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美学漫步 [book_author]宗白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52796 [book_dec]宗白华先生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先行者和开拓者,被誉为“融贯中西艺术理论的一代美学大师”。《美学漫步》汇集了其一生*精要的美学篇章,分为美与人生、美与艺术、美与传统三个部分。全书文辞典雅,将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娓娓道来,充满鲜活的生命力;每一位为俗务烦扰的现代读者,每一个渴望自由宁静的现代心灵,都能从中充分感受到中国文化中的美与诗意。 [book_img]Z_13083.jpg [book_chapter]美与人生 [book_title]美从何处寻? 啊,诗从何处寻? 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 在微风里,飘来流水音, 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1]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2] 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某尼悟道诗大有禅意,好像是说“道不远人”,不应该“道在迩而求诸远”。好像是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 然而梅花仍是一个外界事物呀,大自然的一部分呀!你的心不是“在”自己的心的过程里,在感情、情绪、思维里找到美;而只是“通过”感觉、情绪、思维找到美,发现梅花里的美。美对于你的心,你的“美感”是客观的对象和存在。你如果要进一步认识她,你可以分析她的结构、形象、组成的各部分,得出“谐和”的规律、“节奏”的规律、表现的内容、丰富的启示,而不必顾到你自己的心的活动,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绪波动,思维起伏,你就越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丰富了自己,也丰富了文化。人们会感谢你的。 那么,你在自己的心里就找不到美了吗?我说,如果我们的心灵起伏万变,经常碰到情感的波涛,思想的矛盾,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恐怕尝到的是苦闷,而未必是美。只有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把它形象化了,表现在文艺里,或是你自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你的欢乐表现在舞蹈的形象里,或把你的忧郁歌咏在有节奏的诗歌里,甚至于在你的平日的行动里、语言里。一句话,就是你的心要具体地表现在形象里,那时旁人会看见你的心灵的美,你自己也才真正地切实地具体地发现你的心里的美。除此以外,恐怕不容易吧!你的心可以发现美的对象(人生的,社会的,自然的),这“美”对于你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的意志只能指使你的眼睛去看她,或不去看她,而不能改变她。你能训练你的眼睛深一层地去认识她,却不能动摇她。希腊伟大的艺术不因中古时代而减少它的光辉。) 宋朝某尼虽然似乎悟道,然而她的觉悟不够深,不够高,她不能发现整个宇宙已经盎然有春意,假使梅花枝上已经春满十分了。她在踏遍陇头云时是苦闷的、失望的。她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心的圈子里了。只在自己的心里去找寻美的踪迹是不够的,是大有问题的。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东晋大书法家在寻找美的踪迹。他的书法传达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不仅是大宇宙,小小的事物也不可忽视。诗人华滋沃斯曾经说过:“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 达到这样的、深入的美感,发现这样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观心理方面具有条件和准备的。我们的感情是要经过一番洗涤,克服了小己的私欲和利害计较。矿石商人仅只看到矿石的货币价值,而看不见矿石的美的特性。我们要把整个情绪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动了方向,才能面对美的形象,把美如实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里来,再把它放射出去,凭借物质创造形象给表达出来,才成为艺术。中国古代曾有人把这个过程唤做“移人之情”或“移我情”。琴曲《伯牙水仙操》的序上说: 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师有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贲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波,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云:“繄洞庭兮流斯护,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 伯牙由于在孤寂中受到大自然强烈的震撼,生活上的异常遭遇,整个心境受了洗涤和改造,才达到艺术的最深体会,把握到音乐的创造性的旋律,完成他的美的感受和创造。这个“移情说”比起德国美学家栗卜斯的“情感移入论”似乎还要深刻些,因为它说出现实生活中的体验和改造是“移情”的基础呀!并且“移易”和“移入”是不同的。 这里我所说的“移情”应当是我们审美的心理方面的积极因素和条件,而美学家所说的“心理距离”“静观”,则构成审美的消极条件。女子郭六芳有一首诗《舟还长沙》说得好: 侬家家住两湖东, 十二珠帘夕照红, 今日忽从江上望, 始知家在画图中。 自己住在现实生活里,没有能够把握它的美的形象。等到自己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相当的距离,从远处来看,才发现家在画图中,融在自然的一片美的形象里。 但是在这主观心理条件之外,也还需要客观的物的方面的条件。在这里是那夕照的红和十二珠帘的具有节奏与和谐的形象。宋人陈简斋的海棠诗云:“隔帘花叶有辉光。”帘子造成了距离,同时它的线文的节奏也更能把帘外的花叶纳进美的形象,增强了它的光辉闪灼,呈显出生命的华美,就像一段欢愉生活嵌在素朴而具有优美旋律的歌词里一样。 这节奏,这旋律,这和谐等等,它们是离不开生命的表现,它们不是死的机械的空洞的形式,而是具有丰富内容,有表现、有深刻意义的具体形象。形象不是形式,而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形式中每一个点、线、色、形、音、韵,都表现着内容的意义、情感、价值。所以诗人艾里略说:“一个造出新节奏的人,就是一个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又说:“创造一种形式并不是仅仅发明一种格式、一种韵律或节奏,而且也是这种韵律或节奏的整个合式的内容的发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并不仅是如此这般的一种格式或图形,而是一种恰是如此思想感情的方式。”而具有着理想的形式的诗是“如此这般的诗,以致我们看不见所谓诗,而但注意着诗所指示的东西。”这里就是“美”,就是美感所受的具体对象。它是通过美感来摄取的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观的心理活动自身。就像物质的内部结构和规律是抽象思维所摄取的,但自身却不是抽象思维而是具体事物。所以专在心内搜寻是达不到美的踪迹的。美的踪迹要到自然、人生、社会的具体形象里去找。 但是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现和体验作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捷克诗人里尔克在他的《柏列格的随笔》里有一段话精深微妙,梁宗岱曾把它译出,现介绍如下: ……一个人早年作的诗是这般缺意义,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家所想象。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的姿势。得要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望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的病,和在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而单是这些犹未足,还要享受过许多夜不同的狂欢,听过妇人产时的呻吟,和坠地便瞑目的婴儿轻微的哭声,还要曾经坐在临终人的床头和死者的身边,在那打开的、外边的声音一阵阵拥进来的房里。可是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 这里是大诗人里尔克在许许多多的事物里、经验里,去踪迹诗,去发现美,多么艰辛的劳动呀!他说:“诗不徒是感情,而是经验。”现在我们也就转过方向,从客观条件来考察美的对象的构成。改造我们的感情,使它能够发现美。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我情”,改变着客观世界的现象,使它能够成为美的对象,中国古人曾经把这唤做“移世界”。 “移我情”“移世界”,是美的形象涌现出来的条件。 我们上面所引长沙女子郭六芳诗中说过:“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这是心理距离构成审美的条件。但是“十二珠帘夕照红”,却构成这幅美的形象的客观的积极的因素。夕照、月明、灯光、帘幕、薄纱、轻雾,人人知道是助成美的出现的有力的因素,现代的照相术和舞台布景知道这个而尽量利用着。中国古人曾经唤做“移世界”。 明朝文人张大复在他的《梅花草堂笔谈》里记述着: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齐之语,时十月十六日,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 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看,瓦石布地而已。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说:美是不存在的。我却要更进一步推论说,瓦石也只是无色、无形的原子或电磁波,而这个也只是思想的假设,我们能抓住的只是一堆抽象数学方程式而已。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要回转头来说,我们现实生活里直接经验到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丰富多彩的、有声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我们生活和创造的园地。所以马克思很欣赏近代唯物论的第一个创始者培根的著作里所说的物质以其感觉的诗意的光辉向着整个的人微笑,而不满意霍布士的唯物论里“感觉失去了它的光辉而变为几何学家的抽象感觉,唯物论变成了厌世论”。在这里物的感性的质、光、色、声、热等不是物质所固有的了,光、色、声中的美更成了主观的东西。于是世界成了灰白色的骸骨,机械的死的过程。恩格斯也主张我们的思想要像一面镜子,如实地反映这多彩的世界。美是存在着的!世界是美的,生活是美的。它和真和善是人类社会努力的目标,是哲学探索和建立的对象。 美不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反过来,它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倾国倾城。希腊大诗人荷马的著名史诗《伊利亚特》歌咏希腊联军围攻特罗亚九年,为的是夺回美人海伦,而海伦的美叫他们感到九年的辛劳和牺牲不是白费的。现在引述这一段名句: 特罗亚长老们也一样的高踞城雉, 当他们看见了海伦在城垣上出现, 老人们便轻轻低语,彼此交谈机密: “怪不得特罗亚人和坚胫甲阿开人, 为了这个女人这么久忍受苦难呢, 她看来活像一个青春长驻的女神。 可是,尽管她多美,也让她乘船去吧, 别留这里给我们子子孙孙作祸根。” 荷马不用浓丽的词藻来描绘海伦的容貌,而从她的巨大的惨酷的影响和力量轻轻地点出她的倾国倾城的美。这是他的艺术高超处,也是后人所赞叹不已的。 我们寻到美了吗?我说,我们或许接触到美的力量,肯定了她的存在,而她的无限的丰富内含却是不断地待我们去发现。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现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来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 原载《新建设》1957年第6期 [book_title]美学的散步 小言 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看重逻辑统一性的人会轻视它,讨厌它,但是西方建立逻辑学的大师亚里士多德的学派却唤做“散步学派”,可见散步和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中国古代一位影响不小的哲学家——庄子,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里散步,观看着鹏鸟、小虫、蝴蝶、游鱼,又在人间世里凝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驼背、跛脚、四肢不全、心灵不正常的人,很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大天才达·芬奇在米兰街头散步时速写下来的一些“戏画”,现在竟成为“画院的奇葩”。庄子文章里所写的那些奇特人物大概就是后来唐、宋画家画罗汉时心目中的范本。 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 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诗(文学)和画的分界 苏东坡论唐朝大诗人兼画家王维(摩诘)的《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 以上是东坡的话,所引的那首诗,不论它是不是好事者所补,把它放到王维和裴迪所唱和的《辋川绝句》里去是可以乱真的。这确是一首“诗中有画”的诗。“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可以画出来成为一幅清奇冷艳的画,但是“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二句,却是不能在画面上直接画出来的。假使刻舟求剑似的画出一个人穿了一件湿衣服,即使不难看,也不能把这种意味和感觉像这两句诗那样完全传达出来。好画家可以设法暗示这种意味和感觉,却不能直接画出来。