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韵文史
[book_author]龙榆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09834
[book_dec]韵文史。龙沐勋(榆生)著。商务印书馆1934年初版,1935年再版。本书分上下两编。上编为“诗歌”,历述《诗经》、《楚辞》、《乐府诗》、五七言诗、唐宋诗、金元明清诗之发展过程,于唐宋尤为翔实。下编为“词曲”,分论词曲与音乐之关系;燕乐杂曲词之兴起与发展;令词在唐代之初步尝试及其在西蜀、南唐之发展,至北宋则趋于鼎盛;慢词之形成与词体之解放;正宗词派之建立;南宋词人之典雅化与咏物词之特盛;豪放词派在金朝之发展。继而则转入对元曲之论述,以后旁及昆曲,而杂剧、传奇非全部乐歌者则不予厘入。其论元明词,则以为日渐衰微,至清而复兴,于浙西、常州二派论述尤详。书附录中国韵文简要书目,足资参考。此书着重阐发“一种体制之初起与音乐发生之密切关系”,以及各种体制之流变。继1927年陈钟凡《中国韵文通论》之后,该书为最早的韵文史之一,在学术界影响甚大,后之作者如梁启勋《中国韵文概论》、吴烈《中国韵文演变史》,鲜有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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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篇 詩歌
[book_title]編輯凡例
一、本書分上下篇,以《詩經》、《楚辭》、樂府詩、五七言古近體詩爲一系,宋元以來詞曲爲一系。
一、本書以一種體制之初起與音樂發生密切關係者爲主,故“不歌而誦”之賦,與後來之駢文,概不述及。
一、雜劇傳奇,有唱有白,非全部樂歌,當别著《中國戲曲史》,兹亦從畧。
一、本書注重體裁之發展與流變,於作家行誼,多從省畧。
一、本書對於世行文學史,頗寓“補偏”之意,故稍詳於詞曲,而畧於詩歌。
一、本書引用他人之説,皆標明出處,不敢掠美。
一、本書成於倉卒,謬誤知所難免,尚望讀者隨時指正。
[book_title]第一章 四言詩之發展與《三百篇》之結集
詩歌伴音樂舞蹈而俱生,爲人類發抒情感之利器;世界各民族,其文學發展之程序,蓋未有早於詩歌者。《樂記》云:“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而動,然後心術形焉。”《漢書·藝文志》所謂“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是也。《詩大序》更暢論其發達之原因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蓋自人類語言開始以來,即有詩歌産生之可能性。沈約所謂:“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禀氣懷靈,理或無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宋書·謝靈運傳論》)
在昔文字之制作,未臻於完善,民間有所謳詠,亦僅口耳相傳。《三百篇》以前,所有作品,多出後人僞托,無可徵信,且付“闕如”。周代尚文,始立採詩之官。《漢書·食貨志》云:
孟春之月,羣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採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
此種制度,雖起自何王,終於何代,無可稽考;而《三百篇》中所包涵之三頌、二雅、十五國風,即以近人之考證言之,《周頌》爲周代初年作品,《商頌》爲宋詩,《魯頌》爲魯詩,二雅、十五國風,大抵皆作於周代;然論時代則至少亦五六百年,論地域則有雍、冀、豫、青、兗諸州之國,不有專司其事者爲之搜集整理,孰全著之竹帛,被諸管弦?且孔子既有“詩三百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之事,則《三百篇》之結集,殆出於周代之“大師”無疑。
《三百篇》雖間有雜言,如三言之“振振鷺,鷺於飛”,五言之“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六言之“我姑酌彼金罍”,七言之“交交黄鳥止於桑”,九言之“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摯虞《文章流别論》)。三五言調之“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二四言調之“魚麗於罾,鱨鯊”,六七言調之“遭我乎峱之間兮,並驅從兩肩兮”(《藥園閒話》)之類,然率以四言爲主。其形式之由散趨整,亦足見其曾經潤色,匪盡里巷歌謡之真面。所謂“風”“雅”“頌”之區别,據《詩·大序》: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
朱熹《詩經集注序》則云:
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謡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聖人之徒,固所以爲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
近人則以“風”屬之民衆文學,“雅”屬之朝廷文學,“頌”屬之廟堂文學(陳鍾凡《中國韻文通論》)。而“風”有十五國:其周、召二南及王、豳、同出於周,邶、鄘並於衛,合之檜、魏、陳、齊、衛、唐、曹、鄭、秦,又各因其地勢風俗之不同,而異其風格。約而言之,秦地於《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多言農桑衣食,車馬田狩之事。唐魏居河東,其民有先王遺教,君子深思,小人儉陋,故其詩皆思奢儉之中,念死生之慮。鄭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齊居海濱,其詩舒緩(説詳《漢書·地理志》)。以人民生活狀況,反映於詩歌,其作風上之差别乃如此;而諸國風除助詞順各方之語氣,稍有變化外,其語言文字,仍歸一致;則風詩之曾經潤色,殆無可疑。
風詩既出於里巷歌謡,其作者多不可考。惟毛傳以《豳風》中之《七月》、《鴟鴞》、《東山》三篇爲周公旦作,其描寫技術,實較其他國風爲精進。吾人苟承認雅頌爲多出於士大夫之手,所有長篇巨製,與里巷歌謡,形式上截然殊致,則以《七月》等篇爲出周公手,庶幾近之。《七月》描寫農家生活,於嚴肅態度中,間出以詼諧。如: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於雜叙家常瑣屑之内,着此富於情調之筆,與《東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得謂爲偶然。兹舉《東山》全篇如下,以見風詩之一斑: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阮元謂:“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爲頌。若元以後戲曲,歌者舞者與樂器全動作也。風雅則但若南宋人之歌詞彈詞而已,不必鼓舞以應鏗鏘之節。”(《揅經室集·釋頌》)頌多用於郊廟祭祀,作者宜爲貴族,而技術往往劣於風雅。又如《周頌》中之《清廟》一章八句,《昊天有成命》一章七句,《時邁》一章十五句,皆全篇無韻(詳見顧炎武《詩本音》)。或謂風雅之用韻者,其聲促;頌不用韻,其聲緩(《韻文通論》引王國維説)。然在文學上之價值,頌固不逮風雅遠甚,以詩歌原以抒情爲主也。
大小雅有祝頌讚美之辭,有祭祀燕飲之詩,而其中最可注意者,厥爲史詩之發展。如大雅《生民》之美后稷,《公劉》之美公劉,《綿》之美大王,《皇矣》之美文王,《大明》之美武王,於姬周之先世史迹,描寫恒有動人之處。又如大雅《江漢》叙宣王命召虎征淮夷之事,《常武》叙宣王命皇父征淮徐之事,小雅《出車》叙厲王時南仲伐玁狁之事,《采芑》叙宣王時方叔伐荆蠻之事,《六月》叙宣王命尹吉甫征玁狁之事(參看陸侃如《詩史》上),並能將東遷以前之王室大事,加以鋪張之叙述。雖不足以躋身於世界著名史詩之林,而周代文學與武功之發展情形,於此足覘之矣。
《三百篇》爲周代詩歌之總匯,亦即中國純文學之總泉源。後來之抒情詩與叙事詩,咸由風雅導其先路。其在當世,《三百篇》並爲入樂之章,益以孔子之提倡,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論語》)經數百年之醖釀,而詩歌有此大結集,不可謂非中國文學史上之無上光榮已!
[book_title]第二章 《楚辭》之興起
《詩經》十五國風,獨不及楚;楚聲之不同於中夏,其故可思。中國文學之南北分流,由來久矣!楚俗信巫而尚鬼(王逸説),又地險流急,人民生性狹隘(酈道元《水經注》)。故其發爲文學,多閎偉窈眇之思,調促而語長,又富於想象力。加以山川奇麗,文藻益彰;視北方之樸質無華,不可“同年而語”。稽之古籍,有楚康王時之楚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耻。心幾煩而不絶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説苑·善説篇》)
譯者之技術高明,令人想見楚人詩歌格調。語助用“兮”字,此在《三百篇》内,已多有之;特楚人於兩句中夾一“兮”字,句調較長,爲異於風詩作品耳。又如徐人歌誦延陵季子之辭: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劍兮帶丘墓。(《新序·節士篇》)
句法亦畧同於《越人歌》。此楚文學形式上異於中原文學之一點也。
《論語·微子篇》載: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史記》引第三四句,作:“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莊子》引前四句則作:“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二書所載不同,而較《論語》語末各增“也”字,便有往復丁寧之意。證之《離騷》多有此種句法,則《論語》所紀録,已稍失楚歌之語調。同時有《孺子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孟子·離婁篇》)
則又句調近於《徐人歌》,而與後來之《九歌》同一軸杼者也。
《楚辭》至《九歌》出現,始正式建立一種新興文學。漢王逸云:“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爲作《九歌》之曲。”(《楚辭章句》)以《九歌》爲“屈原之所作”,後人已多疑之。宋朱熹謂:“荆蠻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不能無褻慢荒淫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爲更定其詞,去其泰甚。”(《楚辭集注》)此雖臆説,而以《九歌》曾經屈原修改潤飾,殆無可疑。《九歌》本爲民間祠神之曲,而其形式除每句皆夾“兮”字,爲楚國歌辭之普遍句法外,絶少其他方言俗語,厠雜其間;而且文采斐然,未見“其詞鄙陋”;非富有文學修養之人加以潤色,不能及此。屈原受《九歌》影響,以作《離騷》;《九歌》經原修改,而益增其聲價;兩者有連帶關係,亦不必多所懷疑也。
近人王國維稱:“周禮既廢,巫風大興;楚、越之間,其風尤盛。”(《宋元戲曲史》)證之王逸所謂:“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知當時楚、越之巫,必兼歌舞,而自有一種祠神歌曲,别成腔調。所傳《九歌》之作,或原依其腔調而爲之制詞,或本有歌詞而原爲之藻飾,現已無從斷定。而在音節上,與風格上,顯帶沅湘民間歌曲之濃厚色彩,則可斷言也。
《九歌》爲沅湘間祠神之曲,有《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等十一篇。古人以“九”爲數之極,其後宋玉亦作《九辯》,非必其數爲九篇也。
《九歌》用之“樂神”,而多爲男女慕悦之詞,此自民歌之本色。論其描寫技術,或清麗纏綿,或幽窈奇幻。例如《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少司命》:
秋蘭兮青青,緑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與女游兮九河,衝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較之十五國風,無論技術上、風調上,皆有顯著之進步。南人情緒複雜,又善懷多感,而出以促節繁音,爲詩歌中别開生面,宜其影響後來者至深也。
《國殤》一篇,慷慨雄强,表現三湘民族之猛摯熱烈性格;與其他諸作,又不同風;於此不能不嘆楚才之可寶矣!迻録如下:
操吴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book_title]第三章 偉大詩人之出現
中國古無文學專家,有之,自楚人屈原始。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爲楚懷王左徒。博聞强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初爲王所信任。既以上官大夫與之同列争寵,而心害其能。原因讒被疏,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詳《史記·屈原列傳》)。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絶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於秦。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於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沉而死(王逸《離騷章句》)。原被放時之往來蹤迹,畧見於《哀郢》、《涉江》、《懷沙》諸篇。東行發郢都,遵江夏,過夏首,南上洞庭,順江東下,東至夏浦,又東至於陵陽。南行由鄂渚至洞庭,自洞庭西南溯沅江,復自枉渚溯沅至辰陽,入溆浦(參看陳鍾凡《中國韻文通論》)。在此遷流轉徙,不忘欲返之時,怨悱幽憂,不得已而從事於文學之創作,以表現其熱烈純潔之情感,而成其爲偉大作家。司馬遷云:“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史記·自序》)所謂“意有所鬱結”,不得不思所以發泄之;而屈原特從文學方面發展,遂爲百世詞人開此光榮之局耳。
《漢書·藝文志》著録《屈原賦》二十五篇,而傳説紛紛,篇目難定。要以《離騷》一篇,爲原之最偉大作品。梁劉勰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文心雕龍》)司馬遷稱:“《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蜕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列傳》)《離騷》爲原全部人格之表現,宜其爲萬代詞人之宗矣。
在屈原未起之前,楚國已有祠神之曲;原受其影響,於音節、格調方面,不能無所規摹;已詳前章,兹不更贅。近人梁啓超稱:“屈原性格誠爲積極的,而與中國人好中庸之國民性最相反也。而其所以能成爲千古獨步之大文學家,亦即以此。彼以一身同時含有矛盾兩極之思想;彼對於現社會極端的戀愛,又極端的厭惡。彼有冰冷的頭腦,能剖析哲理;又有滚熱的感情,終日自煎自焚。彼絶不肯同化於惡社會,其力又不能化社會,故終其身與惡社會鬥,最後力竭而自殺。彼兩種矛盾惟日日交戰於胸中,結果所産煩悶至於爲自身所不能擔荷而自殺。彼之自殺,實其個性最猛烈最純潔之全部表現。非有此奇特之個性,不能産此文學,亦惟以最後一死,能使其人格與文學永不死也。”(《楚辭解題》)由梁氏之言以讀《離騷》,知屈原以偉大之人格,乃能發爲偉大之文學;而偉大之文學,必爲高尚熱烈情感之表現,可無疑已!
《離騷》長至二千四百九十字,開中國詩歌未有之局。其“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蓋純以積極精神,圖謀國家之福利,又不肯同流合污,以自取容。篇中最足表現其熱情,有如下列一段: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 怒!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黄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别兮,傷靈修之數化!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也!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原亦自知其不能容於濁世;而自顧此身之皎潔,猶思有以感化人羣,瞻顧徘徊,不能自已。既悲煢獨,乃擬“就重華(舜也)而陳詞”,又幻想“溘埃風而上征”,借以脱離現實。終之以“陟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入世既有所不能,出世又有所不忍;乃不得不出於最後之決絶: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原不忍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於決絶之詞猶復不忘“美政”。其獻身社會,至不惜以體魄殉之,此志真可“與日月争光”,精神不死矣。
《離騷》雖不必能被管弦,與《詩經》同爲入樂之作,而其格局本出於祠神之曲,與“不歌而誦”之賦體殊科。後來入樂之詩,與一切歌詞,莫不受其影響;宋沈約所謂:“原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宋書·謝靈運傳論》)者是也。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史記》)司馬遷以“辭”與“賦”對舉,是辭賦固自有别也。玉作《九辯》,尚爲《騷》體之遺,而加以變化者;所以後來又有“屈宋”之稱也。録首章如下:
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兮收潦而水清。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羇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 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鵾鷄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book_title]第四章 樂府詩之發展
周秦以後,直接《三百篇》之系統者,爲樂府詩。蓋自周衰雅頌寢聲,歌詠不作;直至漢興,高祖自爲《大風》之歌,唐山夫人又造《房中祠樂》,而後詩歌乃有復興之勢。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爲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爲詩賦,畧論律吕,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漢書·禮樂志》)。樂府既有專司,而樂府詩之名,因之以起。據鄭樵著録,樂府詩之出自漢代製作者,有漢《短簫鐃歌》、漢《鞞舞歌》、《胡角曲》、《相和歌》、《相和歌吟嘆曲》、《相和歌四弦曲》、《相和歌平調曲》、《相和歌清調曲》、《相和歌瑟調曲》、《相和歌楚調曲》、漢武帝《郊祀之歌》、班固《東都五詩》、漢《三侯之章》、漢《房中祠樂》等十四類(詳見《通志·樂畧》);而作者時代之先後,不易證明。惟唐山夫人之《房中祠樂》,産生最早。《郊祀歌》大抵出於鄒陽、司馬相如諸人之手(用梁啓超、陸侃如説),與《房中樂》並多用四言,而時有三字句及長短句,兼摹騷體(如《郊祀歌》中之《天門》一章是),是蓋合詩騷而别開面目者,《禮樂志》所謂:“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相和歌》中之可確定爲西漢作品者,惟《薤露》、《蒿里》二曲。《古今注》云:
《薤露》、《蒿里》,並喪歌也,本出田横門人。横自殺,門人傷之,爲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於蒿里。至漢武帝時,李延年分爲二曲,使挽柩者歌之。
此采民間歌曲以入樂府之可考者也。他如《宋書·樂志》所稱:“漢世街陌謡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八九子》、《白頭吟》之屬”,果出於東漢抑西漢?竟不可知。其民間歌曲之愴惻動人者,則有《相和歌》中之《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當奈公何!
