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老乡亲 [book_author]唐鲁孙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风俗志,完结 [book_length]83832 [book_dec]《老乡亲》所收录的唐鲁孙杂文,以讲述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民俗文化为主,作者以细腻的文笔娓娓道来,既是好的文学作品,也是难得的历史资料。无论是谈吃、谈古,还是谈闲情,都隐约可见作者对旧情旧景的感怀。只言片语之间,流露出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消失殆尽的担心。 [book_img]Z_13094.jpg [book_title]君子不胡则不威 凡人皆有所偏好,往往少数人有某一种偏好,流风所及会影响到社会大众。前些年美国嬉皮们,以留长头发作为他们的标志,谁知道这一倡导不要紧,不但青年人把头发留成覆耳披肩,就连中年以上喜欢赶时髦儿强学少年的,也不在少数。 去年(1982)夏天我在旧金山住了一个短时期,特别到嬉皮发源地伯克利大本营去巡礼一番,发现现代嬉皮们已经不是首如飞蓬的怪模样,他们把长发往后一拢,梳起各式各样的小辫子来,为了跟小辫子配合,有些人已经留起胡子来,并且表示今后十年,不是留长发的天下,而是留大胡子小胡子的世界啦。 谈起留胡子来,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见仁见智,说法各有不同。抗战之前北平有一位星象家关耐日,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曾经担任过驻法的华工译员,因为他对五行星象渊海子平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跟当时法国面相学家海根赫尔成了好朋友,海根说:“欧洲男士大都喜欢留胡子,就面相学来说,何者宜留胡子,何者不宜留胡子,胡子的式样如何,还要跟面庞相配。最好是先找一张自己本身相片,把心爱的胡型画在相片上,如果画出来显得英俊潇洒,那您不妨把胡子留起来,倘若画出来像马戏班的小丑,那最好打消留胡子的念头算了。面色白皙面庞清瘦的人,留起胡子来不但无助于丰姿美观,而且黑白分明,反而显得人更羸弱。眉浓须重的人最好不留胡子,否则人在背后一定骂你粗鄙不文。有些人牙齿突出,鼻梁扁塌自以为留起胡子来可以遮丑,希伯来人有一句俗语是‘胡子遮丑丑更丑’。再则就是身材矮小的人也不宜于留胡子,胡子留得越长越显得自己矮小。圆面孔的人留什么样胡式都不好看。倒是长脸隆准是标准留大胡子脸型,肤色黧黑、牙齿雪白那是留短髭最佳的面庞。”关耐日说:“海根的话,跟中国相书所载完全符合,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中国老一辈儿的人,讲究“君子不重则不威”,所以不管年龄大小,只要功成名就,或是儿女已经婚嫁,做了长辈,就应该把胡子留起来了。留胡子也有许多讲究,太早留胡子,老妈妈论儿说是克父母,最早留胡子的年龄是二十八岁,俗称“二十八胡”,人过中年,到了五十来岁,要是不留胡子,又有人说闲话,笑您老有少心,还打算在外面招惹花花草草,心怀不轨了! 中国俗语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话虽然未必尽然,可是您若是跟道貌岸然、挺长胡子的人打交道,多少要增加几分足资信赖的心理吧! 男人到了相当年纪之后,由于生理上的关系,胡子是越刮越硬,越刮越多,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有些男士,认为留了胡子有性格而且美观。其实胡子美不美,是要看留起来,跟自己的面庞轮廓配合不配合,至于有些人因为面部有缺陷,特地留胡子来遮掩,那就属于例外啦。 