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现代中国文学史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311839 [book_dec]近代诗文词曲专史。钱基博著。初名《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无锡国学专门学校学生会于1932年12月集资出版(非卖品)。全书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绪论”和“编首”。“绪论”从文字的演变与文学的关系谈起,论述了文学史的形成和近代中国文学史的兴起。“编首”把中国诗文的发展划分成上古、中古、近古、近代等几个阶段,并概述了各个阶段诗文的特点。第二部分是正文,分为上编和下编。上编为“古文学”,以文、诗、词、曲为总目,分别对魏晋派文(以王闿运、章炳麟、苏玄瑛为代表)、骈文(以刘师培、李详、孙德谦为代表)、散文(以王树枏、贺涛、马其昶为代表)等属于古文范畴的作家与作品,对中晚唐派诗(以樊增祥、易顺鼎、杨圻为代表)、宋诗派诗(以陈三立、陈衍、郑孝胥等为代表)等诗歌流派,以及对朱祖谋和况周颐的词,王国维和吴梅的曲,一一作了评述。下编为“新文学”,以“新民体”、“逻辑文”、“白话文”为总目,分别对康有为、梁启超的“新民体”,严复、章士钊的“逻辑文”,胡适的“白话文”,逐个予以评论。 本书是1911年至1930年的诗文词曲专史,而以诗文为重点。作者“本着班、范两《汉书》传儒林的‘昭明师法,穷原竟委’和史家的‘译略互见’、‘激射影显’的传统,‘抉发文心,讨摘物情’来反映时代和社会的内容以及这一时期中的政治、思想动态和一些历史事件的某些侧面”。这是本书的一个特色。 [book_img]Z_12859.jpg [book_title]序[1] 余读班、范两《汉书》,《儒林传》分经叙次,一经之中,又叙其流别,如《易》之分施、孟、梁丘,《书》之分欧阳、大小夏侯,其徒从各以类此,昭明师法,穷原竟委,足称良史。是编以网罗现代文学家,尝显闻民国纪元以后者,略仿《儒林》分经叙次之意,分为二派:曰古文学,曰新文学。每派之中,又昭其流别,如古文学之分文、诗、词、曲,新文学之分新民体、逻辑文、白话文。而古文学之中,文有魏晋文与骈文、散文之别,诗有魏晋、中晚唐与宋诗之别,各著一大师以明显学,而其弟子朋从之有闻者,附著于篇。至诗之魏晋,其渊源实出王闿运、章炳麟,而闿运、炳麟已前见文篇,则详次其论诗于文篇,以明宗旨,而互著其姓名于诗篇,以昭流别,亦史家详略互见之法应尔也。特是学者猥众,难以悉载。今但录其卓然自名家者,著于篇。 又按《汉书·儒林》每叙一经,必著前闻以明原委,如班书叙《易》之追溯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范书之必称前书是也。是编亦仿其意,先叙历代文学以冠编首,而一派之中,必叙来历,庶几展卷了如,要之以汉为法。特是规模粗具,而才谢古人。汉传经师,人系短篇,简而得要。仆纂文士,传累十纸,详而蕲尽。闻之前人:粤在明季,南浔庄氏为《明书》,中王阳明一传,有上下卷,共三百余页,其冗长无体裁可知已陈寅清《榴龛随笔》,传者以为笑。《书》曰:“辞尚体要。”言史之论纂,贵简不贵烦也。然史笔贵能简要,而长编不厌求详。昔在鄞县,万斯同季野草《明史》,每为一传,必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伍而为长编,数十纸,传写者为腕脱,每语人曰:“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史之难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为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万先生言可谓有慨乎其言之。然则详者简之所自出也。会稽章学诚实斋亦言:“古人一事,必具数家之学,著述与比类两家,其大要也。班氏撰《汉书》为一家著述矣,刘歆、贾护之《汉记》,其比类也。司马光撰《通鉴》,为一家著述矣,二刘、范氏之《长编》,其比类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于是有比次之法。”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报黄大俞先生》仆少耽研诵,粗有睹记,信余言之不文,幸比次以有法征文,则扬、马侈陈词赋,《汉书》之成规也。叙事,则王、谢详征轶闻,《晋书》之前例也。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迹其生平,抑扬咏叹,义不拘虚,在人即为传记,在书即为叙录,吾极其详,而以俟后来者之要删焉。署曰长编,非好为多多益善也。吾为刘歆、贾护,而听人之为班孟坚焉;吾为二刘、范氏,而蕲人之为司马君实焉。不亦可乎? 抑史家有激射隐显之法。其义昉于太史公,如叙汉高祖得天下之有天幸,而见意于《项羽本纪》,借项羽之口以吐之曰:“非战之罪也,天也。”叙平原君之好客,而见意于《魏公子列传》,借公子之言以刺之曰:“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事隐于此而义著于彼,激射映发,以见微旨。是编叙戊戌政变本末,详见康有为、梁启超篇,而戊戌党人之不餍人意,则见义于章炳麟篇,借章氏之论以畅发之。如此之类,未可更仆数,庶几史家激射隐显之义尔。至若林纾之文谈,陈衍之诗话,况周颐之词话,以及吴梅之曲话,其抉发文心,讨摘物情,足以观文章升降得失之故,并删其要,著于篇。亦班书《贾谊传》裁政事诸疏,《董仲舒传》录“天人三策”之例也。要之叙事贵可考信,立言蕲于有本。聊疏纂例,以当发凡。 中华民国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无锡钱基博叙于光华大学 * * * [1]据世界书局一九三三年版校印。 [book_title]绪论 一、文学 治文学史,不可不知何谓文学,而欲知何谓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请先述文之涵义。 文之含义有三:(甲)复杂 非单调之谓复杂。《易·系辞传》曰:“物相杂故曰文。”《说文·文部》:“文,错画,象交文。”是也。(乙)组织有条理之谓组织。《周礼·天官·典丝》“供其丝纩组文之物”,注:“绘画之事,青与赤谓之文。”《礼·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是也。(丙)美丽 适娱悦之谓美丽。《释名·释言语》:“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是也。综合而言:所谓文者,盖复杂而有组织,美丽而适娱悦者也。复杂,乃言之有物。组织,斯言之有序。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美丽为文之止境焉。 文之涵义既明,乃可与论文学。 文学之定义亦不一:(甲)狭义的文学 专指“美的文学”而言。所谓美的文学者,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于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动欣赏。梁昭明太子序《文选》:“譬诸陶匏为入耳之娱,黼黻为悦耳之玩”者也。“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夫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名曰文选云耳”。所谓“篇什”者《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赞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姬公之籍,孔父之书非文学也,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非文学也,史记事之文,系年之书非文学也,惟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藻”,与夫诗赋骚颂之篇什者,方得与于斯文之选耳。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以“扬榷前言,抵掌多识者谓之笔;咏叹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摇会,情灵摇荡。”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有韵者文也。”持此以衡,虽唐宋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厕于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乎翰藻,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夫文学限于韵文,此义盖有由来,然而非其朔也。大抵六朝以前,所谓“文学”者,“著述之总称”,所包者广。六朝以下,则“文学”者,“有韵之殊名”,立界也严。其大较然也。然吾人傥必持狭义以绳文学,则所谓文学者,殆韵文之专利品耳。傥求文学之平民化,则不得不舍狭义而取广义。(乙)广义的文学“文学”二字,始见《论语》,子曰:“博学于文。”“文”指《诗》、《书》、六艺而言,不限于韵文也。孔门四科,文学子游、子夏,不闻游、夏能韵文也。《韩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学而指斥及藏管、商、孙、吴之书者,管商之书,法家言也,孙吴之书,兵家言也,而亦谓之文学。汉司马迁《史记·自序》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举凡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皆归于文学。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凡六略:六艺百三家,诸子百八十九家,诗赋百六家,兵书五十三家,数术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傥以狭义的文学绳之,六略之中,堪入艺文者,惟诗赋百六家耳,其六艺百三家,则萧序所谓“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也,至《国语》、《国策》与夫《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之并隶入春秋家者,则萧序所谓“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也。诸子、兵书、方技、术数之属,则萧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然则“文学”者,述作之总称,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表诸文章,兼发智情,其中有偏于发智者,如论辩、序跋、传记等是也。有偏于抒情者,如诗歌、戏曲、小说等是也。大抵知在启悟,情主感兴。《易》、《老》阐道而文间韵语,《左》、《史》记事而辞多诡诞,此发知之文而以感兴之体为之者也。后世诗人好质言道德,明议是非,作俑于唐之昌黎,极盛于宋之江西,忘比兴之恉,失讽谕之义,则又以主情之文而为发知之用矣。譬如舟焉,智是其柁,情为帆棹,智标理悟,情通和乐,得乎人心之同然者也。 文学与哲学、科学不同: 哲学解释自然 乃从自然之全体观察,复努力以求解释之。 科学实验自然 乃为自然之部分的观察,以求实验而证明之。 文学描写自然 科学家实验自然之时,必离我于自然,即以我为实验者之谓也。文学家描写自然之时,必融我入自然,即我与自然为一之谓也。 二、文学史 文学之义既明,请论史之为物。 《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正也。”然则史之云者,又《说文》“又,手也”持中以记事也,中者,不偏之谓。章炳麟曰:“记事之书,惟为客观之学。”夫史以传信,所贵于史者,贵能为忠实之客观的记载,而非贵其有丰厚之主观的情绪也,夫然后不偏不党而能持以中正。推而论之,文学史非文学。何也?盖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文学之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之职志,则在纪实传信。文学史之异于文学者,文学史乃纪述之事,论证之事,而非描写创作之事,以文学为记载之对象,如动物学家之记载动物,植物学家之记载植物,理化学家之记载理化自然现象,诉诸智力而为客观之学,科学之范畴也。不如文学抒写情志之动于主观也。更推是论之,太史公《史记》不为史。何也?盖发愤之所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记事,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不为文学史。何也?盖褒弹古今,好为议论,大致主于扬白话而贬文言,成见太深而记载欠翔实也。夫记实者,史之所为贵,而成见者,史之所大忌也。于戏!是则偏之为害,而史之所以不传信也。史之云者,又持中以记事也。《周书·周祝》、《荀子·性恶》注:“事,业也。”又《荀子·非十二子》注:“事业谓作业也。”然则记事云者,记作业也。史之云者,持中正之道记人之作业也。文学史云者,记吾人之文学作业者也。然则所谓中国文学史者,记中国人之文学作业云尔。 中国无文学史之目。“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吴兢《西斋书目》,宋欧阳修《唐书·艺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龙》、《诗品》之属,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诗话、文评别于总集后出一文史类。《中兴书目》曰:“文史者,所以讥评文人之得失。”盖重文学作品之讥评,而不重文学作业之记载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实矣。 自范晔《后汉书》创《文苑传》之例,后世诸史因焉,此可谓之文学史乎?然以余所睹记:一代文宗往往不厕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汉书·文苑传》,潘岳、陆机、陆云、陈寿、孙楚、干宝、习凿齿、王羲之不入《晋书·文苑传》,王融、谢朓、孔稚圭不入《南齐书·文学传》,谢灵运、颜延之、鲍昭、王融、谢朓、江淹、任昉、王僧孺、沈约、徐陵不入《南史·文学传》,元结、韩愈、张籍、李翱、柳宗元、刘禹锡、杜牧不入《旧唐书·文苑传》,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陈亮、叶适不入《宋史·文苑传》,宋濂、刘基、方孝孺、杨士奇、李东阳不入《明史·文苑传》。然则入《文苑传》者,皆不过第二流以下之文学家尔。且作传之旨,在于铺叙履历,其简略者仅以记姓名而已,于文章之兴废得失不赞一辞焉。呜呼!此所以谓之文苑传,而不得谓之文学史也。盖文学史者,文学作业之记载也,所重者,在综贯百家,博通古今文学之嬗变,洞流索源,而不在姝姝一先生之说;在记载文学作业,而不在铺叙文学家之履历。文学家之履历,虽或可藉为考证之资,欧西批评文学家尝言:“人种、环境、时代三者构成艺术之三要素也,欲研究一种著作,不可不先考究作者之人物、环境及时代。”质而言之,即不可不先考证文学家之履历也。然而所以考证文学家之履历者,其主旨在说明文学著作。舍文学著作而言文学史,几于买椟还珠矣。 文学著作之日多,散无统记,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昔挚虞始作二书: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文章志》四卷,《文章流别》三十卷,见《晋书》本传,今其书佚不见,而体裁犹可悬揣而知,盖志如今之严氏《全上古三代文》,以人为纲,而《流别》疑如姚氏《古文辞类篹》,以文体为纲者也。