不变法;害不什不易制〔2〕。”此有恒之说也。予幼时读张君曾裕《居之无倦制艺》有曰:“古今无甚全之利,持之数十年而不变,即为苍生之福矣!古今亦无甚速之害,行之不数年而即变,即为黎庶之忧矣。”此数语可为“有恒”注解。尝读《李文靖〔3〕传》,公尝言:“某居重位,实无补万一。独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惟此少以报国耳。朝廷防制纤悉备具,或徇所请施行一事,即所伤多矣。”文靖此言乃名臣不磨之论。予蒙恩备员政府二十三年矣,不敢轻议更张一事。盖国家立一政,凡几经区划而后定为章程。若再行之一二十年,则人情已便,但觉其相安,不见其烦苦矣!此“不愆不忘,率由旧章”〔4〕,所以垂训于千古也。彼才高意广者,往往矜奇立异,以为建白。万一见诸施行,其中种种阂碍,不可枚举。或数年而报罢,或十数年而报罢。其未罢之先,闾阎〔5〕之受其累不少矣,可不慎哉! 明孝宗时,刘忠宣公大夏〔6〕为兵部尚书。戴恭简公珊〔7〕为左都御史。一日奏对毕,上令中使〔8〕出白金二笏以赐,且面谕曰:“卿等将去买茶果用。朕闻朝觐日,文官避嫌,有闭户不与人接者。如卿等虽开门延客,谁复有以贿赂通也。朕知卿等故有是赐。”且命不必朝谢,恐公卿知之,未免各怀愧耻也。玉蒙世宗皇帝擢用正卿,旋登政府。十数年间,六赐帑金。每赐辄以万计。历稽史册,大臣拜赐未有如此之优渥者,玉惶恐恳辞。上谕云:“汝父清白传家,中外所知。汝遵守家训,屏绝馈遗。今侍朕左右,夙夜在公,何暇计及家事。朕不忍令汝以珠桂〔9〕萦心也。此一辞大非君臣一体之谊矣!”玉遂不敢再渎。 注释 〔1〕政贵有恒:出自《尚书·毕命》。 〔2〕“利不什”句:什,十倍。大意是如果不能带来更多的利益,就不要变法,如果没有十足的危害,就不必改制。 〔3〕李文靖:宋代名臣李沆,谥文靖。 〔4〕“不愆不忘”句:出自《诗经·大雅·假乐》。 〔5〕闾阎:里巷的门,泛指民间。 〔6〕刘忠宣公大夏:刘大夏,明中期名臣。官至兵部尚书。 〔7〕戴恭简公珊:戴珊,字建珍,谥文简,明中期名臣。官至左都御使。 〔8〕中使:宦官。 〔9〕珍桂:米如珠,薪(柴禾)如桂,极言物价上涨。 渊明《责子》诗曰:“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杜子美《遣兴》诗曰:“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士岂自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之贬渊明,盖正论也。独山谷〔1〕云:“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以愁叹见于诗耳。”余谓山谷此言得乎情理之正。渊明襟怀旷达,高出尘壒〔2〕之表。大抵诸郎皆中人之资,期望甚切,稍不满意,遂作贬词耳。况雍端年甫十三,通子方九龄,过庭之训〔3〕尚浅,未可遽以不肖目之也。 东坡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非秦人不死者也。”坡公此论甚确。余观古今来,前人偶为新奇之说,后人往往乐为附会,如身亲见之者,正复不少。东坡著眼全在“先世”二字,予细味《记》〔4〕曰:“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所谓“邑人者”皆是隐者流。或十数家,或数十家,同心肥遁〔5〕,长子孙于其中。日渐蕃衍,遂为世业。若谓同避乱之人皆不死,一时安得许多神仙耶? 王荆公〔6〕《钟山官床与客夜坐》诗曰:“残生伤性老耽书,年少东来复起予。