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王心斋家训译注 [book_author]王艮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家训,完结 [book_length]105405 [book_dec]共十四章,条理分明,内容详尽,说理透彻,践行亲切,广泛涉及良知、日用、学乐、格物、安身、造命、进退、出处等诸多层面,可以说囊括了一个人在世生活的全体。心斋家学具有简易直截、庸言庸行、归根立本、门风严谨的特色,把高妙的形上理论与具体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让人能在实际上予以体认,令学说能真正转化自己的生活。心斋不但长于说理,根植于儒学传统,对习见命题层层剖析,新意叠出,又因为早年历经世事,对世道人心有深切的体会,所以谈话能深入人心,直透根本。本书译注者于心斋学上积学有年,在实践要点中又注意扣紧人们的普遍问题和日常关切,真正做到了学问和生活的合一。 每篇均分为“原文”“今译”“简注”“实践要点”四部分。注释会标明心斋所引古籍的原文,可以看出心斋与儒学大传统的关联。译文尽量以平易语出之,又对原来语意不明的地方予以澄清和补充。实践要点则着重于个人的践履,让阅读此书的人能依之而起行,体味心斋学说乃至儒学的真意。 [book_img]Z_1285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良知为自然天则 一、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今译 天理,是天然的自身就有的道理。才想着要做一些人为的安排,就是人的欲望的造作了。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说:“凡涉人为,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我们做事情要不掺杂人为的计较安排,一旦掺杂人为,这里面就有虚伪的成份,就不纯粹是由天然自有之理所发。这便是“安排”。在公司里,我看到地上有个垃圾袋,我当下有个要捡起来的冲动。这个冲动足够强烈,我就捡起来了。这个行为便全是由天理所发。如果我当时迟疑了,不知道要不要捡,我要为大家保持环境整洁的这个爱人之心,和我的懒惰之心在较量。这时候,我感觉附近有同事,甚至领导,我就再没有迟疑,弯腰去捡了。这个再没有迟疑弯腰去捡的行为,就是由我们的“人欲”安排出来的行为,就不合于天然自有之理。这里有个问题,大部分人的生活是属于第二种情况的。遇到第二种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1. 即便里面掺杂了私欲,我们还是要把垃圾袋捡起来。不因为里面掺杂了私欲,我们就把心中那点天理都泯灭掉。 2. 我们当下意识到这个行为有人为的安排,我们便知道这个行为是掺杂人欲的,我们即便做了这件好事也不为之高兴,而是感到修身的路任重道远,自己还要多加努力。 3. 我们应反思上次有类似情境时,我“安排”的意味是不是更为浓厚一些。如果是这样,这便是我的进步。这里有修身的快乐。 二、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①。良知一点,分分明明,停停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所以经纶变化而位育参赞者②,皆本诸此也。 今译 只是心里有一点倾向就已经是欲望了,只要心里有一些成见就已经是迷妄了。既没有倾向,又没有成见,就是“无极而太极”。就这么一个良知,它在世界上发挥作用时清清楚楚,稳稳当当,不用人为去安排、去思索。圣人之所以能够经纶宇宙的变化,能够使得天地各安其位、万物得以化育,都是本自这个良知。 简注 ①无极而太极:无极:无所向无所见;太极:无所向无所见之心。语出周濂溪先生《通书》:“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②经纶变化而位育参赞:这句是心斋先生对《中庸》数章的化用。 经纶:“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下之化育。” 变化:“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参赞化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实践要点 “只”,这个字是只是,只要。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实践要非常精明地考察,不能得过且过。只要有一点人欲妄见,就抓住它。所谓“如猫捕鼠”,有猫要扑向鼠前那种敏锐专注的感觉;所谓“如鸡覆卵”,有鸡孵蛋的时候那种专注凝一。倘若我们没有了人欲和妄见,那么我们生命的主宰就是良知。应当如何便是如何,非常清楚稳当。这时候,我们便有君子坦荡荡之感。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杜绝四件事,意、必、固、我。意,就是心中有些微的一点意向,而必则是非得如此不可,这是“心有所向”到极致;固,就是心中有一些固有的成见,而我则是意见非常顽固以至于整个人表现得非常自我,这是“心有所见”到极致。而杜绝了意必固我,那么本心呈露出来了,人内在的力量呈露出来了,天地的精神通过人心发挥出来了。这个精神,用孟子的话,便是“扩而充之,足以保四海”。圣人“经纶变化”、“位育参赞”只是凭借这个良知而已。 三、良知之体与鸢飞鱼跃①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通则已。如周公思兼三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何尝缠绕?②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 今译 良知呈现出来的模样和天地间鸢飞鱼跃的景象是一样的,都是活泼泼的。良知在应当思索的时候就思索,思索明白了,这事情就过去了,不会再纠缠。比如周公,会想着夏商周三代君王会怎么做,只要自己的做法和禹、汤、文王、武王不相合,便夜以继日地思索,一旦想通了,那就坐等天亮,没有一点点缠绕。关键之处就是周公不是刻意去废寝忘食,而是完全本自自然天则,没有一点人为的安排。 简注 ①鸢飞鱼跃:鸢鸟在天上飞,鱼儿在深渊中腾跃。语出《诗经·大雅·早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②语出《孟子》:“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实践要点 良知是自然天则,我们依照良知而生活,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这样做事非常直接,不假思索。可是我们生活中是不是有需要思索的时候呢?这个“思索”看起来不那么直接,而是有些曲折。这个“思”和“良知”是不是有矛盾呢?心斋先生告诉我们,思和良知并不矛盾。哪怕最深入的思,如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也是由他的良知所发的。周公处理重大的事务时,背后是千万人的生活所系,所以不得不思兼三王,找一个最稳妥的处理方案。周公“思”的动力不是人欲,而是一颗仁心,是不掺杂任何私欲的良知。所以周公思索废寝忘食,但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他把自己钻进牛角尖里,反而觉得他的生命如同鸢飞鱼跃一般宽广。周公的这个“思”是不假思索的,他不用去计较个人的得失荣辱,只是出于一颗仁爱心,废寝忘食去思。这个“思”就不是人为的“思”,而是本自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的“思”。 四、问庄敬持养功夫。 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庄敬。即此常存,便是持养。①真不须防检②。不识此理,庄敬未免着意。才着意便是私心。” 今译 学生问心斋“庄敬持养”的功夫。 心斋先生说:“道只是一个。‘中’‘良知’‘性’这些概念都是在说道,都是一回事。体会到这一点,道就是现成的、自在的。把生命安顿在这个现成的道上,不失去这个状态,这就是庄敬了;常保存这个状态,这就是持养了。这么做功夫真实不需要提心吊胆地防范。体会不到这个道理,去庄敬,未免增添了人为的意思。才增添了人为的意思,就有私心搀和在里面了。” 简注 ①庄敬持养:时时刻刻保持一个庄重有敬意的状态,以此蓄养心性。 ②不须防检:语出程明道先生《识仁篇》:“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 实践要点 心斋是从人的生命出发来体会道、来认识庄敬持养的。人所天然具有的“中”“良知”“性”都是道,能体之,则当下即道,不必在当下生命外,另寻一个道来。人应该就着自己的生命来庄敬、持养,而非以庄敬、持养来定义、来刻画生命。心斋先生这段话非常精微,对我们平时做功夫有很大的提示。许多时候,我们觉得自身德行不够,时常表现出一副小人的样子。我们就厌恶自己,不能接受自己。非常着急地要寻一个出路,赶紧改变自己。这时候,我们去做一些功夫,比如时时刻刻保持庄重有敬意的样子。比如遇到事情强忍着不动气。我们想想自己那副模样,实在是利欲熏心——这时,成为一个君子的急切的欲求,让自己进入一种自欺欺人的荒唐的状态。须知,我们一切修身的行为,若真能改变自己,绝对不是由欲望出发去修身,必定是由向善的秉性出发去修身的。我们做功夫,那是“我们”在努力,是个尚有很多缺陷、但是本性是善的自己在努力。在我们意识到自己常有小人之心的时候,我们要接受自己。在我们“接受”了一个有缺陷的自己的同时,我们也“肯认”了一个好善恶恶、希望变得更好的自己的本心。发现这个本心,肯定这个内在的力量,相信它,让它主宰自己的生命。这样做功夫便不会有差错。一旦我们生出个怯懦的心,逃避尚有缺陷的自己,赶紧去做功夫,把一个有缺陷的自己掩盖起来。这是因药发病。 五、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斫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事?” 今译 一位学友做功夫过于严苛。心斋先生启发他说:“这学问成了您的牵绊了。”于是心斋先生指着旁边砍木头的人说:“他倒没有做功夫,然而何尝荒废了做事呢?” 实践要点 1. “持功太严”的问题,在过去是非常普遍的问题。因为过去的人从小学习传统文化,知道要修身,对自己的要求常常过高。这往往是因为学生躐等而学,老师陵节而施。也就是脱离了自身的修为去要求自己。比如,一个十分邋遢粗鄙的,起居之处一片狼藉的人,他要求自己与人相处时,言语行动都温文尔雅。一旦自己出现粗鄙的言行,都自责不已。这么做功夫超过了自身的能力,是对自己刻意的安排。这么做,不但对修身帮助不大,而且还会产生焦虑,会有“心火”。古人因此生病的人不少。所以,修身需要有一个次第,循序渐进,不可急于见到效果。 2. 循序渐进,不可躐等而学,那么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呢?这个分寸,是无法有一个外在的标准去限定的,只能靠我们内在的感受——得心应手的感受。老樵夫砍树,一斧头一斧头地砍下去,我们能看到他很善于运用腰身的扭力,他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得。如果我们修身既不太松,又不太严,也会有这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牛的骨肉之间的缝隙已经非常细微了,但是在庖丁看来,这个缝隙是绰绰有余的。我们初下手做功夫也是绰绰有余的,功夫做得很严密也一样是绰绰有余的。绰绰有余,便有一种和乐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儒家功夫的特征。《大学》中,诚意慎独功夫非常严密,“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仿佛无数人眼睛看着我,手指着我,何其严格),然而又形容诚意慎独功夫“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仿佛财富滋润房屋,德行滋润身体,心胸宽广,体态安闲,所以君子必做诚意的功夫)。亦可以见得,儒家的功夫,从初学到圣人,都是一个绰绰有余的状态。如果不是这个状态,那么功夫可能出了差错。 3. 功夫是人努力去做的,但是功夫又是自然本有的。冬天,万物藏养,这便是万物的功夫。樵夫砍柴时得心应手之感,这就是樵夫的功夫。孔子讲:“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探索隐暗、做怪异之事的人,后世的人对他们有记述,而我不那么做。)我们修身时,与其去追求玄妙的境界,不如在家庭工作之中,把我们与生俱来的良知发挥出来。这看似很寻常,实则是下学上达、彻上彻下的功夫。 六、“戒慎恐惧”①,莫离却“不睹不闻”,不然便入于“有所戒慎、有所恐惧”②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③ 今译 我们在做“戒慎恐惧”的功夫时,不要偏离“不睹不闻”。如果我们离开了不睹不闻,那么我们就成了“有所戒慎、有所恐惧”了。所以朱子说:“在本性之上不可添加任何东西。” 简注 ①戒慎恐惧:出自《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②有所恐惧:出自《礼记·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③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朱子《孟子序说》:“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是率性而已。”人做功夫只是发挥本有的天性,在本性上不可添加一物。 实践要点 心斋先提出戒慎恐惧和不睹不闻的关系。不睹不闻,这里指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也就是我们的良知。我们对这个良知要非常小心谨慎,时时刻刻把自己安顿在这个良知上,不偏离。这个“时时刻刻的小心谨慎”就是戒慎恐惧。 接着,心斋给我们指示出两种“恐惧”,一种是真正意义上的戒慎恐惧,即在自己身上用功,只看自己言行是否完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此保持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像呵护一只刚出壳的雏鸟一般呵护自己的良心。另一种,则是在具体事情上严格地要求自己。举手投足,都留意其是否合于一些外在的标准。这就是《大学》所批评的“有所恐惧”。 戒慎恐惧,其动机是良知的自觉,是由内而发的。有所恐惧,其力量是由外而来的。由内而发,即是由自己内在的良知而发,所谓“不勉而中”,自然而然就合于中道。由外而来,则不全是由良知所发,难免有不正之处。所以《大学》说“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朱子说:“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是率性而已。”人的本性上不可以增加一点东西。尧舜之所以能够为万世所效法,也只是发挥人的本性而已。我们修身时,身心但凡有一点真实的变化,必然是内在的人性(良知)在发挥作用。如果我们靠外在的“有所恐惧”来改变自己,这个改变不会长久,还会有副作用。 七、颜子①“有不善未尝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尝复行”,常行故也。② 今译 颜子“有不善之处没有觉知不到的”,因为颜子总是保持在觉知的状态中。“觉知到不善之处就不会再行此不善”,因为颜子总是处在合于道的行动之中。 简注 ①颜子:即颜回(公元前 521 年—公元前 481 年),字子渊,春秋末期鲁国人。十四岁拜孔子为师。 ②语出《周易·系辞下》:“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实践要点 1. 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颜回可以做到,三个月,心都不违背仁。三个月,是一个季节。现在人,季节变换对生活的影响不大,而古代很大。三月不违仁,那就基本上把自己的人生安顿在仁上了。而孔门一般的弟子,只是偶尔能够做到仁。颜回和诸位弟子的差别在于功夫是否间断。功夫不间断,有时比功夫本身更为重要。 2. 我们对自身的觉知有这么一个特征:我越是发挥良知的自知自觉,我的良知越是敏感。很多人觉得自己知道自己的问题,只是没有在意自己的觉知,只是苟且地放自己过去。不过只要自己一下决心,就能够立刻改变。比如,想戒烟的人,决定自己再过两年,到五十岁就戒烟。他非常自信,觉得自己五十岁时肯定可以戒掉。而到五十岁,基本上是更加难以戒掉了。 