尔后作者,代不乏人,梁昭明太子之《文选》,宋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宋文鉴》,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元苏天爵之《元文类》,明唐顺之之《文编》,黄宗羲之《明文海》,清严可均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姚鼐之《古文辞类篹》,姚椿之《国朝文录》,李兆洛之《骈体文钞》,曾国藩之《经史百家杂钞》,王先谦、黎庶昌之《续古文辞类篹》,王闿运之《八代文选》,其差著者也。然有文学著作而无记载,以体裁分而鲜以时代断,于文章嬗变之迹,终莫得而窥见焉。则是文学作品之集,而非文学作业之史也。独严氏书仿明梅鼎祚《文纪》,起皇占迄隋,博搜毕载,是为总集家变例,然与史有别者,以所孜兀者,不在文学作业之记载,而在文学作品之集录也。此只以与文史、文苑传,供文学史编纂之材料焉尔。 昔刘知幾谓作史有三难,曰才,曰学,曰识。而余则谓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义,孟子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者也。夫文学史之事,采诸诸史之文苑,文学史之文,约取诸家之文集,而义则或于文史之属有取焉。然设以人体为喻,事譬则史之躯壳耳,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彩焉,树之以义而后史有灵魂焉。余以为作中国文学史者,莫如义折衷于《周易》,文裁则于班马。《易·系辞传》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又曰:“《易》有圣人之道……以动者尚其变……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而文学史者,则所以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者也。此文学史之所谓取义也。至司马迁作《史记》,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贾生、虞卿、吕不韦诸人,情辞有连,则裁篇同传,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其后班书合传,体仍司马而参以变化,一卷之中,人分首尾,两传之合,辞有断续,传名既定,规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属,王、贡之附庸也,王吉、韦贤诸人,儒林之别族也,附庸如颛臾之寄鲁,署目无闻,别族如田陈之居齐,重开标额,征文,则相如侈陈词赋,辨俗,则东方不讳谐言,盖卓识鸿裁,犹未可量以一辙矣。此尽可取裁而以为文学史之文者也。然而世之能读马、班书而通其例者鲜。读《周易》而发其义于史者尤鲜。太史公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可谓观其会通者矣。所惜者,观会通于帝王卿相之事者为多,观会通于天下之动者少,不知以动者尚其变耳。 三、现代中国文学史 吾人何为而治文学耶?曰:“智莫大于知来。”“来何以能知?”“据往事以为推而已矣。”故治史之大用,在博古通今,藏往知来。盖运会所届,人事将变,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于古人证其因,即无以知前途之夷险,此史之所以为贵。而文学史者,所以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者也。民国肇造,国体更新,而文学亦言革命,与之俱新。尚有老成人,湛深古学,亦既如荼如火,尽罗吾国三四千年变动不居之文学,以缩演诸民国之二十年间,而欧洲思潮又适以时澎湃东渐,入主出奴,聚讼盈庭,一哄之市,莫衷其是。榷而为论,其蔽有二:一曰执古,一曰骛外。何为骛外?欧化之东,浅识或自菲薄,衡政论学,必准诸欧,文学有作,势亦从同,以为“欧美文学,不异话言,家喻户晓,故平民化。太炎、畏庐,今之作者,然文必典则,出于《尔雅》,若衡诸欧,嫌非平民”。又谓:“西洋文学,诗歌、小说、戏剧而已。唐宋八家,自古称文宗焉,傥准则于欧美,当摈不与斯文。”如斯之类,今之所谓美谈,它无谬巧,不过轻其家丘,震惊欧化,服降焉耳。不知川谷异制,民生异俗,文学之作,根于民性,欧亚别俗,宁可强同?李戴张冠,世俗知笑,国文准欧,视此何异?必以欧衡,比诸削足,履则适矣,足削为病。兹之为蔽,谥曰骛外。然而茹古深者又乖今宜,崇归、方以不祧,鄙剧曲为下里,徒示不广,无当大雅。兹之为蔽,谥曰执古。知能藏往,神未知来,终于食古不化,博学无成而已。或难之曰:“子之言自论文耳。傥文学言史,舍古何述?宁不稽古,即可成史。”请晓之曰:史不稽古,岂曰我思?然史体藏往,其用知来,执古御今,柱下史称,生今反古,谥以愚贱。文学为史,义亦无殊,信而好古,只以明因,阐变方今,厥用乃神,顺应为用,史道光焉。吾书之所为题“现代”,详于民国以来而略推迹往古者,此物此志也。然不题“民国”而曰“现代”,何也?曰:维我民国,肇造日浅,而一时所推文学家者,皆早崭然露头角于让清之末年,甚者遗老自居,不愿奉民国之正朔,宁可以民国概之。而别张一军,翘然特起于民国纪元之后,独章士钊之逻辑文学,胡适之白话文学耳。然则生今之世,言文学而必限于民国,斯亦廑矣。治国闻者,傥有取焉。 [book_title]编首 一、总论 昔清儒焦循以为一代文学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而胡适亦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披二十四朝之史,每一鼎革,政治、学术、文艺,亦若同时告一起讫,而自为段落。然事以久而后变,道以穷而始通。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其所损益者微也。秦燔诗书,汉汲汲修补,惟恐不逮,其所创获者浅也。六代骈俪,沿东京之流。北朝浑朴,启古文之渐。唐之律诗,远因陈隋。宋之诗余,又溯唐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欲私淑孟、庄、荀、韩以复先秦之旧也。元之姚虞,明之归柳,清之方姚,又祖述韩、柳、欧、苏以追唐宋之遗也。是则代变之中,亦有其不变者存。然事异世变,文学随之,积久而著,迹以不掩,而衡其大较,可得而论,兹以便宜分为四期:第一期自唐虞以迄于战国,名曰上古,骈散未分,而文章孕育以渐成长之时期也。第二期自两京以迄于南北朝,名曰中古,衡较上古,文质殊尚。上古之文,理胜于词,中古之文,渐趋词胜而词赋昌,以次变排偶,驯至俪体独盛之一时期也。第三期自唐以迄元,谓之近古。中古之世,文伤于华,而近古矫枉,则过其正,又失之野,律绝之盛而词曲兴,骈文之敝而古文兴,于是俪体衰而诗文日趋于疏纵之又一时期也。第四期明清两朝以迄现代。唐之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宋之言文章者宗之,于是唐宋八大家之名以起。而始以唐宋为不足学者,则明之何景明、李梦阳也。尔后谭文章者,或宗秦汉,或持唐宋,门户各张。迄于清季,词融今古,理通欧亚,集旧文学之大成而要其归,蜕新文学之化机而开其先。虽然,中国文学史之时代观,有不可与学术史相提并论者。试以学术言:唐之经学,承汉魏之训诂而为正义,佛学袭魏晋之翻译而加华妙,似不宜与宋之理学比,而附于陈隋之后为宜。而自文学史论:沈宋出而创律诗,韩柳出而振古文,温韦出而有倚声,则开宋元文学之先河,而以居宋元之首为宜。故谓学术史之第二期,始两汉而终五代,与文学史同其始而不同其终。而第三期则始于宋而终明,与文学史殊其终,并不同其始。盖明之学术,实袭宋朱陆之成规而阐明之,不如文学之有何、李、王、李复古运动,轩波大起也。试得而备论焉。 二、上古 呜呼!文章之作也,其于韵文乎?韵文之作也,其于声诗乎?声诗之作也,其于歌谣乎?盖生民之初,必先有声音而后有话言,有话言而后有文字,故在六书未兴之前,人禀七情以生,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譬之林籁结响,调如竽笙,泉石激韵,和若球锽,夫岂外饰,盖自然耳。朱襄《来阴》之乐,包牺《罔罟》之章,葛天之《八阕》,娲皇之《充乐》,其声诗之鼻祖也。惟上古之时,文字未著,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譬之则傜僮之跳苗歌耳。是以缙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是后鸟迹代绳,文字初炳,作始于羲皇之八卦,大备于黄帝之六书,而年世渺邈,则声采莫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尧时有《康衢歌》、《击壤歌》,虞舜有《卿云》、《南风》、“明良喜起”等歌,始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篇什而为诗歌者。 虞舜诗之可信者,独见《尚书》之“明良喜起”歌,《尚书大传》之《卿云歌》。《南风歌》见称《礼·乐记》,而不著其词,见《尸子》,而辞气谐畅,疑若不类。然当日诗歌之属,必已多有。孔子于《帝典》录舜命夔之言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明良喜起”歌者,《虞书》帝庸作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赓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百工康哉。”又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凡三章,章三句,每句一音,虽以四言成句,而句有哉字语助,其实三言也。《卿云歌》曰:“卿云烂兮,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凡三句,每句一韵,虽以四言八言成句,而句有兮字语助,其实三言七言也。惟二典三谟记言之文,四言成句而寡将以助语,用也、矣、与、耶字者绝无,而哉字之语助亦止一二见。盖诗歌主音节,故成句之字数奇,而缀以语助,用以叶响。而言论则非同于歌咏,故典谟记载,多四言句而不用语助。此可以证韵文、散文之殊,在音节而不以句之奇与偶也。 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然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试以《尧典》为例:“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二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一段奇,而“昊天”、“授时”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段,章法偶而辞悉奇。自“帝曰咨”至“庶绩咸熙”一段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必意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其中“以亲九族”四句,“慎徽五典”四句,凡数目之字,已无不对待整齐矣。“流共工于幽州”四句,竟居然以人名对人名,地名对地名焉,但不调平仄而已。然《关雎》“关关雎鸠”四句,以雎鸠雌雄相应和,兴君子之必得淑女为好逑,意似偶而句法不偶。“参差荇菜”四句偶,而承之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则又奇矣。首尾奇而中间以偶,骈文络乎散文之间,犹之偶数络乎奇数之间也。文之初创,骈散间用。数之初创,奇偶间用。厥后数理日精,奇数与偶数遂各立界说。文法日备,骈文与散文乃自为家数。喜骈,则成诗赋一流。嗜奇,则为散韵一派。又或合乐则以文语,记事则以散行,而纯主偶者为骈体,纯主奇者称散文。然则骈散古合今分者,亦文字进化之一端欤。 惟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之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多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诗三百》,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是诗亦有不用韵者也。伏羲画卦,文王系之辞也,凡卦辞之系者时用韵,《蒙》之“渎”、“告”,《解》之“复”、“夙”,《震》之“”、“哑”,《艮》之“身”、“人”,皆叶韵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谟》“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太誓》“我武惟扬,侵予之疆,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礼之为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好礼君子,随所闻见,得即录之,名曰《礼记》,方放废是惧,遗文掇拾,奚遑协音成韵,金声而玉振之乎?然《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元酒在室,醴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此其宫商大和,翻回取均,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如刘彦和所谓“标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者,庶几得之。左氏传经,亦多叶韵,见于近人著述中所举者更难以悉数。即如四子书中,子思、孟轲之书皆散文,而《中庸》曰:“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又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七篇曰:“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勿食,劳者勿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至如诸子之书,亦多有韵者,今试举老、庄而言:《老子》:“元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子思、孟轲、老子、庄子,断非有意于用韵者也,而读其所作,谓非用韵而不可也。盖冲口而出,自为宫商,此即《乐记》所谓声者由人心生者也。故曰:“有歌谣而后有声诗,有声诗而后有韵文,有韵文而后有其他诸体文。” 《诗三百》之用韵,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而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其用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素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车发》[1]之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罝》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瞽》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为之也。 孔子博学于文,好古敏以求之。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稽之载籍,可考见者五事。(甲)正文字 孔子在卫,曰“必也正名”,郑玄以正名谓正书字也。盖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音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事,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将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以传于学者,故以周公《尔雅》教人,其余亦颇有所定。