女人十之八九是反对男人留胡子的,如果您留个络腮大胡子,就是每天洗上几次,因为谈话喷出来的口涎,吃东西残留在胡子上的汤汁剩屑,再沾上点空气中的尘土,难保没有一些怪味。英国伦敦有一个妇女俱乐部,她们认为男人留胡子,是暴君式的昏庸举动,会员们的先生,是绝对不准留胡子的。不过会员都是三十五岁少妇,大约一到四十岁出头就纷纷退会啦,因为男人一过五十,就不太受太太们的羁勒,自己高兴留就留,太太管不了,于是只好退会了。 大丈夫始有美髯 帝俄时代,皇家贵族,勋戚贵藩,为了显示仪容伟丽,有异尘俗,大家都留起千奇百怪的胡子来,当时一些香水制造商绞尽脑汁研究出专备胡子、小短髭使用的不同香水来,为了表示跟一般女用香水有别,瓶樽以及喷头设计,更是雕琢工巧,玲珑剔透。笔者有一位舍亲曾任洽克图领事,他知道我喜欢收集香水,曾陆续给我买了二十多瓶胡子专用香水,都是小瓶小罐。我的姑丈陶略侯留法多年钻研酒类酿造,对于香水制造经验更丰,他看了我的胡子香水,认为其中大多数是动物香精,少数是植物花蜜,喷头之细巧晶莹,真令人目迷,至于气味之蕴藉俨雅,远非巴黎香水浓郁馥烈可能望其万一。千方百计制造出这些晚馥幽香,无非是设法掩去胡子不洁气味而已。 胡子长在脸上虽然毫无用处,并且能增加异性的困扰,乱毛丛中偶亲芳泽,会把朱唇玉面,揉蹭得唇晕钗横,花容失色,所以十个女性就有九个讨厌留胡子的男士。至于影星克拉克·盖博、大卫·尼文那一类风流小髭,当时电影界有位名演员人称黑眼圈谈瑛,她说:“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欢吃酸的,有人喜欢吃辣的,上唇留一撮小胡子,带有一些刺激性,不是挺有味道的辣椒吗?”可惜她嫁给没有胡子的程步高终于分手,大概是嫌程不够刺激吧!法国枭雄拿破仑立他弟弟路易为荷兰王之后,这位荷兰王妃不但天天给路易修剪清洗美髯,就连伺候她的内侍,也都是鬓髯如戟,再不然也是鬓髭如云的伟丈夫。她说:“大丈夫必须留有美髯,才能显露出英雄气概。”由此可见,人的观感爱好是各有不同的。 罗马尤利乌斯·恺撒大帝身材瘦小,胡子又是卧桥,登上皇帝宝座时年纪又轻,深恐臣民对他轻视不敬,他发现供奉在大神殿的“宙斯”神像,颏下部一副络腮胡须,用纯金线织成,黝颜焜耀斐斐有光,就异想天开,何不也打造一副腮须,在国家有重大庆典时装扮起来,肃我神姿,以振朝仪呢!于是立刻以二点八克纯金,打造一副胡须,凡是公开场合,他总是带上假髯,正式亮相,从此觉得自己平添无限神威。可惜有一次因牙痛忘记带上假髯,终于在宫廷上被人刺杀。可见古代帝王,不论中外都要留有胡子,才显出帝王之尊庄严神武呢!现在那副纯金胡子套还摆在罗马博物馆供人凭吊呢!中国古代以胡子漂亮出名的,首推三国时代美髯公关云长。无论是说部戏剧,甚至民间供奉的泥塑瓷烧木雕,都说他胡须长可及腹,黑油油,亮晶晶,五绺长髯,飘拂胸前,加上汉寿亭侯的绿袍金甲、冷艳锯、赤兔马威武庄严,在群众心理上,像关云长的长髯,不但表示我武维扬的精神,而且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呢! 胡子老倌列英雄 另一位古人是髯翁苏东坡了,苏轼的大胡子,不但他的好友如佛印、秦少游等人,时常拿来调侃,就是苏小妹也时常以她令兄那把胡子作戏谑的对象。我在徐州看见过一幅苏东坡跟叔党父子石刻拓片,苏东坡的胡子蓬松满面,有若钟馗,跟想象中的俊爽清旷,就大异其趣了。 关云长、苏东坡两位古代先贤的胡子如何,因为我们去古已远,一切不过得自耳闻,姑且不谈,现在谈谈我亲自见过的美髯公,一位是年二十七罢官的梁鼎芬(星海)。梁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大胡子,他须发苍白可是深浅相等,他两颊永远红润光致,衬托得色调非常柔和。他衣着虽然不甚讲究,可是他胸前这把长髯永远是斐斐有光。据说他有一位如夫人每天早晚两次给他用药水洗涤掠通,所以他的胡子一直是青遒粹美的。 民国十八年在南京国民政府举行一次盛大会议,民国元老于右任、柏文蔚、戴传贤三位先生坐在一起照相,三位都留有胡子。