人觉知的能力,就像一把刀,使刀锋时时暴露在空气中,又不去用它,时间一长刀就锈了。如果时时运用觉知,使自己始终处于觉知的状态中,那么良知就是活泼泼的,越用越敏锐。觉知能力,不去用它,它便会越来越迟钝。 所以,想戒烟的,现在抽烟时,心中不免有警觉,而到了五十岁,那个警觉就很弱了。另一方面,现在每每有警觉,便苟且、敷衍自己的觉知,到了五十岁,由觉知到行动的这个能力也弱了。 3. 常知常行,是很高的境界。孔门弟子尚且很少有人能达到。我们刚刚开始修身,不求常知常行,至少减少一些苟且,不把自己的良知给埋没了,使它生锈了。 八、有心于轻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无父无君;有心于重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弑父与君。 今译 有意去轻视功名富贵的人,他们的流弊到极致就是目无尊长;有意去重视功名富贵的人,他们的流弊到极致就是杀父杀君。 实践要点 我们做事情,只考虑合不合乎道义,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去考虑名利。不管是看重名利,还是看轻名利,终究是在计较名利。地位高的人,他有可敬之处就应当尊敬,如果不值得尊敬,我们就努力使他能自尊自重。这是一个构建秩序的过程。在家中,父亲不能担当,母亲不够关心家庭,我们就通过自身的努力让他们做得更好。通过自修,使得君臣父子夫妇各安其位。能这样,不是因为看轻功名富贵,而是知道功名富贵关系重大,不能紊乱。此事任重道远,需要终身努力践行,不是“看轻”二字这么容易。 看重功名富贵,到极点就是为了功名富贵杀父杀君。这样的事情,看似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绝不可能到为了钱财杀父的地步。其实我们离杀父并没有那么远。孟子说,杀人以梃、以刃、以政,没有根本差别(用棍子杀人、用刀子杀人、用政务杀人只是手段不同)。很多农村的老人,孤独、寂寞,孩子未尝不给生活费,然而老人抑郁而终。其原由,是为了种种名利而不把父母看得很重。凡事把名利放在前面,父母放在后面。还有一种自我欺骗:没有钱怎么赡养父母。这便是有心于重功名富贵而弑父了。 这段的关键是,我们对待功名富贵,由我们的自然天性出发就好了,该如何应对就如何应对,全由良知做主。而一旦有人为的安排,或是有心看重,或是有心看轻,都会有严重的后果。 [book_title]第二章 百姓日用即道 一、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①,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②。 今译 圣人之道不会背离百姓的日用伦常,凡是和百姓的日用伦常背离的,都称作异端。 简注 ①百姓日用:出自《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②异端:《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实践要点 1. 儒家功夫讲究“下学上达”(学习的内容不艰深,但是修得的境界很高),功夫并不难入手。《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是一条大路,大部分人都能行得通,这是“费”(宽广)。同时君子之道做到极致又非常精深隐微,这是“隐”。即便是愚昧的普通百姓,把君子之道告诉他,他也能懂,让他做,他也能做。但是要做到位,做到家,即便圣人也不能做得充分。 所以孔子感慨:“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天下国家的财富可以平均,爵位俸禄可以推辞,刀刃上可以走路,中庸也不能做到。 比如父母养育我们,倾尽心血,我们应当对父母多一点耐心,不能对父母不耐烦。就这一条,告诉别人,别人都能懂。让人对父母有耐心,他也能发自内心对父母多一点耐心。然而要他一直如此,把这个事情做到极致,这就太难了。修行很高的人,在亲人面前,也都可能有乱了方寸、缺乏耐心的时候。中庸,中正而又庸常。在最平庸的百姓日用中,最能体现中庸的精神。 2. 我们刚刚开始做功夫,从修身的角度看待身边的事情,常常能看到别人的问题。进而在家庭生活中,越发觉得家人言行上有各种问题。与此同时,我们和家人之间会产生隔膜,甚至,家人觉得我们怪异。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是我们功夫出了差错。如果功夫没有差错,我们一定会让家人觉得更加舒服,而不是觉得怪异。常人和修行得好的人相处,无论是交谈还是共事,会觉得别人处处为自己考虑,会觉得如沐春风。 如果我们的修行越来越好,我们会越发看得到别人身上的善,也越发能够理解别人的过失。一个总是出口伤人的人,我们难道不为他生命的逼仄而感到同情吗?难道不希望他活得更加幸福吗?所以,修身越久,越觉得身边的人可爱,越是和身边人气息相通。整个家庭,都充满着幸福仁爱的气息。儒家修行追求万物一体,如果修着修着,感觉与世隔绝,只觉得世界十分污浊,一心想离群索居,这很有可能学了“假的儒学”,学成了异端。 二、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 今译 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条理,也就是圣人的条理。圣人确知日常生活中的这些条理,便不会失去这些条理。百姓意识不到日常生活中的条理,便常常失去条理。 实践要点 1. 人不是平白无故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一生下来就处在一个条理之中,甚至人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在一个条理之中。人去世后,这个条理依然还在。母亲十月怀胎的时候,全家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母亲,不让她从事较重的体力劳动。全家人满怀期待,做着各种准备,迎接这个生命。所以,早在婴儿啼哭之前,人便已经处在一个人伦的条理之上,处在一个感情的网络之中。这个网络,是人无法选择的,是人生命最初的土壤、源流。儒家认为,这个条理,最重要的是亲子兄弟之间的情谊,所谓“孝悌慈”。心斋先生开启的泰州学派,十分重视“孝悌慈”。由孝悌慈展开的人生的条理,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圣贤以至于凡愚,都是一样的。 2. 百姓日用的条理,太寻常了,是故往往为人所忽视。人追求知识、能力、财富、地位,把这些事情看得重,而把百姓日用之中的条理看得轻。人不知不觉地,失去了与生俱来的条理。原本自己是父母的骨肉,却和父母变得生疏,气息不通,观念差别很大,难以交心通气。寻常百姓不重视这个日用条理,以至于生命失去了条理,而陷入名利的网罗之中。这就是“百姓不知,便会失”。 3. 百姓日用的条理,常常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显现,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它的显现频率并不高。还有很多人,从来都没有按照这个合于道的条理来生活。他有遗憾自己不孝顺的时候,但是几乎没有真正孝顺过。他应该遗憾,并且,他的人生只有在遗憾的时候是合乎“条理”的。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所以真正把握住这个条理,很不容易。即便是最寻常的孝敬父母,都需要我们相当努力地去修行。百姓日用,寻常的家庭生活,这是最复杂的道德处境。我们觉得官场复杂,商场复杂,可是一个小家庭,三五个人,都可以写好几本长篇小说。 人伦日用在古人看来是最复杂的一件事。一个小家没几个人,其中多少期待、要求、嫉妒、欲望、控制、压抑。正因为是家人,所以所有的欲求都缺少自制,“家”也就成了一个最为复杂的道德处境。如果能把家里的事情解决好了,治理天下都不是难事。尧治理天下也是从“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开始的。尧把九族治理好了,“九族既亲”,就可以“平章百姓”了。尧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也是在家庭日用中考察舜的德行能否成为君王。我们现在不觉得家庭的事是多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抱怨家里“不必要的纠纷”耽误了自己的工作,所以闭着眼睛认为百姓日用没什么复杂的。很多人不解:我把一个大公司都治理得那么好,为什么家里管不好?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家庭是顶复杂的。我们忽视了很多问题,看轻了很多问题,掩盖了很多问题。而心斋先生把“百姓日用之条理”与“圣人之条理”等同起来,给我们指出了修身的关节点。 三、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 今译 圣人治理天下,只是在处理家常事。 实践要点 1. 家常事真正做好了,大到治理国家,小到管理一个企业,都不成问题。《孝经》讲:“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如果把对父母的“孝”,对兄弟姐妹的“悌”,做到极致,人便和天地精神相通,人性的光芒可以照耀天下,没有行不通的地方。 2. 家常事较之别的事情有其特殊性。家常事更加接近我们生命的根源。家常事,按照泰州学派的讲法,就是孝悌慈。譬如“慈”,一个父亲,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人生,他会竭尽所能,学习、工作。“慈”是他做事情最为强大的动力。 人做事情的动力有很多,有一部分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还有一部分就是家常事的推动,孝悌慈的推动。 再比如孝。很多家长、老师,为了鼓励孩子好好学习,就拿很多利益诱惑他,说,成绩好了,以后可以做官,可以住大房子,不被生活所迫。也许孩子原本对名利权势没有那么大的渴望,就这么说着说着,孩子便有了功利心了。这个功利心驱使他造成的学业上的成功,其副作用不言而喻。与此同时,还有一套说辞与这种功利诱惑相配套,即:“孩子,你学习不是为了爸爸妈妈,是为了你自己。” 实际上,孩子天性喜欢自由,不喜欢舒服。现在的教育环境,很难让孩子喜欢。孩子学习的动力中,最为正当的不是个人私欲的满足,而是为了让父母安心。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有好成绩,他知道,他没有好成绩的时候,爸妈会面临巨大的压力。孩子出于孝心而努力学习,远远比孩子为了自己学习,要顺畅得多。 气的顺畅很重要。孩子的赤子之心,原本和功利心不同。大人看来,为了以后升官发财学习很顺畅,而对孩子来说,为了升官发财学习,心里是不顺畅的,是违背自己心意的。而为了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为了家人的期待而学习,相对来说,孩子心里要顺畅得多。这就是气的顺畅。在家中,是孝悌慈的气,在学校也是孝悌慈的气,这个气息贯穿生命的终始。这就是:“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这时候,处理家中事,和处理单位的事,乃至于处理国事,都是同样的气息。这样,人就是统一的,不会出现两面人,出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长戚戚、患得患失的状态。 四、或问“中”。先生曰:“此童仆之往来,‘中’也。”曰:“然则百姓日用即‘中’乎?”曰:“孔子云:‘百姓日用而不知。’①使非‘中’,安得谓之道?特无先觉者觉之②,故不知耳。若‘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有所见便是妄,妄则不得谓之‘中’矣。” 今译 有人问心斋先生,什么是“中”。心斋先生说:“眼前这位童仆来来往往侍奉大家,一切都自自然然的,就是‘中’了。”那人继续问:“按您这么说,那么百姓日用就算是‘中’了?”心斋先生说:“孔子说,道这个东西,‘百姓日用而不知’。如果‘百姓日用’不是‘中’的话,那么孔子怎么能说它是道呢?百姓每天都在运用道,只是没有先知先觉的人启发他们,他们自己不能觉知到罢了。相反,‘智者看到道,就认为道是智慧’,‘仁者看到道,就认为道是仁爱’,这就是把道看为一样固定的东西,落入迷妄了。迷妄,就不能叫做‘中’了。” 简注 ①《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②《孟子·万章上》:“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 实践要点 中的意思是不偏不倚。这是儒学里很核心的观念。《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不偏不倚这种德行,是天下的根本,其余则是枝叶。这个根本不牢靠,枝叶一定会枯竭。同时这个根本又和我们的本性相合。《中庸》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只要我们为人真诚,由着自己的真心主宰自己,那么我们不用勉励自己,强迫自己,自然而然就是中道。我们不用苦思冥想,就能得到中道的状态。由着自己的真心,就能安顿在中道上,不花一点力气,这就是圣人。这种不费一点力气,与中道恰巧吻合的状态,就是从容中道。 童仆往来,非常从容,不假人力安排思索。这个状态,恰恰最合中道。心斋先生说,圣人是肯安心的凡人,凡人是不肯安心的圣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五、愚夫愚妇与知能行①便是“道”,与鸢飞鱼跃②同一活泼泼的,则知“性”矣。 今译 最寻常的百姓,能够理解、能够实践的,那就是“道”。鸢鸟在天空中翱翔,鱼儿在深渊中腾跃,天地是一片活泼泼的样子。如果我们和天地一样活泼泼的,那么我们也就知道“性”是什么了。 简注 ①愚夫愚妇与知能行:化用《礼记·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②鸢飞鱼跃:引自《礼记·中庸》(《中庸》引自《诗经》):“《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实践要点 初学者,做功夫容易变得刻板,过于严肃。原先,和乡里亲戚有说有笑,谈一些功利色彩很重的话,并没有觉得多么不好。现在,遇到这样的情况,心里便有抵触,便不能和原先那样,和大家谈笑风生。修身,绝对不是让人变得和周围人难相处的。 和爱谈金钱、权势的乡人相处,这里面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很好的一面。乡人对我的关心,这是可贵的。乡人聚在一起,整个人洋溢着一种活力,觉得生活很有滋味,这种生趣,也是很好的。我们要多体会这种乡情,这种生趣。这些东西,也许是在城市中生活的人所无福享有的。 这乡情,这生趣,让我陶醉。我整个人洋溢出一种幸福的气息。别人看到我的样子,他知道我是幸福的。这时候,乡人说一些庸俗的话题,我不掺和其中。别人最多觉得我迂腐,但是能感受到我内在透露出的幸福和喜悦。我和乡人气息是相通的。乡人不会觉得我难以相处。 天地本身就是活泼泼的。再俗气的地方,也不缺生意和活力。如果我们时时体认这个“活泼”,做功夫便有事半功倍之效。“道”也好,“性”也好,都是活泼泼的。 六、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圣人之道,不过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万物①。 今译 我们讲的这个学问,是最凡愚的老百姓都能领会、都能做到的。圣人之道,不过是希望人人都能领会这个学问、践行这个学问。这就是让天地各安其位,万物得以化育。 简注 ①位天地、育万物:出自《礼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实践要点 追求个人的幸福,和追求个人的德行,实为一件事情。一个真正有德性的人,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是真正幸福的人。 然而修身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个人的幸福,当然也不只是为了个人德行的成长。 如果修身只是为了个人德性的增长,归根结底是出于“私”。由私心出发,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德性。比如杀鸡这件事,孟子说,“择术”(选择我们做的事情)不可不慎,又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杀鸡的时候,人需要承受一个生命在自己的刀下痛苦挣扎,所以需要压抑自己的恻隐之心。是故,从修身的角度,我们要避免这样的事情。这是一种“仁术”。