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苏东坡《宿余杭山寺》诗曰:“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欹枕对残缸。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对萧萧雪打窗。”《冷斋夜话》〔7〕云:“山谷尝言:‘天下清景,初不择贵贱、贤愚而与之。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观荆公《钟山夜坐》诗与东坡《宿余杭山寺》诗,则山谷之言为确论也。”余谓天下清景,无在不有,但能领会,则似专为我辈设矣!此从道义中来,不可强也。 注释 〔1〕山谷:指黄庭坚,北宋文学家。 〔2〕壒(ài):尘埃。 〔3〕过庭之训:孔鲤过庭,孔子教诲之。 〔4〕《记》:指《桃花源记》,晋陶渊明所作。 〔5〕肥遁:隐居。 〔6〕王荆公:北宋名臣王安石,北宋神宗时主持变法。 〔7〕《冷斋夜话》:宋代释惠洪作。书中记录其见闻和诗论。 明朱忠壮公之冯〔1〕,字乐三,大兴人。平日以理学自砺,官至宣府巡抚。李自成陷大同,以身殉国。其所著《在疚记》一卷,语多精义。新成王公,采数条载《池北偶谈》中,余见而服膺,因手录于左:“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即是仕止久速。”“古之人修身见于世,非诚不能。诚则贯微,显通天人。一世不尽见,百世必有见者。”“圣人之死,还之太虚,贤人即不能无物,而况众人乎?”“实变气质,方是修身。”“士憎兹多口,则何以故?曰:持介行者不周世缘〔2〕,务独立者不协众志。小人相仇,同类相忌。一人扇谤,百人吠声。予尝身试其苦者,数矣!故君子观人,则众恶必察,自修惟正己而不求于人。待小人尤宜宽,乃君子之有容。不然,反欲小人容我哉?”“中者不落一物,庸者不遗一物。”“随事无私,皆可尽性至命,而忠孝其大者。”“平日操持非实试之当境,决难自信。”“隐恶扬善,圣人也;好善恶恶,贤人也;分别善恶无当者,庸人也;颠倒善恶,以快其谗谤者,小人也。”“赴大机者速断,成大功者善藏。”“同时中庸,而君子小人之别,微矣哉!” 予少时,夜卧难于成寐,既寐之后,一闻声息即醒。先兄宫詹公〔3〕授以引睡之法:背读上《论语》数页或十数页,使心有所寄。予试之果然。后推广其意,诵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钱考工〔4〕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或陆放翁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皆古人潇洒闲适之句。神游其境,往往睡去。盖心不可有著,又不可一无所著也,理固如此! 注释 〔1〕明朱忠壮公之冯:朱之冯,明代天启年间进士。崇祯时为宣府巡抚,后李自成攻打宣府,因官兵迎降,朱之冯自缢。 〔2〕持介行者不周世缘:介行,孤高的操守。不周世缘,不合俗缘。 〔3〕先兄宫詹公:指张英长子、张廷玉的兄长张廷瓒。 〔4〕钱考工:即钱起,字仲文,唐代诗人,为大历十才子之一。 明华亭〔1〕县有民某,其母再醮〔2〕,生一子。及母死,二子争葬,质之官。知县某判其状曰:“生前再醮,终无恋子之心。死后归坟,难见先夫之面。”令后子收葬。此邑令判事固当,而判语亦复修饰可诵。 苏门孙徵君奇逢〔3〕《孝友堂家规》曰:“迩来士大夫,绝不讲家规身范,故子孙鲜克由礼〔4〕。不旋踵而辱身丧家者,多矣!