这位补诗的人也正是从王维这幅画里体会到这种意味和感觉,所以用“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两句诗来补足它。这幅画上可能并不曾画有人物,那会更好地暗示这感觉和意味。而另一位诗人可能体会不同而写出别的诗句来。画和诗毕竟是两回事。诗中可以有画,像头两句里所写的,但诗不全是画。而那不能直接画出来的后两句恰正是“诗中之诗”,正是构成这首诗是诗而不是画的精要部分。 然而那幅画里若不能暗示或启发人写出这诗句来,它可能是一张很好的写实照片,却又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画,更不是大诗画家王维的画了。这“诗”和“画”的微妙的辩证关系不是值得我们深思探索的吗? 宋朝文人晁以道有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这也是论诗画的离合异同。画外意,待诗来传,才能圆满,诗里具有画所写的形态,才能形象化、具体化,不至于太抽象。 但是王安石《明妃曲》诗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他是个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然而他的话是有道理的。美人的意态确是难画出的,东施以活人来效颦西施尚且失败,何况是画家调脂弄粉。那画不出的“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古代诗人随手拈来的这两句诗,却使孔子以前的中国美人如同在我们眼面前。达·芬奇用了四年工夫画出蒙娜莉莎的美目巧笑,在该画初完成时,当也能给予我们同样新鲜生动的感受。现在我却觉得我们古人这两句诗仍是千古如新,而油画受了时间的侵蚀,后人的补修,已只能令人在想象里追寻旧影了。我曾经坐在原画前默默领略了一小时,口里念着我们古人的诗句,觉得诗启发了画中意态,画给予诗以具体形象,诗画交辉,意境丰满,各不相下,各有千秋。 达·芬奇在这画像里突破了画和诗的界限,使画成了诗。谜样的微笑,勾引起后来无数诗人心魂震荡,感觉这双妙目巧笑,深远如海,味之不尽,天才真是无所不可。但是画和诗的分界仍是不能泯灭的,也是不应该泯灭的,各有各的特殊表现力和表现领域。探索这微妙的分界,正是近代美学开创时为自己提出的任务。 十八世纪德国思想家莱辛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发表他的美学名著《拉奥孔或论画和诗的分界》。但《拉奥孔》却是主要地分析着希腊晚期一座雕像群,拿它代替了对画的分析,雕像同画同是空间里的造型艺术,本可相通。而莱辛所说的诗也是指的戏剧和史诗,这是我们要记住的。因为我们谈到诗往往是偏重抒情诗。固然这也是相通的,同是属于在时间里表现其境界与行动的文学。 拉奥孔(Laokoon)是希腊古代传说里特罗亚城一个祭师,他对他的人民警告了希腊军用木马偷运兵士进城的诡计,因而触怒了袒护希腊人的阿波罗神。当他在海滨祭祀时,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被两条从海边游来的大蛇捆绕着他们三人的身躯,拉奥孔被蛇咬着,环视两子正在垂死挣扎,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陷入莫大的悲愤痛苦之中。拉丁诗人维琪尔曾在史诗中咏述此景,说拉奥孔痛极狂吼,声震数里,但是发掘出来的希腊晚期雕像群著名的拉奥孔(现存罗马梵蒂冈博物院),却表现着拉奥孔的嘴仅微微启开呻吟着,并不是狂吼,全部雕像给人的印象是在极大的悲剧的苦痛里保持着镇定、静穆。德国的古代艺术史学者温克尔曼对这雕像群写了一段影响深远的描述,影响着歌德及德国许多古典作家和美学家,掀起了纷纷的讨论。现在我先将他这段描写介绍出来,然后再谈莱辛由此所发挥的画和诗的分界。 温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在他的早期著作《关于在绘画和雕刻艺术里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里曾有下列一段论希腊雕刻的名句: 希腊杰作的一般主要的特征是一种高贵的单纯和一种静穆的伟大,既在姿态上,也在表情里。 就像海的深处永远停留在静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涛汹涌,在希腊人的造像里那表情展示一个伟大的沉静的灵魂,尽管是处在一切激情里面。 在极端强烈的痛苦里,这种心灵描绘在拉奥孔的脸上,并且不单是在脸上。在一切肌肉和筋络所展现的痛苦,不用向脸上和其他部分去看,仅仅看到那因痛苦而向内里收缩着的下半身,我们几乎会在自己身上感觉着。然而这痛苦,我说,并不曾在脸上和姿态上用愤激表示出来。他没有像维琪尔在他拉奥孔(诗)里所歌咏的那样喊出可怕的悲吼,因嘴的孔穴不允许这样做(白华按:这里指雕像的脸上张开了大嘴,显示一个黑洞,很难看,破坏了美),这里只是一声畏怯的敛住气的叹息,像沙多勒所描写的。 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伟大是经由形体全部结构用同等的强度分布着,并且平衡着。拉奥孔忍受着,像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菲诺克太特(Philoctet):他的困苦感动到我们的深心里,但是我们愿望也能够像这个伟大人格那样忍耐困苦。一个这样伟大心灵的表情远远超越了美丽自然的构造物。艺术家必须先在自己内心里感觉到他要印入他的大理石里的那精神的强度。希腊具有集合艺术家与圣哲于一身的人物,并且不止一个梅特罗多。智慧伸手给艺术而将超俗的心灵吹进艺术的形象。 莱辛认为温克尔曼所指出的拉奥孔脸上并没有表示人所期待的那强烈苦痛的疯狂表情,是正确的。但是温克尔曼把理由放在希腊人的智慧克制着内心感情的过分表现上,这是他所不能同意的。 肉体遭受剧烈痛苦时大声喊叫以减轻痛苦,是合乎人情的,也是很自然的现象。希腊人的史诗里毫不讳言神们的这种人情味。维纳斯(美丽的爱神)玉体被刺痛时,不禁狂叫,没有时间照顾到脸相的难看了。荷马史诗里战士受伤倒地时常常大声叫痛。照他们的事业和行动来看,他们是超凡的英雄;照他们的感觉情绪来看,他们仍是真实的人。所以拉奥孔在希腊雕像上那样微呻不是由于希腊人的品德如此,而应当到各种艺术的材料的不同、表现可能性的不同和它们的限制里去找它的理由。莱辛在他的《拉奥孔》里说: 有一些激情和某种程度的激情,它们经由极丑的变形表现出来,以至于将整个身体陷入那样勉强的姿态里,使他的在静息状态里具有的一切美丽线条都丧失掉了。因此古代艺术家完全避免这个,或是把它的程度降低下来,使它能够保持某种程度的美。 把这思想运用到拉奥孔上,我所追寻的原因就显露出来了。那位巨匠是在所假定的肉体的巨大痛苦情况下企图实现最高的美。在那丑化着一切的强烈情感里,这痛苦是不能和美相结合的。巨匠必须把痛苦降低些;他必须把狂吼软化为叹息;并不是因为狂吼暗示着一个不高贵的灵魂,而是因为它把脸相在一难堪的样式里丑化了。人们只要设想拉奥孔的嘴大大张开着而评判一下。人们让他狂吼着再看看…… 莱辛的意思是:并不是道德上的考虑使拉奥孔雕像不像在史诗里那样痛极大吼,而是雕刻的物质的表现条件在直接观照里显得不美(在史诗里无此情况),因而雕刻家(画家也一样)须将表现的内容改动一下,以配合造型艺术由于物质表现方式所规定的条件。这是各种艺术的特殊的内在规律,艺术家若不注意它,遵守它,就不能实现美,而美是艺术的特殊目的。若放弃了美,艺术可以供给知识,宣扬道德,服务于实际的某一目的,但不是艺术了。艺术须能表现人生的有价值的内容,这是无疑的。但艺术作为艺术而不是文化的其他部门,它就必须同时表现美,把生活内容提高、集中、精粹化,这是它的任务。根据这个任务各种艺术因物质条件不同就具有了各种不同的内在规律。拉奥孔在史诗里可以痛极大吼,声闻数里,而在雕像里却变成小口微呻了。 莱辛这个创造性的分析启发了以后艺术研究的深入,奠定了艺术科学的方向,虽然他自己的研究仍是有局限性的。造型艺术和文学的界限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窄狭、严格,艺术天才往往突破规律而有所成就,开辟新领域、新境界。罗丹就曾创造了疯狂大吼、躯体扭曲,失了一切美的线纹的人物,而仍不失为艺术杰作,创造了一种新的美。但莱辛提出问题是好的,是需要进一步作科学的探讨的,这是构成美学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近代美学家颇有用《新拉奥孔》标名他的著作的。 我现在翻译他的《拉奥孔》里一段具有代表性的文字,论诗里和造型艺术里的身体美,这段文字可以献给朋友在美学散步中做思考资料。莱辛说: 身体美是产生于一眼能够全面看到的各部分协调的结果。因此要求这些部分相互并列着,而这各部分相互并列着的事物正是绘画的对象。所以绘画能够、也只有它能够摹绘身体的美。 诗人只能将美的各要素相继地指说出来,所以他完全避免对身体的美作为美来描绘。他感觉到把这些要素相继地列数出来,不可能获得像它并列时那种效果,我们若想根据这相继地一一指说出来的要素而向它们立刻凝视,是不能给予我们一个统一的协调的图画的。要想构想这张嘴和这个鼻子和这双眼睛集在一起时会有怎样一个效果是超越了人的想象力的,除非人们能从自然里或艺术里回忆到这些部分组成的一个类似的结构(按:读“巧笑倩兮”……时不用做此笨事,不用设想是中国或西方美人而情态如见,诗意具足,画意也具足)。 在这里,荷马常常是模范中的模范。他只说,尼惹斯是美的,阿奚里更美,海伦具有神仙似的美。但他从不陷落到这些美的周密的啰嗦的描述。他的全诗可以说是建筑在海伦的美上面的,一个近代的诗人将要怎样冗长地来叙说这美呀! 但是如果人们从诗里面把一切身体美的画面去掉,诗不会损失过多少?谁要把这个从诗里去掉?当人们不愿意它追随一个姊妹艺术的脚步来达到这些画面时,难道就关闭了一切别的道路了吗?正是这位荷马,他这样故意避免一切片断地描绘身体美的,以至于我们在翻阅时很不容易地有一次获悉海伦具有雪白的臂膀和金色的头发,正是这位诗人他仍然懂得使我们对她的美获得一个概念,而这一美的概念是远远超过了艺术在这企图中所能达到的。人们试回忆诗中那一段,当海伦到特罗亚人民的长老集会面前,那些尊贵的长老们瞥见她时,一个对一个耳边说: “怪不得特罗亚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奥斯人,为了这个女人这么久忍受着苦难呢,看来她活像一个青春常驻的女神。” 还有什么能给我们一个比这更生动的美的概念,当这些冷静的长老们也承认她的美是值得这一场流了这许多血,洒了那么多泪的战争的呢? 凡是荷马不能按照着各部分来描绘的,他让我们在它的影响里来认识。诗人呀,画出那“美”所激起的满意、倾倒、爱、喜悦,你就把美自身画出来了。谁能构想莎茀所爱的那个对方是丑陋的,当莎茀承认她瞥见他时丧魂失魄。谁不相信是看到了美的完满的形体,当他对于这个形体所激起的情感产生了同情。 文学追赶艺术描绘身体美的另一条路,就是这样:它把“美”转化做魅惑力。魅惑力就是美在“流动”之中。因此它对于画家不像对于诗人那么便当。画家只能叫人猜到“动”,事实上他的形象是不动的。因此在它那里魅惑力会变成了做鬼脸。但是在文学里魅惑力是魅惑力,它是流动的美,它来来去去,我们盼望能再度地看到它。又因为我们一般地能够较为容易地生动地回忆“动作”,超过单纯的形式或色彩,所以魅惑力较之“美”在同等的比例中对我们的作用要更强烈些。 甚至于安拉克耐翁(按:希腊抒情诗人),宁愿无礼貌地请画家无所作为,假使他不拿魅惑力来赋予他的女郎的画像,使她生动。“在她的香腮上一个酒窝,绕着她的玉颈一切的爱娇游荡着。”他命令艺术家让无限的爱娇环绕着她的温柔的腮,云石般的颈项!照这话的严格的字义,这怎样办呢?这是绘画所不能做到的。画家能够给予腮巴最艳丽的肉色;但此外他就不能再有所作为了。这美丽颈项的转折,肌肉的波动,那俊俏酒窝因之时隐时现,这类真正的魅惑力是超出了画家能力的范围了。诗人(按:指安拉克耐翁)是说出了他的艺术是怎样才能够把“美”对我们来形象化感性化的最高点,以便让画家能在他的艺术里寻找这个最高的表现。 这是对我以前所阐述的话一个新的例证,这就是说,诗人即使在谈论到艺术作品时,仍然是不受束缚于把他的描写保守在艺术的限制以内的(按:这话是指诗人要求画家能打破画的艺术的限制,表现出诗的境界来。但照莱辛的看法,这界限仍是存在的)。 莱辛对诗(文学)和画(造型艺术)的深入的分析,指出它们的各自的局限性,各自的特殊的表现规律,开创了对于艺术形式的研究。 诗中有画,而不全是画,画中有诗,而不全是诗。诗画各有表现的可能性范围,一般地说来,这是正确的。 但中国古代抒情诗里有不少是纯粹的写景,描绘一个客观境界,不写出主体的行动,甚至于不直接说出主观的情感,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说的“无我之境”,但却充满了诗的气氛和情调。我随便拈一个例证并稍加分析。 唐朝诗人王昌龄一首题为《初日》的诗云: 初日净金闺, 先照床前暖; 斜光入罗幕, 稍稍亲丝管; 云发不能梳, 杨花更吹满。 这诗里的境界很像一幅近代印象派大师的画,画里现出一座晨光射入的香闺,日光在这幅画里是活跃的主角,它从窗门跳进来,跑到闺女的床前,散发着一股温暖,接着穿进了罗帐,轻轻抚摩一下榻上的乐器——闺女所吹弄的琴瑟箫笙——枕上的如云的美发还散开着,杨花随着晨风春日偷进了闺房,亲昵地躲在那枕边的美发上。诗里并没有直接描绘这金闺少女(除非云发二字暗示着),然而一切的美是归于这看不见的少女的。这是多么艳丽的一幅油画呀? 王昌龄这首诗,使我想起德国近代大画家门采尔的一幅油画(门采尔的素描一九五六年曾在北京展览过),那画上也是灿烂的晨光从窗门撞进了一间卧室,乳白的光辉浸漫在长垂的纱幕上,随着落上地板,又返跳进入穿衣镜,又从镜里跳出来,抚摸着椅背,我们感到晨风清凉,朝日温煦。室里的主人是在画面上看不见的,她可能是在屋角的床上坐着。(这晨风沁人,怎能还睡?) 太阳的光 洗着她早起的灵魂, 天边的月 犹似她昨夜的残梦。 门采尔这幅画全是诗,也全是画;王昌龄那首诗全是画,也全是诗。诗和画里都是演着光的独幕剧,歌唱着光的抒情曲。这诗和画的统一不是和莱辛所辛苦分析的诗画分界相抵触吗? 我觉得不是抵触而是补充了它,扩张了它们相互的蕴涵。画里本可以有诗,但是若把画里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每一条光,每一个形都饱吸着浓情蜜意,它就成为画家的抒情作品,像伦勃朗的油画,中国元人的山水。 诗也可以完全写景,写“无我之境”。而每句每字却反映出自己对物的抚摩,和物的对话,表出对物的热爱,像王昌龄的《初日》那样,那纯粹的景就成了纯粹的情,就是诗。 但画和诗仍是有区别的。诗里所咏的光的先后活跃,不能在画面上同时表现出来,画家只能捉住意义最丰满的一刹那,暗示那活动的前因后果,在画面的空间里引进时间感觉。而诗像《初日》里虽然境界华美,却赶不上门采尔油画上那样光彩耀目,直射眼帘。然而由于诗叙写了光的活跃的先后曲折的历程,更能丰富着和加深着情绪的感受。 诗和画各有它的具体的物质条件,局限着它的表现力和表现范围,不能相代,也不必相代。但各自又可以把对方尽量吸进自己的艺术形式里来。诗和画的圆满结合(诗不压倒画,画也不压倒诗,而是相互交流交浸),就是情和景的圆满结合,也就是所谓“艺术意境”。我在十几年前曾写了一篇《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对中国诗和画的意境做了初步的探索,可以供散步的朋友们参考(假使能再印出来的话),现在不再细说了。 原载《新建设》1957年第7期 [book_title]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往哪里去? 印度诗哲泰戈尔在国际大学中国学院的小册里曾说过这几句话:“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更值得宝贵的?中国文化使人民喜爱现实世界,爱护备至,却又不致陷于现实得不近情理!他们已本能地找到了事物的旋律的秘密。不是科学权力的秘密,而是表现方法的秘密。这是极其伟大的一种天赋。因为只有上帝知道这种秘密。我实妒忌他们有此天赋,并愿我们的同胞亦能共享此秘密。” 泰戈尔这几句话里包含着极精深的观察与意见,值得我们细加考察。 先谈“中国人本能地找到了事物的旋律的秘密”。东西古代哲人都曾仰观俯察探求宇宙的秘密。