于、柏两位都是三绺美髯,于长柏短,戴先生则是整齐的短髭,大家说这一套大小胡子各有各的风采。三十六年渡海来台,诗人曾今可组织台湾诗坛,又得再亲右老道范,他的三绺已经变为五绺,长可及胸,白如银丝,根根可数,望之如神仙中人,只是靠近下唇少许银丝,稍呈灰黄。我知此地无川西坝子上出产的金堂烟,他把普通卷烟的烟丝当旱烟抽,这种加过香料的烟丝喷出烟来,自然容易把银须熏黄。我于是把台产废碎烟叶的尖子,稍加纯蜂蜜加工复熏,送给右老品吸。右老认为我的制品虽比不上柳叶能“止咳化痰”,可是抽了之后,痰已减少,倒是真的。这种加工叶子烟,虽比不上金堂柳叶,慰情聊胜于无,多年过后右老颏下长髯,居然又恢复其白胜雪,没有灰黄颜色羼杂其间了。 中国人最喜欢拿胡子开玩笑,国画大师张大千在而立之年,已经是于思于思,飘髯满胸了,友侪拿他胡子开玩笑,他就把关公训子一段故事拿出来当挡箭牌,他说:“为父一生匡扶汉室,忠心保国,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壩桥挑袍,保嫂寻兄,都是功勋盖世,义薄云天大事业,你一概不提,只记得你爸爸一把大胡子,未免太没有出息了。”他这一段笑话,可算替天下胡子老倌,出了一口怨气。 八年抗战清洁溜溜 抗战之前,我在上海众业公所担任经纪人,当时在交易所进出的中外人士,年龄大都四十五十之间,只有在下是不到三十岁,为免被人讥为少不更事,于是我就想把胡子留起来。上海有位精于六壬兼长命理的星象专家黄乔松,特地向他请教,那年我正好二十八岁,黄说:“照命相合参,你立刻留起胡须来,不但免于破财,还可以免去一场灾难。”我听了他的批解,真的把胡子留起来。自从留了胡子,碰到喜欢说笑的朋友,总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类笑话开我玩笑。我有一位扬州朋友吴孝萱,在交易所里以最爱说刻薄话出名,大家都叫他吴小鬼。他告诉我,跟留胡子的人开玩笑,以“骚胡子”为限,超过这个限度,你就可以反击了。“你说:‘你们大家不要跟胡子老倌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请你们回到家中祠堂里,请出令祖令尊的喜容来瞻拜一番,看看乃祖若父是光下巴还是留有胡子的,如果都是光下巴老公嘴(留不起胡子的人,俗称老公嘴),再请出曾祖高曾祖遗容来看看,你家总不至于代代都是短命鬼,总有一代老祖宗是留胡子的吧!’” 我年轻时节虽然喜欢说说笑笑,但跟人开玩笑以点到为止,而且总要留一点空隙,好让人还绷子(还嘴的意思),风趣而不失敦厚,才有意思。我的胡子时而短髭,时而专留下海,留了几近八年,等胜利鞭炮一响,立刻把满面于思于思,一扫而光,还我初服。因为留了若干年的胡子,一下子刮个清洁溜溜,偶或摸一下嘴唇还觉得怪怪的呢!至于吴小鬼教我那一套挡箭牌说词,我总觉得过分刻毒,有失敦仁之旨,始终没拿出来当挡箭牌派用场呢! [book_title]调鹰纵犬话行围 从前打猎,最少也要十位八位才够一拨,有时候七八十口集体行动,所以打猎又叫行围。打猎的最好的季节是秋末冬初,那时候鸿雁、天鹅、雉鸡、麋兔都是最肥美的猎物;草木凋零,原野空荡,视线辽阔,最利行围畋猎。 中国人很早就懂得调鹰纵犬去打猎了,晋代葛稚川《西京杂记》里说:“茂陵少年李亨好驰骏狗逐狡兽,或以鹰鹞逐雉兔。”能够打猎的鹰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才能追奔逐北斩获猎物的。笔者少年好弄,家表兄王云骧又是打猎能手,我们二人志同道合,每年一过春节就盘算如何调鹰弄犬,准备秋季行围,痛痛快快打点野味了。舍下有两个打更的,一个叫牛振甫,一个叫马文良,原先是谟贝子府护院的小徒弟,谟贝子故后,就被举荐到舍下来了。两人都经过名师指点,武功拳脚都很敏捷。谟贝子在世的时候,每年到西山畋猎,都少不了要带他们去护猎。牛振甫是马劳子兼狗把儿(养鸟儿的叫鸟把式,养鱼的叫鱼把式,拴车的叫车把式,养马的不叫马把式叫马劳子,养狗的叫狗把儿),马文良是鸟把式兼鹰把式。 