《清商瑟調曲》中之《孤子生行》: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
並極淒慘沉痛,沈德潛所稱:“淚痕血點結綴而成”(《古詩源》)。至《大曲》中之《艷歌羅敷行》: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脱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犂,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則又風光旖旎,細膩動人。樂府詩之出於貴族或民間者,固自殊其風趣也。
漢樂府中之鼓吹曲,大抵由於外國樂之影響。郭茂倩引劉瓛《定軍禮》云:“《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簫聲,非八音也。”(《樂府詩集》)今所傳有《短簫鐃歌》十八曲,並爲長短句,而或以爲“聲辭艷相雜,不復可分”。其間有抒情之《風》詩,亦有近於《雅》《頌》者。其情詩之最佳者,如《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絶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
雄强横絶之態度,乃不似中夏民族口吻。其《戰城南》:
爲我謂烏:“且爲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則非戰歌之最沉痛者也。
東漢作者,據郭茂倩所録《雜曲》,有馬瑗之《武溪深行》、傅毅之《冉冉孤生竹行》、張衡之《同聲歌》、辛延年之《羽林郎》、宋子侯之《董嬌饒》、繁欽之《定情詩》,而無名氏之作,亦復不少。張衡、傅毅,並用五言;以五言入樂章,則知五言詩之起源,蓋至遲亦當萌芽於西漢矣。
魏代曹氏父子,所制樂府特多。就《昭明文選》所録,武帝有《短歌行》、《苦寒行》,文帝有《燕歌行》、《善哉行》,曹植有《箜篌引》、《美女篇》、《白馬篇》、《名都篇》。其著録於《樂府詩集》及《宋書·樂志》者,尤不可勝數。然“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淫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文心雕龍·樂府》),且開南朝仿作樂府之漸,故文學史家不取焉。
魏晋而後,南北分疆,南朝之《清商曲》,北朝之《横吹曲》,續出民歌甚富,又爲樂府詩放一異彩。南朝樂府,多出於晋宋之間,而又别其出於江南者爲《吴聲歌曲》,出於荆、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送和,與吴歌異者爲《西曲》(《樂府詩集》)。北朝以異族進據中原,吹笳鳴角之雄風,乃爲詩歌别闢境界。大抵南主温馨軟媚,北尚坦直雄强,以民族性之不同,各極其致,此南北樂府之大較也。
南朝樂府之有主名者,有晋沈玩之《前溪歌》、王厥之《長史變歌》、王獻之之《桃葉歌》、王珉之《團扇歌》、宋汝南王之《碧玉歌》(並見《宋書·樂志》及《樂府詩集》)。其民歌之最流行者,則有《子夜歌》、《華山畿》、《讀曲歌》之屬,每種各數十曲,作者非一人。其特點,喜以諧音之字雙關,如以“絲”諧相思之“思”,“芙蓉”諧“夫容”,“蓮”諧“憐”,“藕”諧配偶之“偶”,“碑”諧“悲”,“蹄”“題”諧“啼”之類,遽數不能悉終。《吴歌》並言兒女之情,“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晋書·樂志》),亦靡靡之音也。然如《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讀曲歌》:
自從别郎後,卧宿頭不舉。飛龍落藥店,骨出只爲汝!
思歡不得來,抱被空中語。月没星不亮,持底明儂緒?
《華山畿》:
華山畿!君既爲儂死,獨生爲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爲儂開。
未敢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爲汝!
後者情尤濃摯專一,未可以“鄭聲”目之。西曲有《石城樂》、《烏夜啼》、《莫愁樂》、《襄陽樂》、《懊儂歌》之屬,多寫别離之苦。如《莫愁樂》:
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
《懊儂歌》:
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並以極樸拙之語出之,而深情自見,此南朝樂府所以爲善道兒女之情也。
北朝樂府有《企喻歌》、《琅琊王歌》、《紫騮馬歌》、《地驅樂歌》、《隴頭流水歌》、《隔谷歌》、《捉搦歌》、《折楊柳歌》之屬,或叙邊塞之苦,或言男女之情,並極坦率雄强,與南人殊致。其言邊塞之苦者,如《隴頭歌辭》: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遥望秦川,心肝斷絶。
言兒女之情者,如《地驅樂歌辭》:
側側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側。
摩捋郎鬚,看郎顔色。郎不念女,不可與力。
《捉搦歌》:
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襌後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繫。
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快人快語,不似江南女兒之扭捏作嬌羞態。至表現北人尚武精神者,則有《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愛刀劇於少女,可見北人性格之一斑。中國文學,往往受外族之影響,而起劇烈變化,此亦其例證已。
此外南朝樂府有《孔雀東南飛》,北朝樂府有《木蘭詩》,並爲偉製,合當補述。《孔雀東南飛》,據徐陵《玉臺新詠》,謂是建安時人爲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作;郭茂倩編入《雜曲歌辭》。近人多認爲出於南朝,在長篇叙事詩中,實開中國詩壇未有之境。陸侃如謂恐受《佛本行經》及《佛所行贊經》之影響(詳《詩史·樂府時代》),理或然歟?《木蘭詩》,郭茂倩編入《横吹曲辭》,關於作者時代問題,近人亦多争論,而詩中兩言“可汗”,又有“燕山”“黑山”之語,殆爲北朝作品無疑。
樂府詩産生於漢代,而極其致於南北朝。自後雖隋唐諸詩人,迭有仿作,然皆不復入樂,僅能躋於五七言詩之林矣。
[book_title]第五章 五七言詩之發展
五七言詩出於漢代之歌謡,久乃脱離音樂,而爲文人發抒情感之重要體制。其起源不可詳考,以意測之,其《詩經》與《楚辭》合流後之自然産物乎?鍾嶸謂:“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詩品》)而世傳蘇、李贈答之詩,劉勰已疑之(説詳《文心雕龍·明詩》)。至《古詩十九首》,徐陵《玉臺新詠》著録其中八首爲枚乘作,李善注《文選》,亦謂:“疑不能明。”近人辯證甚多,“此體之興,必不在景武之世”(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殆已成定讞矣。
漢樂府如《清商曲》中之《飲馬行》,《雜曲》中之《冉冉孤生竹行》,多用五言,而不詳其年代。惟《漢書·五行志》所載成帝時童謡:
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黄雀巢其顛。昔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
足爲五言詩産生於西漢時之證。比此而推,則漢樂府中之《清商曲辭》,未必悉爲東漢作品。又《漢書》載永始、元延間(成帝時)《尹賞歌》:
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復何葬?
《後漢書》載光武時《涼州歌》:
游子常苦貧,力子天所富。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奇。
並爲不知名之作者所爲,而適足證明西漢末年,爲五言詩之草創時代(參看鄭振鐸《中國文學史》第一册)。其時雖未爲文人所採用,而其體已大行於民間。至東漢則有班固(字孟堅,扶風人)之《詠史》、蔡邕(字伯喈,陳留人)之《翠鳥》、秦嘉(字士會,隴西人)之《贈婦》、酈炎(字文勝,范陽人)之《見志》,並以五言爲詩;而蔡琰(字文姬,邕女)没於匈奴,備遭喪亂流離之慘,還國之後,作《悲憤》以寫經歷情形,爲長五百餘字之叙事詩,語多沉痛。五言詩之進展,得此女作家,以下開建安之盛,亦至堪誇耀之事已。
七言詩之起源,舊説謂始於漢武帝時之《柏梁聯句》,顧炎武已駁斥之(説詳《日知録》二一)。漢初好楚聲,楚歌多七字爲句;如項羽之《垓下歌》,高祖之《大風歌》,苟去其“兮”字,或易“兮”字爲他字,即成七言詩體;而其演變之迹,可於張衡(字平子,南陽人)之《四愁》覘之: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淚沾巾。美人贈我錦綉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爲懷憂心煩惋?
至魏文帝之《燕歌行》,則脱盡楚調,而七言詩之體格,乃純粹獨立。五七言詩之發展,蓋以建安之際,爲最大樞紐矣。
建安(漢獻帝年號)之世,曹氏父子(武帝操字孟德,文帝丕字子桓)並好文學;而又有孔融(字文舉,魯國人)、陳琳(字孔璋,廣陵人)、王粲(字仲宣,山陽人)、徐幹(字偉長,北海人)、阮瑀(字元瑜,陳留人)、應玚(字仲璉,汝南人)、劉楨(字公幹,東平人),號稱“建安七子”,爲之輔翼;追隨談讌,飲酒賦詩,相互觀摩,而專家以出。武帝英雄本色,氣韻沉雄;文帝婉約風流,稍欠魄力;三曹之傑,端推陳王(曹植字子建)。七子之中,文帝獨稱劉楨,謂“其五言詩妙絶當時”(《魏志》注引丕與吴質書),後世遂以楨與陳王並稱,有“曹劉”之目。實則差堪與陳王比肩者,惟一王粲。粲之《七哀詩》: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實開杜甫一派傷亂詩之先路。次則陳琳之《飲馬長城窟行》: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羈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婦。作書與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激昂沉痛,亦爲唐人新樂府導其先河。至陳王以貴公子見忌於兄(丕),遠徙他鄉,鬱鬱以死。其天才超絶,而處境不堪,發爲詩歌,纏綿悱惻,其代表作如《贈白馬王彪》一首,尤極千回百折,抑掩悲涼之致。五言詩至此,已漸造極登峯。鍾嶸評爲“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詩品》),不爲溢美矣。
[book_title]第六章 五言詩之極盛
自建安而後,宋齊以還,爲五言詩之極盛時期。綜厥源流,約有四變:
當魏晋易代之際,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自放於酒,猖狂憂憤,一發於五言詩。作《詠懷》八十餘篇,或悼宗國將亡,權姦得志;或直抒己志,慷慨自傷(説詳陳沆《詩比興箋》)。特以“身事亂朝,常恐遇禍,因兹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事在刺譏,而文多隱避”(顔延年《詠懷詩注》)。然其悲壯熱烈之抱負,固自充溢於字裏行間。例如:
炎光延萬里,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黄河爲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
風骨高騫,曠世無匹!元好問稱其“縱横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壘平?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横”(《論詩絶句》)。可想其權奇磊落之韻度,又不僅“阮旨遥深”(《文心雕龍》)而已。
魏代玄學盛行,影響及於文學。劉勰所謂:“正始(《魏志》“齊王芳改元正始”)明道,詩雜僊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文心雕龍·明詩》)流波所被,兩晋猶扇玄風,競爲説理之詩,絶少抒情之作。所謂“太康(晋武帝年號)文學”之代表作者,“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二陸”(陸機、陸雲)、“兩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爲時所稱,然視阮籍《詠懷》,皆望塵莫及。東晋惟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仗清剛之氣,郭璞(字景純,河東人)用俊上之才,一掃虚談,卓然有所建樹。然總論晋代詩壇,終以“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詩品》)者,爲佔最多數矣。
晋宋之間,得一陶潜(字淵明,潯陽柴桑人),爲詩家開田園一派,鍾嶸《詩品》推爲“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然陶詩亦分沖淡悲憤二種,如《讀山海經》之類,大抵寄慨無端,所謂“定哀微詞,莊辛隱語”(《詩比興箋》),與嗣宗《詠懷》,同其旨趣。特影響後來最大者,厥惟田園寄興之作耳。兹舉《飲酒》一首如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後來如唐之韋應物、儲光羲,宋之蘇軾輩,皆心摹手追,而不能幾及。信乎其高曠之懷,渺不可攀矣!