但希腊及西洋近代哲人倾向于拿逻辑的推理、数学的演绎、物理学的考察去把握宇宙间质力推移的规律,一方面满足我们理知了解的需要,一方面导引西洋人,去控制物力,发明机械,利用厚生。西洋思想最后所获着的是科学权力的秘密。 中国古代哲人却是拿“默而识之”的观照态度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已的节奏,泰戈尔所谓旋律的秘密。《论语》上载: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夫子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四时的运行,生育万物,对我们展示着天地创造性的旋律的秘密。一切在此中生长流动,具有节奏与和谐。古人拿音乐里的五声配合四时五行,拿十二律分配于十二月(《汉书:律历志》),使我们一岁中的生活融化在音乐的节奏中,从容不迫而感到内部有意义有价值,充实而美。不像现在大都市的居民灵魂里,孤独空虚。英国诗人艾利略有“荒原”的慨叹。 不但孔子,老子也从他高超严冷的眼里观照着世界的旋律。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活泼的庄子也说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他把他的精神生命体合于自然的旋律。 孟子说他能“上下与天地同流”。荀子歌颂着天地的节奏: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我们不必多引了,我们已见到了中国古代哲人是“本能地找到了宇宙旋律的秘密”。而把这获得的至宝,渗透进我们的现实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表现在礼与乐里,创造社会的秩序与和谐。我们又把这旋律装饰到我们的日用器皿上,使形下之器启示着形上之道(即生命的旋律)。中国古代艺术特色表现在他所创造的各种图案花纹里,而中国最光荣的绘画艺术也还是从商周铜器图案、汉代砖瓦花纹里脱胎出来的呢! “中国人喜爱现实世界,爱护备至,却又不致现实得不近情理。”我们在新石器时代从我们的日用器皿制出玉器,作为我们政治上、社会上及精神人格上美丽的象征物。我们在铜器时代也把我们的日用器皿,如烹饪的鼎、饮酒的爵等等,制造精美,竭尽当时的艺术技能,它们成了天地境界的象征。我们对最现实的器具,赋予崇高的意义,优美的形式,使它们不仅仅是我们役使的工具,而是可以同我们对语、同我们情思往还的艺术境界。后来我们发展了瓷器(西人称我们是瓷国)。瓷器就是玉的精神的承续与光大,使我们在日常现实生活中能充满着玉的美。 但我们也曾得到过科学权力的秘密。我们有两大发明:火药同指南针。这两项发明到了西洋人手里,成就了他们控制世界的权力,陆上霸权与海上霸权,中国自己倒成了这霸权的牺牲品。我们发明着火药,用来创造奇巧美丽的烟火和鞭炮,使我一般民众在一年劳苦休息的时候,新年及春节里,享受平民式的欢乐。我们发明指南针,并不曾向海上取霸权,却让风水先生勘定我们庙堂、居宅及坟墓的地位和方向,使我们生活中顶重要的“住”,能够选择优美适当的自然环境,“居之安而资之深”。我们到郊外,看那山环水抱的亭台楼阁,如入图画。中国建筑能与自然背景取得最完美的调协,而且用高耸天际的层楼飞檐及环拱柱廊、栏杆台阶的虚实节奏,昭示出这一片山水里潜流的旋律。 漆器也是我们极早的发明,使我们的日用器皿生光辉,有情韵。最近沈福文君引用古代各时期图案花纹到他设计的漆器里,使我们再能有美丽的器皿点缀我们的生活,这是值得兴奋的事。但是要能有大量的价廉的生产,使一般人民都能在日常生活中时时接触趣味高超、形制优美的物质环境,这才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水平的尺度。 中国民族很早发现了宇宙旋律及生命节奏的秘密,以和平的音乐的心境爱护现实,美化现实,因而轻视了科学工艺征服自然的权力。这使我们不能解救贫弱的地位,在生存竞争剧烈的时代,受人侵略,受人欺侮,文化的美丽精神也不能长保了,灵魂里粗野了,卑鄙了,怯懦了,我们也现实得不近情理了。我们丧尽了生活里旋律的美(盲动而无秩序)、音乐的境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猜忌、斗争)。一个最尊重乐教、最了解音乐价值的民族没有了音乐。这就是说没有了国魂,没有了构成生命意义、文化意义的高等价值。中国精神应该往哪里去? 近代西洋人把握科学权力的秘密(最近如原子能的秘密),征服了自然,征服了科学落后的民族,但不肯体会人类全体共同生活的旋律美,不肯“参天地,赞化育”,提携全世界的生命,演奏壮丽的交响乐,感谢造化宣示给我们的创化机密,而以厮杀之声暴露人性的丑恶,西洋精神又要往哪里去?哪里去?这都是引起我们惆怅、深思的问题。 1946年,南京,《艺境》末刊本 [book_title]我和艺术 我与艺术相交忘情,艺术与我忘情相交,凡八十又六年矣。然而说起欣赏之经验,却甚寥寥。 在我看来,美学就是一种欣赏。美学,一方面讲创造,一方面讲欣赏。创造和欣赏是相通的。创造是为了给别人欣赏,起码是为了自己欣赏。欣赏也是一种创造,没有创造,就无法欣赏。六十年前,我在《看了罗丹雕刻以后》里说过,创造者应当是真理的搜寻者,美乡的醉梦者,精神和肉体的劳动者。欣赏者又何尝不当如此?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万物静观皆自得”。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艺术欣赏也需澡雪精神,进入境界。庄子最早提倡虚静,颇懂个中三昧,他是中国有代表性的哲学家中的艺术家。老子、孔子、墨子他们就做不到。庄子的影响大极了。中国古代艺术繁荣的时代,庄子思想就突出,就活跃,魏晋时期就是一例。 晋人王戎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创造需炽爱,欣赏亦需钟情。记得三十年代初,我在南京偶然购得隋唐佛头一尊,重数十斤,把玩终日,因有“佛头宗”之戏。是时悲鸿等好友亦交口称赞,爱抚不已。不久,南京沦陷,我所有书画、古玩荡然无存,唯此佛头深埋地底,得以幸存。今仍置于案头,满室生辉。这些年,年事渐高,兴致却未有稍减。一俟城内有精彩之艺展,必拄杖挤车,一睹为快。今虽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犹不忍释卷,冀卧以游之! 艺术趣味的培养,有赖于传统文化艺术的滋养。只有到了徽州,登临黄山,方可领悟中国之诗、山水、艺术的韵味和意境。我对艺术一往情深,当归功于孩童时所受的熏陶。我在《我和诗》一文中追溯过,我幼时对山水风景古刹有着发乎自然的酷爱。天空的游云和复成桥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亲密的伴侣。风烟清寂的郊外,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是我同几个小伴每星期日步行游玩的目标。十七岁一场大病之后,我扶着弱体到青岛去求学,那象征着世界和生命的大海,哺育了我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时光…… 艺术的天地是广漠阔大的,欣赏的目光不可拘于一隅。但作为中国的欣赏者,不能没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外头的东西再好,对我们来说,总有点隔膜。我在欧洲求学时,曾把达·芬奇和罗丹等的艺术当作最崇拜的诗。可后来还是更喜欢把玩我们民族艺术的珍品。中国艺术无疑是一个宝库! 多年以来,对欣赏一事,论者不多。《指要》一书,可谓难得。书中所论,亦多灼见。受编者深嘱,成此文字,是为序。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日于北京大学未名湖畔 艺术与中国社会[3] 依于仁,游于艺 ——孔子 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三句话挺简括地说出孔子的文化理想、社会政策和教育程序。王弼解释得好:“言为政之次序也:夫喜惧哀乐,民之自然,感应而动,而发乎诗歌。所以陈诗采谣,以知民志风。既见其风,则损益基焉。故因俗立志,以达其礼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感以乐声,以和其神也。”中国古代的社会文化与教育是拿诗书礼乐做根基。《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教育的主要工具,门径和方法是艺术文学。艺术的作用是能以感情动人,潜移默化培养社会民众的性格品德于不知不觉之中,深刻而普遍。尤以诗和乐能直接打动人心,陶冶人的性灵人格。而“礼”却在群体生活的和谐与节律中,养成文质彬彬的动作、整齐的步调、集中的意志。中国人在天地的动静、四时的节律、昼夜的来复、生长老死的绵延,感到宇宙是生生而具条理的。这“生生而条理”就是天地运行的大道,就是一切现象的体和用。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最能表出中国人这种“观吾生,观其生”(易观卜辞)的风度和境界。这种最高度的把握生命,和最深度的体验生命的精神境界,具体地贯注到社会实际生活里,使生活端庄流丽,成就了诗书礼乐的文化。但这境界,这“形而上的道”,也同时要能贯彻到形而下的器。器是人类生活的日用工具。人类能仰观俯察,构成宇宙观,会通形象物理,才能创作器皿,以为人生之用。器是离不开人生的,而人也成了离不开器皿工具的生物。而人类社会生活的高峰,礼和乐的生活,乃寄托和表现于礼器乐器。 礼和乐是中国社会的两大柱石。“礼”构成社会生活里的秩序条理。礼好像画上的线文钩出事物的形象轮廓,使万象昭然有序。孔子曰:“绘事后素。”“乐”滋润着群体内心的和谐与团结力。然而礼乐的最后根据,在于形而上的天地境界。《礼记》上说: 礼者,天地之序也;乐者,天地之和也。 人生里面的礼乐负荷着形而上的光辉,使现实的人生启示着深一层的意义和美。礼乐使生活上最实用的、最物质的衣食住行及日用品,升华进端庄流丽的艺术领域。三代的各种玉器,是从石器时代的石斧石磬等,升华到圭璧等的礼器乐器。三代的铜器,也是从铜器时代的烹调器及饮器等,升华到国家的至宝。而它们艺术上的形体之美、式样之美、花纹之美、色泽之美、铭文之美,集合了画家书家雕塑家的设计与模型,由冶铸家的技巧,而终于在圆满的器形上,表出民族的宇宙意识(天地境界)、生命情调,以至政治的权威,社会的亲和力。在中国文化里,从最低层的物质器皿,穿过礼乐生活,直达天地境界,是一片浑然无间、灵肉不二的大和谐,大节奏。 因为中国人由农业进于文化,对于大自然是“不隔”的,是父子亲和的关系,没有奴役自然的态度。中国人对他的用具(石器铜器),不只是用来控制自然,以图生存,他更希望能在每件用品里面,表出对自然的敬爱,把大自然里启示着的和谐、秩序,它内部的音乐、诗,表现在具体而微的器皿中。一个鼎要能表象天地人。《诗绎》里说: 诗者,天地之心。 《乐记》里说: 大乐与天地同和……。[4] 《孟子》曰: 君子……上下与天地同流。[5] 中国人的个人人格、社会组织以及日用器皿,都希望能在美的形式中,作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与宇宙生命的表征。这是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也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根据。 孔子是替中国社会奠定了“礼”的生活的。礼器里的三代彝鼎,是中国古典文学与艺术的观摩对象。铜器的端庄流丽,是中国建筑风格,汉赋唐律,四六文体,以至于八股文的理想典范。它们都倾向于对称、比例、整齐、谐和之美。然而,玉质的坚贞而温润,它们的色泽的空灵幻美,却领导着中国的玄思,趋向精神人格之美的表现。它的影响,显示于中国伟大的文人画里。文人画的最高境界,是玉的境界。倪云林画可以代表。不但古之君子比德于玉,中国的画、瓷器、书法、诗、七弦琴,都以精光内敛,温润如玉的美为意象。 然而,孔子更进一步求“礼之本”。礼之本在仁,在于音乐的精神。理想的人格,应该是一个“音乐的灵魂”。刘向《说苑》里有这么一段记载: 孔子至齐郭门外,遇婴儿,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曰:“趣驱之,趣驱之,韶乐将作!” 他在一个婴儿的灵魂里,听到他素所倾慕的韶乐将作。(“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说苑》上这段记载,虽未必可靠,却极有意义。可以想见孔子酷爱音乐的事迹已经谣传成为神话了。 社会生活的真精神在于亲爱精诚的团结,最能发扬和激励团结精神的是音乐!音乐使我们步调整齐,意志集中,团结的行动有力而美。中国人感到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人类社会生活里的礼和乐,反射着天地的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境界都根基于此。 但西洋文艺自希腊以来所富有的“悲剧精神”,在中国艺术里,却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且往往被拒绝和闪躲。人性由剧烈的内心矛盾才能掘发出的深度,往往被浓挚的和谐愿望所淹没。固然,中国人心灵里并不缺乏他雍穆和平大海似的幽深,然而,由心灵的冒险,不怕悲剧,以窥探宇宙人生的危岩雪岭,发而为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多芬的乐曲,这却是西洋人生波澜壮阔的造诣! 略谈艺术的“价值结构” 近代美学的开始,是笼罩在实验心理学的方法与观点方面,成为心理学的局部。美感过程的描述,艺术创造与艺术欣赏之心理分析,成为美学的中心事务。而艺术品本身的价值的评判,艺术意义的探讨与阐发,艺术理想的设立,艺术对于人生与文化的地位与影响,这些问题,向来是哲学家及艺术批评家所注意的。现在仍是交给哲学家及艺术批评家去发表意见。 但这一些问题,可以集中于一个主体问题,这就是“艺术”这个“价值结构”的分析与研究。艺术是人类文化创造生活之一部,是与学术、道德、工艺、政治,同为实现一种“人生价值”与“文化价值”。普通人说艺术之价值在“美”,就同学术、道德之价值在“真”与“善”一样。然而,自然界现象也表现美,人格个性也表现美。艺术固然美,却不止于美。且有时正在所谓“丑”中表现深厚的意趣,在哀感沉痛中表现缠绵的顽艳。艺术不只是具有美的价值,且富有对人生的意义、深入心灵的影响。艺术至少是三种主要“价值”的结合体: (一)形式的价值,就主观的感受言,即“美的价值”。 (二)抽象的价值,就客观言,为“真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言,为“生命的价值”(生命意趣之丰富与扩大)。 (三)启示的价值,启示宇宙人生之最深的意义与境界,就主观感受言,为“心灵的价值”,心灵深度的感动,有异于生命的刺激。 “形”“景”“情”是艺术的三层结构,现在略略谈述如下: 形式的价值。关于艺术中所谓“形式”之意义与价值,我最近在另一篇文章里(《论中西画法之渊源与基础》,载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二期,将近出版),曾有以下的说明,兹引述于此,不再费词: 美术中所谓形式,如数量的比例、形线的排列(建筑)、色彩的和谐(绘画)、音律的节奏,都是抽象的点、线、面、体或声音的交织结构。为了集中地提高地和深入地反映现实的形象及心情诸感,使人在摇曳荡漾的律动与谐和中窥见真理,引人发无穷的意趣,绵渺的思想。 但形式的作用,尚不止于此,可以别为三项: (一)美的形式的组织,使一片自然或人生的景象,自成一独立的有机体,自构一世界,从吾人实际生活之种种实用关系中,超脱自在:“间隔化”是“形式”的重要的消极的功用。 美的对象之第一步,需要间隔。图画的框,雕像的石座,堂宇的栏杆台阶,剧台的帘幕(新式的配光法及观众坐黑暗中),从窗眼窥青山一角,登高俯瞰黑夜幕罩的灯火街市。这些幻美的境界,都是由各种间隔作用造成。 (二)美的形式之积极作用是组织、集合、配置。