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的礼乐风景 [book_author]胡兰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98437 [book_dec]《中国的礼乐风景》是胡兰成晚年最重要的一部思想专著。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博士预言,中国文明将照亮21世纪。胡兰成自信惟中国文明的新生是二战以后世界的转机,中国文明的复兴可救产国主义社会之弊。“礼乐是人世的风景,乐是风,礼是景致。”胡兰成视野浩瀚,思想幽微。本书以“礼”、“乐”为纲,枝蔓到诸如东方(主要是中国、日本和印度)的文明制度、易经、宗教、革命、文学、音乐、书法、绘画、舞蹈……;西方的基督教文化、科学、文学、雕塑、绘画、歌剧、古典音乐、摇滚乐……它们各自的式样、行成和演变,以及相互间的影响和交融。这是晨钟之作,大义精微;这是常识之书,是普及文化、艺术的经典之作。胡兰成让我们重新建立华夏民族与中国文明的自尊自信,以传统文明之智慧救工业社会的种种弊端,再现新时代的礼乐风景。 [book_img]Z_11874.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自序 ◎胡兰成 中国与西洋之别必不可不明。 凡大思想皆要在一个大原则上,此原则依于大自然,大自然只有一个,大原则亦只有这个。所以文明亦只有一个。世界上他国的文明可以与中国文明在表现的方法上相异,但是不能有两个不同的大原则,若有两个大原则,乃有一个是错,或是两个都错,两国都不是真文明。所以历史上的大思想者,如孔子,他就来明华夷之辨,如释迦,他就来说佛法与无明之辨。基督是严斥法利赛人。革命者是严别革命与反革命。 这里的要点是: (一)你反对别人,但你自己的是对的吗?如马克斯攻击别人,但他自己的还更错得厉害。这错不错的标准就是要看其合不台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二)你反对别人的,其实别人的是与你的一样,只是用语与表现方法不同。这点最要小心,若与之为敌,即是犯了闭锁性的小气病。我们对于与我们同质而与我们不同表现方法的,是要有求知的欢喜。 (三)别人的虽是无明,但你也不能杀绝它,却是要化无明为文明之用。所以敌我分明,同时亦要能敌我相忘,见了敌人也有喜爱,虽然喜爱,亦还是必要与之分出胜负,因为要分出胜负,历史才得分明。 西洋的无明,所以不好。这可以举出四点来做见证:(一)粗恶。(二)它的造形不美。(三)它不能对应当前的问题。(四)它的存在不牢靠。 分说如下: 一、量子论与素粒子的发见──物质的点同时是波,物质同时亦是象征。这就与西洋的逻辑冲突,西洋人以为这专是微视世界的原理,与现实的巨视世界的原理不相通。但此是他们的理论贫乏。在于中国文明,是现实的巨视世界亦可与微视世界在原理上相通,可以在无生有的原理上把来统一的。 二、西洋的现实的巨视世界不知无生有的原理,所以不能与微视世界的原理相通,所以他们的东西不美。他们的东西没有风景,不能有绝对的与无限的美,而中国文明的东西则可以有绝对的与无限的美。 三、西洋人今于物理学上及天文学上新发见的现象,无法说明此等现象的存在的理由,此是其不能对应自然界的问题。又于今时世界的经济危机及核兵器的危机眼看要不能度过,此是其不能对应社会的问题。 四、西洋的历史是以奴隶社会与蛮族的入侵开始,到今日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完全物质化了而告终。其间他们在历史上的一段旺盛,是靠掠得了西南亚细亚新石器文明的部份遗产,演为希腊的科学及罗马的教会。但是今日到了彻底物质化了,科学的发见力萎缩,教会亦荒废,精神上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支持西洋的存在了。物量主义今把时间空间都要破坏尽了,这才是人类的自灭。 我们为什么明华夷之辨?因为我们若用西洋人的宇宙观、人生观、社会观、艺术观论与思考方法,我们就不能对于今在趋向破灭中的世界现状有一个新的想法,也不能建国,也不能写一篇好文章。我们若用西洋的哲学与其逻辑,就不能对应今时天文学上的与物理学上的诸现象,无法说明何以会有此等现象存在的理由。我们若只知崇拜西洋,我们就缺少智慧来了解孙文先生。 我们明华夷之辨,也是为的可以更清洁的取用西洋的好东西。西洋的有些东西都先要被除不吉,才可以用。还有则如数学与物理学在西洋今已到了尽头,西洋的哲学跟也跟不上来,要用中国的哲学才能打开那尽头处,放数学与物理学可以更向前行。所以我们先要重新建立中国文明为主体。我整理出来的中国文明的最高原理“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也可以说是神的法则,是神的自己说明。 礼仪是把万民的品格都提高,使寻常光阴皆是新颖的,像禾苗上的风。 一直是郊祀与朝廷政事为一,祭是乐,政是礼,所以称礼乐政治。因为祭政为一,故政治可以是教化。 [book_chapter]宗教篇 [book_title]宗教论 ◎胡兰成 以前我是无神论,但也不必改正,因为神宁是喜欢我的无神论,而不喜欢那些人的有神论。如北魏的崔浩反对老庄,其实他的人远比晋朝的王衍等更于老庄无间然。在台湾时我跟一位郭先生去教堂,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郭先生好,教堂也都变为好了。那牧师的话我也都听得进去,我觉得台湾的学者们少有一个及得他的真实。但我还是不做基督教徒,虽然我是信的与郭先生的同一上帝。 因为神的事也与恋爱一样,是名可名,非常名。又、比起以色列的与西洋人的敬神的仪式,我是更喜欢中国的祭与礼。 神是在于大自然,亦可说神即是大自然。但把大自然称之为神,就有了一份亲情,觉得了自己是与大自然在一起。这个觉是到了新石器人才有,前此旧石器人没有神,只有图腾。图腾是禁忌,神则是光明喜乐的,是中国人说的造化顽皮小儿。所以我虽也是神子,但是可以不都听神的吩咐。 汤川秀树自云避谈宗教,是因为宗教的第一道门就是奇迹,不是作为一个科学者的他所宜。此是汤川秀树的未达。我则相信奇迹。而且奇迹是可以理论来说明的。凡物的运动规则是依于物理,但此物理的背后是依于自然的意志与息,人的识若能相接于此物的意志与息,则可以不被物理的面所限,而生出所谓奇迹了。其实素粒子领域的现象及天文学上的诸现象就是最多奇迹的。而最大的奇迹是新石器人的觉,直于无与有之际为格物致知。无明的东西不算,真正文明的东西的造形是一幅画,一出戏,一只盘子都是奇迹,连家常吃饭,敬客的礼仪,与春风陌上女子的一笑也都是奇迹。 而历史上最大的奇迹是革命。 所以中国文明是以礼乐之世的造形的奇迹全般赞美于神,有云、文明是在于天与人之际,这比较只以医病等为奇迹,一定更得上帝喜欢,被上帝许为能干的。 一部圣经,旧约与新约皆是为以色列与西洋人的,上帝与基督皆是依照以色列人与西洋人的程度,为对应彼时的社会事态与历史的消息,而作的教训。而对于中国民族,上帝是另派有真命天子,授以洪范,以此有中国文明的礼乐之世。 西洋受奴隶制度的伤害,文明惟被保存于希腊的科学与罗马的基督教。其科学成了孤立,其基督教成了弯曲,两者皆可被珍重,我们是珍重其虽于不良的处境下亦尽力保持着文明的真传。 一 例如基督的称谓,郭先生教了我希伯来的原义是祭司、先知与君王。基督又是神子。此即合于中国所谓的真命天子。 古代世界文明国都曾知有真命天子,是神子,但后来如埃及与罗马误以为法老与皇帝既是神之子,则他亦是神。而印度的佛与西洋的基督则又与君王分开了。惟中国与日本的仍是真命天子的传统,天子是神子,但不是神。真命天子与基督及佛的差别关系甚大,基督与佛救世,与政治无关,而中国则真命天子出世,是像汤武革命的开创新朝。 孙文先生亦即是如此。 西洋是奴隶制度把智慧与权力分开了。所以基督与罗马皇帝分开。其后罗马皇帝曾兼教皇,但是西洋的政治是权力政治,它与基督教反为彼此牵累了,所以结果又政教分开。但祭政一致是本当。一部周礼就是记的祭政一致,论语里孔子亦是讲的祭政一致,中国一直是郊祀与朝廷政事为一,祭是乐,政是礼,所以称礼乐政治。祭与乐是格物,是对大自然的悟得与感激,政与礼是致知,是依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为人世的制度的造形。所以我以为周礼天官知祭,地方司政的原则是历世常新的。但是西洋的政治学不知这个,基督教徒也不知这个。基督教没有建国,没有革命。基督教是改为回教,才又祭与政一致,但是回教国家亦无礼乐之治。 中国有祭而非宗教。 中国的是政教,政治是教化。因为祭政为一,故政治可以是教化。能是政教,则宗教之名自然不立。宗教之名是自己妨碍其融化为政教。而西洋的政治是权力政治,也是怎么都不可能为教化的政治的。如此可知 孙文先生提出先知先觉的政治,是何等的伟大了。 二 神是无限的,大人看他是大神,小人看他是小神。耶和华早先以色列人只当他是氏族神,后来接受了巴比伦与埃及的世界知识,耶和华才也成为世界的。 耶和华比希腊的大神宙斯好。但是比洪范与商颂里的上帝出来得迟了。其实耶和华与宙斯与上帝只是同一个大自然的神,只是几个民族对他的认识能力不同罢了。也没有迟早的问题,因为神是没有起讫的。 大自然是易经说的易,“神无方而易无体”。但是文明把神来造形了。譬如显微镜把切片着了色才看得见,神原来是空,也要着色才可被识。但神的造形不见得就是造偶像。原来造形可有四种,第一种是实物的,例如画一只羊或建一所房子。第二种是符号,如数字。第三种是象形,例如书法。实物的造形被限制于该物体,抽象的符号的造形则没有个性。数字亦可说未是造形。数字要摆成一局围碁,才是造形。物理学上的数学方程式亦尚只是抽象的东西,要加以技术的操作,才成为造形的。惟有第三种如书法的象形而不囿于该形。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书法是写物背后的象,故可通于万殊之形。但亦只要晓得此原理,即实物的造形亦可以有形外之意。用色来表现色不为高明。要用色表现空才是高明。 以上三种造形之外,还有一种就是神的造形。 这神的造形亦可说是有点像数学的法姿的发见,是无中生有。数学的法姿完全是抽象的,但是神的造形又像书法的是有象的,有象而不囿于该物之形。所以神的造形可说是文明的造形中独具一格。 神的造形依于各民族的程度。希腊人是把神为实物的造形,宙斯有欲望与作为,只见其是藐小的神罢了。耶和华不可造偶像,确是大见识。但亦并非必不可以造形,只是不可为实物的造形罢了。 但基督教会于此显然犯了错觉,拿着不可造偶像这句话,神只可是耶和华,不可是中国人说的上帝。不知名亦是造形,神的名亦是名可名,非常名。希伯来人也知此道,最早称耶和华只出子声“ㄐㄏㄨ”是知其不可名而含糊名之。教会却拿着不可造偶像的话不许有山川草木等诸神。其实山川草木等皆是大自然的生化,在神的光辉遍照里处处皆是奇迹,所以如古代巴比伦埃及、印度的与希腊的多神皆原是有其道理的。大自然是一个体系,有着它的中心,此是一神论的根据,但此一神是有他的千百亿化身。一神宁是要如风吹花开,开出在千万朵花瓣里,不可千万朵花瓣皆凝缩了,被忽略了,而惟对着一神。譬如恋爱,即亦是要展开于人世的风景,不可把人世的风景都收起了。恋爱不可是浓缩。 基督教的一神论原是有着大见识,新石器人文明初启时是先知太阳神,后来才知有大自然全体的一神。不可拜偶像也是对于空与色的问题上有着大见识的。惟因西洋的社会自发生了奴隶制以来,堕落于物质主义的权力关系,基督教的一神的见识与不可拜偶像的见识遂亦弯曲了变成排他的与自闭的。 虽然如此,带病的玫瑰亦还是玫瑰。 基督教是把文明的几个基本问题都触及了,此处有其真力量。其一神论是对大自然的中心体系的认识,不可拜偶像是对空与色的问题的认识,基督的原义亦是君主,其云神子与中国的天子,原来在古代文明史上是出于同源。其云撒旦与原罪,亦来源是老子说的“反者道之动”,惟因被西洋的奴隶社会所歪曲了。其对异教徒,也是有像孔子的究辨华夷,与释迦的辨佛法与无明。基督教是因其如此的触及了文明的最基本的问题,所以能统御西洋,至今二千年。 以前我曾以为基督教不及佛教高明,今乃对基督教多有了敬意。佛教是提出空与色的问题提出得好。老子说无与有,佛教说空与色,基督教却提不出类似这样的明晰的字眼。但我近来才发见佛教的不拜神乃是其一大缺点。佛教梵天在佛之下,而佛是人。佛教不拜神,是因为不承认自然界的存在,而说万法唯识。不拜神即是不承认有对象。但文明的东西如数学与物理学皆是为对应客观的自然,制器是处理客观的材料,其样式取象于天文地文与鸟兽虫鱼之迹,皆是有着个客观的对象的,又如人事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皆依于宾主之礼,也是有对象才有宾主。 佛教否认对象,所以佛教不能为文明的造形。基督教拜神,佛教不拜神,此最是佛教的不及基督教之处。 而今天的物理学界亦犯了与佛教同样的迷惘。汤川秀树说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凡不可逆者亦皆可逆,又且素粒子是点而亦是波,是物质亦不是物质,皆惟依于观察者而定,故可说没有客观的宇宙本体,而只有宇宙观,此即有似说万法唯识。但此是犯了把致知与格物混为一谈的错误。 譬如冈洁说的数学上发见的经验,先是主体的法(研究者。佛教说的法犹如易经说的易,研究者到了无差别智即不是物质的身,而是法身了)。继续关心于客体的法(尚未现姿的研究对象),两者亲冥为一,泯尽思虑分别,而惟有一念耿耿不昧,此即是与大自然的尚未有名目的意志相接,而入于惺忪如睡气的状态,此即是人于大自然的尚未有运动之际相接。此即格物的阶段,是有对象的。而于是忽然的面前放出光明,恍然如一面大圆镜中显现了研究的对象的法姿,清楚到不带一点阴影疑问,此即致知,是问题的答案发见了。此答案不是主体的法,亦不是客体的法,而是主体的法与客体的法冥合了生出来的新姿,(前此的只是法,要到此才有姿。)这法姿也可以说是悟识。而佛教的万法唯识是把这个致知的阶段与先前的格物的阶段来混同了。所以后来中国的禅宗为救此失,揭出了“临济宾主历然”。而日本则有亲鸾宗讲“他力本愿”。 如此可知基督教堂的崇拜宇宙的大神是如何的明智,是如何的有力量。基督教只是先天的缺少理论,是其不足之处。这点是要用历史来说明。 太初新石器时代开出文明,就有对宇宙及万物的发生的理论。如印度最古的梨俱吠陀于其对神与大自然的颂里,即有说天地的开辟是自无生有,空色相依。汉民族是伏牺尚在黄帝作文字之前,已作八卦,说明了天地万物的阴阳生生变化之理。原来理论的出现在史上是极早的,其衍流乃有西历纪元前五百年前后希腊的诡辩,印度的外道诸论,与中国春秋战国的百家异说。所以印度的佛教与中国的道家儒家皆讲理论,而惟基督教因以色列不曾有过理论的经验,其后从巴比伦与埃及而有创世纪,亦只是传得了神的事实,而没有传得神背后的理论。 佛教是其理论有了缺点,以致不拜神。但并非对于神不可有理论。如中国诗经商颂里的上帝,经过道家与儒家的理论来加以说明了,还是不碍历代帝皇的郊祀天地与山川岁时。如周易的说明了“神无方而易无体”,不会是数了人们无神论,而是教了人们更悟得了神与大自然的所以然。基督教是因没有理论,故为宗教,中国是有了理论,故能造形为礼乐。 三 不是那种惟知合理主义的理论,而是从一种悟得的、像风吹花开的理论。中国的礼乐就有着这样的理论的喜悦。佛教的理论虽有欠损,其说空色处亦是有着这种喜悦的。但是基督教没有理论的喜悦,故难得被知性的中国民族所受。中国的诗人爱佛教说的大自然的劫毁之理,但于基督教则无可为诗意的理论。保罗说惟在信神,理论无益。