降逮宋氏,顔(延之字延年,琅琊臨沂人)謝(靈運,陳郡陽夏人)騰聲。鍾嶸《詩品》稱:“元嘉(宋武帝年號)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曹植)爲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爲輔;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潘岳)、景陽(張協)爲輔;謝客爲元嘉之雄,顔延年爲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近人論詩,有元祐、元和、元嘉三關之説(沈曾植與金蓉鏡書,見《東方雜志》所載王蘧常著《沈寐叟先生年譜》),而元嘉之代表作者爲顔謝。湯惠休嘗評二家詩云“謝詩如出水芙蓉,顔詩似鏤金錯采”;沈約亦稱“靈運之興會飆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宋書·謝靈運傳論》);然二家皆工於纂組,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者,靈運猶不足以當之。惟詩至元嘉,玄風漸歇;鍾嶸所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詩品》);靈運實開詩界模山範水之宗;雖有時兼談玄理,而刻畫自然景象者,實佔多數,此五言詩之一大變也。後來寫景之作,皆不能出其範圍。繼靈運而起者,有鮑照(字明遠)、謝惠連(靈運族弟),而照嘗擬古樂府,甚遒麗,亦“善制形容寫物之詞”(《詩品》),杜甫所稱“俊逸鮑參軍”也。南齊謝朓(字玄暉,陳郡陽夏人),善爲寫景之詩,與靈運同稱“二謝”。兹爲各舉一首,以見二家之風格:
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謝靈運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屢逕復,乘流玩回轉。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攀林擿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爲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謝 朓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静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自漢末至此,五言詩之進展,舉凡抒情、説理、田園、山水之作,無不燦然大備。迨齊、梁新體詩出,而古意盪然;沈約、王融,倡聲病之説,遂啓律詩之漸。所謂五言古體詩,乃暫消歇於宋齊之間矣。
[book_title]第七章 律詩之進展
“律詩”一稱“近體詩”,又稱“今體詩”,蓋與“古體”爲對待名詞;萌蘖於齊、梁,而大成於唐之沈(佺期)、宋(之問)。其體嚴對偶,拘平仄,有一定之法式,不可或逾。有諧協之音,與整齊之美,於詩歌爲一變革;而不善者爲之,往往流於平板庸腐;此其得失利病之大較也。
世稱“永明(齊武帝年號)文學”,應用四聲八病之説,以制詩歌;而竟陵王子良(武帝子)實爲提奬。所謂“竟陵八友”(蕭衍、王融、謝朓、任昉、陸倕、范雲、蕭琛),多數研鑽聲律,而尤以沈約(字休文,吴興武康人)、王融(字元長,琅琊臨沂人)爲甚。《南齊書·陸厥傳》稱:“約等文(當時以有韻者爲文,無韻者爲筆)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體’。”此體之興,據鍾嶸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辨;於是士流景慕,務爲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詩品》)嶸雖持反對之論,而當時風氣所趨,終於造成新局。王、沈之作,雖尚不能稱爲後來之所謂“律詩”,而已規模畧具;例如王融之《蕭諮議西上夜集》:
徘徊將所愛,惜别在河梁。衿袖三春隔,江山千里長。寸心無遠近,邊地有風霜。勉哉勤歲暮,敬矣事容光。山中殊未懌,杜若空自芳。
平仄對偶,皆漸趨嚴謹;所異於“律詩”者,惟多至十句,及“失黏格”耳。
梁武帝(蕭衍)雖不遵用四聲(帝問周舍曰:“何謂四聲?”舍曰:“天子聖哲是也。”),而篤好文學;其子簡文帝、元帝,皆喜爲輕艷之詞,當時號爲“宫體”;而精研律切,儼然律體之先河。如簡文《折楊柳》,五言八句,其中“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直“律詩”之佳聯。嗣是何遜(字仲言,東海剡人)、吴均(字叔庠,吴興人)、王筠(字元禮,琅琊臨沂人)、柳惲、庾肩吾之徒,莫不聞風興起,争爲嘽緩。遜詩尤近唐人律體。如所作《慈姥磯》: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賞夕,暫解去鄉憂。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
幾與初唐人格調無殊。齊代陰鏗(字子堅),與遜齊名;杜甫所謂“頗學陰何苦用心”,可想見其句律之精警。此外如江總(字總持,濟陽考城人)、張正見(字見頤,清河東武城人)、徐陵(字孝穆,東海剡人),及北周之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肩吾子)、王褒(字子淵,琅琊臨沂人),隋之薛道衡(字元卿,河東汾陰人)、虞世基(字茂世,會稽餘姚人)等,皆爲“律詩”進展歷程中之主要人物;而以庾信爲之魁;杜甫稱之曰“清新庾開府”,又曰“庾信文章老更成”。結齊梁新體之局,而下開唐人律詩之盛,庾信爲承先啓後之詩傑矣。兹録《擬詠懷》一首爲例:
蕭條亭障遠,淒慘風塵多。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黄河。秋風别蘇武,寒水送荆軻。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
唐初承陳隋舊習,旋有“上官體”與“四傑體”之産生。上官儀(字游龍,陝州陝人)爲詩,綺錯婉媚,人多效之,謂爲“上官體”。儀標“六對”之説,所謂正名對、同類對、連珠對、雙聲對、叠韻對、雙擬對(説詳《詩苑類格》,引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其女孫婉兒繼之,對法益精,因以促成“律詩”之建立。王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人)、楊炯(華陰人)、盧照鄰(字昇之,范陽人)、駱賓王(義烏人),號“初唐四傑”,王世貞稱其“詞旨華麗,固緣陳隋之遺;骨氣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爲律家正始”(《藝苑卮言》)。賓王有《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霧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爲表予心?
興寄遥深,屬對工切。蓋律詩至此,已漸臻成熟之境,風骨亦視齊梁爲高矣。
迨沈佺期(字雲卿,相州内黄人)、宋之問(字延清,虢州弘農人)出,承沈約、庾信之餘波,“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綉成文”(《全唐詩話》),而律詩乃正式成立。獨孤及稱之曰:“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沈宋之外,又輔之以杜審言(字必簡,襄州襄陽人),學者宗之,而律詩遂風靡一世矣。兹舉沈、宋詩各一首以示例:
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沈佺期
盧家少婦鬱金香,海燕雙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黄。
度大庾嶺 宋之問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book_title]第八章 唐詩之復古運動
自貞觀(太宗)以迄垂拱(武后)、景龍(中宗)之間,世咸以律詩相矜尚,佻佞之風既熾,比興之義日微。於是有豪傑之士,倡言復古,思干之以風力,以振廢起衰。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出,崇漢魏而薄齊梁,將矯南朝之浮靡,而反諸淳樸。其所持之理論,則以爲“漢魏風骨,晋宋莫傳;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絶”(《孤 [1] 竹篇序》)。文勝返質,爲其最大主張。其詩務“骨氣端詳,音情頓挫”(同上),而恒以單行之筆出之,與沈宋之專崇對偶,回忌聲病者,全立於反對地位。例如《感遇》: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知美人意,嬌愛比黄金。殺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陰。旖旖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固爲累,嗟息此珍禽!
所謂“陶洗六朝鉛華都盡,托寄大阮”(《藝苑卮言》)者也。
張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人)、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繼起,並以復古相號召。九齡亦作《感遇》十二首,其一云: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誰知林栖者,聞風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寄興遥深,實與子昂同派。白才逸氣高,與子昂齊名,先後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孟 《本事詩》)嘗作《古風》以標宗旨。其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荆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盪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羣纔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焕,衆星羅秋旻。我志在删述,垂暉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
其以復古自任如此!白又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於聲調,俳優哉!”(《本事詩》)白富天才,馳騁筆力,兼工各體。杜甫嘗擬以“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懷李白》),殆猶非白之本志。
陳、李諸人,各以復古自命;仍不免囿於風氣,兼作律詩;特皆五言,不爲七律耳。如子昂之《入峭峽》:
肅徒歌伐木,騖楫漾輕舟。靡逶隨波水,潺湲溯淺流。烟沙分兩岸,露島夾雙洲。古樹連雲密,交峯入浪浮。岩潭相映媚,溪谷屢環周。路迥光逾逼,山深興轉幽。麕鼯寒思晚,猿鳥暮聲秋。誓息蘭臺策,將從桂樹游。因書謝親愛,千歲覓蓬丘。
白之《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爲别,孤蓬萬里征。浮雲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兹去,蕭蕭班馬鳴。
何嘗不屬對嚴整,“律切精深”?惟其風骨高騫,不流於綺靡,故足取耳。
自子昂以迄張、李,從事復古運動;雖未能將律詩推倒,而古近二體,疆界以分。即近體律詩,亦轉崇風力,以下開開元、天寶之盛,爲詩歌史上放一異彩。則三家復古之説,即爲啓新之漸,此實詩壇一大轉關也。
注解:
[1] 當作“修”。
[book_title]第九章 詩歌之黄金時代
唐自太宗奠定國基,累世帝王,並崇文學,積百餘年之涵養,至開元、天寶間,篇什紛披,人才輩出。既而安(禄山)史(思明)亂作,詩人憂患飽更,愁苦呼號,作風丕變。亂前亂後,又爲一大轉關;而此五六十年間,遂爲詩歌之黄金時代。
盛唐作者,世推王(維字摩詰,河東人)、李(白)、高(適字達夫,渤海蓨人)、岑(參,南陽人),而四家並擅樂府新詞,别出機杼。李白以復古自任,而筆力變化,極於歌行。王世貞以白爲七言歌行之聖,謂能“以氣爲主,以自然爲宗,以俊逸高暢爲貴,詠之使人飄飄欲僊”(《藝苑卮言》)。例如《夢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談瀛洲,烟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横,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吴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緑水盪漾清猿啼。脚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鷄。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盪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爲衣兮風爲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僊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蓆,失向來之烟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别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
惝恍迷離,涉想奇幻;用筆尤超拔縱恣,不僅能見其想象力之高而已。
王維好禪静,愛山水,開唐代“自然詩人”之宗;而樂府歌詞,在當時流傳頗盛。死後代宗曾對其弟縉言:“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於諸王座聞其樂章。”其作《洛陽女兒行》時年僅十六,作《桃源行》時年僅十九,作《燕支行》時年僅二十一(並見《王右丞集》自注)。其樂府歌行,大抵皆少作。晚居輞川别業,與裴迪彈琴賦詩,歌唱自然,翛然有出世之想,作品乃與陶潜爲近。
高岑歌行,最爲矯健;岑尤磊落奇俊,特工邊塞之作。岑嘗從封常清軍,官安西,先後凡五載(參考《舊唐書·封常清傳》及《許彦周詩話》)。所有絶域風光,奇聞異事,參皆身親而目擊之。故其詩亦挾塞外風沙之氣,聲容激壯,變化無方。例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黄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黄馬正肥,金山西見烟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脱,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伫獻捷。
是能於李杜之外,别成風格。南宋陸游之作,受其影響甚深。
自王維栖心禪悦,寄情山水,爲歌唱自然之詩;孟浩然(襄陽人)、儲光羲(兖州人)繼之,並以陶潛爲法。沈德潛謂:“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樸實。”(《説詩晬語》)三家皆多作五言,與高岑諸人分途發展;而維之五言絶句,如《輞川集》中諸作,尤簡淡高遠,不食人間烟火氣,是能於諸家之外,開徑獨行者。特録二首如下:
木蘭柴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侣。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前人稱維“詩中有畫”,信然。
唐人以絶句入樂,開元天寶間,此風尤盛。旗亭賭唱,所歌並爲絶句詩(詳《碧鷄漫志》)。一時作者雲興,而李白與王昌齡(字少伯,京兆人)最爲傑出。王世貞稱:“七言絶句,王江陵(昌齡曾官江陵丞)與太白争勝毫釐,俱是神品。”(《藝苑卮言》)昌齡所作宫怨,尤深合風人微婉之義,饒弦外之音。例如《長信秋詞》: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唐詩别裁集》)。王士禎以此與王維之“渭城朝雨”,李白之“朝辭白帝”,王之涣之“黄河遠上”,爲唐人壓卷之作。以爲“終唐之世,絶句亦無出此四章之右者”(《萬首絶句選凡例》)。若論寄興深微,則三家視此,殆猶有遜色焉。
此一時期之詩歌,如上述諸家,並各有其創造精神,而自成體格。他如殷璠《河嶽英靈集》所録盛唐作者,如常建、劉眘虚、張渭、王季友、陶翰、李頎、崔顥、薛據、綦母潛、崔國輔、賀蘭進明、崔曙、王灣、祖詠、盧象、李嶷、閻防之屬,所謂“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爲傳,論宫商則太康不遠”(《河嶽英靈集論》)者,亦足窺見當時作者之盛,兹亦不暇詳及云。
[book_title]第十章 詩聖杜甫
天寶之亂,詩人轉徙流離,回首承平,如夢初覺;於是出其訓練有素之詩筆,以從事於目擊身經社會實際狀況之描寫,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參用胡適《白話文學史》);用詩歌以表現人生,反映社會;於是内容益見充實,光焰萬丈,亘古常新。杜甫適當其時,既體備衆制,旋經喪亂流離之痛,實始轉移目標,以表現時代精神,而開詩壇之新局。無論内容形式,創格至多。自元稹、秦觀,咸以甫爲集大成之作者;近人梁啓超,且有“情聖杜甫”之目。謂杜甫爲“詩聖”,蓋古今無異辭矣。
甫論詩主張,與李白異趣。白好爲高論,甫則奄取衆長。嘗言“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又稱“竊攀屈宋宜方駕,頗學陰何苦用心”(《戲爲六絶句》);並足窺見其訓練之精工,與門庭之廣大。其取材既博,又能捨短取長,故其爲詩,“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元稹《杜君墓誌銘》)。此其技術之訓練,過於當世諸賢者也。
甫詩功既深,乃脱棄古人,而自行創造。元稹稱其“《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樂府古題序》)。其五言古體,如《北征》、《奉先詠懷》、《三吏》、《三别》諸作,並能注意民生疾苦,表現當世社會實在情形,可泣可歌。至《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末段:
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悲壯熱烈,真有“釋迦基督擔當人世罪惡之意”(借用王國維評李後主詞句),甫之所以爲“情聖”者以此。更録《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首如下: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内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厦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爲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獨耻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爲塵埃没?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吟聊自適,放歌破愁寂。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峥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娱,樂動殷樛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内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僊,烟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羣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爲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甫詩有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贈韋左司》);又云“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横掃千人軍”(《醉歌行》);不啻自道其歌行之體格。至入蜀以後,生活較爲安定,又稍轉變作風;興之所至,不惜破壞律體,自創音節;開宋金諸賢無數法門。例如《九日》: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黄花無數新。世亂鬱鬱久爲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與沈宋律詩,格調絶不相同,此足見甫之富於解放精神也。其絶句信口冲出,啼笑雅俗,皆中音律;(王世貞説)而絶去尋常畦町。其憤慨之作,有如《三絶句》之一: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畧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詼諧之作,有如《絶句漫興》九首之一:
隔户楊柳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
在盛唐絶句中,未見第二人如此作法者,又足見甫之富於創作精神也。
總之甫於詩歌,從多方面發展,又無體不别出新意。天寶之亂,成就此偉大詩人,實詩歌史上之無上光榮矣。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唐音之劇變
唐詩自李杜而還,能獨辟蹊徑,卓然自成一宗,而影響北宋諸家最大者,厥惟韓愈(字退之,南陽人);而唐音之變,亦自愈始。
愈生安史亂定之後,以古文相號召,主張“文必己出”;論詩崇李杜,而又不欲與之同風。其服膺李杜,有“想當施手時,巨刃摩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調張籍》)之語。其爲詩則主“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詩》)。其運用之方,則喜以單行之筆,盡掃浮艷駢偶,務以豪放痛快,險峭通達取勝。又自知其才力,視李杜微弱,往往長篇一韻到底,又故狎險韻以避熟就生;暢所欲言,而不免失之好盡。雖自創特殊之音節,要不及盛唐諸公之鏗鏘悦耳。沈括謂:“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苕溪漁隱叢話》引)陳師道亦有“韓以文爲詩,故不工”(《後山詩話》)之論。然其音節意境,皆戛戛獨造,一洗軟媚庸濫之習;洵唐音之劇變,亦詩歌中之疏鑿手也。例如《山石》:
山石犖確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疎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静卧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烟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促爲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大踏步而來,全無忸怩之態;此元好問所謂“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卧元龍百尺樓”(《論詩絶句》)者也。
自韓愈言詩,首倡雄怪,一時詼詭險僻之詞競作,而詩體遂發生重大變化。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盧仝(范陽人),皆與愈友善,而爲愈所推挹,並務縋幽鑿險,與愈異軌同奔者也。
郊耽吟成癖,嘗有“夜吟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爲仇”(《夜感自遣》)之句;思苦奇澀,而造語至新辟。愈嘗贊之曰:“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醉贈張秘書》)例如《秋懷》:
竹風相戛語,幽閨暗中聞。鬼神滿衰聽,恍惚難自分。商葉隨乾雨,秋衣卧單雲。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攢如此枯,壯落隨西曛。裊裊一綫命,徒言繫絪緼。
掃盡陳言,特工苦語。蘇軾論其詩云:“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讀孟郊詩》)東野詩格,此十字足以盡之。世以“韓孟”並稱,則又軾所謂“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東野之深,固不及昌黎之大也。
仝自號玉川子,以怪辭驚衆,有《月蝕》、《與馬異結交》諸詩,尤爲怪誕。在律體盛行之際,有此詼詭之筆,一洗膚庸濫套,固自可喜。然其高出時人處,仍在切近人情之作,語雜嘲戲,令人啼笑皆非。如《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示添丁》諸篇,最堪把玩。其《示添丁》云:
春風苦不仁,呼逐馬蹄行人家。慚愧瘴氣卻憐我,入我憔悴骨中爲生涯。數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父憐母惜摑不得,卻生痴笑令人嗟。宿舂連曉不成米,日高始進一碗茶。氣力龍鐘頭欲白,憑仗添丁莫惱爺。
語意之新警,畧近東野;特孟主嚴肅,盧饒詼諧風趣,兩人襟抱,各自不同爾。
孟郊、盧仝之外,辭尚奇詭,而爲韓愈所稱道者,有李賀(字長吉,係出鄭王后)。賀所得皆驚邁,絶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樂府數十篇,雲韶諸工,皆合之弦管(《唐書傳》卷一三七)。杜牧序其詩集,以爲“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爲其虚荒誕幻”;則亦與仝殊途同歸者也。賀詩以險麗著,然錘煉之極,精光爛然。例如《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嚮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黄金臺上意,提携玉龍爲君死。
真不愧爲“嘔心”之作。惜其年止二十七,不獲益宏造就耳!