一言蔽之,是构图。使片景孤境自织成一内在自足的境界,无求于外而自成一意义丰满的小宇宙,启示着宇宙人生的更深一层的真实。要能不待框廓,已能遗世独立,一顾倾城。 希腊大建筑家,以极简单朴质的形体线条,构造雅典庙堂,使人千载之下瞻赏之,尤有无穷高远圣美的意境,令人不能忘怀。 (三)形式之最后与最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实相为空灵,引人精神飞越,超入美境。而尤在它能进一步引人“由美入真”,探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世界上唯有最抽象的艺术形式……如建筑、音乐、舞蹈姿态、中国书法、中国戏面谱、钟鼎彝器的形态与花纹……乃最能象征人类不可言状的心灵姿式与生命的律动。 每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文化,都欲在实用生活之余裕,或在宗教典礼、庙堂祭祀时,以庄严的建筑、崇高的音乐、闳丽的舞蹈,表达这生命的高潮,一代精神之最高节奏。建筑形体的抽象结构,音乐的节奏与和谐,舞蹈的线纹姿式,最能表现吾人深心的情调与律动。吾人借此返于“失去了的和谐,埋没了的节奏”,重新获得生命的核心,乃得真自由,真解脱,真生命。 “形式”为美术之所以成为美术的基本条件,独立于科学、哲学、道德、宗教等文化事业之外,自成一文化的结构,生命的表现:它不只是实现了“美”的价值,且深深地表达了生命的情调与意味。 然人生仪态万方,宇宙也奇丽诡秘,生命的境界无穷尽,形象的姿势也无穷尽,于是,描摹物象以达造化之情,也是艺术的主要事业。兹一谈艺术中抽象的价值:文学、绘画、雕刻,都是描写人物情态形象,以寄托遥深的意境。希腊的雕刻,保存着希腊的人生姿态,莎士比亚的剧本,表现着文艺复兴时的人心悲剧。艺术的描摹,不是机械的摄影,乃系以象征方式,提示人生情景的普遍性。“一朵花中窥见天国,一粒沙中表象世界”。艺术家描写人生万物,都是这种象征式的。我们在艺术的抽象中,可以体验着“人生的意义”。“人心的定律”,“自然物象最后最深的结构”,就同科学家发现物理的构造与力的定理一样。艺术的里面,不只是“美”,且饱含着“真”。 这种“真”的呈露,使我们鉴赏者,周历多层的人生境界,扩大心襟,以致与人类的心灵,为一体,没有一丝的人生意味,不反射在自己的心里。在此,已经融到艺术的启示的价值:清代大画家恽南田,曾对于一幅画景,有如是的描写: 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 这几句话,真说尽艺术所启示的最深境界。艺术的境相本是幻的,所谓“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但它同时都启示了高一级的真实,所谓“意象在六合之表”。古人说:“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借幻境以表现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这种“真”,不是普通的语言文字,也不是科学公式所能表达的真,这只是艺术的“象征力”所能启示的真实。 真实是超时间的,所以,“荣落在四时之外”。艺术同哲学、科学、宗教一样,也启示着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实,但却是借助于幻相的象征力,以诉之于人类的直观心灵与情绪意境,而“美”是它的附带的“赠品”。 原载《创作与批评》第1卷第2期,1934年7月 [book_title]艺术生活[6]——艺术生活与同情 你想要了解“光”么? 你可曾同那疏林透射的斜阳共舞? 你可曾同那黄昏初现的冷月齐颤? 你可曾同那蓝天闪闪的星光合奏? 你想了解“春”么? 你的心琴可有那蝴蝶翅的翩翩情致? 你的歌曲可有那黄莺儿的千啭不穷? 你的呼吸可有那玫瑰粉的一缕温馨? 诸君!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这就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这也是艺术创造的目的! 诸君!我们这个世界,本是一个物质的世界,本是一个冷酷的世界。你看,大宇长宙的中间何等黑暗呀!何等森寒呀!但是,它能进化、能活动、能创造,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它有“光”,因为它有“热”! 诸君!我们这个人生,本是一个机械的人生,本是一个自利的人生。你看,社会民族中间何等黑暗呀!何等森寒呀!但是,它也能进化、能活动、能创造,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它有“情”,因为它有“同情”! 同情是社会结合的原始,同情是社会进化的轨道,同情是小己解放的第一步,同情是社会协作的原动力。我们为人生向上发展计,为社会幸福进化计,不可不谋人类“同情心”的涵养与发展。哲学家和科学家,兢兢然求人类思想见解的一致,宗教家与伦理学家,兢兢然求人类意志行为的一致,而真能结合人类情绪感觉的一致者,厥唯艺术而已。一曲悲歌,千人泣下;一幅画境,行者驻足,世界上能融化人感觉情绪于一炉者,能有过于美术的么?美感的动机,起于同感。我们读一首诗,如不能设身处地,直感那诗中的境界,则不能了解那首诗的美。我们看一幅画,如不能神游其中,如历其境,则不能了解这幅画的美。我们在朝阳中看见了一枝带露的花,感觉着它生命的新鲜,生意的无尽,自由发展,无所挂碍,便觉得有无穷的不可言说的美。 譬如两张琴,弹了一琴的一弦,别张琴上,同音的弦,方能共鸣。自然中间美的谐和,艺术中间美的音乐,也唯有同此弦音,方能合奏。所以,有无穷的美,深藏若虚,唯有心人,乃能得之。 但是,我们心琴上的弦音,本来色彩无穷,一个艺术家果能深透心理,扣着心弦,聊歌一曲,即得共鸣。所以艺术的作用,即是能使社会上大多数的心琴,同入于一曲音乐而已。 这话怎讲?我们知道,一个学术思想,还很不难得全社会的赞同。因为思想,可以根据事实,解决是非。我们又知道,一件事业举动,也还不难得全社会的同情。因为事业,可以根据利害,决定从违。这两种都有客观的标准,不难强令社会于一致。但是,说到情绪感觉上的事,却是极为主观,很难一致的了。我以为美的,你或者以为丑。你以为甘的,我或者以为苦。并且,各有其实际,决不能强以为同。所以,情绪感觉,不是争辩的问题,乃是直觉自决的问题。但是,一个社会中感情完全不一致,却又是社会的缺憾与危机。因为“同情”本是维系社会最重要的工具。同情消灭,则社会解体。 艺术的目的是融社会的感觉情绪于一致,譬如一段人生,一幅自然,各人遇之,因地位关系之差别,感觉情绪,毫不相同。但是,这一段人生,若是描写于小说之中,弹奏于音乐之里,这一幅自然,若是绘画于图册之上,歌咏于情词之中,则必引起全社会的注意与同感,而最能使全社会情感荡漾于一波之上者,尤莫如音乐。所以,中国古代圣哲极注重“乐教”。他们知道,唯有音乐,能调和社会的情感,坚固社会的组织。 不单是艺术的目的,是谋社会同情心的发展与巩固。本来,艺术的起源,就是由人类社会“同情心”的向外扩张到大宇宙自然里去。法国哲学家居友(Guyau)[7]在他的名著《艺术为社会现象》中,论之甚详。我们人群社会中,所以能结合与维持者,是因为有一种社会的同情。我们根据这种同情,觉着全社会人类都是同等,都是一样的情感嗜好,爱恶悲乐。同我之所以为“我”,没有什么大分别。于是,人我之界不严,有时以他人之喜为喜,以他人之悲为悲。看见他人的痛苦,如同身受。这时候,小我的范围解放,人于社会大我之圈,和全人类的情绪感觉一致颤动,古来的宗教家如释迦、耶稣,一生都在这个境界中。 但是,我们这种对于人类社会的同情,还可以扩充张大到普遍的自然中去。因为自然中也有生命,有精神,有情绪感觉意志,和我们的心理一样。你看一个歌咏自然的诗人,走到自然中间,看见了一枝花,觉得花能解语,遇着了一只鸟,觉得鸟亦知情,听见了泉声,以为是情调,会着了一丛小草,一片蝴蝶,觉得也能互相了解,悄悄地诉说他们的情,他们的梦,他们的想望。无论山水云树,月色星光,都是我们有知觉、有感情的姊妹同胞。这时候,我们拿社会同情的眼光,运用到全宇宙里,觉得全宇宙就是一个大同情的社会组织,什么星呀,月呀,云呀,水呀,禽兽呀,草木呀,都是一个同情社会中间的眷属。这时候,不发生极高的美感么?这个大同情的自然,不就是一个纯洁的高尚的美术世界么?诗人、艺术家,在这个境界中,无有不发生艺术的冲动,或舞歌或绘画,或雕刻创造,皆由于对于自然,对于人生,起了极深厚的同情,深心中的冲动,想将这个宝爱的自然,宝爱的人生,由自己的能力再实现一遍。 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结局入于创造。于是,所谓艺术生活者,就是现实生活以外一个空想的同情的创造的生活而已。 看了罗丹雕刻以后 “……艺术是精神和物质的奋斗……艺术是精神的生命贯注到物质界中,使无生命的表现生命,无精神的表现精神。……艺术是自然的重现,是提高的自然。……”抱了这几种对于艺术的直觉见解走到欧洲,经过巴黎,徘徊于罗浮艺术之宫,摩挲于罗丹雕刻之院,然后我的思想大变了。否,不是变了,是深沉了。 我们知道我们一生生命的迷途中,往往会忽然遇着一刹那的电光,破开云雾,照瞩前途黑暗的道路。一照之后,我们才确定了方向,直往前趋,不复迟疑。纵使本来已经是走着了这条道路,但是今后才确有把握,更增了一番信仰。 我这次看见了罗丹的雕刻,就是看到了这一种光明。我自己自幼的人生观和自然观是相信创造的活力是我们生命的根源,也是自然的内在的真实。你看那自然何等调和,何等完满,何等神秘不可思议!你看那自然中何处不是生命,何处不是活动,何处不是优美光明!这大自然的全体不就是一个理性的数学、情绪的音乐、意志的波澜么?一言蔽之,我感知这宇宙的图画是个大优美精神的表现。但是年事长了,经验多了,同这个实际世界冲突久了,晓得这空间中有一种冷静的、无情的、对抗的物质,为我们自我表现、意志活动的阻碍,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又晓得这人事中有许多悲惨的、冷酷的、愁闷的、龌龊的现状,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这个世界不是已经美满的世界,乃是向着美满方面战斗进化的世界。你试看那棵绿叶的小树,他从黑暗冷湿的土地里向着日光,向着空气,作无止境的战斗。终竟枝叶扶疏,摇荡于青天白云中,表现着不可言说的美。一切有机生命皆凭借物质扶摇而入于精神的美。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 自然无往而不美。何以故?以其处处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故。照相片无往而美。何以故?以其只摄取了自然的表面,而不能表现自然底面的精神故。(除非照相者以艺术的手段处理它)艺术家的图画、雕刻却又无往而不美,何以故?以其能从艺术家自心的精神,以表现自然的精神,使艺术的创作,如自然的创作故。 什么叫做美?……“自然”是美的,这是事实。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诸君的书室,仰看那檐头金黄色的秋叶在光波中颤动;或是来到池边柳树下俯看那白云青天在水波中荡漾,包管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就叫做“美”。我前几天在此地斯蒂丹博物院里徘徊了一天,看了许多荷兰画家的名画,以为最美的当莫过于大艺术家的图画、雕刻了,哪晓得今天早晨起来走到附近绿堡森林中去看日出,忽然觉得自然的美终不是一切艺术所能完全达到的。你看空中的光、色,那花草的动,云水的波澜,有什么艺术家能够完全表现得出?所以自然始终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艺术最后的目的,不外乎将这种瞬息变化,起灭无常的“自然美的印象”,借着图画、雕刻的作用,扣留下来使它普遍化、永久化。什么叫做普遍化、永久化?这就是说一幅自然美的好景往往在深山丛林中,不是人人能享受的;并且瞬息变动、起灭无常,不是人时时能享受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艺术的功用就是将它描摹下来,使人人可以普遍地、时时地享受。艺术的目的就在于此,而美的真泉仍在自然。 那么,一定有人要说我是艺术派中的什么“自然主义”“印象主义”了。这一层我还有申说。普通所谓自然主义是刻划自然的表面,入于细微。那末能够细密而真切地摄取自然印象莫过于照片了。然而我们人人知道照片没有图画的美,照片没有艺术的价值。这是什么缘故呢?照片不是自然最真实的摄影么?若是艺术以纯粹描写自然为标准,总要让照片一筹,而照片又确是没有图画的美。难道艺术的目的不是在表现自然的真相么?这个问题很可令人注意。我们再分析一下。 (一)向来的大艺术家如荷兰的伦勃朗、德国的丢勒、法国的罗丹都是承认自然是艺术的标准模范,艺术的目的是表现最真实的自然。他们的艺术创作依了这个理想都成了第一流的艺术品。 (二)照片所摄的自然之影比以上诸公的艺术杰作更加真切、更加细密,但是确没有“美”的价值,更不能与以上诸公的艺术品媲美。 (三)从这两条矛盾的前提得来结论如下:若不是诸大艺术家的艺术观念……以表现自然真相为艺术的最后目的……有根本错误之处,就是照片所摄取的并不是真实自然。而艺术家所表现的自然,方是真实的自然! 果然!诸大艺术家的艺术观念并不错误。照片所摄非自然之真。惟有艺术才能真实表现自然。 诸君听了此话,一定有点惊诧,怎么照片还不及图画的真实呢? 罗丹说:“果然!照片说谎,而艺术真实。”这话含意深厚,非解释不可。请听我慢慢说来。 我们知道“自然”是无时无处不在“动”中的。物即是动,动即是物,不能分离。这种“动象”,积微成著,瞬息变化,不可捉摸。能捉摸者,已非是动;非是动者,即非自然。照片于物象转变之中,摄取一角,强动象以为静象,已非物之真相了。况且动者是生命之表示,精神的作用;描写动者,即是表现生命,描写精神。自然万象无不在“活动”中,即是无不在“精神”中,无不在“生命”中。艺术家要想借图画、雕刻等以表现自然之真,当然要能表现动象,才能表现精神、表现生命。这种“动象的表现”,是艺术最后目的,也就是艺术与照片根本不同之处了。 艺术能表现“动”,照片不能表现“动”。“动”是自然的“真相”,所以罗丹说:“照片说谎,而艺术真实。” 但是艺术是否能表现“动”呢?艺术怎样能表现“动”呢?关于第一个问题要我们的直接经验来解决。我们拿一张照片和一张名画来比看。我们就觉得照片中风景虽逼真,但是木板板地没有生动之气,不同我们当时所直接看见的自然真境有生命,有活动;我们再看那张名画中景致,虽不能将自然中光气云色完全表现出来,但我们已经感觉它里面山水、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如入真境了。我们再拿一张照片摄的《行步的人》和罗丹雕刻的《行步的人》一比较,就觉得照片中人提起了一只脚,而凝住不动,好像麻木了一样;而罗丹的石刻确是在那里走动,仿佛要姗姗而去了。这种“动象的表现”要诸君亲来罗丹博物院里参观一下,就相信艺术能表现“动”,而照片不能。 那么艺术又怎样会能表现出“动象”呢?这个问题是艺术家的大秘密。我非艺术家,本无从回答;并且各个艺术家的秘密不同。我现在且把罗丹自己的话介绍出来: 罗丹说:“你们问我的雕刻怎样会能表现这种‘动象’?其实这个秘密很简单。我们要先确定‘动’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画家与雕刻家之表现‘动象’就在能表现出这个现状中间的过程。他要能在雕刻或图画中表示出那第一个现状,于不知不觉中转化入第二现状,使我们观者能在这作品中,同时看见第一现状过去的痕迹和第二现状初生的影子,然后‘动象’就俨然在我们的眼前了。” 这是罗丹创造动象的秘密。罗丹认定“动”是宇宙的真相,惟有“动象”可以表示生命,表示精神,表示那自然背后所深藏的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罗丹的世界观,这是罗丹的艺术观。 罗丹自己深入于自然的中心,直感着自然的生命呼吸、理想情绪,晓得自然中的万种形象,千变百化,无不是一个深沉浓挚的大精神……宇宙活力……所表现。这个自然的活力凭借着物质,表现出花,表现出光,表现出云树山水,以至于鸢飞鱼跃、美人英雄。