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楼梦新谈 [book_author]吴宓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17997 [book_dec]二十世纪著名红学家吴宓先生红学著述结集。吴宓一生钟爱《红楼梦》,在《红楼梦》传播普及和红学研究方面都做出过重要贡献。由于种种原因,他的红学著述此前并未系统整理出版。为了便于当代读者了解他的红学观点,我们尽力将他的红学著述汇为一辑。吴宓的红学观点,既见诸其所发表的论文、书评,也见诸其日记、书信,有些相近的观点在不同场合也会有不同的阐发。《红楼梦新谈》主体收录了吴宓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书评、讲义等,附录则摘录了其日记、书信中与《红楼梦》有关的文字,可以与主体文字相互补充。此外,吴宓曾想模仿《红楼梦》写一部理想小说《新旧姻缘》,但只发表了第一回。这是他受《红楼梦》影响进行的一种创作尝试,为便于读者从更宏观的层面了解他的红学观点,亦将其收入附录。 [book_img]Z_13042.jpg [book_title]红楼梦新谈 《石头记》(俗称《红楼梦》)为中国小说第一杰作。其入人之深,构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国小说中,亦罕见其匹。西国小说,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长,然如《石头记》之广博精到,诸美兼备者,实属寥寥。英国小说中,惟W.M.Thackeray之The Newcomes最为近之。自吾读西国小说,而益重《石头记》。若以西国文学之格律衡《石头记》,处处合拍,且尚觉佳胜。盖文章美术之优劣短长,本只一理,中西无异。细征详考,当知其然也。 美国哈佛大学英文教员Dr.G.H.Maynadier授小说一科,尝采诸家之说,融会折衷,定为绳墨。谓凡小说之杰构,必具六长。见所作Introduction to Fielding's “Tom Jones”中。何者为六? 壹、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 贰、范围宽广(Large scope); 叁、结构谨严(Firm plot); 肆、事实繁多(Plenty of action); 伍、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 陆、人物生动(Liveliness of characters)。 《石头记》实兼此六长。兹分别约略论之。 壹、宗旨正大 凡文章杰作,皆须宗旨正大。但小说中所谓宗旨者:(一)不可如学究讲书,牧师登坛,训诲谆谆,期人感化;(二)不可如辩士演说,戟指瞪目,声色俱厉,逼众听从;(三)又不可如村妪聚谈,计算家中之柴米,品评邻女之头足,琐屑鄙陋,取笑大方。凡此均非小说所宜有。小说只当叙述事实,其宗旨须能使读者就书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领会。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但必为天理人情中根本之事理,古今东西,无论何时何地,凡人皆身受心感,无或歧异。 上等小说,必从大处落墨。《石头记》作者,尤明此义,故神味深永,能历久远,得读者之称赏。《石头记》固系写情小说,然所写者,实不止男女之情。间尝寻绎《石头记》之宗旨,由小及大,约有四层,每层中各有郑重申明之义,而可以书中之一人显示之。如下表: 以上四端,实未足尽书中之意,又勉强画分,多有未当。兹姑借表中之次序纲目,论《石头记》之宗旨。 一 贾宝玉者,书中之主人,而亦作者之自况也。护花主人读法,释《石头记》之宗旨,曰“讥失教也”。开卷第一回,作者叙述生平,“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追悔往昔,自怨自艾。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世难容〕一曲,亦夫子自道。盖谓美质隽才,不自振作,而视世事无当意者,随波逐流,碌碌过日。迟暮回首,悔恨无及,此际仍不得不逐逐鸡虫,谋升斗以自饱,亦可哀矣。第五回,警幻有劝告宝玉之言。第十二回,风月宝鉴有正反二面。而第百二十回,卷末结处,犹是此意。夫以宝玉资质之美,境遇之丰,而优游堕废,家人溺爱纵容,仅有贾政一人,明通儒理,欲施以教诲,而贾母等多方庇护,使贾政意不得行。宝玉既不读书,又不习世务,顽石不获补天,实由教育缺乏之故。荀子曰:“学不可以已。”语云:“玉不琢,不成器。”于兹见教育之要。此其一也。 然人无生而纯善,亦无纯恶。人之内心,常有理欲交战其间,必须用克己工夫,以理制欲,始日有进境。如慵怠成性,委心任运,或则看行云之变化,按飞蝇之踪迹(见Sterne之小说Tristram Shandy),纵极赏心乐事,亦觉抑郁无聊(见第三十七回起处。外此例甚多)。佛家以偷惰为第一戒。宝玉之失,亦由其乏修养自治之功,可以为鉴。此其二也。 亚里士多德所作《诗论》(Poetics)为西国古今论文者之金科玉律,中谓悲剧中之主人(Tragic Hero),不必其才德甚为卓越,其遭祸也,非由罪恶,而由一时之错误,或天性中之缺陷;又其人必生贵家,席丰履厚,而有声于时云云。宝玉正合此资格。宝玉之习性,虽似奇特,然古今类此者颇不少,确在情理之中。约言之,宝玉乃一诗人也。凡诗人率皆(一)富于想象力(imagination),(二)感情深挚,(三)而其察人阅世,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准则。凡具此者,皆宝玉也。 (一)拿破仑曰:“想象力足以控制世界。”盖古今东西之人,无有能全脱忧患者。眼前实在之境界,终无满意之时,故常神游象外,造成种种幻境,浮泳其中以自适。抑郁侘傺之人,以及劳人思妇,借此舒愁解愤,享受虚空之快乐,事非不美,然若沉溺其中,乐而忘返,则于人生之义务责任有亏。又或以幻境与真境混淆,强以彼中之所见,施之斯土,则立言行事,动足祸世。故不可不辨之审也。中国诗文中,幻境之例多矣。(1)如无怀葛天之民,王母瑶池之国,文人幻想之世界也。(2)如巫峡云封,天台入梦,诗人幻想之爱情也。(3)如陶靖节之桃源,王无功之醉乡,名士幻想之别有天地也。(4)蕉鹿黄粱,斤斤自喜,此识者之所鄙而俗人幻想之富贵荣华也。征诸西国,其例尤夥。古昔柏拉图(Plato)之《共和国》(Republic),又Sir Philip Sydney之Arcadia,又Sir Thomas More之《乌托邦》(Utopia)。然此均为仁人志士,欲晓示其政见学说,特设为理想中之国家社会,民康物阜,德美俗醇,熙熙皞皞,其用处如建筑工程师之模型,本于设教之苦心。迨近世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之Pays des Chimères,又Edward Young之Empire of Chimeras,又Thompson之Castle of Indolence,又Tennyson之Palace of Art,又Sainte-Beuve之Ivory Tower等,则皆梦想一身之快乐,与宝玉之太虚幻境同。而卢梭之性行,尤与宝玉相类似云。 人为想象力所驱使,如戴颜色眼镜,相人不准,见事不明,后来一经觉察解悟(Disillusion),眼前之天堂,顿成地狱,则又悔恨懊丧,情实可悯。盖以梦幻中之美人,而强求之于日常戚党交游之中,必不可得,徒然自生磨折。即得一心赏之美姝矣,当时谓其穷妍极丽,德性和柔,无以复加,不几日而所见顿殊,其人竟丑如无盐,悍戾如河东狮。今日眼中之美人,他日又不免如此。故得甲思乙,虽益以古今之飞燕、玉环侍侧,终无满意之时。如英国大诗人P.B.Shelley者,未冠时,眷其表妹,名Harriet Groove,旋又爱其妹同学之女友,名Harriet Westbrook,诱之奔,不成礼而为夫妇。阅年不睦,而因通幽识一女教员,名Elizabeth Hitchener,敬其学识,极道倾仰,旋复斥为黑鬼(Black Demon)而绝之。已而入伦敦遇某名士之女,名Mary Godwin,与私逃而成伉俪,居意大利。前妻见弃,投河身死。Shelley旅意,复爱其国之贵家女,名Emilia Viviani,作诗颂之。又函达其友之妇Mrs.Williams道情款。盖其时与次妻又不水乳矣。用情之滥,如旋风车,如走马灯,实由为想象力所拖引。目前之人物,常不适意,而所爱者终在窎远不可到之域。蓬莱神山,虚无缥缈;天上之星球,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海中之仙女,Nymphetic longing;梦里之故乡,Nostalgia,又谓之“青花”(Blue Flower):凡此均诗人幻境耳。卢梭亦曰:“吾日日用情,而不知所爱者为何物。”宝玉长日栩栩于群芳之中,富贵安闲,而终不快乐。紫鹃谓其“得陇望蜀,心情不专”,与上同出一例,然想象力亦有其功用。当如乘马然,加以衔勒而控御之,可以行远,否则放纵奔逸,人反为所制矣。 古昔耶教修道苦行之士,如St.Augustine及Pascal等,均谓想象力最难管束,深以为苦。妙玉之走火入魔,即因此。凡想象力过强之人,易撄疯疾。诗人多言行奇僻,人以为狂。索士比亚云:“疯人,情人,诗人,乃三而一,一而三者也。”(见Midsummer Night's Dream,VI)卢梭晚年,即近疯癫,宝玉平日举动,常无伦次,又屡入魔。宝玉尝有“意淫”之说。此意字即想象力之谓也。 (二)宝玉之于黛玉,固属情深。此外无时无地,不用其情。大观园中人,固皆得其敬爱。即于贾环,亦不忍加以谴责(第二十回)。与宝玉同道者,有卢梭,亦富于感情,故以一穷书生,而行踪所至,名媛贵妇,既美且显者,悉与欢好,愿荐枕席。生平艳福,常引以自豪云。见其所著Confessions书中。又英国小说家Samuel Richardson,亦多情多感,故常“目注女人”,细察其衣饰举止。又甫成童,常为少女代作情书,后遂以小说负盛名。 (三)宝玉一生,惟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察人阅世之准则。盖哲学家每硁硁于真伪之辨,道德家则力别善恶,至美术家,惟以妍媸美丑为上下去取之权衡。以是宝玉虽亲女人,而于李嬷嬷、刘老老之龙钟老丑则厌之;虽恶男子,而于秦钟、柳湘莲、蒋玉函之年少美材,则或友之,或昵之,从可知矣。 美术家,惟事审美,求其心之所适,世俗中事,不喜过问;而又任自然重天真,身心不受拘束。故宝玉不乐读书以取功名,家中之事,从不经意。贾政当抄家之后,辅助无人,独念贾珠。又宝玉甚厌衣冠酬酢,庆吊往还等事。甚至居贾母之丧,身伏苫块,而独赏鉴宝钗哭时之美态,不殊《西厢记》“闹斋”一出。盖美术家之天性然也。 综上三者,则宝玉之为诗人,毫无疑义。顾宝玉亦非创格。古今诗人,类皆如是。即质诸常人,凡有几分之幻想,即有几分之诗情。即皆有类似宝玉之处。大抵人之少时,幻想力最强,年长入世,则逐渐销减。如冰雪楼台,见日融化。(参看Wordsworth之诗“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common day.”)悼红轩主,善体此意,故有甄贾宝玉之设。甄宝玉者年长而失其诗情,世人大都如是。贾宝玉则不改其天性之初。书中虽多褒贬,而作者意实尊贾而抑甄。此一说也。又凡跛者不忘履,瞽者不忘视。山林之士,忽自梦为宰辅,表率群僚,奠安国社。蓬门老女,忽自梦为命妇,珠围翠绕,玉食锦衣。故人皆有二我,理想之我与实地之我,幻境之我与真如之我。甄贾二宝玉,皆《石头记》作者化身。其间差别,亦复如是。卢梭La Nouvelle Heloise小说,书中之主人Saint-Preux,本即卢梭,但自嫌老丑,则故将此人写作华美之少年。是卢梭亦有二我也。 二 宝黛深情。黛玉亦一诗人,与宝玉性情根本契合,应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为宝玉妇。作者不特为黛玉伤,亦借黛玉以写人在社会中成败之实况也。夫婚姻以爱情为本。黛玉本有其完美资格,此席断不容他人攫占,然黛玉直道而行,不屈不枉,终归失败。彼宝钗者,以术干,以智取,随时随地,无不自显其才识,以固宠于贾母、王夫人,虽点戏小事,亦必细心揣摩。又纳交袭人,甚至使黛玉推心置腹,认为知己。权变至此,宜有大方家之号,而卒得成功。盖理想与实事,常相径庭,欲成事而遂欲者,每不得不趋就卑下,以俗道驭俗人,乘机施术,甚至昧心灭理,此世事之大可伤者。又天道报施,常无公道,有其德者无其名,有其才者无其位,有其事者无其功,几成为人间定例。而圣智热诚之人,真欲行道,救世或自救者,则不得不先看透此等情形,明知其无益而尽心为之,明知其苦恼而欣趋之。宝玉之出家成佛,即寓此等境界也。 书中尊黛而黜钗之意屡见,然恰到分际,并不直说,使读者自悟,适成其妙。盖诗人褒贬(Poetic justice),与律师办案、史家执笔者不同。读者莫不怜爱黛玉,而宝钗寡居,终亦甚苦。如此结束,极合情理,而作者抑扬之意,固已明矣。 金玉木石,亦寓此意。金玉乃实在之境界,木石则情理所应然。而竟不然者,金玉形式璀璨,其价值纯在外表;木石资本平朴,而蕴蓄才德于其中。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尘世之浮荣,木石者圣哲之正道。由是推之,思过半矣。 三 凡小说巨制,每以其中主人之祸福成败,与一国家、一团体、一朝代之兴亡盛衰相连结,相倚伏。《石头记》写黛宝之情缘,则亦写贾府之历史。由王熙凤桀鸷自逞,喜功妄为,聚敛自肥,招尤致谤,群众离心,致贾府有查抄之祸。奸雄弄权,贻害国家,亦犹是也。王熙凤最善利用人之弱点,供其驱使。贾母精明而仁厚,王夫人则乏才。由贾母而王夫人,由王夫人而王熙凤,每下愈况矣。盖古今亡国,多出一辙。而是时荣宁二府,一切无非衰世之象。或谓使宝钗早出为贾氏妇,或探春在位,握权当政,则可免抄家之祸。然亦正难言。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行挽救则甚难。有德莫斯提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路易十四世临崩,即知有大洪水将至,而法国大革命之祸卒不免。贾府上下,奢侈淫乱,子弟均不好学,财源匮竭,事务丛脞,以至党狱株连,鬼哭人怨,妖异朋兴。征之史迹,按其因果,虽欲不衰亡,得乎? 四 原夫精神与形体截然判分,各有其律。物质进化,而人之道德未必高出前日。又生人绝少圆满适意之境。自古迄今,苦常不减,而乐未必增。此学者之所公认。而高明上智之人,独抱千古之忧,则其精神上所感受隐忍者,尤比群俗为甚。故诗人文士,往往沉思冥想,神游于理想中之黄金世界。谓人之一生,当其为婴孩时,最为快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忧患未侵,酣嬉自适。于是推至一国一世,亦疑草昧洪荒之时,人民必能用其浑沌未凿之天真,熙熙皞皞,安生乐业,家给人足。此黄金世界既在往昔,故常欲返于上古淳朴之世。此种淳朴思想(Primitivism),本属谬误,然乃感情中事,未可以理推求。吾国所谓巢许怀葛,又所谓羲皇上人,三代与尧舜之治,皆梦想过去。而老庄无为之说,自然之论,一则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再则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实乃淳朴思想之激论,最足动人,而害世不浅。西国亦早有黄金世界之梦想,惟至卢梭千七百四十九年,应Academy of Dijon悬奖征文作Discourses on Arts and Sciences,始肆行放言无忌。至谓文化足使众生体弱德丧,礼法俗尚,添出种种苦恼魔障,宜返于獉狉之治始获安业。其说一出,风靡数世。凡中心不乐,而茫昧思动者,均附之,故其影响至巨,卒成法国大革命。