以上三家,雖户庭各闢,而究其歸趣,則皆韓愈“文必己出”一語,有以發之。故謂唐音之劇變,由於韓氏一人倡導之力可也。此系作者,尚有劉叉、劉言史(字棗强)、賈島(字浪僊,范陽人)之屬。島詩苦澀之趣,與孟郊畧同,故有“郊寒島瘦”之稱;又與叉同爲韓門弟子。叉以《冰柱》詩得名,奇恣與盧仝爲近。言史詩“美麗恢贍,自賀外世莫得比”(皮日休《劉棗强碑文》),孟郊嘗有詩哭之云:“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可想見其風格。然此諸家,影響皆不及韓、孟、盧、賀之大,故不暇詳述云。
[book_title]第十二章 新樂府之發展
新樂府多關於社會問題之作,將以“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白居易《與元九書》)。郭茂倩云:“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嘗被於聲,故曰新樂府也。”(《樂府詩集》)
自杜甫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奉先詠懷》)之詩,而社會問題,始引起詩人之注意。同時元結(字次山,河南人)作《舂陵行》、《賊退示官吏》等篇,關心民瘼;杜甫引爲同調,謂“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同元使君舂陵行序》)。結以爲民生之凋敝,在於官吏之不恤民隱,故其詩云:“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賊退示官吏》)當時百姓對於官吏之畏懼心理,亦於其詩中充分表出。其《喻瀼西鄉舊游》云:“往年在瀼濱,瀼人皆忘情。今來游瀼鄉,瀼人見我驚。我心與瀼人,豈有辱與榮?瀼人異其心,應爲我冠纓。”可以窺見其時社會景況。而官吏魚肉百姓之故,則在“近年更長吏,數月未爲速”(《喻常吾直》)。詩人之注意社會問題,而表現於詩歌,蓋以元杜二家爲最早。結又作《閔荒詩》,假隋人《冤歌》,以寓規諷之義。又有《系樂府》十二首,並托興風人,爲元白新樂府之先聲。當天寶亂事未起之先,社會已呈崩潰之象,結詩所表現,真不愧爲有“時代精神”者矣。
天寶亂後,社會復歸小康;大曆(代宗)、長慶(穆宗)間,藩鎮跋扈,演成割據之局。人民困於官吏之誅求,政府不思救濟,於是社會形成兩大階級,而民生日趨凋敝。詩人惻然不忍,乃起而從事於新樂府運動,以代抒冤抑;張籍(字文昌,和州烏江人)、王建(字仲初,潁川人)其尤著者也。
籍與韓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並有往還,與愈交誼尤篤,而作風自異。居易稱其詩云:“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讀張籍古樂府》)居易於韓孟詩,不稍稱説,獨對籍服膺如是;其意固以杜甫、元結而後,“但歌生民病”者,惟籍爲然也。籍詩有反對資本主義者,如《山農詞》、《賈客樂》等篇是;有反抗統治階級者,如《廢宅行》是;有討論婦女問題者,如《妾薄命》、《離婦》等篇是(參考胡適《白話文學史》)。兹舉《廢宅行》一篇以示例:
胡馬崩騰滿阡陌,都人避亂唯空宅。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黄雀啣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鴞養子庭樹上,曲墻空屋多旋風。——亂後幾人還本土?惟有官家重作主!
建與籍厚善,其送籍歸江東詩云:“君詩發大雅,正氣回我腸。”又云:“出處兩相依,如彼衣與裳。”二人作風,亦正相似。建所爲樂府,多爲農工代抱不平,而致慨乎社會制度之不良,思有以改革之。集中有寫男工之痛苦者,如《水夫謡》、《水運行》等篇是;有寫女工之痛苦者,如《簇蠶辭》、《當窗織》、《織錦曲》等篇是。其尤動人者,如《簇蠶辭》之末段:
三日開箔雪團團,先將新繭送縣官。已聞鄉里催織作,去與誰人身上著?
《當窗織》之末段:
草蟲促促機下啼,兩日催成一匹半。輸官上頭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
此等詩並富社會主義色彩,所謂“爲事而作,爲人而作”,與元白同其旨歸者也。
與張王先後作新樂府者,尚有顧況(字逋翁,海鹽人)。況欲以古詩三百篇之體制爲新樂府,有《補亡訓傳》十三章;其《囝》一章,序云:“哀閩也。”(囝音蹇,閩俗呼子爲囝,父爲郎罷)其末段云:
郎罷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勸不舉。不從人言,果獲是苦。”囝别郎罷,心摧血下:“隔地絶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罷前!”
胡適以爲充滿嘗試精神(《白話文學史》),其風格則與古樂府《孤兒行》相近者也。
孟郊以窮愁詩人,間作新樂府,如《織婦辭》中之“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極似張王風格。其《寒地百姓吟》: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砲。寒者願爲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僊羅,虚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爲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爲鬱陶。
上承杜甫,下開元白,描寫之刻摯,視諸家似有過之。惜郊未能放大眼光,專從此方發展,致有“詩囚”(元好問説)之目,轉令張王獨作社會詩人耳!
[book_title]第十三章 新樂府之極盛
新樂府之發展,至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内人)、白居易(字樂天,其先太原人,後徙下邽)而臻極盛。且標揭旗幟,大事宣傳;一反韓派詩人之作風,避艱深而就平實,使詩歌復趨於“社會民衆化”。斯固上承元、杜、張、王之系統,更從而擴大之者也。
白氏對於此事之主張,謂“文章合爲時而著,詩歌合爲事而作”(《與元九書》),又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同上)知聲音之道感人深,故欲利用詩歌以改良社會;而又明定義例,以求收效之宏;故其言曰:“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使採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新樂府序》)其詩側重寫實,而以通俗爲主,故有“老嫗皆解”之稱。其流傳之廣,則元稹所稱:“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長慶集序》)其能深入人心坎,而引起共鳴,蓋自有詩人以來,無出其右者。
稹與居易交誼最深,鼓吹作新樂府亦最力;而其動機則在目擊當時社會情況,藩鎮割據,擅作威福,思欲發之(詳見《叙詩寄樂天書》)。又受杜甫歌行之影響,謂“予少時與友人白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爲當,遂不復擬賦古題”(《樂府古題序》)。以二人之鼓吹,而詩格爲之大變,所謂“嘲風雪,弄花草”之作,漸爲社會所唾遺;詩歌與社會人生,始發生密切之關係。元白真詩壇之“廣大教化主”已!
元白新樂府之重要作品,稹有《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居易有《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篇;皆“不虚爲文”,詞主切直;而居易影響爲尤大。其最動人者,如《秦中吟》第二首之“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第十首之“一叢深色花,十户中人賦”;並辭情激烈,富於時代精神。至其《新樂府》中,尤多“膾炙人口”之作。迻録二篇如下:
賣炭翁 苦宫市也。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烟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黄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餘斤,官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
上陽白髮人 愍怨曠也。
上陽人,紅顔暗老白髮新,緑衣監使守宫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别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宫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栖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宫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賜尚書號。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吕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
稹作《新題樂府》,雖不及居易之富,而諷刺時政,極見苦心。兩人同聲,各以此獲罪,同遭貶謫。唐詩之有“元白”,爲平民代鳴冤抑不平之氣,真不愧爲“社會詩人”矣!録元氏《織婦詞》:
織婦何太忙!蠶經三卧行欲老。蠶神女聖早成絲,今年絲税抽徵早。早徵非是官人惡,去歲官家事戍索。征人戰苦束刀瘡,主將勛高换羅幕。繅絲織帛猶努力,變緝撩機苦難織。東家頭白雙女兒,爲解挑紋嫁不得。(余掾荆時,目擊貢綾户有終老不嫁之女。)檐前嫋嫋游絲上,上有蜘蛛巧來往。羨他蟲豸解緣天,能向虚空織羅網。
稹於穆宗時,官至宰相;年五十三,卒於武昌。居易克享大年,晚年轉變作風,務爲“閒適”;雖造詣益進,而影響不及所爲新樂府之深。其七言律詩,不用故實,而自然工妙。後與劉禹錫有“劉白”之稱,即多以此體相唱和云。
元白除新樂府外,其影響後來最大者,厥惟七言歌行。其所謂“長慶體”,音節諧和,鋪叙宛轉,最宜於歌詠時事之作;所以後人仿傚者,直至近代而猶未全衰也。録元氏《連昌宫詞》一首:
連昌宫中滿宫竹,歲久無人森似束。又有墻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蔌蔌。宫邊老翁爲余泣:“小年進食曾因入。上皇正在望僊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熒煌照天地。歸來如夢復如痴,何暇備言宫裏事?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烟宫樹緑。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然燭。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兹《轟録》續。李謨擫笛傍宫墻,偷得新翻數般曲。平明大駕發行宫,萬人歌舞塗路中。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鬥風。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禄山過。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兩京定後六七年,卻尋家舍行宫前。莊園燒盡有枯井,行宫門閉樹宛然。爾後相傳六皇帝,不到離宫門久閉。往來年少説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荆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痴緣樹木。舞榭欹傾基尚存,文窗窈窕紗猶緑。塵埋粉壁舊花鈿,烏啄風筝碎珠玉。上皇偏愛臨砌花,依然御榻臨階斜。蛇出燕窠盤斗拱,菌生香案正當衙。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晨光未出簾影黑,至今反掛珊瑚鈎。指似傍人因慟哭,卻出宫門淚相續。自從此後還閉門,夜夜狐狸上門屋。”我聞此語心骨悲,太平誰致亂者誰?翁言:“野父何分别,耳聞眼見爲君説。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禄山宫裏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摇,五十年來作瘡痏。今皇神聖丞相明,詔書才下吴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年年耕種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
[book_title]第十四章 律詩之極盛
自大曆以迄長慶,六七十年間,有意别闢户庭之詩家,約可分爲平易與奇險二派。韓愈爲後一派代表,孟郊、盧仝、李賀之屬輔之;由張籍、王建,以下逮元稹、白居易,則屬於前一派;分庭抗禮,並見創造精神。此外作者亦多,而創格稀見;性靈陶寫,多以律詩,絶句亦甚盛行,故當補述。
《唐詩紀事》以盧綸(字允言,河中蒲人)、錢起(吴興人)、郎士元(字君胄,中山人)、司空曙(字文初,廣平人)、李端(字正己,趙郡人)、李益(字君虚,姑臧人)、苗發(晋卿子)、皇甫曾(字孝常,丹陽人)、耿湋(字洪源,河東人)、李嘉祐(字從一,趙州人)爲大曆十才子。《唐書》有吉中孚(鄱陽人)、韓翃(字君平,南陽人)、崔峒、夏侯審,而無郎士元、皇甫曾、李益、李嘉祐。要之諸人在當日詩壇,皆有所自樹,且多以律絶擅長者也。
錢郎最工律詩,故當時有“前有沈宋,後有錢郎”之説。李益在貞元末,與李賀齊名;每一篇成,樂工争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碧鷄漫志》)。王世貞云:“絶句李益爲勝,韓翃次之。”(《藝苑卮言》)張實居論七律云:“天寶以還,錢劉並鳴;中唐作者尤多,韋應物、皇甫伯仲(冉、曾)以及大曆十子,接迹而起,敷詞益工,而氣或不逮。元和以後,律體屢變;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雖不足鳴大雅之林,亦可謂一倡三嘆。”(《師友詩傳録》)然則雖謂自大曆以來,爲律詩之極盛時代可也。
十子之外,劉長卿(字文房,河間人)以律詩負盛名,有“五言長城”之自負語;七律影響亦大。秦系(字公緒,會稽人)與長卿善,詩亦功力悉敵。又有釋皎然(姓謝氏,長城人)、嚴維(字正文,山陰人)之流,作家蓋多不勝舉矣。録諸家代表作各一首:
送耿拾遺歸上都 劉長卿
若爲天畔獨歸秦,對水看山欲暮春。窮海别離無限路,隔河征戰幾歸人?長安萬里傳雙淚,建德千峯寄一身。想到郵亭愁駐馬,不堪西望見風塵!
山中酬楊補闕見訪 錢 起
日暖風恬種藥時,紅泉翠壁薜蘿垂。幽溪鹿過苔還静,深樹雲來鳥不知。青瑣同心多逸興,春山載酒遠相隨。卻慚身外牽纓冕,未信尊前倒接䍦。
春思 皇甫曾
鶯啼燕語報新年,馬邑龍堆路幾千?家住層城鄰漢苑,心隨明月到胡天。機中錦字論長恨,樓上花枝笑獨眠。爲問元戎竇車騎,何時返旆勒燕然?