逢年过节,家里杀鸡,对于做功夫的人来说,我们再怎么不忍心,也应该自己去杀鸡,而不是让父母杀鸡。既然知道杀鸡这样的事情违背人的恻隐之心,那我们就应该自己消化这个伤害。如果为了修身,拒绝杀鸡(家人只好自己杀鸡),这种行为,其自私的害处远远大于维护恻隐之心的好处。因而我们修身需要有个“共修”的意识,有时候,别人德行的进步,远比自己德行的进步,更使自己开心。不存在一个孤立的个体在修身,至少也是一家人一起修身。家人德行上出了什么问题,作为家人,我必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随着修身功夫的深入,人越来越体会到,修身不是自己一个人在修,而是一家人在修,一乡人在修,一国人乃至天下人在修。心斋先生的弟子说:“先生每论世道,便谓自家有愧。”这里可以看出心斋先生的功夫。 发挥自己的良知,这是愚夫愚妇都可以做到的。贤人不分自己和家人、乡人,所以贤人发挥的是一家一乡人的良知。圣人必使家人乡人都能发挥自己的良知,才能安心。圣人与万物同体,把万物视作自己。圣人发挥自己的良知,就是在安顿万物。这也就是“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个时代,人往往没有修身的意识,并不觉得君子非做不可。机缘巧合,人有了一个要做君子的强烈的愿力,这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在这个时候,我们不再关注外在的得失荣辱,转而关心我们内在的德行。此时,我们难免还有一个私心——想着自己德性提高。再修身一段时间,渐渐发现,心中想的是身边人如何能好,这个世界如何能好。自己终日所作,都是为了他人考虑。就连自己对经典的学习都是为了让父母更好、让世界更好。这又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到了这一层突破,人生的道路一下子会宽广很多。比如,在家庭中,当我所做的一切,我全部的人生努力,都是为了家人。我自己是一家人中最为勤劳刚健的,同时自己没有任何欲求。这样一种人生状态,最为快乐自在,最没有遗憾。 愚夫愚妇,是日用不知;贤者有百姓日用的那一面,也有对道的认识,日用且知;圣人则欲人皆知。虽然三种境界不同,而这个“知”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良知,就是孝悌慈。 七、往年有一友问心斋先生云:“如何是‘无思而无不通’①?”先生呼其仆,即应。命之取茶,即捧茶至。其友复问。先生曰:“才此仆未尝先有期我呼他的心,我一呼之便应,这便是无思无不通。”是友曰:“如此则满天下都是圣人了?”先生曰:“却是日用而不知。有时懒困着了,或作诈不应,便不是此时的心。” 今译 往年有一位学友问心斋先生:“怎样才算是‘无思而无不通’呢?” 心斋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叫了一声仆人,仆人立即就应答了一声。心斋先生吩咐仆人上茶,仆人就捧着茶来了。 这位学友又问了一遍。心斋先生回答说:“刚刚那个仆人在我叫他之前,没有一个期待我叫他的心(无思),而我一叫他就答应了(通),这就是无思无不通。” 这位学友说:“照您这么说那么满天下都是圣人了?” 心斋先生说:“确实满天下都是圣人。只是天下人每天运用着一颗和圣人相同的心,却没有意识到。有时候,他们懒散、疲乏了,或者装着没听到我叫他,此时他的心就不是当下的一颗随感随应、无思而无不通的心了。” 简注 ①无思而无不通:出自周濂溪先生《通书》:“《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此,诚动于彼,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意为:没有思索,但没有一件事情不能通达,类似《中庸》所说的“不思而得,不勉而中”。 实践要点 人如果没有私欲掺杂,便是耳聪目明。这时候人的心非常寂静,同时又非常敏锐,所谓“惺惺寂寂”、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谓“静而无静,动而无动”(心中宁静,但是不死沉,心中很敏锐,但又不为外物所扰动)。这是我们做功夫要追求的状态。而普通老百姓就常有这种状态,只是这个状态常常转瞬即逝。而做功夫就是要使自己常常处在这个状态。 人在这样一个状态时,无思无不通。因为无思,也就是没有任何人为的安排、造作,所以这时候人是直心而行的,只是在发挥自己的良知。孟子讲养浩然之气的办法,就是“以直养而无害”,直心而行就是在养气,只要直心而行,不去妨碍本心发用,那气量就会越来越壮大。气息越来越壮大,越来越有力,那么人就愈加不会为私欲所困扰,越容易直心而行。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生命上升的良性循环。 所以常常被私欲困扰缠绕没有关系。人总有真诚的时候,总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总有直心而行的时候。只要有一次直心而行,我们的气量就增加了一次。这周我一天有十分钟时间直心而行,那我就养了十分钟的气。而下周我有十五分钟时间直心而行,这便是进展。我们只要把握住我们日常生活中无思无不通的时刻,不去轻视它,好好存养它,也不急于求成,那么它就会由微至盛。如果修行到几乎每一个念头都是“无思无不通”,所谓“念念致良知”,那就接近圣人的境界了。 心斋先生所指点的功夫,可以从愚夫愚妇做到圣人,可谓彻上彻下。 [book_title]第三章 学 乐 一、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 於乎a! 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王心斋《乐学歌》) 今译 人心原本的状态是快乐的,是人自己用私欲将自己捆绑住。 人的私欲一旦萌发,良知还能自我觉察。 良知一旦自觉,私欲便消除了,人心又回到了原本的快乐状态。 让我们快乐的,就是这个学问。我们应该学的,就是这个快乐。 如果不快乐,那么我们所学的就不是真正的学问。如果不学习,我们的快乐就不是真正的快乐。 人心回到快乐的状态,然后才去学习。人学习,然后才能回到快乐的状态。 乐就是学本身,学就是乐本身。 啊! 天下的快乐,有哪一种比得上这种学问啊! 天下的学问,有哪一种比得上这种快乐啊! 简注 ①於乎:即“呜呼”,句首的感叹词。 实践要点 1. 宋代的大儒周濂溪让程子寻“孔颜乐处”(孔子和颜子的乐)。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生命刚健奋发,丝毫没有想到饮食,乐到忘记了忧愁,不知不觉一辈子就要过去了);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点点粗茶淡饭,居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常人不能忍受这种忧愁,而颜回却从来没有改变他心底的快乐。) 孔子和颜子的快乐究竟是哪儿来的?现代社会,人所感受到的快乐,多是欲望的满足,而孔颜乐处,恰恰强调忘记了饮食、欲望。心斋也说,人恰恰因为欲望,才不乐(自将私欲缚)。孔颜之乐,这个乐,是超越人的感官欲望的。这个乐是与生俱来的。 古代,音乐的乐和快乐的乐是相通的。孟子说:“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人一旦融入音乐,即一旦处于悦乐之中,他的气息就在生发。整个人处于生发的气息中,那么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就忍不住手舞足蹈(便有了舞蹈)。 婴儿在他奶水喝足、身上也没有不适的时候,他便有无穷的力气。他手舞足蹈,十分起劲。有时候,他不顺意了,就哭了。可是哭着哭着,甚至也会越哭越起劲。这个“起劲”里面,有一种“乐”。这种乐,不是人的一种情绪,而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一种生生不息的状态。 春天,草木萌动,虫子开始窸窸窣窣躁动起来,万物的生发状态便是一种乐。 不止如此。夏天,万物到了繁盛的时候,充分发挥自己的能量,这也是乐。秋天,万物收敛了。正如一个人,在青壮年的时候,活得非常刚健有为,而到了秋天,自己的子女成长起来,自己的事业交接给下一代,这种收敛状态,也就是乐。冬天,万物都藏起来了,花草都凋零,埋进土里。万物在白雪之下,一片宁静。如同人到了老年,生命圆满地走向尾声。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的世代即将来临。如歌中所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这种状态,也就是乐。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天地的乐。人的整个生命与天地之道相合,人的生命当展现出何种气息就展现出何种气息,这就是乐。这个乐,就是真实无妄的生命本身。所以,王阳明先生说:“乐是心之本体。”乐是人心原本的样子,是最本真的状态。儒学,是学做人,就是学着让自己合于本体的状态,也就是学这个“乐”。 濂溪让程子寻孔颜乐处。后来,程子写了《识仁篇》,“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识仁”,就是识此万物一体、生生不息之乐。程子写了《定性书》,“动亦定,静亦定”,无论动静,都定于这个本体状态,也就是定在这个乐上。 2. 我们现代人所说的乐,更多是“快乐”,或者说“快”,欲望得到快足、满足。欲望的快足,恰恰是不乐的根源。很多人,用一生诠释了这句话。年轻的时候,尚有一些快乐,后来,为了满足各种欲望,陷入巨大的社会家庭机器中,完全为那些欲望“打工”,被动地生活,没有一点点自由。这便是被欲望束缚住的状态。这个状态,人是不会愉快的。 身边的朋友,许多人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们过得简直如同一架机器中的一根根机械臂,整天被齿轮驱使,甩来甩去。他自己也觉得抑郁难受,但是他不愿意挣脱出来。而且,他还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过得比别人都好。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全是美食、美景。心斋说“一觉便消除”。他总有个“一觉”。但是每每自己的良知觉得自己活得不对劲,活得不快乐,他便每每自己骗自己,把这个萌发的良知掩盖起来。 这个时代,我们常常如此。这是不够相信良知。这良知是我们自己的良知,不够相信良知,也就是不够自信。我们觉得自己摆脱了机器就没有用了。阳明说,我们的良知是造化的精灵,可以生天生地。我们却不信自己的良知有这么大的能耐,只敢老老实实荒废自己的一生,郁郁终身。 心斋先生说,“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这个自觉,是良知的自觉。我们必须牢牢抓住它,用自己全副生命去信任它。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3. “不学不是乐”,这一点,对我们今天修身格外重要。一个人,一点私欲也没有,纯然至善,所谓“生而知之”,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所以一般说来,不去学,我们是很难把自己安顿在这个本体之乐上。有时候,我们可以短暂地合乎道义,比如此时,读者看我这段文字,这种简单的情景,可能做到毫无私欲。而一旦进入复杂的道德环境,真是离不开学。(当然,这个学,只是学这个“乐”。) 比如穿鞋一事。在长者面前穿鞋,总觉得不够恭敬,怎么做都有一点点的不自然,也就是没有真“乐”。后来读《礼记》,知道要“乡长者而履”,也就是穿鞋的时候,一定要面向长者,不能把屁股对着长者。后来,我去长辈家里做客,离开的时候,到门口穿鞋,我都会把鞋头掉个个儿,转身对着别人穿鞋。这样,我心中的不自然就没有了。 我们学习儒家的五经,便能从方方面面调适我们的身心,乃至于家国天下。学五经,如果能得要领,那就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礼,我们善于体会礼背后的精神,便知道礼不是束缚我们的,相反,是让我们摆脱私欲的束缚、习气的束缚的。礼是还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与快乐的宝物。 我们学礼,乃至于学一切儒家经典,就是在学“乐”,学着疏通自己的气息,使之与天地相通,进而不滞不留。这就是“学便然后乐”。如果学得对,那么学问越是精明,自己就越是快乐,身上便带有一种快乐的气息,身边的人也会越来越快乐。我们所说的乐是“真乐”,是“至乐”。这个“至乐”,虽然出自我们的本性,但是我们后天的私欲和习气遮蔽了这个本性。如果不学,我们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孔颜的快乐了。《学记》讲:“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同样的,虽有至乐,不学,不知其乐。或者说,对这种乐体会得很粗浅寡淡,不知道它有多美妙。 二、 人心本无事, 有事心不乐。 有事行无事,① 多事亦不错。② (王心斋《示学者》) 今译 人心原本没什么额外的事情。 心里有了事儿,就不快乐了。 如果心里有事的时候,我们能够如同无事时一样去应对。 事情就算很多,也挺好的。 简注 ①行无事:以无事之心(平静没有私欲的心,即良知、真心)去行事,不考虑任何得失荣辱。相对地,“行有事”,就是以一颗心里有事之心(有杂念的心)去行事。 ②亦不错:明代口语,表示“亦佳”,与现代汉语“也不错”“也很好”类似。 实践要点 罗近溪是心斋先生的三传弟子。近溪先生有一次和弟子(曹胤儒)登山。近溪先生问弟子,此时的心如何?弟子回答说:“平平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杂念,是无事之心。近溪先生又问他:“忽不平平的,如何?”(如果你此时心里突然不平静了,有了杂念,你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很尖锐。弟子此时心里没有杂念,而近溪先生这么一问,弟子心里很可能就起了患得患失的念头了。而弟子的回答是:“平平的。”他认为心里起了杂念也很正常,自己修身没有到家,肯定会时不时有个杂念。有杂念,良知就能觉察到,一觉便消除,也就没有杂念了。很多时候,修身的人,心里久久不宁静,不是因为起了杂念,而是因为受不了自己有杂念。可越是受不了自己有杂念,杂念就越多。因为这个“受不了”本身就是得失心,就是杂念。 所以,心里有杂念,先坦然接受这个真实的自己,并且以自己的良知去应对。如见到有钱人,有了贪财的杂念,不去纠结我怎么有这个可耻的念头,而是以天然的良知来应对:我心里起了一个贪财的杂念,这种状态,我自己的良知让我觉得不对劲、不自在。于是我依良知而行,便对劲了、自在了。这时候,私欲的化解如同洪炉点雪,一点就化。(私欲如同一片雪花,良知如同一只火很旺的炉子。) 三、天下之学,唯有圣人之学好学①,不费些子②气力③,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 今译 天下的众多学问当中,只有圣人之学容易学,学的时候不费一丁点气力,却有无边无际的快乐。如果费一点点气力,就不是圣人之学,就不快乐了。 简注 ①好学:好,第三声。好学是口语,就是容易学、不难学的意思。 ②些子:口语,一丁点的意思。 ③气力:人为所使的劲儿,人刻意下的力气。 实践要点 1. 本章的第一个条目,讲乐和学是一回事。如果学的状态对了,一定是在乐之中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学习修身,不一定能一下子把握这个“乐”,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摸索,让自己一点点找到“乐”的感觉。而找到了乐的感觉,这个学才是真正的学习。就像骑自行车,上车的时候,前几脚是摇摇晃晃的,但是骑两下,车平稳运行了,也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脚上了。平稳运行的状态,就类似乐和学一体的状态。 2. 所谓不费些子气力,指的是不硬着头皮学。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感受不到学的东西的价值,还在继续学的情况。如果真的是乐学一体,那么就会“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学到废寝忘食,觉得一点都不费力。这里的“气力”,指的是人硬生生给自己加的一股力,而不是从人的本心中自然生发的力量。后者是心体的力量,宇宙的力量,是本诸天而存诸人的。(这力量的根源在天道上,而保存、运用在人的身上。) 四、“不亦说乎?”①“说”是心之本体。 今译 (学习圣人之学,并且时时去实践,)“不是很愉悦吗?”这个“愉悦”,就是人心本真的样子。 简注 ①不亦说乎:出自《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实践要点 学儒学,是学着变化自己。