卢梭以梦境为真,任用感情,诡词鼓动,激生变乱,其害至今未已。姑不具论。总之,文明社会中,亦有无穷痛苦。Matthew Arnold诗中亦云:The strange disease of modern life。此种归真返朴之思想,实古今人类所同具者。而《石头记》亦特写之,故谓为目光及于千古,殆非虚誉也。 物极必反,见异思迁;绚烂之极,乃思平淡。当卢梭生时,十八世纪之法国,文艺武功,方称极盛,为全欧崇仰,太平治世。巴黎京都,繁华富丽,士女笙歌,雅郁缤纷。卢梭以草野寒士,襥被入都,素不习于衣冠酬酢,深厌礼文之繁缛,已苦学之而未能娴熟,蹒跚嗫嚅,动贻笑柄,疑虑愧惭,因羞成怒,遂反而大倡返本之说,力主黜华崇实,归真习朴。然卢梭本出微贱,少年转徙流落,为人厮养。既失学,又尝艰苦,骤见贵人之奢侈晏乐,不免因羡生嫉,特自号为不平之鸣。后来附之者,不深究其义理之是非,但为激攘争夺之举,假其说以自重,而实则皆汉高祖“取而代之”之意耳。前乎卢梭斥贫富之不均者,亦甚多。杜工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语深刻简当。后乎卢梭者,如Thomas Hood之《缝衣歌》(Song of the Shirt),则曰“天乎,面包如此之贵,血肉如此之贱!……吾愿富人之闻此歌声也”。则激矣。 李孟符先生《春冰室野乘》,述光绪中叶,宫廷奢靡胜前,而诸旗人王公贝勒,则好作乞丐装,闲游陶然亭一带,座中多目击之。或曰,服之不衷,不祥之征也。后来事变竟多。法国大革命前,贵人相聚宴乐,每喜乔装为牧童牧女,所著小说,亦多言此,类织女牛郎故事。西国凡寓淳朴思想之诗,多托于牧童牧女,故名曰Pastoral。与卢梭同时,英国有Oliver Goldsmith作《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一诗,亦主返本崇朴。设言某村人之和乐丰厚,高尚有德之情形。而George Crabbe讥其不合事实,另作《村之景》(The Village),叙村人之贫苦无聊,及其种种卑贱偷盗之行为,斯乃不可遮掩之实景,而非幻想之村落也。 《石头记》写淳朴思想,以刘老老代表之。堂堂贾府中,或则奢侈淫荡,或则高明博雅,而皆与刘老老之生平,反映成文。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宴于大观园,见鸽蛋堕地,顾惜而叹。此叹微婉得神,与上言缝衣之歌,一则愤激,一则淳厚,甚相悬殊也。刘老老为人,外朴实而内精明,又有侠义之风。贾府厚施老老,自贾母以至平儿,皆有赠遗,自是巨家好风范。而老老能不负熙凤之托,卒脱巧姐于难,亦足报之而有余。施者受者,各尽其义。此可见我国当时人心之厚。《石头记》揭而著之,洵足称矣。 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之〔虚花悟〕一曲,虽言惜春,而实著明淳朴思想之大旨。三春桃柳似指物质文明,“清淡天和”,乃古时淳朴之盛境,亦犹Wordsworth之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 are no more诗意也。 贰、范围宽广 《石头记》范围之广,已经前人指出。其中人物,多至五百余人,色色俱备。其中事实,包罗万象。虽写贾府,而实足显示当时中国社会全副情景。即医卜星相书画琴棋之附带论及者,亦可为史料。如黛玉教香菱作诗之法,纯是王渔洋宗派。其他类推。昔人谓但丁作Divine Comedy一卷诗中,将欧洲中世数百年之道德宗教,风俗思想,学术文艺,悉行归纳。《石头记》近之矣。 小说材料既多,必须运用神思,将其炮制融化,合成一体,不能生硬杂糅,凌乱堆砌。譬犹筑室,千门万户,壮丽宏阔之中,一钉一屑,各有定位,全赖匠心经营,安放构造。若但将砖瓦木材,积成山丘,则尚非召人居住之时也。又如机器,其中一轮轴、一螺旋,各有功用,去其一,则全机不能动转。若仅聚铁片与齿轮,而不关连凑接,则尚不能开工也。又如庖人治馔,烹调精熟,乃供宾客。若以米粉鱼肉,成块而未入火者,罗列案头,则无人下箸也。《石头记》中材料,悉经十分融化过来,非若俗手初学所为,零星掇拾,杂凑成篇,虽以小说号于人,而实类怀中记事册,及博物院标本目录也。 作小说者,见闻广博,材料丰备,尚易得之。最难能而可贵者,为其人识解之高,能通观天人之奥,洞明物理之原。夫然后以中正平和之心,观察世事,无所蔽而不陷一偏,使轻重小大,各如其分,权衡至当,褒贬咸宜。《石头记》之特长,正即在此。故虽写宝黛等多人之爱情,而读者解得爱情仅为人生之一事,非世界中男女,皆昼夜浮沉情海者也。虽写王熙凤等之机谋,而见得世中仍有方正之贾政,忠厚之李纨,坦率之湘云,非尽人皆苏、张、操、莽也。余可类推。西国近世小说,其中价值堕落,为人诟病,而有恶影响者,即缘作者仅着眼于一点,所叙无非此事。或专写婚姻之不美满,或专言男女情欲之不可遏抑,或专述工人之生活,或专记流氓之得志。如George Moore,Theodore Dreiser,Zola,Balzac以及托尔斯泰,皆犯此病。读其书毕,掩卷之顷,常有一种恶感,似世界中,只是一种妖魔宰制,一种禽兽横行,一种机械绊锁,甚为懊丧惊骇,不知所为,皆由作者只见一偏之故。譬犹人坐室中,欲绘此室之图,则目所应见者,首为几案之位置,墙壁之颜色等。若其人细心,或视线偶转,而察见屋隅有鼠矢,地板上有蚁缘行。鼠矢与蚁,固亦属室内之物,然画中似可略之。若其人忽遂翻箱倒箧,移桌去毡,到处搜寻鼠矢与蚁,聚积赏玩,而更不知有几案墙壁,纸上墨点狼藉,只将鼠矢与蚁绘出,而以名画骄人,冤哉!嗜痂者纵多,亦不足为贵矣。 叁、结构谨严 凡小说中,应以一件大事为主干,为枢轴,其他情节,皆与之附丽关合,如树之有枝叶,不得凭空架放,一也。此一件大事,应逐渐酝酿蜕化,行而不滞,续不起断,终至结局,如河流之蜿蜒入海者然,二也。一切事实,应由因生果,按步登程,全在情理之中,不能无端出没,亦不可以意造作。事之重大者,尤须遥为伏线,三也。首尾前后须照应,不可有矛盾之处,四也。以上四律,《石头记》均有合。读者自明,不须例证也。 肆、事实繁多 作小说有三大病。其一,文中插入作书人之议论,连篇累牍,空言呶呶,在每回之开端处尚可,乃若杂置文中,或自诩卓识,或显示博学。如《儿女英雄传》之论吃醋,嚣俄(Victor Hugo)之Notre-Dame书中,述Gypsy族语言文字之源流,则尤足令读者厌倦也。其二,将书中人物之心理,考究过详,分析过细,叙说过多,而其行事之见于外者,反因之减少,几成心理学教科书,而不类叙事之小说。大家如George Eliot间不免此。其三,风景服饰器皿等,描画精详,而与书中之人之事,无切要之关系。如Bernardin de Saint-Pierre之Paul and Virginie,专写岛中气候物产是也。《石头记》均无以上之病。芜词空论,删除净尽。描画人物,均于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之形于外者见之。欲明大观园之布置,则特命宝玉往题对额(第十七回)。叙怡红院中之陈设,则兼写刘老老之醉态(第四十一回)。其他各人之衣裳装饰,莫不肖其身分,显其性情。至如香菱之石榴裙,晴雯之雀毛裘,王熙凤素服以擒尤二姐,秦可卿房中陈设精丽,以备宝玉入梦。凡此微物,均与彼刹那之事实大有关系,非漫作装点,空着色彩者也。 伍、情景逼真 《石头记》叙事,情景至为真切,而当极复杂纷乱之境,尤能层次井然,照应周密,各人自见其身分,如第三十三回宝玉受笞一段,是也。又同作一事,而各人之办法不同;同处一境,而各人之感想不同。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第一百一十回贾母之丧是也。外此则有细腻熨贴之文,如第八回梨香院之会,第十九回玉生香,第二十一回湘云之胭脂水供宝玉洗脸,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第三十六回绛芸轩刺绣伴眠,第五十七回抚慰痴颦,第八十九回宝玉过访黛玉等,是也。有堂皇富丽之文,如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七、十八回元妃归省,第四十九、五十回赏雪,第五十三、四回年节等,是也。有奇骇惨痛之文,如第十一、二回贾瑞之死,第六十五及六十九回尤二姐之死,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七及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等,是也。其余类别尚多。而插科打诨,俗趣雅谑,佳者尤不可胜数。如第二十二回贾环所作灯谜,元妃猜不出,此谜乃白话诗中之上选也。 陆、人物生动 《石头记》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体貌等,各各不同,而贤愚贵贱,自合其本人之身分。且一人前后言行相符,无矛盾之处。人数既众,于是有比较,两两相形,以见别异。如宝钗与黛玉及迎春与探春、惜春,是也。又有陪衬,如袭人为宝钗影子,晴雯为黛玉影子,是也。又至善之人,不免有短处;至恶之人,亦尚有长处。各种才具性质,有可兼备于一身矣,如王熙凤能办事,又善谐谑,是也。有必不能兼者,如贾政不能诗,是也。按以上各层,英国大小说家Henry Fielding在所著Tom Jones书中论列已详,后人更多阐发,而《石头记》均符其例云。 (原载《民心周报》第一卷第十七期〔1920年3月27日版〕、第十八期〔1920年4月3日版〕。作者于刊后,对个别文字有所修正) [book_title]石头记评赞 本篇作者吴宓,字雨僧,现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吴先生曾任《学衡》杂志(月刊)总编辑十一年,又为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六年。著有《吴宓诗集》,中华书局印行,民国二十四年出版。《红楼梦》一书,我国上流士女,在旅行中或家居时,可说是无人不爱读。此篇由中西比较文学之观点,评定《红楼梦》一书之文学价值,并阐发该书之优点,读者自必感觉兴趣。书中的事迹与理想,经作者详为分析,且多用图表,帮助读者不少;篇中小说与艺术理论的指示,抵得一部文艺论,其功更不限于文艺批评而已。关于《红楼梦》,尚有吴宓先生的短篇杂稿,以及吴先生的朋友学生所作文字多篇,均有价值,容当逐渐在本志刊登云。 编者识 (弁言) 按《红楼梦》一书,正名应称《石头记》。宓关于此书,曾作文二篇: (一)曰《红楼梦新谈》。系民国八年(1919)春,在美国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之演说。其稿后登上海《民心周报》第一卷十七、十八期。 当宓作此演说时,初识陈寅恪先生(时在哈佛同学)才旬日。宓演说后,承寅恪即晚作《红楼梦新谈题辞》一诗见赠,云:“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原注:虞初号黄车使者)。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此诗第四句,盖勖宓成为小说家,宓亦早有撰作小说之志,今恐无成,有负知友期望多矣! 该篇内容,大致以(1)贾宝玉,(2)林黛玉,(3)王熙凤,(4)贾惜春四人,代表内外四层: (1)个人之性情行事——贾宝玉为全书之主角,一切描写之中心。以贾宝玉与中西诸多人物(如卢梭等)比较,而判定其性格。 (2)人与人之关系——就爱情一事写之:(甲)宝与黛,真情而失败;(乙)钗对宝,诈术乃成功。 (3)团体社会中政治之得失——贾母王道;熙凤霸道(才略可取,贪私致祸)。 (4)千古世运之升降——文明进步,而人之幸福不增,遂恒有出世(宗教)及归真返朴之思想(Primitivism)。《红楼梦曲》中《虚花悟》所言者是也。 (二)曰《石头记评赞》(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THE REDCHAMBER)。民国二十八年(1939)一月初,在昆明所作。未能详为阐发,仅叙列大纲。该稿系英文。今撮译其要点,成为此篇。 (壹)《石头记》之小说技术至为完美。故为中国说部中登峰造极之作。 一、试以西洋小说法程规律,按之《石头记》,莫不暗合。例如全局之顶点(或转变)Climax应在全书四分之三之处。《石头记》之顶点即在九十七回(黛玉焚稿,宝钗出闺),约为四分之三。而《石头记》又兼具中国小说法程规律之长。 二、若以结构或布局Plot判定小说之等第优劣,则《石头记》之布局可云至善。析言之:(1)以贾府之盛衰,为三角式情史之成败离合之背景,外圈内心,互同演变。(2)如一串同 心圆,以外,有大观园诸姊妹丫头,此外更有贾府,此外更有全中国全世界。但外圈之大背景,只偶然吐露提及,并不详叙(如由贾政任外官,而写地方吏胥之舞弊;又如写昔日荣、宁二公汗马从征,及西洋美人等等),愈近中心则愈详,愈远中心则愈略。(3)依主要情史之演变,而全书所与读者之印象及感情,其atmosphere或mood,亦随之转移,似有由春而夏而秋而冬之情景。但因书中历叙七八年之事,年复一年,季节不得不回环重复,然统观之,全书前半多写春夏之事,后半多写秋冬之事。 (贰)《石头记》之价值,可以其能感动(或吸引)大多数读者证明之,所谓universal appeal是也。异时异世,中国男女老少之人,其爱读《石头记》者,仍必不减;若全书译成西文,西人之爱读《石头记》者亦必与日俱增,可断言也。 附按:(1)《石头记》最早之英文译本,为英国驻宁波领事H.Bencraft Joly所译,1872年上海别发洋行出版,二巨册。其书系逐字逐句直译,毫无遗漏,但仅至五十二回而止。(2)近有王际真君之节译本,名Hung-Lou-Meng:or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王君,山东济南人,清华1923级毕业,留美,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汉文讲师及图书馆事多年,今仍寓居美国。王君生于1929年,编成一书(英文),综叙《石头记》全书之故事,并译其第一回,且加批评及考据,此书可为介绍《石头记》与一般英美读者之用,毋殊导言。王君原拟英译全书,其后于1934年所出版者(伦敦George Routledge书店发行,卷首有已故Arthur Waley氏之序)。仍非全璧,仅有十余回系直译全译,其余则撮叙事实,删去小节,使前后连贯,俾读者得知大略而已。(3)林语堂君尝欲译《石头记》为英文,旋撰《瞬息京华》Moment in Peking而止。(4)《石头记》之德文译本,名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德人Franz Kuhn氏所译,Leipzig城Insel书店出版。此书宓未得见。(5)法文仅有徐仲年君节译《石头记》数段,见所译编之Anthologie de la Literature Chinese书中二九三至三零二页,1933年巴黎Delagrave书店出版。 以《石头记》为研究材料,而作成论文(法文)在法国(巴黎或里昂大学)得博士(或硕士)学位者:(1)李辰冬君。其书名tude sur le Songe du Pavillon Rouge(《红楼梦研究》),1934年巴黎大学博士论文,凡一五○面,巴黎L.Rodstein书店出版。书中以《红楼梦》与西洋文学名著如但丁《神曲》,莎士比亚悲剧、西万提司《吉诃德先生传》、巴尔札克《人间喜剧》、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等比较,议论颇精。如谓《红楼梦》能表现中国文明之精神。其结构乃如一大海,万千波浪层叠,互为起伏影响,浩莽而晃荡,使读者感觉其中变化无穷,深厚莫测。又全书是一整体,不以章回为限,割裂而成片段,故非《战争与和平》所能及。而其自然及宁静之处,则胜过巴尔札克之小说。又谓曹雪芹运用中国文字极工,不但能曲达思想感情,抑且活绘人物之动作与姿态。