贈錢起秋夜宿靈臺寺見寄 郎士元
石林精舍武溪東,夜扣禪扉謁遠公。月在上方諸品静,心持半偈萬緣空。蒼苔古道行應遍,落木寒泉聽不窮。更憶雙峯最高頂,此心期與故人同。
至德中途中書事卻寄李僩 盧 綸
亂離無處不傷情,況復看碑對古城?路繞寒山人獨去,月臨秋水雁空驚。顔衰重喜歸鄉國,身賤多慚問姓名。今日主人還共醉,應憐世故一儒生。
在律詩盛行之際,有韋應物(京兆長安人)、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紹述王儲,上規陶謝。錢榘謂:“韋公古澹,勝於右丞,故於陶爲獨近。”(《硯傭説詩》)應物又兼擅歌行,爲白居易所推服。居易嘗云:“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與元九書》)其歌行如《鳶奪巢》:
野鵲野鵲巢林梢,鴟鳶恃力奪鵲巢。吞鵲之肝啄鵲腦,竊食偷居常自保。鳳凰五色百鳥尊,知鳶爲害何不言?霜鸇野鷂得殘肉,同啄膻腥不肯逐。可憐百鳥生縱横,雖有深林何處宿!
則亦與白氏新樂府同其旨歸者也。宗元詩刻意學謝,代表作如《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羇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去國魂已遠,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爲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蘇軾以爲“憂中有樂,妙絶古今”。蓋由盤鬱之久,一時觸發,又非大謝之所能籠罩矣。
大曆後詩,宗元之外,有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人)。論者以爲高於劉長卿(《説詩晬語》)。禹錫晚年,多與白居易唱和,時號“劉白”。其詩諷托幽遠,又極注意民歌。既以王叔文黨,坐貶朗州司馬。蠻俗好巫,嘗依騷人之旨,倚其聲作《竹枝詞》十餘篇,武陵溪洞間悉歌之(《全唐詩》小傳)。居易相繼有作,遂開後來倚聲填詞之風焉。爲録《竹枝》二首如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散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原律詩之爲體,最宜競巧一句一字之間,雕鏤風雲,塗飾花草。唐人酬應之作,以此爲多。而韋柳於韓白二派之外,獨尚古體;禹錫又復注意民歌,以一變近體律絶之風格;亦研究唐代詩歌史者所不容忽也。
[book_title]第十五章 晚唐詩
陸游云:“詩至晚唐,氣格卑靡。”(《花間集跋》)高棅則稱:“開成(文宗)以後,則有杜牧之之豪縱,温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許用晦之偶對。他若劉滄、馬戴、李羣玉、李頻等,尚能黽勉氣格,埒邁時流;此晚唐變態之極,而遺風餘韻,猶有存者焉。”(《唐詩品彙序》)晚唐人詩,惟工律絶二體;不流於靡弱,即多淒厲之音,亦時代爲之也。
杜牧(字牧之,京兆萬年人)與李商隱(字義山,懷州河内人)齊名,世稱“小李杜”。牧詩情致豪邁;商隱則能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蔡寬夫詩話》引王安石語),爲宋初“西崑體”之祖。牧論詩崇李杜而薄元白,以《張好好》、《杜秋娘》諸詩,著稱當世,而特長仍在近體律絶。其絶句如《赤壁》: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深得微婉不迫之趣。王世懋謂“晚唐七言絶句,膾炙人口,其妙至欲勝盛唐”(《藝圃擷餘》);牧與商隱,尤其傑出者也。商隱律詩尤典麗,喜作無題,有確有寄托者,有戲爲艷體者,有實屬狎邪者(詳《四庫提要》),而注家每穿鑿求之,轉多乖失。例如《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惝恍迷離,讀之令人如墮五里霧中,但覺纏綿悱惻,蕩志移情,正亦不須求甚解也。
温庭筠(本名岐,字飛卿,太原人)又與商隱齊名,號稱“温李”。喜作側艷小詞,其詩亦多綺羅薌澤之態,風格視商隱爲低;然三家皆唐詩之後勁也。
此外詩名之較著者,有鄭谷(字守愚,袁州人)、張祜(字承吉,清河人)、朱慶餘(名可久,越州人)、許渾(字用晦,丹陽人)、趙嘏(字承祐,山陽人)、盧肇(字子發,袁州人)、項斯(字子遷,江東人)、馬戴(字虞臣)、薛能(字太拙,汾州人)、李羣玉(字文山,澧州人)、劉滄(字藴靈,魯人)、皮日休(字襲美,襄陽人)、陸龜蒙(字魯望,蘇州人)、司空圖(字表聖,河中虞鄉人)、曹唐(字堯賓,桂州人)、李咸用、方干(字雄飛,新定人)、羅隱(字昭諫,餘杭人)、唐彦謙(字茂業,并州人)、吴融(字子華,山陰人)之流,或師張籍,或師姚合(陝州硤石人),或受温李之薰陶;其間皮陸並稱,方干尤長律體,正亦未容偏廢者也。
五代之亂,詩人轉徙流離,韓偓(字致堯,京兆萬年人)入閩,韋莊(字端己,杜陵人)入蜀,並能開一方之風氣,而卓然名家。莊以《秦婦吟》一詩負盛名,沈埋千載,近年始於敦煌石室,發現流傳。居蜀所作小詞,爲詞壇“開山作祖”,視其詩成就尤大,容别詳於下編中。偓善香奩,自成一格。他作亦淒艷入骨,純爲亡國哀思之音。例如《惜花》: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静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緑陰。
感愴纏綿,視温庭筠爲饒氣骨矣。
[book_title]第十六章 西崑體及其反動
宋初詩多效晚唐,氣格卑靡。至“楊億(字大年,建州浦城人)在兩禁,變文章之體;劉筠(字之儀,大名人)、錢惟演(字希聖,吴越王錢俶子)輩從而效之,以新詩更相屬和;億後編叙之,題曰《西崑酬唱集》”(田況《儒林公議》)。作者十七人,以李商隱爲宗,詩皆近體,競崇典麗,“詞取妍華,而不乏興象”(《四庫提要》);其弊則在“多用故事,至於語僻難曉”(《六一詩話》)。例如億作《漢武》: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宫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力窮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每句皆用典實,索解已難。諸人又多爲詠物之詩;石介至作《怪説》以刺之,謂“楊億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皆切中其病。後進彌以馳逐,致有“優伶撏撦”之譏,宜其引起詩壇之反動也。
西崑勢盛之際,已有徐鉉(字鼎臣,會稽人)、王禹偁(字元之,濟州鉅野人)等,由元和以上規李杜,稍崇風骨。歐陽修(字永叔,江西廬陵人)、蘇舜欽(字子美,其先梓州桐山人,家開封)、梅堯臣(字聖俞,宣州宣城人),承流接響,相率爲革新運動;而修以位高望重,實爲總持。葉夢得云:“歐陽文忠公詩,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爲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暢。”(《石林詩話》)修於同時詩人,特推蘇梅二家,揄揚不遺餘力;而二人者皆落拓不偶,窮而工詩。修嘗言:“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隽,以超邁横絶爲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爲意。”(《六一詩話》)然修與二氏,“盡變昆體,獨倡生新,必辭盡於言,言盡於意,發揮鋪寫,曲折層累以赴之,竭盡乃止”(葉燮《原詩》);則固受韓愈“以文爲詩”之影響,而所謂“宋詩”之特殊面目,亦至此始豁然呈露矣。兹録蘇梅詩各一首以示例:
獵狐篇 蘇舜欽
老狐宅城隅,涵養體豐大。不知窟穴處,草木但掩藹。秋食承露禾,夏飲灌園派。暮夜出旁舍,鷄畜遭横害。晚登埤堄塢,呼吸召百怪。或爲嬰兒啼,或變艷婦態。不知幾十年,出處頗安泰。古語比社鼠,蓋亦有恃賴。邑中年少兒,耽獵若沈瘵。遠郊盡雉兔,近水殲鱗介。養犬號青鶻,逐獸馳不再。勇聞此老狐,取必將自快。縱犬索幽邃,張人作疆界。兹時頗窘急,迸出赤電駭。羣小助呼嗥,奔馳數顛沛。所向不能入,有類狼失狽。鈎牙咋巨顙,髓血相潰沫。喘叫遂死矣,争觀若期會。何暇正首丘,腥臊滿蓬艾。數穴相穿通,城堞幾隳壞。久此縱兇妖,一旦果禍敗。皮爲榻上藉,肉作盤中膾。觀此爲之吟,書以爲警戒。
書哀 梅堯臣
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沈入海底。赴海可見珠,掘地可見水。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已矣!拊膺當問誰?憔悴鑒中鬼。
[book_title]第十七章 元祐體與江西宗派
宋詩至熙寧(神宗)、元祐(哲宗)間而臻極盛。嚴羽《滄浪詩話》,始標“元祐體”之目,而以蘇(軾)、黄(庭堅)、陳(師道)諸公當之。然此期詩家成就之最大者,前則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自號東坡居士,眉山人)、王安石(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人),後則陳師道(字無己,一字履常,彭城人)、黄庭堅(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洪州分寧人),而嚴氏獨遺安石,殆以政治關係歟?
軾與安石同受知於歐陽修,軾尤爲修所愛。修固崇尚韓愈者;軾承其後,益以雄邁超絶之天才,闊視横行,更從而恢張擴大之。劉克莊云:“坡詩畧如昌黎,有汗漫者,有典嚴者,有麗縟者,有簡淡者,翕張開闔,千變萬態,蓋自以其氣魄力量爲之。”(《後村詩話》)清人趙翼亦稱:“以文爲詩,始自昌黎;至東坡益大放厥辭,别開生面。天生一枝健筆,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甌北詩話》)軾誠宋代詩壇之柱石也!軾詩以七言古體,最擅勝場。例如《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繫汴,逆風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勸禱靈塔,香火未收旗脚轉。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至人無心何厚薄?我自懷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我今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舊云三百尺,澄觀所營今已换!不嫌俗士汙丹梯,一看雲山繞淮甸。
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爲含蓄。後爲羣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乃盡深婉不迫之趣”(《石林詩話》)。其長篇古體,立意翻新,如《明妃曲》之“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又云:“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多發議論,則亦受韓歐之影響,而與軾風格畧同者也。葉夢得稱其“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石林詩話》)。其最大成就,乃在七言絶詩。嚴羽云:“公絶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黄、陳之上。”(《滄浪詩話》)兹舉《南浦》一首爲例:
南浦東江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鴨緑粼粼起,弄日鵝黄裊裊垂。
庭堅與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虚,揚州高郵人)、張耒(字文潛,淮陰人)、晁補之(字无咎,鉅野人)號“蘇門四學士”,而庭堅詩最爲傑出。庭堅得詩法於其父庶(字亞夫);庶詩學杜、學韓(參考《後山詩話》及《四庫總目·伐檀集提要》);庭堅更從而加以發揮,以自創一種特殊音節,而特注意於句法之鍛煉。例如《登快閣》: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爲佳人絶,青眼聊因美酒横。萬里歸來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氣象闊大,聲韻鏗鏘,自出於杜律中之拗體,而加以變化者也。庭堅五七言古體,亦以生新瘦硬擅場,足醫浮滑庸濫之病。惟好奇過甚,末流不免險怪枯槁,面目可憎耳。
師道初學於曾鞏(字子固,南豐人),後見魯直詩,格律一變;魯直謂其詩深得老杜之法(《宋詩鈔》)。曾客蘇門,爲軾所稱。其人品極高,尤以苦吟著;其詩“雄健清勁,幽邃雅淡,有一塵不染之氣”(《後山集跋》)。最工五律;七律亦氣象峥嶸,與庭堅爲近。例如《九日寄秦覯》:
疾風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鴉。九日清尊欺白髮,十年爲客負黄花。登高懷遠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無地落烏紗?