但是保罗此说到底难掩基督教欠缺理论的先天不足。耶稣就没有这样说,耶稣是说理论从信神而有──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们,但你们现在担当不了(或作你们现在不能领会),只等真理的圣灵来了,它要引导你们明白(或作进入)一切的真理。──但从信神到理论亦即是从格物到致知,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以色列人与西洋人皆不能于基督教加以理论,惟有中国人才能加以理论,而如此即基督教会难免变质(是基督教变质,而非神变质),因为理论也是证道。 四 基督教难在中国发展,一是因其欠缺知性的理论,如上所述。而还有则是因其欠缺令人向往的神境,而且基督教与中国民族的言语世风之不?。 能乐有(金春流)“弱法师”,剧情是京都贵主家广作佛事,有弱法师跛足,耳聋目昏,老病行乞,亦随众而接得布施,眼前是京都的繁华,而宇宙混茫,夕阳照在梅花树上,都是佛的光辉与喜悦。原来日本人信佛教,是有着这样的极乐净土的憧憬的。比起来,基督教的神境是基督坐在上帝的右手边,此外没有可多想像,怎么的也不能比极乐净土的美。中国的仙境与日本的极乐净土的美。中国的仙境与日本的极乐净土相通,然而仙境更直接是人世的与大自然为一,更是在美之上。你想程度这样高,基督教的天堂又如何引动人。文明是生于无与有之际,极乐净土与仙境是人世的空与色之际的风景。但是以色列与西洋人不知无与有之际的理论,亦不知可如何以空为色与依色现空,以致天堂好像是一个石头建造的大厅,上帝坐在那里,右手边坐的是耶稣,但是这样的坐着可做些什么呢?不免有些无聊。如果说是有一班天使在吹起喇叭来,众圣徒在上帝与耶稣的脚下像学校游艺会表演的各有执事,此外许多位被许可进天堂的善人们是观众,跟着喇叭一齐起立唱歌赞美上帝,这又是不让人有些可以玩玩,不及孙悟空的在天宫还可以东逛逛,西走走。其实耶稣分明说了:“当复活的时候,人也不娶,也不嫁,乃像天上的使者一样。”那是一种有无之际的无限,多少顺心如意都有了,天堂不是静止,天堂依然风景无限,但是耶稣门徒及教会不敢依此造形,久则亦不会造形了。 日本能乐的、与下村观山画的弱法师的极乐净土,是京都三月花时的现实风景,并非必定在于佛脚跟下。中国王维、李白、苏轼诗里的仙境也不在天宫,而在于现世的风景。日本的好文学如平家物语等,皆有极乐净土为其意境的,中国的好文学的意境是仙境,日本能乐的舞台、中国的平剧舞台,一屏风一桌椅,而可以是风景,亦是因于这意境。西洋文学里就没有风景。读今时中国作家的文章,是天才不是天才只看其有没有风景。 五 再说基督教与中国的言语风俗不合。 前回我听过日本的民话。有人待一只鹤好,鹤为报恩,化为女子给他做妻子。她织绢一匹献给丈夫,为要取悦于他。她的丈夫持示邻人,见者皆赞,就有人怂恿她的丈夫要她再织一匹献给伊势的天照大神。她也织了。她关照过不可窥看她的织室,他却去窥看了,只见是一只鹤在拔下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的织进绢里。而他还不悟这是他的妻。他只知妻因织绢身体在瘦弱下去了。而他听他人的怂恿,要她又多织一匹,可以卖了得钱去游京都。妻乃悲哀,说绢只织二匹,一匹你要放在身边,不时看看,不可卖钱,另一匹献于神。你还要我再多织一匹,我是不能再在这里了。说毕她作鹤唳一声,还形为鹤飞去。 这民话我听了说好,后来我去看这民话改编的歌剧“夕鹤”。 开幕是一农民躺在廊下,上来一般小孩唱童谣,至此都还是日本式,而那农民坐起身了,忽然用日语唱出西洋歌剧的大喉咙,使人一惊。以后是鹤妻出场,穿的和服,而唱的西洋歌剧的女高音。两人的唱与说白用的日语使人听了只觉浑身不自然,怎么可把日语糟踢到这样,男人与女人的动作姿势亦不自然。这歌剧一开头就使人发生违和感,看到一半就立起身退出了。 日本语用于能乐、歌舞伎、浪曲、净?璃、日本民谣、日本童谣、和歌与吟诗,皆其字音非常美,但用于西洋歌剧的唱与对话则一败涂地。此与不能用英语唱能乐同。也不能用日语唱平剧,也不能用汉语唱日剧或西洋歌剧。日本人可以把中国的杨贵妃演为日本的能乐,但是日本人不能把静御前演唱为平剧。中国人采用日本静御前的故事演唱为平剧可以。西洋人把日本的民话夕鹤演唱为西洋歌剧可以。原来与异民族的文化交流,乃是使外来的东西自国化,不可是把自国的东西变成外国化。 如此一想,我们把中国的文学与政治等等都外国化,其实是大大的违和感,其不自然的程度并不下于用日语把日本的民谣来演唱为西洋歌剧。他们还不悟,只是文化人的无神经罢了。宗教的事也是一样。我们只有使基督教会归化于中国,不能使汉语归化于基督教会。也要使基督教会同化于中国的季节感与岁时祭祀,不可季节感与岁时祭祀被基督教会排斥。上帝无归化,基督教会则要归化。以色列人的基督教原先已归化于西洋,为何不该更归化于中国?我们是从文学到政治宗教,都要把外来的东西自国化,不可把自国的东西外国化。 六 上帝是世界的,但基督教是西洋的。 自然科学与基督教如果缺一,即没有今日的西洋。当罗马帝国趋于衰弱时,人心颓废,溺于物质,赖有基督教给人以大的肯定,教人知道有物质以上的存在,并且教人知道有永生,坚强了人类生存的意志与信心,如此才西洋的历史不致中绝。汤恩比的书中提出的不少古文明国皆无疾而终,非因于外敌或饥馑与疫病,乃是因于丧失了生之意志与生之肯定。若无基督教,罗马帝国与西洋的全历史可能是亦像这样的永远灭亡了。今日的西洋,亦还是靠着自然科学与基督教,所以能存在的。 但是基督教有功亦有害。 中世纪的欧洲人,通过与回教徒的接触而学得了东方的数学与科学,数学上学得了中国发明的零与记位数法与代数,科学上学得了罗盘,与制火药,印刷术,始有欧洲十七世纪的在数学上的及科学上的大发明时代。但是在礼仪风俗思想方面,欧洲人一点亦没有从东方学得,此则是基督教之过。科学不排外,而基督教排他。当初以色列学得了巴比伦与埃及的文明,他们才打破了氏族神的耶和华,而通到了世界神的耶和华,他们的犹太教蜕化出来了基督教。如果中世纪以后的西洋人能学得中国的人世礼乐,则基督教可有又一次的大蜕变,或者变得也像中国的有神有祭而非宗教。可是西洋人依于枪炮胜利而起的优越感与其宗教的排他感相结,把这好机会来失却了。 神是永远的,祭神是人类对于大自然永远的感激与喜悦。但基督教则是乱世的宗教。便是今天的中国人,被西洋的产业国家主义所淹没,也来颓废于物欲,此时有基督教教人以大的肯定,教人知道有绝对的东西,教人知道有物质以上的存在,教人知道有奇迹,教人重新振作起生的意志,也真的是福音。可是今天产业国家主义的结果,全世界各国都像罗马帝国的末期,颓废于物欲与权力,乃至连基督教亦不能救了。因为作为基督教的基盘的一点人性,昔年在奴隶制度的社会尚未完全丧失的,今在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已完全丧失了,所以连基督教在西洋也颓废了。有人说今后基督教的复兴惟可是在东方。中国与日本与韩国今虽亦在产业国家主义的颓废于物欲与权力下,也许比西洋尚未至于人性全灭,此即是基督教复兴的基盘。但是基督教能在中国发展,有似以前在罗马帝国的发展吗?不能的。因为基督教是有其高过罗马文明的乃至希腊文明的东西,但是不能高过中国文明。基督教惟是可被吸收于中国文明中,如同佛教,而此佛教另有一番新意。 上帝对以色列与西洋人严肃,对中国人则有时可以一道玩。郭先生讲观光地的山胞待客有礼仪,但你若当他是朋友,他就对你不敬了。上帝对以色列人与西洋人尽管可以慈爱,但是决不可与之一道玩,便是像这样。上帝授以色列人的是十诫,而授汉民族以洪范九畴。上帝与大自然同在,易经于此与之无隔,而基督教则多隔。基督教与科学、艺术、政治不能一体,中国文明则有礼乐之教为一体。因为祭政一致,故中国历史上有天命与人事,而改换朝代的革命则每是改乐不改制。西洋的历史上没有天命而只有人事,革命只为物质的与人事关系的功利,没有为了神的喜悦,原因是在其基督教的闭锁性。 基督教入中国,对于中国人的季节行事都拒绝,可是其是如何的闭锁。冈洁与画家阪本繁二郎对谈,两人都说巴黎无季节感。不是无季节,而是西洋人没有节气的感觉,基督教也难怪,但是中国人一做了基督教徒,也拒绝季节行事,则要怪其宗教的闭锁性了。试想连节气感亦无,又如何能为革命的风动四方,与政治教化的所谓王风被天下。 但是在人对于大自然的体验上,基督教有其独得的两点修行,即是信神与祷告,与儒教的及佛教的不同,可以大有益于我们的做人的。 儒教与佛教皆讲信,如易经第一句“干、元亨利贞”,佛经亦说“于未闻经、信之不疑”,这贞与不疑皆是对大自然的信。基督教的信神当然也是对大自然的,而像婴孩面对着父亲母亲的信,另有一种亲切着实的感觉,而且一刻也不离。还有祷告。儒教的平时是斋,有事则禊,斋与禊是人自身端洁以与万物相见,而此亦即是与大自然直接相对面了。佛教的是坐禅,泯忘自我,与究极的自然冥合一体。而基督教的祷告又是另一种,祷告是叩动神,而叩动了神亦即是叩动了大自然了。中国人也祈,如北京有祈年殿,有祷,如云“祷于山川”,但都不像基督教的早晚都祷告,有事是祷,无事也告,像小孩在玩儿,歇不歇又叫爸爸,叫得大人好心烦,然而上帝也因而更爱他。人不可一刻对于大自然情意荒失,孔子教人要造次颠沛必于是,又赞颜回三月不违仁,这基督教的祷告倒是最简单切实的集中意志的修行方法。 斋是正观法,祷是冥想法,而基督教的祷告则是叩门法,如耶稣说的谁能叩门而你不给他开呢?我只会正观,虽然不行斋的形式。但我也羡慕人家会坐禅。我又感激郭先生为我祷告。我并且可以想像 孙先生在伦敦蒙难时做祷告。 七 但是基督教还要再美些才好。日本的神道极美,但其祀天照大神(女)是太阳神,古事记里亦有讲到天之中主神,但是只提了一笔就罢了。所以日本每有新的宗教出现,说天照大神不是最高的神。这一点是日本的神道不及基督教的明揭最高的惟一神(耶和华)。惟中国的诗经及易经里与西洋的圣经里有此最高的惟一神,“神无方而易无体”,在于天地之先。 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是日本的神社。神社建筑用的朱色是朝阳的颜色,还有是用白色及金色。木材的素肌,与正月的门松禾纲,皆是本色,只觉是新洁。神社管的是季节祭祀与喜庆之事,没有一个死字。中国则与其说寺庙美,不如说美在人家的岁时行事,佛教也有佛教的美,佛教的美是采用了中国式的建筑与岁时季节行事。要算基督教最不美。 基督教的闭锁性拒绝受中国式建筑的影响与季节行事的影响。基督教的不美亦因其拒绝多神。其实如花神水神与季节之神可以皆是神的百千亿化身,是上帝的遍在,所以皆可以是美的。而在西洋,因为被基督教拒绝了,就变得一神之外皆成了只有是魔鬼与骑扫帚的女巫,十分无趣。 基督教入中国,必要采用中国的岁时季节行事,并且对于多神要态度大方。其实中国人把多神也只当是个喜庆之意,因为这些神都不是图腾。 美一定是可喜庆的,基督教若要美,先得解脱其原罪说。 保罗的书信中关于撒旦及原罪的说法,就似乎开豁些。美而且必与女人相关。中国汉唐时的及日本奈良朝的女人之美,就因中国与日本没有女人的罪恶说,基督教也能不介意其与其旧约里夏娃的故事冲突吗?我想以色列人是传错了上帝的意思。上帝想必只是说要男先女后,这一点,易经远比旧约传得正确。 这些问题,只要肯致知,就可当下悟得的。但是宗教都犯一种毛病,即是只要信,只要格物,不求致知。但是信神不见得就能做数学,信神也要尽人事,所谓有天道与人事。其实基督教也曾是致过知的,它采取了比以色列高的巴比伦的与埃及的文明,所以能变成世界性的宗教。而后来基督教是停滞了,不晓得要谦虚,要又采用更高的中国印度的文明。 神是不增不减的,但宗教则要讲进步。 神是不可批评的,因为批评的言语,批评的根据与标准皆只有是从神来的。但是宗教则可批评。日本人信神佛的有冈洁,而他不与神官和尚往来,也很少到神社佛寺,他的神境佛境是在日本民族的悟识里的,悠悠无尽的时间空间的风景里。中国人则 孙先生是基督徒,而他的革命事业完全是中国的,他自己明言是承汤武周公孔子孟子而来,不提基督。而亦信神与信基督的好处,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缺少。 孙先生游普陀,还题有字。此地海阔天空,只觉不可有佛教徒与基督教徒,而惟使人想像这位民国的革命者那天是穿的暑天白色服装,带了谁人为从。 八 两日来天气又变得春雨寒冷,考虑自己的行止,心里不快。忽接郭先生寄来基督之家周报一九七六年合订本,读了顿觉胸襟放宽,把自己的行止都交给了主,就做人重新有了勇气了。寇世远牧师是一位真人,他的讲道,当真句句都有主加给他的力量。他说他是基督徒,不是基督教徒,原来我对基督教批评之点他已早会想到了。尤其使我感欣的是个提出了基督教最基本的几个问题来讲,使我写这篇可容易理出一个体系条理。 我说中国的礼乐之教,与印度的吠陀及佛经,日本的神道,西洋的基督教,皆是同出于太初西南亚细亚新石器的始启文明,所以皆根底深厚,虽其后彼此颇有参差了,亦还是可供人汲汲不竭。我说这话,日本神社的人与基督徒听了皆不喜,因为日本人信奉的神与天皇,基督徒所信奉的神与基督,都是绝对的,若有可以相比并的就见得小了。但是不必这样小气。如果自己所信奉的对象是有着史上世界文明的背景的,并非没有见过世面,夜郎自大,这岂不是更可安心,为我们大家的出身好而喜欢吗? 以色列人的文化与埃及人希腊人的数学是承传巴比伦文明,而巴比伦文明是与中国的及印度的日本的文明出于同源,所以希腊人的东西有许多与汉民族的相通,以色列人的圣经里说到神与基督及几个重要的问题,中国文明里亦是皆把来当作主题,有或是与圣经相同、或是与之相异的表现方法与解答方法的。他们是自从巴比伦那边很早就出现了奴隶社会,接着入侵的蛮族又原是洪水时退避在北欧的旧石器人,他们带来了旧石器人的巫魇与图腾,而把美索波达米亚文明来污染了,所以许多地方变得不自然,直到今日的西洋。 我每晨在附近小公园打太极拳,早春树枝都被斩短,为避免妨碍架空电线,而因园丁的无神经,还不致接触电线的亦一律被切短,而且是每年修切一次,因此失了枝柯的自然发展,但是春来抽条茁叶,生命还是把来保持一种平衡的姿势,我见了每为之心疼。一部圣经里所记载的文明就可比这样。 寇世远牧师讲基督讲得极好:我们是要通过基督才到得神那里,基督是道成肉身,基督流宝血为我们赎罪。 但是在中国文明里可以说得更好。基督即是真命天子,天子率万民以寅恪于天。故天子郊天,民间于正月一日及行婚礼时亦郊天。或曰天子不绝对善,基督才绝对善,但天子是位,是德,天子是道身又是肉身,他的实人格与事会有不善,而位则是绝对善的,易经说的君德是绝对善的。譬如数学的点是绝对的位,用铅笔或粉笔作的点有积,但可以当它是绝对的位来用。文明的一切行事与造形原来皆是要这样的知其实,用其虚。何况基督的原来意思也是真命天子。但西洋祭政分离的基督还是可被说得很好,如同被修切了的树枝还是抽条茁叶能有一种生命的平衡姿态。 寇牧师说基督是道成肉身,用中国语来说是“天命在躬”,印度语是“空成色身”。这里还可以举一反三,神是“道成法身”。法身是空,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所以神每是于易之机端一现,生天生人。知神是“道成法身”,即格物的方法有二种,一种是知机其神乎,直面于大自然而知神。又一种则呼神之名,因于神以到达大自然。 先有道成法身,又有道成肉身,而且还有道成器身。道成器身是礼乐文章。所以易经一讲神是法身无方,二讲君德是象于天,三讲卦象作器。易经比圣经讲得完全。但是譬如数学,中国的数学比希腊的完全,今日我们却还是要学欧几里德的数学入手。今日我们亦要把圣经来虔敬的读,可比自己的家谱一部分湮灭忘失了,要借亲戚家的、不完全的来补正。 相差最大的是我们这边讲性善,而基督教讲原罪。 性善是我们的祖先渡洪水时豁然开了悟识,即悟得了空色之理,人乃解脱了六尺之躯的小我,而是我生在万物里。