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太史公往往称孔氏古文,以虽同是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子古文焉。意孔子当日必别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者不一。孔子曰:“一贯三为王。”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孔子曰:“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孔子曰:“乌,眄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举也。”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孔子曰:“粟之为言续也。”许慎谓孔子书六经皆以古文。《论语》“《诗》、《书》、执礼”谓之雅言,文字自孔子考定,始臻雅驯也。此孔子定文字之证。(乙)订诗韵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盖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近世言古音者,如顾炎武、江永以来,并以《诗》为古之韵谱。夫《诗三百》删自孔子,是即孔子之韵谱也,以殊时异俗之诗,其韵安能尽合,意孔子就原采之诗,不惟删去重复,次序其义,而于韵之未安者,亦时有所正,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史记·孔子世家》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本孔子矣。(丙)用虚字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虚字不多,然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左传》,其中之、乎、者、也、矣、焉、哉无不具备,作者神态毕出,尤觉脱口如生,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者,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焉。(丁)作文言 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话言而无文言。近人蔡元培称:“文言用古人的话传达今人的意思。”虽然,古人之话,果足当今之所谓文言乎?余不能无疑也。不知古人自有古人之话,古人自有用话所作一种通俗之白话文学书,即《尚书》、《诗经》是也。夷考《尚书》之《尧典》、《皋陶谟》、《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洪范》、《康诰》、《无逸》、《君奭》、《立政》、《顾命》、《文侯之命》诸篇,当日对话之文也。《甘誓》、《汤誓》、《盘庚》、《牧誓》、《多士》、《费誓》、《秦誓》诸篇,当众演说之辞也。《大诰》、《多方》、《吕刑》诸篇,当日演说之文也。太史陈诗以观民风,而十五国风,则采自民间歌谣,斯二者,在当日义取通俗,文不雅驯。“格”之训至也,来也。“殷”之训中间之中也。“采”之训事也。“肆”之言于是也。“刘”之言杀也。“诞”与“纯”之言大也。“台”与“邛”之言我也。“莫莫”之言茂密也。“揖揖”之言会聚也。“蔑蔑”之言群飞也。“惄”之言饥也。“旁旁”之言驰驱也。“迈”之言去也,行也。“监”之言终了也。“伾伾”之言有力也。如此之类,古人用语,随在可以考见。然则《尚书》者,古人之白话文也。《诗经》者,古人之白话诗也。惟话言不能无随时变迁,后人读而不易晓,遂觉为佶屈聱牙焉。《尔雅》一书,有《释诂》、《释言》、《释训》三篇,是即以中古以来通用之文言,而注释《诗》、《书》之古语也。蔡元培云:“司马迁《史记》……记唐虞的事,把‘钦’字都改作‘敬’字,‘克’字都改作‘能’字,记古人的事,还要改用今字。”若自余观之:司马迁以“敬”改“钦”,以“克”改“能”,乃是依孔子以来通用之文言,改订唐虞之古语,而非如蔡氏所云“记古人的事,改用今字”也。此为中国最古之白话文学。此外十三经之中,如《春秋左氏传》、《孝经》、《论语》、《孟子》、《礼记》之类,作于孔子之后者,之文言而非白话,与《尚书》、《诗经》不同。所以字句之间,后人读之易晓,便不似《尚书》、《诗经》之聱牙涩舌,此可以见今所谓文言,是从孔子以来到今通用,而不似古人之话之受时间制限。《书·盘庚》:“乃话民之弗率。”东坡《书传》曰:“民之弗率……以话言晓之。”是《盘庚》之为古人之话,明也,而《盘庚》之佶屈聱牙特甚。孔子作《易》乾坤两卦文言,明明题曰文言而不称做话,然而句法、字法,与今之所谓文言无大殊。更可见古人之话,自别有一种,而非即今之所谓文言也。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曾子问孝于仲尼,而与门人弟子言之,门弟子类记而成《孝经》,亦文言也。《檀弓》、《礼运》,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可见仲尼之徒,著书立说,无不用夫子之文言者,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虽然,夫子之文章,不曰诵而曰闻者,盖古用简策,文字之传写不便,往往口耳相授。阮元曰:“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衍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然则文言非古人之话,明也。大抵孔子以前,为白话文学时期,而孔子以后,则为文言文学时期。孔子曰:“辞达而已。”“达”即《论语》“己欲达而达人”之“达”。达之云者,时不限古今,地不限南北,尽人能通解之谓也。如之何而能尽人通解也?自孔子言之,只有用文言之一法。孔子曰:“书同文。”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之所谓“远”,指空间言,非指时间言,是“纵横九万里”广远之“远”,而非“上下五千年”久远之“远”。推孔子之意,若曰:“当今天下各国,国语虽不同,然书还是同文。倘使吾人言之无文,只可限于方隅之流传,而传之远处,则不行矣。”所谓“言之有文”者,即阮元所谓“寡其词,协其音……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之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所占国籍不少,当日国语既未统一,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则鲁人著书,齐人读之不解。观于《公羊》、《谷梁》,已多齐语、鲁语之分。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之法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学之规模具也。(戊)编总集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定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也。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三、中古 凡经之《易》、《诗》、《礼》、《春秋》,传之《左》、《公》、《谷》,子之《墨》、《老》、《孙》、《吴》、《孟》、《荀》以及《公孙龙》、《韩非》之属,集之楚词,莫匪戛戛独造,自出机杼。是上古之世,文学主创作,而中古以后,则摹仿者为多。《史记·律书》仿《周易·序卦》,司马相如《大人赋》仿屈原《远游》,扬雄为汉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论语》,《方言》摹《尔雅》,《十二箴》摹《虞箴》,《谏不许单于朝》摹《国策·信陵君谏伐韩》,《甘泉赋》摹司马相如《大人赋》,几于无篇不摹,而班固《汉书·地理志》仿《禹贡》,陆机《辨亡论》、干宝《晋纪·总论》仿贾生《过秦论》,如此之类,不可悉数。 章学诚曰:“西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入《新书》,相如词赋但记篇目,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诸子衰而文集之体盛。”吾则谓文集兴而“文”、“学”之途分。何也?韩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学,而指斥及藏管、商、孙、吴之书者。秦丞相李斯请悉烧所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而以“文学”二字,冠诗书、百家语之上。太史公自序其书,举凡一切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皆称之为文学。盖两汉以前,文与学不分。至两汉之后,文与学始分。六艺各有专师而别为经学。诸子流派益歧,而蔚为子部。史有马、班,而史学立。文章流别分于诸子,而集部兴。经、史、子、集,四部别居,而文之一名,遂与集部连称而为所专有。 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曰:“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于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胜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则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盖北人擅言事之散文,而南人工抒情之韵语也。然战国以前,如经之《易》、《书》、《礼》、《春秋》,传之《左》、《公》、《谷》,子之《老》、《庄》、老子,楚苦县人,苦县即令河南鹿邑县。庄子,蒙人,蒙县在今河南商丘县之东北。本柳诒徵说。《孟》、《荀》等,其体则散文也,其用则叙述也,议论也,皆北方文学也。独《诗》三百篇,楚辞三十余篇,为言情之韵文耳。楚辞之为南方文学,固也。考《诗》之所自作,《吕氏春秋》载:“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子乃作歌曰:‘侯人子猗。’实始作为南风。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而郑樵为之说曰:“周为河洛,召为岐雍,河洛之南濒江,岐雍之南濒汉,江汉之间,二《南》之地,《诗》之所起在于此。屈宋以来,诗人墨客多生江汉,故仲尼以二《南》之地为作《诗》之始。”然则《诗三百》之始自南音,有明证矣。战国以前,所谓言情之韵文,可考见者,惟此与楚骚耳。未能与散文中分天下也。是为北方文学全盛时代。汉兴,而南人如枚叔、刘安、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之徒,寖与贾谊、晁错、董仲舒、刘向辈抗颜行。而司马迁撰《史记》,以史笔抒骚情,班固作《两都赋》,以赋体罗史实,且融裁南方文学以为北方文学矣。此实南方文学消长之一大枢机也。爰逮晋之东也,篇制溺乎玄风,嗤笑殉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颜谢腾声,骖以鲍照,尤足启后代之津途。自汉以来,模山范水之文,篇不数语,而谢灵运兴会标举,重章累什,陶写流峙之形,后之言山水也,此其祖矣。晋之陆云,对偶已繁,而用事之密,雕镂之巧,始颜延之,齐梁声病之体,后此对偶之习,是其源矣。然较其工拙,延之雕镂,不及灵运之清新,亦逊鲍照之廉俊。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之终身病之。照以俊逸之笔,写豪壮之情,发唱惊挺,操调险急,史称其文甚遒丽,信然。然其所短,颇喜巧琢,与延之同病,至其笔力矫健,则远过之,与谢并称,允符二妙。然国风好色不淫,楚词美人以喻君子,五言既兴,义同《诗》、《骚》,虽男女欢娱幽怨之作,未极淫放,至鲍照雕藻淫艳,倾侧宫体,作俑于前。永明、天监之际,颜谢寖微而鲍体盛行,事极徐庾,红紫之文,遂以不反。既而徐陵通聘,庾信北陷,北人承其流化,“矜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玄之状。世俗以此相尚,朝廷据此擢士”。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尝慨乎言之。厥为南方文学全盛时代。物极则反。《唐书·韩愈传》载:“愈常以为魏晋以还,为文者多相偶对,而经诰之旨,不复振起。故所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后学之士,取为师法。”论者谓“文起八代之衰”,实则唾弃南方文学,中兴北方文学耳。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江左擅绮丽纤靡之文,自古然矣。顾有不可论于三国者,魏武帝崛起称伯,开基青豫,以文武姿,掞藻扬葩,把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子桓、子建,兄弟竞爽,亦擅词采,然华而不实,上有好者,下必殆甚。陈琳、阮瑀以符檄擅声,王粲、徐幹以词赋标美,刘桢情高以全采,应玚学优以得文,皆一时之秀。已萌晋世清谈之习,开江左六朝绮丽之风矣。夫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与北方抗衡,其端实自孙氏启之。孙权称制江东,号吴大帝,然文笔雅健,不为绮丽,《与诸将令》、《责诸葛瑾诏》,卓荦有西京之风焉。虞翻谏猎之书,简而能要。骆统《理张温表》,语亦详畅。而诸葛恪救国之论,慨当以慷,尤吴人文之可诵者。吴之末造,韦曜《博弈论》、华覈《请救蜀表》渐近偶俪,然质而不俚,以视魏武父子之风情隽上,词采秀拔,固有间矣。谁则谓南朝文士尽华靡者乎?至蜀为司马相如、扬雄词赋家产地,而陈寿称“诸葛亮文采不艳”,范谓“陈寿文艳不及相如,而质直过之”,是南人之文质直,转不如北人之藻逸工言情矣,可谓变例也。 自魏文帝始集陈、徐、应、刘之文,自是以后,渐有总集,传于今者,《文选》最古矣。昭明太子序《文选》也,其于史籍,则云“不同篇翰”,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盖必文而后选,非文则不选也。六朝之人,多以“文”、“笔”对举。《南史·颜延之传》:“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刘勰《文心雕龙》云:“无韵者笔,有韵者文。”或疑“文笔区分,《文选》所集,无韵者猥众。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近儒章炳麟氏之所为致诮于昭明者也。不知六朝人之所谓“有韵者文”之“韵”,乃以语章句中之韵,非如后世之指句末之韵脚也。六朝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皆有合乎宫羽。故沈约作《宋书·谢灵运传》论曰:“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合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以中,转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其指实发于子夏《诗大序》,谓“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郑玄曰:“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宫商上下相应。“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而谓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则《诗·关雎》“鸠”、“洲”、“逑”押脚有韵,而“女”字不韵,“得”、“服”、“侧”押脚有韵,而“哉”字不韵,此正子夏所谓“声成文之宫羽也”。