自吕本中(字居仁,壽州人)作《江西詩社宗派圖》,由黄庭堅以下,列陳師道、潘大臨(字邠老,黄岡人)、謝逸(字無逸,臨川人)、洪朋(字龜父,豫章人,庭堅甥)、洪芻(字駒父,朋弟)、饒節(字德操,臨川人)、徐俯(字師川,分寧人,庭堅甥)、韓駒(字子蒼,蜀之僊井監人)、晁冲之(字叔用,鉅野人)等,至本中二十五人;其人不盡籍江西,其詩亦不專一體。吕氏作圖,徒以黄爲江西人,特藉以爲重耳。元好問嘗有“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裏人”(《論詩絶句》)之語,則宗派之説,爲人詬病,蓋已久矣。
宋末方回撰《瀛奎律髓》,主江西派,又倡爲“一祖三宗”之説;一祖者杜甫,三宗者黄庭堅、陳師道、陳與義(字去非,洛陽人)。此自成一系統,影響後來者甚深。“江西詩派”之名,所以能垂諸久遠者,皆黄陳之力也。
[book_title]第十八章 宋詩之轉變
世言宋詩,大抵以元祐諸賢爲矩則;其脱離唐詩面目,而自成體格者,亦極其致於蘇黄二家。南宋國勢衰微,人懷悲憤,激昂蹈厲之音作,而向之以才智、學問、議論爲詩,盡情馳騁者,其風稍殺矣。
陳與義生於北宋末造,南渡後,避亂襄漢,轉湖湘,逾嶺嶠,而詩格大變。劉克莊稱:“元祐後,詩人迭起,不出蘇黄二體。及簡齋(與義别號)始以老杜爲師。建炎間,避地湖嶠,行萬里路,詩益奇壯,造次不忘憂愛。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當在諸家之上。”(《後邨詩話》)其詩如《傷春》:
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聞戰馬,豈知窮海看飛龍。孤臣白髮三千丈,每歲烟花一萬重。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
又如《牡丹》:
一自邊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鍾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皆所謂“感時撫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乃往往突過古人”(《四庫提要》)者也。
南宋偏安局定之後,詩人有尤袤(字延之,無錫人)、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吉州吉水人)、范成大(字致能,自號石湖居士,吴郡人)、陸游(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合稱“尤楊范陸”,爲南宋四家;或有蕭德藻(字東夫,號千巖老人)而無尤袤;然二人詩集皆不傳,所可稱述者,惟楊、范、陸三家耳。
游詩法傳自曾幾(字吉甫,號茶山,贛縣人),幾詩以杜甫、黄庭堅爲宗。趙庚夫題《茶山集》云:“咄咄逼人門弟子,劍南已見一燈傳。”(《詩人玉屑》)可想見陸詩淵源所自。陸詩邁絶時流處,即在其憂國之壯烈抱負,充分表現於字裏行間;其富於愛國心,亦受幾之感化。嘗跋幾奏議稿云:“無三日不進見,見必聞憂國之言。”趙翼稱游“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誼,舉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於詩。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嘆,命意既有關係,出語自覺沉雄”(《甌北詩話》)。陸詩成就之驚人,蓋受多方面之影響;其歌行又往往與岑參相近。且居蜀日久,恒出入軍中;故其詩激壯悲涼,足以作懦夫之氣;近體律絶,皆充滿熱情,而七絶尤工。兹録二首以示例:
建安遣興
緑沈金鏁少年狂,幾過秋風古戰場。夢裏渾忘閩嶠遠,萬人鼓吹入平涼。
示兒
老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成大在四家内,官位最高。嘗充四州制置使。陸游入蜀,曾往依之。晚年退隱蘇州之石湖。詞人姜夔(字堯章,番陽人)亦受禮遇。其詩初學李賀、王建,頗有關涉社會問題之作,如《催租行》、《繰絲行》、《後催租行》等篇是。其《催租行》之末段:
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
足見當時官吏欺侮百姓情形。迨退隱石湖,始專爲田園詩,而自成風格。嘗作《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描寫農村風味,頗能體貼入微。例如《夏日田園雜興》:
梅子金黄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楊萬里嘗稱其詩云:“大篇決流,短章 芒,縟而不釀,縮而不僒;清新嫵麗,奄有鮑謝;奔逸儁偉,窮追太白。”(《石湖全集序》)殆非溢美之辭也。
萬里立朝多大節,然特以詩名。方回稱其“一官一集,每集必變一格”(《瀛奎律髓》)。其自作《荆溪集序》云:“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後山(陳師道)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絶句,晚乃學絶句於唐人。”又云:“於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終乃“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後者已迫,涣然未覺作詩之難也”。萬里經幾許訓練,乃欣然有得,而一任自然,其成功仍以七絶爲最大;出語淺白,而摺叠赴之,令人玩味無窮。例如:
夜坐
綉簾無力護東風,燭影何曾正當紅。獸炭薰爐猶道冷,梅花不易立霜中。
明發房溪
山路婷婷小樹梅,爲誰零落爲誰開?多情也恨無人賞,故遣低枝拂面來。
萬里晚年,最喜稱道劉(禹錫)白(居易),宜其力求淺白,而頗接近民歌也。
南宋詩人,除上述三家之外,能卓然自樹者,實不多覯。後起有“永嘉四靈”,其人爲徐照(字道暉,一字靈暉)、徐璣(字靈淵)、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紫芝,號靈秀),皆永嘉人,工爲唐律,專以賈島、姚合爲法。《四庫提要》稱:“四靈之詩,雖鏤心鉥腎,刻意雕琢;而取徑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芳蘭軒集提要》)其不足躋於諸大家之列可知。
江湖派繼“四靈”而起,其間作者,除姜夔、劉克莊(字潛夫,莆田人)、戴復古(字式之,天台黄岩人)、方岳(字巨山,號秋崖,新安祁門人)四家外,類皆不足稱述。所謂“江湖派”者,以錢塘書肆陳起(字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俱與之善,刊《江湖集》以售(《瀛奎律髓》),所録凡六十二家;而姜夔、洪邁皆孝宗時人,不應與諸家並列。此派之不爲人重視,從可知矣。
[book_title]第十九章 金元詩
金人崛興塞外,既定鼎燕京,進取汴梁,與宋成南北對峙之局。宋文士如宇文虚中、蔡松年、高士談、吴激輩,先後歸之,因挾蘇學北行,東坡詩遂盛行於金國,以啓一朝之盛。松年(字伯堅)與激(字彦高),實導金詩之先河。既而蔡珪(字正甫,松年子)、党懷英(字世傑)、趙秉文(字周臣,自號閑閑,滏陽人)、王寂(字元老,蘇州玉田人)、王若虚(字從之,藁城人)、李俊民(字用章,澤州人)相繼出,以風雅相號召。除趙秉文以下四家,各有專集流傳外,金詩作品,並詳元好問所輯《中州集》中。金詩積百年之涵養,乃集大成於元好問;足與南宋陸游,角雙雄於壇坫,爲金詩生色不少矣。
好問(字裕之,太原定襄人)七歲能詩,以《箕山》、《琴臺》等詩,受知於趙秉文,秉文以爲少陵以來,無此作也(詳郝經《遺山先生墓誌》)。好問稱秉文詩,以爲近陶潛、阮籍(《閑閑公墓誌》);又稱:“蘇子瞻絶愛陶柳二家,極其詩之所至,誠亦陶柳之亞。”(《東坡詩雅序》)其論詩宗旨,詳所爲《論詩絶句》二十首中;大抵主真淳,喜豪縱,所尚在阮籍、陶潛、韓愈、蘇軾之間。郝經稱其“歌謡跌宕,挾幽並之氣,高視一世”(《墓誌》)。趙翼又謂:“其廉悍沈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雲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爲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甌北詩話》)其詩兼工各體,七律尤沈摯悲涼,自成聲調,可泣可歌。例如《眼中》:
眼中時事益紛然,擁被寒燈夜不眠。骨肉他鄉各異縣,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
又斷句如《出京》之“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沈!”《送徐威卿》之“盪蕩春天非嚮日,蕭蕭春色是他鄉”;《岐陽》之“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楚漢戰處》之“原野猶應厭膏血,風雲長遣動心魂”;《石嶺關書所見》之“已化蟲沙休自嘆,厭逢豺虎欲安逃”,並感愴激昂,令人讀之聲淚俱下矣。
元以異族入主中夏,對漢人之壓迫,有甚於金。士氣銷沉,或混迹於倡優,假雜劇以遣憂避禍,曲盛而詩詞皆無甚特色,亦時勢爲之也。元初詩人,有趙孟頫(字子昂,湖州人)、仇遠(字仁近,錢塘人)、劉因(字夢吉,號静修,容城人)、王惲(字仲謀,汲縣人)、袁桷(字伯長,鄞人)、袁易(字通甫,長洲人)等,視宋末江湖一派之纖佻,故自不同;而劉、王、二袁,風骨高邁,亦自一時之俊也。
元詩之代表作家,世稱虞(集字伯生,僑居崇仁)、楊(載字仲宏,浦城人)、范(梈字德機,清江人)、揭(傒斯字曼碩,龍興富州人)四家,風格各異,而以集爲大宗;載詩風規雅瞻,雍雍有元祐之遺音;梈詩豪宕清遒,兼擅諸勝;傒斯則清麗婉轉,集曾以“簪花美女”目之(參考《輟耕録》及《四庫提要》)。又有吴萊(字立夫,浦陽人),其詩雄深卓絶,特善歌行;薩都拉(字天錫,本蒙古人,居雁門)最長於情,其詩流麗清婉,爲集所推服;凡此皆元詩之卓卓者。
楊維楨(字廉夫,宏子)最晚出,特以樂府擅名。《四庫提要》稱其“根柢於青蓮、昌谷,縱横排奡,自辟町畦;其高者或突過古人,其下者亦多墮入魔趣”(《鐵崖古樂府題要》)。王士禎《論詩絶句》云:“鐵崖樂府氣淋漓,淵穎(吴萊)歌行格盡奇。耳食紛紛説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維楨入明尚在,真元詩之後勁也。
[book_title]第二十章 明詩之衰敝
明詩專尚摹擬,鮮能自立。一代文人之才力,趨新者争向散曲方面發展;守舊者則互相標榜,高談復古以自鳴高;轉致汩没性靈,束縛才思;末流競相剽竊,喪其自我。明詩喜言盛唐,乃不免化神奇爲臭腐;又多立門户,以相攻擊;作者雖多,要爲詩歌史上之一大厄運已!
明初作者,以劉基(字伯温,青田人)、高啓(字季迪,長洲人)最爲傑出。王世貞謂:“才情之美,無過季迪;聲氣之雄,次及伯温。”(《藝苑卮言》)基、振奇人也,爲詩獨標高格,極見抱負,而尤工樂府。例如《走馬引》:
天冥冥,雲濛濛,當天白日中貫虹。壯士拔劍出門去,手提仇頭擲草中。擲草中,血漉漉,追兵夜至深谷伏。精神感天天心哀,太乙乃遣天馬從天來,揮霍雷電揚風埃。壯士呼,天馬馳,横行白晝,吏不敢窺。戴天之耻自古有必報,天地亦與相扶持。夫差徒能不忘而報越,栖於會稽又縱之。始知壯士獨無愧,魯莊何以爲人爲?
永樂(成祖)以來,有所謂“臺閣體”者,以“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爲主,雍容平易,有承平之風。迨“弘正(孝宗年號弘治,武宗年號正德)四傑”(李夢陽、何景明、邊貢、徐禎卿)起,言詩必盛唐,而風氣爲之一變。何(字仲默,信陽人)、李(字天賜,更字獻吉,慶陽人)最負重名,力倡復古;而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茶陵人)實爲先導。嘉靖(世宗)間,李攀龍(字於鱗,歷城人)、王世貞(字元美,自號弇州山人,太倉人)出,復奉以爲宗;天下推“李、何、王、李爲四大家,莫不争效其體。夢陽欲使天下毋讀唐以後書”(四庫《空同集》提要),景明則深崇“初唐四傑”之格。王士禎云:“接迹風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王楊盧駱當時體,莫逐刀圭誤後賢。”(《論詩絶句》)則對景明亦致不滿也。
明詩有前後“七子”之目,“後七子”以攀龍爲冠,世貞從而和之;攀龍先逝,而世貞名位日高,聲氣日廣,執詩壇之牛耳者,垂二十年。袁宏道兄弟,嘗以“贋古”詆攀龍。世貞持論,亦主詩必盛唐,而藻飾太甚,攻者四起;然其對於各種文藝,並善批評,所著《藝苑卮言》,亦文學批評中之要籍也。
謝榛(字茂秦,臨清人)名稍亞於王李,特以五言近體,獨步於“後七子”間。嘗與王李結社燕市,其論詩宗旨,亦畧相同。
明人摹擬之習,至“公安三袁”(宗道字伯修,宏道字無學,中道字小修)出,始漸革除。宗道始與南充黄輝,力排王李之説,論詩於唐好白居易,於宋好蘇軾。其弟宏道、中道,益矯以清新輕俊;學者多捨王李而從之,目爲“公安體”(參考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其所持宗旨,謂:“唐自有古詩,不必《選》體;中晚皆有詩,不必初盛;歐、蘇、黄、陳各有詩,不必唐人。唐詩色澤鮮妍,如旦晚脱筆硯者;今詩才脱筆硯,已是陳言;豈非流自性靈,與出自剽擬所從來異乎?”(《静志居詩話》引)凡此,皆深中明代諸家之病,宜“一時聞者涣然神悟,若良藥之解散,而沈疴之去體也”(朱彝尊説)。其詩雖間出以俳諧調笑,又雜俚言,而生氣充溢行間,信明代詩壇之一大解放已!
三袁之後,復有鍾(惺字伯敬,竟陵人)、譚(元春字友夏,竟陵人)合選《古詩歸》、《唐詩歸》二書,學者靡然從之,謂之“竟陵體”。其詩務爲幽深孤峭;朱彝尊斥其“著一字務求之幽晦,構一題必期於不通”(《静志居詩話》),且以“妖孽”目之,未免貶抑過甚。然明詩至此復壞,而國亦旋亡矣。
[book_title]第二十一章 清詩之復盛
清雖以異族入據中原,而對於漢族文化,接受甚早,濡染亦深。康熙(聖祖)帝天縱多才,耀兵塞外,既定西藏,平臺灣,宇内晏然,國威大震,太平之業,綿亘二百數十年。直至洪(秀全)楊(秀清)變興,始見兵革。中間休養生息,文人才士,得以致力於學術文藝,其驚人之發展,幾欲超邁漢唐;即就詩歌而言,亦遠勝元、明兩代。清詩雖亦規撫唐、宋,而諸大家各能自出心裁,特具風格,非如明人之以“贋古”欺人也。
清初作者,大抵皆明季遺民。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虞山人)、吴偉業(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人)與龔鼎孳(字孝昇,號芝麓,合肥人)稱“江左三家”,而鼎孳不逮錢、吴遠甚。謙益詩出入李、杜、韓、白、蘇、陸、元、虞之間,才力富健,一時罕與抗手。偉業對於“歌行一體,尤所擅長;格律本乎四傑,而情韻爲深;叙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爲勝”(《梅村集》提要)。蓋偉業身當“鼎革”之際,“遭逢喪亂,閲歷興亡”,故所作“激楚蒼涼,風骨彌爲遒上”。且詩中關涉明季史事者,尤指不勝屈,長歌當哭,聊以寫哀。偉業自言:“吾詩雖不足以傳遠,而是中之寄托良苦。”(陳廷敬《吴梅村先生墓表》)篇篇言之有物,故不覺其感愴淋漓;例如《圓圓曲》之“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可當“詩史”之目矣。
康熙盛時,有宋琬(字玉叔,號荔裳,山東萊陽人)、施閏章(字尚白,號愚山,安徽宣城),號稱“南施北宋”,而王士禎(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實爲騷壇盟主。“士禎談詩,大抵源出嚴羽,以神韻爲宗”(《漁洋精華録提要》)。其《論詩絶句》三十首,品評曹丕以下諸家詩,其第二十九首云:“曾聽巴渝里社詞,三閭哀怨此中遺。詩情合在空舲峽,冷雁哀猿和《竹枝》。”可見其平生宗旨所在。閏章嘗語士禎門人洪昇曰:“爾師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見;吾詩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築起。”(《居易録》)士禎專主神韻,故以七絶爲最工。例如《冶春絶句》:
三月韶光畫不成,尋春步屧可憐生。青蕪不見隋宫殿,一種垂楊萬古情。