大自然生天,天生地与万物与人,而人一旦开了悟识,则可直接承自大自然,与天不是父子而是兄弟辈行,人亦可以像天的直从大自然来创造生命。生物只能限于自己的同型,生子生孙,而人则可以于器物创造生命。人有了此自觉,故人可与天地为三才。开了悟识的民族才是真人,所以性善。旧石器人未开悟识,只可说是高等动物,与动物一样的无明,所以有罪。西洋人是他们的蛮族先从北欧带来旧石器的无明,所以说原罪。 汉民族承袭西南亚细亚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来到黄河与长江流域发展,没有那种无明的经验,所以孟子讲到人与禽兽之别,只用平明的语气。但印度人是遭了外来民族的无明,所以说之最详。但也不说原罪,而说无明,无明只是因为没有开悟识,魔亦不是另外有魔,但凡悟了,即无明亦可成佛性,魔亦可是佛菩萨的开玩笑之姿。惟基督教所面对着的西洋人的无明却不是这样容易可化解。寇牧师也说,人生而有罪的认定,是基督教救人的起点。可是中国民族不同西洋人,对中国人不能用这种说法。 中国人对反乱的孙悟空都有好意。但是基督教对撒旦极严厉,这我也可以了解。西洋人的撒旦是他们的祖先从北欧旧石器人带来的图腾。现代西洋人的巫魔,在美国与英国等地多有崇奉魔神的半秘密组织,由巫婆举撒旦的偶像叫处女裸体献身的仪式,一群男女自愿为撒旦的臣民,非常可怕。由此才知浮士德里的魔女们不是插话,而是现在也撒旦存在于西洋人心的底层。现在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的拜物主义即是撒旦,它在把全世界赶向腐败毁灭。如此就可以了解基督教的何以要禁绝偶像与那样严重的对待撒旦了。 基督都是对西洋人,他说爱仇敌,与中国人所说的有两样。中国的譬如曹操对孙权,喜爱是喜爱,也还是要打。基督教的则是对于敌人没有可喜欢,但是也要爱,爱是为饶恕。中国的是孔子说的恶而知其美,对于敌人有一个美字,这个合于文学。所以中国是革命者也战斗而死,但没有像基督的流宝血为众人赎罪。中国人没有宗教性的罪恶说,而像数学的说是非,罪是罪,恶是不美。 孙先生是革命者,甘冒生命的危险,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被杀,皆不是为赎罪,而有历史上的明亮,我是喜爱的这个。但是基督的境遇不同,他流宝血为众人赎罪,我读到寇牧师“讲台”讲到这一节,还是要落泪。 我自己的境遇,曾有如犹太人祭司等对耶稣与保罗的攻击。我乃想到,我提出了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与复兴礼乐,建立于五院之右设知祭院的政治体制,建立以手工业农业为主体而以机器为辅佐手段的产业体制,依于二十世纪在考古学上的及物理学天文学上的新发见,重建中国史为本位的世界史学,重建以悟识为本,以修行为证,以致如为用的教育体制。此是二千多年来第一次出现新的思想学问体系。也许要对神献上我的此身为燔祭,才能使世人对之认识。我因此也有悲壮之想。随后读了寇牧师的“讲台”,对神发生新的亲切,我一切听于神,就心里豁然,不为一己的出处问题烦恼了。我因又想明白了革命者不为燔祭。 九 寇牧师的“讲台”,说的都是真话。对于文明,中国原来自有其表现法,后来还采用了佛经的表现法,现在从寇牧师又可加上圣经的表现法。寇牧师所讲的,大都为我所知,但是他的是另一番表现方法,于我都还是新意。因此我才相信圣经可在中国生根。寇世远讲道的言语都带有神的力量。但也有说得欠明白之处。他又偶有过言。我在这里来补正他。 补正所用的依据是(一)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二)格物致知的修行。(三)以中国的历史来证道。 宗教徒不喜听神即大自然,神与大自然亦一亦二,亦非一非二的话,他们以为大自然是神所造。但圣经里也只说神造天地万物与人,没有说神造大自然。天地之在大自然,只如大海之一沤,而这大自然亦即是神自身。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是神的法则,故圣经说“道与上帝同在”。易经说“神无方而易无体”,全大自然是神,而神之现姿则在事物之机,摩西即是每在要做一桩事情的时机上与边际上见到了神。 知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中的第一法则: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此意志亦即是息,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神即是意志,易即是息。即知希腊的大神宙斯是不合格。因为这意志是未有名目的,这息是未有物质运动的,然而宙斯充满欲望,多有作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都是无,隐于物背后,亦隐于物内里,其现姿的一部分为物理,所以神是无为而无不为,诗经讲上帝“于穆不已”,圣经亦讲上帝不自己出主张作为,这上帝才是真的。上帝只是给我们以方向与灵气。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亦即是神的法则,故可用来说明神,不可用来批评神。但可用来批评人对神的认识程度。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知在人不能者,在神皆能的所以然之故。此与解说奇迹可以是同一回事。 大自然的第三基本法则:时空有限而无限。第四法则:凡不可逆者亦皆可逆,与因果不连续的飞跃,此是奇迹之所以可能的第一解说。 自然界之物皆有意志与息,孟子说志帅气,气帅体。物理的背后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物理只是一部份的现姿,人若能以自己的意志与息打动了在物背后亦在物里面的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则可以帅物理,而不被物理所限,此是奇迹之所以可能的第二解说。 人的悟识是不受我的物质部份所限制,而以我的意志与息直通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且知其所以然之故,则人可以创造生命,如在书画与制器中赋以生命,有如天地,此是奇迹的第三解说。人本来与万物皆为天地所生,而人能赋与文明的造形以生命,此是人直参大自然,与天并肩了,所以最大的奇迹是人的悟识。 以上是以理论证道,比以事物的现象证道更为有力。而寇牧师是于奇迹的解说不足。他的解说不能使胡适、林语堂听了明白,我的解说则可使谁都听了接受。奇迹不限于是一切宗教的前提,而且遍在于文明的人世的自觉。奇迹是生在人世的无限风景里的波头与浪花。 科学家不信奇迹,你虽亲眼所见,亦不成立,必要在理论上能成立。佛教说现实世界在理论上不能成立,所以说世界皆幻。而能在理论上指出佛教在这一点上的错误者,至今惟有我一人。其实禅宗提出世界在于机的一个机字,已破了世界皆幻的幻字了。奇迹别于迷信,能把奇迹在理论上成立,这也至今只有我一人。神也可以理论说明,但是要以神的理论,是神的自己说明,而不能以世人的理论。信道的信,亦可以格物致知的理论来说明,但以后天的不完备的科学理论来说明则是不够的罢了。古来的理论惟有易经是榜样。 十 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即可以批评佛教的无明说的粗率。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是至善,所以天地日月山川亦都是好的,不能说是无明。无明是到了动植物与人类才有,因为到了动植物与人类才有了自我的意识,而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相隔,又、其限于物质的行动亦与大自然的虚虚实实的变化之理相隔。成了愚蠢,黑暗,所以谓之无明。而佛教不加分别,称宇宙为大的愚蠢,一概是无明。错就错在这里。佛教以为宇宙既是无明,即宇宙的大神梵天亦不值得拜了,倒是梵天要来拜佛。 印度最早的梨俱吠陀对宇宙之神皆是欢喜赞颂,没有说无明的,后来印度是受了西方奴隶社会与侵入蛮族的历史的影响,才发生了宇宙愚蠢,众生苦恼的无明之感,是先有了历史的这感觉,其后才出来无明云云的理论的。但是早先梨俱吠陀颂的天地万物之美不能全把来抹杀,佛教的理论乃云此美境惟在于悟识,并非客观的存在,此是一错再错了。 佛教不拜神,基督教拜神,但基督教的原罪说其实是与佛教的无明说有相关。基督教虽不说宇宙是无明,但也差不多,基督教徒不可对天地万物有欢喜感激,虽然是天地万物为神所造。乃至寇牧师亦说有原罪,所以要基督来救,原罪是基督教的基础信条。但是可以像中国的信神在于祭,可以有祭而不是宗教,信神子可以是奉戴真命天子,而不为赎罪。真命天子是与万民为知己,万民见了他就是看见了自己,就是看见了神。真命天子是易经说的“圣人出而万物?”,天下都文明了。 寇牧师亦有过言的地方,是损彼显此,本来显此是不必损彼的。如他贬损孔子,说孔子的只是人事,其实孔子的好处正在作易系辞,讲“神无方而易无体”,及讲祭与政,而不落宗教。寇牧师贬佛教,亦有失之口快,不免轻率之嫌。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出于同源,如我看基督徒与佛教徒皆是师伯师叔的门下。 基督教与佛教皆是各有被历史搅乱了其理论的搭线的地方,而因其承传有真的文明,虽在搭错乱了理论的搭线的地方亦难掩其智慧的透出光辉。如佛教说无明,说得多有毛病,但是说“无明是佛性种子”,则又说得极好。人有自我是无明,而此无明实是悟识的种子。水石没有“无明”,亦没有悟识,动植物皆有“无明”,而惟一部份人类于渡洪水时豁然开启了悟识,脱了高等动物身,而为神子,所以人亦能创造生命。动植物能生殖,此点与水石不同,但马只生马,犬只生犬,只是个体的生命的延续,是生命自身的创造,并非创造了生命。惟有人才能创造生命,他造一样东西,是给东西创造了生命。但造物并不就能创造生命,如机器制品即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制品你只可在使用时赋与情绪,不能像手工制品的生命永在。 佛经没有说人可创造生命,基督教更不敢想,以为这是冒渎了神的权柄。惟有中国的经书里不忌这样说,人不只生于一己六尺之躯里,而是同时亦生在花里,生在水里,生在一切美好的东西里。人并且能创造生命,在文明的造形里。这并非冒渎了神的权柄,乃是显扬神的权柄,因为人是无了自我,以悟识契合于神,才有了此创造生命的能力的。人若执于六尺之躯的我,距离了神,他就不会有这种能力。但是宗教与这话没有关系。这话是说的文明的建设,与历史的废兴之由。 西洋人是其手工制品与艺术品亦生命不多,今是机器制品完全没有生命,而人于使用机器制品时赋与情绪的能力亦涸竭了,被没有生命的机器制品挟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人类的世界要沉没了。此不是宗教者的事,而是革命者的事。革命者祷告神,于是来处理这样的现实问题。 十一 圣经里的奇迹,永生,复活,若可不一定要用宗教的说明方法,就可有许多更好的易的说明方法。譬如耶稣以二尾鱼五个饼分给五千人吃,各得满足。朱西宁把这比作贾宝玉只有一颗心,而他待大观园的姑娘们与丫发们,每人皆得他的十分情,不是给了这一位,就对那一位少了。这就说明得很美。人只有一个爱,但他施于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是十分,这就可知耶稣以二尾鱼五个饼可给五千人都满足的奇迹是真的了。 复活的信念,原于大自然的第五基本法则:循环法则。早先人类是从日月的没而复出,草木的冬枯春再生,而得的启发。此想法自久远传下来一直深入人心,即因其是生根在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所以那样的有力量。昆曲有牡丹亭还魂记,可以好到使人只觉真是这样的。日本明治维新志士是以“天道好还”为再造皇室的信心。图画可以比照相更真,神话与诗可以比实录更真,历史上的天命人事还有比这更真的吗? 耶稣的复活所以是真的。奇迹在原理上是成立的,可以不关奇迹的个别事件,譬如数学理论上是成立的,即可不问事实,因为理论比事实更真。惟是要记清从大自然五基本法则而来的理论才可以像这样的是自证的。 永生的祈愿,我们是放在文明的造形上。生命二字,水石亦皆有生,惟动植物有生还有命,命是生的演绎,生依于息,息不是物质的,而命则依于物质,生是虚的,命是实的,命有死而生则可以与息永存。息是无。人不是他的身体可以永生,而是他的所作可以永生,例如苏东坡的赤壁赋。又例如颜回,他惟是生于大自然的法则,用圣经的话是他把自己交托了神,他就是永远与神同在了。他就是永生的。永生并非在天堂里,而是在悠悠无尽的人世的风光里。只是物质的社会没有永生。古来的圣贤与革命者都是因有对于人世的信,所以不避捐躯,他们都是死而不亡。 钉十字架一节是基督教的主意所在,中国人可是难与牧师的说法融和。基督是为西洋人的无明赎罪,因为西洋人自他们的祖先以来背负着旧石器人的无明,历史上这笔帐总得一算,他们钉死耶稣,像负债人的把一个亲生的儿女带去抵债。耶稣赎的罪,不惟是时人的罪,而是他们代代积下来的原罪。这一点中国人就很难了解,因为汉民族并没有原罪。保罗的确是圣人,他说罪是律。律是无明,连物理的律亦是无明,但是新石器时代我们汉民族的祖先悟得了一个“无”字,已解脱了律了。我们与物理亦是相游戏,而不缚于其律。所以中国人听牧师讲赎罪的话总难以贴切。中国人不是要被救的,中国人的是民间起兵,拥基督为真命天子开创天下。如我读圣经里基督被钉十字架,即刻感动兴起,即刻主客易了位,主位不放在基督如何为我们世人,而是放在我们世人要如何为基督,大家都心疼基督,大家要如何把这无明世界来翻了,开出智慧的清明的世界。这就是基督倒成了客位,主位是我们。 一个会民间起兵的民族,是不能想像自己是要被赎罪、被救者的身份的。 中国人的是勤王。 我见受难的基督,使我生起无限的痛惜,使我不辞为他叛天逆地,豁啷啷要打破人间的律。 基督的死活也使我想起释迦。 释迦涅槃,他要的是最高的死法。他率弟子出行,诸天迎接供养,其时有一铁匠纯陀,得一钵饭,自己舍不得吃,藏了三天等佛来,印度天气炎热,那钵饭已坏了,诸天与文殊等献食,佛皆不受,惟受纯陀之食,遂致下痢,在桫椤树间毕命。 纯陀献食,致佛因食中毒而死,此是人间最大的悔恨。犹太人要求罗马政府钉死耶稣,此是人间最大的犯罪。然而佛以人间的悟恨为成全,不只是成全佛的涅槃,而更是成全了纯陀。基督则是以罪为成全十字架,亦不只是成全基督,而是更为成全了犯钉死基督罪的罪人。所以两者都使万古的人们思之不尽。 郁达夫自日本留学归国,在苏州一段教书期间,友人要介绍妓女给他日常生活作伴,他提出三个条件:一、年纪要大些。二、相貌要丑些。三、要不被人爱过的。朋友果然找来了一个,年纪廿七、八,比郁达夫还大两三岁,相貌是发干、面黄、口大,因为生得丑,至今还是处女。郁达夫爱敬之,与之共起居,到他任满离去。郁达夫像贾宝玉,他把女儿看做世上最最贵气的,女儿也会有不幸,这乃是天上人间最大的不平,他要他的眼泪与对神前的一片虔诚之心、连同他的身体,来敷在地面,填满这不平。郁达夫死后多年,杂志上尚有记他的这一段轶话,我偶然翻出来看了,非常感动。文明的极致,是要把犯了错误的悔恨、与钉死基督的罪、与被轻贱在下的,皆升华而为成全。文明是要做到像日本女子着在脚上的“ 履”,亦可被端在盘子里,进于神前。 