而变化自己,首先要认清自己本来的面目。 人本来的面目,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躺在沙发里。人本来的面目不是纯粹去享乐的。广州有一位房东,他有近三十套房产,出租给租客。他让每个租客在不同的日期交租,这样,他每天都在工作,自己不觉得焦虑。人的生命是创造着的,人生命的本色是刚健的。人的本心是向往自己活得合于道义的。所以时时践行道义,学而时习之,这是人的本体。这个“愉悦”(“说”)的状态,也是人原本该有的状态。 学儒学,并不是要学出个新鲜的模样,只是学着回到自己的本性。这个学,并不曾在人性之上添加任何东西。恰恰相反,这个学,是去掉一切外加到人性之上的种种习气,使人不失赤子之心。 许多人说,儒学是束缚人的、压抑人的。实际上,儒学是还人以本来面貌的,使人回归天性的。 五、日用间毫厘不察,便入于功利而不自知。盖功利陷溺人心久矣。须见得自家一个真乐,直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然后能宰万物而主经纶,所谓“乐则天,天则神”①。 今译 日常生活中,一丁点的不留意,就陷进功利之中,自己还不知道。因为人心在功利世界浸泡太久了。必须体会到自身一个真正的乐,直接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然后才能够宰正万物、经纶世界。这就是“乐则天,天则神”。 简注 ①乐则天,天则神:出自《礼记·祭义》:“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 君子说:礼乐不能有片刻离开我们。(我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展现出礼乐的精神。) 我们充分地学乐(一言一行合于乐的精神),以此来调治我们的心,那么,平易、直畅、慈爱、宽和的心便会油然而生。平易、直畅、慈爱、宽和的心生起来了,我们就会有发自内心的和乐。和乐了,我们的生命就得到安顿了。安顿了,便能恒久。能恒久,就能和天一致。与天一致,那么就如神明一般。和天一致,那么我们不用说话,便能使人信任。(天不用说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不忒,一切不言而信。)和神一致,那么我们不用发怒,便会有威仪。(我们进入宗庙祠堂中,便被一种庄严的气息所笼罩,绝不会肆无忌惮,这就是神的不怒自威。)(天的信实,神的威仪,这是礼的核心。这段话是由乐自然引出礼。)以上就是我们充分地学乐来调治我们的心。 我们充分地学礼来调治我们自身,那么我们就会庄重而又有敬意。我们庄重而有敬意,那么我们就有了威仪。 如果我们心中有一点点不和乐,那么鄙陋狡诈的气息就会扰乱我们的心;如果我们外在有一丁点不庄敬的样子,轻慢随便的气息就会扰乱我们的心。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的乐学功夫是“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的,但前提是不给自己一点点蒙混过关的机会,没有一丁点的苟且。一定要不断体认这个真乐,并且绝对把握住这个乐。但凡有一点点不乐,就及时调整,止住当下不乐的身心。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修这个真乐,我们对这个真乐的感受就会越来越敏锐和强烈。 否则,有毫厘不察,有斯须不和不乐,有一丁点得过且过,我们就会入于功利、鄙诈、慢易。 所以,乐学功夫必须有大的志向、大愿力,对良知要有百分之百的坚信。否则便不可能有不费气力的无边快乐。 六、学者不见真乐,则安能超脱而闻圣人之道? 今译 学习修身的人,如果看不到真乐,又怎么可能从凡俗生活中超拔出来,真正领受圣人之道呢? 实践要点 “学者不见真乐”的“不见”是“视而不见”的“不见”。人直心而行的时候,何其坦荡快乐!人追逐名利的时候,何其迂曲揪心!真乐,是人心本有的,亦如高悬的日月一般,显而易见。而人往往视而不见。正如父慈子孝,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可是人却常常熟视无睹,以至于麻木不仁。 “道不远人”,道以何种方式不远人呢?“真乐”就是道不远人的方式。如果我们对真乐熟视无睹,那就自己把生命上升的通道堵住了,惜哉。 [book_title]第四章 看书先得头脑 一、学者初得头脑,不可便讨闻见支撑,正须养微致盛,则天德王道在此矣。六经、四书所以印证者也。若功夫得力,然后看书,所谓“温故而知新”①也。不然,放下书本便没功夫做。 今译 学习修身的人,刚刚学出点门道来时,千万不能找一些从外在听到的、看到的道理来支撑自己。此时正应当把自己的那点真切的体会好好存养,由微弱养到盛大。那么天德、王道,都在我身上。六经和四书这些古代圣贤的经典都能印证我的修养。如果做功夫得心应手,然后再去看书,这就是孔子说的“温故而知新”。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放下书本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简注 ①出自《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实践要点 1. 温故而知新,“故”就是修身的一个基础。“故”就像一棵果树,“新”就是树上结出的果子。把什么东西作为“故”,把什么东西作为“母本”,决定着我们的人生往什么方向开出新生命。在这段话里,温故,就是在读经典的时候去重温我过去的修身实践。知新,就是启发自己接下来的实践。 阳明先生说,良知是我们天生的一个有灵性的根子(“天植灵根”)。我们人生的根基须放在良知上。阳明说,“良知生天生地”,我们的人生也须由良知生出。 如果我们把名利看成是自己人生的根基,看成是人生的“故”。我们把握着眼下的名利,不断学习、琢磨,希望能够更上一层。这是把名利作为根基之人的“温故而知新”。 如果我们把读书、理解经典看作是人生的根基,那么我们的温故知新,是学问、知识的长进。 2. 无论是名利的积累,还是知识经验的积累,都不足以成为生命的根基。否则,到头来只有一身的财富,或者一身的知识,仅此而已。为了这一身的财富和知识,忙忙碌碌终其一生,到头一场空。所以,忙碌一生,并不是在发展,而只是在原地打转。唯有以良知为根基,一辈子依照良知而行,顶天立地,这一路走下去,才是生命真正的成长。因为追求名利,迷恋知识,是被外在的事物所引导。此时,人就像是一架机器,被发动机带着运转。这样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本心所展开的一生,只是照着剧本所做的一场表演。而依照良知而行,不被任何名利所牵绊,这样的人生,纵横任我。这才是人生真实的开展。 所以修身首先要以良知为根基,为头脑。 3. “讨闻见支撑”,是因为不够相信良知。人觉得依照良知做事情还不够,需要别人点头,需要看起来合情合理。这些都是讨要一些闻见上的支撑。原本读书有心得,有发自内心的良知显露出来。这时却想:这就是朱熹说的什么道理,这就是王阳明说的什么道理。一旦这么想,我们就立刻从实打实的修身转移到理论探讨。我们这时候当做的不是找见闻的支撑,而是通过实践,继续发挥我那透露出来的一点良知。 例如,有人读书,读到“知行合一”,感觉到自己心中真有对父母的孝心,随即就给父母按摩。父母很高兴。这时候他想:这就是阳明说的“知行合一”,就是“见父自然知孝”。于是觉得自己修身上提高了很多。仿佛想到“知行合一”,想到“见父自然知孝”这些概念,远远比他给父母按摩时,心中的坦荡快乐更重要,更让自己踏实。这就是讨见闻支撑。一旦讨见闻支撑,很可能不继续发挥这点刚刚显露的良知了。良知不能越想越清晰,良知只会越做越清晰。依照良知去实践,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养气”“以直养”。这就是“由微至盛”。 二、孔子虽天生圣人,亦必学《诗》、学《礼》、学《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彻之至。 今译 孔子虽然是天资极高的圣人,也必定要学《诗》、学《礼》、学《易》,逐段地仔细研读体会,才能彻底地明白通达。 实践要点 上一个条目讲,读书要得头脑。读书的目的是转化自己的人生。 这一段讲,即便得了头脑,也不能轻视读书。读书需要逐字逐段地钻研体会,不能学个大概。普通民众学习国学,常常大而化之地学,学个大概,就觉得够用了。这种情况下,我们学到的往往不是真正的学问,而是一些不足以改变我们人生的心灵鸡汤。 三、“若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①白沙②之意有在,学者须善观之。六经正好印证吾心。孔子之“时中”,全在韦编三绝③。 今译 “如果能够把握住生命的诀窍,何必去看古代的典籍呢?”陈白沙先生这首诗的意思,学者要善于去体会。六经所讲的东西是超越时代的真理,正好可以拿过来跟我自己的本心相印证。孔子之所以能够做到“时中”,是因为他对《周易》的深入研读。 简注 ①陈白沙先生的一首诗,原句为:“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陈编,指过去的书籍。 ②白沙:即明代大儒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广东广州府新会县白沙里人,故又称白沙先生。 ③时中,指言行皆合天道,无过不及,一切都恰到好处。韦编三绝,典出《史记·孔子世家》,指孔子读易经的时候,竹简翻得很频繁,多次把编书用的牛皮绳弄断。 实践要点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经典中所蕴含的圣贤的心,和我们的本心应该是一样的。看到小孩子掉进井里,谁的心里不会咯噔一下?我们要善于体会自己这个本心。如果我们能把握住自己的本心,那么我们去读六经的时候,就会感觉,经书里说的就是我的心声呀。 而实际上,我们的本心时而朗现,时而遮蔽。在我们的心被私欲遮蔽的时候,自己浑然不知。这时候,拿起经书,我们才发现自己有所偏离。于是,我们调节我们的身心。这就是“如琢如磨”。 《大学》引用《诗经》“如切如磋”,说这是“道学也”;引用“如琢如磨”,说这是“自修也”。我们像是一块玉石,需要和师友相切磋(道学),需要对照六经中的义理来打磨自己(自修)。如果我们没有切磋琢磨的功夫,人生难以有长进,容易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这就需要我们一方面形成一些学习修身的共同体,凝聚起纯粹的师友道场,另一方面把六经拿来逐段研磨,雕琢自己。 在这方面,孔子是我们的榜样。孔子研读古籍的时候,实际上是用自己的心和古代圣贤的心相印证。不断纯化自己的心、自己的一言一行,进而做到自己的言行与古代圣贤一致。 四、曾点童冠舞雩之乐①,正与孔子“无行不与二三子”②之意同,故喟然与之。只以三子所言为非,便是他狂处。譬之曾点有家当,不会出行。三子会出行,却无家当。孔子则又有家当,又会出行。 今译 孔子问弟子有什么志向。曾点说,他想在暮春时节,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在沂水沐浴,在舞雩台上乘凉,歌咏而归。曾点的这个志向,和孔子所说的“无行不与二三子”的意思是一样的,所以孔子感叹并赞同曾点。只不过,曾点认为他的三位师兄弟所说的志向(治理大国、教化小国、管理宗庙)都不对,这就是曾点狂傲的地方。打个比方,曾点是有本事的人(对道有体会),但是他不会把他的本事发挥出来。他的三位师兄弟是善于发挥自己才能的人,但是自身的本事不够(对道的体会不足)。孔子则既有本事,又能够把他的本事发挥出来。 简注 ①引自《论语·先进》: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②出自《论语·述而》:“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的一言一行都展现在二三弟子面前,这实际上是在教弟子。曾点的志向是与五六成人、六七童子一起同游同歌于山水之间,这也是把一种生命的态度呈现给童子,也就是教学。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说:“出则为帝王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出来行道就是帝王的老师,不出来行道,在民间讲学,那就做天下万世的老师。故而,对于心斋来说,不管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在行道。 传统上,对曾点之志的理解,是退隐山水之间的自得之乐。而心斋强调“童子”与“冠者”,凸显出这不止是退居山水之间的隐逸情况,更是在一起讲学。这样,传道一事就贯穿了出处进退,人生无一刻不在传道,所谓“无行不与二三子”。 而曾点的问题在于,缺乏其他师兄弟那种汲汲于拯救世道的心。孔孟皆有汲汲于用世的心,但同时自身又有经济天下的本事。曾点的师兄弟虽然不足以经济天下,但是他们那颗汲汲于用世的心十分可贵,这也正是曾点所缺乏的。 五、社稷民人固莫非学,但以政为学最难。吾人莫若且做学而后入政。 今译 处理国家事务,治理民众,这些固然都是学问。但是,通过从政来学习最为困难。我们不如先学习,而后从政。 实践要点 这段的背景是《论语·先进》的一段话:“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1. 孔子的弟子子路让师弟子羔做费地的长官。孔子批评子路,认为子路是害了子羔。子羔正是学习的时候,他还没有学好,怎么就让他从政呢? 子路说,在实际政务中历练,这是学习最好的方式,为什么要通过读书来学习呢? 子路这个话听起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孔子却非常严厉地批评子路这句话,说自己之所以厌恶佞者,正是因为有你子路这样的人。 子路说的话没错,实践当然是最能体现学问的地方。但是以子羔目前处理政务的能力,以他目前的心性,子路把他放到费宰的位置上,他根本不可能支撑这个局面。这一点子路难道不明白吗?而子路非要给自己这种错误的行为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这就是心斋先生常常批评的“讨闻见支撑”。很多事情,我们回到事务本身,就能知道对错,结果我们却找一些理论来自欺欺人。这就是奸佞之人。 2. 知行合一是明代儒学十分重要的话题。子路的说法,十分像知行合一的观念。真正的学问不一定是在书本上学的,在处理家国事务的时候,其中的出处进退,就是学问。 而子路知道子羔的程度,他说的这番学与政的道理,和子羔当下的学养差别很大。这实际上已经是理论(知行合一)和实践(子羔人生道路的选择)的分离了。 我们讲知行合一,我们讲读书要有头脑,绝对不能排斥对经典的学习,不能排斥对具体事务的学习。很多学习心学的爱好者,看到其他学友在逐字逐句研读经典,就十分鄙夷。他认为那些人读书没有头脑,只是学习一些知识,这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是人生的障碍——他们就是佛家所批评的“所知障”。实际上,这样一种理论(只要是在没有悟道之前,努力去读解章句,就有害无益),实际上也是一种知识意见。执着于这样一种意见,那可能是更深的一层所知障。 3. 从知行合一的理论上说。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现在从政一定会出问题。真的知道这一点,我就绝对不会去冒然从政。知道自己不足,就不去冒然从政,这就是知行合一。另外,在社稷民人这些政务上做抉择是从政,在自己是否从政这件事情上做抉择,也是从政。我们读书也就是学习如何面对这些抉择。所以不去从政,子路的那套说辞也能讲得通。 六、良知固无不知,然亦有蔽处。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而孔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①齐王欲毁明堂,而孟子曰:“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②若非圣贤救正,不几于毁先王之道乎?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多识前言往行③而求以明之,此致良知之道也。观诸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④“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⑤则可见矣。然子贡“多学而识之”⑥,夫子又以为非者,何也?说者谓子贡不达其简易之本,而从事其末,是以支离外求而失之也。故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一”者,良知之本也,简易之道也。“贯”者,良知之用也,体用一原也。使其以良知为之主本,而多识前言往行以为之蓄德,则何多识之病乎? 今译 良知固然无所不知,但是也有被遮蔽的地方。 比如告朔之礼已经名存实亡了,子贡认为告朔礼所使用的饩羊也可以免了。孔子说:“你爱惜的是那只羊,我爱惜的是告朔礼。” 再比如,战国时礼崩乐坏,周天子已经不再巡守,所以有人建议齐宣王把明堂拆掉。