此岂诗人暗与韵合,匪由思至哉。子夏此序,《文选》选之,亦以抑扬咏叹,其中有成文之音也。六朝人益衍畅其指而为韵之说。《南史·陆厥传》云:“王融、谢朓、沈约等文,将平、上、去、入四声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世呼为永明体。”所谓“平头”者,前句上二字与后句上二字同声,如古诗“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今”、“欢”同平声,“日”、“乐”同仄声,是“平头”也。又如古诗“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飞雪”,“朝云”、“丹池”同平声,是“平头”也。所谓“上尾”者,上句尾字与下句尾字俱用平声,虽韵异而声同,如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楼”、“齐”平声,是“上尾”也。所谓“蜂腰”者,每句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声,如古诗“闻君爱我甘,窃欲自修饰”,“君”、“甘”皆平声,“欲”、“饰”皆入声,是“蜂腰”也。所谓“鹤膝”者,一句尾字与三句尾字同声,如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诗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来”、“思”皆平声,是“鹤膝”也。然则后世之所谓韵者,以句末之同为适而求其大齐,而六朝人之所谓韵者,则以句中之同为犯而求其不齐。是以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之骈文,亦只论句中之平仄,不谓韵脚也。而章氏乃谓“《文选》所集,无韵猥众”,特以其无句末之韵脚耳。安知六朝以前之所谓韵者,非此之谓哉。 四、近古 唐之兴也,文章承江左遗风,陷于雕章绘句之敝。贞元、元和之际,韩愈、柳宗元出,倡为先秦之古文,一时才杰如李观、李翱、皇甫湜等应之,遂能破骈俪而为散体,洗涂泽而崇质素,上踵孟、荀、马、班,下启欧、苏、曾、王,盖古文之名始此。古文者,韩愈氏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其文章之变,即字句骈散不同,而骈散之不同,则诗文体制之各异也。文势贵奇,而诗体近偶。重骈之代,则散文亦写以诗体。重散之世,则诗歌亦同于散文。即如范晔生刘宋之时,增损东汉一代,成《后汉书》,自谓无惭良直,而编字不只,捶句必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冗沓,不知所裁。初唐袭南朝之余,《晋书》作者,并擅雕饰,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琢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著讥《史通》,非虐谑也。近世赵翼则谓:“以文为诗,自韩愈始。至苏轼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天生健笔一枝,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故曰:重骈之世,则散文亦写以诗体;重散之世,则诗歌亦同于散文也。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体物写志,铺采摛文,滥觞于诗人,而拓宇于文境者也。是以重骈之代,赋中诗体多于文体。重散之世,赋中文体多于诗体。试观徐庾诸赋,多类诗句,而王勃《春思赋》则直七字之长歌耳。此重骈之代,诗体多于文体也。若欧阳修之《秋声赋》,苏轼之前后《赤壁赋》,则又体势同于散文。盖宋袭韩柳之古文,而归于质,重散之世也。论古文之流别:韩愈以扬子云化《史记》,柳宗元以《老》、《庄》、《国语》化六朝,王安石以周秦诸子化韩愈,曾巩以《三礼》化西汉,苏洵以贾谊、晁错化《孟子》、《国策》,苏轼以《庄子》、《孟子》化《国策》。于此可悟文学脱胎之法,而唐以后之言古文者,莫不推韩、柳为大宗。然唐宋八家,韩、柳并称,而继往开来,厥推韩愈。独愈之文安雅而奇崛。李翱其安雅,皇甫湜得其奇崛。其衍李翱之安雅一派者,至则为欧阳修之神逸,不至则为曾巩、苏辙之清谨。其衍皇甫湜之奇崛一派者,至则为王安石之峻峭,不至则为苏洵、苏轼之奔放。其大较然也。 惟骈俪之文,虽摧廓于中唐之韩柳,而骈俪之诗,则大成于初唐之沈宋。夷考其始,汉魏六朝诗,祖述《风》、《骚》,陶写情性,篇无定句,句无定声,长短曲折,惟意所从,世号曰古体。唐调以声律,加以排整,句有绳尺,篇有矩矱,谓之近体,以别于古体也。古体、近体,唐代始划立鸿沟。近体诗者,合五七言律、五七言绝而称也。然诗之化散为骈,至唐而要其成耳。盖自沈约创声病之说,尔后诸家遵轨,竞为新丽,益与律体相近。陈隋之间,江总、庾信、虞茂、陆敬、薛道衡、卢思道等所作,往往见五律七律排律之体,此可以证六朝之散体趋骈,诗亦不在例外。然其初非出有意,不过偶合新调,故未能别成一格。凡其集中用律诗格调者,或仅六句,或至十句。至沈佺期、宋之问出,揣其声韵,顺其体势,始与六朝以前之古诗,判然分途而为律诗。盖前者之作,不期而成八句。后者之律,则立意而为四韵。诗之有沈宋,犹文之有徐庾也。绝之声调,与律同,或不与律同亦可,章四句,有全体属对者,有前二句或后二句属对者,盖由律诗中截来,故又号曰“截句”。然李白、杜甫,唐推诗圣,运古与律,纵横挥斥。李白五言律,秾丽之中,运以奇逸之思,而杜甫更能于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七言律,李白所短,而工于绝,纯以神行,独多化工之笔。杜不工绝,而善七言律,八音和鸣,济以沉雄。后世之言律绝者莫尚焉。是律绝之极工者,不拘于声律对偶,而铿锵鼓舞,自然合节,所以为贵也。然唐诗之有李杜,犹唐文之有韩柳。韩柳并称,而继往开来,韩愈之力为大。李杜竞爽,而入雅出风,杜甫之传称盛。一传而为元和,得韩愈、白居易焉,皆学杜甫者也。特韩更欲高,白更欲卑,韩得其峻,白得其平。自白衍而益为绮,则为温李温庭筠、李商隐,为宋之西昆。自韩流而入于奥,则为郊岛孟郊、贾岛,为宋之西江。杜诗之有韩愈、白居易两派,犹韩文之有李翱、皇甫湜两家矣。请得而备论之。 唐以诗名一代,有初、盛、中、晚之分。大抵高祖武德元年以后百年间,谓之初唐。唐玄宗开元元年以后五十年间,谓之盛唐。代宗大历元年以后八十年间,谓之中唐。宣宗大中元年以后至于唐亡,谓之晚唐。初唐诗人,王勃、杨炯、沈佺期、宋之问承陈隋之后,风气渐转而骨格未完,齐梁浓艳,尚有沾濡,排比之迹,盖益精整。而陈子昂特起于王、杨、沈、宋之间,始以高雅冲澹之音,夺魏晋之风骨,变齐梁之俳优,力追古意。后代因之,古体之名以立。杜审言、刘希夷、张说、张九龄,亦各全浑厚之气于音节疏畅之中。盛唐稍著宏亮,储光羲、王维、孟浩然之清逸,王昌龄、高适之闲远,常建、岑参、李颀之秀拔,李白之朗卓,杜甫之浑成,元结之奥曲,咸殊绝寡伦。而李白、杜甫独以雄浑高古,称盛唐之宗。其次当推王、孟、高、岑。王维诗丰缛而不华靡,秀丽疏朗,往往意兴发端,神情传合,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七言律尤臻妙境。孟浩然专心古澹,句法、章法,虽仅止于五言四十字,而悠远深厚,超以象外,不犯寒俭枯瘠之病。高岑不相上下,高适轶宕,一起一伏。岑参遒劲少逊高,而婉缛过之。选体,岑差健也。储光羲有孟浩然之古而无其深远。岑参有王维之缛而掩以华靡。李颀工七言律,称与王岑并驾。然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参才甚丽而情不足。惟王差备美尔。中唐弥矜卓练,刘长卿以古朴开宗,韦应物、钱起以隽迈擅胜。而韦应物尤工五言,闲澹简远,境界绝高。大抵应物诗韵高而气清,王维诗格老,而辞丽,并称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无优劣。以体韵观之,王维诗格老,而味远不逮应物。至于词不迫切而耐人咀味,应物自不可及也。下暨元和,则有柳宗元之超然复古,韩愈之雄深博大,元稹、白居易之清新,张籍、贾岛、孟郊之峻刻,李贺之奇诡,尤称一时之杰也。张籍工乐府,与元稹、白居易并称,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张思深而语精,元体轻而词躁尔。晚唐体愈雕镂。杜牧高爽欲追老杜,而温庭筠李商隐婉丽自喜,开宋初西昆之体。皮日休陆龟蒙鹿门唱和,亦为西江拗体之先河。斯皆晚唐之胜矣。晚唐人单辞片语,一联数句之间,实有精到之处,然格局未完,雕镵愈工,真气弥伤,此其短也。 律绝莫盛于唐,然律绝盛而词兴,而词者,则又律、绝之破整为散者也。考词之滥觞,厥推李白之《忆秦娥》、《菩萨蛮》,及张志和之《渔歌子》,实破五七言之绝句为之。如《菩萨蛮》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合五言、七言而成。而张志和之《渔歌子》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则裁七言绝一字者也。至《忆秦娥》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长短错落,亦裁之于七言或有余,或不足,皆以协和其调也。明杨慎云:“唐人之七言律,即填词之《瑞鹧鸪》也。七言之仄韵,即填词之《玉楼春》也。”然则词不惟破绝,并破律为之矣。 词上承诗,下启曲,亦唐代一大创制也。蜀赵崇祚编有《花间集》十卷,其词自温庭筠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为后世倚声填词之祖。陆务观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至于宋以词为乐章,熙宁中,立大晟府,为雅乐寮,选用词人及音律家,日制新曲,谓之“大晟词”。于是小令、中调之外,又出长调,而其体大备。故词之有宋,犹诗之有唐。宋初沿《花间》旧腔,以清切婉丽为宗,至苏轼出,始脱音律之拘束,创为激越之声调,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高瞻远瞩,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表,或以其音律小不谐,自是横放杰出,曲子内缚不住者,比之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辛弃疾才气俊迈,好为豪壮语,即法苏轼,为南宋词家大宗。然姜夔、张炎仍以清切婉丽为主。故宋词分二派:一派词意蕴藉,沿《花间》之遗响,称曰南派,是为正宗。一派笔致奔放,脱音律之拘束,称曰北派,号为变格。遗集尤著者:南派有晏殊《珠玉词》一卷,晏几道《小山词》一卷,柳永《乐章集》一卷,张先《安陆集》一卷,欧阳修《六一词》一卷,秦观《淮海集》一卷,李清照《漱玉词》一卷(以上北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别集》一卷,张炎《山中白云词》八卷,吴文英《梦窗稿》四卷、《补遗》一卷,高观国《竹屋痴语》一卷,史达祖《梅溪词》一卷,王沂孙《碧山乐府》三卷,周密《草窗词》二卷。北派有苏轼《东坡词》一卷,黄庭坚《山谷词》一卷,辛弃疾《稼轩词》四卷,刘过《龙洲词》一卷,皆传诵人口者也。独周邦彦于南北宋为词家大宗,有《片玉词》二卷、《补遗》一卷,所作皆精深华艳,而长调尤善铺叙,用唐人诗语括入律,浑如己出,实兼综南北之长焉。 宋词至苏轼而变《花间》之旧腔,宋诗至苏轼而胚江西之诗派。宋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亿、刘筠则又专宗李商隐,词取妍华,而倡所谓西昆体者。欧阳修、梅尧臣始变以平淡豪俊,而规模未大。及苏轼出,乃以旷世之逸气高情,出入韩白,驱驾万象,雄伟轶荡,故是宋诗人之魁也。其门下客有江西黄庭坚者,得其疏宕豪俊之致,而益出之以奇崛,语必惊人,字忌习见,搜罗奇书,穿穴异闻,得法杜甫而不为蹈袭,自成一家,锻炼勤苦,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世以其诗与苏轼相配,称曰苏黄,所谓江西诗派者宗之,是为宋诗一大变。而黄之所为不同于苏者,苏诗曲折汪洋,如长江千里。而山谷险峻奇崛,如太华三危。一深一阔,一难一易,故不同也。彭城陈师道者,亦游苏轼之门,喜为诗,自云学黄庭坚。然庭坚学杜,脱颖而出。师道学杜,沉思而入。宁拙勿巧,宁朴勿华,虽非正声,亦云高格。后来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遂以师道次庭坚之后,而并称开宗之祖焉。 夷考六朝之骈文,一变而为唐宋之散体古文,又一转而为宋元之语录及章回小说,文之破整为散则然也。唐之律绝,一变而为宋之词,又一转而为元之剧曲,诗之破整为散则然也。然则中古文学之由散而整者,近古文学则破整为散,其大较然矣。虽然,近古文学之破整为散,特为社会士夫言之耳,要非所论于朝廷功令。唐以诗赋取士,宋以经义取士,皆俪体也,遂为近代取士模楷。然则近古而后,社会士夫既厌俪体之极敝而救之以散行,而朝廷功令,方挽俪体之末运而欣之以禄利,而朝廷之禄利,不足以易士夫之好尚,此则不可不特笔也。 五、近代 夷考明自洪武而还,运当开国,其文章多昌明博大之音。永、宣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杨士奇文章特优,一时制诰、碑版,出其手者为多。仁宗雅好欧阳修文,而士奇文得其仿佛,典则稳称,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所谓台阁体是也。庙堂之上,郁郁乎文。弘、正之间,茶陵李东阳出入元宋,溯流唐代,擅声馆阁,推一代文宗,而门下士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乃起而与之抗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曰:“古文之法亡于韩。”为文故作艰深,钩章棘句,至不可句读,持是以号于天下,而茶陵之光焰几烬。洎北地、信阳之派,转相摹拟,流弊渐深,论者乃稍稍复理东阳之传以相撑住。盖宋元以来,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奥衍。王、李之起,文以沉博伟丽为宗,其极渐流于虚㤭,虚㤭之极,不得不返而求平实。一张一弛,两派迭为胜负,盖皆理势之必然。然汉魏之声,由此高论于后世,而与韩欧争长。唐宋之文运,至此乃生一大变化矣。然较其得失:秦汉之文,玉璞金浑,风气未开。后世文明日进,理欲日显,故格变而平,事繁于昔,故语演而长,此亦天演自然之理。而何李以其偏戾之才,矫为聱牙诘屈,无其质而貌其形,为文弥古,于时弥戾。故何李之徒,卒为委罪之壑。至嘉靖之际,历城李攀龙、太仓王世贞踵兴,更衍何李之绪论,谓“文自西京,诗至天宝而下,俱无足观”。而世贞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四海。独昆山归有光绍述欧曾,毅不为下,至诋世贞为妄庸巨子。自明之季,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溯秦汉者,有光之力也。虽然,有光之文,亦自有其别成一家而不与前人同者。盖有光以前,上而名公巨卿,下而美人名士之奇闻隽语,刿心怵目,斯以厕文人学士之笔。至有光出而专致力于家常琐屑之描写。桐城方苞,谓“震川之文,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事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而姚鼐亦以为“归震川之文,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神疏淡,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其尤恻恻动人者,如《先妣事略》、《归府君墓志铭》、《寒花葬志》、《项脊轩记》诸文,悼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户庭细碎,此意境人人所有,此笔妙人人所无。而所以成其为震川之文,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者也。 