十二 照文明的宗谱来说,基督教来中国,是外甥到了外婆家,大家都欢喜,这边也学学基督教的信神与祷告,并敬爱基督,但是基督那边也要学学中国的文物制度风俗。当初佛教入中国便亦是像这样。菩萨像本来有须的,到了中国后就去了须。佛寺也改了印度的圆形建筑,采用中国的方形疏敞的建筑,而且佛寺加上山水园林。现在基督教堂便是没有园林为风景。 诸如此类,都要虚心。基督教与佛教原来都是缺少治国平天下这一套学问,但就其独得之处,就已足使人敬爱之不尽。只是基督教与佛教都不要以为治国平天下是属世之事不足道,不知要把属灵之事来造形化为礼乐之学才是难。中国东晋南北朝时佛教大盛,最喜其新鲜言语,我听寇牧师的讲道,也喜其言语的真实与新鲜。行道还是要以风,要以文学,今时亦不是基督教在中国不可以来一次史上的旺盛,不过久后是基督教的宗教性也会冲淡化的,佛教即是如此。宗教性冲淡,并不是信神与祷告也不热心了,亦不是基督的敬爱会减少去了。如同中国的黄帝与老子并不靠道教而传,周公孔子的礼乐之学亦不是靠儒教而传。又如同唐以后佛教的宗教性冲淡了,可是在西游记里,反为如来佛与观音菩萨的法相印象更妙严,小时我见戏台上出来一位老僧,很敬畏其佛法无边,他穿的土黄色的僧衣至今留有很深的好印象。基督教的宗教性冲淡后,亦是可以反为更好的。 基督教不能代替中国文明,但是可大有裨益,因为中国文明也是神的意旨的成就与遂行中。我们是要于以色列人及罗马的事迹以外,更以中国的文明来做神与基督的见证。譬如郭先生说恩赐,我的文章里说仙缘,原是一样。寇牧师说“在人不能,在神凡事皆能”,而 孙文先生亦是基督徒,他说的却是“革命使不可能的亦成为可能”,两句话的意思也是一样,但 孙文先生说的更是神的意旨的遂行。 我们要进行主的道,不单是教人都信神祷告,把自己交给主,沐浴于圣灵的光辉里而已,却是还要把来实行。 基督教说实行就是遵守十诫,帮助兄弟姊妹,但十诫这等是上帝授与以色列人的,福音里的有些条理也是为罗马当时的社会的。神另有授汉民族一个文明的人世。寇牧师讲属灵的与属世的,但属世的也有两样。西洋的社会与圣灵分离,中国的人世则与圣灵为一,圣灵是空,人世是圣灵的色,中国谓之现世的仙意,这样的用色来表现空,才是实行神的意旨的极致。 我们可以说祭是本,政是末,信神做祷告是本,治国平天下是末,但本末亦只是生长过程中有个先后之意,譬如树的根是本,枝叶花果是末,但若枝叶都被公害污染枯死了,灵根也不得长久,神要离之而去的。“大学”的格物致知就是先祭后政,政的条理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要这样才是完全。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是最大的理论上的见证,中国文明的革命与王天下,则是最大的行事上的见证,一切荣耀都归于神。如苏轼喜雨亭记的把降雨功劳归之于老农的耕作虔诚,老农却把来归于太守,太守归之于天子,天子不受,归之于天,而天无功劳,天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果然是没有功劳的。 善易者不言易,将来有一天,耶和华与基督被写在小说里,演在戏剧里(不是话剧),佳节良辰的祭祀缀在小孩的帽饰里,那才是好。 [book_title]补天遗石 今晨读新约马太福音,有一节是基督云:“冒犯了上帝还可得饶恕,甚至冒犯了神子亦还可得饶恕,惟有污辱了灵的不可饶恕。”我觉此言的意思非常好。污辱了大自然的灵气的,或不知凡物都可有这灵气的,则其人虽礼拜圣贤,亦是枉然。中国人说神是尚飨祭馔的馨香之气,若无灵气,就是祭馔的没有馨香之气了。我不喜钱穆他们,是因其不知历史的消息有灵气。我也不喜许多牧师们,因为牧师多是不知天地万物可有灵气。以前我的文章虽侮辱了上帝与耶稣,但没有侮辱了灵,所以还可得上帝与基督的原谅。 今番我把一篇马太福音从头看到末,这才对于耶稣的全“神人”格有了一个实感,觉得许多人只选几节来读是但得个枝节了。 第一,基督的自信(比摩西等更大)我觉得果是这样的。他的行奇迹与自信不可分。一个人能通于天,他就可有这样的自信。耶稣行的诸般奇迹,我都相信。如我读红楼梦里写得最好的地方,相信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事。第二,要讲基督,果然是不可撇开奇迹不讲,亦更不可撇开原罪与十字架与宝血不讲,这一点寇牧师说得极对。第三,我觉一篇马太福音,单在文学上来说,是还在荷马的史诗以上。耶稣其实有他对时俗的反抗心,而且有其阔达明亮与喜乐的。马太福音里耶稣还说过一句话、“神子不为燔祭的牺牲”,我读了顶高兴。 但我还是不做基督徒。 历史上有几个人都是不完全而完全。如孔子与基督都是没有兼为真命天子,又如诸葛亮的不能统一中原,这都可说是美中不足。释迦亦是美中不足。但皆只可如此。如甘地的在英国统治下以不抵抗主义做印度独立运动,亦是只可如此,而亦所以是绝对的了。但在中国则可不必为甘地之徒,中国的革命者自有 孙文先生。而且我也只以孔子与 孙文先生为先生,但并不加入同学录,我另有我的一面是、上亦无师,下亦无弟子的。 我不喜闭锁性。 在日本的华侨有信基督教的,他们游京都奈良拒绝到神社佛寺。外有儒教的中国学者路过日本,他们虽参观神社佛寺而全然不感到灵气。他们是耶稣说的侮辱了灵。我觉汉朝唐朝当年,有一班英雄豪杰对孔孟的那种敬意最好,还好过专门的儒者。宋朝的孔子之徒如程朱他们有个大毛病,是眼不看他。譬如史记里的许多英雄美人,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看得汉高祖与唐太宗不值得一道。基督徒也犯这同样的毛病,还犯得更深。他们只讲大卫所罗门等圣经上有的人物,把中国史上的人物看得不值一谈。他们不知中国文明在人格面的变化多样。这种闭锁性,单就写文章来说,就是非常有害的。如宋儒就都写不得好文章。 宗教还有重大的一点为写文章所忌。凡宗教皆以现世恶为前提,所以要救。如释迦说“五浊恶世”,如基督教说原罪,举世多是罪人。但中国向来的文学是以现世为好。中国文明有人世的风景无限,此是诗经与汉赋唐诗宋词元明曲及红楼梦等小说的培育地。中国的是孟子说的人性善。不但文学,如 孙先生领导的中国革命亦是有着这人世的风景的,与西洋的单是社会改革不同。你若把世人看得都好,你就写得出好文章,你若把世人看做都是罪人,你就很难写得好文章,这是我相信基督,而不做基督徒的缘故。 马太福音读完了,对耶稣发生很大的敬意,而且他说的话于我多是非常真切的,但我还是更喜欢屈原的“离骚”。耶稣的只是一句易经里说的“天行健”,而离骚则多有徘徊的余地。耶稣的信心是不带一点疑惑,屈原则将信将疑。我乃想到信心有二种,一种是对大自然的信心,大自然是在着那里的,你但凡明白了,你就可以信之不疑。但还有一种是对于人世与历史的信心,因为这不是客观的在着那里的,而且尚在继续被创造中,对于它的信心也是在创造中生长着的。即一种是对大自然悟得而来的信心,又一种是对于依据这大自然而创造的人世现状与历史的信心,后者因为是在创造中的信心,原要将信将疑的才是好。乃至虽是前一种对于客观的大自然的信心,也不妨带点疑,因为这疑乃是信心的摇曳生姿,是知性的羞涩。 回来偶又看看禅宗的书“从容录”,是南宋时宁波天童寺宏智禅师撰,稍逊于碧岩录,二书的重点不同,碧岩录重在说“机”,从容录则重在说感机之“感”。 野村一门的能乐今是其女和世在主持,吃夜饭时她讲起她父亲早年拜一位名师学唱,师父很少教,你唱得不对了师父就发怒一喝,你亦不知如何错了,亦不知错在哪里,师父都不点明,你只得又从头再唱,再唱还是不对,又遭怒喝,如此一遍又一遍直唱到师父不叱骂了才是唱对了,但你亦还是不知这回如何唱对了,而且不知这回唱的与前回唱的有何不同,又不同在哪里。这就是日本古人的,也是中国古人的教法,是使你以自己的努力来悟得。 晨五时醒来倚枕看约翰福音,耶稣说:“你们的悲泣将变为欢喜,且连世上亦都变为欢喜。”耶稣多有说欢喜,而教会的人则多只是严肃。教会的人也讲待人和睦,但是缺少喜气。约翰福音又说有人患病求耶稣去医,耶稣耽搁了两天未能即去,那人已死,其家人来报告,与亲戚皆哭,耶稣亦流泪。耶稣亦流泪这一句使我读了很感动。然后是耶稣去把那死人复活了。又耶稣辞世前与门徒说:“你们不久就要看不见我了,但是再过一回,你们又可以看见我。我要对你们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你们现在还承当不起,等到将来灵气来时,你们自会得豁悟的。”而门徒听了还不明白耶稣何以忽然要说这些话。耶稣又说:“我向你们说了这个,是为要使你们得到平安。世上多有黑暗。但是要勇敢,我于此世已经得胜了。”这些话皆极深切悲壮。比离骚于我是另一种切身之感。 我是以朋友的身分看耶稣,从耶稣身上的许多地方看见了我自己,这在基督教徒来说是不敬,因为你不可与基督平等。但他们是不知修行为何物。 孔子孟子皆到达了一种自信,如于文章,我是相信可与苏东坡平等。圣经说人不可与基督平等,是因为人们都要经过基督才可以通到上帝,这话我亦承认其是对的,譬如庶民要由天子代表郊天。但中国是庶民亦可有时直接拜天地。中国是一面尊君,一面亦仍有其与君平等。基督教徒只能站在被救者的立场,不能站在救主的立场,而我是两种立场都站,与两者皆平等。但是救主与被救者的话不合于中国人, 孙先生不说救人,而说唤起民众。被天子所救,亦不如对蒙尘的天子(基督)勤王,原来以色列人的身世是与我们的不同。 以色列这个民族会被埃及俘虏了去做奴隶四百年,在巴比伦做奴隶也有四十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对耶和华的信心救了他们,所以以色列人的信心有那样深刻,与被救这句话的深刻,与原罪这句话的深刻,皆有特殊的历史背景,非我们所能习惯。我们当然也不必效尤。耶稣的伟大,是对应此特殊性,而同时更有其超过此特殊性的、文明的自觉与修行。明白了此点,则基督教的故事皆可以极美,譬如甘地为解放印度的倡无抵抗运动,虽不适于中国的革命,但亦甘地自是伟大的,于我们亲切。文明是乐同而礼异,我们要对于异己的东西能喜欢,而且能取法于异。我们是自己对于自己亦要能异。 再说宗教论,基督教是人要绝对的服从神,而中国人则如易经说的“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与神亦如弹筝的连手与仕手,亦从亦违,虽然从是历史的主要方向。 基督教绝对服从神,这我都可以了解,而且完全同意,但是这必要有汉文章的好解说。颜回对于孔子之言无所不悦,又有一次是孔子在陈蔡之间被乡人误会包围,颜回后至,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回曰:“子在,回何敢死?”是这样的绝对顺从就非常好。但基督教把对神与基督的绝对顺从解说得不美。依基督教就不可以有人的跌荡自喜。所以西方在基督教之前,尚出来得伟大的亚历山大,在基督教之后就没有这样伟大的人了。 基督教说末日将到与最后的审判,我也都可以接受,但是这要以中国的历史为见证。第一,末日将到,只能是在一个朝代之末,若如汉朝唐朝的初定天下时,是不能说末日已在到临了。西洋的是无明的社会,虽其盛时,亦不算数,不妨从头就加以否定,说是世界末日,这我以为完全是对的,但中国文明则不能也如此的被否定。而且,便是朝代末时,也还要观测时机,如元末刘基说,今后不出十年天下将大乱,真命子将出世。这不出十年,或十年之后,才是历史的关键。若不管这些,在中国亦只是何时都叫喊说末日到了,则是宗教者的短处了。 末日审判,在中国历史上是真命天子领导的新朝开始,清算了旧事,如 孙先生开了民国,清算了清朝。末日审判的审判者是基督,亦即是新朝的真命天子,这样就说得通,但若照牧师的说法,就使人听了总觉得牵强。又如说圣经一字一句都是绝对真的,这都要以汉文章的说明法,始知其对,若以牧师的说法即不免牵强。 寇世远牧师说只有耶稣是完人,其他孔子苏格拉底都不是完人,因为耶稣是基督。这话我也可以同意。但是我可以比他说得更明白。真命天子是王者,而孔子则是王者之师,王者之师不如王者更伟大,因为他不是真命天子。孔子虽有内圣外王之学,但孔子不是真命天子,所以孔子要让真命天子几分。这一层道理我在经书篇里写着有,用以破宋儒的傲慢。所以也可以说孔子要让基督几分,因为基督意味着真命天子。可惜基督是失位的真命天子。 寇牧师看了“宗教论”,我想他不会接受。因为他坚持原罪、赎罪与十字架与肉身复活。其实复活我也可以相信。但是我可以同意寇牧师,寇牧师不会同意我。 基督教有重要的一点是,信心可以拒绝理论,保罗如此说,寇牧师亦如此说。但西洋的理论与逻辑不悟空与色,原亦是不可以之来说明神与信心的,不怪保罗如此说。印度的佛法亦拒绝理论与逻辑。印度的逻辑学“因明”倒是知道空与色的,比西洋的逻辑高,但是因明虽知空与色、则不知阴阳法则与飞跃,所以要以之来说明佛法亦还是不够。所以基督教与佛教的拒绝理论,都是可得谅解。但是中国文明的理论可以说明神与信心,因为中国文明的理论是文学的。若在汉文学的感觉上不能被接受,即是基督教所说的神与信心有着不自然的地方了。汉文学的感觉对于神与信心是绝对肯定的,只是忍受不得闭锁性与浓缩性而已。 印度的佛教否定动,而中国的禅宗肯定动,讲机。印度的佛教否定对象,而日本的亲鸾宗讲他力本领,皆可说是把佛教的重要教义来翻了,然而仍无损于释迦的伟大,至今中国与日本的佛教皆奉释迦之名。基督教的重要教义原罪与赎罪等若把来翻了,亦还是可以无损于信神与基督的,但是恐难以此期望于寇牧师。 郭先生说,“宗教论”把一池的水都搅混了,我不觉笑起来。 基督教是从来未有过像我这样的友人(佛教有友人,如维摩诘是释迦的友人,基督教则只有信者与异邦人,没有友人。)更未遇见过像我这样的强敌。 是基督教第一次碰着中国文明了,像海水的撞击着大岩石而迸散退回。(它应当顺岩石下流过,渗入中国的泥土。)基督教在印度与日本都不曾挨过这样的正面较量,因为印度的佛教与印度教,日本的古事记与神道,比起基督教都是互有短长,基督教亦胜不得他们,他们亦胜不得基督教,惟在中国文明可以都承认基督教的高处大处深处。但是也指出了其有不自然。基督教是带疾的花,虽然带疾,亦还是花。原罪等则是疾。其实如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妇,以寺为家,可说违反了佛教出家的基本教条,但是佛教在日本因有了新的生命,基督教的有些基本教条亦是不妨翻改的。 中国文学最是伟大,如汉乐府“陌上桑”的“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那样好的自喜,(小人沾沾自喜,大人跌宕自喜,美人顾影自喜),即是好在没有原罪,若如基督教牧师说的时时都要自觉此身充满罪恶,就不能有这样的好诗了。历史上又每有天幸,说是如有神助就很好。杜甫诗“下笔如有神”,诗经里“维士与女、邂逅相遇”,都是喜气运气。元曲与明小说里遇到好事或是脱出了险地,常有说天可怜见,或暗暗叫声惭愧,其实若正值路边有神庙,也拜谢于神,但不可以像基督教牧师的说得太确实,必定都是神在操纵,人只是傀儡。对神也要是一个“如”字,才可欢喜。 最真的东西是“如”。 丁巳年四月十九日 [book_chapter]礼制篇 [book_title]个人的志气与那时代民族的志气 ◎胡兰成 一 中国文明的道德统一样式是三纲五常。 三纲是纵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先后之顺,先后之顺是大自然的变化遂行之理。五常是横的,君臣有义,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皆基于平人的宾主之礼,宾主是对应大自然的阴阳相错之理。三纲五常的人世是对应大自然的乾坤定位,品物流形。