其所写之贾府,实为中国文化与社会之中心,故极有精彩。其书当如但丁《神曲》,为后来凡作小说者所取法云云。按李辰冬君曾译其书为汉文(白话),分章登载天津《国闻周报》(民国二十三至二十四年)。近顷正中书局出版之李辰冬著《红楼梦研究》(重庆文化新闻第一零七期有评文,纯为隔靴搔痒之论)。似即汇合各章译文而成者也。(2)郭麟阁君。(3)吴贻泰君,皆在里昂大学所作,1935年至1936年之间出版。郭君书,为《红楼梦之研究》,撮述此书之内容,备列旧日索隐及胡适君考证之说,无甚新意。吴君书,则为《中国小说发达史》,大致依据鲁迅之《中国小说史略》,而叙述《红楼梦》书中故事竟占全书五分之二,亦无所发明。(4)卢月化女士之Les Jeunes Filles Chinoisesd’après LE RVE DANS LA CHAMBRE ROUGE(《红楼梦中所描写之中国闺秀》),1937年巴黎大学博士论文,除泛论诸闺秀之地位及教育外,又特举钗、黛、凤等为例而详叙其性情品格,文笔灵活,饶有趣味。以上诸君宓皆曾晤识,其书(法文原本)亦均读过。至若精心专力研究《石头记》而以汉文(白话)作成评论者,吾所知有顾献梁君(良)。顾君搜集《石头记》各种版本及评论考证之作咸备,已撰成王熙凤、妙玉等论文数篇,均有特见云。 (叁)《石头记》为一史诗式(非抒情诗式)之小说,描写人生全部(a complete Book of Life),包罗万象。但其主题为爱情,故《石头记》又可称为“爱情大全”(a complete Book of Love),盖其描写高下优劣各类各级之爱情,无不具备(例如,上有宝、黛之爱,下有贾琏及多姑娘等),而能以哲学理想与艺术之写实熔于一炉(可与柏拉图《筵话篇》、加斯蒂里辽《廷臣论》、斯当达尔《爱情论》等书比较)。其全体之结构,甚似欧洲中世之峨特式教堂,宏丽、整严、细密、精巧,无一小处非匠心布置,而全体则能引读者之精神上至于崇高之域,窥见人生之真象与其中无穷之奇美。 一、《石头记》描写人生之各方面,由内心以至外象,层层相关,其一则政治是也。政治以王熙凤治理贾府为代表。熙凤当权时,贾府已由王道之君主政治,降为霸道之独裁政治,道德与政治分离,滥用权力,营私敛财,对人只图逞欲,不择手段,而贾府衰亡相迫矣。《石头记》写贵族之衰亡,但无革命、共产、民治、无政府等思想,因时机尚未至也。使曹雪芹生今日,则晚近人类之政治经验,皆必写入书中矣。书中贾府情形,甚似十八世纪中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治下之法兰西。路易十五临终,有洪水将至之语,何异十三回秦可卿梦嘱王熙凤云云。而晚清之政治社会,亦有与《石头记》书中情形相似处。至于《虚花悟》曲,即西洋文学中之归真返朴主义(Primitivism),而宝玉与《忏悔录》作者卢梭尤多契合之点也。 (肆)《石头记》为中国文明最真最美而最完备之表现,其书乃真正中国之文化、生活、社会,各部各类之整全的缩影,既美且富,既真且详。盖中国当清康熙、乾隆时,确似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治下之法兰西,为欧洲及世界政治之中心,文物之冠冕,后世莫能及之盛世。今日及此后之中国,纵或盛大,然与世界接触融合,一切文化、思想、事物、习惯,已非纯粹之中国旧观,故《石头记》之历史的地位及价值,永久自在也。 (伍)《石头记》之文字,为中国文(汉文)之最美者。盖为文明国家,中心首都,贵族文雅社会之士女,日常通用之语言,纯粹、灵活、和雅、圆润,切近实事而不粗俗,传达精神而不高古。正如古希腊纪元前五世纪之谐剧(通译曰喜剧)及四世纪柏拉图语录(俗译曰对话)中之希腊文。又如但丁理想中之意大利文,而采用入《神曲》中者。又如十七世纪巴黎客厅中之谈话,及当时古典派大作者如莫里哀剧中之法文。皆历史世运所铸造,文明进步所陶成,一往而不可再得者也。而《石头记》书中用之,又能恰合每一人物之身分,而表现其人之性格,纤悉至当,与目前情事适合。《石头记》之文笔更为难及,可云具备中国各体各家文章之美于一人一书者。每一文体,如诗、词、曲、诔、八股等,均为示范,尤其余事。 一、《石头记》文章之美,艺术之精,言不胜言。但观其回目,如: 西洋小说,如《名利场》Vanity Fair(伍光建译名《浮华世界》)等之回目亦工,然无此整丽也。 (陆)《石头记》具有亚里斯多德所云之庄严性(High-seriousness),可与其人生观见之。《石头记》之主角贾宝玉,在人生社会中,涉历爱情之海,积得种种经验,由是遂获宗教之善果,即:(1)真理、(2)智慧、(3)安和、(4)幸福、(5)精神之自由等是。又可云:《石头记》乃叙述某一灵魂向上进步之历史,经过生活及爱情之海,率达灵魂完成自己之目的(可与柏拉图《筵话篇》,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但丁《新生》及《神曲》,歌德《威廉麦斯特传》比较。又可与卢梭《忏悔录》及《富兰克林自传》反比)。此《石头记》之人生观也。世界文学名著,莫不指示人生全部真理,教人于现实中求解脱,《石头记》亦然。谓《石头记》为佛教之人生观,尤嫌未尽也。 《石头记》之义理,可以一切哲学根本之“一多(One and Many)观念”解之。列简表如下: 一、太虚幻境——理想(价值)之世界。 人世:贾府,大观园——。 二、木石——理想、真实之关系(真价值,天爵)。 金玉——之关系;社会中之地位(人爵)。 三、贾(假)——,惟哲学家知之。 甄(真)——,世俗一般人所见者。 四、贾宝玉——理想之我,人皆当如是。 甄宝玉——实际(世俗)之我,人恒为如是。 附按:《石头记》作者之观点,为“如实,观其全体”;以“一多”驭万有,而融会贯通之——此即佛家所谓“华严境界”也。而《石头记》指示人生,乃由幻象以得解脱(from Illusion to Disillusion),即脱离(逃避)世间之种种虚荣及痛苦,以求得出世间之真理与至爱(Truth and Love)也。佛经所教者如此,世间伟大文学作品亦莫不如此。宓于西方小说家最爱Vanity Fair(《浮华世界》)之作者沙克雷W.M.Thackeray氏,实以此故。 (柒)《石头记》之伟大,亦可于其艺术观见之。作者盖欲(1)造成完密之幻境。盖欲(2)创作全体人生之理想的写照。盖欲(3)藉艺术家之理想的摹仿之法,而造成人类普遍性行之永久记录。此《石头记》之艺术观也。作者以此意示读者处,表列如下: 又按西洋论文学创造,尤其论著作小说者,恒谓须经过三层步骤:(1)曰经验的观察,(2)曰哲理的了解,(3)曰艺术的创造。于此,遂有三世界。 第一步,经验的观察,世俗之人皆能,在(Ⅰ)实际经验世界中行之。第二步,哲学的了解,乃由此观察,以取得宇宙人生之普遍的原理,一切事物间正常的关系,遂造成(Ⅱ)第二世界,即理想世界,此惟哲学家能之。艺术家亦必能到此世界。第三步,更借用诸多虚幻(随意造作)之事境人物,以具体之方法,表现第二世界之原理及通则。因其事境人物皆随意造作,故更能表达如意。此所创造或虚构者,乃第三世界,即(Ⅲ)艺术所创造之世界。凡艺术家(小说家),必由(Ⅰ)经过(Ⅱ)而达到(Ⅲ)。必须经历此三世界,始能作出上好之文艺作品。《石头记》作者亦然: 是故《石头记》一书中所写之人与事,皆情真理真,故谓之真,而非时真地真。若仅时真地真,只可名为实,不能谓之真;即是未脱离第一世界,不能进入第三世界。书中“甄”字(甄士隐、甄宝玉)乃代表第一世界(实),“贾”字(贾宝玉等)却是代表第三世界(真)。甄(假)贾(真)之关系如此。例如甄宝玉一类人,到处皆是,吾人恒遇见之;然其人有何价值与趣味?何足费吾笔墨(甄宝玉在书中,无资格,不获进大观园);必如贾宝玉等,乃值得描写传世。由此推求,一切皆明了矣。 又按兹所云云,原非奇特,凡多读小说而善为体会人生者,尤其平日有志创作小说,而于一己之生活经验时时低徊涵泳者,皆其明其故而信其然也。 一、按三世界之关系,及其统一性,更可以下图表之: 二、太虚幻境中之正册副册,区分等第,评定诸女品格,论断其一生行事,此正如(i)孔子作《春秋》之书法,及谥号褒贬。尤似 (ii)但丁《神曲》中,天堂、净罪界、地狱三界各有九层,每层又分数小层,厘定上下优劣品级,以定善恶功罪之大小。先定每层之性质(或善或恶),然后再以如此如彼性质之人,一一分别插入。当时生存之人,及历史中之古人,均入之——总之,以品德判分诸男女,而等第其高下而已。此办法,喻如(1)教员先有学生名册,按照各生学号或姓名笔画多少排列者。将考试所得分数,随时记入各生名下。终乃按照成绩优劣,另行编排一过,使最优(九十七分)之甲生居首,而最劣(十四分)之癸生殿末,如是列之为榜,一见而优劣分明矣。又如(2)医生所开药方,杂取诸药而选之,以治病。但药书所论述,及药店中之屉,则按科学分类及次序,排列诸种药品,使读书者及取药者了然于心目焉。 (捌)吾信《石头记》全书一百二十回,必为一人(曹雪芹,名霑1719—1764,其生平详见胡适君之考证)之作。即有后人(高鹗或程伟元等)删改,亦必随处增删,前后俱略改。若谓曹雪芹只作前八十回(1—80),而高鹗续成后四十回(81—120)竟能天衣无缝,全体融合如此,吾不信也。欲明此说,须看本书全体之结构,及气势情韵之逐渐变化,决非截然两手所能为。若其小处舛错,及矛盾遗漏之处,则寻常小书史乘所不免,况此虚构之巨制哉。且愚意后四十回(81—120)并不劣于前八十回(1—80),但盛衰悲欢之变迁甚巨,书中情事自能使读者所感不同,即世中人实际之经验亦如此,岂必定属另一人所撰作乎?按如西国古希腊荷马之史诗,十九世纪中,一时新奇风气,竞疑为伪,或谓集多人之作而成。迨1873年特罗城(Troy)发见,考古学者证明荷马诗篇多传历史实迹,于是风气顿改,而今共信“荷马史诗”为真矣。吾不能为考证,但亦不畏考证,私信考据学者如更用力,或可发见较多之事实与材料,于以证明《石头记》全书果系曹雪芹一手作成者焉。 (玖)《石头记》之价值光辉如此,而攻诋之者恒多,不可以不辩: (一)旧说指《石头记》为淫书,谓其使人读之败坏道德。——按一切文学作品之合于道德与否,不在其题材,而在其作法(treatment),即作者之观点。《石头记》既教人舍幻以求真(见第六节),与古希腊悲剧,与莎士比亚悲剧,甚至与“新约”及佛经,同其宗旨。彼愚蠢之读者,偏欲效“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或恐烧杀宝玉,痛哭成疾。此岂《石头记》作者所能负责。细察《石头记》中所着重描写之爱情,乃富于理想之爱,乃浪漫或骑士式之爱(即斯当达尔《爱情论》中所主张,又即费尔丁及沙克雷等人小说中所表现之爱),而非肉欲之爱(登徒子与《金瓶梅》即是:西书若Frank Harris之自传亦是)。贾宝玉之于爱情,纯是佛心:无我,为人,忘私,共乐;处处为女子打算,毫无自私之意存。故自《石头记》出,而中国人对爱情之见解始达其最高点。于此,《石头记》可与西万提斯所作之《吉诃德先生传》Don Quixote(林纾译此书曰《魔侠传》,名甚佳)比较,如下: 《吉诃德先生传》乃最佳之骑士游侠小说,但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不同,卓然自立。《吉诃德先生传》出,而西班牙盛行已久之千百种骑士游侠小说,竟无人读,一扫而空。 《石头记》乃最佳之才子佳人(爱情与文艺)小说,亦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如《平山冷燕》、《天雨花》等)不同,卓然自立。(参阅《石头记》五十四回贾母评女先儿说书一段。作者藉贾母口以自道《石头记》之胜人处。此与《吉诃德先生传》中讥评当时骑士游侠小说之诞妄且伤德处,正同。)《石头记》出,而旧日之才子佳人小说弹词,降为第二三流,有识者亦不爱读之矣。且《石头记》力求“得真”、“如实”,既不以感情为道德(所谓Sentimentalism),又不故意使善人获福,恶人受祸,以强示道德之训诲(所谓Didacticism),而居中取全,以理想纳于实际之中,造出奇美之悲剧。至于结处,如“忏宿冤凤姐托村妪”,刘姥姥之救巧姐等,每于小处存忠厚之意(但无害于真),于以见作者之仁心至意云。 (二)新派则斥《石头记》为过去时代社会之陈迹幻影,无关于今日,无裨于斯世。——如此说,则世界之文学艺术皆可毁灭不存。非然者,中国文明犹得绵续一日,即《石头记》仍必为人所爱读,且读之必有益(如前述),可知也。 新派又斥《石头记》思想陈腐,谓其不提倡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又无进步、进化、平等、自由等观念。——不知《石头记》之佳处,即在其非政治宣传之小册子,亦非某种问题小说;而为一部描写全体人生,至真且美之一部大小说。其能历久而价值光辉长存,必矣。 (拾)旧评或问曰:“《石头记》伊谁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语语自我心中爬剔而出。”此一语,实能道出《石头记》之真价值,有如英国Sir Philip Sidney十四行诗中所云Look into thy heart and write是也。吾侪读《石头记》,有类W. Hazlitt所谓“感情激动之回忆”(impassioned recollection)。试细绎吾个人每次读《石头记》时之情景,则可历睹此三四十年中,世界中国政治社会思想文化之变迁,兼可显映吾个人幼少壮老悲欢离合之遭遇焉。是故每一读者,不必能摹仿《石头记》作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每一读者,尽可由彼自己之观感,而作成一篇《石头记》评赞,其间当各有独到之处。若宓此篇,聊以自陈所见,以资谈论,未足列于文学批评之林也。 附按:《石头记》书中情事,可与西洋文学名著比较之处尚多。如: (1)大观园姊妹之开诗社,猜灯谜——法国十七世纪之客厅士女(Préciosité)。 (2)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法国十四世纪之蔷薇艳史(Roman de la Rose)。 (3)贾宝玉只对于女子及爱情,极见疯傻;外此之议论,则极通达,而入情合理。——吉诃德先生只渴慕游侠,追踪骑士,行实疯狂;外此之议论思想,皆极纯正,而入情合理。 今不一一论列云。 (原载桂林《旅行杂志》第十六卷第十一期,1942年2月) [book_title]红楼梦之文学价值 予近年在昆明屡为人讲说《红楼梦》(正名应称《石头记》)。所讲多触机起意,存之于心,偶尔笔写出者,亦仅为节目纲要之体,词简意赅,读者莫省。其作成文章而刊印者,仅有《石头记评赞》一篇,登载中国旅行社出版之《旅行杂志》第十六卷第十一期(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甚望同好人士寻取赐阅。今撮录该篇中要义如下: (壹)《石头记》之小说技术,至为完美,故为中国说部中登峰造极之作。 (贰)《石头记》之价值,可以其能感动(或吸引)大多数读者证明之。 (叁)《石头记》为一史诗式之小记,描写人生全部,包罗万象。唯其主题为爱情,描写高下优劣各级各类之爱情无不具备,故《石头记》可称为“爱情大全”。其书结构整密,意旨崇高,能以哲学理想与艺术之写实,熔于一炉,使读者得窥见人生之全真与其奇美。 (肆)《石头记》为中国文明最真最美最完备之表现。为真正之中国文化生活社会各部各类之整全的缩影。 (伍)《石头记》之文字,为中国文(汉文)中之最美者:盖为国运盛时,文明首都,贵族文雅社会之士女,日常所用之语言,而用之又能表现各人之身分性情,恰到好处。又其书具备中国各体各家文章之美。 (陆)《石头记》之人生观,具有亚里士多德所云之庄严性。教人洞观人生全体如真,由幻象以得解脱。书中主角贾宝玉由爱情之经验,获宗教之善果,即智慧与精神之安乐。又可云:《石头记》乃叙述某一灵魂向上进步之历史,经过生活及爱情之海,卒达灵魂完成自己之目的。 (柒)《石头记》之艺术观,乃欲造成完密之幻境,为全体人生做一理想的写照。藉艺术家“理想的摹仿”之法,造成人类普遍性行之永久纪录。是故此书中所写之人与事,皆情真理真,而非时真地真。书中甄宝玉等代表常人所经验之现实世界;太虚幻境代表哲学家所了解之世界;贾府大观园代表艺术家所创造之世界,该世界既整实,且完美也。 (捌)《石头记》全书一百二十回必为曹雪芹(1719—1764)一人所作。纵有高鹗等人增改,亦必随处增删,前后俱略改,若谓“曹作出前八十回,而高续成后四十回”,决无是理。且此说证据不完,纯为臆测。 (玖)《石头记》既教人舍幻以求真,且贾宝玉之爱情,为理想的,为浪漫或骑士式之爱,绝异于世俗之占有争夺之爱。故《石头记》不但非才子佳人小说,不但非诲淫之书,抑且根本大有裨于道德者。又《石头记》不为政治宣传,不为问题讨论,但描写全体人生至真至美,此小说定能历久长存,其价值光辉不随时代社会而消减,必也。 (拾)旧评谓《石头记》“语语自我(指每一读者)心中爬剔而出”——此一语最能道出《石头记》之佳处。吾侪徒词费矣。 兹更简述吾对《石头记》一书之观感如下: 《石头记》是(1)人生真象(2)爱情大全(3)文艺精华(4)宗教因缘。 (原载成都《流星月刊》第一卷第一期,1945年1月) [book_title]石头记之教训 重“一”而轻“多” 凡真正之伟大文学作品,皆能于无形中施感化之功,使全体读者之性情行事得以根本改善。而不务提倡或反对某一末节小事,不教人如此如此作而不可如彼如彼作。《石头记》亦然。故《石头记》并无“教训”。如其有之,只可云:《石头记》作者洞明“一多”之关系,善能写人生“全体如真”遂渐引人精神向上,离弃此肉欲货财争夺变乱之红尘浊世,而进入彼宁静光明美丽之理想价值世界中。此固《石头记》全书之性质及功用,而非教训也。兹更简释之如下: 一、宇宙人生,本有一与多之二方面。然一即具于多中,而一比多更为重要。故凡人当洞识一多之关系,而处处为一尽力。观念为一,物体为多。价值为一,事实为多。余不具列。《大学》云:“物有本(一)末(多),事有终(一)始(多),知所先(本与终最重要)后(末与始不足重),则近道(宇宙人生全部之真理)矣。”即谓此也。《石头记》中,木石为一,金玉为多。世俗趋多。独情知卓越之人(仁且智者)归宿于一。黛玉之殉情,宝玉之出家,皆守一而离多者。与佛之出世,耶稣之上十字架,苏格拉底之饮鸩,虽有大小之差,实同一精神、同一方向也。 二、宇宙人生之两方面,分言之,可名曰“一之世界”与“多之世界”。基督教称前者为天国,后者为人间。佛教名前者曰出世间,后者曰世间。盖一之世界为永久不变之观念与价值,而多之世界为纷纭变灭之事物形态。前者为至理与真爱,为大道与能仁;后者名利场,为浮华世界。《石头记》书中,以太虚幻境示一之世界,以大观园与贾府示多之世界。如贾宝玉、林黛玉,以及惜春、紫鹃、芳官、鸳鸯等人,逐渐离弃多之世界而归入一之世界,是曰真仁,是曰猛慧,是为归宿,是为解脱。 《石头记》教人解脱,是教一切读者随时随地须重一而轻多,即教人处处多存一点仁心,多留几分真情;而不可但图多抢夺些货品、积聚些金钱。亦即教人看明宇宙之真象,了达人生之大道理,心安意得,乐天知命;而不当一味弄权使诈,作奸作恶,贪占便宜,卖弄鬼聪明,使自己私心片刻得意而祸害中于天下国家后世。总之《石头记》教人“视人生全体如真”,从大处着眼,由自身改良;每一男女老少之人,能去贪去瞋去痴,则社会、国家、世界自可逐渐变好。《石头记》并不提倡或反对某一事,《石头记》亦不有意奖赏或惩罚某种人。《石头记》并不劝人出家修道,《石头记》并不阻止人恋爱或结婚。《石头记》亦不劝人尽情享乐、纵欲败德。《石头记》亦不教人欺世盗名、巧言乱真。《石头记》亦不教人劫夺焚杀、替天行道。《石头记》更不戒人勿吸烟、勿打牌、勿从军、勿作诗、勿跳舞等。尤要者,《石头记》之作者并非悲观而是乐观,其态度并非消极而是积极(正如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佛、耶稣基督,乃是真正乐观而积极之人)。故彼社会中之巧宦、贪商、华士、荡女皆不读《石头记》。而爱读《石头记》最有心得者,乃正即平日好读《论语》、《孟子》、《史记》、杜诗、《水浒传》、《桃花扇》以及《涅槃经》、《路加福音》、柏拉图《理想国》、弥尔顿《失乐园》、卜思威《约翰生行述》、萨克雷《浮华世界》等书之一类人。呜呼,从可知矣。 (原载1945年3月25日《成都周刊》第三期,1947年《觉有情》半月刊第183—184期转载) [book_title]红楼梦之人物典型 《石头记》书中每一人物,各有其个性,而又代表一种典型。寓一于多,乃成奇妙,乃见真实。所谓典型者,不分男女老少,不问职业地位,不别中西古今,综合一切人而观察之,人之性情行事,以及其所以自处、所以待人之方法,可根本区为若干类,每一类为一典型。典型犹言品质(或性格)。由实际经验,在任何多数人之团体中(例如一学校、一银行、一大家庭、一政府、一党会以及一时代、一国家或全历史中之人物),各类典型大率具备。而文学创造所得,在任何包含多数人物之一部大书(或史诗或戏剧或小说)中,此各类典型亦大率具备。惟文学书中之人物,其典型更为完美,更为真切明显,故比实际经验中之人物亦更易认识,更多趣味与价值耳。惟然,故善观人物及能了解体验人生甚深微之人,恒喜从彼书中某人(甲乙等)与我眼前某人(子丑等)相为比较,指其同,判其异,而此人(子丑等)之功过是非长短得失,亦不待辩而明矣。或有于今人有所顾忌不便评论者,则藉褒贬书中之人物以隐喻之。要在指明书中之甲与眼前之子、书中之乙与眼前之丑,为同一典型。由此互喻,则甲乙或子丑之品质性格灼然可见。此中别有会心,趣味浓深。吾意:诸多人喜读小说,尤喜读《石头记》,其真实之理由与动机,实在于此。吾平日与吾之知友谈心述事“言必称《红楼梦》”者,亦由此故(其例未便举述 )。 且不特人与人也,人之品质与物之品质亦有相同或相当者,故亦可按其典型,互相比拟。中国阴阳家、方士、星相卜者,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分配于人之性情行事,而决定未来之吉凶祸福。西洋古希腊以至中世纪之医学,以水(湿)火(热)风(干)土(寒)四大(即四原质或四元素)两两结合,成四种液:(一)血(二)黄胆汁(三)粘液(四)青胆汁。谓每一人身中具备此四液,但其一分量独多;由是,人之脾性遂可别为(一)多血质(二)胆汁质(三)粘液质(四)神经质之四类。病则按其盈虚以为增减,用药补足各液适当之分量,而得健康之中和。凡此,其初意皆同。中国古今人物风鉴之书,亦可参证。 今专论文学。世传希腊之《伊索寓言》,以各种动植物及山石器皿等,喻各种人物之性情行事,以为劝戒。后世仿效而增衍之者。中国自庄子以下,寓言尤多。《离骚》以香草喻君子,以恶草喻小人。《诗经》尤多以物喻人,取物之品质以示人之性格,以物之变化喻人之行为。由此而后,其用愈多,其术愈巧。中国全部文学,几全充满人物之譬喻。凡此人物象征,盖皆本于“寓一于多”之理。 人之最尊贵者,为圣人。昔孟子记子贡推尊孔子之言:“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而孔子凤兮之叹,获麟之伤,亦尝以麟凤自比矣。其次,以动物显明英雄之典型,甚为适宜。故《三国》关云长曰:“吾虎女焉配犬子?”而《水浒传》人物之浑名当为九纹龙、跳涧虎、豹子头、扑天鹏、两头蛇、鼓上蚤之类。但多信手拈来,随意用之,未必皆有当也。至于《石头记》一书,主于描写女子,其所用之比喻,所取之名号,无一不巧妙适合。而以花草植物(如藕官、葵官、香菱、夏金桂以及贾蓉、贾蔷等)为最多。亦有用珠玉云霞及春秋等字为名字者,然立意必新而选字必雅(如迎春、探春、惜春等),兹不细论。总之,以花草植物显示女子之品质性格,最为适宜。而旧作评赞者,亦有“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史湘云如海棠”等,其所拟皆甚合。 其以古今人(历史或小说)为比拟者,如旧评谓“黛玉似贾谊,宝钗似汉高祖,妙玉似阮籍”等,大体均合。宓意尚可推广之,全世界历史文学中之人物,以及中国近百年中之人物,均可取为比拟。例如(1)贾宝玉可比日本紫式部女士所撰小说《源氏物语》中之光源亲王,(2)王熙凤可比歌德《浮士德》诗剧中之魔鬼,(3)林语堂君可比贾探春,是也。 以上略说人物典型与一多象征之理。窃以世人爱读《石头记》之真实理由,实在于是。而宓之所以屡事评论大观园中人物,不惮琐屑烦劳者,亦犹王船山之作《读〈通鉴〉论》,亦犹林黛玉之“悲题五美吟”,亦如王荆公诗“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又“商鞅能令政必行”,又“区区庸蜀支吴魏,不是虚心岂得贤”,又“秦晋纷纷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亦如张文襄公诗“调停头白范纯仁”,云云。以及其他万千之例。皆所以抒一己之忠愤,论千古之得失,明道德之义旨,指人生之正途。其法在藉古以论今,托人以自表,借彼以喻此。吾素主为学当文哲史并治,古今中西兼通而一贯,须成为渊雅之士,尤须先勉为笃行知耻,不颓惰、不苟且之人。按文哲史之学,首贵博通,毋取专家。《石头记》为文学人生集大成之书,尤须以各人真情常识读之验之。彼旧式专家(如谓书中某事后系按某事是金可克木木能生火)及新式专家(如《东方杂志》某君以历法考定此书年代)皆同一离题甚远,无有是处。红学久为世诟病,俗人以“红学”为承平时代有闲阶级士大夫玩物丧志之行。故近年有称宓为红学家或红楼梦专家者,宓恐兹误解,殊未敢受,宓甲申年四月有诗曰:“千端犹世凭谁诉,遥指红楼说梦人。”即有感于此事也。 附按:(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武汉日报》某君《红楼索隐补》谓《红楼梦》作者“描写人物,脱胎于《水浒》者,确也”云云。愚意未敢苟同。夫谓“宝钗似宋江,袭人、熙凤似吴用,黛玉、晴雯似晁盖,探春似林冲,湘云似鲁达,薛蟠似李逵”,固可。然此由此人与彼人乃属同一典型。即此人与彼人之性情行事相似或相当。但遽谓前者必由后者蜕化而出,则实无凭证。设想曹雪芹生平未尝得见《水浒传》一书,以彼之才,亦必能创作出一部《石头记》。即谓《水浒》某段某事,对曹雪芹撰作《石头记》某段某事之时,有提示之功用:斯亦可能之事,然而非即必然之事,固未可以断定者。 又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武汉日报》周文标君作《〈红楼梦〉的地点问题》一文,列举“书中三个内证”以证宁府、荣府、大观园之所在地为北京(今称北平),殊见细心,有功考据。夫《石头记》一书所指绘之地点必为北京,本有其内在之理由,不烦详证。然得此三证,更见确凿。吾人不废考据。然若专治考据而不为义理词章,即只务寻求并确定某一琐屑之事实,而不论全部之思想及中涵之义理,又不能表现与创作,则未免小大轻重颠倒,而堕于一偏无用及鄙琐。此今日欧美大学中研究文学应考博士之制度办法之通病,吾国近年学术界亦偏于此。吾人对于精确谨严之考证工作,固极敬佩。然尤望国中人士治中国文哲史学者,能博通渊雅,综合一贯,立其大者,而底于至善。夫考据、义理、词章,三者应合一而不可分离,此在中西新旧之文哲史学皆然。吾人研究《红楼梦》,与吾人对一切学问之态度,固完全相同也。 (初刊于1945年4月1日《成都周刊》第四期,《武汉日报》于1947年1月6日转载 ) [book_title]贾宝玉之性格 贾宝玉之性格(总论): 一、狂(介乎圣凡之间)。 1.《书经》:“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故终于解脱为僧。 2.《孟子》:“必也狂狷乎……”(胜于乡原)。 3.柏拉图《斐德维斯篇》四种神狂(其一为情人或爱者)。 4.《石头记》第二回“戾气”之所钟。 二、痴(在三类人中,属于痴,而非贪,亦非嗔)。 按古今东西文艺之士,大多如此。又按贪嗔痴乃佛说。孟子曰:戒之在色,即痴也;戒之在斗,即嗔也;戒之在得,即贪也。欧洲中世天主教说人有三罪恶,与此大同小异,即色情欲,权力欲,知识欲是。人之性行各有所偏,即不免各犯一罪恶。 三、浪漫的(Romantic)。 彼醒悟(觉)之后,感情升华,更为庄严高尚,而并未下降以屈服于肉欲或堕于悲观。故《石头记》一书非“消极”。 四、色情的(Erotic)。 1.柏拉图《筵话篇》详论爱情,谓爱有二种,一高一卑,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一精神一肉体,一向上一堕落,正即《石头记》第五回警幻仙姑之教训。 2.所谓“意淫”,即自己想象中之爱。若真心修道,此亦应戒除。故宓诗曰:“意澄应断淫。” 3.还泪之说,正可说明男女间爱之关系,兼有肉体之象征。 4.宝玉女为水而男为泥土所造成之说,甚妙且真。按《旧约·创世纪》,谓上帝抟土做男亚当,折肋作女夏娃。柏拉图语录,谓男强而浓如酒,女弱而淡如水。英国诗人丁尼生引此说入诗(《洛克来厅前篇》)。 贾宝玉之性格(分析): 一、性情真挚。 宝玉之性情,即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孟子又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宝玉未曾失却。《书经》“惟精惟一”为古贤圣所传之心法:盖即灵明不昧之良知,不诱于物欲,不泊于世俗者,《石头记》中通灵宝玉指此。 二、爱自然,喜自由,而恶礼法形式。 三、爱美。 参考:柏拉图《筵话篇》说灵之上升。又柏拉图《斐德罗斯篇》白马黑马曳车一人为御之比喻人性。 四、富于“想象的同情”。 1.忠恕之德(视人如我)。 2.设身处地(以我心入他身)。 3.一多明识(得真)。 五、好色,多欲,贪恋,然见解超佚流俗。 宝玉尊重道德之根本,而厌恨礼法之形式。其对于女子及婚姻恋爱之见解,在中国为极新之卓识。宝玉若生今日,必痛斥彼侈言“革命”或“爱国”而引起阶级斗争、族党惨杀与大规模之国际战祸者。 六、了解女子心理,能乐为诸多女子忠实服务。 七、悲剧的人生观。 参考:已故西班牙人乌那牟那氏所著《悲剧的人生观》一书(1931年英译本)六章。 八、秉性仁慈,具有佛心,故卒能解脱。 贾宝玉与其他人物比较: 一、与曹雪芹是一是二。 1.贾宝玉为(按照艺术规律)整理改变后之曹雪芹(《石头记》乃小说而非自传)。 2.曹雪芹虽解脱(与宝玉同)而未出家为僧,且撰作小说。 二、与今世之许多人为知友(吴宓亦其一)。 借用陈寅恪挽文廷式诗:“隔代相怜弥怅惘,平生多恨看缠绵。” 又按:萧公权赠吴宓诗:“欲遣情弥天地外,妨何品列圣凡间。” 三、与但丁《新生》及《神曲》比较: 1.《石头记》极似《神曲》,写人生全体如真。 2.《石头记》之“太虚幻境”,即《神曲》第三部之《天国》。 3.正册副册,如地狱炼场天国三界之各层。 4.宝玉与但丁,二人精神同向上,而皆得宗教之善果。 四、与西万提司所作《魔侠传》中之吉诃德先生比较: 1.吉诃德先生,恒“无缘无故而疯狂”,与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者同。 2.吉诃德先生除谈武侠救世外,贾宝玉除谈女人爱情外,二人之一切议论均合理入情。此其同。 3.二人皆忠于一女子□□。然吉诃德先生所爱之村妇,蠢陋无识;宝玉所爱之林黛玉则是天仙化身,美善无双。此其同而异。 4.吉诃德先生誓以武侠尽平世中之不平,而宝玉则无此志,此其异。 五、与卢梭《忏悔录》比较: 1.卢梭被巴克称为“虚荣之哲学家”。其人格卑劣,出身寒微,远不及宝玉,此其异。 2.卢梭亦爱美,好色,贪恋女子。与宝玉性情略同。 3.卢梭促成法兰西大革命。宝玉皈依佛教,欲以慈悲和平救世。此其异。 六、与葛德《浮士德》比较: 1.浮士德之本性,乃贪而非痴。此其异。 2.浮士德之从魔(《靡非斯多非里斯》),异于贾宝玉之“着魔”。 3.吴宓诗:“未能起信资魔力,只辨安心学圣藏”,可用于宝玉类型之人其遭遇不同者,而不可用于浮士德。 4.玛加莱(《永久之女性》)引浮士德灵魂上升,与宝玉之在太虚幻境得觉悟,其事同。 (原载成都《流星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2月) [book_title]论紫鹃 昔年在清华园中聚餐,同座诸友以《石头记》中人物互拟。刘文典教授(叔雅,合肥)以宓拟妙玉,众韪之。谓宓“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我实愧不敢当。然心中亦颇自喜。南渡后,居昆明,乃改《世难容》曲,以自悼自况(见《旅行杂志》十六卷十一期)。