而孟子认为明堂是王者之堂,“如果齐宣王想要在国家行王政,就不应该毁掉明堂”。 如果不是孔孟救正当时人的偏差,那几乎要把先王传下来的道理给毁掉了。所以我们要找先知先觉的人来救正我们的错误,要考察古代圣贤的遗训,要多去借鉴过去的言行来让我们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明白。这就是推行我们人性中本有的良知的方法。 我们看孔子说:“不学诗,我们就无法说话;不学礼,我们就不能在世上挺立。”又说:“如果我能早几年、在五十岁的时候就学习《易》,我就不会出现大的过错了。”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对学习的看重。 然而,子贡认为“孔子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孔子又认为他的看法不对,这是为什么呢?解释的人说,那是因为子贡不能体会到简易的根本,而只是错误地在细枝末节上求索,在外在的事物上去求索。所以孔子才说:“我的学问不是零零碎碎的,而是由一个根本贯穿起来的。”孔子“一以贯之”的“一”指的就是良知的本体,就是简易之道。而“贯”,则是良知的发用。本体和发用是一个东西的两个面向。如果子贡把良知作为自己的主宰和根本,进而广博地学习古代的言行,存畜自己的德行,那么多识又怎么会成为子贡的问题呢? 简注 ①出自《论语·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xì)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告朔,古时天子每年冬季以明年朔政分赐诸侯,诸侯月初于祭庙受朔政。 ②出自《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明堂,为天子接见诸侯而设的建筑。 ③出自《周易·大畜》:“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④出自《论语·季氏》:“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⑤出自《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⑥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book_title]第五章 格“物有本末”之物 一、《大学》是经世完书,吃紧处只在“止于至善”①。格物②却正是止至善。 今译 《大学》是经理世界的一本完备的书,关键的地方就在“止于至善”。而格物正是要止于至善。 简注 ①出自《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②格物是《大学》中十分重要的概念。也是本章的核心概念。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的“淮南格物说”十分有名。格物是宋明理学家讨论很多的概念。我们现在学心斋先生的功夫,可以先不去关注其他学者是如何理解格物的。我们就按照心斋先生的阐释,去实践格物,看看心斋先生要通过“格物”指引我们怎么做。 这一段,是提纲挈领地讲《大学》十分重要,而学《大学》最重要的,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安顿在最好的地方(止于至善)。而“格物”,就是把我们的生命安顿在最好的地方的方法。 二、“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①。“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格物也。故继之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② 今译 “格物”的物就是“物有本末”的物。《大学》讲:“根本乱了,末节能够治理好,这是不可能的。应当重视的东西(根本)却轻视它,应当轻视的东西(末节)却重视它,这么做是不行的。”这就是格物。所以《大学》接着说:“这就叫做知本,这就叫做知之至。” 简注 ①《礼记·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万事万物都有根本,有末节。格物就是要明白什么是根本。 ②《礼记·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实践要点 心斋讲,知本就是“知本在吾身”。这就是格物。 我和同事吵架,我要知道,如果同事是个讲不通道理的人,我本不该和他白费口舌。如果同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必是我的语气、我的发心有种种问题,使得我们产生口角。我们要体会到,我们在这世上通行,行得通也好,行不通也好,其根本在我自己身上。这个道理很简单,而真的体认到这一点,却很难。 我们只有在实践中不断体认这一点。当别人对我不敬重的时候,我要反思自己身上使别人不敬重之处。这是根本。别人固然可能有问题,但是那不是根本,那是末节。所以,当我面对这样的事情时,我一定先在自己身上考虑,这叫做知道本末,知道轻重,知道厚薄。 我知道凡事应当先反己,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一旦真的遇到事情了,我往往习惯先去责人。如果是这样,这还算不上真的“知本在吾身”。这个“知”不是客观上知道一种道理,而是主观上的一种生命体验,一种生命状态。当我面对任何事情,欲作出任何决断时,我始终是从我自身出发,这就是真的知得吾身为本。这就是“知本”,这就是“知之至”。 “格物”,也就是在实践中去体会我自己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我的身心在家国天下中的位置。真的知道了这个“位置”,那就知道了何为恰到好处,何为“至善”。所谓“止于至善”正是把自己的生命安顿到这个“位置”上。而这个“位置”,即是:我们的身心是根本,家国天下是末节。 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至“此谓知之至也”一节①,乃是释“格物致知”之义。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②。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格物,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 今译 《大学》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这段话是在解释“格物致知”的意思。 我们的身和天下国家是一个整体,是一个东西。只有是一个东西,才谈得上本末。 格物的格,意思就是权衡度量。在本末之间去权衡度量,就会知道“本乱而末治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格物。格物,就是通过絜度去知道根本。而知道根本,就是知之至。所以说:“从天子一直到普通百姓,都是把修身作为根本。” 简注 ①《礼记·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②絜(xié)度:朱子在解释《大学》“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时说:“絜,度也。”絜的意思就是度,度量。 实践要点 格物的物,是身心家国天下一体的大物,也就是万物一体的宇宙全体。 天地万物关联在一起,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所有这些联系,最终都汇聚在我自己身上。因为我的生命是我自己“过”出来的。面对整个世界,我有怎样的出处进退,世界便会以怎样的方式展开。心斋曾经举舜的例子。舜的父亲十分糟糕,而舜只是尽一个儿子应尽之道,只是按照自己的良心去侍奉父亲。父亲被感化了,舜是这么侍奉父亲。父亲没有被感化,舜也是这么侍奉父亲。所以不管舜的父亲有没有被感化,舜的人生抉择是不会受到影响的。也就是说,舜的生命不会因父亲而变化。心斋所谓:“舜是一样命。”(舜是一模一样的命运。)舜成为圣人,只是因为他个人践行道义。只要一个人真要去践行道义,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所以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做一个仁人,完全取决于自己,而不取决于其他人。) 人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通过自己活生生的人生,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以自己的方式让这个世界一点点展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呈现出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这个人自己(己身)。这就是身心家国天下为一体,而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 这个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也很抽象。而我们一旦进入凡俗生活中,几乎不可能把世界理顺,不可能把家国天下全部收归到我自己的身心上。所以我们需要通过格物的功夫,来找到万物一体的感觉。 比如,我是一个做事粗糙的人。我看到我的儿子做事情粗糙,我就能感觉到,儿子从我行事风格中学到很多东西,包括做事情的粗糙。我发现儿子的问题,在我身上是有根源的,这时候我就在做“絜度”的功夫。在本(我的粗糙)末(儿子的粗糙)之间,去体会问题的根源在我。这就是格物。 四、《大学》首言格物致知,说破学问大机栝,然后下手,功夫不差。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此而措之耳。此孔门家法也。 今译 《大学》一开篇就说格物致知,这说破了学问的最关键的地方。明白了格物致知,然后再下手做进一步的功夫,便不会出差错。而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在格物致知的基础上开始做。这是从孔子传下的家法。 实践要点 如果先不去絜度体验吾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就去做诚意的功夫,就很容易出现偏差。 例如,我和同事一起做一个项目,项目做到半途,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这时候,我认为这个项目延宕是因为我的同事,所以我产生了指责我同事的念头。在我产生指责我同事的意念的时候,我再怎么真诚地指责,在心斋看来也是“诚”错“意”了。我们首先要知道,“本在吾身”。项目既然已经延宕了,我产生的意念应该是:“我如何去力挽狂澜,如何与同事交流,让他可以更为用心地去做这个项目。”诚意就是要诚这样的意念。要实实在在把这样的意念转变为力挽狂澜的实践。 格物的物,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物,而是万物一体的宇宙整体。同样的,诚意的意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意念,而是我处于当下的位置与身份,所应当有的、确凿无疑的、合于天道的“意”。这个意,既是人的意念,也是宇宙的生意在我身上的呈现。 人对自己有各种各样的把握,有各种各样的身份认同,而格物,就是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贞定住。人有各种各样的意念,而诚意,就是在格物的基础上,把人的意念贞定下来,使得人的每一个意念都由本心所发出,都由良知所发出。 意念贞定归一,止于至善。接下来,身、家、国、天下,也顺理成章地贞定在道义上,止于至善了。 五、“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①,反己是格物底工夫。“其身正,而天下归之”②,正己而物正③。 今译 “所做的事情有不能通行的,都要返回己身来找原因”,返回己身,就是格物的功夫。“只有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才会来归服”,端正自己,才能归正外物。 简注 ①出自《孟子·离娄》:“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②同上。 ③出自《孟子·尽心》:“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所说的格物,不是去研究外物的道理。而是已经知道一个理:天地万物都是一体的,这个万物一体之大物是我们的生命所系,是一切价值的根据,是一切意义的源头,是一切的根本。而这个大物有本有末,其根本是我们自身。这么一个理是《大学》告诉我们的。这个理不需要我们去研究,它不是我们格物的结果,而是我们格物的前提。我们需要的是在生命中不断去体会这个前提。这就是“絜度体验”。 在我们对别人友好、别人对我们不友好的时候,我们就去体验这个“前提”,去想想别人对我不友好,在我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进而我解决这个问题,别人或许对我就友好了。这就是“絜度”。如果我们只去责人,而没有这个“返回自身找原因”的功夫,那么我们就看不到人生整全的画面。如果人生是一块拼图,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欠缺了一块。我只看到别人的原因,看不到自己的原因,这就是欠缺了“自己的这一块”。 如果我们做了格物的功夫,“自己的这一块”会不断地补充完整。人生很快就会变得非常清晰。渐渐天地万物都会在我自己这里统摄起来。心斋先生所谓:“天地万物依于己,而非己依于天地万物。” 如果没有“絜度”的这个功夫,即便我们从道理上知道“天地万物是一体的,而吾身为本”,我们实际的生命也依旧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统贯起来。这种情况下,我们常会不知道怎么办。而真的做格物的功夫,我们的生命会完全归结到自己身上,所谓“一了百了”。 六、问:“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诚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贯,是故爱人、治人、礼人也,格物也。不亲、不治、不答,是谓行有不得于心,然后反己也。格物然后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功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后身安也。” 今译 有人问心斋先生:“反己就是格物吗?” 心斋先生说:“《大学》说的物格知至,就是知道人生的根本。诚意、正心、修身,是要树立人生的根本。人生的根本和末节是一体贯通的。所以仁爱他人、治理他人、礼让他人,也就是格物。如果我爱别人,别人对我不亲,或者我治理别人,别人不能被治理好,又或我对人有礼,而别人对我不搭理,这些就叫做我们的践行与己心未能相合。这个时候,我们就返回到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做格物的功夫,然后知道要反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功夫。如何反己呢?只去让自己做到中正就好了。返回自身,看看自己是否充分做到爱别人、好好治理别人、敬重别人,这就是正己。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些,那么我们的己身就正了,天下也都会归于正道。然后我们的己身,就得到了安顿。” 实践要点 本段讨论的问题基于《孟子·离娄》:“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1. 心斋先生说的“本末一贯”,又叫做“合内外之道”。我们从字面上看,这段语录的问题,“反己”是接近内在的,接近根本的;“格物”是接近外在的,接近末端的。 反己,进而正己,那么和“己”打交道的世界自然因此而正。格物,通过絜度体验,理解到在自己和外在世界打交道出现问题时,自己内在有其根源。反己和格物实则是一体两面的。 2. 我们在实践格物功夫的时候,首先要有一个信念——对性善的信念。要相信,人我原本是相通的。“爱人者人恒爱之”这个是绝对无疑的。这个信念要极其强烈牢固,以至于出现任何问题都不会怀疑这个信念本身。比如,我对一个兄弟极其好,而他却对我薄情寡义。这时候,我一点也不怀疑“爱人者人恒爱之”这句话。我只去想,人不爱我,必有我不爱处。在我帮他做事情的时候,我心里是否有个“我这么对你好,你得领我的情,你得报答我”的心。