天地是实物的,而乾坤则是虚位,譬如物质的点线是实物的,而几何学的点线则是虚位;社会关系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实物的,而中国文明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则是虚位。三纲五常是以人世的自理的无、行于社会关系的有,如以几何学的点线与自理的“无”来处理物质世界的“有”,此无与有的妙用,才真是文明的极致,可以行之万世而不敝,如数学就是不敝的。便是今天,大家说领袖,还是有三纲之纲,君臣有义,亦还是适用于我们对领袖,而夫妇平等,亦还是要有别,不可以男女中性化。 向来中国的三纲五常的礼教,演为日常生活全面的礼仪,为朝廷与民间所普遍遵守,成为道德行事的统一样式。此在台湾,今尚比大陆保存得有,在日本比中国尚保存得有。日本女人在家里比在街上更美,尤其是在家里接待宾客时的礼仪之美,便平凡之人亦皆宾主俱是贵气的了。连店里平凡的碗盏到了人家里亦都成了是仙品了。 礼仪是把万民的品格都提高,使寻常光阴皆是新颖的,像禾苗上的风。 在台湾,我的侄媳妇是本省人,她待我真心诚意的尊亲敬长,我也心里着实对地敬重。我见过仙枝的不识字的母亲与九十三岁的祖父,他们都有个深稳可靠的人世。而朱天文的“我梦海棠”里却有这样的一段: “我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是没有名份的,父亲母亲做的不像父亲母亲, 我们做子女的也不像子女,即与人家恋爱也不是一回事,倒是像海边 玩沙的一群孩子,玩玩忘其所以,太阳、月亮、星星统统落到浪涛里 去了。” 这又一言揭出了中国文明的三纲五常的基本是平人之相与,在浩荡的大自然里。 这里遂亦解答了一个疑问,中国往时的工匠称小民或小人,譬如陶瓷匠,他们有何气概,而其作品乃能如此雄大,自然而涵蓄,使今之陶艺者追思敬叹?因为他们原来是王民,有着个王天下的王字,世界上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动不动说“天下”。井田废后,保证他们仍是王民的即在那统一的生活样式,他们只要敬业,虽没有自己的志气,亦是生在那时代民族的志气里,所以他们的作品这样大气。 往时中国的女子也被与小人同列,没有自己的志气,惟是生在三纲五常的世景中,这就山远水长了。 二 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是易经说的“后天而奉天时”。张爱玲的散文集里有一处说:她照着炎樱的画来描,心甘情愿地。我也觉得对人听话,自己是欢喜的。譬如对爱人依顺。对君王,于父母师长说的话绝对听,也可以如此。这里只是不可杂进权力关系。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也是如此。 大自然是始发与演绎,真有反逆精神的人一面必是最听话的。我常想倘使有人我可以对他听话,譬如 孙文先生今在世我做他的学生,又譬如我的父母尚在世,我最喜自己幼小听话的。但其实是我对家人,对平常邻居也听话的。 若要说盲从不盲从的话,则可分几等,如数学的理与方程式是只可遵行的,虽新发明了非平行自理,对原来的平行自理亦还是要遵守,我们今对于希腊几何的方程式都要遵行。其次是物理学公式的信任度就没有像数学的高,又其次是西洋所谓社会思想的公式,最作不得准,靠不住。而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则比数学的信任度还高,是绝对的。因为西洋的社会思想的公式从来都是权力关系的,这已先就不是真理的了。如数学上与物理学上即是不许杂进一点权力观念的。但数学与物理学的公式也是不能处理无,惟有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得无与有之妙用,才是一枝花,一枝草有一点露。 所以中国的礼教必有一个悦字,如孟子说的“礼义之悦我心,犹?豢之悦我口”,是宋儒才把礼教来弄成死板板的了。日本是学的早先隋唐人的礼教,不受宋儒的影响,所以日本人家妇女总是喜气的,不但在人前,即一个人在家时也是正经安详而俐落,无论扫除或做针线生活,都有人世的珍重意,这便连廊下的阳光、邻家的语声亦皆今天是吉祥的了。 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中国的礼教就是可以几千年来使人心甘情愿的依着样儿描,如我临汉碑写字,可以临写到了汉朝人写此碑时的初心。然则照样描也可以是创造。因为后天而奉天时,与先天而天弗违都是有一个天字。 中国历史上的事就是如此,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的礼教普遍的彻底的实行于民间,礼者大顺,应当都是顺民了,然而又世界上惟独中国人会民间起兵。原来礼者大顺,乐者泰始,而礼的形式中亦皆是含有乐意的。所以连女子最顺从,亦有反逆活泼的喜乐,如平剧里的梁红玉、樊梨花、穆桂英。 万民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而且都有创意,如殷周铜器,汉朝的建筑物与陶器,唐诗宋词元曲,明朝的衣冠,乃至一把扇子,皆是有创意的,何况还会民间起兵,尚有何不足,而称为小人?如苏东坡“喜雨亭记”代县民自称“吾侪小人”,百工手艺者更不得伍于君子,还有是女子这样好亦被与小人同列,因为他们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何以然,连他们的创造与民间起兵也是不知而行之。这样,每次遇到历史上的大关头就会有危险,民间起兵会被共产党利用,统一的生活样式会被今天的学校教育、书刊与电视等所破坏。 中国民族是有光明之德的民族,其统一的生活样式是有光明之德的样式,但是大学说明明德。要明白其是光明之德的所以然之故,这才是士的学问,是故 孙先生说知难行易,要知者才能领导革命,复兴礼教。所以士为贵,不但百工手艺者,连数学者与物理学者也只可称小人。连同文章之士与乐师神官亦只如同俳优。士必须是天下士。 前几天偕小山去上野看日本美术院展览会,有坚山南风的“追忆”,奥村土牛的“吉野”,而最好的是小仓游龟的“雪”,画一舞妓,等身大,擎伞行步,前裙下露出穿白足袋的左足的劲道,执伞柄的右手的有力,那高高张开在头上油纸伞的挺势,白色和服上黑缎厚绿花的胸带,半侧着身前进的衣襞线条,单纯的、柔和的线连同那整个人都是动的。小山道:那脸型不是我所喜的,但是再看看只觉得真切,有在美与不美之外的美。这幅画全体的与部份的都有一个兴字,叫人看着要廉立兴起。 南风与土牛的虽好,可是没有这个兴字。我乃忽然想到西洋画是与他们的文学一样皆没有诗经的这个兴字。中国与日本的画也是兴最难得,如南风与土牛的这两幅画即惟是有思。小仓游龟她的做人就是先天而天弗违的,日本画到了她可以这样的细致而豁达。但是战后日本堕落,眼看日本画也将是终她而止,以后无继了。 但也还是我比小仓游龟更是天下士。我们的 孙文先生就是比今世纪发明量子论的普兰克与发明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更大。这里我要来说明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的所以然之故,因为要知此才知革命。 [book_title]时风与见证 ◎胡兰成 一 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是悟得了自然有无之妙用,而生出的造形。所以感而格物之为乐,致知造形是为礼。礼教的基地是家庭,而始于神与人之际,发展到人与人之际,而大成于朝廷王制。礼乐是人世的风景,乐是风,礼是景致。 从这样生出来文明的生活样式,那样式亦即是意思,所以孟子称之为先王的法服、法言、法行,可以更新,而不可以被超过,可以被破坏而不可被代替。 陶人冈野法世送小山一只花瓶,遂我也一只。我喜欢那从薪灰中烧出来的颜色,这两只瓶小山先也以为涂釉,其实什么也没有涂。涂釉是使用颜色,而从薪灰中烧出来的则是创造的颜色。小山说她喜欢那只不光亮的,光亮的她不怎么喜。又问她冈野给我的一只茶杯,好在哪里,那烧的像银河的星云的。小山说那暗黑色与白色好,但是像这里的一块黑不好,还有像这一块白也不喜,我喜欢始成颜色时的那种颜色,已经成定了颜色就不可喜了。我听了赞叹:“啊,你是说的颜色之始,你这真是说得好。”光泽亦然,不光亮的并不是没有光,是尚在光之始,而光亮则是光的已经成寸了。 可知天地之始并不限于素粒子的将成未成物质时,而是在于日常事物亦都可以有着的,有这个才有使天下人闻风兴起的兴。没有这个即不是天才。 西洋的东西原来都是没有兴的。 我前曾房间挂一幅复印的等身大的“弹曼陀铃的吉卜赛女子”油画像,是美国美术馆的名画复制,此刻记不得作者的姓名了,画里女人的相貌与衣服颜色都是中亚细亚人的,我喜欢这幅画,但是看来看去总有不满,也说不出其所以然,现在才知西洋的画是缺少一个兴字。西洋历史上的人物事件有情的激动,但是没有兴,因为兴是天的。西洋的画与文学是以新派的感觉代替兴,不知感觉是“有”,兴则是“无”,是未有名目的,如何代替得! 小仓游龟一生是有志气的人,自年轻时她从安田?彦先生学画,另从一禅师问道。一日参禅师,言及自己学画,有所欲问,尚未问得,禅师即说:“抛了画具,休了画业吧!”她当下应曰:“唯。”辞出后茫然不回家,宿旅馆一夜不能入睡,天才曙,又至禅师处,却见禅师已在山门口篱边等,曰:“知你要再来的。”原来禅师只是叫她对画也要能解脱,并非真的命令她不作画。这次院展,坚山南风的“追忆”与奥村土牛的“吉野”皆是有思与境,惟小仓游龟的“雪”画的舞妓能“无”,所以能像孔子说诗经的“可以兴”。南风与土牛的这两幅书有作者的年龄,两人皆近九十了,而南风的“追忆”却像五十几岁的人画的,土牛的则画人生如梦幻的极乐净土,但皆还是有年龄,惟有小仓的“雪”无年龄。其实她亦已八十了,而且需患神经痛。 小仓游龟先生我偕小山到鎌仓去看她,初初一照眼是老妪,而坐谈之间只觉她越来越年青,她与小山的说话与表情,就像是两位中学女同学在玩耍。小山问先生作画有时可也失败?她笑说:“常常失败的啊!”真是无可奈何的好玩的样子。小山问先生的作画法,她就请她如何心眼观物,如何起稿,如何画成。 游龟先生的无,原来是活泼笑语人的无,艰难创业人的无。她的画都是今天的,动的,她画梅花是今年的梅花,她画观音是行走时的观音。她有一幅画是画一个幼小女孩双手擎着阳伞走,双手向前远远的擎着,擎得高高的,小孩的认真,像擎着的是一个世界;一只狗踩着走,翘起的尾巴环环的,有些滑稽。线条是柔劲的细笔致,笔致与颜色皆严谨而宽阔,单纯而丰富,明艳爽快而寂涩,只觉得净。不用粗线条,不使气而行于息,笔致、颜色、画意与画境都是一个兴,不是另有意思与境界。 小仓游龟的日本画受有西洋画的影响,而自然到使人不去想到西洋的,日本的,她的日本画只是画,此外世界上别无画,亦别无物。而作者其实是极有主意,经过分别取舍的。像这样受西洋的影响,受得好的,文章上是张爱玲的作品。而最大的则是 孙先生的革命思想。 孙先生是对于中国文明与西洋的东西有极显明的自觉的。其实中国自开港通商后,如上海的商店与人家,皆受西洋化而受得自然,并不就此忘失祖宗本来的。只有文化人在那里主张全盘西化,带头破坏中国的统一的生活样式。 秦朝法令严明,也是使人廉立,与西洋的法治不同。其实商朝也有这种严明,殷铜器与秦李斯的字就都是好的。小仓游龟的画受西洋画的影响,人物的尺寸比例准确,也是使人看了有严明的快感。此理亦可通于中国的新文学的造形,乃至新政治的造形。但严明必要是诗的。 西洋有些可学的是希腊精神的理知,而今时文化人学西洋,却是学其无明的恶浊情绪,与个人主义的零落破碎。 今人学西洋,以为道德只是契约,理知只是组织的与统计的,力学的操纵与电子回路的控制,他们的文学的理论,政治经济的理论,与凡百观念都是依此。当初开启文明,是悟得了无与有的妙用,而今人完全物化了,这就是文明枯死,历史将折断了。西洋历史原不是世界历史的主干,那一枝折断了,我们不可把中国的一枝还来摧残。 中国与日本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可以被更新,而不可以被代替,且连更新也不可以夸张,看了小仓游龟的日本画就可以明白许多事情。今年(一九七七)逝世的天才新派画家中村正义与年前逝世的天才版画家栋方志功,我与之都相识,我都谦虚小心地把他们所做的来研究思考过。中村的画,我觉得对之要有礼貌,难下轻率批评,但我看了又看总是不喜爱。 新派的画我每觉不可小视,因其打破形体的线与颜色,直探书的本原,并且直探人对物的观念与本原。虽则如此,但是他们没有一个无字,也没有一个悟字,到底也不如小仓游龟的能把物的形与形背后的象一致的写生之。新派的画家打破了物的形,亦不得形背后的象。 中村的天才是在其能认真的游戏,有他的人聪明照人,柔和而反逆,刚强正直不屈。他的作品有艺术的崇高与迫切,叫人的心都痛了,然而不能叫人兴起。新派的感觉不是兴。我把追悼小册里他画的几个人儿给小外孙看,问他哪一个画得好,他指一张大眼獠牙的说“这个好”。因为是黑白二色印的,我倒也果然看出那好处来,有一种无邪气的大气,不是西洋人所能有。他所以也不入阪本繁二郎、梅原龙三郎之流。但油画的手法到底有限制,中村正义的画的新手法可以于日本画有所补益,但是不可以拿来夸张。譬如围碁,吴清源与木谷实发明新布石,惊动一时,其实也只于旧布石稍有所增益而已,因为中国与日本文明的样式无论是画是碁,皆非浅水浅器。 新派画不论怎样新,亦不如小仓游龟的画有一个兴字,小仓的手法才真是新。小仓的画明艳爽阔,是动的,而寂而涩,寂与涩是动与明艳爽阔的将成未成,有着个天地之始。而小仓的手法是用日本画的传统手法。 譬如张爱玲的小说,那样的新得刺激,却用的主要是明清小说以来的笔法,因为笔法的新不在时间性,而是在那笔法自身。明清小说的笔法是中国语体文学的统一样式,经过五四以来的提倡,要算张爱玲加入的新手法最多,亦不到得影响向来的统一样式,历史上真的革命与更新就只是如此的,这才是做得自然,若过此而来夸张行事,就成了猖獗了。今天我们即使是单为对付中共的破坏,也要在理论上教人知道尊重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自衣服器皿至道德行仪。 我们对于新出的东西要有好奇心去看,去研究,但是要删除夸张,这样才可真实知道什么是发明与创造,才可知道什么是革命。譬如栋方志功的版画,固然是好,但要说他打破了传统的样式,实际他还是生在日本民艺的传统的。志功的版画有庶民的喜气,但是缺少贵气。日本的贵气是王朝时代公卿的,平家比源氏贵气,有王朝的美。又如芭蕉的俳句,也不及西行法师的歌有贵气。 中国人与日本人说的贵气,西洋从来没有过。西洋有类似贵气的字眼,但那是高傲。中国则虽变了民国世界,亦民间可有王气与贵气。如小仓游龟的画与张爱玲的文章,并且远比志功的版画更有庶民的跌宕自喜。所以我们不要一见闻了世间的夸张事就来自己失志,把中国传统的统一的生活样式作贱。 二 日本明治年间冈仓天心是个先知先觉者,他广有世界的知识,欧美文化界多与之友善,而他有英文的著书以现代的新语发扬日本文化之美。彼时英日同盟,而他游印度时演说鼓励印度独立,为英国总督府驱逐出境。日本因他始有美术学校,他是创办者亦是校长,时年二十九岁。他办美术学校的宗旨是对抗当时西洋画的潮流,复兴日本美术,创造现代的日本画,而遭崇洋派的攻击,被逐出他所亲手创办的美术学校,仅有五六个学生跟他到茨城县乡下五浦住邸,在一广间并坐榻榻米上作画。那五六个学生就是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春草等,后来都成了日本画界的巨星,当时却是衣食不充,画被谤毁卖不出去。