所谓自然的内容,就是一种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而已。 艺术家要模仿自然,并不是真去刻划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觉那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相的过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感觉意志,贯注到物质里面制作万形,使物质而精神化。 “自然”本是个大艺术家,艺术也是个“小自然”。艺术创造的过程,是物质的精神化;自然创造的过程,是精神的物质化;首尾不同,而其结局同为一极真、极美、极善的灵魂和肉体的协调,心物一致的艺术品。 罗丹深明此理,他的雕刻是从形象里面发展,表现出精神生命,不讲求外表形式的光滑美满。但他的雕刻中确没有一条曲线、一块平面而不有所表示生意跃动,神致活泼,如同自然之真。罗丹真可谓能使物质而精神化了。 罗丹的雕刻最喜欢表现人类的各种情感动作,因为情感动作是人性最真切的表示。罗丹和古希腊雕刻的区别也就在此。希腊雕刻注重形式的美,讲求表面的美,讲求表面的完满工整,这是理性的表现。罗丹的雕刻注重内容的表示,讲求精神的活泼跃动。所以希腊的雕刻可称为“自然的几何学”,罗丹的雕刻可称为“自然的心理学”。 自然无往而不美。普通人所谓丑的如老妪病骸,在艺术家眼中无不是美,因为也是自然的一种表现。果然!这种奇丑怪状只要一从艺术家手腕下经过,立刻就变成了极可爱的美术品了。艺术家是无往而非“美”的创造者,只要他能真把自然表现了。 所以罗丹的雕刻无所选择,有奇丑的嫫母,有愁惨的人生,有笑、有哭、有至高纯洁的理想、有人类根性中的兽欲。他眼中所看的无不是美,他雕刻出了,果然是美。 他说:“艺术家只要写出他所看见的就是了,不必多求。”这话含有至理。我们要晓得艺术家眼光中所看见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不同。他的眼光要深刻些、要精密些。他看见的不止是自然人生的表面,乃是自然人生的核心。他感觉自然和人生的现象是含有意义的,是有表示的。你看一个人的面目,他的表示何其多。他表示了年龄、经验、嗜好、品行、性质,以及当时的情感思想。一言蔽之,一个人的面目中,藏蕴着一个人过去的生命史和一个时代文化的潮流。这种人生界和自然界精神方面的表现,非艺术家深刻的眼光,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艺术家不单是能看出人类和动物界处处有精神的表示。他看了一枝花、一块石、一湾泉水,都是在那里表现一段诗魂。能将这种灵肉一致的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描写出来,自然是生意跃动、神采奕奕、仿佛如“自然”之真了。 罗丹眼光精明,他看见这宇宙虽然物品繁富,仪态万千,但综而观之,是一幅意志的图画。他看见这人生虽然波澜起伏、曲折多端,但合而观之,是一曲情绪的音乐。情绪意志是自然之真,表现而为动。所以动者是精神的美,静者是物质的美。世上没有完全静的物质,所以罗丹写动不写静。 罗丹的雕刻不单是表现人类普遍精神(如喜、怒、哀、乐、爱、恶、欲),他同时注意时代精神。他晓得一个伟大的时代必须有伟大的艺术品,将时代精神表现出来遗传后世。他于是搜寻现代的时代精神究竟在哪里?他在这十九、二十世纪潮流复杂思想矛盾的时代中,搜寻出几种基本精神:(1)劳动。十九、二十世纪是劳动神圣时代。劳动是一切问题的中心。于是罗丹创造《劳动塔》(未成)。(2)精神劳动。十九、二十世纪科学工业发达,是精神劳动极昌盛时代,不可不特别表示,于是罗丹创造《思想的人》和《巴尔扎克夜起著文之像》。(3)恋爱。精神的与肉体的恋爱,是现时代人类主要的冲动。于是罗丹在许多雕刻中表现之(《接吻》)。 我对于罗丹观察要完了。罗丹一生工作不息,创作繁富。他是个真理的搜寻者,他是个美乡的醉梦者,他是个精神和肉体的劳动者。他生于一千八百四十年,死于近年。生时受人攻击非难,如一切伟大的天才那样。 原载《少年中国》第2卷第9期, [book_title]1920年冬写于法兰克福 我所爱于莎士比亚的[8] 我所爱于莎士比亚的,是爱他那高额广颡下面那双大的晶莹的太阳一般的眼睛,静穆地照彻这世界的人心,像上帝看见这世界的白昼,也看见这世界的黑夜。他看见人心里面地狱一般的黑暗,残忍,凶狠,愤怒,妒嫉,利欲,权欲,种种狂风似的疯狂的兽性。但他也看见火宅里的莲花,污泥里的百合,天使一般可爱的“人性的神性”。他这太阳似的眼睛照见成千成百的个性的轮廓阴影,每一个个性雕塑圆满,圆满得像一个世界。他创造了无数的性格,每一个性格像一朵花,自己从地下生长出来,顺着性格所造的必然的命运,走进罪恶,走进苦恼,走进死亡。他冷静得像一个上帝! 但是他那双晶莹的眼睛却又温煦得像月光一般,同情的抚摩按在每一个罪犯的苦痛的心灵上,让每一个地狱的冤魂都蒙到上帝的光辉(这就是诗人的伟大的心的光辉),使我们发生悲悯,发生同情。 莎士比亚的诗人天才是无可比拟的。歌德说过:“我不能回忆曾有一本书,一个人或一桩生活事件对于我发生这样大的影响,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它们好像是一位天上神使的工作,他来亲近人类,使人类在最轻便的道路上认识他,那些剧本不是诗。我们是好像站立在展开了无穷尽的命运底大书面前,迅动的生命暴风使着大力翻动一页一页。”歌德又说:“自然与诗在近代从没有这样密切地结合过,像在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的伟大在他那无可企信的丰富的创造力,以风起泉涌般的自然的力量,他创造了半千数的不同的生动的性格,有血有肉,形态万千。每一个人物永远年轻,永远生存在诗人的美丽风光中,然而又那么土腥气,那么真实,那么是从自然拈来的人!英国诗人辜律支(Coleridge[9])称莎氏为“千心的人”,真是一句确评。 莎士比亚的客观同他的深厚的同情心,往往使许多在他笔下不可救药的凶顽、自私、愚蠢的人,会在剧情的进展里获得作者的爱护,化成可恕的甚且可爱的人物。在他的剧本Measure for Measure[10]里面那个杀人犯:Bernardin本是预定将他的头代替Clandio的,不料诗人笔下给与这凶犯若干的个性,竟不忍叫他死,虽然有伤于剧情的本身。再看那位Folstaff[11],是怎样的一个人?真是一个怯懦的寄生虫似的动物,然而莎士比亚把他造成一个最大的“幽默”天才,莎氏剧中顶有趣的人物。就看那《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一个凶狠无人性的犹太人,却正因他的恨,他的顽强的报复心理,使人感到他的人性,给与他出乎意外的同情,使他变成剧中有趣的人格。只有亚高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莎士比亚表现人物的道德观点和文艺复兴的时代精神一致。这就是尊重个人人格的解放与自主。整个中古时代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是寄托在天国,他们的苦痛和安慰都系于上帝的恩惠。就是希腊悲剧,形式那样地完成,然而缺少悲剧的中心动力:这悲剧主角的自由意志。希腊悲剧的真正主角是神旨,是命运。人物个性自主的力量极微薄。性格往往为行动所主持,而在两者之上是命运(神旨)早已安排了全剧的首尾。 而莎氏剧中的主要情节是从人物性格与行动中自然地发展来的。所以那样真挚,亲切,自然。从这真切的自然中生出风韵,生出诗。诗人的智慧和广大的同情里流出泉水般的“黄金的幽默”,像朵朵细花洒遍在沉痛动人的生命悲剧上。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老了!在这世界中,任重道远的人类,已经是风霜满面,尘垢满身。他们疲乏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只是罪恶、机诈、苦痛、空虚。但有时会有一位真性情的诗人出世,禀着他纯洁无垢的心灵,张着他天真莹亮的眼光,在这污浊的人生里面,重新掘出精神的宝藏,发现这世界崭然如新,光明纯洁,有如上帝创造的第一日。这时,不只我们的肉眼,随着他重新认识了这个美丽庄严的世界,尤其我们的心情,也会从根基深处,感动得热泪迸流,就像浮士德持杯自鸩时,猛听见教堂的钟声,重复感触到他童年的世界,因为他又来复了童年的天真! 少年歌德是这样的一个诗人,少年维特是这样的一个心灵。他是歌德人格中心一个方向的表现与结晶。所以,《少年维特之烦恼》,同《浮士德》一样,是歌德式的人生与人格的内在的悲剧,它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它的影响,它的价值,就基础于此。 我们知道歌德式的人生内容,是生活力的无尽丰富,生活欲的无限扩张,彷徨追求,不能有一个瞬间的满足与停留。因此,苦闷烦恼,矛盾冲突,而一个圆满的具体的美丽的瞬间,是他最大的渴望,最热烈的要求。 但是,这个美满的瞬间,设若果真获得了,占有了,则又将被他不停息的前进追求所遗弃,所毁灭,造成良心上的负疚,生活上的罪过。浮士德之对于玛甘泪,就是这样一出悲剧。这也就是歌德写《浮士德》的一大忏悔。但是,设若这个美满的瞬间,浮在眼前,捕捉不住,种种原因,不能占有,而歌德式热狂的希求,不能自已,则终竟惟有如膏自焚,自趋毁灭。人格心灵的枯死,倒不在乎自杀不自杀的了。 《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歌德在文艺里面,发挥完成他自己人格中这一种悲剧的可能性,以使自己逃避这悲剧的实现。歌德自己之不自杀,就因他在生活的奔放倾注中,有悬崖勒马的自制,转变方向的逃亡。他能化泛澜的情感,为事业的创造;以实践的行为,代替幻想的追逐。 歌德生活的扩张,本有积极的与消极的两方面。积极的方面,表现于反抗一切传统缚束以伸张自我的精神。这种精神所遇到的阻碍,与悲剧表现于《瞿支》《卜罗米陀斯》《格丽曼》等作品中,尤其在《浮士德》的第一幕,因无限知识欲的不能满足而欲自杀,这是一个倔强者、积极者的悲剧。而在少年维特,则是歌德无尽的生活力,完全融化为情感的奔流。这热情的泛溢,使他不能控制世界,控制自己,而毁灭了自己。 少年维特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天真、最可爱的人格,而却是一个从根基上动摇了的心灵。他像一片秋天的树叶,无风时也在颤栗。这颗颤摇着的心,具有过分繁富的心弦,对于自然界人生界,一切天真的音响,都起共鸣。他以无限温柔的爱,笼罩着自然与人类的全部,一切尘垢不落于他的胸襟。他以真情与人共忧共喜,尤爱天真活泼的小孩与困苦中的人们。但他这个在生活中的梦想者,满怀清洁的情操,禀着超越的理想,他设若与这实际人事界相接触,他将以过分明敏的眼光,最深感觉的反应,惊讶这世界的虚伪与鄙俗。我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头几章,就会预感着这样的一个心灵,是不能长存于这个坚硬冷酷的世界的。他一走进实际人生,必定要随处触礁,而沉没的少年维特的悲剧,是个人格的悲剧,他纯洁热烈的人格情绪,将如火自焚,何况还要遇着了绿蒂? 绿蒂是个与维特正相反的个性。她的幽娴贞静,动作的和谐,能在平凡狭小的生活中,表现优美与和平;窈窕的姿态,使一切世俗琐碎,皆化成和美的音乐。她的自足,她的圆满,虽然规模狭小,却与那在无尽追求中,心灵不定的维特,成了个反衬。所以,她成了维特飘泊人生中的仙岛,情海狂涛里的彼岸。他自己所最缺乏而希求不到的圆满宁静与和谐,于此具体实现。她是他解脱的导星,吸引向上的永久女性,而他的这个生活上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寄托,却可望而不可即,浮在眼前,却不能占有。心灵愈彷徨憔悴、枯竭,则不死何待? 何况,即使是美满的瞬间能以实现,而维特式、歌德式向前无尽的追求,终将不能满足,又将舍而之他,造成良心上的负疚、生活上的罪恶与苦痛,则《浮士德》的中心问题又来了! 所以,“维特”与“浮士德”,同是歌德人格中心及其问题的表现。他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他启示着人生深一层的境界与意义。我们现在再来看一看这本书的艺术方面。这本书,是歌德从生活上的苦痛经历中一口气写出的。内容与体裁,形式与生命,成一个整体。所以,我们要知道了他内容的故事,与故事中的意义,然后才能完全了解他艺术的外形。所以,我们先叙述一下这本小说内容的大概,然后再观察他的体裁形式与描写的技术。 书中的主人,是一个绝顶聪明、纯洁多情的少年,性质类似少年歌德,不过,还更多感、更温柔、更软弱些。他的软弱,并不是道德的自制的情操比他人不足,乃是热烈深挚的情绪与感受性过分的浓郁。他的愉快与痛苦,都较常人深一层。他的热情已邻近疯狂。他像一个白日做梦者走过这世界,光明与惨暗,都是他自己心情的反射。他爱天然,爱自由,爱真性情,爱美丽的幻想。他最恨的是虚伪的礼教,古板的形式,庸俗的成见。社会上的人物,劳碌于琐碎无意义的事业,他都看不起。宇宙太伟大了,自然太美丽了,人为的一切,徒然缚束心灵,磨灭天性,算得什么?但他自己虽无兴趣于世俗琐事,却不是懒惰。他内心生活的飞跃,思想与情绪汹涌于胸际,息息不停。他的闲暇,全都用于观察一切,思索一切,尤在分析自己——以至毁灭了自己! 在春光明媚的五月,这个光明美丽的心灵,来到一个新鲜的客地。他完全浸沉于大自然的生命中,就像一只蝴蝶,在香海里遨游。荷马的古典诗歌,使他心地宁静庄严,小孩儿与平民的接触,使他和悦天真。他的心情,像一个春天的早晨,清朗而新鲜,精神愉快而纯洁,使我们读者也觉心花开放,感到一种青春光明的人生意义。在这少年心灵的太空中,不是完全没有暗淡的愁云轻轻掠过,但他自信随时可以自由脱离尘世,不足为虑。然而,我们已经感着他人格根性上的悲观,而一种不祥的预兆已触动我们的心。我们觉着这个可爱少年,心灵的组织,太纤细、温柔了,是不宜于这世间的。 于是,从五月到六月,他在一个跳舞会里认识了绿蒂,而他全部的灵魂,一下子就堕入情网。他飘浮在恋爱的愉快中,也不管绿蒂是已经与人订了婚的。绿蒂的家庭与小孩儿们都欢迎他,他就无日不去陪伴她。他崇拜绿蒂如天人,一切与她接触过的,带着她的氛围气的,对于他都是神圣的。这是他最光明、最愉快的日子,自然界也以晴光暖翠掩映于他们的情爱中,但是,到了七月终,绿蒂的未婚夫来了,维特从甜梦中惊醒,他想走开让他。但阿培尔是个好人,并不猜妒,对维特态度甚佳。于是,维特自哄自的,不听他朋友威廉的函劝,徘徊流连而不言去。 但是,他以前纯真的天趣已渐失了。心胸里开始矛盾了,情感与理智开始冲突了。他还常往自然里走动,而这慈母的自然对于他已不复是宁静与安慰。以前,大自然是个无尽生命新鲜活跃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一座无边惨淡的无底坟墓。他认识了自己矛盾的现状,却没有力量超脱,只有望着黑暗的未来流泪。他已经想到自杀。在八月三十日写给威廉的信中说: 我看,这痛苦的终局,只有坟墓。 他的朋友威廉劝他走开,他终于振作起来,于九月十一日,离开他这快乐与烦恼的地方。这是第一篇的终结。 第二篇开始——十月二十日——维特在使馆里任职了。他过得很好。远离着绿蒂,有秩序的工作使他心灵和静。但又来了别的刺激使他不快。公使是个拘谨执着的人。他不满意维特文字的自由风格。他要维特修改他的句法。他表示得很不客气。这个贵族社会里的浅薄、傲慢的阶级观念,使他难堪。于是,一年过了。在第二年的二月间,他得知阿培尔与绿蒂的结婚,他写了一封很有礼、很同情的信贺他们。他只希望在绿蒂的心中占第二个位置。我们对于他觉得很有希望。但到了三月的中间,一种意外的事情,使他非常难受,极端损害他的自尊心。有一位伯爵请他去吃午饭。饭后,他谈话流连不知去,不觉到了晚间。他陪着一位很乐意的小姐在客厅里。而晚间,伯爵是宴请一班贵族社会的客人。伯爵见维特忘形不去,只好催他走开。这种事情立刻传播于宴会间,而那位小姐的姑母,很责备她不应下交维特。维特受了这个刺激,就向使馆辞职。他本来是不宜于这个社会这种职业的,何况又受了这个侮辱。他失恋的心情,又加上自尊心的损害,真是不堪的了。 于是,五月间,应了一位公爵的召请,投奔于他,而公爵待他虽很好,却是一位庸俗无味的人。他感到异常无聊。他想去从军,而公爵劝阻了他。他留下过了六月,终于顺从心的不可抵抗的要求,奔赴着旧的命运,他回往绿蒂处! 