祖父不能对子孙,子孙不能对祖父,皆其身多惭德者也。家中之老老幼幼,夫夫妇妇,各无惭德,此便是羲皇世界〔5〕。孝友为政,政孰有大焉者乎?”徵君遭患难时,语门人曰:“忧患恐惧,最怕有所,一有所,则我心无主。古来忠臣、孝子、义士、悌弟,只是能自作主张,学者正在此处著力。”此二则皆治家持身格言。 各省督学之官〔6〕,最难称职。而在人文繁盛之省,则难之又难。盖胥吏弊窦孔多〔7〕,人情爱憎不一,而又历三年之久。偶或检点不到,则谤议随之,而众口传播矣。予三弟廷璐为翰林时,奉命督学河南,以生员阻挠公事,约束不严罢斥。后蒙世宗皇帝鉴其诚朴,宥过特用。且畀〔8〕以江苏最繁剧之任,三年报满,有公明之誉。蒙恩嘉奖,再留三年。又在任称职,屡迁至少宗伯。今上即位,又留三年,前后三任,共九年矣。乃向来所无之事。阅二年,江苏又缺员,上仍欲命廷璐往。玉再四恳辞,遂命六弟廷瑑往。是兄弟二人,四任此官,诚异数也。 注释 〔1〕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区。 〔2〕再醮(jiào):再嫁。醮,古时冠礼、婚礼仪式。 〔3〕苏门孙徵君奇逢:孙奇逢,清代初期大儒,隐居不仕。 〔4〕鲜克由礼:很少能遵从礼制。 〔5〕羲皇世界:上古伏羲时代的世界,民风淳朴。 〔6〕督学之官:明清时代的学政。负责各省的教育和科举考试。 〔7〕弊窦孔多:漏洞繁多。 〔8〕畀(bì):给予。 王荆公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欧阳公〔1〕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昔人曰:“二公皆状闲适之趣,荆公之句为工。”信然。 明刁蒙吉包〔2〕祁州人,隐居讲学。有格言曰:“为盖世豪杰易,为慊心〔3〕圣贤难。”又曰:“《易》言‘趋吉避凶’,盖言趋正避邪也。若认作趋福避祸便误。”此二语,当终身诵之。 明夏忠靖原吉与蹇忠定义〔4〕同饮于所契家。归,值雪。过禁门,有不欲下马者,曰:“雪寒甚!”公曰:“君子不以冥冥惰行。”公之盛德,虽缘事纳忠,而其本则在此敬慎耳!《说郛》〔5〕所载如此。犹记吾弟廷瑑,昔年往祭陵寝,先期数日,途次风雪大作。同人欲沽酒以御寒。弟以未曾行礼,力持不可。同人颇以为迂。然弟生平之不欺暗室〔6〕,大率类此,可为子孙法也。 注释 〔1〕欧阳公:欧阳修,北宋政治家、文学家。 〔2〕明刁蒙吉包:刁包,字蒙吉。明代天启年间举人,清入关后,隐居不出仕途。 〔3〕慊心:满意。 〔4〕明夏忠靖原吉与蹇忠定义:夏原吉,明代洪武年间大臣,官至户部尚书,谥忠靖。蹇义:明代洪武年间进士,官至中书舍人,历仕五朝,谥忠定。 〔5〕《说郛》:明代陶宗仪辑录,共百卷,收录秦汉至元明作品,包罗万象。 〔6〕不欺暗室:不做亏心事。 黄山谷曰:“诗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此至言也! 陈抟曰:“优游之所,勿久恋;得志之地,勿再往。”此二语愈思愈有味。 邵子曰〔1〕:“《复》次《剥》,明治生于乱乎?《姤》次《夬》,明乱生于治乎?时哉!时哉!未有剥而不复,未有夬而不姤者。防乎其防,邦家其长,子孙其昌,是以圣人贵未然之防。” 富弼〔2〕字彦国,少有骂者如不闻。人曰:“骂汝!”彦国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姓名而骂,岂骂他人?”彦国曰:“天下岂无同姓名者乎?”告者大惭。 陆象山〔3〕曰:“名利如锦覆陷阱,使人贪而入其中,安有出头日子?” 魏柏乡〔4〕相国《希贤录》曰:“罗洪先作鼎元〔5〕时,外舅韩太朴趋告曰:‘喜吾婿干此大事!’