让清中叶,桐城姚鼐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方苞之门人刘大櫆,又以方氏续明之归氏而为《古文辞类篹》一书,直以归方续唐宋八家,刘氏嗣之,推究阃奥,开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此所谓桐城派者也。方是之时,吾家鲁思先生实亲受业于桐城刘氏之门,时时诵师说于阳湖恽敬、武进张惠言。二人者,遂尽弃其考据骈俪之学而学焉,于是阳湖古文之学特盛,谓之阳湖派。而阳湖之所以不同于桐城者,盖桐城之文从唐宋八家入,阳湖之文,从汉魏六朝入。迨李兆洛起,放言高论,盛倡秦汉之偶俪,实唐宋散行之祖,乃辑《骈体文钞》以当桐城姚氏之《古文辞类篹》,而阳湖之文,乃别出于桐城以自张一军。顾其流所衍,比之桐城为狭。然桐城之说既盛,而学者渐流为庸肤,但习为控抑纵送之貌而亡其实,又或弱而不能振,于是仪征阮元倡为文言说,欲以俪体嬗斯文之统。江都汪中质有其文,熔裁六朝,导源班蔡,祛其缛藻,出以安雅,而仪征一派,又复异军突起以树一帜。道穷斯变,物极则反,理固然也。厥后湘乡曾国藩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而又据高位,自称私淑于桐城,而欲少矫其懦缓之失。故其持论以光气为主,以音响为辅,探源扬、马,宗退之,奇偶错综,而偶多于奇,复字单词,杂厕相间,厚集其气,使声彩炳焕而戛焉有声。此又异军突起而自为一派,可名为湘乡派。一时流风所被,桐城而后,罕有抗颜行者。门弟子著籍甚众,独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号称能传其学。吴之才雄,而张则以意度胜,故所为文章,宏中肆外,无有桐城家言寒涩枯窘之病。夫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徒以一宗欧、归,而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愈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至欧阳修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桐城诸老汲其流,乃能平易而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势不能复自振起,此其失也。曾国藩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故能卓然为一大家,由桐城而恢广之,以自为开宗之一祖,殆桐城刘氏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耶? 自明以来,言文学者,汉魏、唐宋,门户各张,一阖一辟,极纵横轶宕之观,而要其归,未能别出于汉魏、唐宋而成明之文学,清之文学也,徒为沿袭而已。清初诗家有声者,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为江左三大家,皆承明季之旧,而曹溶诗名,亦与鼎孳相骖靳。大抵皆步武王、李也。明末公安袁宏道矫王、李之弊,倡以清真。竟陵钟惺复矫其弊,变为幽深孤峭,与谭元春评选唐人诗为《唐诗归》,又评隋以前为《古诗归》。钟、谭之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亦一时之盛也。新城王士祯肇开有清一代之诗学,枕葄唐音,独嗜神韵,含蓄不尽,意有余于诗,海内推为正宗。与秀水朱彝尊、宣城施闰章、海宁查慎行、莱阳宋琬所汇刻者,曰六家诗。彝尊学富才高,始则描摩初唐,继则滥泛北宋,与士祯齐名,时人称为“朱贪多,王爱好”。又有南施北宋之目,盖闰章以温柔敦厚胜,琬以雄健磊落胜也。当是时,商丘宋荦亦称诗宗,与士祯颉颃,而诗主条畅,又刻意生新,其源出于苏轼。游其门者,如邵山人长蘅等靡然从风,亦于士祯之外自树一宗,独王士祯名最高,然清诗之有王士祯,如文之有方苞也。清初诗人皆厌王李之肤廓,钟惺谭之纤仄,谈诗者颇尚宋、元,而宋诗之质直流,而为有韵之语录,元诗之缛艳化,而为对句之小词。王士祯崛起其间,独标神韵,所选古诗及《唐贤三昧集》,具见其诗眼所在。如《三昧集》不取李、杜一首,而录王维独多,可以知其微旨,蔚然为一代风气所归。但士祯之诗,富神韵而馁气势,好修饰而略性情。汪琬戒人勿效其喜用僻事新字,而益都赵执信本娶士祯女甥,习闻士祯论诗,谓“当如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而执信作《谈龙录》纠之,谓“诗当指事切情,不宜作虚无缥缈语,使处处可移,人人可用”,论者以为足救新城末派之弊。大抵士祯以神韵缥缈为宗,而风华富有,执信以思路巉深为主,而刻画入微。王之规模阔于赵,而流弊仍伤肤廓,赵之才力锐于王,而末派再病纤仄。两家并存,其得失适足相救也。执信既著《谈龙录》发难士祯,而山左之诗一变。钱唐厉鹗《樊榭山房诗》,精深峭洁,参会唐宋,于王士祯、朱彝尊外,又别树一帜,而两浙之诗一变。钱唐袁枚、铅山蒋士铨、阳湖赵翼并起,号江左三大家,而大江南北之诗无不一变矣。然乾、嘉之际,海内诗人相望,其标宗旨,树坛坫,争雄于一时者,要推沈德潜、袁枚、翁方纲。王士祯之诗,既为人所不餍,于是袁枚倡性情以矫士祯之好修饰而涉于泛。翁方纲拈肌理以救士祯之言神韵而落于空。沈德潜论格调以药士祯之工咏叹而枵于响。袁枚论诗,以为“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王士祯主修饰而略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此可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此袁枚论诗之旨也。翁方纲以学为诗者也。其论诗,谓:“士祯拈神韵二字,固为超妙,但其弊恐流为空调。”故特拈肌理二字,盖欲以实救虚也。所以诗,自诸经注疏以及史传之考证,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澈洋溢于其中。王士祯之后,诗有翁方纲,犹桐城之后,文有曾湘乡乎?然言言征实,亦非诗家正轨,故其时大宗,不得不推沈德潜。德潜少从吴县叶燮受诗法,其论诗最崇格律。尝曰:“诗以声为用者,其微在抑扬抗坠之间。”此说本发之赵执信,谓“汉魏六朝至唐初诸大家,各成韵调,谈艺者多忽不讲,与古法戾”,乃为《声韵谱》以发其秘,亦犹曾湘乡论文从声音证入,以救桐城懦缓之失也。德潜又曰:“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贵能以意运法,而不能以意从法。”及自为诗,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尤所服膺者为杜,选《古诗源》及《三朝诗别裁》以标示宗旨。天下之谭诗者宗焉。踵其后而以诗名者:大兴有舒位,秀水有王昙,昭文有孙原湘,世称三君。四川有张问陶,常州有黄景仁、洪亮吉,江西有曾燠、乐钧,浙中有王又曾、吴锡祺、许宗彦、郭麐,岭南则有冯敏昌、胡亦常、张锦芳三子,而锦芳又与黄丹书、黎简、吕坚为岭南四家。大率皆唐人之是学,未尝及德潜门,而实受其影响者。其中以舒位、孙原湘、黎简三家,尤为特出。位与原湘皆自昌黎、山谷入杜,而简则学杜而得其神髓者也,于是宋诗之径途渐辟。道光而后,何绍基、祁寯藻、魏源、曾国藩之徒出,益盛倡宋诗,而国藩地望最显,其诗文皆私淑江西。洞庭以南,言声韵之学者,稍改故步,而湘潭王闿运则为骚选盛唐如故,比之古调独弹矣。王闿运始与武冈邓辅纶、邓绎,长沙李寿蓉,攸县龙汝霖四人者相善也,喜吟咏,日夕赓和,而辅纶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标曰湘中五子。而五子之中,闿运独推服邓辅纶云。 清诗有唐宋之殊,而词则宗宋。词学至南宋之季,几成绝响,知比兴者,金之白朴、元之张翥而已。朴词曰《天籁集》,清隽婉逸,意惬韵谐,可与张炎《玉田词》相匹,而翥《蜕岩词》,婉丽风流,亦有南宋旧格。惟璞所宗者,多东坡、稼轩之变调,而翥所宗者,犹白石、梦窗之余音,门径微有不同。明初作者,犹沾溉张翥之旧,不乖于风雅。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盛行者,为《花间集》、《草堂诗余》二选。杨慎、王世贞辈之小令、中调犹有可取,长调皆失之俚。惟陈子龙之《湘真阁》、《江蓠槛》词,直接唐人,可谓特出。明社既屋,京兆士大夫虽依新朝,犹慨沧桑,特假长短之句,藉抒抑郁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畅,而吴越操觚家闻风兴起,作者、选者,妍媸杂陈,遂不免有怪词、鄙词、游词之三大蔽。王士祯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盖皆祖述南宋,唯《草堂诗余》是规,罕及北宋以上,殆若文之祢唐宋八家而祧东、西京,诗之学苏、黄而不知有苏、李十九首,未可谓善学也。洎士祯在朝,位高望重,绝口不谈倚声,独朱彝尊、陈维崧两人并世齐名,妙擅倚声,合刻《朱陈村词》,而清朝词派始成。惟朱才多,不免于碎;陈气盛,不免于率。朱之情深,所作词高秀超诣,绵密精美,其蔽为饾饤。陈之笔重,所作词天才艳发,辞锋横溢,其蔽为粗率。继之而起,名重一时者,实惟纳兰成德,门地才华,直越北宋之晏小山而上之。其词缠绵婉约,能极其致,南唐坠绪,绝而复续。故论清初词家,当推成德为一把手,朱陈犹不得为上。所惜享年不永,门户未张耳。然乾隆以前,言词者莫不以朱、陈为范围。钱塘厉鹗,吴县过春山,近朱者也;兴化郑燮,铅山蒋士铨,近陈者也。其后作词者遂分浙西、常州两派。浙西派始于厉鹗,鹗词宗彝尊,而数用新事,世多未见,故重其富。后生效之,每以捃摭为工,后遂浸淫而及于大江南北。然抄撮堆砌,音节顿挫之妙,未免荡然。特是绮藻韵致,词家之有厉鹗,如诗之有王士祯,有《樊榭山房词》一卷,《续集》一卷,生香异色,超然神解,如入空山,如闻流泉,节奏精微,辄多弦外之音。然标格仅在南宋,以姜夔、张炎为登峰造极之境,流极所至,为饾饤,为寒乞。亦与诗之渔洋末派同。武进张惠言乃起而振之,与其弟琦选唐宋词四十四家、百六十首,为《词选》一书,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张皇幽渺,虽町畸未辟,而奥窔已开。盖以深美闳约为主,其意在尊清真而薄姜、张,视苏、辛尤为小家,贵能以气承接,通首如歌行然,又须有转无竭。嘉庆以来名家,大抵自张惠言而出。其学于惠言而有得者,歙县金应城、金式玉也。其以惠言之甥而传其学者,则武进之董士锡也。此常州派之所由起也。荆溪周济稍后出,尝谓:“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其所立论,实足推明惠言之说而广大之,盖自济而后,常州派之壁垒益固矣。词之有常州,以救浙派俳巧之弊,犹之文之有湘乡,以矫桐城懦缓之失也。桐城之文,富神韵而馁气势,略如诗之有渔洋,词之有浙派。然而有不同者,盖崇雅澹而排涂饰,不如渔洋诗、浙派词之好修饰而略性情。此以流派论。若就词论词:南宋而还,极盛于清,然惟纳兰成德、项鸿祚、蒋春霖三人为当家耳。成德《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后主之遗,虽长调多不协律,而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鸿祚《忆云词》甲、乙、丙、丁稿,古艳哀怨,如不胜情,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其《乙稿》自序云:“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首,及观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云云,婉而可思。又《丁稿》自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以哀其志矣。以成德之贵,项氏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浙中填词为姜、张所缚,百年来屈指惟项鸿祚有真气耳。蒋春霖为诗,恢雄肮脏,若《东淘杂诗》二十首,不减少陵《秦州》之作,乃易其工力为长短句,镂情刿恨,转毫于铢黍之间,直而致,沈而姚,曼而不靡。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有家数。春霖《水云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甚大,与纳兰成德、项鸿祚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或曰:“何以与成、项并论?”应之曰:“清初王士祯、钱芳标钱方标,字葆馚,华亭人,所著《湘瑟词》有“惊才绝艳”之誉一流,为才人之词,张惠言、张琦、周济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是词人之词,固不以流派限矣。” 此近代文学之大略也。现代文学者,近代文学之所发酵也。近代文学者,又历古文学之所积渐也。明历古文学,始可与语近代;知近代文学,乃可与语现代。既穷其源,将竟其流,爰述历古文家为编首。 * * * [1]原书作“车发”,似有误。 [book_title]上编 古文学 一、文 魏晋文 王闿运 章炳麟 附黄侃 苏玄瑛 方民国之肇造也,一时言文章老宿者,首推湘潭王闿运云。 王闿运,字壬秋,又字壬父。生时,父梦神榜其门曰:“天开文运。”因以闿运为名。顾天性愚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又不能尽解。同塾者皆嗤之。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羞也。嗤于人而不奋,无宁已。”闿运闻而泣。退益刻励,昕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年十五,始明训故。十九补诸生,与武冈邓辅纶、邓绎等结兰陵词社,号湘中五子。二十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礼》,作《仪礼演》十二篇。二十八达《春秋》。其治学初由《礼》始,考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然后通《春秋》微言,张公羊,申何休,今文家言于是大盛也。时则让清之季,学者承乾、嘉以来训诂章句之学,习注疏,为文章法郑玄、孔颖达,有解释,无纪述,重考证,略论辨,掇拾丛残,而不知修辞为何事,读者竟十行,辄隐几卧。而闿运不谓是,因慨然曰:“文者,圣之所托,礼之所寄,史赖之以信后世,人赖之以为语言。词不修,则意不达,意不达,则艺文废,俗且反乎混沌。况乎孳乳所积,皆仰观俯察之所得。字曰文,言其若在天之星象,在地之鸟兽蹄迹,必其灿著者也。今若此,文之道,或几乎息矣。”故其为文悉本之《诗》、《礼》、《春秋》,而溯庄、列,探贾、董,旁涉释乘,发为文章,乃萧散似魏晋间人,大抵组比工夫,隐而不现,浮枝既削,古艳自生。平湖张金镛方督学湖南,科试录遗才,得闿运卷,惊曰:“此奇才也,他日必以文雄天下。”急延见,称勉之,且曰:“湖岳英灵,郁久必发,其在子乎?”中咸丰癸丑举人,应礼部试,入都。肃顺柄政,待为上宾。一日,为草封事,文宗叹赏,问属草者为谁。肃顺对曰:“湖南举人王闿运。”上问何不令仕,曰:“此人非衣貂不肯仕。”上曰:“可以赏貂。”故事,翰林得衣貂。时闿运在公车,意不欲他途进也。既,文宗崩,孝钦皇后骤用事,诛肃顺。而闿运方客山东,得肃顺书招之,将入都,闻肃顺诛,临河而止,有《人日寄南昌高心夔伯足诗》曰:“当时意气各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即咏肃顺也,不胜华屋山丘之感。后数十年,闿运老矣,而主讲船山书院时,一夜朗诵此诗,说肃顺故事,曰:“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泪涔涔下。某岁走京师,托言计偕,而实未与试,阴以卖文所获数千金,恤肃顺之家云。闿运诙谐善谑,独于朋友死生之际,风义不苟如此。肃顺既败,乃踉跄归,伏匿久不出。旋参两江总督曾国藩军事。国藩,闿运通家也。其初简屏仪从,延纳士人,重法以绳吏胥,严刑以殛奸宄,皆纳闿运议。闿运谓“国藩之文,欲从韩愈以追西汉,逆而难。若自诸葛忠武、曹武王以入东汉,则顺而易”,而国藩不能用也。独谓闿运文有慧业,极称其《秋醒词序》。其辞曰: 戊午中秋既望之次夕,余以微倦,假寝以休。怀衿无温,憬焉而寤。方醒之际,意谓初夜,倾听已久,乃绝声闻。揽衣出房,星汉照我,北斗摇摇,庭院垂光。芳桂一枝,自然胜露;秋竹数茎,依其向月。青扉半开,知薄寒之已久。