清初狩猎的犬是藏獒或是关东猎犬,后来能打猎的狗都叫细犬,其实就是经过训练的土狗,不过挑选特别机警雄壮的而已。在北平狗市卖的,除了哈巴狗儿,就是小型土种狗,偶或有一两只鞑子狗,都已长大没法训练了,所以一般人养的细犬,不是花钱买的,十之八九都是偷来的。因此狗把儿得有三宗本事:相犬、训犬,外带还得会偷犬。狗把儿平日没事儿就得在大街小巷里胡乱溜达,对当街打盹儿的狗、撒欢儿的狗,狗把儿一看认为品种不错,可以训练成材,便暗地里把地址记下来了,等到风雪之夜,路静人稀,换上絮棉花的皮板短衣裤,外面罩上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羊皮袄,在深更半夜找到他所要偷的狗;先在狗的附近踅摸一番,看看左右没人,然后走到狗的眼前,把身子用足力气来个快速大转身,把大皮袄鼓荡成一把张开的伞形,往下一坐。这个坐式叫老虎大委寓,要有相当经验,轻重急徐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坐稳之后,听到狗哼哼两声,闷了过去,然后双手一抄,把狗裹在大皮袄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回去。到了家,把狗的四肢绑在抱柱或上,嘴用细铁链一箍,马上拿快夹剪把狗的耳朵齐根剪掉,用烧红的烙铁,在伤口上一烙,上点治伤药,血止了,狗也还醒过来了。据说做过这一番手脚,狗就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掉,可以死心塌地效忠新主人了。这些鬼门道儿,狗把儿是不随便告诉人的。 打猎的鹰,有身份的人,讲究用关外的海东青,一般海东青都是头蓝背青,产于吉林深山丛林里。宁古塔有一种羽毛纯白,一种带棕色斑点的叫芝麻雕;这两种鹰,性情凶悍,飞如闪电,喙似铁镞,爪如钢钩,搏取麋兔,有如探囊。据说乾隆皇帝蓄有一只海东青,全身纯白无一杂毛,两翼张开,有四尺多宽,因为体型巨大,不能臂擎,而用车驾。乾隆有一年在木兰围场狩猎,此鹰曾噎虎裂熊,后来乾隆手谕内廷供奉郎世宁把这只白雕站在鹰架上的雄姿画了下来(此画现藏故宫博物院)。至于一般人打猎的鹰,不外是黄鹰或苍鹰,如果能得到一只在山海关里或是关外出产的鹰,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名种啦!鹰的重量最好是三十两上下最标准,太轻气短力弱,不能耐战;太重脑满肠肥,要肚子里油耗得差不多,才能着手训练,这种肥鹰自然训练起来费时费事多啦。 鹰把式训练野鹰,先用棉绳拴住它一条腿,用布把鹰翅膀包起来,白天往空屋子里一扔,随它去尽量扑腾不去管它;到了掌灯,野鹰挣扎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正想打盹,鹰把式点亮灯火,把它放在鹰架上,用灯光照射,只要它一闭眼,就用小竹棍在脑门子敲打敲打,不让它睡觉,耗个三五天下来,野性再大的鹰也熬得野性全失,乖乖就范。在熬鹰期间,为了补充它的体力,要喂它牛肉吃,先把牛肉在水里泡得发白,切成细条来喂,据说这是清它内火去野性的,等到鹰的粪便不拉绿稀水,这就表示野性已退,火气全消;这时候改用细麻绳拴白菜叶儿给它吃,起初必定不肯吃,就要用强,硬往嘴里塞,吃下去再拉出来,旨在刮光了它的肠油,肠油刮净,才能训练。开始训练时,先用眼罩把它双目罩上,头再用黑布蒙上,野鹰必定又跳又蹦,在空屋里墙上钉上三两只草把子,让它站在上面,它一定不肯,久而久之折腾累了,才肯落在草把子上休息;性子最长的野鹰,这样耗它十天之后,再用拉长的细绳拴住它一只脚,让它飞出打盘儿找野食。有的人甚至做假雉假兔,藏在草丛石隙让它捉捕,成了习惯,出猎的时候,自然操纵自如了。 我们既有得用的把式,鹰狗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猎应用的猎具,如钩竿子、马灯、手电筒、木杠子、粗细绳子、猎枪、水壶、干粮袋、医药箱、露营的帐篷,准备齐全,不期而集的友好,居然有二十多位;一应用具都放在一辆带篷的大敞车上,由牛马二人押首车到京西红山口安营扎寨。