于是世传宓尝自比妙玉云云,其实非也。宓生平所识某女士,觉其性情甚似妙玉。故宓赠诗语云“曾来栊翠庵中坐,瀹茗谈诗境最清”,颇自许其真切。宓所作《无题》诗,虽有“槛外长怜身独立”之句,亦系借用,非不自知其性行多异妙玉也。或又以宓性端严,可比贾政,斯亦未尝不可。然宓于《石头记》中人物,所最爱敬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者,厥为紫鹃。 以典型论紫鹃,盖最忠于理想之人。旧评赞谓“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云云。其所称美紫鹃者同是。然忠孝原出于天性,初不计及本身,岂复存有世俗分别之见。盖凡趋骛理想之人,即具有宗教性之人,亦即真正高尚明智之人,其行事皆发乎本心,由于自性。于是行其所必当行,止于至美最上。一切出之自然,丝毫不须勉强。其殉情殉道,殆如水之就下,火之上升,从吾性之所适,行吾心之所悦。既不为邀名,亦不知避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彼只如汽车所行道路忽软土、忽沙砾、忽泥水,而车之构造及其功用固未稍改变也。能见及此,方可知人论世;能深信此,方可立德化俗。且由此方可与论紫鹃。 今夫《石头记》一书所写之理想精神,为“美”与“爱情”。而此理想与此精神实完全表现寄托于林黛玉之一身。林黛玉者,美与爱情之结晶也。黛玉既为此理想与精神之代表,故得不终生忧伤憔悴、痛苦呼吟,而卒至“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以身殉美殉情;而“美”之理想与“爱”之精神乃皎然卓立于天地之间,正如耶稣基督负荷人类之罪恶而上十字架也者(予另有详论)。然当时门徒中能深知耶稣者几人?彼时大观园中能同情而赞助林黛玉者谁乎?曰:紫鹃一人而已。黛玉临终,李纨以其仁,探春以其智,均能在侧视殓,已属不可多得。然能详知黛玉多年之隐情,旦夕服侍,不厌不倦,不怨不违,厥惟紫鹃。彼能洞悉其所奉之理想,深信不疑,终身为此尽力,不离不叛、不懈不衰,岂非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者乎?此紫鹃一生之大节,而为人所难能者也。 夫紫鹃之受命服侍黛玉,原出偶然。然紫鹃一遇黛玉便觉契合,盖其人天性中夙具理想之成分,故遽觉如磁之引铁。此则非偶然,而出于前定、本乎宿命者。语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黛玉一生之志事与愿望,为与宝玉相爱而结婚。黛玉病笃语贾母:“老太太系白疼了我了!”盖谓贾母自诩最爱黛玉而实未尝爱之,以其不成全宝黛之婚姻,逆黛玉之志以行,固无异于逼杀黛玉也。其他男女上下人等,或漠不相关,或知黛玉之心而不赞许其事,或赞许其事而袖手旁观,不肯为助。世情固常如斯,而正面旁面之敌人,如薛宝钗、王熙凤、花袭人等更无论矣。紫鹃之忠于黛玉,尚不在其服侍辛勤,于黛玉之饮食、衣服、起居处处体贴周到(即此已不易得,然他仆他婢亦或能之)。其最难能可贵者,即紫鹃深知黛玉爱宝玉,必须嫁宝玉。此事紫鹃不惟衷心赞许、渴望实现,且随时随地、以己之全力助其成功。而其为此也,丝毫未为紫鹃自己着想,且不顾一身之利害。例如二十六回、二十九回等处,凡宝黛间生误会,有隔阂时,紫鹃必从旁婉转解释,往往一语能使涣然冰消,宝玉既得立足,黛玉亦可转舵。此其调护成全之苦心妙诣,一也。 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段,更是大智大勇,忠而忘身。犯天下的大不韪,集众怒于一己,毅然挺身出,代黛玉行其所不便行,为黛玉求其心所欲之事,试探宝玉之真情,使今后黛玉可以完全放心,而天下人对此问题(宝黛应当且必须结婚)更不容犹疑误会。忠矣紫鹃!仁哉紫鹃!吾读此段,如吾读《荡寇志》“苟桓三让猿臂寨”一段,或读《儿女英雄传》“识良缘横刀联嘉耦”一段,未尝不涕泪滂沱也。此一回下接“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一段。紫鹃反促姨妈:既知林小姐之情,何不去向老太太说明而促成其事?紫鹃此语,其心理,乃在极热烈之希望中,至祈求彼邻人或老于世故者助我行义,冀其“万一可成”“或者收效”也。而不知乃直刺薛姨妈之心,使薛姨妈之奸情毕露,诈伪全出。此紫鹃切实匡助之大智大勇,二也。 八十二回,紫鹃夜寝劝黛玉,乘贾母未死,速自为计;实指明黛玉不嫁宝玉,别无出路。黛玉虽口责紫鹃而心实感之。此其忠其言直谏之谋虑周详,三也。 黛玉临终,引紫鹃为“知己”,视如亲妹妹,感激之心至为诚挚。而紫鹃亦生死始终,寸步不离病榻。亲受遗言,手为装殓,养生送死,大事备矣!至若怒拒府中之招,不肯伪饰以迎宝钗,而遣雪雁自代。又先以黛玉病危情形往禀贾母,而受呵责。此二事,在品德较逊之人亦或能之,以其正在感情强烈刺激之时,易动义愤。此紫鹃养生送死之忠贞不渝,四也。 紫鹃之厌世出家,盖决于黛玉毕命之时。盖理想不存,寄托无主,复何恋生?而婚姻爱情,若宝若黛犹如斯结局,我又何倖何望?然而紫鹃不遽“引决”者,盖犹欲探知宝玉之真心:彼婚期中是否昏迷,彼是否对黛玉移情变节。故紫鹃忍死以待,直至百十三回“释旧憾情婢感痴郎”一段,紫鹃最后确知宝玉当日实昏迷,对黛玉并非负心。于是紫鹃不禁作胜利之微笑,喜黛玉之殉情而死确有价值,决非痴妄,如此亦好!此正如三马利亚及门徒等亲见确知耶稣基督之复活飞升,重归天上;于是回忆其在人间之行事施教,但感其言行之真切伟大。而未来基督教之发挥光大,与上帝天国之真实荣光,更不容怀疑,只须欣庆矣。黛玉原非枉死,宝玉甘心弃世——《石头记》至此而紫鹃之心事毕,而紫鹃之理想终于在破灭中得以完成实现。故紫鹃之出家最为心安意得。心安意得,此忠于理想、甘为理想牺牲没也者之最后归宿,亦其最高之报酬也。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紫鹃紫鹃,吾实敬爱其人。吾愿效法紫鹃,且愿引紫鹃以自慰,终吾之余年也。吾亲吾友,欲知宓者,请视紫鹃! (本文源自作者在成都燕京大学所作讲谈,后整理成文刊于1945年3月11日《成都周刊》第一期 ) [book_title]王熙凤之性格 壹、王熙凤乃十二金钗之一。 “十二金钗”之定义:十二金钗,并非满堂妻妾之谓,乃指我(贾宝玉)一生所见,最可爱之女子,其性情遭际各各不同者,举例以代表之(今语曰人物典型)。而此诸女子,对于小说作者(曹雪芹)亦为最有价值与意义者。 由是,每一男或女皆有彼之(异性)十二金钗(容另细释)。昔年某夫人尝指说宓之十二金钗云云。按宓之《空轩诗》亦具此意。皆就我所著之定义而言。固可人人有之也。 贰、王熙凤属于三等人(如下表)中之下等。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是魔害神圣。故云黛玉之焚稿与其死,正同耶稣之被钉于十字架也。宝玉出家,是逃脱魔窟,归入圣域。而凤之助钗,钗之亲凤,是凡人易趋下流,不愿上进之意。(兹所谓魔,即小说中之恶人Villain破坏好事者。) 叁、王熙凤在三类人中,属于贪之一类。(又兼带嗔,但并无痴之成分。) 王熙凤一生营私聚敛,不但放债剥利,助讼取贿,甚至区区二两银之月钱亦乘机侵没,过生日并强迫周姨娘、赵姨娘送礼。 今按人生各做一梦,即各居住一世界中,大别之可为下三类:(一)贪者求财富,(二)嗔者求权力,(三)痴者求爱情。同类之人,可以互喻(即互能了解),但不免互争;而异类之人,彼此间完全隔膜。上所言,乃天性之差异,非职业之区别。详情兹不及述。惟所谓《红楼梦》者之,即第三类“痴人”所居之“爱情(兼色欲)之世界”之意也。 人生一大悲剧,即在此:上所列三类不同之人,各有其“世界”以求满其所欲,而此三(或更多)世界却又集合于一世界中。熙凤所贪者,钱财与权力耳。而为得此二者(尤重钱财)之故,竟不惜蹂躏破坏彼痴人之世界,而置彼等于死。——初心非必欲死之,直是“无知觉,想不到”耳。 喻如:载货载兵之汽车驰过,压毙或撞伤小孩之在路中做游戏者。又喻如:学校教育为求升格增薪,致将饱学善教,专心学问之好教员排斥以去。 于是凤姐直接间接乃杀害:(1)张金哥与守备女、(2)尤二姐、(3)晴雯、(4)芳官、(5)彩霞、(6)鲍二媳妇、(7)……等人,以其贪耳。而抄家后,所积蓄尽丧。故云“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按吾友李思纯教授,用悲多汶乐曲之意,为诗曰:“能将酿蜜供天下,辛苦黄蜂莫自哀。”其态度与此正相反。)抄家乃凤姐一生之大失败也。(英国小说《浮华世界》中Becky所取Steyne侯爵之财物尽为其夫Rawdon Crawley所弃掷一段,可与抄家后之凤姐比较)。 然凤姐兼有嗔病。即喜与人斗气、要强: 1、对贾瑞,尽可正拒,或婉避,何必故为亲近而置之于死?——只为欲显凤姐自己之威力耳(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你尝尝二奶奶的利害)。 2.对尤二姐,亦尽可斥逐以去,何必赚之入园而杀之,且连逼张华告贾琏状乎?——亦只为欲对死者(尤二姐)、生者(琏)及一切人表示二奶奶之威力耳。 王熙凤外,若(1)贾赦,因贪取藏扇而使石呆子人亡家破,又强索鸳鸯卒逼之自缢。若(2)贾珍,与冢妇秦可卿通奸,事泄,则定计令可卿寻死而珍独生;又助弟贾琏娶尤二姐,俾珍可常住染指。以及(3)其他某某等,皆是同一类人。(贾雨村乃此类之总代表)即冯紫英等,亦安知其非此类?盖贪嗔之人古今恒多,而贪者尤众(柏拉图在其《理想国》中,分人为三等,亦以贪求多欲者其格最下而其数最多)。若夫贾琏,惟患淫欲,其罪极轻(按但丁《神曲》中,亦以犯体淫即肉欲者,定为轻罪,置于地狱之最上层)。故贾琏之人格实在凤姐等之上。故曰:“巧姐之兴,琏之福,非凤之福也。”(旧评)盖凤姐当日之遇刘老老,乃出于无心,故曰“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譬如乞丐拾金,非缘修积,幸获而已。 肆、王熙凤视爱情甚轻,非痴类人故。 1.送宫花(第七回):只是多欲,无关重要。 2.对秦可卿:或云,二人系同性爱。宓不信此说。 3.对宝玉:吾深信其无实在之关系。(吾认为宝玉与秦氏亦无实在之关系)。 4.对贾蓉:亦是疑案。 伍、王熙凤为霸道之政治家,即柏拉图《理想国》书中所描写之霸主或暴君Tyrant是也(旧评以王熙凤比曹操甚确)。 按古今东西之雄才大略之君主(或权相)大都是性行(如汉高祖、明太祖,又如英国小说家费尔丁所作《大盗Jonathan Wild传》),其缺点在心术不正,即不仁义,而使风俗败坏(魏武帝之用人即其例),为国家世界长久之害,故读《石头记》者,观于凤姐,可以明政理,通治道矣。 陆、王熙凤在书中(后二十回)性行之改变(实不合理),与《石头记》增补改动之痕迹。 高鹗意存忠厚,而全不解诗人裁判Poetic Justice与文学道德间之真正关系(参阅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成都《星期快报》第六期宓作《文学与道德》一文)。反之彼亦不解“愈真愈惨,则愈美”之原理及作法,乃于本书结局处妄为改动,使王熙凤之收场不如原作者曹雪芹所定之悲惨,而且作行变为和善仁慈,几于前后判若两人。此高鹗改作之笔迹,而有损于《石头记》全书之价值者也。今按太虚幻境正册云:“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意云“自从冷(二令)后,便被休(人木)而回娘家(金陵王氏)去”。盖自抄家又贾母殁后,王熙凤“致祸抱羞惭”,“力诎失人心”,既少权威且无贾母为之保障,而贾琏不忘尤二姐惨死之仇恨,况有秋桐在侧,此时贾琏甚可休妻,逼令凤姐大归(王氏亦已失势,且王仁等素与熙凤不和,故无人为之抗议)。第百十四回题云“王熙凤历幻返金陵”,不云“往太虚幻境”去(所谓“归入册子”殆指归隶该城户籍之意),可为证明。盖王熙凤末路乃自不能自庇一身,并自己“妻”之地位亦不克保持,此比病死在贾家更为失败,更为受侮受辱。王熙凤为《石头记》书中之恶魔(Villain),如此结局,乃最悲惨,在艺术上却为最真最美。窃意原作者曹雪芹所定计划(或本书之原文)必如此也。又愚意:原书(未改动者)中之凤姐,必未尝忏悔,终未能善,临死时见神见鬼,备极痛苦。且原书中之巧姐必为贾芸、贾环等实行盗卖,而未能如今本之良好结局。浦江清教授谓巧姐所嫁必是一村农(疑即板儿),非乡绅子,嫁后生活必甚苦(贫且劳),非如今本所言情形,云云。 (原载成都《流星月刊》第一卷第三、四期合刊,1945年4月) [book_title]红楼梦本事辨证 《红楼梦本事辨证》一册,寿鹏飞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列入文艺丛书乙集。内容系钞集各家之说,而证明《红楼梦》一书,乃暗叙清代朝庭及宫闱秘事。其异于蔡元培氏《石头记索隐》等书者,则谓书中所指非止一时之事,而系分别影射数件大事。 按此书无甚新材料,其论点亦属陈腐。以吾人之见,《石头记》一书乃中国第一部大小说,其艺术工夫实臻完善。其作成之历史及版本之源流,固应详为考定,然此乃专门学者之业。普通人士,只应当原书作小说读,而批评之者亦应以艺术之眼光从事。即使《红楼梦》作者对于种族、国家心中偶有感慨,其描写人物亦有蓝本,间参一己之经验,然写入书中,必已脱胎换骨,造成一完密透明之幻境,而不留渣滓。寻根觅底,终无所益。是故蔡元培氏之《石头记索隐》,以及类此之书,实由受排满革命思想之影响,而比附太过,近于穿凿。胡适氏之《红楼梦考证》,则又受浪漫派表现自我及写实派注重描写实迹之影响,认为曹雪芹之自传,殊属武断。其他近今之考证论辩,优劣互见,然皆未尝以艺术之眼光评此大书(王国维氏之评论较佳。然专以叔本华一家哲学之论点临之,亦嫌一偏,有所未尽)。是诚可惜。若今兹新出之小册,更无足观已。 (原载 1928年1月9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期) [book_title]红楼梦善本之新刊布 现坊间所售新旧式标点之《红楼梦》,大抵直接或间接以乾隆五十六年程伟元排印本为依据。此本后经程与高鹗“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高鹗《引言》中语)。校订本流传极稀,现所得知者,惟胡适藏有一本,燕大教授容庚藏有一写本。 最近胡氏以藏本付标点印行(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式样及定价与旧泰东标点本同)。卷首有胡氏一新序,驳正容氏以其所藏写抄百二十回本为曹氏原本之说(容氏说见《北京大学国学周刊》第五、第六、第九期 )。此本文辞与事实多较旧本为优(书中有《校读后记》,将新旧本重要异点对照举出)。举其一例,如旧本第二回:“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元春)……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宝玉)……” 而第十八回谓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传授受如母子,则元春断不止长宝玉一岁。新本作:“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便无抵牾矣。 (原载1928年2月27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八期) [book_title]胡适君之《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红楼梦》之考证,自王梦阮、沈瓶庵、钱静方、蔡元培、胡适、俞平伯,以至于最近之寿鹏飞,前后相接,不可谓不盛。然而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者,盖因诸人皆凭空想及推测,无新材料之发现,以作最后之定论也。至胡君此文出,乃能解决一切以前所未能解决之问题。