垩墙如练,映苔地以逾阴。象床低彩凤之帷,金缸续盘龙之焰。罗帱轻扬而已惊蚊宿,锁窗无听而坐闻虫语。湛湛之露,隔鸳瓦而犹凉。瑟瑟之风,送鸡声而俱远。辽落一声,旁皇三叹。岂象罔三求之后,将钧天七日之终?怃然自失,旋云有得矣。嗟乎!镜非辞照,真性在不照之间;川无停流,静因有不流之体。然则屡照足以疲镜,长流足以损川,推移之时,微乎其难测也。且齐有穿石之水,吴有风磨之铜。油不漏而炷焦,毫不坠而颖秃,积渐之势也。笋一旬而成竹,松百年而穿天,迟速之效也。人或以百年为促,而不知积损之已久。或以耄期为寿,而不知佚我之无多。是犹夏虫之疑冰,冬鹖之忌雪矣。一年已来,偶有斯觉,未觉之顷,相习为安。况同景异情,觉而仍梦,庸得不即机自警,依影冥心者哉。于斯时也,从静得感,从感生空,意御列风之是非,轩云而升降,接卢敖之汗漫,入李叟之有无,犹陈思之登鱼山,茂陵之叹敝屣也。俄而侍娃旋起,闺人已觉,一庭之内,群籁渐生,似华胥之顿还,若化城之忽返,是知安闺房者,苦人之扰天。栖空山者,必静而慕动。神仙纵可以学至,傥非智慧之士,所得而息机焉。居尘途而谈元寞,在金门而希隐遁,县车之愿徒设,拂衣之效无闻。与夫北山轩眉,终南捷仕,牛巢论禅代之事,武陵知汉晋之迁,亦有欣哀,未容相笑也。若出而思隐,将隐而思出乎?子思所以有素行之箴,许行所以有一瓢之累也。但幸契遐心,堪祛劳虑,信有为之如六,悟还真之用九。盖梦在百年之中,而愁居七情之外,由是澄心眇言,然脂和墨,聊赋其意,命曰《秋醒词》。浣笔冰盂,叩声霜磬。飞萤入户,引幽想以俱明;早雁拂河,闻秋吟而不去。人间风月之赏,别有会心;道场人天之音,切于常听也。 自诧以为生平妙文,无过此者。文章雍容,遨游群帅间。而是时,天下大乱,将帅各开幕府,招致才俊。曾国藩尤称好士。贱人或起家为布政,裸身来,归资巨万,士争自效。闿运独为客,不受事,往来军中,或旬月数日即归。后国藩益贵,宾客皆为弟子,闿运仍为客,尝至江宁谒国藩。国藩未报,遣使招饮。闿运笑曰:“相国以我为啜来乎?”即携装乘小舟去。国藩追谢之,则已归矣。撰《湘军志》,叙曾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平太平军本末。虽表扬功绩,而言外见意,于国藩且有微辞,不论其它。文辞高健,为唐后良史第一。惟骄将惮其笔伐,造作蜚语,谓得暮夜金,所纂有乖故实,购毁其板,欲得而甘心焉。然闿运自以为记事追太史公,趠不多让也。其记事之流传者,《湘军志》而外,有《录祺祥故事》,其辞曰: 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太后以托康慈贵妃,贵妃舍其子而乳文宗,故与王如亲昆弟。即位之日,即命王入军机,恩礼有加,而册贵妃为太贵妃。王心慊焉,频以宜尊号太后为言。上默不应。会太妃疾,王日省视,帝亦省视,一日,太妃寑未,上问安至,宫监将告,上摇手令勿惊。妃见床前景,以为恭王,即问曰:“汝何尚在此?我所有,尽予汝矣。它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误,即呼额娘。太妃觉焉,回面一视,仍乡内卧不言。自此始有猜,而王不知也。又一日,上问安入。遇恭王自内而出。上问:“病如何?”王跪泣言:“以竺。意待封号以瞑。”上亶曰:“哦,哦。”王至军机,遂传旨令具册礼。所司以礼请,上不肯却奏,依而上尊号,遂愠王,令出军机,入上书房,而减杀太后丧仪,皆称遗诏减损之,自此远王同诸王矣。庚申之难,令王留守。至热河,帝疾,独军机诸臣在,王及醇王皆不侍。八月初,王具奏请省视。帝疾竺,以不能坐起,强起倚枕手批王奏曰:“相见徒增伤感,不必来觐。”其猜防如此。故肃顺拟遗诏,亦缘上意,不召王与顾命也。肃顺本郑王房,以功世为亲王,与袭郑王异母,以才敏得主知,自辅国将军为户部尚书,入军机,专断不让。怡王即世宗弟,亦以宠世王,袭王载垣与袭郑王端华皆依肃顺为用。初诏谒陵出都,实辟夷兵,而讳其行。行日之朝,犹有诏言“君死社稷”。独肃顺先具行装,备路赍。自都启行,供张无办,后妃不得食,惟以豆乳充饭,而肃顺有食担,供御酒肉。后御食有膳房,外臣不敢私进,孝贞、孝钦两后不知其由,以此切齿于肃顺。及之热河,循例进膳。孝贞又言:“流离羁旅,何用看席。请蠲之。”文宗曰:“汝言是也,当以告肃六。”明日,诏问云云,肃顺知上旨,则对以:“费亡几。若骤减膳,反令外惊疑。”上心喜所对,即诏后曰:“肃六云不可。”后益恶肃顺矣。已而大行,遗诏八臣受顾命如故事。孝贞诏顾命臣,以防雍阁为词,日进章疏,仍由内发,军机拟旨,上后览发,以小印为记。小印曰“同道堂”,不知何时人刻,汉玉为之。汉玉者,汗玉也,殉葬玉,皆假名汉。文宗初晏朝,后至御寝,问侍寝何人,升坐责数之。上既视朝,心念后未还,恐有变,即还寝,则宫监森然侍立,知后升坐,即戒毋报知皇后,潜步入,则后方上坐,侍妃跪前。后见上至,下迎,帝即坐后坐,跪者犹未敢起,后立帝旁。帝阳指跪者,问后:“此何人也?”后跪奏:“自祖宗以来,寝兴有定法。今帝以醉过辰不出朝,外间不知,皆以奴无教,故责问彼何以多劝上酒。”帝叹曰:“此自我过,彼何能劝我,且宜恕之。”后奉诏,因曰:“此主子宥汝。以后无论何处醉,惟汝自问。”帝惭,即索所佩,唯一玉印,解赐后以谢。“同道”章自此始,今乃以为信,而或说不知,安有传伪云。既而御史高延祜上请垂帘,本后意也。以示顾命臣。肃顺即言:“按制当立斩。”孝贞心怍焉,即曰:“我辈不用其言足矣,不必深求。”及票拟上,议斩。奏下,独留高折不发。于是军机三日不视事,孝贞问,则以对前折未尽下。于是孝贞涕泣,自起检奏予之,拟高摘为披甲奴。越日大临,后见醇王福晋而泣。醇王福晋,孝钦妹也,孝贞亦妹之,故相亲善,诉其事,曰:“欺我至此。我家独无人在乎?”福晋言:“七耶在此。”孝贞喜曰:“可令明晨入见。”及明,醇王入直庐前。肃顺问“何为”,对以“召见”。肃顺哂曰:“焉有此。”斥令退。王退,立外阶。俄宫监来窥直房,旋去,而军机至晏,竟不叫起。叫起者,召见分班,一见为一起,军机则皆同入为头起。此日不召头起,先召醇王。宫监来窥者三,终不见醇王至,三至,乃自语曰:“七耶何不来?”王在外闻之,即应曰:“待久矣。”来监亦曰:“待久矣。”遂引王入。肃顺在内坐,不能阻王,既对,孝贞诉如前,醇王曰:“此非恭王不办。”后即令往召恭王。醇王受命,驰还京。三日,与恭王至,军机前辈也,至则递牌入,谒梓宫,因见后。后诉如前,恭王对:“非还京不可。”后曰:“奈外国何?”王奏:“外国无异议。如有难,惟奴才是问。”后即令王传旨回銮,令肃顺护梓宫继发。既之京,即发诏罪状顾命八臣,俱拿问。怡、郑二王犹在直房,恭王出诏示之,皆相顾无语。王问:“遵旨否?”载垣曰:“焉有不遵。”王即拱之出,则以备车送宗人府。于是遣醇王迎提肃顺,即庐殿旁执诣刑部。肃顺骂曰:“坐被人算计,乃以累我。”临刑,骂不绝,卒以拦阻垂帘斩于市,而赐二王死。一时无识者谓之三凶。即诏旨亦不知垂帘之当斩也。先是改元祺祥,至是改同治。设三御坐,召见听政如常仪。名治肃党,以常酒食往来者当之。而恭之任事,委权督抚,朝政号为清明。颇采外论,擢用贤才,能特达者,不为遥制。然宫监婪索,亲王密迩,时有交接,辄加犒赉,则不足于用,而国制,王贝勒不亲出纳,奉给庄产,皆有典主者,率盗侵以自给,及入枢廷,需索尤繁,王恒忧之。福晋父,故总督也,颇习外事,则以提门包为充用常例。王试行之而财足用。于是府中赇赂公行,珍货猥积,流言颇闻,福晋亦患之而不能止矣。王既被亲用,每日朝,辄立谈移晷,宫监进茗饮。两宫必曰:“给六耶茶。”一日,召对颇久。王立御案前,举瓯将饮,忽悟此御茶也,仍还置故处。两宫哂焉。盖是日偶忘命茶。而孝钦御前监小安方有宠,多所宣索。王戒以:“国方艰难,宫中不宜求取。”小安不服,曰:“所取为何?”王一时不能答,即曰:“如瓶器杯盘,照例每月供一分,计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小安曰:“往后不取矣。”明日进膳,则悉屏御磁,尽用村店粗恶者。孝钦讶问,以“六耶责言”对。孝钦愠曰:“乃约束及我日食耶?”于时蔡御史闻之,疏劾王贪恣。它日,诏王曰:“有人劾汝。”示以奏,王不谢,固问:“何人?”孝钦言:“蔡寿祺。”王失声曰:“蔡寿祺非好人。”于是后积前事,遂发怒,罪状恭亲王,有“暧昧不明,难深述”之语。朝论大惊疑。而外国使臣亦询军机事所由,用是得解。复召见,王痛哭谢罪,复直如初,以疑忌挤去者八人。军机有前后八仙,与前顾命者为对,皆以目恭王云。然恭王自是益谨。而安得海以擅出京师,诛于历城。李莲英继用事,烜赫过于小安,而谨饬慎密,竟终事孝钦。恭王亦以功名终,得谥曰贤,不遇祸败。然王大臣纳贿之风,及孝钦颇留意进献,皆自王倡之。五十年来,议和主战,终归于服从,亦孝钦之过虑也。恭王、孝钦皆有过人之敏知,而俱为财累,乃至德宗末年,天下惟论财货,及禅让亦以贿成,用兵惟先言饷,动至千百万,和款外债遂巨兆。举古今不闻之说,公言之而不怍,开辟以来未有之奇,盖又咸、同以来所不料者。以前史论之,战国、秦、楚之际,庶几肇兹。自非张四维,革浇风,吾乌知其所底哉。 盖作于国变以后,然婉而章,尽而不污,与《湘军志》同为逊朝大掌故文字也。既以肃党摈不用于时,大治群经,出所学以开教授。谓:“文章之道,词不追古,则意必循今。率意以言,违经益远。是以文饰者胥尚虚浮,驰骋者奋其私知。故知文随德异,宁独政与声通。欲验流风,尤资总集。但萧楼略选,仅存梗概;梅纪旁搜,未区门目。自馀挦摭,莫识津涯。蔽所稀闻,咻于众楚。”因辑《八代文粹》,广甄往籍,类分仍夫萧选,正副略仿李钞,要以截断众流,归之淳雅,并为述其本由,使必应于经义。四川总督丁宝桢钦其贤,延为成都尊经书院院长。至之日,则进诸生而告之曰:“治经要道,于《易》,必先知《易》字含数义,不当虚衍卦名。于《书》,必先断句读。于《诗》,必先知男女赠答之词,不足以颁学官,传后世。一洗三陋,乃可言《礼》。《礼》明,然后治《春秋》。”又曰:“说经以识字为贵,而非《说文解字》之为贵。”又曰:“文不取裁于古,则亡法。文而毕摹乎古,则亡意。”“然欲取裁于古,当先渐渍乎古。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信、账记,皆可摹古,然后稍记事,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无者,改而文之,如是者,非十余年不成也。人病欲速。”遂教诸生以读《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及《文选》之法。诸生日有记,月有课,暇则习礼,若乡饮、投壶之类,三年皆彬彬进乎礼乐。厥后廖平治《公羊》、《谷梁》、《春秋》、《小戴记》,戴光治《书》,胡从简治《礼》,刘子雄、岳森通诸经,皆有师法,能不为阮氏《经解》所囿,号曰蜀学。既还,主长沙校经书院,移衡州船山书院,江西大学堂。弟子数千人,学者称为湘绮先生。 湘绮先生者,盖因闿运自署所居之楼而称也。闿运闲雅广达,饶文史之乐,蚤岁偕妻赁庑,殊逼仄不甚适,自署曰湘绮楼,诵谢仪曹诗曰:“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自以“好为文而不喜儒生,绮虽未能,是吾志也”,故以为名。然是时实未有楼也。后于长沙定王故台之旁,得三楹而居,有楼甚广,开窗即见湘水接天,山峦起伏,苍波无际,悠然景物,悉纳户牖。闿运于是大乐,欣得其所也,曰:“此真湘绮楼矣。”夫人蔡氏名生,亦知书,能诵《楚辞》以娱媚于闿运。先是闿运之少也,谒于蔡氏。有女贞不字,窥帘见以为丰裁独秀。其父微测其意,告于祖母,问曰:“湘潭王生尚有文才,惜太贫耳。”女默然久之,第曰:“贫亦何害。”祖母曰:“然则汝肯嫁若耶?”女益默然。父友丁取忠方善闿运,绳而媒焉。闿运少喜标置,不乐土风,未之许也。他日丁取忠乃言蔡女高傲,或劝勿媒,闿运遽曰:“女中安得高者?”请愿娉焉。问名之夕,梦通谒者红锦金书,唯媞字朗然,旦得庚帖,越二岁来归,故字以梦媞。既习礼容,尤矜风格,明眸广额,㐱发稠如。姻家黄尝大会族亲,满堂黻佩。或问谁为王嫂,黄母笑曰:“刘妇莱妻,一望识矣。”自以居贫,恒严取受,顷岁绝食,有馈金求闿运文者,笑曰:“当作则与,文可鬻耶?”已而闿运果却之,相视辗然。闿运居湘绮楼之一年,而太平军作难,曾国藩起湘军。闿运奋焉有用世之志,出参军谋,归读我书。邻园有鹤夜鸣,辄起徘徊,赋诗曰:“鹤唳华池边,气与空秋爽。平生志江海,低羽归尘鞅。”翛然有世外之致也。既兵久不解,疮痍遍地,白日闭城,但有师旅,干戈之光映月,而哭声盈野,变故陈沓。闿运乃絜妻避兵明冈,六年还城,则困甚。自言:“家无儋储,月供房税,靡菽水之福,有泉刀之苦。”乃身之广州,写所经涂,有《到广州与妇书》。其辞曰: 吾自度揭岭,日远故国。下滩乘泷,并值冬涸,川石露列,溪流清弱,泷船柔脆,篙师拙狞。自平石至乐昌,乃昔迁客涕泣惊怖之地。凡有六泷,郦道元所谓“崖壁干空,交柯晦景”者也。泷原由溱入洭。汉桂阳太守周昕疏凿巨石,始通舟楫,旧有祠祀昕,今惟祠祷韩愈。素湍激雪,风涛凛厉,估舟惊望,叹若天堑。然观其水势,浅陕殊甚,徒极奔溅之状,实无浩汹之奇。吾舟下泷时,触破来舫,移岸迁货,纤毫得济,非有江湖稽天之浸,风涛呼吸之危也,而众人矜惜衣装,婴于濡没,重载轻发,自取碎破,清水白石,遂受恶名。耳口相传,自为眩惑,致使衣带之水,与吕梁齐险。祷求谪臣而使君废祀,以愈生时,犹不自济,欲其为福,不亦难乎。由乐昌下,大舟,东至曲江,五岭之口也。县以曲红冈而名,江红声同,因改字矣。设府建关,控引吴楚,浮桥横江,以榷舟税,大艑巨舰,骈阗于此。韶石在其北,郦生所记二仙分憩之处也。自唐以前,传虞舜奏乐于此,及英德亦有尧山。道元引耆旧之言,云“尧行宫”。王韶之记亦谓“尧故亭”。又曰:“父老相传南巡登此。”然则禹迹以前,斯为内地。且金银轮王治四天下,唐虞二圣,岂局步于五岭乎?从英德至清远,经历三峡,即浈阳大庙中宿也。大庙介二峡之间,赵佗筑万人城,杨仆伐破寻狭,亦此岸地。然是陆地之要区也,江行之奇则在浈阳。道元云:“两岸杰秀,壁立亏天。”张子寿亦言:“晴书山阴,先秋水冷。”后人始开栈道,建峡山寺于上。悬崖长啸,江帆萧瑟,虽词客寻玩,淹流忘俗,而旁山剥落,翠秀靡依。以吾卧观,未为佳胜也。且南州炎德,草木恒青,藻丽山川,宜增幽映,而石壁竦仄,势若火燎,丹皮赭骨,寸茎不附,孰如蒸湘,岩树葱茏,松竹杉柏,陵冬鲜碧,故过岭以南,无可瞻悦。但此峡擅名既久,未跻绝壁,江山嘉会,步步异形,若登临俯观,或当有异。故周夔云:“碧澜之下,寸寸秋色,乳枝磬落,松风瑟缩。”得此石室,题为难到矣。《吴都赋》以闽禺楫师,习御长风。今老龙、河西等船,实为蠢陋,舟形彭亨,水手粗疏,每下篙竹,喧呼叫跳,足若蹄踣,号声惨烈,清旦黄昏,闻者骇悸。兼劫盗肆出,人人自危。下至三水,乃稍稍清旷。三水今县,《汉地志》所谓“洭水南至”,四会之地也。洭水自清远来曰浈江,牂牁水源流万里,自肇庆来,曰西江,晋康水自广宁来,曰绥江,均会昆都,故为县号。绥江至县,复分二派,同为一川,故昔言四会矣。冬水尽涸,舟楫无利,始以季冬六日至于广州。此州实四宅之南交,荆州之下徼。自汉迄今,繁富有名。往在他方,闻彼土人,说其物产,矜炫殊绝,云甲天下。及躬览风物,考之图志,要其土俗,可得而言焉。州为秦南海郡地。《山海经》所谓贲禺,郭景纯云:“今番禺也。”姚文式言:“城东南偏有水坑陵,此县人名之为番,城倚其上,在番山之隅也。”城始筑自越人公孙隅,号曰南武。楚威王时有五羊衔谷穗之瑞,乃增筑楚亭,城周十里,号五羊城。及任嚣、赵佗始成都会。吴步骘又廓番山之北。及宋,筑子城、瓮城,又增两翅以卫居民。明永嘉侯朱亮祖始连三城为一,即今省城制也。市廛逼窄,第宅坚陕,街衢垢秽,无洁清之容。民言侏,贪利好奢,自外中国,别为风气。地性蒸暖,易生疾疫,蚊蝇乘其昏运,蛇鼠充其毒食。瘴疠风淫,尤多盲女。昔人言之详矣。岛夷杂糅,诡服殊形,刀剑火枪,纵横于路。民无正业,习为博盗,白昼攫金,露刃连队,不知其非法也。俗取周兴嗣《千字文》,列字八十,分为一章,四分取一,任人射覆,凡出三钱,许射一条,由一至百千万,不限字数,全中,其利千倍,一钱之资,偿以十金。国人若狂,梦想颠倒,号曰白鸽标,此敛财之巧术也。意钱掷骰,割肉悬壶,藏钩恹牌,皆供赌输,愚者倾家,智者疲神,古博徒所未闻也。凡倡女冶容,多乐隐蔽,独此邦中,视同商贾,或连房比屋,如诸生斋舍之制,或联舟并舫,仿水师行营之法,卷发高尾,白足著屐,燕支涂颊,上连双眉,当门坐笑,任客择视。家以千计,人以万数,弦唱撮声,尽发音。远游之人,窈窕之性,入于其间,若抱虎狼,斯实男女之一厄乎。异物恒产,来自番舶,土人所甘,良亦奇诡。菜必生辛,羹必稠甜。若夫槟榔酸涩,蕉子甘烂,薯重十斤,芥高七尺,君迁小柿,新会大橙,不含霜雪,多复皱腐。腌橄榄以盐豉,取蚁粪为奇南,榕树不可爨,木棉不可絮,奇器巧制,则故贱其直,水火菽栗则尽昂其贾。陆生所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者,信非他方之所取也。冬至初过,桃荣梅落,余花生红,多不辩名,但有其质,聊无其姿,亦何取于长春乎?邦人市海鲜,别为厨馆,则有鲨鱼之翅,海蛇之皮,章举马甲,天蠔,咸蟹龙虾,雄鸭腊鹑,腥秽于市井,纷错于楼馆者,不可胜计。又俗好烧炙,物喜生割,操刀持叉,千百其徒,乞人待肉食而餐,宾筵以多杀为豪,婚礼烧猪,辄列数百。俗无羞耻,取妇以得女为奇。床笫之私,守宫之验,明告六亲,夸以为荣。