横山大观的有名的作品“屈原”即是彼时所画,为表示对师冈仓先生的敬仰,又画“豫让”为志弟子的悲愤,又画庄子里的“庖丁”,为志师生的真学力。而他们学洋画的手法而依于日本画的传统,对崇洋者反逆,他们是如此地建立了现代的日本画,一时有高名的大家如小林古径、安田?彦、前田青村等皆同气来集,每年的院展成了日本最大的画展。自彼时以来八十年后的今天,长老的出品尚有坚山南风、奥村土牛、小仓游龟。但再下一辈的十余个人虽亦皆成大家,典型未失,兴则不足,稍稍见得小了。又再下一辈的新人出品,则是日本败战后的年轻人,其作品就只见凌乱,都是把洋画与日本画来凑杂,有太多个人主义的造作,使观者亦陪他吃力,有感官上奇特的感觉与艺术上的意义,而没有东西可以使人思,都是朝生夕灭的东西,像今台湾与日本的文坛。此事真是关系国家的气运,今日若再像昔年冈仓天心师徒的豪杰,则历史可以再兴。 冈仓天心彼时上有明治天皇,下有西乡隆盛等志士做起政治上的维新大业,他只要做日本的美术与生活的情意方面的复兴运动即可,而我们现在是要来做 孙文先生交下来的革命,来全面地复兴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有如火焰来炸新黄金的项环。 我们今是先要来建立理论。 宋室南渡后有汴梁梦华录,追记汴梁街市店铺人家节日行事,明亡后亦有张岱的陶庵梦忆,记昔年生活样式,皆惟是付之一叹。日本有长谷川如是闲,是世界的知识人,非常有名,有点像萧伯纳,专对时流持反调,晚年画室挂自笔匾额“断乎不行”,人家请他吃饭,请参加开会,请演说,请写稿,一概断然不做。他其实是近于中国的黄老,日本败战后生活都美国化了,他著书“日本的样样”,讲传统的日本人家的礼仪与器具不可灭亡。但亦写的情致有余,而理论不备。冈仓天心于明治年间向欧美人宣扬日本人的生活形式情意之美,今日来读亦还是新鲜的,而且他实际建立了日本的现代美术,但是他亦理论不足,所以今天院展的年轻一代画家们会是这样的茫然无主。 我们于此来提出理论。 汤川秀树讲巴比伦与埃及的数学到了希腊才学问化了。他说学问化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抽象的体系化的理论。二、它是普遍性的。三、它是同被证明的。体系化是一个完全,普遍性即是统一的,可证明亦即是可以之修行的。 我们今把这学问化从数学扩大到中国文明的生活样式全面,即: 一、是统一的。譬如日本和服样式的统一、和式住宅建筑样式的统一。衣裳规定的一个样式可以与什么人都相合,不费心机,乃至与别的什么器物亦可相合,如和式的住宅及器皿,和服皆与之能调和。乃至与行动的礼仪亦相调和。一件东西,它若对应得大自然之理,就也对应得物物,对应得人人,如数学即然,而中国文明的生活样式的全面皆对应得大自然。冈野法世的陶作在八王子市大丸百货公司开展览会,近地有个插花的先生是个明媚的女人,来会场看了作品,就来自愿为之插花,插了花,大小十几只瓶与壶顿时见得更好了,连其他在一淘的盘盘盏盏也都高兴了。昨晚中秋,在小山处见她把冈野送她的一只大瓶插上芦花与海棠,那大瓶也顿时见得更好了。好的东西就是像这样的有亲和力,物与物相与成善成庆,是易经说的“亨者嘉之会也”,所以可统一。此生活样式的统一是天下世界大一统的基础,所谓王道之始。 二、是完全的。譬如一把扇子亦可有一统山河的风景,中国的东西原来一物是一个完全,故一碗一盘皆可以是个无穷的意思的存在。因为中国文明的每一物的样式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必定是个完全。单是搭凑成的制品则没有生命,只能是部份品,许多部份品地合不成一个生命,搭凑方法的体系化了并不即是完全,所以体系也必要是生出来的。近来的生物学,切取人的一小片皮肤把来培养起来,可以生长成一个人身,和原来的那人完全一样,这就是每个细胞都有发育为身体发肤、骨髓神经脑与脏腑的潜能在着,所以一个细胞也是一个完全,一个统一。冈野的陶作,如他给我的一只茶杯,单是摆在那里,那存在就是个意思无限,那就是生命的含蓄,因为完全,所以无穷。中国的与日本的凡百制器原来都是如此的。 三、是见证的。科学是实验的,数学是自证的,而中国文明的制器与行仪则是证他的。可实验的只是现象,如素粒子领域的非对称定理,可从大加速器得到实验,但是不知其何以会有这样的现象存在的理由,所以实验不足以到达真理。数学可以无视实验,它只要以数学的方法来自证就行。但是不能以数学方法自证几何学的点与线与圆与数学上的公准的所以然之故,所以自证也未足以到达真理,所以科学与数学皆未足以证他。能完全证他的乃是神。并非人可以做神的见证,乃是神做了人与万物的见证。中国文明的物都是神器,所以不待他证与自证,而是证他的。神在于无生有之机,而中国的制器与行仪即是皆在于无生有之机。是证他的东西才能创造。譬如好的文章,非被时代所证明,亦非被理论所证明,而是它证明时代,证明理论。亦即好的文章非被时代所创造,而是它创造时代。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与天地并,故人亦能赋物以生命。譬如制成一件中国衣裳或日本的和服,它就有着生的。于是人来穿它,同样的衣而因穿的人不同而使人感觉衣的品格分出不同,这就是衣的命了。所以冈野作陶,不脱实用,好的陶器可以愈用愈好,这就是陶器的命了,命是发展的,因遭遇而各异。 再就是抽象的理论化的话了。西洋说抽象,而不知无,不知无与有的妙用,他们的东西有凑搭构造的体系,而无生命的统一,可得实验与证明,而非创造性的。所以他们没有礼教,我们才有礼教。 学问化真是大事,关系人类的未来。 古代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文明没有学问化,对于好东西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之故,所以后来被奴隶社会及蛮族入侵所破坏了,就不能再建。后来罗马帝国亦被奴隶社会及蛮族入侵所破坏,但是隔代起了文艺复兴运动,欧洲的文明还是可以再建,这就是靠有希腊的学问化。 但那学问化的三条件其实粗浅,今西洋的作法对人类与对地球万物犯了大错大祸,也还是因为这个。“抽象的理论体系化”是形式主义的,非改说无与有之妙用不可。“普遍性的”非改说生之统一性不可。“可被证明的”非改说可证他的,可与人为善的不可。西洋学问的三条件皆是不知无,所以他们不能对应现实世界的事物变化之理,不能对应无理数,亦不能对应素粒子领域的许多现象。后者即是中国文明学问化的三条件。 美索波达米亚的与埃及的文明因没有把来学问化而消灭,印度文明是想要学问化,但知“无”而不知“有”,所以断绝。西洋靠希腊的学问化发展至今,则是知“有”而不知“无”,今也在大破灭中。二千五百年前中国与希腊及印度同时起了学问化的运动,到了今天的西洋世界,惟有中国的礼教可以取而代之。 [book_title]天下文明的基地是家庭 ◎胡兰成 一 中国的礼教包括自人家至朝廷的制度,及制器与行仪等生活仪式的全面。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近世以来惟 孙先生是这样的大智慧大学问人,如损益周礼以为新中国的规制。我们要在世界文明史上再做一次学问化的运动,为将来二千年开风景。 这里先从家庭的礼教来说起。 文明史上,家庭是妇女创造的。原来的中国人家与日本人家,建筑的式样,家具的式样,及衣裳饮馔器皿的式样,皆与人的礼仪、与宾主的情意,有统一的调和。仙枫家里我去过一次,她就要我吃午饭,她的弟弟作陪。仙枫自己搬菜搬茶来去,她走动的姿势前后看着都好。日本女人在家里比在外面更美,这就是礼仪之美了。 战前日本人家妇女的笑颜,是中国隋唐女子的笑颜。现在五十岁的人如柴山康子就总是笑笑的,像个小女孩的喜孜孜。冈洁说数学上的大发见必伴着强烈的喜悦,只觉世界一片光明。中国民族于太古时渡洪水,而豁然悟得了一个无字的那喜悦,在英雄为跌宕自喜,在女子就是这喜孜孜,她们看人世,像朱天心“击壤歌”书里的都是好的,所以真心谦虚,喜孜孜得这样自然。一次当着野村师我说柴山的笑比达文西画那贵妇人的微笑更好,师以为然。 柴山是能乐舞者,生得美,其实一般日本人家的妇女在宾客前皆是这样喜气的。虽只是平常的日子与平常的来客,亦是今日何日兮家有嘉宾,对人世珍重感激。乃至别无外人,日本妇女在公婆前、丈夫前、儿女前亦是如此。 六十岁妇人梅田氏,她陪我去神社必脸上拓点粉,我问她,她说因为是去到神前。而她却因不习惯,拓得像过年节时的小女孩。我乃想起小时陪母亲到村口大庙去,见母亲也必拓点粉,是为了对公婆丈夫的敬意,与今时妇女的化妆是为漂亮不同。我小时见村中人家的媳妇们也是如此。日本神社的巫女多是十六七岁的女子,在拜殿上两人一对或四人一对执铃扇而舞,她们薄施脂粉的脸上那虔诚的美,那澄清无邪的目光,参拜者与她们都同在神前了。日本人家的年轻妇女的粉香,你亦觉与她是同在神前。人世这样的珍重,使你想要与她结个盟誓。 战后的日本被美国方式破坏了家庭,使万民都失了贵气,连家具器皿之类亦都失了品格了。人家的料理亦粗恶化了。本来中国的烹调是与黄老有关系,日本料理又特有一种供神的清芬的。如今家庭虽然还是有,但是家庭的气氛破坏了,使年经女子穿和服亦体格与之不合,日本妇女像在神前小趋的那行动美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喜孜孜的笑颜。化妆也学西洋妇女的是个人主义的夸耀了。无论男人女人,什么都变为零落杂乱,藐小得不乐。 二 以前我曾问过尾崎士郎:“你文章里为何不写家庭?”他没有回答。 中国文学如红楼梦写贾府人家就是一个人世的风景。但已是宋儒以后的拘滞的家庭了,以前如汉乐府里的富贵人家与健妇把门户,皆爽荡高朗得多。自被宋儒的理学拘滞了,才有贾政的迂,家门的角角落落多有藏垢纳污,但宝玉与大观园姊妹们及丫鬟们的美,与凤姐的笑话,皆是生在中国人家才有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有写地主安特雷公爵的家庭,及娜泰霞的一家人,那情调是父权的,与地母的,与天主教的,不如中国的人家是包含父子兄弟夫妇连同君臣朋友之义都在内,有着个最基本的平人的宾主之礼,故可以是一个人世的风景。 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对媳妇邢夫人说话,虽是斥责,亦还是顾到对方的面子。贾政那样迂,对儿女亲而不热,都有一种宾主之礼。贾府的主子连对老管家们亦体之如宾。否则也不能有那样活泼的凤姐了。凤姐的彩衣娱亲,说话讨老太太喜欢,那是与中国人家对宾客说话的同一风光。朱天文“我梦海棠”里说父母子女做的不像是父母子女,即与人家恋爱也不是一回事,便是这自然。 仙枝写“梦中娘”,婴儿梦中笑,是“姐母”在梦里与他玩耍,大人也梦里有个年轻的姐姐引着我们玩耍。她是青春永驻的,我们也永远是赤子之身,这就是把地母也变成平人。 不必富贵人家,便小家小户亦好。像金台平阳传里金台到他姊姊家,与水浒传里鲁达到金老儿父女家,那都是街坊小户人家,也使人觉得有人世的深稳安定。又即如今时台湾的人家,亦尚可有朱天文仙枝等写在文章里的那活泼。 精忠岳传里岳飞出生三朝,黄河发生洪水,母子坐一缸中漂流被救,在王员外家暂时安顿,村庄人家的厚道,使浩劫亦不致人世无常之感了。佛寺在中国特别成了赶考士子及人家妇女的随喜之地,出家人是人家的边外风景,如到了万里长城外的边塞上,更觉汉家日月下,世上人家的可喜爱了。基督教会对于中国人家则不能有此意。 有一种草木的小红花,高三、四尺,丛开在人家门首与路边,日本也有,好像是叫做女儿花,台湾尤多,仙枝却说是煮饭花,一听仿佛俗气,但是小孩在大路上嬉戏,看见此花开就是人家都在煮饭的时候了,这样健康丰富的好花名。衣食也真是艰难大事,惟有人家才把裁衣煮饭皆成为美──中国的人家。 三 中国的家庭不可与西洋的家庭一概而论。中国的家庭是成于井田制,而西洋没有过井田制。井田制八口之家,百亩之田,男耕女织,是一个完全的生活单位,包括产业、政治、与祭祀等全面。 中国家庭是产业的一个完全的单位,只看井田制废后,亦妇女蚕织开了西域的商路可知。现代产业虽破坏家庭,但产业还是可以把来改革,重新又与家庭结合的。这是今日第一个逆转的新发想。 周礼王制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八家为井,聚井为州闾遂同,王民与王官一体(王宫出自民间之士),王民不单是被治,亦是自治,所以家家都有政治的自觉。家宅之制,即是与朝廷建筑相似,大门进去有前庭、有阶陛、有堂前、有左右厢房,后进是后庭、内室、后花园,与朝廷的仪门、庭陛、殿、两厢,后进则是后庭后宫,御花园相比,可说是具体而微,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住宅都没有像这样的秩序规模的。这就是中国的民间亦有王气。 堂前是为宾主之礼,亦为议事厅,又祭、丧礼、婚礼、冠礼亦皆在堂前行之,祭社于寇,祭神与祖先于堂前,祭天地于檐下阶前,所以中国的人家是在神前,是在天地日月里。从这样家庭出来的子弟都有汉民族的大志气。 今人以社会史上的公式来讲家庭制度,岂知中国的是家庭,有朝廷的一个廷字。周礼王制,政是王官与王民一体:政是风,是教化,世上人家便是在王风王化中。中国的家庭是一个完全,生命是完全,张爱玲写自来水管的水流着,一寸寸都是活的,中国的家庭便是把万事都来活泼了。宋儒把礼教呆板化,但是除了秀才迂腐之家,一般民间到我出生,如村中的人家亦还是像二千年前的那活泼明亮。 中国的家庭如一个原子,大体是八口,而现在日本人却在讲核家庭,限于夫妻与小孩。核不是一个完全。八口之家则包括有祖孙及兄弟。中国的家庭是教人一个无字,有清严的家范,而行于谦和。中国人是在家庭里教养成的五族共和的德性。如日本人家的妇女的姿势与言语也是得了一个“无”字的美。而今时文化人是不知一个无字,所以他们对旧式家庭同居者间的想像简直是难挨难忍。旧式家庭是教人修到我身如花,那美都是无之姿,能型于家庭,即天下亦可无为而治了。 四 家庭复兴,即中国的丧礼、婚礼、冠礼、祭礼可以复兴。今日本的书物上称冠婚丧祭,其实最始是丧礼。而家庭是礼的基地。 诗经里讲祭祀用的溪涧苹蘩之菜,皆是女人做的事。我小时,村中人家的皆是妇女做好祭馔,所谓妇主中馈,而由男人主祭,无论红白喜事,内里都是女人在忙。此点我们平常不注意,但把来与外国的一对照,就如意义重大极了。 印度教、佛教及基督教、回教,皆女人不洁,于祭仪尽少许其参与,祭馔皆由男人来动手。日本神社由巫女传递祭馔与神官供于神前,此是古制,如巴比伦埃及皆然,而惟中国更承传到了家庭。由此见出佛教犹太教回教的祭礼是多么贫弱。 文明在西洋是经过中断,他们的家庭发展得不好,有家属而无家庭的一个庭字,女人讲有权无权,没有乾坤定位的一个位字,女人在神前没有位,所以他们的祭这样贫弱。他们的女人因为在神前没有位,就去信巫魔邪魔。礼不能是巫魔邪魔的,礼必是神前的。 中国的丧礼婚礼冠礼亦皆是行于神前,所以基本都是祭礼。外国是根本于祭礼贫弱,其他生活上一概都谈不到什么礼了。此事也关系制器与日常全般的行事,西洋人的生活样式皆只是社会的作法,而无人世之礼,这就是没有文明,所以到得今日物质社会的暴乱与无气力。 [book_title]凡礼皆因于祭 ◎胡兰成 ※丧礼 旧石器人已知祭,但至新石器文明悟得了大自然以来,始有丧礼。 人受生于天,养命于地,生为魂而命为魄。周礼,人死则登屋以招魂于天,降阶招魄于地,冀其复返也,不返则哭之。哭之尽哀而不毁性。魂魄异途,故中国无天堂地狱之说,因升天堂或落地狱,皆不能魂魄俱往也。 故周礼的丧礼不带宗教性,东汉以后始延和尚道士做法事,是受外来的影响,本来不做亦可的。 人死,是在社会上消灭,但在人世上可以长存。