而“红学”至此始可告一段落。 胡君近购得一较古之《红楼梦》钞本,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已残缺,仅存第一回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共十六回。经胡君之研究,始知此脂砚斋者一字松斋,为曹雪芹极近之族人。《红楼梦》书中记宁国府中事,即脂砚斋家中之事。今观胡君所引原书第十三回之眉评与硃笔题语,可知胡君之所论断为确切不移也。又胡君研究此残缺之钞本,始知此钞本在同治癸亥为刘铨福所获得,而此钞本所根据之底本,则为乾隆十九年脂砚斋亲向曹雪芹抄出其已成之稿(其时雪芹尚在),而在乾隆三十九年以前(此时雪芹已死)脂砚斋先后亲加批评之本,可称今日所获得之《红楼梦》本子中之最古者矣。 根据此最古之钞本,于是以前所未解决之红学上问题,可一一解答如下:(一)《红楼梦》为曹雪芹所作,孔梅溪或为雪芹之弟棠村之假名。(二)《红楼梦》即记曹家往事,而加以点缀,成为文学之作品。决非影射政治上人物。旧时胡君之学说完全成立。(三)曹雪芹卒于乾隆壬午除夕(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前此胡君根据敦敏《四松堂集》断定曹雪芹为卒于甲申年者,今须提前一年余矣。(四)《红楼梦》于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阅再评之本,则《红楼梦》著作之年当移前。俞平伯君之《红楼梦年表》须据此改正。(五)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事,俞平伯君之推测无讹。今可据此钞本之眉批硃批断定。以上不过举其大者。此外,此残缺钞本之有裨于《红楼梦》之研究尚多也。然吾人言《红楼梦》之考证至此残缺之钞本出始告一段落,非谓此钞本出后种种问题已完全论定。盖谓今后红学可屏弃一切空想的推测,而纳入考证之正轨中。循此正轨以求,他日必有所获。 今尚须研究之问题:(一)曹雪芹之生平。(二)曹雪芹书虽未成,今观其作书如是之早,至乾隆十九年已定二十八回或四十回之稿,则在乾隆二十七年除夕以前所成或不止八十回。(三)高鹗续作此书问题。(四)《红楼梦》之版本问题。《红楼梦》版本之历史,至今尚在黑暗中。据《樗散轩丛谭》,有苏大司寇本之坊刻。据周春之《红楼梦随笔》,又有雁隅之二部钞本。据脂砚斋重评钞本之刘铨福跋,又有湖南之脂砚斋重评本之刊本。此种刊本或钞本之为佚为存,尚存探索也。以吾人目光观之,此种问题非毫无解决之望。胡君既能于无意中获此残缺抄本,则此后新材料之发现或尚未艾也。 (录自吴宓所作《新月创刊号》中之一节,该文为对《新月》创刊号择要介绍并略附其个人之意见。原载1928年4月16日出版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十五期) [book_title]王际真英译节本红楼梦述评 《红楼梦》一书,旧有(已故)英国驻宁波领事焦里氏(H.Bencraft Joly)之英文译本,出版于一八九二年(光绪十八年)。上海别发洋行发售。凡二巨册,系逐句直译,虽无精彩,而力求密合原文,无所删汰,惟仅译五十二回而辍笔。题名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翟理斯(H.A.Giles)于所著《中国文学史》(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叙述《红楼梦》之本事颇详,占全书篇幅三分之一。评者讥其比例不合,有失均平。然西人之得知《红楼梦》,借此而已。吾人常惜无如韦理氏(Arthur Waley)之译《源氏物语》(The Tale of Genji)者(见本副刊第三十一期介绍),将《红楼梦》全书译成西文,以使西人知吾国小说艺术之精绝及其结构之伟大。最近(本年四月)乃有王际真君(Chi-Chen Wang)之节译本(英文)出版,仍题名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纽约Doubleday Doran Co.书店发售。每册定价美金三元。纽约《星期六文学评论》第五卷第三十九期(四月二十日)九○○页有Younghill Kang(当系中国留美学生,原名待考)君所撰评论,与韦理氏之《枕草纸》译本(见本期)并列,略谓王君译本,删节颇得当,虽为西方读者而作,甚能保存原书之精华,文字亦通妥,并酌译原书中之诗句若干,以见一斑云云。吾人顷始购到王君之英译本,爰就翻检所得,略述如下。 译者王际真君,山东桓台人。民国十一年,由清华学校资送赴美国,在威斯康辛及哥仑比亚大学习政治及新闻学,得学士位。现为纽约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东方部职员,兼受聘为哥仑比亚大学汉文教员。现方回国,不日即再赴美。并拟从事翻译《西游记》云。 本书题为曹雪芹、高鹗合撰。卷首有韦理氏所为序,谓小说在中国夙为人所轻视,故小说不外(1)附会名人轶事及(2)托于鬼神仙佛之二种。唐张之《游仙窟》实为中国最初第一部小说。此书幸流传至日本,故得精印而保存(按此书乃《会真记》、《西厢记》之所由胚胎,兹不具详)。此后千年中,则有于空场上说书者,逐渐产生小说,因之,(一)小说每回自成片段,而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妙结。(二)一书既成,后人或续作,或增改,层累堆积,绵延翻滚,如雪球然。如(1)《水浒传》,(2)《西游记》,(3)《三国演义》三书,皆大有影响于《红楼梦》者。其影响之最著者四事:一、篇幅长至百二十回,二、不敢明写人生实事,而托于神怪仙佛虚空幽渺之传述,三、注重每回每段之描写,而轻视全书之布局及结构,四、附会道德训诲之目的,如宝玉之出家是也。 按韦理氏兹所言四事皆误。盖(一)《红楼梦》一书晚出,至长且精,其艺术乃中国小说之登峰造极者。此正文学进化之公例。(二)《红楼梦》中所谓真境幻境,为表明文学创造之秘诀,显示人生实际经验与艺术中之理想化而因果分明曾经选择锻炼者之有别,此正作者之卓识,非不敢以写实自见。(三)《红楼梦》全书结构及布局至精,且以贾府之盛衰为宝黛爱情生灭之背景,感情与事实互相呼应,尤为可称。(四)宝玉出家,乃喻人生之解脱,立意最高,岂以教人成佛为宗旨者乎?凡此种种,须另篇详为阐发,若韦理氏殊未能窥见《红楼梦》之精且大,然不足深责矣。 然《红楼梦》之特长,在直写人生之实况,不托附名人及鬼神仙佛之事迹,且为曹雪芹之自传。 按韦理氏取胡适君之说。惟从古中西伟大之小说,虽亦本于作者之经验,然其著作成书,决非以自传为目的及方法者。故谓《红楼梦》一书直为曹雪芹之自传,殊属武断错误。盖不知Fiction与History之别,又不知Dichtung与Wahrheit之别。此事时贤已有论列(参阅《学衡》杂志第三十八期缪凤林《评胡适红楼梦考证》篇)。容另篇更详说之。 以其为自传,故书中列叙琐事,不厌详悉,不嫌重复,如宝黛之屡次争闹及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太虚幻境是也。 按以吾人观之,此诸件均深有意味:(1)宝黛屡次会晤情形,乃表示二人年龄爱情之成长及精神心理之变迁,何重复之有?(2)梦为人生经验之重要部分。写梦便是写实。韦理氏必以象征及寓言释之,谓宝玉代表想象力及诗情,贾政代表艺术家生活之困难及所受之阻碍与痛苦云云,殊嫌胶柱鼓瑟。以此法解释《西游记》则可,而决不可用之于《红楼梦》。盖《红楼梦》乃至精且正之描写真实人生之小说也。 以上皆韦理氏之说也。 此下为译者(王际真君)所为导言及凡例,分六节,如下: 第一节论《红楼梦》为中国第一部写实小说。谓此不蹈袭前人,独辟蹊径,结局不令宝黛美满结婚,又不垂示道德训诲,只是描写一大家庭(贾府)之复杂生活,真确而详悉。西人苟读此书,必能审知中国人生活情态,比之读其他千百之书胜过多多也。 第二节撮述胡适民国十年所发表之《红楼梦考证》及俞平伯《红楼梦辨》之内容。 第三节论高鹗续编之得失。谓高鹗甚能得曹雪芹之用心,续编能与全书通体一致。惟有一失,即第一回曹雪芹自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而高鹗乃使宝玉中举,且若大可以事功自见者,殊误。宜使宝玉处处失败,走投无路,然后出家,方合。 按此论殊浅谬。盖(一)误认《红楼梦》必为曹雪芹自传。(二)第一回“风尘碌碌”云云,乃就作者实际生活而言,书中不必与之一致。犹但丁《神曲》开场言人生中路云云,是时但丁固系三十五岁,然以下梦游三界则虚构矣。(三)宝玉中举,乃对于其家人一种冷嘲式(ironical)之表示,意言我与黛玉之深情及我出家之道理,汝等终不能了解。汝等所要者不过此类俗事虚荣,我均给与汝等。其使宝钗有孕,亦同。譬犹今世离婚者,以家中财产尽给其妻,独住外国。因当年婚事,纯为彼家羡慕吾家之富,故以女强塞给我,而不虑其不合也。(四)宝玉实际并未失败,尽可以事功表见,而脱然出家,正见其对于黛玉之情深。而其态度乃所谓从容就义者之所为。倘宝玉因生活完全失败而出家,是仅由于寻常环境之压迫,何足见其解脱了悟之深至,又何足见其对于黛玉之真情哉?以上均译者所未察也。 第四节述民国十七年四月《新月》创刊号所载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之内容。 第五节为凡例,分数条:(一)译文据民国十一年上海同文书局出版之《红楼梦》。(二)译本节缩之法,以宝黛情史为主,外此枝叶,多从删汰,惟能显示中国之风俗习惯为西人所欲知者,则亦留存,如秦氏之丧是。全书第一回悉行译出,以见中国小说楔子之一般。此下分为三卷,前二卷为原书之前五十七回,较详,五十八回以下均入第三卷,较略。(三)为西人阅读之便,书中女子之名皆译意,如黛玉作Black Jade。男子之名皆译音,如宝玉仍作Pao Yu,以示区别而归整齐(按此法殊善。又如宝钗译为Precious Virtue,含有讥讽之意。鸳鸯译为Loyal Goose,袭人译为Pervading Fragrance,以及王熙凤译为Phoenix一字,均佳妙)。(四)书中称呼,如老爷、太太、姑娘等,均译音。又姐姐、妹妹等亦均译音。(五)传话或面谈称谓,原文用第三人称者,今多改为第二人称(按此二法均善)。(六)人名译音从威妥玛所订之式。 第六节为附言:(一)谓书中偶有小错,不足为病。如写宝玉之乳母李嬷嬷过于龙钟。不知作者此段之意,只是要写一多管事而喜动气之老妪,非为宝玉之食乳,故虽李嬷嬷如是之老亦无妨也(按此论殊是)。(二)全书纪事。可考者七年,宝玉十二岁而黛玉来贾府居,十九岁出家。第十八回以后,每以新年之庆祝,皆明写。时间之次序固秩然不乱也。 次为书中重要人物名单及亲属关系图。 此下即为本文。全书节译为三百七十一页,分三卷,先之以楔子,第一至十二章为第一卷,第十三至二十七章为第二卷,第二十八至三十九章为第三卷。每章分为数节,而每章各系以两句对偶式之题目,颇类原书回目。 总观全书,译者删节颇得其要,译笔明显简洁,足以达意传情,而自英文读者观之,毫无土俗奇特之病(西人译述东方事,文笔往往故意如此,殊可厌),实为可称。今举一例,以概其余。译本第三十九章(原书第一百二十回),叙袭人之卒嫁蒋玉函曰:And thus,in the case of Pervading Fragrance,as in many others before her,“it is impossible to do otherwise”,bore the responsibility of her deed.夫译事之成败,以结果为定。与其迻译全书,旷日持久,不克成功,且使西方读者迷离淆乱,不尽了解,何若译为节本,使西人一览而得明《红楼梦》之本事及其书佳妙之处。故吾人于王际真君所译,不嫌其删节,而甚赞其译笔之轻清流畅,并喜其富于常识,深明西方读者之心理。《聊斋》、《今古奇观》、《三国演义》等,其译本均出西人之手。而王君能译《红楼梦》,实吾国之荣。闻王君更将续译他书,吾人谨当拭目以俟之矣。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七十五期,1929年6月17日) [book_title]红楼梦讲谈 壹、我研究及讲说《红楼梦》之经过,及对我自己《红楼梦》研究的批判。 (甲)i.初读 1907 ii.《红楼梦》新谈 1919 iii.《石头记》评赞 1939至1942 iv.成都刊登之论文 1945 v.各地之演讲 1942至1949 (乙)vi.(西南师院)中文系会 1954十二月 vii.(四川)省政协发言 1955一月——批判 (1) 纯技术观点。 (2) 唯心论(天才)。 (3) 唯情论(恋爱)。 (4) 佛教(解脱)。 (5) 未知其真价值 (最后之结论)。 viii.《西南文艺》1955六月。 贰、《红楼梦》何以不见重于世界各国,不得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之书相比?(答问) 一、由国际之隔阂,与中国之积弱。 二、由文字之困难,与外文译本之缺乏。附西人之研究与《红楼梦》之外文节译本。 三、由内容之丰富,与异国、后世人了解之困难。 叁、为学习中国之文字、文学,而读《红楼梦》——其方法如何? 肆、《红楼梦》如何作成?(宓之假说): 一、贾宝玉  二、曹雪芹  三、高鹗 自传     小说作者   编辑、修改者 (痴情、主观)(客观,天才)(庸俗。好人) ——是晚讲出,实际如下之次序: (贰)→(叁)→ (壹)→(肆)。 本大纲:全部讲完(实费二小时)。 (本文为作者1957年5月26日晚8点至10点,应西南师院中文系三四年级学生之邀请,所作《红楼梦》演讲的大纲。 据是日《吴宓日记》:“ 晚赖澄来,宓至3128大教室,8—10凡二小时,为中文系三四年级学生,作《红楼梦讲谈》。所讲大纲,存粘。听众热烈鼓掌,表示满意。”) [book_title]个性虽殊 典型不异 《红楼梦》一书,正名应称《石头记》。盖“红楼梦”乃警幻所命演唱之曲名,而“石头记”则全书之本名也。此书具备百千种美,人之爱读此书者众,其理由与动机亦各各不同。然考其实际,大多由于对书中之人物极感兴趣。盖凡诗与小说中之人物,皆兼具二重性格:既代表人类智愚善恶之一种典型,又专示某年龄某地位某职业等之一个人之特性(简曰个性)。个性虽殊,典型不异。故常可以《石头记》中之薛宝钗,比拟《水浒传》中之宋江、《三国演义》中之曹操、《花月痕》中之杜采秋,与夫历史中之汉高祖。 或以《石头记》中之史湘云,比拟《水浒传》中之鲁智深、《三国演义》中之张飞,等等。 盖取其为诸多团体中之同一典型耳。此种比拟法,乃谓此群中之甲与彼群中之乙是同一典型;非谓甲即是乙,或甲源出于乙。彼非索隐式考证者,竟谓因要描写高士奇(澹人)而遂造出一薛宝钗,因要描写姜宸英(西溟)而遂造出一妙玉,云云。以小说为历史之影像或哑谜,每一人物皆指为影射某人。 此实必无之事,为之者亦是愚不可及。知乎此,方可比拟人物。 《石头记》主写诸多少女而人类之典型略备,《水浒传》写诸多强盗而人类之典型略备,《儒林外史》写诸多秀才而人类之典型略备。今我日常所见:某君,我识其为某种典型,故云某君可比《石头记》中之某人。我但指出其典型,以确定某君之价值与地位,非妄为抑扬者,更非有意屈辱之乃指彼为少女或强盗或秀才也。是故爱读《石头记》者,每自拟书中之某人,或以其友拟书中之某人。但求神似,不求形同。此固极正当而合理之事矣。 (本文为作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时,对学生提问的一页书面回复) 《石头记》书中年岁考 《石头记》全书所叙之情事,前后共历八年。今依书中所用之纪年。列表如下: 推而广之,1609至1616,是一个己酉至丙辰:尚是明神宗万历末年,与宝、黛、钗等绝不相合。再则1669至1676,又是一个己酉至丙辰:当清顺治至康熙朝,庶几合乎贾府(汉军旗贵族)情形。再降1729至1736,又是一个己酉至丙辰:当清雍正朝,不合《石头记》之气象。更降,为1789至1796,又是一个己酉至丙辰,其下,则为1849至1856,快到清咸丰十年,英、法人火烧圆明园之期,外患日迫,此时必无《石头记》之事(不可能有)。