知礼之家,亦复随俗。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此尤可笑叹者也。通商之夷,何止百种。蟠踞城府,敖兀大官,屈心事之,惟恐不欢,况敢设备豫乎?外郡土客,仇杀未已,且不受官劝,谁能用武。乡村族居,多建炮台。县官催科,动必发兵,幸而战胜,惧乃纳税。省中录囚,日屠百人,皆无辜之穷老,受泉而代死。子卖其父,如犬羊然,轻命嗜货,三纲绝矣。蚤富则为大豪,夕贫则充盗魁。昔南汉刘,奢僭自雄,乐裸逐之戏,制烧煮之刑。今久渐皇风,犹为恶俗。若非猛厉廉正,贵士贱商,先教礼让,后禁淫盗,则伊川之野,不百年而为戎乎。尉佗文理以止斗,陈祖奋武而勤王,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吾乡游宦士大夫,多怀归思。亦有强壮,无瘴而夭。柳生夏凋,翁君冬亡,虽会冥数,诚可悲惧也。容兄以卑官居韶,十口饥寒,其妻与妾居,比肩钧敌,呼嫡子为儿,视所生如奴。山农新取南女,以为继妻。此女矜其华年,轻鄙老夫,动即叫骂,坐必偃蹇,同之南海,便蹇裳而去,独坐夷船,还其母家,虽冯敬通之悍妻,贾公闾之妒妇,以今方古,未足云奇。亦近世之新闻,女史之一鉴也。夫阴教不修,夫妻同过,但责女德,岂足云乎。想卿闻斯,达此谊也。吾好为远游,何必乐土。优游自如,身心无患。比读庄生之文,悟其元旨,知物论生于是非,生死累于形骸,颇欲逍遥,以化成亏,何觉哀乐之殊境,离合之异轨乎?惟恐淑子独处幽忧,聊书所经,以为笑噱。冬寒日轻,春物方妍,起坐眠食,勉当自慎,时复手书,以慰劳勤。 诵者谓“辞章之美,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先民有作,鲍照《大雷》差相拟也。诗才尤牢罩一世,各体皆高绝。而七言近体则早岁尤擅场者。其重悼师芳闿运女适钟,未逾年夭诗曰: 初月无端入玉棂,露痕如白又如青。不成眉样依明镜,遥想啼痕染素馨。自是长愁甘解脱,未应多慧误娉婷。文姬死后知音少,吟尽伤心只自听。 又《泰安岱祠》曰: 三重门阁敞清晖,碧殿丹墀对翠微。路入仙坛孤影静,气通天座百灵归。秦碑古藓青成字,汉柏神风绿晕衣。祠令奉高严祀久,不同诸岳倚岩扉。 《斗姥宫尼院》曰: 瑶阶翠柏不知霜,仙地宜分玉女房。镜里云霞烘月影,川中脂粉带天香。灵宫定有珠为蕊,尘世应知海未桑。朱鸟窗前几人到,等闲邪见莫思量。 《雪霁登玉皇顶》曰: 黄河如线海如杯,表里泱泱四望开。战国曾嫌天下小,登封常见圣人来。扶桑浴日光先照,匹练浮云首重回。一片空明尽冰雪,便疑身在九璜台。 雅健雄深,颇似陈卧子,有明七子之声调而去其庸肤,此其所以不可及也。顾其集中所存,无七言近体,盖晚年手订全稿时删去者。惟湘中旧刻本内有七言律绝二卷,曰《杜若集》、《夜雪集》。而七言古最著者,莫如所作《圆明园词》一篇,韵律调新,风情宛然,乃唐元稹之《连昌宫词》,不为高古,于《湘绮集》为变格,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而以监戒规讽终其篇,亦仿元稹《连昌宫词》之体也。网罗园故,序而行者,则署名长沙徐树钧焉。其词曰: 圆明园在京城西,出平则门三十里,畅春园北一里许,世宗皇帝藩邸赐园也。圣祖常游豫西郊,次于丹棱沜,乐其川原,因明武清侯李伟清华园旧址,筑畅春园。藩邸赐园故在其旁。雍正三年,乃大宫殿朝署之规,以避暑听政,前临西山,环以西湖。湖水发原玉泉山,曰山,度宫墙东,流入清河,《水经注》所谓“蓟县西湖,绿水澄淡,燕之旧池”者也。东流为洗马沟,东南合高梁之水,故鱼稻饶衍,陂泉交绮。高宗皇帝嗣位,海宇殷阗,八方无事,每岁缔构,专饰园居。大驾南巡,流览湖山风景之胜,图画以归,若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塘小有天园、吴县狮子林,皆仿其制,增置园中,列景四十,以四字题扁者为一胜区,一区之内,斋馆无数。复东拓长春,西辟清漪,离宫别馆,月榭风亭,属之西山,所费不计亿万。园地多明权珰别业,或传崇祯末,诸奄皆以珍宝窟宅于兹,乾隆间浚池,发银数百万。每岁夏幸园中,冬初还宫。内廷大臣赐第相望,文武侍从并直园林,入直奏对,昕夕往来,络绎道路。历雍、乾、嘉、道,百余年于兹矣。文宗初,粤寇踞金陵,盗贼蜂起。上初即位,求直言,得胜保、曾国藩、袁甲三三臣,既以塞、程、徐、陆先朝重望,相继倾覆,始擢用前言事者,各畀重任。三臣支柱,贼不犯畿,然迭胜迭败,东南数省,蹂躏无完土,主上悯苍生之颠沛,慨左右之无人,九年冬,郊宿于斋宫,夜分痛哭,侍臣凄恻,大考翰詹,以宣室前席发题,忧心焦思,伤于祸乱,然后稍自抑解,寄于文酒,以宫中行止有节,尤喜园居,冬至入宫,初正即出。时园中传有四春之宠,皆汉女,分居亭馆,所谓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海棠春者也。然上明于料兵,委权阃外,超次用人,海内称哲,而部院诸臣,无所磨厉,颇袭旧敝,晚得肃顺,敢言自任,故委以谋议。先是道光二十年,英吉黎夷船至广东香港,求通商不得,又以烧烟起衅,执政议和,予海关税银千八百万。英夷请立约,广督耆英与期十年,届期而徐广缙督两广。夷使至广州,拒不许入以受封爵。夷酋恨焉,志入广州。咸丰元年,英吉黎、佛朗西、米利坚各国,乘粤寇鸱张,中国多故,复以轮舶直入大沽口台。王僧格林沁托团练之名,焚其二船,尽击走之。夷人知大皇帝无意于战,特臣民之私愤,乃潜至海岸买马数千,募群盗为军,半年而成,再犯天津,称西洋马队。闻者恐栗。夷马步登岸,我未陈而敌骑长驱矣。十年六月十六日,上方园居,闻夷骑至通州,仓卒率后嫔幸热河。道路初无供帐,途出密云,御食豆乳、麦粥而已。十七日,英夷帅叩东便门,或有闭城者,闻炮而开。王公请和,和议将定。十九日,夷人至圆明园宫门,管园大臣文丰当门说止之。夷兵已去,文都统知奸民当起,环问守卫禁兵,一无在者,索马还内,投福海死。奸人乘时纵火,入宫劫掠,夷人从之,各园皆火,三昼夜不熄,非独我无官守诘问,夷帅亦不能知也。初英夷使臣巴夏里已拘刑部,和议成,以礼释囚,于是巴夏里与夷帅各陈兵仗,至礼部,订约五十七条,予以海关税银三千六百万,而夷人抵偿圆明园银二十万。十一年七月,文宗晏驾热河。今上即位,奉两宫皇太后还京,垂帘十载,巨寇削平,而夷人通商江海,往来贸易,设通商王大臣以接夷使。然常言某省士民毁天主教堂,某省不行其教,某省民教挑衅,日以难我,应之不暇,盖岌岌乎!华夷杂处,又忽忽十有一年,园居荒虚,鞠为茂草,西山大寺,夷妇深居。予旅京师,恻然不敢过也。同治十年春,同年王壬父重至辇下,追话旧游,张子雨珊亦以计偕来,约访故宫,因驻守参将廖承恩许为东道主,四月十日,命仆马,同过绣漪桥,寻清漪园遗迹,颓垣断瓦,零乱榛芜,官树苍苍,水鸣呜咽,由辇路登廓如亭,望万寿山,但见牧童樵子,往来林莽间。暮从昆明湖归,桥上铜犀卧荆棘中,犀背御铭,朗然可诵。明日访守园者,得董监,自言:“年七十余,自道光初入侍园中,今秩五品。”居福园门旁。导予等从瓦砾中循出,入贤良门而北,指勤政、光明、寿山、太和四殿遗址,至前湖,圆明寝殿五楹,后为奉三无私殿、九州清晏殿,各七楹,坏壁犹立,拾级可寻。董监言:“东为天地一家春,后居也。西为乐安和,诸妃嫔贵人居也。洞天深处,皇子居也。”清辉殿为文宗重建,与五福堂、镂月开云台、朗吟阁,皆不可复识。镂月开云者,即所谓牡丹春也。世宗为皇子,当花时,迎圣祖至赐园,而高宗年十二,以皇孙召侍左右。三天子福寿冠前古,集于一堂,高宗后制诗,常夸乐之。经其废基,裴回惄焉。东渡湖为苏堤、长春仙馆、藻园,又北为月地云居、舍卫城、日天琳宇、水木明瑟、濂溪乐处,仅约略指视所在。东北至香雪廊,阶前苇荻萧萧,废池可辨。复渡桥,循福海西行,为平湖秋月,水光溶溶,一泻千顷,望蓬岛瑶台,岛上殿宇,犹存数楹,惜无方舟,不达其下,流水潺湲,激石成响。董监示余,“此管园大臣文公死所也”。西北至双鹤斋,又西过窥月桥,登绮吟堂,经采芝径,折而东,仍出双鹤斋,园中残毁几遍,独存此为劫灰之余,乱草侵阶,窗棂宛在,尤动人禾黍悲尔。双鹤斋西,为溪月松风,翠柏苍藤,沿流覆道,斜日在林,有老宫人驱羊豕下来。东过碧柳书院,地跨池,东为金鳌,西为玉,坊楔犹存。又东去,皆败坏难寻,遂不复往,暮色沉沉,栖鸟乱飞,揖董监出福园门,还于廖宅。廖,澧州人,字枫亭,少从塞尚阿、僧格林沁军,亦能言行间事,感予来游,颇尽宾主之欢。既夕言归,则礼部放榜日也。雨珊既落第南去,余与壬父每相过从,言念园游,辄网网不自得。壬父又曰:“园之盛时,纯皇勒记,必殷殷踵事之戒。然仁宗始罢南幸,宣宗尤忧国贫,秋狝之礼,辍而不举。惟夫张弛之道,宜及嘉、道时补纯皇倦勤之功,而内外大臣,惟务慎节,监司宽厚,牧令昏庸,讳盗容奸以为安静,八卦妖徒,连兵十载,无生天主,教目滋繁,由游民轻法,刑废不用故也。江、淮行宫既皆斥卖,国之所患,岂在乏财。”又曰:“燕地经安、史戎马之迹,爰及辽、金,近沙漠之风矣。明太宗以燕王旧居,不务改宅,仍而至今,地利竭矣。又园居单外,非所以驻万乘,废而不居,盖亦时宜。”余曰:“然。前年御史德泰请按户亩鳞次捐输,复修园工。大臣以侈端将启,请旨切责,谪戍未行,忿悔自死。自此莫敢言园居者。而比年备办大昏,费已千万,结彩宫门,至十余万,公奏朝廷,动用钱粮。婚以成礼,岂在华饰?若前明户部司官得以谏争,余且建言矣。又余闻慈安太后在文宗时,有脱簪之谏,《关雎》、《车辖》之贤,中兴之由也。又园宫未焚前一岁,妖言传上坐寝殿,见白须老翁,自称园神,请辞而去,上梦中加神二品阶。明日至祠,谕祠之。未一稘而园毁,岂前定欤?子能诗者,达于政事,曷以风人之意,备繁霜云汉之采?”于是壬父为《圆明园词》一篇,而周学士、潘侍郎见之,并叹其伤心感人,笔墨通于情性。余以此诗可传后来,虑夫代远年逝,传闻失实,词中所述,罔有征者,乃为文以序之。同治十年立秋日,长沙徐树钓撰。 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离宫从来奉游豫,皇居那复在郊圻。旧池澄绿流燕蓟,洗马高梁游牧地。北藩本镇故元都,西山自拥兴王气。九衢尘起暗连天,辰极星移北斗边。沟洫填淤成斥卤,宫廷映带觅泉原。渟泓稍见丹棱沜,陂陀先起畅春园。畅春风光秀南苑,蜺旌凤盖长游宴。地灵不惜山湖,天题更创圆明殿。圆明始赐在潜龙,因为邸第作郊宫。十八篱门随曲涧,七楹正殿倚乔松。轩堂四十皆依水,山石参差尽亚风。甘泉避暑因留跸,长杨扈从且弢弓。纯皇缵业当全盛,江海无波待游幸。行所留连赏四园,画师写放开双境。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当时只拟成灵囿,小费何曾数露台。殷勤无逸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秋狝俄闻罢木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吏治陵迟民困痡,长鲸跋浪海波枯。始惊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助转输。沉吟五十年前事,厝火薪边燃已至。扬竿敢欲犯阿房,探丸早见诛文吏。此时先帝见忧患,诏选三臣出视师。宣室无人侍前席,郊坛有恨哭遗黎。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四时景物爱郊居,玄冬入内望春初。袅袅四春随凤辇,沉沉五夜递铜鱼。内装颇学崔家髻,讽谏频除姜后珥。玉路旋悲车毂鸣,金銮莫问残镫事。鼎湖弓剑恨空还,郊垒风烟一炬间。玉泉悲咽昆明塞,惟有铜犀守荆棘。青芝岫里狐夜啼,绣漪桥下鱼空泣。何人老监福园门,曾缀朝班奉至尊。昔日喧阗厌朝贵,于今寂寞喜游人。游人朝贵殊喧寂,偶来无复金闺客。贤良门闭有残砖,光明殿毁寻颓壁。文宗新构清辉堂,为近前湖纳晓光。妖梦林神辞二品,自注曰:咸丰九年,文宗一日独坐若瞑,见白须老人跪前,上问何人。对曰:守园神。问何所言。云将辞差使耳。问汝多年无过,何为而去。对以弹压不住,得去为幸。上曰:汝嫌官小耳,可假二品阶。未一年而乱作矣。佛城舍卫散诸方。湖中蒲稗依依长,阶前蒿艾萧萧响。枯树重抽盗作薪,游鳞暂跃惊逢纲。别有开云镂月台,太平三圣昔同来。宁知乱竹侵苔出,不见春花泣露开。平湖西去轩亭在,题壁银钩连到。金梯步步度莲花,绿窗处处留蠃黛。当时仓卒动铃驼,守宫上直余嫔娥。芦茄短吹随秋月,豆粥长饥望热河。上东门开胡雏过,正有王公班道左。敌兵未爇雍门荻,牧童已见骊山火。自注曰:夷人入京,遂至宫园,见陈设巨丽,相戒勿入,云恐以失物索偿也。及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为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应怜蓬岛一孤臣,欲持高洁比灵均。丞相避兵生取节,徒人拒寇死当门。即令福海冤如海,谁信神州尚有神。百年成毁何匆促,四海荒残如在目。丹城紫禁犹可归,岂闻江燕巢林木。废宇倾基君好看,艰危始识中兴难。已惩御史言修复,休遣中官织锦纨。锦纨枉竭江南赋,鸳文龙爪新还故。总饶结彩大宫门,何如旧日西湖路。西湖地薄比郇瑕,武清暂住已倾家。惟应鱼稻资民利,莫教莺柳斗宫花。词臣讵解论都赋,挽辂难移幸雒车。相如徒有上林颂,不遇良时空自嗟。 盖同治十年所作。诗出,辇下争写。大学士周祖培、侍郎潘祖荫见之,并叹为伤心感人也。独普定姚大荣议之曰:“杜子美《曲江行》、白乐天《长恨歌》、元微之《连昌宫词》,皆歌咏天宝遗事,大率据事直书,细微曲折,罗缕尽致。惟《长恨歌》托言汉皇,杨家有女,养在深闺,稍从曲笔。然文宗诵《曲江行》,辄思复升平故事,命浚曲江池,营宫殿于四岸以状之。宣宗吊白居易诗,有‘童子解吟《长恨曲》’之句,文人之荣极矣。元相遭逢尤奇。其《连昌宫词》流播禁掖,妃嫔近习皆诵之,目为元才子。中官崔潭峻录以奉御,穆宗大悦,遽召见,迭加拔擢,遂参政事。可见唐时公论犹重,是非昭著,天子不得曲护其私,而名流诗歌,并得于君父之前,指陈既往以警将来,尚有古代陈诗观风之遗。余自少喜诵元白诗歌,《连昌宫词》尤读之烂熟。窃疑所述宫殿景物,历历如绘,当是曾经目击,恐得诸人言者,不能如是亲切也,顾乃托于宫边老人之言以生文。及观郑宾光《津阳门诗序》,述其开成中,下帷石瓮僧院,甚闻宫中陈迹云云。甚闻者,巨细备悉之寓词。盖有不仅耳闻而兼得之目验者,及其裁刻为诗,则又托诸旅邸主翁口授,与元相同一用意,岂故蹈前人窠臼耶?盖皆有所避忌,而懔然于刑名之不敢干也。按唐《卫禁律》:‘阑入宫门者徒二年,殿门,徒二年半,守卫不觉,减二等,主帅又减一等,故纵者各与同罪。’当二家作诗时,连昌、华清二宫旷闭已久,虽循例守卫,而颓废之余,纠察从宽,典守者自不必龂龂与游人为难,而徇隐疏纵,容或有之。盖人情于名胜之区,往往神游目想,冀得亲尝其境以为快。况先朝离宫,陈迹故事,熟在人口,垂诸记载,艳溢心目,苟机会可乘,混迹得入,较之他项冒不韪触禁令者,情殊可原。虽纠察不及,而播为诗歌,则须衷法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此二家诗词,所以必托诸人言,而未见自承亲见之微意也。昔宋崇宁中,崔德符以擅入景华御苑,为主者劾奏罢职,事载《容斋随笔》。光绪丙申,合肥李文忠公奉使俄罗斯,回国入觐颐和园行宫覆命,便道至圆明园游观,为所司纠举干谴。盖御苑非公园之比,主帅守卫,无许人出入特权,往游者即不自为计,独不为主帅守卫计乎?曩阅乔重禧《陔南池馆遗稿》有《敬瞻避暑山庄前后七十二景恭纪诗》,甫展卷,即诧其未娴禁令,不啻自具枷杖供招。今湘绮此词,亦未检点及此,而彼周学士、潘侍郎乃翕然称之。嗟乎!礼、刑相为表里,士大夫不知律,即不知礼,亦实不恤国体,又何怪其后外部溺职,不严引律条以拒绝外人游观之请乎。且湘绮方慨然于游民轻法,刑废不用,抑思士大夫为民表率,尚自弁髦刑章,又何责乎小民?此甚关文章体要,非其他小疵可比。嗟乎!有唐诗人之不可及,岂徒以其诗哉。即以诗论:首二句‘宜春’、‘建章’、‘长乐’并用,似涉填凑,合下二句离宫云云,意殊凡近。起势平弱,入后便难振奇。中间‘山石参差尽亚风’,句法出自老杜,然杜系题画,风鼓洪涛,山木自偃,转似洪涛在上,山木在下,画中风色,确有此状,故云‘山木尽亚洪涛风’。若山石是不动物,云何亚风,此等死句,殊难索解。然尚系小疵,其巨谬则在不考事实,就所见闻,一断以心,而为莫须有之案证。既作诗,虑故实不详,传闻或失,复自序之,而托名于同游之主事徐树钧。第诗以纪事,叙以明诗,如二者皆非纪实,则不足征信。且纪事之文,最重年月日,年月日一不分明,则事实可臆造,必启虚诬颠倒之弊。庚申之役,衅起换约。先是咸丰八年戊午四月,英、法、俄、美四国以兵轮至天津议款。英、法联兵攻陷大沽炮台,挟兵要抚。文宗命大学士桂良等至天津查办,津民遮谒道左。初,发匪北窜,扰及畿南诸地,津郡团练御贼有功,至是乃请率民团助官军拒敌。桂相不允,慰遣之。嗣津民与洋人斗殴,有英使行营参赞李国太在场帮助。李国太者,广东嘉应州人,世通番,为英人爪牙。津民恶之,纠众生禽,谋杀之。桂相恐误和局,设法解散,释李国太回船,此咸丰八年五月事也。文宗以津沽密迩宸垣,海防紧要,特命蒙王僧格林沁为钦差大臣,驻津督办海防事宜。九年己未五月各国至津换约。英人背约,闯入大沽口,且用炮炸裂我截港铁锁,僧邸饬防军击之,英众歼焉。《中西纪事》所谓大沽前后之役,是也。