罗面发赤,徐对曰:‘丈夫事业更有许大〔6〕在,此等三年一人,奚足为大事也!’” 注释 〔1〕“邵子曰”句:《复》《剥》《姤》《夬》,皆《周易》卦名。姤(g7u),相遇。夬(gu3i),分决。 〔2〕富弼:北宋名臣。 〔3〕陆象山:即陆九渊,宋代心学的开创者。 〔4〕魏柏乡:即魏裔介,清代顺治年间进士。官至保和殿大学士。 〔5〕罗洪先作鼎元:罗洪先,明代嘉靖年间进士,擅长阳明之学。鼎元:科举考试考中状元、榜眼或探花。 〔6〕许大:很多。 薛文清〔1〕曰:“多言最使人心志流荡,而气亦损;少言不惟养得德深,又养得气完。” 陈眉公〔2〕曰:“颐卦‘慎言语,节饮食’。然口之所入,其祸小;口之所出,其罪多。故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又曰:“圣人之言简,贤人之言明,众人之言多,小人之言妄。” 伊川先生〔3〕曰:“只观发言之平易躁妄,便见德之厚薄,所养之深浅。”见人论前辈之短,曰:“汝辈且取他长处。” 薛文清公曰:“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此处不可不深省。” 注释 〔1〕薛文清:薛瑄,字德温。明代永乐年间进士。学宗程朱。 〔2〕陈眉公: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明代文学家和书画家,隐居昆山,专心为学、著述。 〔3〕伊川先生:指北宋大儒程颐。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 《四本堂座右编》〔1〕曰:“《太乙》《六壬》《奇门》此三部书,原本于《易》,但我辈知之,不可习。习之,损安静心。儿辈见之,尤不可习,习之,生务末〔2〕心。” 祝石林〔3〕曰:“身其金乎?世其冶乎?或得、或丧、或顺、或逆、或称、或讥、或憾、或怿〔4〕。无非锻炼我者。能受锻炼者益,不能受锻炼者损。” 注释 〔1〕《四本堂座右编》:清代朱潮远编撰。 〔2〕务末:舍本逐末。 〔3〕祝士林:祝世禄,号士林,万历十七年进士,书法家。 〔4〕怿:欢喜。 陆士衡〔1〕《豪士赋》云:“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由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此富贵人之通病也。 东坡云:“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子过终年饱菜。夜半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霜露,虽粱肉不能过也。人生须底物〔2〕而乃更贪耶!”乃题其庐曰“安蔬”。坡公此言,浅近可味,读之令人增长道心。 李之彦〔3〕曰:“尝玩‘钱’字,旁上著一戈字,下著一戈字,真杀人之物也,然则两戈争贝,岂非贱乎?” 魏柏乡相国《希贤录》曰:“《嗜退庵语存》云:‘教人与用人正相反,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 注释 〔1〕陆士衡:陆机,西晋吴郡人,字士衡。 〔2〕底物:何物。 〔3〕李之彦:宋代永嘉人,著《东谷所见》。 唐介〔1〕语诸子曰:“吾备位〔2〕政府,知无不言,桃李固未尝为汝等栽培,而荆棘则甚多矣!然汝等穷达莫不有命,惟自勉而已。”唐公此语乃深于阅历、看透人情而发,非一时愤懑之言也。可以陆氏《荒庄语》对照。 吕叔简〔3〕先生曰:“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争之味。”