绿蒂与阿培尔很欢迎他,但是他发现这个世界已大变化了,因为他现在的心情不复是从前的心情了。自然界对于他不复是活跃和谐的生命,而变成了类似剧台上机械的布景。他自己丰富美丽的心泉,已经枯竭。荷马诗里光明的世界已不感兴趣,而爱浸沉于莪相的哀调中寂寞惨淡暗雾朦胧的北欧诗境。绿蒂与阿培尔幸福么?阿培尔愈过愈成一个干燥、拘束、在繁多职务里烦闷的人。绿蒂做了一个忠实干练的家庭主妇。她也觉得维特心灵的灰暗,不能复得愉快的共鸣。她谨守着她的内心情感,不使流露于外。维特以极注意、极灵敏的感觉,捕捉绿蒂无意中表现的同情,就像一个沉没海水中的人,挣命捉住一点木板。绿蒂的同情与了解,是他世界中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倚赖。他更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的前途十分渺茫。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与自尊心,已经破灭。生活的力量,已经颓丧,恋爱已经绝望。心灵的枯死,仅待肉体的自杀了。自杀的念头日强一日,对自杀感到有神圣的光辉。自杀是解脱肉体返归于万有的慈父唯一的出路。于是,经过十一月及十二月的大半,外界景象愈枯寂、暗淡,心里更抱死念。他意已决了!但头一天尚欲见绿蒂一面。他碰着她一个人在屋内,使她非常不安。为着排遣此紧张的可怕的时间,她请他译读莪相的哀歌。可尔玛与阿尔品悼亡的哀调,使他们泪如泉涌。稍停一会,再继续念道: 我的哀时已近, 狂风将到, 吹打我的枝叶飘零! 明朝有位行人, 他是见过我韶年时分, 他会来, 会来, 他的眼儿在这原野中四处把我找寻, 可是,我已无踪影…… 这诗句的凄哀,正映着他自己的命运,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他失望到了极点,他跪倒在绿蒂的面前,紧握她的两手,压着自己的眼睛与头额。绿蒂伤心而怜惜着他,俯身就他,而他就发狂拥着她接吻,庄重的绿蒂推开了他,他于次晚自杀。 我们以紧张的同情,读完这本朴质凄美的长诗,一个高尚热情的青年,在我们眼前,顺着他内心的命运,毁灭了自己。我们二十世纪唯物冷静的头脑,读了也要感动,何况多情伤感的狂飙时代! 但是,这书内容的人生表现,固然有甚深的意义,不是一部平常恋爱小说,然若非诗人用他精妙而极自然的艺术描写,也不能成功这本空前的杰作。我们现在再从艺术方面观察这书: 我们先研究这书的体裁形式——全书是写一个青年内心生活的发展,自然界的种种都是这内心的反映。所以,这本书写的是一幅一幅心灵的图画,情绪的音乐。内心生活固然紧张,但若欲写成一个剧本,则嫌书中主角,不是一个对世界或命运的强力挣扎或抵抗者。戏剧式的冲突与纠纷,尚嫌不足。这书的内容,最富有抒情的诗意,但若欲写成一篇诗,则这故事中,又确有一个中心的冲突与纠纷(恋爱与道义,个性与社会,人格与世界的冲突)。这书的主体,仍是一个Crisis,何况歌德的抒情诗,纯然是心情状态之外化为音调词句,是表现恋爱已得的愉快,或已失的痛苦,非描述这从得而失的经过。故少年维特之心灵生活的发展与毁灭,极应得一小说式的叙述。然又将嫌事情的外表太简,所写多为内心情感的状态,应有一种介乎叙述与抒情两者中间的文体。于是歌德发现了书信的体裁。在歌德以前,法国文豪卢梭,已用信札体写他的小说《新哀绿绮思》,在文坛上大放光彩。它是人们的情感与直觉生活,从十八世纪理知主义解放了后自由表现自己的新工具、新形式。这个新工具到了歌德天才的手里,才尽量发挥它的效用。 这信札体的优点何在?它不似其它任何一种文体的严格形式。它既能委婉地叙事,如一段小说;也能随意地抒情,如一篇诗;又能自由发挥思想,如哲理的小品文。但又不似诗或小说所叙述的对象,限于一个时间性。在一封信中,可以追忆往景,描绘目前,感想未来。小说或诗,须注意一事一境之联贯,继续的发展,而信札,则极自由,可以述自己,也可同时谈他人,可以写风景,谈哲理,泄情绪。写信时,有个受信的“你”在对方,于是,要把自己的情绪状态客观化,以客观的态度,把自己在对方瞩照的眼里呈现,而同时又流露着与对方之人的关系。歌德运用这自由美妙的工具,在一本小小的书里绘景写情,发表思想,一个多情深思的青年,由此充分表出。这写信的主体人格,贯穿着这丰富的多方面,成一音乐的和谐,而我们同时可站在受信者地位,窥见维特心灵的内部秘密,有如细腻的图画。 这个写信的维特,即是在恋爱生命中苦痛的歌德,而这受信的“你”,即是超脱了自己而观照着自己的诗人歌德。这诗情的小说,使歌德从生活的苦痛中解放,化身为脱然事外勉慰自己的“威廉”(即受信者)。 这信札的文体,用最简单朴素的写法,给与吾人繁富的景、情、思想的合奏。在这本小小书中,一会儿引着我们蹚进伟大广阔的自然,同时又领导我们流连于酒店炉边,徊徘于古典风味的井泉林下,或游于牧师的静美的园中,或在绿蒂众妹弟小孩们的房内。一会儿,又使我们欣赏伯爵富丽的厅堂,但也让我们领略简陋不堪的村店旅舍。 我们读这本小书时,历过四季时令的自然风色,春天的繁花灿烂,夏季浓绿阴深,秋风里的落叶萧瑟,冬景的阴惨暗淡,此外,浓烈的日光,幽美的月景,黑夜,雾,雷雨,雪,一切自然景象,而此自然各景,皆与维特心情的姿态相反映,相呼应,成为情景合一的诗境。 景物之外,人格个性的描写:少年维特是最引人同情的一个高贵、纯洁、优美,却又不是假想的人格,是有血有肉,好像我们自己认识亲爱的一个朋友,每一个聪明优秀的青年,都会有一个维特时期。尤其在近代文明,一切男性化,物质化,理智化,庸俗化,浅薄化的潮流中。维特是一些尚未同化,尚未投降于这冷酷社会的青年爱慕怀恋的幻影。而他的悲惨的命运,更使人不能忘怀,有无限的悼念。 与这过分感伤、邻于病态的多情少年相对照的,即是那健康的、端庄的、愉快的、现实的,能在狭小范围中满足而美化她周围一切的绿蒂。在这两位主角之外,还有忠实正直而微嫌干燥的阿培尔,一个爱美的公爵,倨傲狭隘的贵族社会,拘谨的官员,心善而量窄的牧师们,好的妇人,窈窕的小姐们,尤其可爱的一群活泼小孩们的画像。这些人在书中并没有许多故事、情节,但却描绘得生命丰满。像荷兰大画家写些极平常的人物,却能引人入胜、令人欣赏。 从情感的抒写方面来说,则全书是写一青年从平静和悦,浸沉于大自然的愉快里走进恋爱生活的陶醉。然后,又从恋爱纠纷的苦痛里,感到心灵的彷徨、动摇。再加在社会上自尊心的受刺激,遂至沉沦于人生的怀疑,精神的破产,而以肉体的自杀告终,是一首哀艳凄美的诗,一曲情调动人的音乐。 在这情与景的灿烂的描绘以外,在全书内尚遍布着许多真诚的、解放的、高超的思想,是由心灵真挚的体会里,迸出的微妙深刻的思想。对于人生、自然、艺术,都是他不同流俗的见解,实为当时狂飙运动里潜伏在人人的心灵中,尤在青年热情的心里中的思想趋势,而能如此美妙地写出的,而且在这书内用了朴直、纯洁、高贵的文笔,如口说一般的写。 这些思想里,许多对于人生世界、善恶、规律与自然,欲望与义务等等永久的问题,引着我们从无限的“永久的”立场,观照这小说中的人生与世界,而能对一切有深一层的体会与谅解。 最后,最动人的,每一页、每一句呼吸着何等的生命与热烈!何等的自然与真挚!文笔风格甚高,却自然如口语,我们觉得在与人对语,很亲热,很聪明,有时作长谈,委婉曲折,而极其自在。而这书的笔调,完全适合情调,有时崇高的口气谈着宇宙人生问题,有时单纯朴质,写着静美的境界,有长函,有短简,有时幽冷如隽语,雅致如小诗,有时紧张如剧本,雄浑如颂歌。这本信札、小说,灼烁于各式风格中,而自成一综合的音调。 我们于百余年后读这本书,有这样的感动;当时在暴风雨欲来的时代,一切苦痛、压迫、不自然、不自由的情调,散布着悲观笼罩全世,歌德感触最深,表白得最沉痛,为一代的喉舌,则当时影响之大,可想而知了! 原载《歌德之认识》,南京钟山书局 1932年版,第203-216页 [book_title]说人生观 世俗众生,昏蒙愚暗,心为形役,识为情素,茫昧以生,朦胧以死,不审生之所从来,死之所自往,人生职任,究竟为何,斯亦已耳。明哲之士,智越常流,感生世之哀乐,惊宇宙之神奇,莫不憬然而觉,遽然而省,思穷宇宙之奥,探人生之源,求得一宇宙观,以解万象变化之因,立一人生观,以定人生行为之的,是以,今日哲学之所事有二: (一)依诸真实之科学(即有实验证据之学),建立一真实之宇宙观,以统一一切学术; (二)依此真实之宇宙观,建立一真实之人生观,以决定人生行为之标准。 第一问题,今世欧土大哲学家殚思竭虑,以从事于此者甚众,大致可分四大派别:(一)唯物派;(二)唯心派;(三)实证派;(四)认识论派。櫆将另篇详其原委,今所略述者,即是第二问题之一部分。 第二问题,即由宇宙观决定人生观是也。但今世学派分歧,人各异执,尚未得一确定不易、举世共认之宇宙观,是以,人生观亦因人而异,不归一致。今但就櫆平日观察所见,各种人生观,及由此人生观所发之人生行为,略陈于后,并稍附鄙见,先列一表,以明条理: 宇宙实际,人生实事,变化迁流,皆有因果。依常恒不变之律令,据亘古常新之公理,本无悲观乐观之可言,悲乐云者,有情众生,主观之感也。但众生既含识有情,迷执主观,则于人事世事,不能无欣厌之情,悲乐之见。乐观之辈,视宇宙如天堂,人生皆乐境,春秋佳日,山水名区,无往而非行乐之地。悲观者,视人生为苦海,三界如火宅,生物竞存,水深火烈,扰扰生事,莫非烦恼。而明理哲人,神识周远,深悉苦乐,皆属空华。栖神物外,寄心世表,生世荣悴,渺不系怀,但悯彼众生,犹陷泥淖,于是毅然奋起,慷慨救世,是超世入世观也。唯此三观,可尽人生观之大致。今将分别论之。 一 乐观 乐观原因导致,有哲人之乐观,诗人之乐观,政治家之乐观,社会学家之乐观。其所以乐观者殊,而乐观之意则同也。何谓乐观?乐观云者,即是心中意中,以为宇宙美满,人生无憾,纵时事有困难窳败之点,而以为此种现象,适所以砥砺磨折,以成将来美满之果。于是,心怀勇往之气,奋然激进,求达所望,此乐观之派,亦有点取者也。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理治[12]氏,尝拟证明此世界为最美满之世界,其证如下: 真神理想中有无数之世界,神从此诸理想世界中选其一而创造之,则必为其最美满者无疑,何以故?以真神有全智全能仁慈三德故,以全智,故能选此最良之世界;以全能,故能造此最良之世界;以仁慈,故欲造此最良之世界。 此等证论,现在当然不能成立。康德已于《纯知检核论》中,破之无遗。是故,哲学家能以学理证明世界之乐观者,尚未得其人,其实,世界实际,本超苦乐,苦乐之感,纯属主观,而诗人之乐观,则有可言者。诗人歌咏性情,情之所感,发而为诗,诗人对于世界人生,不以学理观,不以事实观,而以中心之感情观也。情分悲乐,于是有悲观之诗人,有乐观之诗人。乐观诗人,徜徉天地间,惊自然之美,叹造化之功,歌咏之,颂扬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誉宇宙为天堂,为安乐园,人之生世,在此大宇长宙观,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无往而非乐境也。此派乐观诗人,因惊宇宙之美,遂忘人世之苦,固属偏见,而自然界现象之宏伟壮丽,亦人类所共认也。德国哲学家萧彭浩[13]氏尝有言曰:世界旁观之则美,身处之则苦。颇具深意。哲人诗家之外,尚有乐观之政治家及社会学家,或激于爱国之忱,或感于人道主义,谓国家前途,人类将来,日渐进化,有美满无憾之一日,至于社会庸民,处治安之世,欣欣然乐其生命,则乐观之又一派也。现世界乐观之士,颇不乏人,拟别为三派如后。 (一)乐生派。人孰不乐生而恶死,缘此天然乐生之意,遂觉生之可乐,死之可哀,兢兢业业,终日操作,求得其生以为满足,思想不越生事之外,见闻不出闾里之间;或农或工,或商或仕,熙熙融融,于以没世,此所谓乐生派也。此派之人,无远想,无特识,为己之意多,利他之心微,虽称社会之良民,实非世界之哲士;又有一类隐逸诗人,旷达高士,如陶渊明其人者,田园幽居,东窗啸傲,陶然自得,藜藿自甘,自食其力,不待给于社会,亦欣欣然有乐生之意,而旷达为怀,斯乃由旷达观而生乐观者也。列之乐生派中,而高风邈矣。 (二)激进入世派。热忱之士,蒿目世艰,愤社会之窳败,感人生之多忧,梦想大同盛治之世,遂慷慨入世,奋不顾身,百折不回,坚忍卓绝,此诚可钦可敬者矣。古之墨翟即斯派之杰也。然此派之人,若未先具有超然旷达之观,夷视一切,成败利钝,皆所不计,而太持乐观以为事可必达,功可必成,则一旦失意,悲愤自残,往往侘傺无聊,颓然自放,不堪再振矣。 (三)佚乐派。此派众生,社会之蠹,实无可论之值。但既属社会所有,则亦不得不记,以待先觉之士,筹警觉导悟之策,此派之人,大都富家纨袴子弟,堕落青年,身处膏粱文绣,习于奢侈淫乐,不识人类之艰苦,以为人生行乐耳,何兢兢于学术事功为,昼夜昏茫无所事事,既胸无学识,用自遣意,又久习柔靡,不能自振,不得不召聚同类,放纵佚乐,以排胸内之无聊,厌身心之欲望,一日不获纵其乐,便惆怅无所措手足,察其精神堕落之苦,实胜贫民手足胼胝之劳,而自以为享人生之至乐也。逮夫精神沉销既尽,漫天暮气,继之而起,绮丽繁华,无复意趣,学术事功,又素所未娴,于是踯躅无聊,莫知所可,益自颓放,从事悲观,醇酒妇人,自残生命,是则由乐观之佚乐派,堕入悲观之消极纵乐派矣。此派之人,不乏明慧可爱之少年,而社会罪恶,家庭窳败,诱使堕落,以戕天才,实社会上最可痛心之事也,先觉之士当思有以处之。 乐观三派既陈于上,请继述悲观之派。 二 悲观 悲观缘起,亦各殊致,有哲人之悲观,诗人之悲观,社会学家之悲观,宗教家之悲观。何谓悲观?悲观云者,即是心中意中以为世界多憾,人生多忧,亘古如斯,永无改进之一日。社会进化,罪恶烦恼,与之俱进,人心机诈,因文明而日深,生事艰难,缘进化而愈甚。东方哲人,自古多悲观之士,而今日欧西哲学,亦颇盛唱悲观。唯心之家有萧彭浩氏A.Schopenhauer,唯物之派则依据达尔文生物竞存之学术,于是悲观之见,竟得哲学之根据。今请略陈其说。萧彭浩氏著《世界唯意识论》,畅阐世界罪恶,人生苦恼,以天才之笔,写地狱现象。其书之出,震惊一世,其悲观之言曰:世界众生皆抱求生之意志,生之未得,深感苦恼,生之既得,遂觉无聊,而微躬,举世皆敌,困厄危险,百出不穷,略不惊觉,既丧生机,而人类之大敌,即是人类。盖人类贪残凶狠,不亚猛兽,乃佐之以机诈狡谋,实禽兽所不及。此犹人生自外铄我之痛苦也。而人生痛苦之源,实即自心。自心欲望无穷,希求无厌,求之不得,盛生烦恼;求之既得,耽玩未久,既生厌倦。厌倦之情既生,则向之所欣,俯仰之间,皆成陈迹,无复系怀,于是新生所倦,聊以自遣,希求厌倦,周而复始,人之一生,来往于苦恼无聊之间而已。痛楚无穷,而不自悟。萧彭浩之悲观哲学,是由心理学而建立者也。达尔文学术之悲观,则根据生物学。生物学者,即研究世界一切含生之物生存状态之学也。达尔文之言曰:一切生物,因求维持生命,时时在战争中。或与天然之困境战,或与同类争生存之资粮而战,或与异类因避困厄而战,或与疾病战,或与自心战(此惟人类为盛),时时战争,无时休息,因战争而进化,因进化而战争,战争之形式不同,而战争之原理则一,其一维何,即求维持生命,增进生命而已。如此世界,如此战争,悲观之生,何由遏止,是以达尔文之学术出而悲观之哲学大盛也。哲学之悲观既已颇得证据,于是文学思潮亦因之大变。近代俄国写实派文学,盛写社会之恶,人生之苦,风行一世,实悲观派之文学也。悲观诗人,自古已多,《离骚》之作,是忠君爱国所激发之悲观也。此外,穷愁抑郁之篇实不可胜数,尤以中古时意大利诗人但丁《地狱》之诗,最为著名。但丁所描写之地狱,即指此人世言耳。社会学家之悲观,以谓世界人数日增,而世界资粮不足所需,必至于战争,此战争之祸所以永不可灭也。此外,尚有宗教家之悲观,世界最大宗教有五:即佛教、婆罗门教、耶教、回教与犹太教。前三教信徒最多,而皆悲观之教也。盖宗教之起,实由恐惧与希望,夫人世多艰,危害百出,自顾微躯,难与命抗,乃穷极呼天,求鬼神意外之援助,此鬼神之祀所由起也。智慧稍进之民,感苦之情益甚,往往生解脱出世之想,此世界最高宗教佛、耶、婆罗门所由兴也。宗教悲观,有自来矣。既述悲观缘起大略如下,请继陈悲观行为之三派: (一)遁世派。巢父许由务光涓子,此上古著名之遁世派也。此派高人,厌世俗,避尘嚣,遁迹山村,隐踪岩壑,高尚其志,弗撄尘网,殆亦以世俗人类之鄙恶,而爱山林风物之清幽,尤以举世茫茫,无可与语,高山流水,聊寄幽怀,故宁遁畎亩,躬耕自食,不愿与世周旋,同流合污,此派高风,可起顽俗,但以责备贤者之义衡之,微嫌缺少大悲心耳。此等大都智解超人心襟高洁之士,果能用世,其建设当胜庸俗百倍,而以不合时宜自放,惜哉!然亦社会之恶有以至此也。 (二)悲愤自残派。爱国志士,救世哲人,悲祖国之沉沦,感社会之堕落,奋进激起而不得其术,一旦失志,贻笑世人,遂起悲观,愤激自残。古之屈原贾生,皆此之类。此派之病,在未能先具超世达观,不计成败,故一朝弗达,遂不自持,诚可悯也。