…… 此下,直接宓所历之1909至1916,则辛亥革命起,清亡,而入中华民国矣。宓(十三岁)于1907年阴历十二月始读《增评补图石头记》,共十六册,每册八回。第一册为目录、序、像赞。(商务本,装成上下二册,内容与此本全同,乃最佳之本也。)……自是,宓几于每日必背诵《石头记》120回目录一遍。[1] (本文为吴宓1972年在“牛棚”中所作其“红楼梦研究”专篇之一,西南师范学院在1979年吴宓获平反后,发还家属,文稿已破损不全。吴宓原作字句下加有圈点者,今仍其旧) * * * [1] 未完,下佚。 [book_title]附录一 存目文章 一、未刊稿: 1.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1939年6月,英文,打印本,未刊) 2.《红楼梦》是怎样作成的(1953年2月,《西南文艺》约稿,未刊) 3.《红楼梦》与世界文学(1963年4月,《光明日报》约稿,未刊) 4.《石头记》第一回甄士隐与贾雨村解(1972年5月,未刊) 5.《石头记》纪年考(1972年5月,未刊) 二、手稿: 《红楼梦研究集》与《红楼梦演讲节略》:如《红楼梦与现代生活》、《红楼梦索隐及考证撮述》、《石头记之作成及历史考证》、《石头记中爱情之大旨》、《悲剧与恋爱》、《薛宝钗之性格》、《探春之性格》、《论妙玉》、《晴雯与袭人》等。 [book_title]附录二 《吴宓日记》中的《红楼梦》记录 编者按:本章系从《吴宓日记》中辑出有关吴宓先生阅读、评品、讲授《红楼梦》的相关记录,这部分文字体现了吴宓先生对《红楼梦》艺术成就、文化价值以及版本传播等方面的点滴思考,更证明了《红楼梦》在他生命中的重要位置。在辑录这些文字时,我们参考相关书籍资料,对一些必要的时间、背景、人名、译文进行了简单括注(楷体字部分)。 1915年 九月十四日 中国写生之文,以《史记》为最工,小说则推《石头记》为巨擘。而此二书之声价,正以其所叙述,皆琐屑而真挚也。 1919年 三月二十六日 归来殊倦,故与梅(梅光迪)、陈(陈寅恪)、卫(卫挺生)诸君游谈而已。 陈君寅恪以诗一首见赠,录此。 《红楼梦新谈》题辞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虞初号黄车使者。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红楼梦新谈》乃宓所撰,三月二日,在此间哈佛中国学生会之演说稿也。 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 七月二十九日 宓三月间,作《红楼梦新谈》,兹觉其意有未尽。因读Shelburne Essays中论小说巨擘应有之数事,《红楼梦》似皆具之,益符吾推崇此书之心也,爰撮记之。 (其一)天下有真幻二境,俗人所见眼前形形色色,纷拏扰攘,谓之真境;而不知此等物象,毫无固着,转变不息,一刹那间,尽已消灭散逝,踪影无存。故其实乃幻境Illusion也。至天理人情中之事,一时代一地方之精神,动因为果,不附丽于外体,而能自存。物象虽消,而此等真理至美,依旧存住。内观反省,无论何时皆可见之。此等陶熔锻炼而成之境界,随生人之灵机而长在,虽似幻境,其实乃惟一之真境Disillusion也。凡文学巨制,均须显示此二种境界,及其相互之关系。Aristotle(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希腊哲学家、逻辑学家和科学家。)谓诗文中所写之幻境,实乃真境之最上者。Illusion is the higher reality.(幻境为更高之现实。)《红楼梦》之甄、贾云云,即写此二境。又身在局中,所见虽幻,而处处自以为真,大观园及宝、黛、晴、袭所遭遇者是也。若自居局外,旁观清晰,表里洞见,则其所见乃无不真,太虚幻境及警幻所谈、读者所识者是也。凡小说写世中之幻境至极浓处,此际须以极淡之局外之真境忽来间断之,使读者如醉后乍服清凉之解酒汤。或如冷水浇背,遽然清醒,则无沉溺于感情、惘惘之苦,而有回头了悟、爽然若失之乐。《红楼梦》中,此例最著者,为黛玉临殁前焚稿断痴情,及宝玉出家,皆Disillusion之作用也。 (其二)戏曲以写一人一事,感情中剧烈之变化为主,小说则大异。故小说不宜专重一人,须描写社会全部,四面八方之形形色色,细微入理无一遗漏,使读者如身历其境。以此规则论之,《石头记》亦最合法之杰构也。戏曲宜深,小说宜广。戏曲不嫌过分,小说只贵真切。 八月三十一日 日来上课如恒。是日星期,雨。 读Thackeray之Newcomes(英国小说家萨克雷著小说《钮康氏家传》。)毕,绝佳。英国近世小说巨子,每以Dickens林译“迭更司”与Thackeray并称,其实Dickens不如Thackeray远甚。约略譬之,Dickens之书,似《水浒传》,多叙倡优仆隶,凶汉棍徒,往往纵情尚气,刻画过度,至于失真,而俗人则崇拜之。见P.E.More “Shelburne Essays” 论Dickens之文。(见P.E.穆尔《谢尔本论文集》论狄更斯之文。)而Thackeray则酷似《红楼梦》,多叙王公贵人、名媛才子,而社会中各种事物情景,亦莫不遍及,处处合窍。又常用含蓄,褒贬寓于言外,深微婉挚,沉着高华,故上智之人独推尊之。 1936年 七月二十五日 星期六 上午读书。午饭后,忽不乐。读《石头记》凤姐托巧姐于刘老老,及宝玉出家等段,大悲泣,泪如流泉。盖宓多年经历,伤心实太深矣。于是极有意出家,为天主教僧侣。对世中之人与事,一切均极厌鄙。今与宓言救国益世,如对宝玉言科第功名。盖恋爱乃宗教之初步与过程。必极聪明而又多情之人,始足语于斯二者也。宓读西洋宗教及哲学书,所得既深,一已经验又繁,夫然后,乃益赞赏《石头记》一书之伟大,以其为人生全体之真切悲剧也。 1938年 十月十六日 星期日 二十日得凫公十七日重庆函:述人生公私大小皆相欺相凌。吾辈眼中之弱者,受吾辈之怜爱扶植者,转瞬已变为强者,而欺凌他人矣。宓按宓所见之J、K、王友竹、秦善鋆等,皆属此类。宓回念生平所行所施,能不伤心痛悔也耶!且宓由此更知《石头记》之所以伟大。夫宝玉之于女子,崇拜爱护可谓极矣。顾其梦游太虚幻境时,竟眼见诸多美丽之女子立地化为可怖之魔鬼前来追逐吞噬,宝玉急逃。盖即表现作者类此之观感而已。呜呼,人生如孽海乘筏,惟宗教为一线之光明灯耳。此最真至之人生观也。 1939年 九月十四日 星期四 (上午)8—9谢文通来。读《石头记》,益觉其悲而真。 1940年 一月二日 星期二 晚,仍早寝。……盖宓年前曾语汤锡予君,言近感(一)世事如密网,处处相关。故虽终身辛勤致力于某事,然所成究甚小。牵一发不能动全身,胜一角终且输全盘,故一切努力似皆无补。All efforts are fruitless,because life in the world relative(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人间的生命只是相对的)。必欲有真实之成就,只有超然世外,为根本之整理,此即宗教是也。若陶诗所谓孔子欲“弥缝使其淳”者,亦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已。(二)我以前所作之事,所历之生活,如婚姻恋爱、编杂志、作诗、资助朋友等等,每一事似皆值得作,且皆立意甚高,而以全力赴之。然其结果无不失败。My life is a complete failure(我一生是个完全的失败)。失败之原因,乃由方法之不善,或材料对象选择之未精。而此二者,则又因宓在当时学问识见之未充足,或偶然事境之所拘限,固亦莫可如何。即今后或重返于昔日,淬励精神,再作一遍,譬如下围棋,再试一局,结果仍必亏输。而不免于自悔,自责,自嗟,自怨。诚如是,则宓之正当途径,乃至一切人之正当途径。惟有逃世,弃世,出世。惟有归于纯正之宗教,而为内心之锻炼修行。即欲有所作为,如著述之业,亦必以出世后之所见所得,且用超然离世之态度写出之,方可成佳作,如《石头记》是也。由是以谈,宓欲撰述《人生哲学》,其目的为救国化世,仍不免于上所言弥缝之失。(cf.Carlyle “Sartor Resartus”[例如,卡莱尔的讽刺小说《被别人量体做衣的裁缝》(1833—1834).])用力多而成功甚少,可以预知。不若专吾力以作成《新旧因缘》小说。上窥《石头记》之宗旨与方法。即以世外人(已出世者)写世中之事。虽材料只限一端,而心目中恒有全体在,所写庶几不至流于卑琐而拘执欤。今后决当于此一事努力。 一月十七日 星期三 晚7∶30独赴平政街68赵紫宸宅中心社会集。赵君以茶及糕饼款待。由宓讲述《石头记一书对我之影响》。继由诸君自由讨论人生爱情各问题。到者贺、任、石(贺麟、任继愈、石峻)三君。 10∶30散。宓偕任、石二君步归。 五月十二日 星期日 夕5—11顾良、黄维来,同赴朱宝昌请宴于曲园。畅叙,并行《红楼梦》酒令。石社成立,以研究《石头记》为职志。顾良任总干事。众同步归。 八月三十日 星期五 按两世界之说,为一切宗教、哲学、文艺之根本,固矣。然此两世界者,是一是二,未可划分。不仅因个人身经巨变,由入世变为出世,由事实世界进入理想世界。如贾宝玉之变(即converted)为曹雪芹,一生分为两段,前后界限分明也。即每人平日之生活,亦浮沉于两世界中。有如泅泳者之忽而水底,忽而水面。经此易彼,观感顿殊。如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其一晌之梦中贪欢,亦是真生活。但为事实世界中之生活。今此刻憬然省悟(disllusioned,sober mood),则已入于理想世界中之情境(mood)。凡深于情,明乎道,而禀赋宗教性,于文艺有大成就者,盖莫非对此两世界具有强烈之感觉之人也。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读悟真道人撰《红楼梦索隐》民国二年,中华书局印本。大旨以(1)顺治为董小宛出家,及(2)吴三桂爱陈圆圆事,为《石头记》本事,甚多牵强附会之处。 1942年 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一 (上午)10—11上课,讲《石头记》回目之美。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下午及晚,读《石头记》。流泪,多身世之感。拟抛弃一切,赶撰《新旧因缘》云。 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下午,寝息。读《石头记》。有得于贾宝玉悟道出家。夕5∶00恒丰晚饭。文林堂住持英人John Baker(John Gilbert Baker,约翰·吉尔伯特·贝克,汉名白约翰,时兼任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讲师)来约演讲。 晚7—10在南区第十教室,应中国文学会之邀范宁生主席。演讲《红楼梦》。听者填塞室内外。宓略讲《石头记评赞》中六、七两段,继则答问。因畅述一己之感慨,及恋爱婚姻之意见,冀以爱情之理想灌输于诸生。而词意姿态未免狂放,有失检束,不异饮酒至醉云。…… 五月六日 星期三 (下午)4∶00恒丰晚饭。抄编《红楼梦之文学价值》。 (晚)8∶05—8∶25讲《红楼梦之文学价值》。得酬金八十元。(此次系于昆明某电台演讲。) 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上午,编校《红楼梦研究》中英文稿。送图书馆陈列。 七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上午)9∶00在南区8教室作第一次《红楼梦讲谈》。听者约二十人。水(毛准,字子水)亦在座。宓分析爱读《石头记》者之理由及动机。李宗渠、薛瑞娟二女生相继发言,均甚爽直而有见。一切见《红楼梦研究》笔录。 八月五日 星期三 (上午)9—10在校中北区5甲教室,续讲《〈红楼梦〉与现代生活》。听者三四十人。宓假述今世有如贾宝玉、曹雪芹之性行者,其生活爱情经验,及著作小说之方法,应为如何。并述《红楼梦》与今世爱情小说之两大异点:(一)《红楼梦》以宝玉为中心,而诸女环拱之。如昔之地球中心说。今则多男多女,情势较复杂而错综牵掣,如地球绕日。而太阳系外,且有千百星系,互相吸引而平衡回旋。故以小说描写,决难统一、集中,而有整个之组织。充其量,只能写成“Vanity Fair”之三五男女爱情故事,牵连交互而已。(二) 昔者女卑男尊,男选择而女竞争。今则男追求,视女为理想鹄的。女有教育男、引男向前向上之能力。男在追求女中,表现己之最优点。由追求女子以达于归依上帝。且男之一生固经历过诸多女子,而女之一生亦必经历过诸多男子。此亦较昔复杂变化之处也。…… 八月十二日 星期三 (上午)9∶00—10∶30第三次《红楼梦讲谈》。宓讲《注重爱情之人生观》及《爱情之实况》。 八月十三日 星期四 下午1—2寝息。读More先生书。又思《红楼梦》讲稿,自觉确系爱情充溢,有耶稣上十字架之愿力。…… 八月十八日 星期二 (晚)归舍,已10∶00。撰讲稿(《石头记》与《金瓶梅》等比较)。直至近3∶00鸡鸣,始寝。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三 (上午)9∶00—10∶30在地质系所管南区2甲教室,作第四次《红楼梦讲谈》,内容另详。 八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午饭后)访麟(贺祥麟),谈《红楼梦研究》等。 八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上午)9∶00—10∶15在南区2甲教室,作第五次《红楼梦讲谈》。宓讲《甄士隐与贾雨村为重一重多两种人之代表》。另详。 八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上午)王逊来,同谈《红楼梦》及石社之组织。 夕晚编撰《红楼梦讲稿》。 九月二日 星期三 (上午)9—10在南区2甲教室,作第六次《红楼梦讲谈》。稿另存。 九月九日 星期三 (上午)9—10仍在南区2甲室,作第七次末次《红楼梦讲谈》。另录。 十月八日 星期四 (上午)图书馆重行编钉《红楼梦研究》稿。失落宓第二次演讲稿一页,深为痛惜。……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一 上午,抄《石头记评赞》稿。为登《旅行》杂志。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下午)3∶00抄《石头记评赞》稿完。 十一月一日 星期日 宓持《红楼梦研究集》借典(刘文典)读。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晚,编撰《红楼梦研究集》。 1943年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下午)5—6访水。兴华晚饭($39),遇许宝同座。言,其兄驹索阅宓所为《红楼梦》著作。知驹现任立法委员,极清闲舒适。驹所为《石头记》索隐,皆细碎之观察与发见。如谓黛玉葬花,乃葬其与宝玉之私生婴儿云云。宓闻之大惊。夫以驹之亵渎黛玉者如此,可见其人重肉欲而轻道德,卑下而恶狠。则其昔年离间宓而与彦狎邪暧昧,始乱终弃,甘为恶魔,今已情见乎词,不容疑矣。闻之懔然。…… 1944年 十月六日 星期五 晚6—8在社会服务处为外文系及大众讲《红楼梦》。毕,8—9外文系学生请茶会,至十时归宅。 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日 (下午,在成都应张遵骝夫妇邀宴,遇牟宗三)牟君曾撰文论《石头记》。其大意谓各人有各人之道理及困难。故《石头记》中人物,如钗、凤,下及傻大姐等,无不具有读者可以同情之品格与行事。读者于其过失,终觉一一可以宽恕。然此诸多人之意志欲望各各不同,聚集一处,互相妨碍破坏。结果,皆不获如愿,而同归于失败。人生悲剧之意义即在此,云云。宓与牟君所见异撰,亦述其平日之思想。