人问之,曰:“不与居积人争富;不与进取人争贵;不与矜节人〔4〕争名;不与简傲人争礼节;不与盛气人争是非。” 陈眉公曰:“醉人胆大,与酒融洽故也。人能与义命融洽,浩然之气自然充塞,何惧之有?” 注释 〔1〕唐介:宋代江陵人,宋神宗时官至参知政事。 〔2〕备位:居官的谦词。 〔3〕吕叔简:吕坤,明代万历年间进士。政治家,理学大儒。 〔4〕矜节人:持守名节之人。 明正统时,徐太医彪曰:“药性犹人也。为善千日不足,为恶一日有余。”正德末,吴太医杰曰:“调药性易,调自性难。” 刘元明〔1〕甚有吏能,历建康、山阴令,政为天下第一。傅翙〔2〕代为山阴,问元明曰:“愿以旧政告新令尹。”答曰:“我有奇术,卿家谱所不载。作令唯日食一升饭而不饮酒,此第一策。”此语见之魏柏乡相国《希贤录》中,其意蕴亦在可解可不解之间。虽居官之善,不止此一事,然此事未尝非居官之要领。服官久而阅历深者自知之。 薛文清曰:“静能制动,沉能制浮,缓能制急,宽能制褊,察其偏而矫之,则气质变。” 昔人云:“富贵原如传舍〔3〕,惟谦退谨慎之人得以久居。”身在富贵中者,当时诵此语。 注释 〔1〕刘元明:刘玄明,此处避康熙帝“玄烨”之讳。南北朝时期齐人,任山阴县令,有政绩。 〔2〕傅翙(huì):南北朝人,官至骠骑谘议。翙,鸟飞的声音。 〔3〕传舍:客栈。 《嗜退庵语存》云:“《晋书》曰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盖以两汉以来,训诂盛行,拘牵繁碎,人溺于所闻。故超然真见,独契古初而晚废训诂。其泛览流观者,不过《周王传》《山海图》〔1〕而已。‘游好在六经’,岂真不求甚解者哉!”渊明之不求甚解,予心疑之,览嗜退庵此语,为之一快。 杨相国一清〔2〕曰:“当今为政之务,在省事不在多事;在守法不在变法;在安静不在纷扰;在宽简不在烦苛。” 陆放翁作《司马温公布被铭》曰:“公孙丞相布被〔3〕,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布被,能也;使人曰‘俭’不曰‘诈’,不能也!”此语殊耐人思。 朱子曰:“宰相以得士为功,下士为难。而士之所守,乃以不自失为贵。” 罗豫章〔4〕曰:“君明,君之福;臣忠,臣之福。君明臣忠,则朝廷治安,得不谓之福乎?父慈,父之福;子孝,子之福。父慈子孝,则家道隆盛,得不谓之福乎?俗人以富贵为福,陋矣哉!” 注释 〔1〕《周王传》《山海图》:指《穆天子传》和《山海经》。 〔2〕杨相国一清:即杨一清,明代成化年间进士,官至陕西三边总制、华盖殿大学士。 〔3〕公孙丞相布被:出自《史记·公孙弘传》:“弘为步被,食不重肉。”公孙丞相,即公孙弘。布被,布制的被子。 〔4〕罗豫章:罗从彦,北宋儒者,人称豫章先生。 安阳许励斋曰:“吾道〔1〕甚大孔孟,单辞片语,皆足括二氏之精微而去其偏。” 明道先生〔2〕曰:“天地生物,各无不足之理。常思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有多少不尽分处!”吁,人生天壤间,三复斯言,宁不发深省哉! 陈眉公曰:“未用兵时,全要虚心用人;既用兵时,全要实心活人。”又曰:“医以生人,而庸工以之杀人;兵以杀人,而圣贤以之生人。” 或问阳明先生〔3〕:“用兵有术否?”曰:“用兵何术?但能养得此心不动,乃术耳!凡胜负之决,不待临阵而卜,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薛文清公曰:“当官不接异色人〔4〕最好。