然如其人才已寥落不可多见矣。若夫市井之徒,不忍一朝之忿,激而自残,与夫丧失少年,因家庭之困厄,情爱之无终,自残其生,以释痛苦,则皆可悯而不足道者也。 (三)消极纵乐派。此派之人,大都亡国之士,社会失望之人,或潦倒之诗家,或丧志之少年,希求已绝,无复生意,而贪恋世乐,不肯自戕,遂纵情诗酒,聊以忘忧。甚或醇酒妇人,自残生命,斯悲观之极,而强自为欢者也。其情虽可悯,而其行实不足取。意志薄弱,为斯派之大病。既不及遁世派之高尚,又不如自残派之果决,而窃效乐观派行为,于人世逸乐,犹深着贪恋之心,实悲观派之最下者也。 以上三派,虽行为不同,皆以悲观为其因,今将继述超然之观。 三 超世观 世界实际,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释迦平等之谈,庄周齐物之论,阐之详矣。惟有情众生,迷执主观,于违顺境,生爱恶见遂谓世界。实有苦乐,诚妄执也。(今日科学之客观物质世界,亦超苦乐之外)于是世之哲人,莫不盛称超然之观。超然观者,对于世界人生,双离悲乐见也。或言诸法毕竟空,既无有法,亦无有我;既无有我,何有苦乐?此诚大乘了义之谈,或言万物平等,死生不二,若能情离彼此,智舍是非,则苦乐二情,并无异致,是乃庄周旷达之说。庄周释迦,诚古之真能超然观者矣。虽然,众生迷妄,犹未解此,贪嗔痴迷,造业受苦,圣哲之士,心生悲悯,于是毅然奋身,慷慨救世,既已心超世外,我见都泯,自躬苦乐,渺不系怀,遂能竭尽身心,以为世用。困苦摧折,永不畏难,不为无识之乐观,亦非消极之悲观。二观之病,皆能永离。是以超世入世之派,为世界圣哲所共称也。 超世入世派,实超然观行为之正宗。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观者也。真超然观者,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绝非遁世,趋于寂灭,亦非热中,堕于激进,时时救众生而以为未尝救众生,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进谋世界之福,而同时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进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为事败而丧志,大勇猛,大无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坚强,宗旨之正大,行为之稳健,实可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为人生行为之标准者也。 超然之观,既以超世入世为正宗,而有二派众生,依托超然之名,而无入世之志,则亦不可不述,以尽此篇之旨,二派为何,即旷达无为派与消闲派。 旷达无为派。此派之人,闻老庄清静无为之言,不审有为无为不二之致,遂趋于寂灭,偏于无为,静坐终日,不屑事事,或兢尚清谈,纵言名理,而不思以学识事功,有裨人世,其人虽于己之德无亏,而缺乏大悲心,于人世责任,有所未尽也。中国自古名流,多尚此辈,故特言之,愿此后明慧少年,毋堕斯派。 消闲派。此派众生,耳剽无为之名,不审无为之实,无为既久,顿觉无聊,无聊之极,遂思有所为以自遣,于是,琴棋书画,箫笙管笛,优哉游哉,以消永昼,或广集古玩,摩挲终日,或沉湎于酒,不识昼夜,此派之人,虽无大害于社会,然须知人生闲暇,至为难得,今既终日悠游,一无所事,纵不能从事学术事功,以惠世界,亦当就其所为,专精美术,或造名画,或谱音乐,贡献于世,以助扬人类高尚纯洁之审美精神,斯乃无负于社会耳。 以上述三种人生观及各派人生行为竟。 原载《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 1919年7月15日出版 [book_title]怎样使我们生活丰富?[14]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问:究竟什么叫做生活? 生活这个现象,可以从两方面观察。就着客观的——生物学的——地位看来,生活就是一个有机体同他的环境发生的种种的关系。就着主观的——心理学的——地位看来,生活就是我们对外经验和对内经验总全的名称。 我这篇短论的题目,是问怎样使我们的生活丰富?换言之,就是立于主观的地位,研究怎样可以创造一种丰富的生活。那么,我对于“生活”二字认定的解释,就是“生活”等于“人生经验的全体”。 生活即是经验,生活丰富即是经验丰富,这是我这篇内简括扼要的答案。但是,诸位不要误会经验是一种消极被动的容纳,要知道,经验是一种积极的创造行为,然后,才知道我们具有使生活丰富、经验丰富……的可能性。我们能用主观的方法,使我们的生活尽量的丰富、优美、愉快、有价值。 我们怎样使生活丰富呢?我分析我们生活的内容为“对外的经验”,即是对于自然与社会的观察、了解、思维、记忆;与“对内的经验”,即是思想、情绪、意志、行为。我们要想使生活丰富,也就是在这两方面着手:一方面增加我们对外经验的能力,使我们的观察研究的对象增加;一方面扩充我们在内经验的质量,使我们思想情绪的范围丰富。请听我详细说来。 我们闲居无事的时候,独往独来,或是走到自然中,看着闲云流水,野草寒花,或跑到闹市里观看社会情状,人事纷纭,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看出我们自己思想智慧的程度的高下。因为,一个思想丰富的人,他见着这极平常普通的现象,触处可以发挥他的思想,触动他的情绪,很觉得意趣浓深,灵活机动,丝毫不觉得寂寞。我记得德国诗人海涅(Heine)到了伦敦,有一天,走到一个街角上站了片刻,看见市声人海中的万种变相,就说道:“我想,要使一个哲学家来到此地站立了一天,一定比他说尽古来希腊哲学书还有价值。因为,他直接地观察了人生,观察了世界。”他这几句话真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丰富,生活丰富,随处可以发生无尽的观念感想,绝不会再有寂寞无聊的感觉。而一般普通常人听了他这话,大半是不甚了解,因为他们自己设若有了十分钟的幽闲无事,一定就会发生无聊烦闷的状态,不知怎样才好,要不是长夏静睡,就要去寻伴谈心了。由此可以看出,我们的生活丰富不丰富,全在我们对于生活的处置如何,不在环境的寂寞不寂寞。我们对于一种寂寞的、单调的环境,要有方法使他变成复杂的、丰富的对象。这种方法,怎么样呢?我现在把我自己向来的经验,对诸君说说,看以为如何。 我向来闲的时候,就随意地走到自然中或社会中,随意地选择一种对象,作以下的几种观察: (一)艺术的;(二)人生的;(三)社会的;(四)科学的;(五)哲学的。 先说一个例。 我有一次黄昏的时候,走到街头一家铁匠门首站着。看见那黑漆漆的茅店中,一堆火光耀耀,映着一个工作的铁匠,红光射在他半边的臂上、身上、面上,映衬着那后面一片的黑暗,非常鲜明。那铁匠举着他极健全丰满的腕臂,取了一个极适当协和的姿势,击着那透红的铁块,火光四射,我看着心里就想道:这不是一幅极好的荷兰画家的画稿?我心里充满了艺术的思想,站着看着,不忍走了。心中又渐渐地转想到人生问题,心想人生最健全最真实的快乐,就是一个有定的工作。我们得了它有一定的工作,然后才得身心泰然,从劳动中寻健全的乐趣,从工作中得人生的价值。社会中实真的支柱,也就是这班各尽所能的劳动家。将来社会的进化,还是靠这班真正工作的社会分子,绝不是由于那些高等阶级的高等游民。我想到此地,则是从人生问题,又转到社会问题了。后来我又联想到生物学中的生存竞争说,又想到叔本华的生存意志的人生观与宇宙观,黄昏片刻之间,对于社会人生的片段,作了许多有趣的观察,胸中充满了乐意,慢慢地走回家中,细细地玩味我这丰富生活的一段。 以上是我现身说法,报告诸君丰富生活的方法。诸君自由运用,可以使人生最小的一段,化成三四倍的内容,乃不致因闲暇而无聊,因无聊而堕落,因堕落而痛苦了。 但这还不是我所说对外经验丰富的方法。这还是静观的,消极的,偏于艺术的方法。这不过是把我们一种的对外经验,一个自然界的对象,作多方面的玩味观察,把一个单调的、平常的环境,化成一个复杂的、丰富的对象,使它表现多方面——艺术、人生、社会、科学、哲学——的境相。用一个比譬说来,就是我们使我们的“心”成了一个多方面的折光的镜子,照着那简单的物件,变成多方面的形态色彩。这已经可以使我们生活丰富不少。但我们还要使我们“在内经验”也扩充丰富,使我们的感情意志方面也不寂寞,这有什么方法呢?这个实在很简单。我们情绪意志的表现是在“行为”中,我们只要积极地奋勇地行为,投身于生命的波浪,世界的潮流,一叶扁舟,莫知所属,尝遍着各色情绪细微的弦音,经历着一切意志汹涌的变态。那时,我们的生活内容丰富无比。再在这个丰富的生命的泉中,从理性方面发挥出思想学术,从情绪方面发挥出诗歌、艺术,从意志方面发挥出事业行为,这不是我们所理想的最高的人格么? 所以,我们要丰富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娱乐主义,个人主义,乃是求人格的尽量发挥,自我的充分表现,以促进人类人格上的进化。诸君也有这个意思么? [book_title]新人生观问题的我见[15] 我看见现在社会上一般的平民,几乎纯粹是过的一种机械的、物质的、肉的生活,还不曾感觉到精神生活、理想生活、超现实生活……的需要。推其原因,大概是生活环境太困难,物质压迫太繁重的缘故。但是,长此以往,于中国文化运动上大有阻碍。因为一般平民既觉不到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那么,一切精神文化,如艺术、学术、文学都不能由切实的平民的“需要”上发生伟大的发展了。所以,我们现在的责任,是要替中国一般平民养成一种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使他们在现实生活以外,还希求一种超现实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以上还希求一种精神生活。然后我们的文化运动才可以在这个平民的“需要”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前途。 我们怎样替他们造出这种需要呢? 我以为,我们第一步的手续,就是替他们创造一个新的正确的人生观。中国平民旧式的人生观——其实,一般人大半还没有人生观可言:因为中国向来盛行孔孟老庄的哲学,发生两种倾向: (一)现实人生主义:这是大半由孔孟哲学不谈天道,不管形而上问题——超现实思想——的结果。他的流弊,使一般平民专倾向现实人生问题,不知道注意自然,发挥高尚深处,超现实人生,研究自然神秘的观念。他的流弊至极,就到了现在这种纯粹物质生活,肉的生活,没有精神生活的境地。 (二)悲观命定主义:这是大半由老庄哲学深入中国人心,认定凡事都有定数,人工不能为力,所以放任自然,不加动作。没有创造的意志,没有积极的精神,没有主动的决心。高尚的,趋于达观厌世。低等的,流于纵欲享乐。 这两种人生观的流弊,在现在中国社会中发扬尽致了。我们随处可以考察,用不着我细说。不过,那班实行这种人生观的人,自己并不承认,因为他们思想界中并没有人生观三个字的观念。 我们的新“人生观”,从何处创造呢?我以为有两条途径:(一)科学的;(二)艺术的。 (一)科学的人生观 我们知道这“人生观”问题的内容,是含着以下的两个问题:(A)人生究竟是什么?就是问人生生活的“内容”与“作用”,究竟是什么东西? (B)人生究竟要怎样?就是问我们对于人生要取的什么态度,运用什么方法? 这两个问题,我想,我们都可以先从科学上去解答他。因为“生活”这个现象,已经成了科学的对象。科学中的生物学(Bi-ologie)就是研究“生活原则”的学问。分而言之,生理学(Physiologie)是研究“物质生活”的内容和作用,心理学是研究“精神生活”的内容与作用。生活现象的全体已经成了科学研究的对象了。我们不从这个实验的科学的道路上去解决人生生活内容的问题,难道还去学那些旧式的哲学家,从几个抽象的观念名词上,起空中楼阁么? 我们从科学的内容中知道了生活现象的原则,再从这原则中决定生活的标准。譬如,我们知道,生活中有“互助”的现象与“战争”的现象。我们抉择哪一种原则是适合于天演,我们就去尽量扩充发挥,以求我们生活的进化。我们又知“精神生活”是生活中较为高级的进化的现象,我们就应当竭力地发扬他增进他,以求我们生活的高尚。我们又知道生活的作用是创造的变动的,不是固定的消极的,我们就当本着这个原则去活动创造。这是从科学——生物学——的“内容”中,知道我们“生活原则”的内容,再根据这种原则,决定我们生活的态度。 其实,不单是科学的内容与我们人生观上有莫大的关系,就是科学的方法,很可以做我们“人生的方法”(生活的方法)。 科学的方法是“试验的”“主动的”“创造的”“有组织的”“理想与事实连络的”。这种科学家探求真理的方法与态度,若运用到人生生活上来,就成了一种有条理的、有意义的、活动的人生。 所以,我们可以从科学的内容与方法上,得一个正确的人生观,知道人生生活的内容与人生行为的标准。 但是,科学是研究客观对象的。他的方法是客观的方法。他把人生生活当作一个客观事物来观察,如同研究无机现象一样。这种方法,在人生观上还不完全,因为我们研究人生观者自己就是“人生”,就是“生活”。我们舍了客观的方法以外,还可以用主观自觉的方法来领悟人生生活的内容和作用。 我们自己天天在生活中。这生活究竟是什么,我们当然可以用内省或反照的方法来观察领悟。不过,我们的意识界,常时被外界物质及肉体生活的关系占据充满了,不大能发生纯粹无杂的自觉。所以,要从自觉上了解生活内容,人生意义,也是不容易的。但我想我们还可以用一种比例对照(Aualogie)的方法来推测人生内容是什么,人生标准当怎样。 (二)艺术的人生观 什么叫艺术的人生观?艺术人生观就是从艺术的观察上推察人生生活是什么,人生行为当怎样? 我们知道,艺术创造的过程,是拿一件物质的对象,使它理想化、美化。我们生命创造的过程,也仿佛是由一种有机的构造的生命的原动力,贯注到物质中间,使他进成一个有系统的有组织的合理想的生物。我们生命创造的现象与艺术创造的现象,颇有相似的地方。我们要明白生命创造的过程,可以先去研究艺术创造的过程。艺术家的心中有一种黑暗的、不可思议的艺术冲动,将这些艺术冲动凭借物质表现出来,就成了一个优美完备的合理想的艺术品。生命的现象也仿佛如此。生命的表现也是物质的形体化,理想化。生命的现象,好像一个艺术品的成功。不过,艺术品大半是固定的静止的,生命是活动的前进的。结果不同,而创造的过程则有些相似。 但这种由艺术创造的过程上推想生命创造的过程,终不过是个推想(Analogie)罢了。没有科学的严格的根据。他是一种主观的——艺术家自觉的——想象。不过我们个人自己,不妨抱有这门一种艺术的人生观。从这上面建立一种艺术的人生态度。 什么叫艺术的人生态度?这就是积极地把我们人生的生活,当作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似的创造,使他理想化、美化。 艺术创造的手续,是悬一个具体的优美的理想,然后把物质的材料照着这个理想创造去。我们的生活,也要悬一个具体的优美的理想,然后把物质材料照着这个理想创造去。艺术创造的作用,是使他的对象协和、整饬、优美、一致。我们一生的生活,也要能有艺术品那样的协和、整饬、优美、一致。总之,艺术创造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我们人生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似的人生。这是我个人所理想的艺术的人生观。 我久已抱了一个野心,想积极地去研究这个“科学人生观与艺术人生观”的问题。但是,因为自己的科学与艺术的基础知识太缺乏,至今还没有着手。今天这个短论所写的,乃是我自己所悬拟的着手研究的方向。我很希望国内有许多青年和我同抱这个野心,所以写了出来,以供参采。但是,我所说的实在太简略了,很是抱歉。以后稍有研究时,预备再详细地说一下。 [book_title]歌德之人生启示[16] 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这些人生最重大、最中心的问题,不只是古来一切大宗教家、哲学家所殚精竭虑以求解答的。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诗人凝神冥想,探入灵魂的幽邃,或纵身大化中,于一朵花中窥见天国,一滴露水参悟生命,然后用他们生花之笔,幻现层层世界、幕幕人生,归根也不外乎启示这生命的真相与意义。