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三 华兴书店见《红楼圆梦》,二十回,石人问。《续红楼梦》,三十回,全在太虚幻境。并恶劣不堪读。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上午)探寅恪病,甚有起色。戒宓勿以吴贻榘事作小说。因吴贻芳病,恐其伤心。又详告宓《故宫博物院画报》各期载有曹寅奏折。及曹氏既衰,朝旨命李榕(似应作“煦”)继曹寅之任,以为曹氏弥补任内之亏空。李曾任扬州盐政。外此尚有诸多文件,均足考证《石头记》之资。而可证书中大事均有所本。而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作之说,不攻自破矣。又曹氏有女,为某亲王妃。此殆即元春为帝妃之本事。而李氏一家似改作为王熙凤之母家。若此之线索,不一而足,大有研究之余地也。云云。筼阻寅恪勿多言劳神,宓遂辞出。 1945年 九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夕4:30如约,至刘道龢君惠,成都,光华街八十五号。宅赴宴。……宴毕,龢促宓为座客七八人皆金大毕业,文(高文)、龢之学生。讲《红楼梦》。宓不得已,乃述此书作成之步骤,以明世传影射之非。 1947年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六 (下午至武大医院)3—5宓在楼上讲《石头记评论》。是日所讲,为《石头记》作成三段之假说。坐立听众约二百人。而以周校长等中座,宓多所顾忌,神意不舒。故所讲殊乏精彩,未能酣畅淋漓。 1948年 二月六日 星期五 晚7—11在瑞(徐嘉瑞)宅宓讲《红楼梦》,并答座客问,兼及宓之出处主张,甚为酣畅淋漓。座客三十余人。除昨面约者外,有钱基博先生,先退。承告《耆献类征》中有曹雪芹之父传,宜参考。 十月四日 星期一 正午,赴校约,随众主要职员、教员,在会议厅款待胡适、李济陪宴,酬酢,饮酒甚多。胡、李对宓,交际欢洽。胡与宓叙年庚。又谈关于《石头记》之新发现。 1951年 六月十八日 星期一 下午寝息。读《金瓶梅》古本上卷毕,盖知《石头记》受此书之提示处极多。 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上下午读古本《金瓶梅》,知《石头记》书中许多处皆取此书之材料,变化提高而用之者。 七月三日 星期二 下午,热甚,寝息。读《法律学概要》。又读《石头记》,涕泣不止。 七月五日 星期四 下午卧读《石头记》,涕泣。 1952年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石头记》中人惟黛从不劝宝玉作八股求科名,钗一切悉明白而仍劝之,湘云附钗而未必能了了。香菱等则更不知注意及此,余可类推。而书中人物之结局,亦正可与宓并世诸友,如冯友兰钗、沈有鼎香菱、萧公权探春等,相比较。而宓恒自拟妙玉,从兹更可进一解矣。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上午)陈平章送来陈克理由重大带交之件,拆阅,乃重大中二学生黄克明江津人,住男二舍102室。送阅茅盾叙订之洁本《红楼梦》上下二册,开明书店印行,1935七月初版,1948十月四版(金圆券$1.56)。盖将原书删削为五十章,另加标题,并增导言,凡书中(1)序意明旨(2)宗教命运(3)诗词歌赋(4)肉体性欲之部分皆删去,仅称赏作者写实之工夫,而全书之精神理想全失。呜呼,今后对中国及世界文化,皆将作如是之斲削耳!宓取读若干段。 1953年 二月七日 星期六 晚7—11皆在舍撰作《红楼梦是怎样作成的》一文,约八千字,初稿成,熏(何剑熏)命为《西南文艺》小说专号而作者。 二月九日 星期一 (上午)10∶00起,修改宓七日所撰《红楼梦》文,下午及晚同。 二月十日 星期二 上下午续修改《红楼梦》文,至晚而毕。 (晚饭后)宓乃持所撰《红楼梦》文,送交熏。熏细阅后,云,体例不合,恐《西南文艺》不能登载,但仍当送该志编辑部,以了责任,云云。熏示宓1953二月之《西南文艺》中载刘又辛等之《儒林外史》研究二篇,皆政治宣传而已。与熏久谈。 熏书志甚多,宓假得俞平伯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红楼梦研究》凡二七二页,棠棣出版社出版。1952九月初版,1953一月三版。中国图书公司经售。实价一万一千元。归。读至深夜。毕,甚为欣佩。此书乃修改1921所作而1922出版之《红楼梦辨》更加增改而成。要点为曹雪芹原书,约一百一十回每回较今略长,前八十回即今本之1—80回,为高鹗所续成81—120回,而1791程伟元铅印行世者。原书之后三十回即81—110回,曹雪芹业已撰成,但其稿已散佚(高、程迄未搜得)。今只能由有正书局《脂砚斋评本》之评注中,窥其大略。大体根据曹雪芹之实在生活,贾府以(一)抄家(二)内讧贾环当权,赵姨娘报复。(三)办皇家事用费浩大,不能节俭之故,日趋衰败。抄家极严厉,宝玉、熙凤等皆入狱。巧姐被卖入娼寮,遇刘老老救出。抄家后,并无给还家产及复世职之事。黛玉先死,而后宝玉娶宝钗,钗、黛并非敌对。“悲金悼玉”证明钗、黛各有所长而宝玉实兼爱。宝玉始终本其个性,不再入塾,不习八股文,不应科举,更无受封文妙真人及成仙得道之事。既遭穷困,无以为生,遣散婢妾,遂命袭人嫁蒋玉函,袭亦欣愿。最后惟留麝月一人。湘云嫁夫卫若兰(金麒麟)而寡。诸人中惟李纨以子得享富贵,然贾兰成名未久,李纨即死。其他如香菱则死于夏金桂之手。如王熙凤则为姑邢夫人、夫贾琏所休而回王家。按此与宓所主张同。总之,一切逼真而悲惨,决无调和剥复之事。宝玉出家,半由穷困,半由痛恨一般人情,非仅因失黛而厌世。凡此雪芹原定之写法,固远胜于《后梦》、《续补》等书,亦高出于高鹗之续作也。高鹗之续作,力求合于曹雪芹之本意。遵照原定计划,揣摩求合。惟以高鹗非特出之天才,见解庸俗,必求如是方得快意,故使宝玉出家而获荣显,贾府亦失势而得重兴,亦自然之势也。按宓谈《红楼梦》多凭揣想,未考版本,且素不信高鹗续补之说。若俞君所言,实甚分明,而更合于“千红一窟哭 ”“万艳同杯悲”之本旨,使宓废然矣。 九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上午读(1)蔡元培《石头记索隐》1922六版,有答胡适商榷。(2)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1927,主雍正夺嫡说。又寝息。 1954年 二月十六日 星期二 (上午)宓读周汝昌之《红楼梦新证》。 (晚)宓读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一书,至深夜,完。 二月十七日 星期三 晚,至凌道新室中访问周汝昌,再同食汤面。初见,谈其所著书。宓述宓昔年所讲论《石头记》之作成及人物评论之纲要。 二月二十日 星期六 晚7∶30至10∶00续在凌道新室中,由宓、凌道新柬邀孙海波、叶麐、赵荣璇、荀运昌董寄安先期因事辞,未到。茶会,与周汝昌会谈。今晚所谈甚好,除麐外对《石头记》皆有其心得。宓述秦可卿之评论一节,遂与周汝昌握别而散。 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宓回舍,读俞平伯《红楼梦研究》。 四月三日 星期六 今日得读影印《越缦堂日记补》。咸丰十年1860八月八日清文宗车驾出京,避英法联军之逼,狩于热河。八月十三日,作者在围城中(时闻鏖兵齐化门外),读《红楼梦》以自遣。除关于版本,亲见有六十回之抄本两种外,力辟宝玉乃指纳兰成德之说。续谓,据作者之管见,贾宝玉必系八旗贵介,自记述其真实之恋爱经历,故能写得如是亲切,后有曹雪芹取其书扩而充之,演为小说,并增丑事为诋,遂成今书,云云。按此与宓平日主张者颇有合,故取其说,为我张目。《越缦堂日记》原文待录备考。 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五 今日上午九时,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重庆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为批判俞平伯之《红楼梦研究》(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用马列主义观点驱除胡适派之资产阶级唯心论之斗争),在重庆新民街三号文联会所召开座谈会。…… 此次批判检讨,宓自不得不参加,幸宓自解放后,绝口不谈《红楼梦》,此次尚未遭曳出受审,未尝非韬晦之益。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下午写日记。连日读报,各地批判《红楼梦》研究之运动甚嚣尘上,宓在势无可逃,又须巧为词说,自责自涤,以此心极不乐。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午前赖公名肃,字以庄,年六十四岁,巴县人。邀同何剑熏、李效庵酒叙其斋中。宓饮白酒半茶钟,谈《红楼梦》之批判。熏谓宓之《红楼梦》解说,实较俞平伯为“进步”,且熏夙知宓与胡适无关系,文联有人疑及此。昔尝为敌对云云。熏拟定期开会,嘱宓预备发言。 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六 下午2∶30—4∶30大礼堂聆谢立惠院长讲释此次教职员工晋级增薪办法。毕,同叶麐在凌道新室中茶叙,谈批判《红楼梦》研究问题。晚饭时始归。 十二月十二日 星期日 上午9∶00至12∶30,又下午2∶30至6∶00在教室大楼1201室,赴中文系所召集之讨论《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问题座谈会。来函特约宓系主任何剑熏主席。宓以第四人发言,分三段:(一)我对此会及本运动之认识。引昨报载郭沫若之言。(二)我自己之思想检讨。(三)我旧日对《红楼梦》之评论。 按麐等誉宓是日所言为最有内容,为人所乐闻。而昔曾为僧而新任中文系副教授谭壮飞君,则讥宓仍存有封建主义唯心论之观点云云。夕由方敬教务长作总结而散。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一 (下午)《四川日报》成都华兴街记者甘泉来访,请宓撰《红楼梦》研究检讨等文。 十二月十四日 星期二 上午读俄文。出遇李一丁,命撰《红楼梦》检讨文登报。 1955年 一月十四日 星期五 (上午)约10时,谢院长(谢立惠)招往,命已指定宓撰发言稿,须谈二运动之体会,并以稿呈阅,定。宓大苦。(此为吴宓参加第一届四川政协会议的发言) 一月十六日 星期日 约11∶00谒谢院长,呈初稿,大不谓然,命改撰;必须自行批判胡适、《红楼梦》二运动中之宓。宓归,大伤悲,自视如囚之陪受死刑。回舍,午饭前后勉撰次稿成,凡四段(二运动)。 一月二十日 星期四 晚饭后,乐怡然导统战部杨同志来,还宓稿,多所指责,命另作,专谈《红楼梦》,不许述及胡适,亦不许自高自大。宓苦甚,但即在灯下(对李承三)作出大纲(存),又全文(一)(二)段。 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未晓4∶00起,就桌灯撰稿批判“我自己《红楼梦》研究的错误”(三)至(四)段完。晨托乐君(8室)代交呈入。 晚饭后,昨之统战部杨同志以宓稿(《红楼梦》)还宓,云:“对此无意见”,又释云“此稿可用,汝即照此讲可也”。 二月二十日 星期日 正午散会,宓仍附乘谢院长车,同众市政协出席、列席委员至胜利大厦招待处午饭,软美。 饭后,在穆济波楼室中小坐,稚荃亦至,见阎崇阶贵州修文承询宓研究《红楼梦》之大旨,宓具述之。 (下午)候谢院长等开会毕。近6∶30邀宓在该社(中三路140号九三学社)同晚餐,甚丰美。席间与重庆大学教务长王际强等谈《红楼梦》。 六月十四日 星期二 晚赖公(赖肃)出示宓1955六月号之《西南文艺》42期,其中79至80页载陈守元撰之《殊途同归》一文粘存云云。宓独惜作者(亦如近出之《红楼梦研究资料汇编》)之未知未见未列举1942十一月《旅行杂志》十六卷十一期所登宓撰之《石头记评赞》及1945成都各报所登宓撰之《红楼梦人物评论》各篇,而仅拈朋友通信以为说也。至若宓之已于1952思想改造1955四川省政协发言已刊布中一再自己批判,更不待申明矣。以上宓对赖公及李效庵所谈。 十月五日 星期三 (晚)回舍,倦甚。读《石头记》,弥觉其语语深至,字字精当。 1956年 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上午)拟仿1935《忏情诗》,作1956《悼亡诗》七绝若干首,已成第一首,录如下: 曾赋忏情未悼亡,为君才断死生肠。 平生好读《石头记》,冤债偿清好散场。 三句用宓《忏情诗》二十首旧句,兰与彦与宓皆爱读《石头记》者也。四句用《石头记》二十五回癞和尚勖宝玉(时受魇魔)语。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下午读《石头记》宝玉受责(33等回),忆1907在乡宅家中情形,悲哽不止。即至书中及叙情之处,亦皆泪下如绠。 九月九日 星期日 (上午)偶翻《石头记》,重读抄家一段,流泪不止。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又重读心一甫寄到之《增评补图石头记》二册,多年为人翻阅,已有缺页矣。可惜! 1957年 四月十六日 星期二 (晚)续读《石头记》尤二姐一段,流泪不止。 四月十七日 星期三 晚饭后,赖澄来,为述宓之《石头记评论》大旨。 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晚,中文系一年级正式生朱占圻、重庆建工校进修教师李中坚来,求讲《石头记》之正副册诗、红楼梦曲、葬花词,宓为大体解说,至9∶00乃去。 五月二十六日 星期日 晚赖澄来,并携开桂往听宓至3128大教室,8—10凡二小时,为中文系三四年级学生,作《红楼梦讲谈》。所讲大纲,存粘。听众热烈鼓掌,表示满意。 六月六日 星期四 今午接关懿娴今赴济南率领学生实习五月三十日函,寄来《旅行杂志》中《石头记评赞》全文摄影(曰复制)六张,殊可感,因所费甚多也。 晚饭时,中一朱占圻来,即以《石头记评赞》影片付其抄写,又借去宓批判《红楼梦》发言印稿。夕复刘管如六月三日函,答其问《石头记》之结构。 六月十七日 星期一 夕读《石头记》自遣。 八月十三日 星期二 晚读吴梅村《长平公主诔》,泪下不止。宓夙爱顾亭林与吴梅村之诗,近年益甚。盖以时势有似故感情深同耳。比而论之,亭林阳刚,梅村阴柔,各具其美,一也。亭林诗如一篇史诗叙明之亡,梅村诗如一大部小说皆合其诗集全部而言之,二也。亭林诗如书经,梅村诗如《汉书》外戚传及唐人小说,三也。亭林诗如《三国演义》,梅村诗如《石头记》,四也。亭林写英雄,而自己即全诗集之主角;梅村写儿女,而深感并细写许多、各色人物之离合悲欢,五也。亭林诗,读之使人奋发;梅村诗,读之使人悲痛。亭林之诗正,梅村之诗美,此其大较也。然二人者,其志同,其情同,其迹亦似不同而实同,不得以“亭林遗民、梅村贰臣”为说也。亭林诗,黄师曾注释讲授,碧柳亦早称道之。而能言梅村诗之美者,陈寅恪与宓也。其详不具于此。 1958年 三月十七日 星期一 晚7—11读《红楼梦考证》,觉其说是。 八月八日 星期五 午饭后,未眠。读《石头记》,觉其中人物乃如父、碧柳、心一、彦等之一样真实;开卷任意读一段,涕泪交流矣。 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上午8∶00—10∶30文史图书馆读《红楼梦书录》,一粟编。 1959年 七月五日 星期日 (下午)懒睡,读《石头记》。 七月十八日 星期六 下午寝息。修面。4—6读《石头记》。 七月二十日 星期一 上午读《石头记》。午饭后续读,流泪甚多。 七月二十九日 星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