不止巫祝、尼媪〔5〕宜疏绝,至于匠艺之人,虽不可缺,当用之以时,不宜久留于家;与之亲狎,皆能变易听闻,簸弄是非。儒士固当礼接,亦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辞、字画以谋进,一与之款洽,即堕其术中。如房琯〔6〕为相,因一琴工董庭兰〔7〕出入门下,依倚为非,遂为相业之玷〔8〕。若此至类,能审查疏绝,亦清心省事之一助。”薛公此语,切中富贵人之病。然此等事,习而不察者甚多,及觉悟而后悔亦已晚矣! 注释 〔1〕吾道:自己的学说。 〔2〕明道先生:北宋理学大儒程颢。 〔3〕阳明先生:明代大儒王阳明,心学集大成者。 〔4〕异色人:意指非主流人士。 〔5〕尼媪:尼姑。 〔6〕房琯:唐玄宗时期人,官至吏部尚书。 〔7〕董庭兰:唐玄宗时期的琴工,颇为房琯关照。 〔8〕玷:玷污、过失。 象山先生曰:“学者不长进,只是好己胜。出一言,做一事,便道全是。岂有此理!古人惟贵知过则改,见善则迁。今各执己是,被人点破便愕然,所以不如古人。”先生此言,乃天下学者之通病。若能不蹈〔1〕此病,则其天资识量过人远矣!倘见此而能省察悔悟,将来亦必有所成就。 古人云:“教子之道有五:静其性;广其志;养其材;鼓其气;攻其病〔2〕。废一不可。” 注释 〔1〕蹈:沾染。 〔2〕攻其病:批评其过失、错误。 [book_title]跋 跋一 《澄怀园语》四卷,皆圣贤精实切至之语,修齐治平之道,即于是乎在焉。 太保太夫子本其躬行心得,偶然流溢,可以觉世牖民〔1〕,非仅家庭义方之训已也。树德〔2〕伏诵之余,有深入心坎,欲言而不能者;有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疾,身亦有之而不觉者。有为公之实事,向所未知,今闻之而足以感发兴起者。闲谈风雅,亦堪为博物之资。非公之学、公之识、公之量俱臻之极〔3〕,不能有此语也。盖他人之语,语焉已耳。公之语,公之为人也,天下后世得读公此书者,岂曰小补之哉! 树德幸居阁下,平日既得亲炙〔4〕,公之格言至行,有在此书之外者,兹又得反复此书,复广益于曩所见闻之外,抑何幸也。第自愧学、识、量三者,与公藑〔5〕不相及,未能效法万一。然龙门〔6〕不云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今于公亦云。 乾隆丙寅〔7〕小春月,归安门下晚学生沈树德拜跋 注释 〔1〕觉世牖民:启发世人。 〔2〕树德:沈树德,清代中期人,著有《慈寿堂集》。 〔3〕臻之极:到达极致。 〔4〕亲炙:亲受教诲。 〔5〕藑(qíong):藑茅,即旋花,一种蔓草。 〔6〕龙门:司马迁出生在龙门,此指司马迁。 〔7〕乾隆丙寅:1746年。 跋二 余既重梓张文端公《聪训斋语》二卷未竟,复得公子文和公《澄怀园语》一书,读之而叹世德相承,后先媲美之,不可及也。文和以宰相之子,生长华腴,乃能一秉庭训,百行修举,尤为古今来难能可贵。宜其接武黄扉〔1〕,蜚声东阁,当时以比范纯仁之继文正,韩忠彦之继魏公,如公者,诚无愧焉。至编中所述,虽寻常日用之端,皆至理名言所寓。有足与《聪训》互相发明者,有足与《聪训》并行不悖者。真人生之矩矱,家室之范围。习而察之,遵而行之,其有裨于持身涉世,正非浅鲜耳,因连类付梓,并志其大略云。 光绪二年〔2〕冬十一月 仁和葛元煦理斋〔3〕 注释 〔1〕黄扉:汉代的丞相、太尉和汉代以后的三公官署避用朱门,厅门涂为黄色,以区别于天子,称为“黄阁”或“黄扉”,后指宰相官署。 〔2〕光绪二年:1876年。 〔3〕仁和葛元煦理斋:葛元煦,清代仁和(今浙江省杭州)人,号理斋。藏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