有了这些心思,我们对他人的爱就不纯粹了。他人可以感受到这个不纯粹,感受到“别有用心”。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爱人了而人不爱我。所以孟子说“爱人不亲反其仁”,而不怀疑“爱人”本身有问题。 即便爱人出了问题,那也是因为我爱人的时候掺杂了私欲,因此出了问题。掺杂了私欲去爱人,有时候会变成逢迎别人,姑息别人,在这种情形下,别人亦不会回报我纯粹的爱。比如,我对我的侄子很好,常常给他买东西。我给他买东西,真的是出于对他的爱吗?还是,我给他买东西了,我就拉拢他了,讨好他父母了。即便有时候我觉得不该给他买的一些东西,我还是给他买了。这也就是“别有用心”。这也就是逢迎、姑息。这其实不是仁,而是私欲。 所以,我们爱人不亲的时候,我们就自反,返回到仁心上,把自己重新安顿在仁心上。 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的“别有用心”,自己是一时察觉不出来的。我们会错认私欲为仁心。所以我们必须有强烈的信念。在我们“行不通”的时候,在我对我侄子很好、而他却在背地里陷害我的时候,我知道,那一定是我过去的那个仁爱心出问题了。如果我没有极其强烈的对“爱人者人恒爱之”的信念(也就是对性善的信念),那么我们很容易一出现问题就甩手不干了——“有些人就是白眼狼,对这些人我就算掏心掏肺也没用的”。 儒家十分强调这个“信力”。比如,孔子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意思是,能做到礼让,治理国家有什么难的?如果认为不能用礼让来治国,要礼还有什么用?孔子这么说,是让弟子相信“礼”完全可以治国。如果以礼治国的时候,发现出现了一些障碍,不要草率地觉得礼是无法治国的,而要自反,要反思自己在礼上是否有做得偏差的地方。这就是对根本原则的一种极大的信力。儒家说的自反,需要有一个对道德仁义的绝对的相信。 3. 传统文化爱好者,往往也是哲学爱好者,有时候会提出一些哲学问题。比如,我对一个人好,他是否一定会感受得到,是否“爱人者人恒爱之”只是一个假设?虽然这句话对我们的实践有意义,但是这句话本身是否不能成立? 我从两个角度谈这个问题: 其一,功夫有个顺序。一些对我们原本就很好的人,你去爱他,他更容易来爱我。即便我们爱父母的时候掺杂了很多私欲,但是这个爱也很容易得到回报。我们先去爱父母,那么父母更爱我,我和父母之间的隔阂慢慢消解。接下来,我们再爱亲朋好友。这里面有个次第。许多学友,爱父母尚且做不到,却要在陌生人身上去体验“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爱还没有充沛到会爱陌生人的程度。所以,有人问:“一个大奸巨恶之人,我真心爱他,他会不会爱我呢?”这实在无法解答,因为目前尚没有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其二,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圣贤的一句“论断”。儒学中的很多“论断”,不是通过哲学思辨推导而来,而是通过身心实践体贴而来。我们修身做到什么程度,自然会有什么体会。对于“爱人者人恒爱之”、“人性本善”这些命题,我们不必以现有的生命体验和知识逻辑去穷索,也无法去穷索。我们且当作古代圣贤对我们做功夫的指引便可。 七、问“格”字之义。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①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左右②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③,便见絜度格字之义。格物,知本也。” 今译 有人问心斋格物的“格”怎么解释。 心斋说:“格物的格字,就相当于格式的格,也就是《大学》里面说的‘絜矩之道’。我们自身就像个直角尺,天下国家就相当于我们做出来的直角的方。我们用直角尺按照规范去做一个方,一看,这个方不正,我们就知道是自己的直角尺不正。所以我们只在直角尺上修正,而不在做出来的方上去修正。如果直角尺正了,做出来的方也就正了。方正了,那么做出来的东西就四四方方、合于标准了。所以说‘外物合于格式了’。和上下左右打交道的我们己身,也就是物,絜矩也就是格。‘根本乱了,而末端能够整治好,这是不可能的。’这里便能看出絜度就是格字的意思。格物,就是知道根本。” 简注 ①出自《礼记·大学》:“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②上下左右,就上一条注释所引的《大学》文本而发。 ③出自《礼记·大学》:“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实践要点 这里把格物的格解释成“方格子”的格。如果我厌恶手下人搬弄我的是非,我便不能搬弄领导的是非,这就是“所恶于下,毋以事上”。这就是把自己做得方正了,那么上上下下都能够“成格”,也就是“物格”了。这样一个阐释角度,突出了“上下通气”的一点。身心家国天下本该是一体的,上下应该是成格的、通气的。之所以不通气,首先是己身未能合于“格式”。 八、吾身犹矩,天下国家犹方。天下国家不方,还是吾身不方。 今译 我自己的身犹如矩尺,天下国家犹如按照这个矩尺做出来的方形。天下国家不够方正,还是我们自身不够方正。 九、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不怨胜己者,正己而已矣①。君子之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②,亦惟正己而已矣。故曰:“不怨天,不尤人。”③ 今译 射礼有和君子之道相似之处。射箭射不中靶子,就返回自身来找原因,而不去怨恨战胜自己的人,只是端正自己而已。君子在这个世上有行不通的时候,都返回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只是正己而已。所以说:“不抱怨上天,不怪罪别人。” 简注 ①出自《孟子·公孙丑》:“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礼记·中庸》:“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gǔ),反求诸其身。” ②出自《孟子·离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③出自《论语·宪问》:“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十、夫仁者爱人,信者信人,此“合内外之道”①也。于此观之,不爱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爱人者,人恒爱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应之道也。于此观之,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 今译 有仁爱心的人会爱别人,讲诚信的人会信任别人,这就是“合内外之道”。从这个角度看,我不爱别人,我的不仁就可以看出来了;我不能信任别人,我自己的不信就可以看出来了。爱别人的人,别人总会爱他;信任别人的人,别人永远会对他守信。这是一种感应。从这个角度看,别人不爱我,不只是别人不仁,我自己的不仁也可以看出来;别人不信任我,不单单是别人不信,我自己的不信也可以看出来。 简注 ①出自《礼记·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实践要点 所谓“感应之道”:天气阴冷,我自然有一种不想出去的心。这是一感一应。凭空突然一声惊雷,我便吓一跳。这是一感一应。天气非常好,我心情便多一些愉快。这是一感一应。感应往往是在人的思辨之前的、下意识的反应。 我对一个人笑面相迎,我给他传达的感受与我对他怒目而视一定是非常不同的。他给我的回应也必然是不同的。 我对一个人友好,那人也对我友好,这主要不是通过分析得来的(我对他友好,这对我会有利),而是通过友好的气息相感应。 在我对一个人友好地相感的时候,他可能下意识地对我不友好。那必然是我原先或者此刻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友好的地方。或者我故作友好地与他相感,他能感受到我友好的笑容背后的“故意”,他对我的“应”,便可能不那么友好。我们之间的感应,便会显得窒碍、隔阂,而不能通畅。 格物就是反己。如同一棵大树,格物是把整个树的有机运转理顺,并且归结到树根上。这样,整个大树的气息就相通了。身心家国天下也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而己身是这个大物的根本。格度体验到身为本,那么整个天地的气息就贯通了,理顺了,“成格”了。 [book_title]第六章 修中以立本 一、《中庸》“中”字,《大学》“止”字,本文自有明解,不消训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①,是分明解出“中”字来。“于止,知其所止”②,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③,是分明解出“止”字来。 今译 《中庸》里的“中”字,《大学》里的“止”字,原文本身就有明白的解释,不需要额外做训诂注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这两句就是明明白白地把“中”字解出来。“于止,知其所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两句话是明明白白地把“止”字解出来。 简注 ①出自《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②出自《礼记·大学》:“《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③出自《礼记·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实践要点 1. 心斋解“中”的时候强调中是人本来所具有的状态。人生而知孝知悌,只要没有后天人欲的干扰,自然无过与不及。这是“不勉而中”(不用勉强就可以达到的中),是“从容中道”。这个中是人与生俱来的,同时也是人最为宝贵的东西。我们的一切功夫,都是保存这个中,使之作为人生的常态。所以心斋说:“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恶念动自知,善念自充,恶念自去。”谨慎地保持这个中的状态,便是“立天下之大本。” 所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在心斋看来是强调这个中不是后天人为的安排,而是先天的、绝对的、本真的状态。“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在心斋看来是强调人的一切功夫都是依靠这个与生俱来的中,也就是良知。人生的一切都是由这个“不勉而中”的中道所展开的。 2. 心斋解释“止”,一是强调这个止是人与生俱来的。心斋指出,《大学》讲,缗蛮黄鸟,一飞一停,恰到好处地停在小丘陵的一个角落上。它多飞一点点,少飞一点点都要摔下来。孔子说,在知道止这件事情上,人难道还比不上一只鸟吗?(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即是强调,人原本在宇宙中有一个安顿,人止于至善不是止于一个人为打造出来的地方,而是止于人人自有的本性上。 第二点则是强调,人如果止于自己的本性,那么人在实际的生命情境中,自然能恰到好处地做到仁、敬、孝、慈、信。 3. 心斋先生把“中”、“止于至善”这些深奥的哲学概念在人的本性中找出根源,这就意味着人人都可以依着自己的本性,成圣成贤。 二、程子曰:“一刻不存,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物不该,非中也。”①知此,可与究“执中”②之学。 今译 宋儒程明道讲:“有一刻心中没有存有都不是中。有一件事做不到,都不是中。有一物不涵盖,都不是中。”知道这一点,就可以深究“执中”的学问。 简注 ①《二程集》中,程明道先生说:“一物不该,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息不存,非中也。何哉?为其偏而已。故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修此道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已。由是而不息焉,则‘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可以训致焉。” ②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实践要点 心斋所说的“中”,不是人为安排出的一个“适中”。一件事情,这么做太过了,那么做又不够,那就折中一下吧。这个“折中”也不是心斋所说的“中”。 心斋所说的“中”是人生而本有的状态。人原本就处于这个状态之中。有时候,人因为私欲遮蔽了本心,人生出现了偏差,便会偏离这个状态。而人一旦偏离了这个状态,良知会有一种自觉,会觉得不对劲。而人一旦觉得不对劲,便随即调整到原来本有的“中”的状态。这个“中”的状态,因是人性本有,所以往往不费一点力气。这个“中”,合于良知,合于本性,合于天理。 所以,真的把握住这个“中”,便可以做到时时刻刻都存有此“中”。如果不能时时刻刻都存有此“中”,那说明我们执中还是要费力的,费力气就不是本然状态,就不是真的“中”。这个“中”是可以包罗万事万物的。如果有“中”应对不来的事情,那说明这个“中”也还不是人本真状态的“中”,而是一种“适中”、“折中”等等。 三、惟皇上帝,降衷于民①,本无不同。鸢飞鱼跃②,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汉,此水也;万紫千红,此春也。保合此中,无思也,无为也,③无意必,无固我,④无将迎,无内外也⑤。何邪思,何妄念?惟百姓日用而不知⑥,故曰:“君子存之,庶民去之。”⑦学也者,学以修此中也。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乃为修之之道。故曰,合着本体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体⑧。先知“中”的本体,然后好用“修”的功夫。 今译 至高的上天把中道植入民众心中。人人秉承中道,原本没有什么不同。鸢鸟在天上高飞,鱼儿潜入深渊,这就是中道。譬如长江、淮河、黄河、汉水,这些都是水;万紫千红,这些都是春意。人只要呵护好这个中道,不需要人为的思索,不需要人为的造作,不需要意、必、固、我,不需要牵挂过往、逆测未来,也不需要守内执外。只是以中道应对,哪还会有什么邪思和妄念呢? 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运用中道,但自己却不知晓。所以孟子说:“君子保持住了这个中道,普通老百姓偏离了这个中道。”我们学习就是要学着修这个中道。我们十分谨慎地把握它,完全不添加人为的力量,这乃是修行这个中道的方法。所以说,能够和本体相合的,才是真功夫;能够实际做功夫的,才是真本体。 我们先知道“中”这个本体,然后才便于去做“修”这个功夫。 简注 ①出自《尚书·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②《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③《周易·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④《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⑤出自程明道先生《定性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⑥《周易·系辞上》:“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⑦《孟子·离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⑧王阳明:“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传习录拾遗》) 实践要点 心斋先生强调功夫与本体的合一。功夫与本体的合一,这是比较学术的表达。用通俗的说法,即是:我做功夫是本性的要求,我本来的样子就要求我以做功夫的方式生活。我并非是在我的本性之外,通过一套技术,重新给自己安身立命。 譬如,人人都希望家庭和睦,那我就努力去促成家庭的和睦。我们做功夫时,只有功夫在我们的内在心性上找到其源泉,功夫才能有比较好的效果。这是“合着本体是功夫”。 另一方面,我们对本性都有很多看法。比如,我们认为追求孝悌是人的本性。如果我们不实实在在去行孝悌之道,那么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理解自己的这个本性。