當年鐵砲壓城開,折戟沉沙長野苔。梅花嶺畔青青草,閑送游人騎馬回。
真所謂“朱弦疏越,有一唱三嘆之音”,開後來法門不少。
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人)爲詩兼工衆體,或與士禎並稱。趙執信謂:“王之才高,而學足以副之;朱之學博,而才足以運之。”及論其失,則曰:“朱貪多,王愛好。”(《談龍録》)二家之外,以查慎行(字悔餘,號初白,浙江海寧人)爲最著。查詩淵源,大抵得諸蘇軾爲多;清詩風氣,亦漸由宗唐,轉而學宋矣。黄宗羲比其詩於陸游;王士禎則謂:“奇創之才,慎行遜游;綿至之思,游遜慎行。”(《敬業堂集序》)此特就其律詩言之耳。
乾隆(高宗)、嘉慶(仁宗)間,袁枚(字子才,號簡齋,錢塘人)、蔣士銓(字心餘,號清容,江西鉛山人)、趙翼(字雲松,號甌北,江蘇陽湖人)號三大家。翼善論詩,有《甌北詩話》,言多精闢。士銓以作傳奇負盛譽,詩詞皆不見特佳。枚詩主性靈,影響最大。嘗謂:“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隨園詩話》)又力破“温柔敦厚”之説,謂此“不過詩教之一端”(《再答李少鶴》);頗能不囿於陳言,卓然有所自樹。是時論詩者,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長洲人)舉唐詩爲指歸,厲鶚(字太鴻,號樊榭,錢塘人)樹宋詩爲標準;詩家唐宋之界,又起紛争。枚則主“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謂:“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隨園詩話》)持論並極通達。特其詩有時流於諧謔,不無輕佻之病,致爲時人所詬病耳。
是時詩人尚有黄景仁(字仲則,武進人)、張問陶(號船山,遂寧人)、舒位(號鐵雲,大興人)等。景仁《兩當軒詩》,才氣豪放似太白,近乃大行於世。然乾嘉之際,成就最大者,當推厲鶚。鶚五言融合陶、謝、韋、柳之長,近體從陳與義變化出之,尤工絶句;例如《虎丘送春》:
塔迥廊回燕燕飛,送春人去戀斜暉。似嫌犖確侵羅襪,卻要殘紅作地衣。
清詩至乾嘉而臻於極盛,作者多不勝舉;或規唐體,或尚宋賢。道光間,龔自珍(字璱人,號定盦,仁和人)爲詩特奇麗,自成一格,近人多效之。迨咸豐兵起,詩風爲之一變,無復雍雍盛世之音矣。
[book_title]第二十二章 清詩之轉變
咸豐、同治間,爲清詩一大轉變;所宗尚爲杜甫、韓愈以及黄庭堅;而曾國藩(字滌生,湖南湘鄉人)以望重位高,實爲倡導。國藩詩雖未臻上乘,而提倡黄詩最力,轉移風氣,影響迄今;此治近代中國文學者所宜特别注意也。
嘉慶、道光以前,爲詩宗杜韓者,惟一錢載(號籜石,秀水人);稍後有程恩澤(號春海,歙人)、祁寯藻(號春圃,山西壽陽人),雖並不爲王士禎、沈德潛二家之説所囿,而風氣仍未大開。迨何紹基(字子貞,道州人)、鄭珍(字子尹,貴州遵義人)同受業恩澤之門,遂傳其業,而珍詩尤稱絶詣。珍又與其鄉人莫友芝(字子思,號郘亭,獨山人)並稱,均多亂離之作。友芝序其《巢經巢詩》,謂:“盤盤之氣,熊熊之光,瀏漓頓挫,不主故常。”陳衍則稱其“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石遺室詩話》)。雖其法得諸韓愈、黄庭堅,而特饒新意,境界别闢,真一代之奇作也。珍自公車報罷後,蠖屈鄉關,漂泊西南;友芝則受知於國藩,而與珍友誼最篤。國藩論詩宗旨,受珍影響甚深;清季詩人,皆間接被其薰染者也。
太平天國取金陵,金和(號亞匏,江蘇上元人)出入兵間,備嘗艱苦,就所聞見,發爲詩歌;極“以文爲詩”之能事,而一種沉痛陰慘氣象,視杜甫、鄭珍,猶有過之(參用陳衍説)。其詩確能表現時代精神,而用筆之奇恣,則亦韓愈與北宋諸賢遺法也。例如《痛定篇》:
賊婦作何狀?畧似賊裝束。當腰横長刀,窄袖短衣服。騎馬能怒馳,黄巾赤其足。自從入城後,忽效吴楚俗。夜叉逞華妝,但解色紅緑。彼或狐而貂,此或紗而縠。鬼蝶隨風翻,豈問春寒燠?頭上何所有?亦戴花與木。臂上何所有?亦纏金與玉。錦絝不蔽踝,但繫裙六幅。更結男子襪,青鞋走相屬。鴂舌紛笑嘩,麏集踞高屋。朝去朝賊王,官以女頭目。既定兄弟籍,乃盡姊妹族。大索從閨房,一見氣敢觸?慘慘眉尖蛾,撞撞心頭鹿。小膽皆鼠銷,修頸半蠶縮。吞聲出門行,敢云路非熟?十里更五里,尚謂行不速。喃喃怒駡多,稍重且鞭撲。襆被未及携,知在何處宿!求死無死所,求生則此辱。苦恨小兒女,徒亂人意哭。棄置大道旁,不復計慘毒。長者乞食呼,幼者蠅蜹簇。我急還家看,幸未被驅逐。
與金和同時,而以善寫窮苦稱者,有江湜(字弢叔,江蘇長洲人)。其人一生坎 ,“所寫窮苦情況,多東野、後山所未言;近人則鄭子尹、金亞匏未能或之先”(《石遺室詩話》)。其詩“古體皆法昌黎,近體皆法山谷,無一切諧俗之語,錯雜其間,戛戛乎其超出流俗”(彭藴章《伏敔堂詩録序》);誠咸同間一詩雄也。湜尤工諷刺,有《擬寒山詩》四十首,極嬉笑怒駡之致;兹録一首爲例:
某甲善狎邪,能得名妓意。妓以名故驕,事之良不易。百端既盡歡,其術蓋已秘。某乙竊學之,入官爲能吏。
甲午(光緒二十年)中日之役,中國創巨痛深。詩人黄遵憲(字公度,廣東嘉應人)崛起嶺南,舉一時可慨、可悲、可歌、可泣之事,悉形歌詠,遂爲晚清詩壇,放一異彩。其論詩宗旨,謂:“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其運用之法,則主“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述事則“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人境廬詩草自序》)。又高揭“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之論,其富於解放精神如此!其官湖南按察使時,與巡撫陳寶箴(字右銘,江西義寧人)共倡新政;寶箴故與國藩善;遵憲詩學,宜其間接受國藩之影響。昌黎主“文必己出”,山谷則務生新,固革新派之先導也。遵憲詩關於感時撫事者,以《悲平壤》、《東溝行》、《哀旅順》、《哭威海》、《降將軍歌》、《臺灣行》、《度遼將軍歌》諸篇,爲最有歷史價值。例如《臺灣行》:
城頭逢逢擂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當初版圖入天府,天威遠及日出處。我高我曾我祖父,刈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讎虜!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誰三户楚,何況閩粤千萬户?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衆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黄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黄金斗大印繫組,直將“總統”呼巡撫。“今日之政民爲主,臺南臺北固吾圉,不許雷池越一步。”海城五月風怒號,飛來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艦來如潮。前者上岸雄虎彪,後者奪關飛猿猱,村田之銃備前刀,當輒披靡血杵漂,神焦鬼爛城門燒。誰與戰守誰能逃?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搢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縧,青絲辮髮垂雲髾,跪捧銀盤茶與糕,緑沉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爲將軍導。”將軍曰:“來,呼汝曹!汝我黄種原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實闢此土來分茅,今日還我天所教。國家仁聖如唐堯,撫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毋譊譊!”將軍徐行塵不囂,萬馬入城風蕭蕭。“嗚呼將軍非天驕,王師威德無不包,我輩生死將軍操,敢不歸依明聖朝?”噫!嚱!吁!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清之末季,詩人有樊增祥(號雲門,别號樊山,湖北恩施人)、易順鼎(字仲碩,晚號哭庵,湖南龍陽人)、陳三立(字伯嚴,晚號散原老人,江西義寧人)、陳衍(字叔伊,號石遺,福建侯官人)、鄭孝胥(字太夷,號蘇盦,福建閩縣人)等,而陳、鄭影響爲大。三立爲寶箴子,爲詩“少時學昌黎,學山谷,後則直逼薛浪語(季宣)”。衍稱“其佳處可以泣鬼神,訴真宰者,未嘗不在文從字順中也;而荒寒蕭索之景,人所不道,寫之獨覺逼肖”(《石遺室詩話》)。晚居廬山,巍然爲詩壇老宿,而風格轉益遒上。例如《夜坐》:
松氣圍廬生夜寒,況移片月掛檐端。蟲聲鼠影都相避,只向孤燈訴肺肝。
孝胥詩“少學大謝,浸淫柳州,益以東野,泛濫於唐彦謙、吴融以及南北宋諸大家,而最喜荆公”(《石遺室詩話》)。然其精思健筆,轉與元遺山爲近。衍教授南北,善説詩,以爲“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餘地耳”(《石遺室詩話》)。又標“同光體”之目,而論詩不主一家云。
晚清詩壇,鮮不受陳、鄭影響,儼然江西、福建二派;江西主山谷、宛陵;福建則尚後山、簡齋、放翁諸家;近復趨向晚唐,以寫喪亂流離之痛。自“新文學運動”起,而其風亦少衰矣。
[book_chapter]下篇 詞曲
[book_title]第一章 詞曲與音樂之關係
“詞”“曲”二體,原皆樂府之支流;特並因聲度詞,審調節唱,舉凡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依已成之曲調爲準;復因所依之曲調,隨音樂關係之轉移,而“詞”與“曲”各自分支,别開疆界。
宋翔鳳云:“宋元之間,詞與曲一也;以文寫之則爲詞,以聲度之則爲曲。”(《樂府餘論》)“詞”“曲”皆有“曲度”,故謂之“填詞”,又稱“倚聲”,並先有“聲”而後有“詞”;非若古樂府之始或“徒歌”,終由知音者爲之作曲,被諸管弦也。
中國音樂,自漢魏以迄隋唐,爲一大轉變。所謂《房中》舊曲,九代遺聲,與夫“西曲”“吴聲”,並漸銷歇於陳隋之際。宋王灼云:“蓋隋以來,今之所謂‘曲子’者漸興,至唐稍盛;今則繁聲淫奏,殆不可數。古歌變爲古樂府,古樂府變爲今曲子,其本一也。”(《碧鷄漫志》)此所謂“今曲子”,即“詞”所依之聲;其法原出龜兹人蘇祗婆。自周武帝時,傳入中國(詳《隋書·音樂志》);至隋唐間而西域樂大盛,且漸普遍於民間;所謂“自開元已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舊唐書·音樂志》)是也。
據崔令欽《教坊記》所載開元以來“燕樂雜曲”,至三百餘曲之多;唐宋人填詞,即多用其中“曲調”。《宋史·樂志》亦云:“燕樂自周以來用之。唐貞觀增隋九部爲十部,以張文收所製歌名燕樂而被之管弦。厥後至坐伎部琵琶曲盛流於時,匪直漢氏上林樂府縵樂,不應經法而已。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燕樂以琵琶爲主,而張炎言協音之法,亦取正於啞篳篥(詳《詞源》下);篳篥亦出胡中,而爲燕樂中之主要樂器;故謂“詞”爲依“燕樂雜曲”之聲而成,可無疑也。
西域樂流行既久,漸染華風,所謂“因舊曲創新聲”,不免流於靡曼。金元崛興沙塞,所用純粹胡樂,嘈雜緩急之間,舊詞至不能按;乃更造新聲,而北曲大備(參用吴梅説);所謂“以吹笳鳴角之雄風,汰金粉靡麗之末俗”(《詞餘講義》)是也。明王驥德叙南北曲之淵源流變云:“入宋而詞始大振,署曰‘詩餘’,於今曲益近,周待制、柳屯田其最也;而單詞雙韻,歌止一闋,又不盡其變;而金章宗時,漸更爲北詞;如世所傳董解元《西厢記》者,其聲猶未純也。入元而益漫衍,其制櫛調比聲,‘北曲’遂擅盛一代;顧未免滯於弦索,且多染胡語,其聲近噍以殺,南人不習也。迨季世入我明,又變而爲‘南曲’,婉麗嫵媚,一唱三嘆;於是美善兼至,極聲調之致。始猶南北畫地相角,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南聲,而北詞幾廢。至北之濫,流而爲《粉紅蓮》、《銀紐絲》、《打棗竿》;南之濫,流而爲吴之《山歌》、越之《採茶》諸小曲,不啻‘鄭聲’,而各有其致。”(《曲律》)據王氏所言,南北曲之不得不隨音樂關係爲轉變,又可知矣。
“詞”爲文人娱賓遣興之資,以“清謳”爲主,不與舞蹈同用;歐陽炯所謂“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花間集序》)者,可想見其意趣。南北曲之“小令”、“套數”,其應用亦與“詞”同;“套數”之曲,元人謂之“樂府”;作“小令”與五七言絶句同法,要醖藉,要無襯字,要言簡而趣味無窮(並見《曲律》);實與唐五代之“令詞”相仿;特“曲調”變易耳。今故以“詞”“曲”同篇,借見演化之迹云。
[book_title]第二章 燕樂雜曲詞之興起
今之所謂“詞”,爲“曲子詞”之簡稱;在唐宋間,或稱“曲子詞”(《花間集序》),或稱“今曲子”(《碧鷄漫志》),或僅稱“曲子”(《畫墁録》)。至稱“長短句”,或曰“詩餘”,則又晚出之名,非其朔也。
“曲子詞”之興起,當溯源於《樂府詩集》中之“近代曲辭”。郭茂倩云:“近代曲者,亦雜曲也;以其出於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隋自開皇初,文帝置七部樂:一曰《西涼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兹伎》,七曰《文康伎》。至大業中,煬帝乃立《清樂》、《西涼》、《龜兹》、《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禮畢》以爲九部;樂器工衣,於是大備。唐武德初,因隋舊制,用九部樂。太宗增《高昌樂》,又造《讌樂》而去《禮畢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讌樂》,二曰《清商》,三曰《西涼》,四曰《天竺》,五曰《高麗》,六曰《龜兹》,七曰《安國》,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國》,而總謂之《讌樂》;聲辭繁雜,不可勝紀。凡讌樂諸曲,始於武德、貞觀,盛於開元、天寶,其著録者十四調,二百二十二曲。”(《樂府詩集》七九)據此,知隋唐間爲“燕樂雜曲”之創作極盛時代。
《樂府詩集》所載“近代曲”,計與《教坊記》合者,有《抛球樂》、《破陣樂》、《還京樂》、《千秋樂》、《長命女》、《楊柳枝》、《浪淘沙》、《望江南》、《想夫憐》、《鳳歸雲》、《離别難》、《拜新月》、《征步郎》、《太平樂》、《大郎神》、《胡渭州》、《楊下採桑》、《大酺樂》、《山鷓鴣》、《醉公子》、《嘆疆場》、《如意娘》、《何滿子》、《水鼓子》(《教坊記》作《水沽子》)、《緑腰》、《涼州》、《伊州》、《甘州》、《採桑》、《霓裳》、《雨霖鈴》、《回波樂》等三十二曲;並其餘出《教坊記》外者,共收“近代曲”至八十四種之多;而唐人作除劉禹錫之《瀟湘神》,白居易、劉禹錫之《憶江南》,王建之《宫中調笑》,韋應物之《調笑》,戴叔倫之《轉應詞》,吉中孚妻張氏之《拜新月》爲長短句,確立後來“詞”體外,餘並五七言詩;則知開元、天寶間,雖“燕樂雜曲”盛行,而仍以舊體詩入曲;朱熹所謂“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朱子語類》百四十)者;在此時風氣尚未大開;又王灼所云“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碧鷄漫志》一)是也。
依“燕樂雜曲”之聲,因而創作新詞者,前人則以李白《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爲百代詞曲之祖(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然二詞晚出,且來歷不明,近人已多疑之;而謂“依曲拍爲句”之詞,實始於劉禹錫、白居易(參看胡適《詞的啓源》)。惟考之《樂府詩集》,隋煬帝及其臣王胄同作之《紀遼東》,實爲後來“倚聲填詞”之“濫觴”。特爲拈出比勘如下:
煬帝作:
遼東海北翦長鯨(韻),風雲萬里清(叶)。方當銷鋒散馬牛(句),旋師宴鎬京(叶)。前歌後舞振軍威(换韻),飲至解戎衣(叶)。判不徒行萬里去(句),空道五原歸(叶)。
秉旄仗節定遼東(韻),俘馘變夷風(叶)。清歌凱捷九都水(句),歸宴雒陽宫(叶)。策功行賞不淹留(换韻),全軍借智謀(叶)。詎似南宫複道上(句),先封雍齒侯(叶)?