我们一行出了西直门都改骑小驴,一面逛青,一面试试小驴的脚程,到红山口聚齐,直奔我家祖茔红山口过去的六里屯,坟少爷陈万福,早已赶来坟地阳宅伺应。大批人马一到,立刻给我们一行打洗脸水,沏好茶,大家卸车喂牲口、拴狗、放鹰,一切停当也就该吃晚饭了。乡下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是烙饼摊鸡蛋、贴饼子、小米粥、水疙瘩,就算是一顿美食了。陈万福把附近地形详细告诉大家一遍:东南平壤有时发现鸡窝兔子洞,北扬河是条六七丈宽的小河,有野鸭子一类水禽翔泳水面,西边笔架山是雉鸡、竹鸡大本营,望儿山除了山鸡还有狗獾、猪獾、野猪、獐、狐一类。野猪力猛性暴,要有三杆枪迎头痛击才能打它,如果火力不足千万不要惹它,因为有猪獾在附近出没,可能有土狼闻到气味前来觅食,千万小心。 第二天破晓,大家分两拨出发,我同牛振甫带了关氏弟兄两杆沙子枪、两杆线枪,直奔北扬河。小河晨雾冥冥,水气澄鲜,牛振甫站在岸边捡了两块小石头,往苇塘里一扔,立刻惊起了五六只野鸭。我跟牛振甫一按枪机,应声打下了三只,此时关氏兄弟已把线枪灌了火药,鸭群闻声飞蹿,他们迎头一击,又是四只应声坠地,另外有两只掉在蓼渚芦湾里。我们的猎犬倒也机警迅捷,发挥了很大作用,泅入水塘把两只野鸭统统叼了回来。一共打了九只野鸭,总算不虚此行,见好就收,班师而回。等赶到笔架山,他们的战果也很丰硕,打了三只雉鸡、四只竹鸡,两拨人马移师望儿山,猎犬又捕获一只猪獾,另外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片屹屼的丛岩,放出两只鹰在半空打盘,猎犬在峭坡岩缝左近喧豗,说是有一只棕色肥兔藏在石缝里。鹰抓不到,狗咬不着,双方在那里干耗。我忽然想起背包里不是有一枝打泥弹儿的软弹弓子吗?何妨拿出来一试。头一弹打在石缝上方,泥片四散,吓得那只兔子一哆嗦,第二弹打在它的后胯上,它往外一蹿,立刻被猎犬叼住后腿,虽然又被挣脱,可是跑不掉,终于就擒。 云骧表兄说:“在青龙桥圆明园之间,有个地名叫大有庄,当地人种一种紫色刀豆,是野兔最爱吃的一种食粮。”每年他单人独骑也能打到几只野兔。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又开到大有庄,果然在一座黄土岗上,找到了一个兔子窝,鹰抓狗咬居然又打了两大三小肥野兔,此行斩获颇丰,大家高高兴兴齐唱凯歌班师回家。在海淀镇外琵琶湖又意外打了两只野鸭子。王云骧依照历年往例,进城之前,在阜成门关厢虾米居请大家吃一顿庆功宴。阜成门外虾米居是西郊著名的野酒馆儿,专卖保定府的干酢儿(土绍酒),后院紧靠一条活水小溪,他用渔网养着若干小河虾,随吃随捞,因此烩河虾也极新鲜。王云骧是每年秋天必定到西郊出几次猎,专打山鸡野兔,回来不论早晚总要在虾米居打尖。山鸡收拾干净,用姜葱木耳勾芡一溜,一大盘炝活虾。他每年打来的兔子,也是连皮带肉都送给虾米居东伙打牙祭,他仅仅要兔子的后腿,送到府门恒顺酱园,往后院酱缸里一腌,第二年把酱兔腿拿出来下酒。吃这种带野意的野味,是在城里大饭庄、大饭馆无论如何享受不到的。 第二年,本想再跟云骧表兄秋郊畋猎,可惜他随侍双亲赴东北大学讲学,打猎找不到好伴儿,兴趣也就索然了。等到橐笔从公,整年忙得晕头转向,哪还有闲情去打猎。渡海来台,偶然间有几位喜欢打猎的朋友,约我到高雄县的六龟打猎,虽然也打了两只果子狸、几只竹鸡、一只狍子,既无鹰犬,全凭气枪,情调完全不同。 抚今追昔,更令人兴起无限怅惘。等将来回内地,鹰飞狗烹,自己也跑不动了,再有人谈到行围打猎,无非徒殷结想而已。 [book_title]盘鸽子、养蝈蝈儿 早年养鸽子是年轻人的消闲之一。依据北平妈妈论儿来说,鸽子属于鸠类,有野鸽家鸽之分;野鸽又叫娄鸽,在田野虽然专吃五谷杂粮,在农人眼光里属于害鸟,可是飞到城里,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窝,主人家却认为财丁两旺,才有娄鸽来捧场。