这就是“做得功夫是本体”。否则,我们对本体的理解只是通过概念产生的虚幻的认识,而没有真实的“体验”。 心斋先生讲的“执中之学”,“执”是功夫,“中”是本体。此段,“中”是本体,“修”是功夫。而本体与功夫皆是合一的。 因本体和功夫合一,所以心斋的功夫论体现出一种“不费气力”的、“乐”的特征。 四、子谓子敬曰:“近日工夫如何?” 对曰:“善念动则充之,妄念动则去之。” 问:“善念不动,恶念不动,又如何?” 不能对。 曰:“此却是中,却是性。戒慎恐惧①此而已矣。是谓‘顾諟天之明命’②,‘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③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妄念动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独,便可知立大本。知立大本,然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更无渗漏。使人人皆知如此用功,便是致中和,便是位天地、育万物事业。④” 今译 心斋先生询问弟子王子敬:“最近功夫做得如何呀?” 王子敬回答说:“有善念发动,我就扩充它,有恶念发动,我就去除它。” 心斋先生问:“那善念也没有发动、恶念也没有发动的时候如何用功呢?” 王子敬不知如何作答。 心斋先生说:“你现在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这恰恰就是中,就是本性。戒慎恐惧的功夫就是戒慎恐惧你现在这个状态而已。这就是‘念念不离上天给我们的这个明明白白的天命’。这就是‘站着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忠信笃敬这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就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前的横木上’。常常是这样一个中道,那么有善念发动的时候自己也知道,有妄念发动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时候有善念自然会扩充,有恶念自然会去除。这么做慎独的功夫,就能知道什么是树立人生的大本了。知道了树立人生的大本,而后对内不违背自己,对外不错失别人,没有一点遗漏之处。假如人人都知道这么做功夫,那就是致中和,就是让天地定位、让万物化育的事业。” 简注 ①《礼记·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②《尚书·太甲上》:“先王顾諟(shì)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 ③《论语·卫灵公》:“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④《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实践要点 初学者做功夫常常无从下手。只要找到一个下手点,功夫就容易学了。本段,“中”便是这样一个下手点。 心斋先生先问王子敬功夫如何,王子敬回答心斋。这个回答,固然是在谈功夫,但是语言终究是语言,和实际的生命经验还是隔着一层。 而当王子敬遇到问题、不能回答的时候,当下的那个“不能对”的反应,才是从真实的心地上发出来的。我们做功夫要把握的“中”,正是此刻的生命经验。 “中”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切中肯綮的,而当下不能对的生命经验,则正中“中”的核心。这样一种指点功夫的方式,称作“当下指点”,“即尔此时便是”(你现在这个状态,就是了)。 我们学儒学的目的在于改变我们的实际人生,而我们学儒学的过程也不会偏离我们最实在的、最鲜活的人生。传道,也是传递这种实际的生命体验。这是心斋功夫的一大特色。 五、戒慎恐惧①,诚意也。然心之本体,原着不得纤毫意思,才着意思,便“有所恐惧”②,便是“助长”,如何谓之正心?是诚意功夫犹未妥帖,必须扫荡清宁,无意、无必③、不忘、不助④,是他真体存存,才是正心。然则正心固不在诚意内,亦不在诚意外。 若要诚意,却先须知得个本在吾身,然后不做差了。又不是致知了便是诚意。须物格知至,而后好去诚意。则诚意固不在致知内,亦不在致知外。《大学》言,平天下在治其国,治国在齐其家,齐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而正心不在诚其意,诚意不在致其知,可见致知、诚意、正心各有功夫,不可不察也。 今译 戒慎恐惧的功夫,就是诚意的功夫。然而心的本体,原本就掺杂不了一点点人为的作意,才掺杂了一点人为的作意,那就是“有所恐惧”,就是“助长”,而不是发自本心,这怎么能叫做正心呢?所以,诚意的功夫还不算稳妥,必须把人为的意思扫荡干净,做到不臆测,不固执,不忘失,不助长。这时候我们的心就是明明白白呈现出的一颗真心,这才是正心。这样,正心功夫固然不能被诚意功夫涵盖,但是也不能脱离诚意功夫。 如果要诚意,却要先体会到天地万物的根本在我身上,然后才不会做偏差了。又不是做到致知了,就做到了诚意。必须先格度体验到身为天下国家之本,然后才好去做诚意的功夫。那么诚意固然不在致知之中,也不在致知之外。 《大学》讲治国时说“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讲齐家时说“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讲修身的时候说“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讲正心时说“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都有个“在”字。而讲诚意的时候没有说正心在诚其意,只说“所谓诚其意者”,讲致知的时候没有说诚意在致其知,只说“致知在格物”。可以看出,致知(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包括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各有其功夫(一共三类功夫),不可不仔细考究。 简注 ①《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②《礼记·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③《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④《孟子·公孙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实践要点 1. 心斋的后人辑录这段文字,将其放在“修中以立本”的条目下,意在突显“中”,而非介绍心斋通过《大学》提出的一套功夫体系(亦即“淮南格物说”)。而这一段对于心斋的功夫来说,极为重要。所以我将先就“中”做一些阐发,而后就心斋的淮南格物的功夫体系做一点阐发。 2. 在心斋的功夫体系中,戒慎恐惧、执中、诚意,是从不同的角度描述同一个功夫。这也是初学者就可以实践的功夫。 别人从后面叫我一声,我回头应答。这个应答,就在我听到别人叫我的时候,就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发出。这个时候,任何私欲都来不及渗透进我心中。我们如果体会这一刻的感受,就能感受到真心直接应对世事的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我们如果应对世事的时候,能处于这种感觉,那就是诚意了。 这种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在我们应事的当下,往往是不易体察的,甚至是完全被忽略的。比如我工作得非常带劲的时候,我当下是意识不到我的“带劲”的。我当下完全沉浸在工作的内容之中。工作完了之后,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好畅快!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一整个过程中的畅快。 换句话说,在我直心而行的时候,我非常顺畅,只对所做的事情全情投入,而对我做事情的状态(直心而行)毫无察觉。而在我不直心而行的时候,在我有很多私欲扰乱自己的时候,我却能感受到不顺畅,不对劲。 一旦我们有不对劲的感觉时,我们就暂时从眼下具体的事情上跳出来,把自己调节到有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的状态中,也就是调节到直心而行的状态中。这就是诚意的功夫,执中的功夫。戒慎恐惧,也是对这样一种直心而行的状态的敏锐的感知与把握。 我们起初做诚意的功夫时,因我们对自己不对劲的感觉不够敏感,所以我们觉得自己不对劲的时候并不多。渐渐的,我们觉得自己不对劲的时候多起来了,这恰恰是功夫在长进,对自我的感知愈发精明。再往后,由于我们整体身心状态的变化,我们不对劲的感受又变少了,这是因为我们的良知主宰我们生命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如果我们的人生全然由良知主宰,这就叫做良知不间断。诚意功夫是在我们良知经常间断的时候做的。 做诚意的功夫时,我感受到不对劲了,这时候我心中突然有意识地把自己从当下不对劲的状态中拔出。这个有意识地拔出,即是一种助长。这是一种人为的“安排”,是有意安排的“功夫”。做诚意功夫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个做功夫的意识的。如同孔子对子张说的:“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不管是行走坐卧,我心中都存想着那个“坦荡感、快乐感、刚猛感”。这就是明道所说的“识得此体(仁体,也就是良知),以诚敬存之而已”。所以,严格说来,诚意功夫,心中是有所存的,是有“助长”的。 另一个方面,我知道自己的良知常常间断,所以我的良知必让我勉力用功。所以这个“助长”虽是人为的安排,却也是良知要求我们做的人为的安排。故而,这个助长根子上也是由良知发出的。与“揠苗助长”不同,这个“助长”是有益的,而且是必须的。 3. 在心斋的淮南格物体系中,格物致知是一套功夫,是格度体验到我们在天地中真实的位置,格知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我们把自己的人生安立在这上面(立本安身),那么我们基本就是直心而行了。格物致知就是让我们体验一下直心而行究竟是何种状态。 诚意,就是实实落落地去直心而行。一旦偏离本心,人就感觉到不对劲,那就随即回到直心而行的状态中。 正心则是在我们每一个念头皆由良知所发时做的功夫。这个时候,基本上发而中节,心身家国天下一齐贯通了。 心斋先生通过《大学》文本的分析,大致把《大学》功夫分成这三个部分。我们现在要做的功夫,主要是格物致知与诚意。等到诚意功夫做到基本上“念念所发,纯是道义”的时候,我们便可深入去实践正心功夫了。 [book_title]第七章 修身以立本 一、“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①故立吾身以为天下国家之本②,则位育有不袭时位者。 今译 “所谓的‘大人’,就是通过使自己合于正道、继而让别人自然而然归于正道的人。”所以把我们自己确立为天下国家的根本,那么就可以让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生不息,这并不取决于我们处于什么时机、拥有什么位置。 简注 ①出自《孟子·尽心》:“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②化用《孟子·离娄》:“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实践要点 子曰:“在上位,不凌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礼记·中庸》)在上位的人,不去苛责在下位的人;在下位的人,不去攀援在上位的人。无论对待领导还是下属,都只要求自己,不去期待他人,这样就不会对别人有抱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是孔子对“正己”的阐释。 如果我是一个领导,一个项目做得失败。此时,我可以认为这个项目失败,是因为一个员工的重大过失。于是我便责备这个员工(这是“正物”上用功)。我同样可以认为,是我自己安排人事出了问题,才让此人承担如此重要的工作;接着,我在察觉到这个员工有出事的倾向时没有及时做防范;另外,我在此员工犯错之后,没有做好危机处理(这是“正己”上用功)。 这两种视角并不矛盾,这里不是论哪一种视角正确,而是在说我们的心力应当用在何处。如果我们整天都把心力用在前者上,那么我们一辈子都在“凌下”和“援上”中度过。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都完全依赖他人的表现,亦即完全依靠运气(侥幸)。 而我们如果把心力放在后者上,那么我的得失,原因都在我;我家庭的得失,原因都在我。我每一次成败,原因都很明确。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成长。我的格局会越来越大,我的“身”会从个体扩展到家国天下。家国天下的责任都由我来承当。 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要么用力于此,要么用力于彼,全在于每一个念头。如果我们能立一个大志愿,把自己作为天下国家的根本,凡事只去正己,不去责人,那么随着我们修为的增长,我们的天地会不断地改变、不断地扩大。故而,立一个“只去正己,不去责人”的志十分关键。一旦立下这个志向,我今后的一切事情,我统统承当。成也好,失败也好,唯在我。 这一点,武王是个表率。孟子引用《尚书》中讲武王一段话:“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天下人有罪也好,没罪也好,只要有我在,天下哪个敢违背上天的意志?)孟子评价说:“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只要有一个人在天下横行霸道,武王往往都会觉得自己很羞耻。这就是武王的“勇”。而也正是他因这种“勇”而发的义怒推翻了商纣的暴政,安顿好了天下的百姓。)武王便是把天下国家的根本放在了自己身上。这便是“立吾身以为天下国家之本”。我们现在能做的功夫,首先是把自己视作一家之本。 二、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 今译 知道了吾身是天下国家的根本,那么天地万物就依赖我了,而不是我自己依附于天地万物。 实践要点 1. 天地万物依于己,何以可能呢?天地万物独立于我而存在,完全可以不搭理我,怎么能说天地万物都依靠我呢? 万物独立于我而存在。别人给我一个承诺,那个承诺也可能无法兑现,因为我不知道别人可能遇到怎样的困难。如果别人给我承诺了,我就完全认为一定会实现,一旦实现不了,我就手足无措,气急败坏,这是十分不明智的。正是因为深刻地意识到他人各有其处境和难处,我们不应抱着一个“他人必须如何如何”的心(同时我们须对他人有个客观的了解,知道他做这件事情“大致可以如何如何”,“最好可能怎样”,“最坏可能怎样”),我们才能够对自己的人生更有把握。我自己的人生,由我自己把握。对于他人的帮助,对于外在的机缘,我们十分乐见并感激,但是不能有依赖。外在的金钱的帮助,权力的帮助,我们通通不去攀附,以免失去对自己人生的把握。 如果这样做了,我所面对的世界,便以我为核心。我自己就是天下国家的枢纽。天地万物能否成就,全在我自己,不在他人。 所以,一个人真正把自己看作天地万物的根本,他一定极为宽和。别人一定更好和他相处,孔子所谓“易事而难说(通“悦”)”(讨好取悦他难,而和他共事却很容易)。 2. 把吾身作为天下国家的根本,会不会很累呢? 恰恰是把吾身作为天下国家的根本,才不会对我无法把握的事情有过分的执着,才能把人生都安顿在我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这是极为轻松快乐的。在把整个世界都安顿在我可以把握的范围内之后,我就依着我的良知来把握这个世界。不凌下,不援上,不怨天,不尤人。由此我们的人生,亦即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可以“不费蛮力”地达到最大程度的圆满。 三、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而善人多矣①。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 今译 所谓的学,就是要学着成为别人的老师。学不到足以为人师的程度,都是打了折扣的为学之道。所以一定要把修身作为根本。然后师道就能树立,善人就会增多。 