而序以为咸丰元年,僧邸托团练之名击走之,夷人知大皇帝无意于战,特臣民之私愤云云,盖误以津团剿匪,暨禽李国太之事,并为一谈。而不知文宗历年宵旰忧勤,选将筹防,意在决战,其和乃不得已耳。十年庚申六月,英法大举北犯,二十六日,闯入大沽口,陷骑兵防营,七月五日,袭踞北岸炮台,提督乐善战死,初七日,陷天津,畿辅大震,遂有驾幸木兰,举行秋狝之议。八月初一日,洋兵逼通州,文宗命怡亲王载垣驰往议款。英使额罗金遣其参赞巴夏里督带散众数十人来会。巴夏里狂悖无理,或告洋人有异志。怡邸密商僧邸,以计禽巴酋及其众二十六人,解送京师。兵端复起。初七日,洋兵长驱而北。僧邸及大学士瑞祺、副都统胜保迎击,皆败。僧邸不及具折,马上书片纸飞奏御园,请暂幸热河,遂定北狩之计。初八日寅卯间,文宗诣安佑宫行礼,启跸。六宫及诸王从焉。《东华录》及《中西纪事》所载年月日皆同。《中西纪事》于此役皆据当时公牍纂辑,故悉与奏案合,而序乃以为十年六月十六日,与上所述咸丰元年事直接,于此役本末,尚在云雾之中,而又传述脱节,信笔舞文,议论可以自为,岂年月日与事实亦可以自为乎?至洋军攻海淀焚御园及景山、昆明湖一带,先后凡二次。初次在八月二十二、二十四等日,二次在九月初四等日湘绮以为六月十九日,大缪,皆因巴夏里被释出狱,挟被捕及虐杀其从者十三人之恨捕击及监毙人数,《中西纪事》不详。兹据日本冈本监辅《万国史记》,意图泄忿,乃为此不道之行。先是有建议杀巴夏里者,幸而未杀,若果杀之,则英人仇我愈甚,岂仅焚掠淀园而已乎?吾淀园之焚,由巴夏里积怨深怒所致。设当时操纵得宜,抑或命有学问阅历之汉大臣主持其事,不拘辱巴酋,并致死其从人,则圆明园至今犹在,何至后来别筑颐和园,糜尽天下膏血,府怨召衅,以贾无穷之祸哉。谋国者不慎于一日,其祸必及于百年,非偶然也世多以淀园之焚为仁和龚孝珙奇计,不然,英兵将且屠都城,此特孝珙妄言,不衷事实。而湘绮于事实不屑屑讨论,其柱意只谓朝廷不当有郊外游观之乐,若徒侈游观,必失民心,民心既失,必乘机构乱。淀园之焚,由奸民纵火,洋兵乃从之,置巴酋修怨之师不讲,只归狱于园居过侈以垂炯戒,岂非言之成理,而隔膜太甚。譬诸村媪出入侯门,虽复醉卧泉石,指陈亭馆,颂德陈箴,均违事实,无当刍荛之采也。夫愚民迫于饥寒,乘乱劫掠,诚所不免。至于御园,在当时有恭邸及桂相率禁旅驻守,事棘时,僧、瑞二军并移往偕守,何物奸民,敢揭竿倡乱乎庚子义和拳之乱,奸民聚众杀人放火无算,然不敢扰及官署或公所。至于御园,尤其不敢。庚子之乱,甚于庚申,以后证前,其诬立辨!不斥洋酋挟屡胜之威,纵火焚掠,而归罪于孱弱之贫民,何其不衷于事实乎《万国史记》云:英法联军闻清兵据圆明园,进攻又走之,蹂躏宫殿,掠夺宝货。自是此案公论!传曰:‘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其湘绮之谓欤。”然闿运此诗,模范唐贤,踵武梅村,淫思古意,流播辇下,传写纸贵,观其窃比相如,恨不遇时,自负亦不浅矣。然所自憙者尤在五言古。宗尚庾、鲍,上窥建安,华藻丽密,词气苍劲,自诧不作唐以后诗。盖其沉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真莫能辩也。诃之者则云:“惟莫能辩,故不必自成湘绮之诗矣。”然闿运则自以尽古人之美,熔铸以出。其教人亦从摹拟入手,以为:“诗则有家数,易摹拟,其难在于变化,于全篇模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有《诗法一首示黄生》。其辞曰: 诗有六义,其四为兴。兴者,因事发端,托物寓义,随时成咏,始于虞廷喜起及《琴操》诸篇,四、五、七言无定,而不分篇章,异于风、雅,亦以自发情性,与人无干,虽足风上化下,而非为人作,或亦写情赋景,要取自适,与风、雅绝异,与骚赋同名。明以来论诗者动称《三百篇》,非其类也。太白能诗者,而其说曰:“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太白四言如《独漉篇》,其靡殆甚,岂古法乎?无亦以大言欺人,托于《三百篇》。而不知五言出于虞时,在《三百篇》千年前乎?汉人四言乃是箴铭一类,有韵之文耳,非诗也。嵇康四言则诚妙矣。然是从五言出,盖五言之靡者也。七言出于《离骚》,开合从衡,可谓靡矣,而其气足以振靡,故与五言亦分两途,非出于五言也。今欲作诗,但有两派:一五言,一七言。五律则五言之别派,七律亦五律之加增。五绝七绝,乃真兴体,五言法门,皆从此权舆。既成五言一体,法门乃出,要之只苏、李两派。苏诗宽和,枚乘、曹植、陆机宗之。李诗清劲,刘桢、左思、阮籍宗之。曹操、蔡琰,则李之别派。潘岳、颜延之,苏之支流。陶、谢俱出自阮,陶诗真率,谢诗超艳。自是以外,皆小名家矣。山水凋缋,未若宫体,故自宋以后,散为有句无章之作,虽似极靡,而实兴体,是古之式也。李唐既兴,陈、张复起,融合苏、李以为五言,李、杜继之,与王、孟竞爽。有唐名家,乃有储、高、岑、韦、孟郊诸作,皆不失古法,自写性情。才气所溢,多在七言。歌行突过六朝,直接二曹,则宋之问、刘希夷道其法门,王维、王昌龄、高、岑开其堂奥,李颀兼乎众妙,李、杜极其变态。阎朝隐、顾况、卢仝、刘义,推宕排阖,韩愈之所羡也。二李贺、商隐、温岐、段成式,雕章琢句,樊宗师之所羡也。元微之赋《望云骓》,从横往来,神似子美,故非乐天之所及。张、王乐府,效法白傅,亦推于《新丰》、《上阳》诸篇乎?退之尚诘诎,则近乎戏矣。宋人披昌,其流弊也。诗法既穷,无可生新。物极必反,始兴明派,专事模拟,但能近体,若作五言,不能自运。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源、邓辅纶乎?两君并出邵阳,殆地灵也。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殆兼其长。比何、李、李、王,譬之楚人学齐语,能为庄岳土谭耳。此诗之派别,自汉至今之雅音也。今则从容尔雅,自然同声,天下作者,无复鄙音庸调,虽工拙不同,而趣向已一,斯则风会使然,不由人力矣。诗既分和劲两派,作者随其所近,自臻极诣,当其下笔,先在选词,斐然成章,然后可裁。诗者,持也,持其志,无暴其气,掩其情,无露其词。直书己意,始于唐人,宋贤继之,遂成倾泻。歌行犹可粗率,五言岂容屠沽。无如往而复之情,岂动天地鬼神之听!故曰“先王作乐,后哲为诗”,观《乐记》之言,即知诗之体用。功成作乐,学成作诗,诗之终也。十三舞勺,能言作诗,诗之始也。乐必依声,诗必法古,自然之理也。欲己有作,必先有蓄,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故余遇学诗人,从不劝进,以其功苦也。古人之诗,尽美尽善矣。典刑不远,又何加焉。但有一戒,必不可学元遗山及湘绮楼。遗山初无功力,而欲成大家,取古人之词意而杂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学之必乱。余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放之,熔铸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谬拟之,必弱必,则不成章矣。故诗有家数,犹书有家样,不可不知也。甲寅五月,书以示黄生铁臣。 盖议论偏至如此。性诡诞,牢落不偶意,壹以谐谑出之。至京师,恭王奕慕其名,造问政,闿运曰:“国之治也,有人存焉。今少荃之洋务,佩蘅之政事,人才可睹矣,何治之足图哉。”少荃者,直隶总督李鸿章,佩蘅者,大学士宝鋆,一世所推伟人长德也,而闿运讥之如此。奕曰:“是处士之徒为大言者。”遂不复请谒。然闿运则自以为贤。其乡人左宗棠总督甘陕,方拓土西域,朝论倚重。而闿运与之书,怪其不以贤人见师,谓:“天下之大,见王公大人众矣,皆无能求贤者。今世真能求贤者,闿运是也。而又在下贱,不与世事,性懒求进,力不能推荐豪杰,以此知天下必不治也。”又尝谒两江总督曾国荃,诒以诗有“若论上将功多少,试问长江水浅深”。诵者问是何义谛,闿运曰:“汝意云何?”曰:“归功水师。”闿运笑曰:“否。此乃见景生情也。是时曾馈余五十金,余报之以诗,身在江船,对水赋此耳。”宣统之世,岑春萱抚湘,以闿运老儒,上所著书,赐翰林院检讨,乡试重逢,晋侍读。至辛亥革除,士大夫争剪发,西冠西服,而闿运不改装。会八十寿辰,湖南都督谭延闿具大礼服往贺。闿运则红顶花翎,衣袍袭褂,拖辫发而出。延闿不得已屈膝焉。既坐,闿运谓之曰:“子毋诧。吾胡服垂辫,子西装髡首,皆外国制也,有何文野?若能优孟衣冠,乃真睹汉官威仪矣。”相与一笑。总统袁世凯致聘问。复书谓:“今之弊政在议院,而根由起于学堂。盖椎埋暴戾,不害治安。华士辩言,乃移风俗。其宗旨不过弋名求利,其流极乃至无忌惮。此迂生所以甘跧伏而闭距也。”持论不根,好恶拂人,大率如此。世尤盛传其民国总统之联曰:“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谀之者曰:“此所谓戏笑怒骂皆成文章者也。”闿运则弥以自喜,以民国三年入都,就职国史馆馆长。过新华门,忽仰视太息曰:“何题此不祥字耶?”同行者大骇而询之。曰:“吾老眼花,额上所题,得非‘新莽门’三字乎?”闻者不敢譍也。同馆者问公集中前后《忆梅曲》、《紫芝歌》何为而作,闿运曰:“昔年十八九时,在长沙与左氏女相爱,欲娶之。左女亦誓非我不嫁,乃格于其母,不得。后左女抑郁死。此三诗及《采芬女子墓志》、《吊旧赋》,皆为伊人作者。”因戏言:“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恐笑我八十老翁犹有童心也。”一日谒国务卿徐世昌,袖出一匾额曰:“余以此赠公可乎?”展视,则“清风徐来”四字也。世昌为之轩渠不置。旋归,越一年卒,年八十五。所著有《周易说》、《尚书笺》、《尚书大传补注》、《诗经补笺》、《礼经笺》、《小戴记笺》、《周官笺》、《春秋公羊笺》、《春秋例表》、《论语训》、《湘军志》,注《墨子》、《庄子》、《列子》,正诸史艺文,纂《春秋遗传》。门弟子辑其诗文笺启为《湘绮楼集》,凡若干卷。晚年文章稍颓丧,而气矜之隆不减。所作《华山游记》,假郦善长《水经注》征证以记山游,自诩结构之奇,直千年来未尝见也。然闿运晚年惓惓逊朝,致讥民国,而不知其张《公羊》以言改制,为今文学者固其壁垒,即不啻为革命家言导其前茅,此固闿运所不及料也。大抵晚清学者,有言《公羊》改制而嫌革命者,王闿运是也。亦有斥言《公羊》改制而革命非所嫌,则章炳麟是也。章炳麟稍后出,治经持古文,言《周官》、《左氏》,不言《公羊》,所学与闿运违异,而论文乃喜闿运,致以为闿运能尽雅者,则以闿运文萧散似魏、晋,而炳麟衡文右魏、晋,有同契也。 章炳麟,原名绛,字太炎,浙江余杭人也。清末,尝及事经师德清俞樾,又尝问业于定海黄以周,谨守古学,以治《左氏春秋》见知于两湖总督张之洞。之洞自负在当日督抚中,恢廓有意量,能汲引天下士。见炳麟所为左氏书,故谓有大才,可治事。其幕客侯官陈衍又力为言。之洞曰:“此君信才士,然文字谲怪。”衍曰:“终是能读书人。”因属其乡人钱恂罗致,索得炳麟上海,而炳麟方与新会梁启超、顺德麦孟华哄。启超、孟华皆南海康有为弟子,以其师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舌锋所及,目光炯炯如岩下电,闻者慑而崇信之。独炳麟面呵之,以为此病狂语,何值一笑。而好之者乃如蛣蜣转丸,则不得不大声疾呼,直攻其妄。尝谓:“邓析、少正卯、卢杞、吕惠卿辈,咄此康瓠,皆未能为之奴隶。若钟伯敬、李卓吾狂悖恣肆,造言不经,乃真似之。”私议及此,属垣漏言,启超之徒衔次骨矣。启超门人曰梁作霖者,愤欲殴炳麟,昌言其众曰:“昔在粤中,有某孝廉诋康氏,于广坐殴之。今复殴章某者,足以自信其学矣。”炳麟呵曰:“噫嘻。长素有若数辈,其遂如仲尼得由,恶言不入于耳耶?”持不下。恂至,则携之赴鄂。炳麟意气益盛,喜为高睨大谭,与之洞幕客朱某言革命,朱以告武昌守梁鼎芬,鼎芬将悬而榜之。炳麟闻,仓皇逃走,之上海,遗书别陈衍,告其事,且曰“之洞非英雄”也。亡何,以序巴县邹容《革命军》一书,偕逮系西狱,罚作,乃究心释典,治因明有所入,谓容曰:“学此可以解三年之忧矣。”盖因明之学,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古学相似,易于契机也。既出狱,东走日本。尝寓小石川,集留学国人二十许,为讲书,因以干食,每日面包两餐而已,或馈以鱼肉,则亦恣啖,一餐而尽,不为隔宿计也。开讲之前一日,共议讲何书,有人言讲《白虎通》为佳,炳麟默然而罢。众不晓所以。一人归语友,友曰:“是其中多公羊家言,非所愿。盍以许慎《五经异议》请?”翌日,其人如言。炳麟即欣然登座,敷演不倦。既多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而治《说文》尤精,尝翻阅大徐本数十过,一旦解悟,的然见语言文字本原,以音韵为骨干,于是初为《文始》。而经典专崇古文,记传删定大义,往往可知。由是所见与笺疏琐碎者殊矣。顾好盛气攻辨,言革命而不赞共和,治古学而兼称宋儒,放言高论而不喜与人为同。时论多诋秦剬制,而炳麟不然,曰:“人主独贵者,其政平。不独贵则阶级起。秦皇负扆以断天下,而子弟为庶人,所任将相李斯、蒙恬,皆功臣良吏也。后宫之属,椒房之嬖,未有一人得自遂者。富人如巴寡妇筑台怀清,然亦诛灭名族,不使并兼。夫其卓绝在上,不与士民等夷者,独天子一人耳。天子以秉政劳民贵。帝族无功,何以得有位号?授之以政而不达,兴之以爵而不衡,诚宜下替与布衣黔首等。夫贵擅于一人,故百姓病之者寡,其余荡荡平于浣准矣。明制贵其宗室,孽子诸王虽不与政柄,而公卿为伏谒。耳孙疏属皆气禀于县官。秦皇无是也。汉世游侠兼并养威于下,而上不限名田以成其厚。武帝以降,国之辅拂不任二府,而外戚窃其柄。秦皇无是也。要以著之图法者,庆赏不遗匹夫,诛罚不避肺腑,斯为直耳。秦制本商鞅,其君亦世世守法,要其用意,使君民不相爱,块然循于法律之中。秦皇固世受其术,虽独制,必以持法为齐。藉令秦皇长世,易代以后,扶苏嗣之,虽四三皇、六五帝,不足比隆也。何有后世繁文饰礼之政乎?”时论方崇汉党锢,而炳麟不然,曰:“党锢之名自汉始,迄唐、宋、明皆有党人。原其用心,本以渴慕利禄之心,务求速化,一朝摈斥,率自附于屈原、韩愈之徒,盖魏公子牟有云‘身在江湖之上,心在魏阙之下’,庄周述之以为热中之戒,而是族反举此以为美谈。观葛洪《抱朴子外篇·汉过篇》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俗微道敝,莫剧汉末也。’然又云:‘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谓之业大志高。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谓之以文会友。’则党锢诸公皆在所讥矣。《刺骄篇》曰:‘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敝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名实篇》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则知党人之口,变乱黑白,甚于青蝇。其视阉尹,亦齐楚伯仲之间耳。若郑康成以山东大师,传授经术,未尝问王朝治乱之事,名在党中,实由株连所及,此本不得以党人论者。若夫汝南许劭有臧否人伦之鉴,而与其兄许靖不协,摈之马磨,则知朋党相倾,不足以协人望,久矣。郭林宗以在野之士,昵迩公卿,虽不应征辟,终不出于浮华竞名之域。是以葛洪正之曰:‘圣者忧世,周流四方,犹为退士所见讥弹。林宗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入不能挥毫属笔,祖述六艺,行炫自耀,亦既过差,收名赫赫,受饶颇多。然卒进无补于治乱,退无迹于竹帛,街谈巷议以为辩,讪上谤政以为高。时俗贵之歙然,犹郭解、原涉见趋于曩时也。’虽然,党人之所以自高者,率在危言激论,而亦藉文学以自华。今之新党,于古人固不相逮,若夫夸者死权,行险侥幸以求一官一秩,则自古而有之。明之党人,名为与逆奄相抗。然自江陵新郑之时,朝士已分省自植。以熊廷弼之长于兵略而不附东林,则邹元标、魏大中辈必欲置之死地,其私心有可见者。会魏忠贤用事,廷弼、东林同时俱尽,海内党人不得不解仇相助。忠贤既诛,而分省之事复亟。乃者东林之汪文言,复社之张溥,皆以善行贿赂,为党人所依赖。此汉、唐、宋之党人所不为者。若其内行点污,瞑瞒声色,则又前世清流之所未有。张溥喜服房中之药,见于医师喻昌书中。如瞿式耜之忠纯而犹有内实五姬,临命桂林,欲与妾诀,为张同敞所引止,况复延儒、谦益之流乎?明思文帝有言:‘北都覆于东林,南京亡于马、阮,厥罪维均。’信哉,党人之死权而忘国事也。今之新党,与古人絜长则相异,与古人比短则相同。自弘历殁而党人绝,百年之间,朝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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