来不及用木板钉钉锤锤给它建造新居,就是遗矢满地,主人也毫无怨言。 家鸽是野鸽的变种,形态羽毛,种类甚多,不但续航能力持久,而且记忆力特强,纵然翻山越岩飞翔千里,照样不会迷途,飞回原地。因此清军入关前后,都训练鸽子传书递柬;所以清朝定鼎中原,八旗子弟养鸽子来玩,家里是不加禁止的。养鸽子名堂很多,他们不叫养鸽子,而叫盘鸽子。二十四只叫一拨,要盘最少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才壮观好看。鸽子窝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马圈里,不能跟正房成直线,免得压了家主的鸿运。鸽子笼不论十层八层、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阳通风,窝内干燥,上则防雨遮阳,下则避鼬鼠阻狸猫。 听北平崇文门外三里河一位崔姓鸽把式说:“在咸丰同治年间,鸽子市在崇外花市大街,蜀锦吴绫,宫梅媟艳,跟一些提笼架鸟、歪戴帽、挽袖头的朋友,在一块儿挤挤蹭蹭,日子长了,自然免不了是是非非。”卖绒花绢花的,跟后宫粉黛,多少都能拉上点关系,于是把卖鸽子的人挤出了花市。这批人也不是什么好吃果子、省油灯,有几个得宠太监给他们撑腰,于是他们反而搬到内城的马市大街鹁鸽市一带,比在花市生意更好。普通一点的鸽子有点子、玉翅、凤头白、两头乌、紫酱、雪花、银尾子、四块玉、喜鹊、花跟头、花脖子、道士帽、倒插儿等名堂;够得上珍贵的有短嘴、白鹭鸶、白乌牛、铁牛、青毛鹤、秀蟾眼、灰七星、凫背、铜背、麻背、银楞、麒麟斑、辡云盘、蓝盘、鹦嘴、白鹦嘴、紫乌、紫点子、紫玉翅、乌头、铁翅、玉环等名色。当年涛贝勒的公子金盘卿,在鸽子市买银楞、铁翅、紫点子各一对,半卖半让还花了六百块大洋。民国十二三年六百块银圆,可以买二十多亩上则田,由此可知名种鸽子是什么身价了。 盘鸽子的每天早晚两次,必须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自己屋子绕,越飞越高,名为打盘。鸽子如果不这样训练,脑满肠肥,就成废物了。放鸽子之前,先分拨,二十四只一拨,要分只放上去打盘,每拨要选几只特别健壮的雄鸽,在尾部绑上壶庐,又叫哨子。壶庐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凫连环、众星捧月之别,在天空翛翛翩翩,五音交奏,响彻云霄,真可以悦耳陶情。 北平盘鸽子只数之多,首推永康胡同张恩煜。他是前清宫监小德张的嗣子,有一所跨院,完全改成鸽舍,有三个把式伺候他的一千多只鸽子。他每天放鸽子两次,回来点数,总要短少十只八只,都是让别人家的鸽子裹去了。好在他的鸽子生生不已,每次丢个十只八只,算不了什么。所以玩鸽子朋友,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傻二哥。 金盘卿住在山老胡同,他买的银楞、铁翅都是傻二哥鸽群的克星,他们住在北城,只要傻二哥一放鸽子,金盘卿的鸽子准定也放上去,三五个盘旋,傻二哥的鸽群一迷糊,就让银楞、铁翅这一帮给裹回来了,每次总有十只八只。有一次我到金盘卿的鸽舍看鸽子,他指给我看有一排鸽楼,其中两三百只,都是裹回来的。照规矩,裹来的鸽子如果知道是谁家的应当把鸽子送还,偏偏张恩煜认为鸽子让人家给架了去丢脸,死不承认,所以才有成群的鸽子,让别人喂养的怪事。 马厂钟杨家也是北平盘鸽子名家,清廷的钟表都由他家供应修缮,事情清闲,油水足,所以声色犬马,他家样样有份儿。他家盘鸽子能手叫杨厚厂,永远保持六拨鸽子,讲究精兵主义,鸽子放起后,忽分忽合,自成战阵,非常美观。名伶余叔岩也有盘鸽子的嗜好,总想跟钟杨家讨教讨教训练鸽子的方法,杨厚厂就是不肯跟叔岩说,后来他背后跟人谈论,他说:“清晨鸽子眼神足,才容易接受训练,余叔岩日上三竿还没起床,是没法训练的;同时余叔岩自视甚高,又沿袭谭叫天的恶习,说个腔,做个身段,他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藏头露尾,揣起来半手,咱们也让他尝尝拿乔是什么滋味!”