譬如我们身处一个家庭之中,一定要修身立本,使得自己成为一家人的楷模,这就是一家人的老师。我们身处一个国家之中,一定要修身立本,使得自己成为一国人的楷模,这就是一国人的老师。我们身处天下之中,一定要修身立本,使得自己成为天下人的楷模,这就是天下人的老师。 简注 ①出自周濂溪先生《通书》:“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实践要点 1. 苟道,即苟且之道。如果真要修身,最为忌讳的就是苟道。孟子讲过一个例子,有人每天都偷邻居家的鸡。有人告诉他,这么做不对。于是他决定每个月偷一只鸡,等过一年再彻底改正(“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孟子说,如果知道不合于道义,那就尽速改正,怎么还要等到来年呢?(“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我们修身的时候,常常选择自己愿意接受的事情去改动,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就放一放,打个折扣,折中一下。这样修身,不会真正变化自己的气质。 2. 修身,绝不是以利己为目的。修身最终追求的是世界能够更好,人类能够更幸福。而为了这个目的,首先要让自己修为更好,人生更圆满。这么看来,我们学习就是要学着如何感染别人,让别人也能幸福圆满。这是“善与人同”的学问。我们追求的只是善,不论这个善是我的善,还是他的善。有时候,别人变好了,我们真是比自己变好了还要高兴,打心底里高兴。这样学习,路子不会偏。 有些学友修身,事事只想着自己德行变好,家人犯了错误,只是姑息过去,而不汲汲于让家人和自己一同好,这样修身是比较自私的。还有人,为了个人的修身,拋家弃子去出家,丝毫不考虑到家人今后将面临更为艰困的处境。这样的情况,追求德行也成了一种私欲了。 明确师道,在学习的一开始就有个希望身边人都能好的心,就会防止自己不断地苟且。不断地把修身变成“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一种业余爱好,最终只是耗费光阴而已。 3. 《礼记·表记》说:“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我们教导别人怎么做好,这个影响力很小。而当一个仁者,他的一言一行都出自仁爱心,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便情不自禁视之为表率。同样的,一个一言一行合于道义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最有分量的“制度”。 所谓立本安身,立吾身为本,就是要有一个大的愿力,力求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成为别人的表率,成为别人效法的标准。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所谓“学为人师”,就是要学成这样。 四、徐子直问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 曰:“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①。有王者作,必来取法②,学焉而后臣之,然后不劳而王③。如或不可则去。仕、止、久、速④,精义入神⑤,见机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⑥,如神龙变化,莫之能测。若以道从人,‘妾妇之道’也⑦。己不能尊信,又岂能使人尊信哉!” 今译 心斋的弟子徐子直问老师:“老师呀,您说的尊身是什么意思呢?” 心斋说:“我们自身和道原本是一件东西。最尊贵的就是这个道,最尊贵的就是这个身。如果尊身偏离了尊道,那就称不上是尊身。如果尊道偏离了尊身,那就称不上是尊道。必须是道也尊贵,身也尊贵,才是至善。所以说,在天下有道的时候,道就随着吾身的一言一行得以呈现;在天下失道的时候,吾身就随道而去。一定不让道屈从于人的意愿。这样,有王者兴起,一定到我这里来取法,跟我请教之后,再招纳我做臣子,然后他不用费力就可以行王道了。如果我做臣子之后,发现不能行道,那我就离开。可以做官就做官,可以不做就不做,可以做得长就做得长,可以做得短就做得短。研究事物的精义,达到神妙的境地,根据时机而动,恰当地躲避俗世、躲避某些地方、躲避某些言论、躲避某些脸色,犹如神龙变化一般,不能用固定的标准去测度。如果让道屈从于人,这就是‘妾妇之道’了。自己都不能尊信己身,又怎么能让别人尊信你,并且尊信由你的身所呈现出的道呢?” 简注 ①《孟子·尽心》:“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②《孟子·滕文公》:“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③《孟子·公孙丑》:“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④《孟子·公孙丑》:“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 ⑤《周易·系辞》:“尺蠖(huò)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⑥《论语·宪问》:“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⑦《孟子·滕文公》:“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实践要点 1. 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果我们不看重自己,对自己轻视,那么要变化气质几乎是不可能的。人一旦看重自己,很多事情都会慢慢变化。 以前和朋友相处,朋友在我面前说一些低级的玩笑,我满不在意。而一旦看重自己,在别人再说同样的话时,自己便不舒服。这个不舒服的感觉总会不知不觉在我的语言和神色中体现出来。以后,别人在我面前说话的时候便有所忌惮。人一旦看重自己,便不会过得很低级,不会堕落。《论语》说:“君子恶居下流。”我们须常常以此自警。 2. 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孔子说:“君子在别人面前的步履不失态,神色不失态,言语不失态,这样,君子的容貌足以使人敬畏,神色足以使人忌惮,言语足以使人尊信。”)所以尊身,并不是“好名之心”,并不是执着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是令别人敬重自己,从而有感化别人的余地。这是“树立师道”。 3. 如果我们真的尊信道义,把道义看得比一切都重要,那么我们念念所期,必然纯是道义。但凡是道义,我们就去伸张,勇于伸张,而不过度计较个人的得失荣辱。而道的载体是什么呢?道的载体不是文字,不是我们的思辨,而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命,是古往今来一切奉行道义者活生生的生命。道就是通过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出处进退来呈现的。所以我们的身很尊贵,所谓“至尊者身”。 《孟子·滕文公》讲过一个故事。阳货想要见孔子。因为孔子在当世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阳货应当去拜见、去求教孔子,而不应该召见孔子,否则就是失礼。但是阳货又不愿意亲自去一趟孔子家,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专门挑孔子不在家的时候派手下人去送礼。依照当时的礼仪,孔子是士,他发现大夫阳货给他送礼,他不在家,就应该亲自去阳货家接受赠予。孔子知道阳货实际是想要召见自己,于是孔子也专门挑了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阳货府上接受赠予。这样既守了礼,又维护了师道尊严。这就是因为孔子的身是道的载体,身与道便尊,怎可以呼之即来? [book_title]第八章 大人造命 一、孔子之不遇于春秋之君,亦命也。而周流天下,明道以淑斯人,不谓命也①。若天民②则听命矣。故曰:“大人造命”。 今译 孔子在春秋时代没有遇到可以行王道的君主,这也是命运使然。然而孔子周游列国,阐明道义,教化弟子,却并非是由命运决定的。而上天所生的一般民众,他们只是听天由命而已。所以说:“大人造命。” 简注 ①《孟子·尽心》:“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②《孟子·万章》:“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又,《孟子·尽心》:“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实践要点 1. 这一段,区分“大人”与“天民”。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这里说的即是“天民”。天民生活有保障,接下来才能有恒心。所以对于一般民众,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对于士人来说,“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士人的志向是超越物质条件的,不论时运如何,士人都是坚守道义的。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即便是造次颠沛,君子都一定是坚守仁义的。因而士人可以超越命运。 2. 《尚书》有言:“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上天降下民众,在民众之中,兴起君上,兴起师长。君和师协助上帝,恩宠四方。下民,也就是天民。而君、师则是大人。一方面,大人也属于下民,只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另一方面,上天仁爱万物,成就万物,也通过君、师来进行。所以君、师,或者说大人,实际上是参与到上天的造化中的,所谓“参赞化育”,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3. 在修身的时候,我们或许觉得身边的人都没有修身的心,常常任情任性,讲功利而不谈道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修身似乎很难。我们的“命”不好,修身环境不好。这时,我们可以想想心斋先生所说的“大人造命”。如果身边没有共同修行的人,我们就主动发展修行者,主动去创造一个好的修身环境。比如做公务员,我们便要十分关注新招的公务员,如果他们目光中还有一点纯澈,有要为他人、为社会奉献的心,那我就主动帮助他,鼓励他,使他那颗真心能保存下去。这样的人,一年有两个,那三五年后,我便能形成一个修身的小圈子了。在这个小圈子中,大家相互切磋,共勉于仁。这便是造命了。造命即是在当下可能不是那么好的时命中,用我们的言行开出一条通往道德仁义的道路。譬如一棵生病的大树。给这棵大树治病,这是晚清民国的“改良派”。要把这棵树砍了,重新种一棵健康的,这是晚清民国的“革命派”。而造命,则如一株藤,它绕着这棵树,顺着树势生长,经过数年,不知不觉地代替这棵病树。 二、舜于瞽叟,命也。舜尽性,而“瞽叟厎豫”①,是故“君子不谓命也”②。陶渊明言:“天命苟如此,且尽(原诗作“进”字)杯中物。”③便不济。 今译 舜有瞽叟这样糟糕的父亲,这是命。舜充分依照本性行事,最终“父亲瞽叟被感化”,所以“君子不讲命,只是去尽性而已”。陶渊明说:“天命倘若真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还是喝酒吧。”这种态度就不行。 简注 ①《孟子·离娄》:“舜尽事亲之道,而瞽叟厎(dǐ)豫。” ②《孟子·尽心》:“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③陶渊明《责子》:“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粟。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实践要点 1. 明儒罗念庵说:“心斋论‘仁之于父子’,曰:‘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可见性能易命。’”心斋先生谈论《孟子》“仁之于父子”一章时说,瞽叟没有被感化,舜是一样的命,瞽叟被感化了,舜也还是一样的命。可以看出,人如果依照本性而为,就可以转化命运。 不论瞽叟是否被感化,舜都是依照自己的本性、依照良知来做事情,舜的人生丝毫不会因为瞽叟的转化与否而打一点点折扣。侍奉父亲,如果能做到舜那样,那便绝对算得上圣贤了,其人生也绝对是光辉的。瞽叟是否被感化,这个是时命,或者说命运、时运。而舜的一生,其分量如何,其盖棺定论如何,这个则是舜自己可以把握的。 2. 人如果凭空多出一千万的财富是否可以彻底改变人生呢?我想是不足以彻底改变人生的,因为他还是以其原本的气质、原本的格局、原本的心态去使用这一千万。人生有诸多的侥幸和横祸。这些侥幸和横祸都不会真正改变其生命的品质。 外在机缘的变化无法真正改变一个人。一个人要真正变化,只能靠这个人内在的变化。即便外在机缘影响到一个人,那也是由于外在机缘触发了他内在生命的转变。 如何改变内在生命呢?如何变化气质呢?那就须通过尽性的功夫。比如,人的本性是爱父母的。那么我原先不够爱父母的地方,我现在就努力去爱父母,这就是尽我们的本分,也就是尽性。不断地做尽性的功夫,不断地把自己内在的本性发挥出来,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随之改变。这就是“性能易命”。 三、人之天分有不同,论学则不必论天分。 今译 人的天分各有不同,而谈论学习就不必去谈论天分了。 实践要点 1. 人的天分不同,这里的天分,指的是对人生的领悟力。有的人,天生心思澄明,不容易被私欲蒙蔽良知。这类人很早就把握住了人生的方向,人生顺畅,容易获得极大的幸福和人生成就。这属于“生而知之”者,又叫做“生知安行”者。因这类人天生就容易把握天道,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就安身立命于天道上。有的人悟性差一点,但是通过学习,还是很容易明白依着道义而行对自己的人生是有益的。这种人属于“学而知之”,又叫做“学知利行”者,通过学习,利于自己依照天道而行。这样的人,因为学习,人生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再有一种是“困而知之”的人,这种人的天分更低一些,一定要到人生遇到很大困境时,才被逼着去体会天道。这种人又叫做“困知勉行”者,在遇到人生的困顿时,勉强自己努力践行道义。人的天分殊为不同,如果没有学,人各自依照自己的天分去生活,便会活出各自的命运。 2. 《中庸》讲:“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别人(生知安行者)一次就能够领悟,我(学知利行者)要经历一百次;人家十次就能领悟,我要一千次。如果我果真能依此道而行,那么即便再愚笨也会变得明白,即便再柔弱也会变得刚强。 《中庸》讲:“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有人生知安行,有人学知利行,有人困知勉行,人的天分不同,但他们最终对人生的领悟是一样的(合于道),他们所达到的生命境界也是一样的(依道而行,获得人生最大的成就)。 3. 人如果学成,那么其言行就完全合于天道。这个时候,他处于任何位置,应对任何情形,都是由良知主宰。他是宰相,也是按照良知来做事,他是农夫,也是按照良知来做事。他们世俗的功业可能不同,但是他们生命的品质是一样的。邵康节讲:“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伐一局棋。”尧帝雍雍穆穆的礼乐教化,和饮三杯酒时所表现出的礼节,其力道是一样的;汤武征伐商纣王,其心力和对待一局棋是一样的。三杯酒和唐虞风化之盛,伐纣和下棋,在世俗看来,功业相差悬殊;而就当事人良知的运用而言,力道是一样的,皆是全力以赴。 陆象山先生说:“狮子抓兔,皆用全力。”狮子不管是捕猎大的动物,还是小的动物,它捕猎时都是全力扑上去。猎物不同,而其用心是一样的。 人的成就如何,功业如何,就在于人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如果我是顶天立地过的,那我的一生就是顶天立地的。如若我患得患失地过,那我的一生就是患得患失的。外在的一切评鉴都不能论定我的人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人生过得怎么样,只在我自己如何用心。由此看来,人如果学成,无论其境况如何如何,其生命都如往圣先贤一般光辉。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