宗教家对这些问题的方法与态度是预言的说教的。哲学家是解释的说明的。诗人文豪是表现的启示的。荷马的长歌启示了希腊艺术文明幻美的人生与理想。但丁的神曲启示了中古基督教文化心灵的生活与信仰。莎士比亚的剧本表现了文艺复兴时人们的生活矛盾与权力意志。至于近代的,建筑于这三种文明精神之上而同时开展一个新时代。所谓近代人生,则由伟大的歌德,以他的人格、生活、作品表现出它的特殊意义与内在的问题。 歌德对人生的启示有几层意义,几个方面。就人类全体讲,他的人格与生活可谓极尽了人类的可能性。他同时是诗人、科学家、政治家、思想家,他也是近代泛神论信仰的一个伟大的代表。他表现了西方文明自强不息的精神,又同时具有东方乐天知命宁静致远的智慧。德国哲学家息默尔(Simmel)说:“歌德的人生所以给我们以无穷兴奋与深沉的安慰的,就是他只是一个人,他只是极尽了人性,但却如此伟大,使我们对人类感到有希望,鼓动我们努力向前做一个人。”我们可以说歌德是世界一扇明窗,我们由他窥见了人生生命永恒幽邃奇丽广大的天空! 在狭小范围,就欧洲文化的观点说,歌德确是代表文艺复兴以后近代人的心灵生活及其内在的问题。近代人失去了希腊文化中人与宇宙的谐和,又失去了基督教对一超越上帝虔诚的信仰。人类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得着了自由;但也就同时失所依傍,彷徨摸索,苦闷,追求,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寻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歌德是这时代精神伟大的代表,他的主著《浮士德》是这人生全部的反映与其问题的解决(现代哲学家斯宾格勒Spengler在他名著《西方文化之衰落》中,名近代文化为浮士德文化)。歌德与其替身浮士德一生生活的内容就是尽量体验这近代人生特殊的精神意义,了解其悲剧而努力以解决其问题,指出解救之道。所以有人称他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圣经》。 但歌德与但丁、莎士比亚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单是由作品里启示我们人生真相,尤其在他自己的人格与生活中表现了人生广大精微的义谛。所以我们也就从两方面去接受歌德对于人类的贡献:(一)从他的人格与生活,了解人生之意义;(二)从他的文艺作品,欣赏人生真相之表现。 一、歌德人格与生活之意义 比学斯基(Bielschowsky)在《歌德传记·导论》中分析歌德人格的特性,描述他生活的丰富与矛盾,最为详尽(见拙译《歌德论》)。但这个矛盾丰富的人格终是一个谜。所谓谜,就是这些矛盾中似乎潜伏着一个道理,由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解释这个谜,而这个道理也就是构成这个谜的原因。我们获着这个道理解释了这谜,也就可说是懂了那谜的意义。歌德生活之矛盾复杂最使人有无穷的兴趣去探索他人格与生活的意义,所以人们关于歌德生活的研究与描述异常丰富,超过世界任何文豪。近代德国哲学家努力于歌德人生意义的探索者尤多,如息默尔(Simmel)[17]、黎卡特(Rickert)[18]、龚多夫(Gundolf)、寇乃曼(Küehnemann)、可尔夫(Korff)等等,尤以可尔夫的研究颇多新解。我们现在根据他们的发挥,略参个人的意见,叙述于后。 我们先再认清这歌德之谜的真面目:第一个印象就是歌德生活全体的无穷丰富;第二个印象是他一生生活中一种奇异的谐和;第三个印象是许多不可思议的矛盾。这三种相反的印象却是互相依赖,但也使我们表面看来,没有一个整个的歌德而呈现无数歌德的图画。首先有少年歌德与老年歌德之分。细看起来,可以说有一个莱布齐希大学学生的歌德,有一个少年维特的歌德,有一个魏玛朝廷的歌德,有一个意大利旅行中的歌德,与希勒交友时的歌德,艾克曼谈话中的哲人歌德。这就是说歌德的人生是永恒变迁的,他当时的朋友都有此感,他与朋友爱人间的种种误会与负心皆由于此。人类的生活本都是变迁的,但歌德每一次生活上的变迁就启示一次人生生活上重大的意义,而留下了伟大的成绩,为人生永久的象征。这是什么缘故?因歌德在他每一种生活的新倾向中,无论是文艺政治科学或恋爱,他都是以全副精神整个人格浸沉其中;每一种生活的过程里都是一个整个的歌德在内。维特时代的歌德完全是一个多情善感热爱自然的青年,著《伊菲格尼》(Iphigenie)的歌德完全是个清明儒雅,徘徊于罗马古墟中希腊的人。他从人性之南极走到北极,从极端主观主义的少年维特走到极端客观主义的伊菲格尼,似乎完全是两个人。然而每个人都是新鲜活泼原版的人。所以他的生平给与我们一种永久青春永远矛盾的感觉。歌德的一生并非真是从迷途错误走到真理,乃是继续地经历全人生各式的形态。他在《浮士德》中说:“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领略全人类所赋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远的我都要了解。我要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的胸心,我的小我,便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我愿和全人类一样,最后归于消灭。”这样伟大勇敢的生命肯定,使他穿历人生的各阶段,而每阶段都成为人生深远的象征。他不只是经过少年诗人时期,中年政治家时期,老年思想家、科学家时期,就在文学上他也是从最初罗珂珂式的纤巧到少年维特的自然流露,再从意大利游后古典风格的写实到老年时浮士德第二部象征的描写。 他少年时反抗一切传统道德势力的缚束,他的口号“情感是一切!”老年时尊重社会的秩序与礼法,重视克制的道德,他的口号“事业是一切!”在待人接物方面,少年歌德是开诚坦率热情倾倒地待人。在老年时则严肃令人难以亲近。在政治方面,少年的大作中“瞿支”(Goetz)临死时口中喊着“自由”。而老年歌德对法国大革命中的残暴深为厌恶,赞美拿破仑重给欧洲以秩序。在恋爱方面,因各时期之心灵需要,舍弃最知心、最有文化的十年女友石坦因夫人而娶一个无知识、无教育纯朴自然的扎花女子。歌德生活是努力不息,但又似乎毫无预计,听机缘与命运之驱使。所以有些人悼惜歌德荒废太多时间做许多不相干的事,像绘画、政治事务、研究科学,尤其是数十年不断的颜色学研究。但他知道这些“迷途”“错道”是他完成他伟大人性所必经的。人在“迷途中努力,终会寻着他的正道”。 歌德在生活中所经历的“迷途”与“正道”表现于一个最可令人注意的现象。这现象就是他生活中历次的“逃走”。他的逃走是他浸沉于一种生活方向将要失去了自己时,猛然地回头,突然地退却,再返于自己的中心。他从莱布齐希大学身心破产后逃回故乡,他历次逃开他的情人弗利德利克、绿蒂、丽莉等,他逃到魏玛,又逃脱魏玛政务的压迫走入意大利艺术之宫。他又从意大利逃回德国。他从文学逃入政治,从政治逃入科学。老年时且由西方文明逃往东方,借中国、印度、波斯的幻美热情以重振他的少年心。每一次逃走,他新生一次,他开辟了生活的新领域,他对人生有了新创造新启示。他重新发现了自己,而他在“迷途”中的经历已丰富深化了自己。他说:“各种生活皆可以过,只要不失去了自己。”歌德之所以敢于全心倾注于任何一种人生方面,尽量发挥,以至有伟大的成就,就是因为他自知不会完全失去了自己,他能在紧要关头逃走退回他自己的中心。这是歌德一生生活的最大的秘密。但在这个秘密背后伏有更深的意义。我们再进一步研究之。 歌德在近代文化史上的意义可以说,他带给近代人生一个新的生命情绪。他在少年时他已自觉是个新的人生宗教的预言者。他早期文艺的题目大都是人类的大教主如普罗美修斯(Prome-theus)[19],苏格拉底,基督与摩哈默德。 这新的人生情绪是什么呢?就是“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基督教以为人类的灵魂必须赖救主的恩惠始能得救,获得意义与价值。近代启蒙运动的理知主义则以为人生须服从理性的规范,理智的指导,始能达到高明的合理的生活。歌德少年时即反抗十八世纪一切人为的规范与法律。他的《瞿支》是反抗一切传统政治的缚束;他的维特是反抗一切社会人为的礼法,而热烈崇拜生命的自然流露。一言蔽之,一切真实的,新鲜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知文明矫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对于他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而这种天真活泼的生命他发现于许多绚漫而朴质如花的女性。他作品中所描写的绿蒂、玛甘泪、玛丽亚等,他自身所迷恋的弗利德利克、丽莉、绿蒂等,都灿烂如鲜花而天真活泼,朴素温柔,如枝头的翠鸟。而他少年作品中这种新鲜活跃的描写,将妩媚生命的本体熠烁在读者眼前,真是在他以前的德国文学所未尝梦见的,而为世界文学中的粒粒晶珠。 这种崇拜真实生命的态度也表现于他对自然的顶礼。他1782年的《自然赞[20]》可为代表。译其大意如下: 自然,我们被他包围,被他环抱;无法从他走出,也无法向他深入。他未得请求,又未加警告,就携带我们加入他跳舞的圈子,带着我们动,直待我们疲倦极了,从他臂中落下。他永远创造新的形体,去者不复返,来者永远新,一切都是新创,但一切也仍旧是老的。他的中间是永恒的生命,演进,活动。但他自己并未曾移走。他变化无穷,没有一刻的停止。他没有留恋的意思,停留是他的诅咒,生命是他最美的发明,死亡是他的手段,以多得生命。 跃的生命本体。 但说到这里,在我们的心影上会涌现出另一个歌德来。而这歌德的特征是谐和的形式,是创造形式的意志。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就是他对流动不居的生命与圆满谐和的形式有同样强烈的情感。他在哲学上固然受斯宾诺沙泛神论的影响;但斯宾诺沙所给予他的仍是偏于生活上道德上的受用,使他紊乱烦恼的心灵得以入于清明。以大宇宙中永恒谐和的秩序整理内心的秩序,化冲动的私欲为清明合理的意志。但歌德从自己的活跃生命所体验的,动的创造的宇宙人生,则与斯宾诺沙倾向机械论与几何学的宇宙观迥然不同。所以歌德自己的生活与人格却是实现了德国大哲学家莱布里兹(Leibniz)[21]的宇宙论。宇宙是无数活跃的精神原子,每一个原子顺着内在的定律,向着前定的形式永恒不息地活动发展,以完成实现他内潜的可能性,而每一个精神原子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他里面像一面镜子反映着大宇宙生命的全体。歌德的生活与人格不是这样一个精神原子么? 生命与形式,流动与定律,向外的扩张与向内的收缩,这是人生的两极,这是一切生活的原理,歌德曾名之宇宙生命的一呼一吸。而歌德自己的生活实在象征了这个原则。他的一生,他的矛盾,他的种种逃走,都可以用这个原理来了解。当他纵身于宇宙生命的大海时,他的小我扩张而为大我,他自己就是自然,就是世界,与万物为一体。他或者是柔软得像少年维特,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与他的心灵合而为一,森林里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或者刚强地察觉着自己就是大自然创造生命之一体,他可以和地神唱道: 生潮中,业浪里, 淘上或淘下, 浮来又浮去! 生而死,死而葬, 一个永恒的大洋, 一个连续的波浪, 一个有光辉的生长, 我架起时辰的机杼, 替神性制造生动的衣裳。 ——郭沫若译《浮士德》 但这生活片面的扩张奔放是不能维持的,一个个体的小生命更是会紧张极度而趋于毁灭的。所以浮士德见地神现形那样的庞大,觉得自己好像侏儒一般,他的狂妄完全消失: 我,自以为超过了火焰天使, 已把自由的力量使自然甦生, 满以为创造的生活可以俨然如神! 啊,我现在是受了个怎样的处分! 一声霹雳把我推堕了万丈深坑。 …… 哦,我们努力自身,如同我们的烦闷, 一样地阻碍着我们生长的前程。 ——郭沫若译《浮士德》 生命片面的努力伸张反要使生命受阻碍,所以生命同时要求秩序,形式,定律,轨道。生命要谦虚,克制,收缩,遵循那支配有主持一切的定律,然后才能完成,才能使生命有形式,而形式在生命之中。 依着永恒的,正直的 伟大的定律, 完成着 我们生命的圈。 ——摘《神性》 一个有限的圈子 范围着我们的人生, 世世代代 排列在无尽的生命底链上。 ——摘《人类之界限》 生命是要发扬,前进,但也要收缩,循轨。一部生命的历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创造与破坏。生命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形式也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所以一切无常,一切无住,我们的心,我们的情,也息息生灭,逝同流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这是人生真正的悲剧,这悲剧的源泉就是这追求不已的自心。人生在各方面都要求着永久;但我们的自心的变迁使没有一景一物可以得暂时的停留,人生飘堕在滚滚流转的生命海中,大力推移,欲罢不能,欲留不许。这是一个何等的重负,何等的悲哀烦恼。所以浮士德情愿拿他的灵魂的毁灭与魔鬼打赌,他只希望能有一个瞬间的真正的满足,使他可以对那瞬间说:“请你暂停,你是何等的美呀!” 由这话看来,一切无常的主因是在我们自心的无常,心的无休止的前进追求,不肯暂停留恋。人生的悲剧正是在我们恒变的心情中,歌德是人类的代表,他感到这人生的悲剧特别深刻,他的一生真是息息不停地追求前进,变向无穷。这心的变迁使他最感着苦痛负疚的就是他恋爱心情的变迁,他一生最热烈的恋爱都不能久住,他对每一个恋人都是负心,这种负心的忏悔自诉是他许多最大作品的动机与内容。剧本《瞿支》中,魏斯林根背弃玛利亚;剧本《浮士德》中,浮士德遗弃垂死的玛甘泪于狱中,是歌德最明显最沉痛的自诉。但他的生活情绪不停留地前进使他不能不负心,使他不能安于一范围,狭于一境界而不向前开辟生活的新领域。所以歌德无往而不负心,他弃掉法律投入文学,弃掉文学投入政治,又逃脱政治走入艺术科学,他若不负心,他不能尝遍全人生的各境地,完成一个最人性的人格。他说: 你想走向无尽么? 你要在有限里面往各方面走! 然而这个负心现象,这个生活矛盾,终是他生活里内在的悲剧与问题,使他不能不努力求解决的。这矛盾的调解,心灵负疚的解脱,是歌德一生生活之意义与努力。再总结一句,歌德的人生问题,就是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谐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让僵固的形式阻碍生命前进的发展。这个一切生命现象中内在的矛盾,在歌德的生活里表现得最为深刻。他的一切大作品也就是这个经历的供状。我们现在再从歌德的文艺创作中去寻歌德的人生启示与这问题最后的解答。 二、歌德文艺作品中所表现的人生与人生问题 我们说过,歌德启示给我们的人生是扩张与收缩,流动与形式,变化与定律;是情感的奔放与秩序的严整,是纵身大化中与宇宙同流,但也是反抗一切的阻碍压迫以自成一个独立的人格形式。他能忘怀自己,倾心于自然,于事业,于恋爱;但他又能主张自己,贯彻自己,逃开一切的包围。歌德心中这两个方面表现于他生平一切的作品中。 他的剧本《瞿支》《塔索》,他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表现生命的奔放与倾注,破坏一切传统的秩序与形式。他的《伊菲格尼》与叙事诗《赫尔曼与多罗蒂》等,则内容外形都表现最高的谐和节制,以圆融高朗的优美的形式调解心灵的纠纷冲突。在抒情诗中他的《卜罗米陀斯》是主张人类由他自己的力量创造他的生活的领域,不需要神的援助,否认神的支配,是近代人生思想中最伟大的一首革命诗。但他在《人类之界限》《神性》等诗中,则又承认宇宙间含有创造一切的定律与形式,人生当在永恒的定律与前进的形式中完成他自己;但人生不息的前进追求,所获得的形式终不能满足,生活的苦闷由此而生。这个与歌德生活中心相终始的问题则表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