所以大家都说杨厚厂有骨气。 梅兰芳在芦草园住的时候,就养了一拨鸽子,后来搬到无量大人胡同缀玉轩住,仍旧养鸽子。有一天他给李世芳说《刺虎》洞房走矬步身段,他说:“吃这行饭,眼神儿一定要灵活,可惜咱们都患有近视,虽然不是太深,可是散而不拢,对于面部表情,就打了折扣,每天清晨放放鸽子,眼神儿跟天空的鸽子上下翱翔,能练得眼神儿收拢,就不大看得出近视了。” 后来上海名伶赵君玉、刘筱衡听到了都养起鸽子来。赵君玉有一对鸽子叫玉娇娘,从头到尾,其白胜雪,没有一根杂毛,在鸽友沪宁长途赛中,不但夺得冠军,比第二名要早到四十几分钟呢! 近十多年来养鸽之风,非常盛行,嘉南高屏等地高楼大厦上架鸽舍随处可见,飞航途程远至琉球,得胜所获奖金,动辄若干万,跟内地当年盘鸽子是为了怡情悦目的情调完全两样了。 虫鸣鸟叫,都是有关时令的,中国人有些有钱有闲懂得生活艺术的,偏偏能够人力胜天,把虫鸣鸟叫的时序转变过来。福开森曾经说过,中国人最懂得生活情趣的,证之养蝈蝈儿就可以窥其大概了。北平荷花市场一开始营业,就有蝈蝈儿沿街叫卖了;家里有喂奶的孩子,大人上街遇见卖蝈蝈儿的总要买三两只,装在苇秆做的笼儿里带回来挂在屋檐下听蝈蝈儿叫。这时候的蝈蝈实大声洪,天越热叫得越欢,据说小孩听了蝈蝈儿叫的声音,不会得疳积病。 蝈蝈儿乡下叫它聒聒儿,实际正名叫蝼蝈,颜色分绿褐两色,天气越凉,蝈蝈儿身价越高。夏天一两枚铜元就可以买一只,中秋节前卖蛐蛐儿、油葫芦的小贩还有蝈蝈,一交立冬,您要想养蝈蝈儿,那您得跑趟丰台,有几家花洞子暖房还能买到蝈蝈儿;不过那时候蝈蝈儿身价,今非昔比,没有八块十块银圆,人家是不肯割爱的。 养蛐蛐儿讲究永乐官窑、赵子玉、淡园主人、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的蛐蛐儿罐。养蝈蝈儿要出色的葫芦,遂园主人六角葫芦,从葫芦刚一往上蹿,他就用松木板把葫芦绳起来了。恨天高杨二腰子葫芦,虽然他是个三寸丁,可是心思极为细密,腰子葫芦、扁葫芦,揣在怀里都不占地方。杨二拐的袖珍葫芦小巧玲珑,更是怀中宝贝,配上造办处德子紫檀镶虬角、驼骨嵌象牙、雕红镌山水的葫芦盖,再以荷包满(人名)做的衬绒实衲套,冬日向阳,陈列在玻璃前,铺上绒毡子大条案上,一边看蝈蝈儿晒太阳,伸须弹腿夔立蛇进雄姿柔态,一边欣赏木刻金镂、珠切象磋、珍奇瓠犀的蝈蝈儿葫芦,个中乐趣,只能跟同好谈,不能为外人道的。 冬天养蝈蝈儿,能揣着蝈蝈儿葫芦,照样外出办事毫无妨碍才算个中能手。葫芦里面天天清洁一次,同时还要用淡淡的龙井茶洗涮一番,然后晒干或烤干,让蝈蝈儿进驻。当年清廷宁寿宫有个看宫太监崔得贵,他研究用胶泥烧出像枕头型的樏盒,里头放上烧红的炭基,把蝈蝈儿葫芦排在上面来烘,效果极好,宫里宫外,凡是养蝈蝈儿的都以得到崔俺答的这种樏盒为荣,大家并且同赐嘉名“玉温枕”。抗战之前北平北海公园里鉴古山房,就陈列一具“玉温枕”出售,上海藏瓷名家李木公看它彩符蟠屈,式样奇古,可是猜不出用途,经我说明,他以四百元买回去,留待酷寒时温笔润墨。玉温枕用有别途,这是崔太监当年绝对想不到的。 冬天揣蝈蝈儿葫芦,一定要有特制绒背心,还要在左右钉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外面穿大长袍大皮袄,再系上搭膊。有本事的行家,笔者看见过一次揣上二十七只大小葫芦,而依然能够动作自如,真可以说是绝技了。 当年北平财政商业专科学校,在马大人胡同买了一所王公旧邸当校舍。府邸西花园有一处叫又一村,山坡上有一座像玩具大小的城堡,类似迷你型小土地庙,大家叫它蝈蝈儿坟。据说庙里一座小宝顶,里头埋的就是此屋小主人一只心爱的蝈蝈儿,你说他玩物丧志也可,你说雅人深致也对,总之中国人的生活艺术,是很难让人蠡测的。 [book_title]狗把儿、自行车到亡国 清代鉴于前朝之失,自立国不久就不采用设立储君制度了,所有阿哥、格格们未到分宫年龄,都是依母而居的。 