不像外国的把逝者送到了天堂或地狱就了事,而是依然存在于人世的情义里。 祭祖先与扫墓惟中国与日本有,中国清明扫墓,同时告以已将插秧也,秋尝祭则于家,告以收获也。日本秋分亦扫墓,是受佛教鬼节说的影响。而外国人不祭祖扫墓,那一半也是因为他们没有节气感。中国的祭扫应于节气,就有现世的热闹。 中国人于死,豁达而激情。 中国人对出家的佛寺特有一种好意,因为出家是世上人家的边外风景。对于劫毁,对于死,亦是从大自然来看,不落无常与罪罚之说。这点庄子讲得最好。中国从来诗人皆采用庄子对大自然的达观,而加以对人生的激情。卢照邻诗“长安大道行”收句、“千秋万岁北邙尘”,北邙是坟山,变为北邙尘了还有什么千秋万岁?然而这样联在一起来说真是好。李白诗卷首的“古风”里有一首写秦始皇雄才大志,尽灭诸侯,一统天下,更遣方士入海求蓬莱仙山不死之药,结末“但见泉壤下,金棺葬寒灰”,看似讥讽,其实是同情,因为李白自己也是求仙的,借秦始皇为题讲对于死的激情,那是生之激情。中国人这对于死的达观而激情,一种大的无可奈何,十分的现实而有万古的惘然,最是诗情的,而皆造形在丧礼里,比佛教与基督教的讲生死观与做法事好。 若没有死,亦即没有生,因为生是机,在生与死的边际上。也不能没有劫这个字,若没有劫毁,亦即不能有成,因为成是生成,也是机,在于成与毁之际。 日本水墨画的大家川崎小虎九十二岁,于去年(一九七六)去世,前年小山陪我去看他的画展,有一幅是画一枝枫叶低垂溪上,风刮刮那红叶儿就触着水面,被激流一掠一掠,真是生命的新鲜,使我想起牡丹亭的、“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世界的命运,万物的生机,就是像这样的在于生与死、成与毁的边际上。如此才知老子的祸福相倚云云是有怎样的惊险感,使人精神立起。而印度的与西洋的生死观成毁观则都没有一个诗经的兴字。 战后世界的产国主义,社会物质化到了彻底了,物质的社会里人死就是消灭,再也安不上什么情绪或想念,大家对于死所以都变得漠然。狗见一只狗死了,它立着稍稍看了一回,脸上没有思想感触,连诧异亦无,就悄悄的走开了。现代人对于死就像这样,也没有了对于劫毁的感觉,因为有社会保险,但这样是历史的生机完蛋了。 中国传下来周礼的丧礼与诗人对于死与劫毁的豁达而激情,今日我们先要知此意,然后丧礼可正,有必要传承的,有不妨修改的。 ※婚礼 婚礼第一不是契约。 契约行于社会关系,但人世的则是结缘。契约有条件,人世里人与人的相与则无条件。自然界万物的秩序的相互间亦是无条件的。譬如我身肢体的配合并不因于契约,凡是生成的配合皆不可能因于契约。人世的夫妇是绝对的。中国向来是连商人亦可不出收据而守信不渝,为西洋人所惊异。我小时见村中人婚姻,男女家送庚帖,大红的,有颂而不宣誓,亦不画押盖印。这才是礼,而现在的则是手续。 旧式婚礼先是新郎新妇交拜天地,然后交拜家神(我村人叫家堂菩萨),再拜祖先,于是拜父母,谒宗祠。新郎新妇第一是天地人的自觉,不像现在的新郎新妇只是社会人。 夫妇和同,夫妇有别,旧式婚礼一一基于此意。依达尔文的进化论,社会的统一体的成立是靠同,而其进化则靠有变异能力。天下之同始于夫妇一体,而异莫大于男女有别。 大自然最大的异,是阳子与阴电子之异,最基本之同,是只有个阳子的核,与只有一个阴电子的就轨相结合而为一个原子。男女及万物之理皆基于大自然的阴阳,惟为中国文明所发见,一夫一妇可以成一家,这家便如那最单纯的原子。但一般家庭男人除丈夫外尚有父与兄弟子侄,女人除妻外尚有母、姑嫂、姊妹、女儿与侄女儿等,这亦如一般原子核的不止一个阳子,且尚有中子等,轨道上亦不止一个阴电子,而有好几个阴电子。自然界万物的最基本而完全的单位是原子,人世万事的最基本而完全的单位是家庭,中国文明的婚礼即是基于对阴阳的自觉。阳子与阴电子的结合不因于什么理由,它只是这样的,夫妇的结合亦不是因为契约,它只是如此的,所以是绝对的。 所以礼莫大于郊天祀地,莫始于男女婚媾,莫切于丧祭与春秋蒸尝,展开而为岁时节气的行仪。而苟为不知阴阳,不知男女之别之美者,则不足与知婚礼。西洋人不知阴阳,所以他们造不出筷子,所以他们的历史每因不能变化而断绝。所以他们发见了素粒子也不知其所以然故。所以他们的结婚仪式是社会关系的契约手续,男女讲权利义务。但自然界的秩序并不因于什么权利义务,中国文明的人世亦然,婚礼是人世之礼。 旧时婚礼,是汉民族文明的自觉,新娘的嫁妆先是祭器,全堂家具,与可以穿得一生的衣裳,婴儿襁褓的绷带,压在衣箱底层的是丧服,自今开始是自觉地做人了,不是今所谓过社会生活,而是过人世的岁月。 今时个人主义的想法,结婚是二人的私事,不要他人参与,连神也不要来管,但事实是公寓住宅夫妇的小家庭过得最无趣。年青人在恋爱时会有这样的念头,跑到无人相识的天涯海角,二人在一起生活,现在的公寓住宅夫妇也可说是这理想的实现,结果却是两人朝夕相看看得乏味了,男人下班不想回家,就在外面打拍金珂(日本流行赌小彩头的打弹子,是原来叫做“吃角子老虎”的机械的改良)挨延时间。又每有夫妇吃醋,或是妻不许夫交游,或是夫不许妻交游,只要二人相守在一起,结果引起反抗,反抗多不是因为另有所爱,而是因为不能忍受二人的孤闭生活。 如此才知中国旧式家族生活实有至理,结婚乃是在神前的二人,并且是在家人中的二人。很少说某人之妻,而说是某家的媳妇儿,上有公婆,平辈有叔伯姑嫂与诸姑,小辈有子侄,通常八口至十口之家就有这么多辈份,彼此之间难免有委屈之事,然而这是做人的修行道场,那些委屈辛酸可以是写在聊斋里,可以演在平剧里。因为有着个礼教,父母公婆要慈,子媳要孝,兄弟妯娌诸姑要友于,有恶姑悍媳,妯娌不和,那是做人不到家,所以可是文学的,并非公婆有权可以虐待,正如媳妇并非有权可悍,若是有权力可以虐待与悍,像奴隶就不可能是文学的了。 日本将棋名人升田幸三讲他十二岁时从师,师父很少教,由师兄与之对局,下了恶着,师兄即无情痛骂,曰:“你这还有希望学棋,不如即刻卷铺盖回乡下种田,为你着想!”他当时忍泪吞声,现在想起来,被凌辱也是吾道修养之一种。 中国的家庭,婆媳姑嫂妯娌也有和乐的,也有受委屈的,尤以媳妇受凌虐为多,然而如日本旧家庭的女子仍能是笑笑的,有品气,一般的都美,因为家庭是修行的道场,凌虐者亦并不敢反一个礼教的礼字。礼云姑慈妇孝。而不免有恶姑悍妇,如古诗焦仲卿母,如聊斋马介甫妻,皆只是做人不到家罢了,但谁都是修行不到家的,这里就对凌虐者也有一份谅解了,这里就产生许多美德,故可以是文学的。 中国器物的造形在世界上最丰富,例如殷周铜器,中国人的道德内容也是世界上最丰富的,如见于易经,六十四卦象就有六十四德性。而道德的修行场是家庭。六十四卦象的德性皆是知性的,中国的家庭生活即是教人要忍,教人要反省,教人要原谅人,凡此道德即都是知性的。中国的女人的美,那明朗的、喜气的、有胆量的女性美,辛亥革命志士的人格,都是在这样的家庭里辛勤修养出来的。今时文化人加以封建家庭的恶称,那是不知历史、不知道德、不知文学。中国礼教的家庭倘使没有宋儒的呆做,还可以更好。 中国家教的原则是人家分个内外,前院门庭清肃,后院妇子熙熙,清肃是天德,熙熙是人私。日本惟皇宫有大内,与幕府时代的将军邸有内里,民间的住宅建筑样式则没有内外之分。中国人的内外之分是从阴阳之理体会得。 中国人家以前院为公,通于朝廷的廷与殿,后院则是晏私之地。若在西洋人,住宅就整个是私的,无从有公的观念,因为他们的公私观念只是所有权的观念,中国的公私则与所有权少有关系,如以天为公,以人为私,以性为公,以命为私。井田制八家各百亩为私田,另百亩为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以纳于朝廷,诗经所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井田制无土地私有,故公私观念非依于所有权。不依于所有权的公私观念,世界上惟中国人才有。 中国的人家所以是风景,古诗里写人家前庭与华堂,词里则多是写的后院内室。前庭与堂前的是男人的日月,后院内室的则是妇人女子的光阴。中国特有帘之美,即是因于内外,如云“重帘悄悄闻人语”,又且焚香,如云“炉香静逐游絮转”,香是人家亦与神近。 ※冠礼 古人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拜,都行一种仪式,是成人了。成人是身体上已长成了,精神上也已晓得做人的道理了,而且是有能力可以成家立业了。 就这三个条件来看,今人实在是退化堕落。第一讲身体,今之青年较前辈体格长大,但是像新品种萝卜,肥大而不结实,男女皆早熟,早熟是退化到了动物的证据。而且性泛滥更促进其身体的动物化。现在青年男女身体的姿态都变成中性化,这依进化史来说完全是退化。现在青年男女的身体是完全物化了。 古人教青年对于身体是一种修行。孔子说思无邪,孟子说志帅气,气帅体,如五四运动时代的青年男女就清扬、贵气、不作兴下流。以前是家庭对子女关于身体上的教育都这样教,从小孩就不许说一句关于身体上的粗话,所以能没有戕贼,发育圆满。冠礼,是男子初次主祭,?礼,是女子初次主祭,来到神前与祖宗前的是活泼谨慎之身,像出水新荷,菡萏要开时的志气。 第二讲晓得做人的道理与成学。以前的人,便如现在台湾老一辈的人,不论男女,亦不论识字不识字,都知道有个天理人情,人世要讲三纲五常,有个礼义廉耻,他们不从书上读来,也从戏上看来,也从小就从长辈的教训中听来,所以以前的人男子到了二十,女子到了十五,宇宙观与人生观都已有了安定。 中国文明的道德就是这样单纯而广大,自君子至匹夫匹妇都普遍可以懂得,成为统一的生活样式。而现在是物欲的世界,纲常解纽,道德成了碎片落到地上被人践踏,所以虽然到了成人的年龄,精神上仍停留在十一二岁,一直不成长。 知识技能上的事亦是如此。 中国人的知识技能原来是生自一个广大的智慧,遍在于一切,先是有个感,感而知之。现在的教育,却只是教的末梢的知识,对物无感,对人无感。以前的人无论是学的哪一行,三年出师,是一个全人了,而现在则学成博士,于一般常识仍是停留在童騃,如何得成人。他们于道德只知一个强情,于知识只有一个专门。他们只能在这社会构造中生存,几时遇到了集团的危机或这社会构造崩坏了,他们就一齐死灭,因为他们没有一点创造性。 第三讲风貌。以前中国男子到了二十岁,女子到了十五岁,就都有大人的风格,现在的青年人就没有。现代的青年人是魂魄未全,难以信托。这是教育的问题,中国原来的教育方法是出自汉民族的智慧,即孔子说的仁知二字,仁是感、是格物,知则是致知,感而知之,故无论学哪一行,皆是师少教,要你于无教处亦自己会得看风头颜色,感而知之。而且学无论哪一行,都是一个完全,如木匠?匠的学徒要扫地捧茶敬师敬来客,虽一艺亦是成于世事的全面,所以学会了制器,制的一几一瓶皆有人世之思。因为中国文明是一统的,一器亦有人世之思,所以木匠?匠二十岁出师,便有质朴而深广的人格。女子亦即使是小户人家的,及?之年她身上便有了人世深稳的风姿。这样就不讲个人的志气,亦庶民皆生在民族的志气里,所以历史上风吹吹会有民间起兵。 冠礼与及?之礼,便是为这样的人生出发的第一步。此事今使我们先要来改革现行的教育制度与教学方法。现在的教育不好,如何得成人?例如小孩的塑胶玩具就是没有息的,铁制的也没有情,看电视,听机械放送歌曲,皆是没有生命的颜色与声音,但是小孩以自己的生命使它滋润,可比蜗牛以自己的黏液游行旱地上,毕竟要枯的。仙枫说现在的中学生对女老师也干燥。玩具又多是飞机汽车一类,是动的,几已没有了静的玩具,所以小孩总也不知动是由静而来,静是有思。此就是小孩时在精神上不成长。自小学至初中高中,本学期的教科书到次学期即被丢弃,精神上都是断点,,没有累积的成长。 旧时私塾的小孩开头即读三字经、千家诗、四书,到后来皆用之不尽,当时虽不懂,后来自己会懂,自小孩起即是面对着未知,世界永远新鲜如始生文明时。今以唯物质的末梢的知识,致儿童的感而知之的能力萎败了,十岁以下的小孩记忆力最强,理解力未发达,而不用以记忆民族的智慧经验,倒反教以理解末梢的知识;十岁以上的小孩记忆力的旺盛时期过了,理解力开始发达,而倒反教以死记考试答案,如此违反生理发育的自然程序,如何得成人?今之青少年崇拜运动选手、电影明星,憧憬披头,此皆随年龄而移,如何不教以憧憬千古圣贤?弹吉他亦是青春,但年纪大了趣味会改,这就都是有生老病死的,何不去学学可以终生不厌的汉民族自己的音乐?成年是集义而到得,譬如学书法,教以正法的执笔、运笔,知书法之所以为书法,积以临写碑帖之功,则四年可成。而今皆乱来,学多少年亦不成书法,今之教育皆类此,如日本人今大学毕业后进公司就职,言语礼貌都要被再教育过,如何得成年?所以复兴冠礼及?之礼是关系汉民族新一代的成人不成人。 ※朝廷之礼 电影历史片上可见古代波斯王晨起拜太阳,中国亦尧典里有寅宾出日。中国的朝廷未明即起,钦天监算准日出时刻擂鼓,皇帝皇后与日出同时着座,群臣陛呼万岁,亦是普天下对日出的欢呼。早起是修行之事,如读书的人要早起,和尚天未曙即起念经,练武功的人也是要天未曙起来练,朝廷是以政治与天下人同修行。此是上自尧典以前,下至清朝末年都如此。 政治是修行,此乃政治自祭而来,祭政一体,故云无为而治。人世以礼为“有”,以乐为“无”,朝廷的政治必是王制,必有王风。譬如银河系的中心是一虚处,自此吹出新的“物能”来。照数学与物理学的计算,银河系的“物能”早应消耗完尽了,而至今未完尽者,是靠中心虚处自无生出有来。 朝廷是人世的中心,就靠虚处王风微扇,才可以世事的气氛常新。 今时产业国家体制的政治是社会的总事务机关,只在动员运用现有的社会的能量,不能自无中生出新能,所以终归衰竭。我们继承 孙先生的建国大纲,而加以知祭院,就可以罢弃产业国家体制的政治,取而代之了。 但凡好的东西必是知性的,必是美的,不但数学与物理学是知性的,如好的文章亦是知性的,故又不但文学是美的,如数学与物理学亦美,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是如此。如中国人家成风景,即此可见旧时家庭是知性的。朝廷更是人世风景的中心,如我在日本所见最美的东西都是奈良朝与平安朝的。而现在世界上产国主义社会的政府都一点也不美,可见其不是知性的。※祭礼 中国的祭是知性的,脱宗教的。 日本电视上常可见到非洲土人的、与亚马逊土人的祭与跳舞,不脱旧石器人的图腾,狂躁的抖动,性与斗杀的摹拟,那鼓、那叫喊,到底是蛮人。欧美人贫血了,把黑人的跳舞采用到绅士淑女的交际场上,流行起黑人的歌手压倒一切,现在更是白人自己也来造出披头音乐,物量的生理的叫喊跳动,到日本来表演,满场高初中的女学生都跟着叫喊,兴奋得有不少人当场气绝。日本电视上又可看到欧美人的秘密祭魔鬼邪神,把旧石器人的图腾都唤回来了。日本青年的吃迷幻药,摩托车暴走族,全社会的性泛滥,与纽约、香港等地的嗜抢劫、嗜杀人,皆是旧石器人的图腾祭的复发。以血为祭,迷幻药原来也是黑人祭时巫师所用的。 皆是因为失了祭祀之正,所以这时代的气氛都变得阴暗,美国尼克森总统的水门事件,日本前首相田中的渎职受审判事件,举世已没有贵气,没有光明爽润,日本年来得奖的文学作品都是非常、非常阴暗的。他们中有人想要自拔,乃有所谓写实文学出现,描写现实而不加以情绪上的渲染。图画亦趋向于画照相,日本电视剧亦是如实再现社会新闻的某事件,不加渲染。此似简净,其实他们是以人心的空白代替巫魇,写实又提倡乡土,因为想要有些个性,但是他们都不知个性是在作者,不在乡土。他们那种所谓写实云云,在对照现代蛮族的以男女性泛滥与杀人祭图腾、服了迷幻药的狂乱情绪这一点上,是比较有良识,但是他们没有文明的背境,非常的贫薄无气力。 祭正则天下之心自正。 当初佛教与基督教的好,就是自觉地脱出了旧石器人图腾偶像崇拜,与对魔神的祭典。佛教的与基督教的祭典真是十分简净,使人清明。但是皆不及中国的祭礼更好。 中国的祭礼可以三个字来说明,一个“象”字,一个“兴”字,又一个是思省的“省”字。中国的祭是祭天地日月山川,祭岁时节气,祭祖先。何谓一个象字?譬如祭天地,天地是形,乾坤是形背后的象,故不是拜物教。