王胄作:
遼東浿水事龔行(韻),俯拾信神兵(叶)。欲知振旅旋歸樂(句),爲聽凱歌聲(叶)。十乘元戎才渡遼(换韻),扶濊已冰消(叶)。詎似百萬臨江水(句),按轡空回鑣(叶)。
天威電邁舉朝鮮(韻),信次即言旋(叶)。還笑魏家司馬懿(句),迢迢用一年(叶)。鳴鑾詔蹕發淆潼(换韻),合爵及疇庸(叶)。何必豐沛多相識(句),比屋降堯封(叶)?
綜觀一調四詞,雖平仄尚未盡諧,而每首八句六叶韻,前後段各四句换韻,句法則七言與五言相間用之,四詞無或差舛,形式最與唐末五代“令曲”相近;郭氏録冠《近代曲辭》,其爲後來“倚聲填詞”之祖明矣。
“詞”在隋代,既有創作,何以中間歇絶,竟鮮嗣音?推其最大原因,一爲士大夫守舊心理,不甘俯就“胡夷里巷之曲”,爲撰新詞;一爲樂工多取名人詩篇,爲加“泛聲”合之弦管(參看《詞學季刊》創刊號拙著《詞體之演進》);前者爲中國文人傲慢性之表現,後者足以助長其偷怠心理;長短句詞發展之遲緩,皆此兩重心理,作祟於其間也。
《尊前集》收唐人“詞”,有明皇之《好時光》一首,李白之《連理枝》一首、《清平樂》五首、《菩薩蠻》三首、《清平調》三首,韋應物之《調笑》二首、《三臺》二首,王建之《宫中三臺》二首、《江南三臺》四首、《宫中調笑》四首,杜牧之《八六子》一首,劉禹錫之《楊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紇那曲》二首、《憶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瀟湘神》二首、《抛球樂》二首,白居易之《楊柳枝》十首、《竹枝》四首、《浪淘沙》六首、《憶江南》二首、《宴桃源》三首,盧貞之《楊柳枝》一首,張志和之《漁父》五首,司空圖之《酒泉子》一首,韓偓之《浣溪沙》二首,薛能之《楊柳枝》十八首,成文幹之《楊柳枝》十首,温庭筠之《菩薩蠻》五首。自韋應物以下,皆開元、天寶以後人,其詞又多爲五七言絶句詩體;在温庭筠以前,長短句詞,固未風行於士大夫間也。歐陽炯《花間集序》稱“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制《清平樂調》四首”,不及其他;而所謂“《清平樂調》”,果爲《尊前集》所載之《清平樂》,抑爲七言絶句體之《清平調》?未易遽下斷語。至明皇《好時光》:
寶髻偏宜宫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據近人劉毓盤之説,謂:“此詞疑亦五言八句詩,如‘偏’、‘蓮’、‘張敞’、‘個’等字,本屬和聲,而後人改作實字。”(《詞史》)志和《漁父》,亦七言絶句詩,特於第三句減一字,化作三字兩句耳。然則“並和聲作實字,長短其句,以就曲拍者”(《全唐詩注》),雖在開元、天寶早肇其端,而當時士大夫間,固不輕於嘗試也。
[book_title]第三章 雜曲子詞在民間之發展
隋唐之際,西域樂既普遍流行於民間,雜曲歌詞,乘時競作。中國所有新興文體,其始皆出自民間;迨行之既久,乃爲文人所注意,由接受而加以改進,以躋於“大雅之堂”。“詞”體之興,亦猶此例。吾人研究詞學演進之歷史,正須考核當世民間歌曲情形;特以年遠代湮,其人又皆無名作者,不及後起專家之易爲推論耳。
自敦煌石室藏書,爲法蘭西人伯希和所發現;而唐寫本《雲謡集雜曲子》,乃復顯於人間;使吾人得以窺見唐代民間流行歌曲之真面,因而證知“令”“慢”曲詞,實同時發展於開元、天寶之世,可以解決詞學史上之疑案不少。其書分歸倫敦博物館,及巴黎國家圖書館,近由歸安朱氏(孝臧),合校爲三十首足本;所用詞調十三,除《内家嬌》外,全見於《教坊記》;其詞又多述征婦怨情,與盛唐詩人王昌齡輩所咨嗟詠嘆之“閨怨”等作,題材極爲相近;意必爲開元、天寶間盛行之民間歌曲,由戍卒傳往西陲者。其修辭極樸拙,少含蓄之趣,亦足爲初期作品,技術未臻巧妙之證。例如《鳳歸雲》:
緑窗獨坐,修得君書。征衣裁縫了,遠寄邊虞。想得爲君貪苦戰,不憚崎嶇。終朝沙磧裏,已憑三尺,勇戰奸愚(疑爲“單于”之誤)。 豈知紅臉,淚滴如珠。枉把金釵卜,卦卦皆虚。魂夢天涯無暫歇,枕上長嘘。待卿回故里,容顔憔悴,彼此何如?
此類作品,在全集中所佔成分最多;餘或述男女思慕之情,或作一般嬌艷之語,大率皆普遍情感,爲當時民衆所易瞭解之歌曲;特樸質無華,故未見稱道於文人學士之口耳。
敦煌發現唐人寫本小曲,除《雲謡集》外,零篇斷簡,散佚尚多。就其傳入中土者,有上虞羅氏(振玉)《敦煌零拾》所收之《魚歌子》一首、《長相思》三首、《雀踏枝》二首,日本橋川醉軒所傳之《楊柳枝》一首、《魚歌子》二首、《南歌子》一首,又缺曲名者一首;劉復《敦煌掇瑣》所收之《南歌子》一首,又缺曲名者一首;所用皆開元教坊舊曲,題材亦多與《雲謡集》相同;惟句度長短之差,與世傳詞調,顯有違異;轉足爲後來“因舊曲造新聲”之佐證;而“詞”之最初作品,固原於民間流行之小曲也。其間最可怪者,羅本之《魚歌子》,竟題曰“上王次郎”,詞云:
春雨微,香風少,簾外鶯啼聲聲好。伴孤屏,微語笑。寂對前庭悄悄。當初去向郎道:莫保青娥花容貌。恨惶交不歸早,教妾思在煩惱。
似確出征婦手筆;如此無名女作家,不知埋没幾許矣!又如《雀踏枝》:
叵耐靈鵲多滿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設爲少婦與靈鵲對語之辭,充分表現痴念征人情緒;民間歌曲,具見情真。又如橋川醉軒所傳之《楊柳枝》:
春去春來春復春,寒暑來頻。月生月盡月還新,又被老催人。只見庭前千歲月,長在常存。不見堂上百年人,盡總化爲陳。
劉復所收之《南歌子》:
悔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歸來沉醉,千聲唤不應。回覷簾前月,鴛鴦帳裏燈,分明照見負心人。問道與須(此二字應有誤)心事,摇頭道不曾。
並與今所傳《楊柳枝》、《南歌子》“句度”全異,最足推求“詞”體演變情形;其價值殆不在劉、白、温、韋諸家之下矣。
[book_title]第四章 唐詩人對於令詞之嘗試
詞中之“令曲”,蓋出於尊前席上,歌以侑觴,臨時倚曲製詞,性質畧同“酒令”。《全唐詩話》:“中宗宴侍臣,酒酣,各命爲《回波辭》。”據《樂府詩集》:“《回波》,商調曲,唐中宗時造,蓋出於曲水引流泛觴也;後亦爲舞曲。”《回波》爲六言四句體,近似《三臺》;當時李景伯、沈佺期、裴談等,皆曾於侍宴時爲之,可想見令詞命意之所在。詩人對於令詞之嘗試,較之“慢曲”爲早,亦緣其體近“絶句”,且於宴飲時游戲出之,故易流行於士大夫間也。
開元、天寶間,爲以絶句入曲之極盛時代;倚曲填詞之風氣,猶未大開。直至貞元以還,詩人始漸注意新興樂曲,而從事於令詞之嘗試。韋應物、王建,並有《三臺》、《調笑》之作;《三臺》六言四句,未脱“絶句”形式;《調笑》則純粹後來長短句詞體也。二家之詞,並見《樂府詩集》。兹各録一闋示例:
宫中調笑 韋應物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咆沙咆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宫中調笑 王 建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顔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
戴叔倫(字幼公,金壇人)同時有作,風氣漸開;劉禹錫、白居易繼之,始特注意。禹錫《憶江南》題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爲句”(《劉夢得外集》四),則已明言依曲填詞矣。其一闋云: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笑亦含顰。
居易亦作《憶江南》三闋,其一云: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能不憶江南?
劉白並能接受民間文藝,所爲《竹枝》、《楊柳枝》、《浪淘沙》諸曲,雖仍爲七言絶句體,而已採用民歌音節及其風調。《憶江南》則直依“曲拍”爲句,下開晚唐五代之風。詞本出於“胡夷里巷之曲”,必至劉白諸人,始果於嘗試者,非偶然也。
令詞至晚唐,已如奇葩異卉之含苞待放;作者有唐昭宗、司空圖、韓偓、皇甫松等,而温庭筠最爲專家。《舊唐書·文苑傳》稱:“庭筠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爲側艷之詞。”孫光憲《北夢瑣言》又言:“温庭筠詞有《金荃集》,蓋取其香而軟也。”庭筠爲詩,本工綺語,舉胸中之麗藻,以就弦吹之音,遂爲詞壇開山作祖。向所謂“胡夷里巷之曲”,一經改造,鏤金錯采,悉以婉麗之筆出之,遂進登“大雅之堂”,開“花間”一派之盛。其代表作如《菩薩蠻》云:
小山重叠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劉熙載稱“温詞精妙絶人,然類不出乎綺怨”(《藝概》),如此類之作是也。又如《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則氣體清疏,饒有唱嘆之音,不徒以金碧眩人眼目矣。
詩人嘗試填詞,至庭筠遂臻絶詣;運思益密,技巧益精。然其末流往往文浮於質,徒資王公大人以爲笑樂,而不足以道里巷男女哀樂之情;此亦文學進展所必然,不必以相詬病也。
[book_title]第五章 令詞在西蜀之發展
唐末五代之亂,綿亘五六十年;惟西蜀南唐,克保偏安之局。蜀與三秦接壤,黄巢亂後,中原文士,多往歸之。大詩人韋莊(字端己,杜陵人),兩度入蜀,留佐王建,建國稱尊,治號小康,得以餘力從事於文藝。其後王衍及後蜀孟昶,並好音樂,工聲曲,又沉醉於聲色歌舞之場,朝野歡娱,造成風氣。歐陽炯所謂“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花間集序》)者,猶可想象當時蜀中歌樂之盛;而“詩客曲子詞”,乃於此“天府之土”,發榮滋長,蔚爲偉觀。一代開山,端推韋氏。莊既挾歌詞種子,移植西川,薛昭藴、牛嶠(字松卿,隴西人)、毛文錫(字平珪,南陽人)、牛希濟(嶠兄子)、歐陽炯(益州人)、顧敻、魏承班、鹿虔扆、閻選、尹鶚(成都人)、毛熙震(蜀人)、李珣(字德潤,梓州人)之徒,相繼有作。《花間》一集,所收十八家詞,除温庭筠、皇甫松、張泌、和凝、孫光憲外,餘皆蜀人,或曾仕宦於前後蜀者也。
《花間》詞派,首推温、韋二家。庭筠開風氣之先,特工“香軟”;趙崇祚取冠《花間集》,借見蜀中詞學之淵源。莊承其風,格已稍變;由其身經黄巢之亂,轉徙流離,後雖卜居成都,官至宰輔,而俯仰今昔,不能無慨於中;故其詞筆清疏,情意悽怨。《古今詞話》稱:“莊有寵人,資質艷麗,兼善詞翰。建聞之,托以教内人爲詞,强奪去。莊追念悒怏,作《荷葉杯》、《小重山》詞。”其幽怨深情,又非庭筠之爛醉“狹邪”中者可比。其《小重山》云: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宫漏永,夢君恩。卧思陳事暗銷魂。羅衣濕,新揾舊啼痕。 歌吹隔重閽。繞庭芳草緑,倚長門。萬般惆悵向誰論?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堯山堂外紀》稱:此詞“流傳入宫,姬聞之,不食死”。韋詞牽涉此事者甚多,故其情特濃摯;而意深語淺,善用白描。近人況周頤稱其“尤能運密入疏,寓濃於淡”(《詞林考鑒》稿本),其藝術之高在此。兹爲舉例如下:
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携手入長安?
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西蜀詞人,受温、韋二家影響,不免“分道揚鑣”;大抵濃麗香軟,專言兒女之情者,類從温出;其清疏綿遠,時有感嘆之音者,則韋相之流波,而皇甫松實其先導也。
《花間集》稱松爲“皇甫先輩”,松爲湜子,疑其人或因避亂隱居蜀中。其詞格極淒婉。例如《浪淘沙》:
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船半欲沉。宿鷺眠鷗飛舊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承松遺緒,而感慨興亡,開後來“懷古”一類之詞者,則有薛昭藴與鹿虔扆。昭藴有《浣溪沙》:
傾國傾城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虔扆有《臨江僊》:
金鎖重門荒苑静,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孫光憲稱:昭藴“恃才傲物,好唱《浣溪沙詞》”(《北夢瑣言》)。倪瓚謂:“鹿公抗志高節,偶爾寄情倚聲,而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淋漓處。”(《古今詞話》引)此在《花間集》中,又爲别具面目者也。
《花間》多作艷詞,而牛嶠、牛希濟、歐陽炯、顧敻,尤工此體。況周頤稱:嶠作《西溪子》、《望江怨》諸闋,“繁弦促柱間,有勁氣暗轉,愈轉愈深”(《餐櫻廡詞話》)。其尤妖艷之作,則有《菩薩蠻》: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烟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結句與南唐後主之“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同其風致。希濟爲嶠兄子,綽有家風。歐陽炯詞“大抵婉約輕和,不欲强作愁思”(《蓉城集》)。至其《浣溪沙》: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叙歡娱,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況周頤謂:“自有艷詞以來,未有艷於此者。”(《蕙風詞話》)然以上三家之造語,所受庭筠影響爲多;顧敻喜用白描,乃與韋莊爲近。例如《訴衷情》:
永夜抛人何處去?絶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换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西蜀詞人,當以上述諸家,爲最特色。至和凝(鄆州人)歷仕後唐、後晋、後周三朝,著有《紅葉稿》;張泌(淮南人)爲南唐内史,孫光憲(貴平人)官荆南;而詞並爲《花間集》所收,特爲附著。三家以光憲著作最富,詞亦清婉,的是雅人吐屬。兹舉《浣溪沙》一闋爲例: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 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杳無消息若爲情。
令詞至《花間》諸賢,發展已臻極詣。陸游稱:“斯時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於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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