但祭既是一种仪式的造形,即不能无形,所以说祭天。而其实是像小仓游龟说的写生是形与象为一,不能只写形,亦不能只写象,若只写象,便只有画三阳爻,祭的天是形与象为一。又则祭天,亦即是祭上帝,但不只是祭上帝。“神无方而易无体”,没有无神之易,亦没有无易之神。佛教有究竟的天而无神,(不是无神,是把神看得太小。)基督教有神而无天,(不是无天,是把天看得太小。)中国的祭,“神无方而易无体”是一句话,神与易是二亦是一,所以诗经里一面明确地说着上帝,一面又并不把上帝来怎么的人格化,虽有盘古开天地的传说,但祭是易经的,不是圣经创世纪的。中国的祭是贯彻了知性的这一点。 又,何谓兴? 譬如日本的盆踊极盛,盆原是佛教的盂兰盆鬼节,而日本人只借它做个因头来舞踊,秋天夜晚在广场上搭台张灯击鼓唱男女情歌,可谓宗教性不够严肃。中国的节气祭礼有许多也是如此。“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兴也,于底下之子于归可以不一定切题。惟其如此,故有许多祭,看像宗教的仪式,却都成为人事的风景。“荆楚岁时记”、“京华岁时记”、“苏州清嘉录”里的都是民间的好情意。这与今时美国人、日本人的图腾崇拜的狂躁正是个好对照。 省字是祭祖先。祭天地日月山川是对大自然的欢喜感激,岁时节气之祭是自然的息与人事相接,而祭祖先则是人的历史的自觉。所以祭祖先是思省。 中国人的生活样式是礼,而祭则是王风。至今如台湾本省人中较年长的一辈妇女,她们多不识字,而有着深厚优裕的情操与智慧,好过文化人的贫薄短促万倍,她们便是在祭祀中被培养出来的。 中国的祭是神与人游戏。小时候村中秋收后演剧娱神,神座前搭起甘蔗牌楼,我最爱看人雕刻一节一节的甘蔗菩萨,八仙过海,凤仪亭吕布戏貂蝉。虽已有易经解消了大自然的神话,然而古老传说的那些自然神亦还是不被抛弃,收在山海经里,写在楚辞里,绣在西汉长沙轪侯墓中的罗襦上,人们祭这些神,便也像雕刻的甘蔗菩萨,惟是有小孩眼睛里的新鲜,那感激欢喜就是祭的极致了。 神话与传说里的神,连同印度来的佛菩萨,中国人对之都能有易经式的豁然,当它只是个假设,但同时在西游记与平剧“水漫金山”里却又可被写得这样的亲切现实,若要说真,就是最最真的了。般若心经里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都不如中国这祭的风光。中国人的活泼、跌宕自喜,可说是从祭神的以真似假的好情怀培养出来的。 中国人祭祖先。神话里的神除了自然神被归入易经,历史的创造神如伏牺黄帝则被列入祭祖先之内。而西洋与印度则因宗教不重属世之事,对历史缺少自觉,他们不祭祖先。中国人祭天地神祇祖先皆应于节气,与节气之祭为一。节气是大自然的息的波,中国的人事应之,所以有调,如乐调诗调。而西洋人则于节气不感,他们只知物理的旋律。庄子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息的波调才可以逍遥游,旋律则人不由自主的被卷了去,不可以逍遥游。 三三集刊第六辑仙枝的“宰我昼寝”,写梦里有阳光与花的颜色,那是青春的近于婴孩,是乘息之波而行,故似梦似现实,似假似真。这梦字是惟中国与日本有。日本奈良法隆寺有圣德太子的梦殿,梦在佛经原是不实之意,而圣德太子的梦却是奈良时代王朝之美似梦。丰臣秀吉逝世句,自言其一生是“梦又梦”,丰臣秀吉与后来明治维新的西乡隆盛的人生都是最现实的而做梦。庄周与李白顶会忽忽似梦中,牡丹亭、红楼梦都似真似梦,便刘邦的与 孙先生的被人讥为“固多大言,少成事”,也是乘息之波而飞飏,故似梦似现实。 梦是化境,但是西洋的哲学与文学里没有这似梦之境,他们的大豪杰如凯撒亦没有,西洋人的梦只是下意识的现出,或则是吉凶的预兆,没有像中国人的梦是现实的光明迷离一片化境。拿破仑的恋爱也没有这梦境。所以他们都比不得中国史上的千古风流人物。西洋因没有这梦字,故梵谷、毕卡索要以迷幻药的感觉来代替。 中国民族的这天才的性情,完全是被中国独有的祭所培养出来的,所以连上一辈的母亲一辈不识字的妇女,亦是孟子说的“王者之民,浩浩如也。” [book_title]数尽劫新 ◎胡兰成 礼教可改不可废。 中国人向来的做人的大道理与小规矩,今日都要来再建。周礼是人世全面的统一生活样式,我们要继承 孙文先生的重新来学习周礼,以正中国,亦为世界开风景。 世界的现状是不长久的,第一是它不美。第二是它不牢靠。 史上世界文明的开始,是人类渡过洪水时感知了一个无字。万物的变化,生于无与有之际;而一切学问知识,则是因于感。今产国主义社会惟是物量的“有”,而不知“无”。惟是末梢的知识,而没有了感。今世纪六十年代后,物理学被大加速器吞没,而数学则到了集合,被电子计算机所代替了。此是数学与物理学的死亡。人的智力萎缩了,道德意志力亦跟着萎缩,日本报纸上调查,公司的从业员甚至想要升股长课长的意欲都没有。 物质社会的发展亦还是要有人的气力的,如战后英国的产业早已跟着英国人的气力萎缩而亦黯淡下去,又现在是美国的产业也日渐无气力了。现在他们都生意做不过日本人,此是因为日本人比他们尚有生命的气力。气力在于人的情操。譬如日本制汽车今比英美的汽车设计好,是因日本人今尚有对人对物的亲切,设计时肯为司机者与乘客的感觉着想,西洋人则个人主义到了极端,设计时对他人的心理漠然无感。而且日本制的所有产品,颜色也比西洋货好,因为日本人今尚保存着美术的感觉力,而西洋人今在商品的设计上是连色彩的感觉力亦急速衰退了。科学技术的事亦还是要有人的情感,美国人与苏俄人今造与人的日常生活少有关系的宇宙火箭之类可以,但如与人的肌体贴近的手表,与日常使用的电灯电视之类就不及日本人制的亲切,所以日本的精工表、照相机与电视压倒了欧美商品,连西德的也被追出了。日本人做生意,讲合理而能活泼机变,又具有其传统的对顾客的礼貌,而西洋人则显得无趣、无气力。 产国主义社会不知“无”,惟知追求物量,扩大生产破坏了人类生存所要的空间与时间,也破坏了产业活动所要的空间与时间,自由主义的世界市场今遂临终了。现代产业的物资的动力可以脱离人的意志力而自管自动去,但是到了人类变得完全无气力时,扩大生产的自动力也终于要停滞的,现在的世界不景气就是这个缘故了。 世界史上,西方走出现了奴隶社会,把文明来污染了,今又出现了产国主义社会更彻底的物量化,这才把文明的残片来最后灭亡了。中国与日本以前没有遭奴隶制的污染,今番可是被一道卷进了产国主义社会,在急剧破坏下去,但因早先的根底好,还是比西洋人后灭亡,目前还有些气力,此是日本在商场上压倒西洋国家的缘故。 今在西洋,物理学与数学已被大加速器与电子计算机吞没,然而在日本尚有汤川秀树与冈洁在主张早先的物理学与数学的创造精神。对于战后产国社会主义,西洋人如俄国人索罗金,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及西欧的思想家说过不好,但是他们今已完全丧失了抵抗感。今日是惟日本人尚保持着若干抵抗感。如汤川秀树举办的季刊“创造的世界”,与三岛由纪夫的组织“盾”,即是对产国主义社会竖的反旗。等而下之,如美国的嬉皮与日本的赤军都是反现状的,这也赤军远比嬉皮有气力,虽然都是不够见识。再等而下之,如美国与日本今皆性杂交泛滥,倦怠期的夫妇各寻性刺激,但是日本女人尚有动了真感情,而引致悲剧的,美国人则不,这也是日本人尚比美国人有生命的气力,美国人今已连秽亵感亦无,同于动物了。动物没有秽亵感。 但是日本民族的气力到底亦是要都丧失的。前晚山下氏请我到羽村鱼观庄吃溪鱼山菜料理,谈起他新近到纽西兰考察燃料的资源,所见纽西兰人子女高中毕业后即离父母独立,父母惟二人索寞而居,死后遗产皆捐赠政府。事实上已没有人家的遗产制度了。山下说:“今日本亦在走上这条路,遗产税三代即全遗产皆归了政府。”又如瑞典等社会福利国家,是男女已在普遍实行同居而不结婚,根本消灭家庭制度。现在美国与日本亦是同一趋势。家庭是文明的基地,是人类的智慧与气力所造,亦是培养人类的智慧与气力的场所,日本人虽比西洋人后灭亡,亦已差不多了。 中国民族比日本民族的根底更深。西洋原子物理学建立不起的统一场理论,日本人亦建立不起,今惟中国人尚有智慧气力,我们现在就来建立起统一场理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我们在祖国大陆的青年也尚未颓废。现在只有我们中国人能提出文明的统一生活样式的再建。我们要复兴家庭,再建祭政一体的朝廷。再建三纲五常,再建家宅、衣裳、用具的统一样式。再建中国的音乐、言语、与文章的理论。 今之文化人惟承认现状,以为昨日的东西比前日的进步,今日的又此昨日的进步,他们不知历史上有盛衰废兴。他们又以为一种意见必要得人家承认才可成立(如唐君毅就曾如此说)。他们不知有先知先觉,先知先觉者是以革命来得历史的承认。今之文化人不同意复兴礼教,因为他们不知礼教。 又或以为家庭的破坏是时势使然,因为现代经济的扩大生产把妇女也卷到了职场去。但此是扩大生产为第一义的说法。扩大生产并不是第一义。今为了防止产业公害,就在抑制扩大生产,何况为了防止家庭被破坏,当然应该产业迁就家庭,不可家庭迁就产业。 或曰:若抑制扩大生产,将何以供应年年在膨胀中的世界人口?但这是应当抑制人口。依人口学者的计算,若照现状下去,二千年后将达喜马拉雅山顶亦站满人,像电梯乘客的拥挤,终有一天人口的重量将超过地球的重量。这问题人不能解决,则将由天来解决,这是一定的,我们总之是要对于经济的扩大生产加以抑制,而且事实上世界经济的生产机能已在萎缩下来了。 汤恩比的著书中查考出有些古文明国,就只因为其民族成为无气力了而自然消灭的。今单是人口膨胀就已使人类变成无气力了,如田里密植稻秧不与以分疏,都要萎黄衰败的。况且今已连到物质的机械的工作率也在渐渐衰歇下来了。此是气数已尽,譬如煤气炉子的火要熄时,会“噗”的爆一声。这一爆就是核兵器的战争呀。以前挪亚洪水,是原有的世界已气数尽了,所以重来一次天地劫初成时;而今天的又是数尽劫新,可是其时还有我们吗? 前回罗马帝国末期西洋的历史失了气力,停滞了,后来是从阿拉伯与印度间接学得了中国发明的零、数字位记法、代数、比例、与物理学上的罗盘针,印刷术与造纸与火药等,上与他们的希腊文明相接,西洋历史的轮子才又转动了起来的。 今西洋又气数尽了,中国还可自救,但西洋的命运呢?我看是难了。因为以前他们也只学得中国的零数与罗盘针等,但是对于中国的数学与物理学背后的思想如易经等则一点亦没有学得,他们对于中国文明的生活样式,如政治、产业、居宅、衣裳的样式,音乐与文学的样式,完全没有这个悟力去学。但是今回不能再这么简单了,今回是要拿出中国文明的全套看家本领来对处现代的产国主义社会,取而代之,这到底不是西洋国家所可想像,连日本亦行不得。彼时挪亚洪水,方舟以外的人类几乎全漂失了,再来的新劫也将如此吧。 [book_chapter]音乐篇 [book_title]声的究极 ◎胡兰成 一 旧石器时代惟有洞窟绘画。是到了新石器时代才有音乐。 洞窟绘画摹写物形,音乐不可以摹写物形,音乐比绘画抽象,是新石器人开了悟识,能写物形背后的象了。绘画是摹写,音乐不是摹写。音乐是舒发,音阶与乐调成象,盖通于卦爻。洞窟绘画未可说是创造的,音乐才是创造的。 音乐是觉。 虫鸣鸟吟马嘶,不即是音乐,旧石器人会发声成腔表示情意,亦未是音乐,因其未脱生理的,声带的,与物质的(如击木为响),与事件的,如为召呼、为恋爱、为危险示警等。 新石器人是渡洪水开了悟识,感得大自然之息与其所以成物,一下子发明了音乐数学及言语,及天文学与物理学的。在于音乐,是大自然的息之动而为调,调是息的舒展为波,其不连续处每一停顿则为音阶。音阶不是现成有在那里的,是生出来的。 音与数皆因于物,物是色,音声是其意,数则是其量之影。音比数有色,故音阶亦曰音色。数则不能是色,而惟是影。但物量一一有着大自然的息的无限,故数亦可有素数函数等开发之不尽。而数学的方程式则是息之舒展之波迹与场。 音乐与数学最相近,而亦最相远。 音色与乐调相似于数与方程式,但音乐有色,自身是造形,数学无色,自身不能是造形。音乐是创造因果的,而数学则只是寻迹因果。 自然界的万物,皆是息之成形。物形是大自然之息的波头浪花,而波一路上舍弃之而前进,此如被潮水遗弃于海滩上的物各各成体立极,为气为水为火、为土石、植物、动物、为人,而皆彻内彻外生于大自然之息中,无论有机物与无机物,皆是有生意的。自然界的物一一皆是个完全,因为生意必是完全的。 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形,有颜色与声音,其每一表现皆是个完全。譬如水声,并非水之声,而是水声即水。我们说水,亦非水之体,或水的什么,而只是水。说松声,亦并非松之声,而是松声即松。没有水声以外的水,松声以外的松,水只是个水意,松只是个松意,而形体与颜色声音皆只是此水意松意的表现,如婴孩的玩耍皆是其全人格的表现。 爱因斯坦发见了物质与形体与热与力只是一个,于今世纪的物理学上开出了新境界,因为相对论给了观测素粒子现象与天体现象以很大的方便。今我提出说水声即是水,松色即是松,而且水声松色亦即是万物,此意好像禅宗已有言之,故一物可以为天下信。于物皆如此直接,故可以开出天下礼乐;乐之音与舞可以即是万物。俗语、“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是反话,其实是可以画虎皮而即是画了虎的。但此不是旧石器人的洞窟壁画与今日的西洋画所能,而是要到中国的画才可能,中国画是近于书法,通于音乐了。故为中国画的色调可以像乐调,而中国的乐音与舞则像是画。 梅兰芳战前到苏俄美国演戏,备受西洋人赞扬,鲁迅刻薄之曰:中国人且休得意,印第安酋长出演,西洋人亦拍手叫好的。又曰:大家看梅兰芳,是男人看的他扮女人,女人看的他扮男人。意思是色情下品。但反过来说,这个“扮”就好玩,文明的所为都是这样好玩的。而扮都成了真。看霸王别姬,虞姬一出场观众就看的是梅兰芳扮,但是再看下去,就只看的虞姬,不是谁扮的,而是真的虞姬,亦不是平剧在重演历史上的往事,而是真的事在现实的新开头。伏羲观天地万物之象与迹而画八卦,便也是这样的创造,而非摹写。 水色即是水,松声即是松,虎形即是虎,红粉即是女,此是真的发见了物的本体。 而画虎即“画”是虎,扮虞姬即“扮”是虞姬,此是真的创造。又且发见了一物的本体,亦即是发见了天地万物的本体,“圣人出而万物睹”,万物都看见了。而创造了一物,亦即是与创造天地万物同其功劳,可以赞育造化,开出人世。 音乐是动的,因为知是行动的,如县令曰知事,翰林曰知制诰,宰相曰知平章事。所以真的学问也必是行动的。文章、书法、围碁、陶铸皆是动的,而此动性即是音乐的。 二 而数学与物理学则不能是行动的,数学与物理学是把动的对象都当作静止的来处理,所以不能造形。数学与物理学只是寻究物之迹,而迹非物之本体。 西洋的绘画与文章音乐亦不能水色即是水,松声即是松,虎形即是虎,所以总是撩摸不着物之本体。数学与物理学只为寻究物,不能数学与物理学即是物。西洋的文章音乐绘画等亦只为表现对象之物,而不能自身即是物。梅兰芳表现虞姬,虞姬不是对象,而是自身,所以能真。而西洋的文章音乐绘画等则只是表现了对象之迹。数是物量之影,物理是物动之影,西洋的文学音乐绘画等则是物形之影,不可以建设人世礼乐。 中国的音乐有很明显的特征,即是兴,乐者兴也,礼者成也。兴并非只在音乐,文章有兴,此即是音乐的了,做事有兴,此即是音乐的了,宁是音乐在于万物之兴。兴的下文是造形,则为礼,以别于乐。但在西洋、音乐与绘画雕刻文学等只是艺术的形式不同,并无兴与成的不同。因为西洋的东西没有兴。 大自然的意志之动为兴,大自然的意志赋于万物,故万物亦皆可有兴,诗人言山川百佳气,望气者言东南有王气,即是此兴。而西洋的东西有意欲而无兴。兴是无,西洋人不知无,意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