他们和她们平日幽居深宫究竟怎样的玩法,官文书中固然没有记载,就是私家札记、随笔,也很少人谈到,纵或有谈到的,也不过是一鳞半爪而已。 溥仪未出宫前,宫里有个小太监叫崔福善,是当年权倾一时总管崔玉贵的裔孙。小崔七岁净身入宫,跟宣统同年,虽然方在髻龀,可是耳濡目染,已懂得忠君卫主之道啦。 先是对狗有兴趣 清宫阿哥们,从六七岁开蒙入学,除了要匀出一部分时间学习揖让进退,趋庭朝仪之外,大清是以马上治天下的,因此皇子们从小就要学习拉弓驰马,精研骑射认为是必修课程。照以上情形看起来,他们每天玩耍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崔福善原本是派在溥仪身边,陪万岁爷玩的,相处日久,有时万岁爷闹起皇帝脾气来,小崔婉言相劝他倒也能够接受。哪知到了大婚前一年,溥仪因为中英文师傅们的矫揉造作、迂腐嗫嚅行径,几位太妃们啰唆奄浅的管教,逼得郁悒难伸。苦闷之余,于是让宫监以重金在外间买了几只韩卢宋鹊、藏獒细犬,并且雇了几名狗把儿分别加以训练。只要溥仪冲着谁一努嘴,那些凶猛残暴的东西,就一扑而上,裂衣撕履,虽不伤人,可也把人吓个半死。 有一年春节除夕,珣贵妃的家人侄孙女翠格子入宫辞岁,在长街恰好跟溥仪相遇,天街漫长,无处可以回避,只有转向墙隅,让过兀立。俗语有句“狗仗人势”,这批藏獒竟然猛扑而前,喭喭咻咻,把挡在前面两名小太监衣履扯得铠歪甲斜,翠格鬓散钗坠,花容失色。幸亏这批恶煞,只撕衣物而不伤人,翠格回去吓得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小命。崔福善对这种以犬弄人的恶作剧颇不以为然,劝阻个若干次。哪知这次说话较重触犯圣怒,一气之下,把他调在御花园绛雪轩当差。笔者每次进宫,到了午睡时间,总要到绛雪轩找崔福善东拉西扯聊一阵子。他说听他祖父说过,未分宫皇子在十五岁以前,除了下弓房拉弓、稳马步、长臂力、练准头之外,踢毽子、跳绳、钓鱼、荡秋千、滚铁环、抖空竹,都是常练的玩意儿。踢毽子是练腰劲,跳绳练腿功,钓鱼练定力,荡秋千练晕高,滚铁环练视力,抖空竹是练臂力,这些玩意儿都是对身体各部门器官有益处,而且对于战阵弓马都有帮助的。 养狗可以,习武不行 传说雍正在御极之前,曾更名改姓在嵩山少林寺习武,并且跟江南八侠结怨,疑真疑假,传说纷纭。不过历代皇子流传下来的玩具,有雍正童年所刨的毽子两枚,分量之重有如一只半斤重石卵,尽管腰腿劲儿足,也跳不过十个。另外一副抖空竹的镔铁杆子,也是皇四子遗物,分量更是重得惊人。这些游戏崔福善当年虽然也都陪溥仪玩儿过,可是小皇上没有长性,加上视力不佳,所以这些游戏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来。 自从溥仪纵犬噬人,四位太妃恐怕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于是谕知宫内各处,一律不准饲养凶獒藏犬,要养也只能养几只袖犬叭儿狗玩玩。所以到后来冯玉祥逼宫,溥仪、婉容、淑妃三个人,一共养了各式各样北京狗三四十只,虽然都带出宫来养在什刹海醇亲王府里,王府怎比宫禁,自然养不下若许叭儿狗,于是设法送人。朗贝勒府得到一只灰色长毛狮子狗,头大腿短,颇具异相,可是抱回来之后,喂什么都不吃。后来跟原来喂养的小太监打听这只狗平常吃些什么,据说这只狗,食量极小,每天只吃熏小鸡的半条鸡腿。这种事让人听了真是啼笑皆非,后来这只狗芳踪何处,也就没有人去注意了。 名牌单车皇帝上座 溥仪在大婚之前忽然喜欢玩起自行车来,一时欧美名牌单车,有美皆备,无丽不臻,又把北平骑术最精的名手小李三召进宫去,一方面请他教导骑术,另一方面见识见识他超群的特技。起初是在日精门、月华门两趟长街练车,御路平坦,其直如矢,本来是练车最佳场所。无奈溥仪生性好动,总想骑着车到各宫溜达溜达,夸耀一番。谁知各宫都有很高的木头门槛儿,无法通行无阻,于是让内务府的木工,把各宫的门槛儿各砍去一节,以利自行车通行。偏偏永和宫的宫门是石头门槛儿,要叫石匠来凿。当时端康皇贵妃正住在永和宫,不愿意凿出一条石隙,破坏了宫中景观,因此母子之间,又发生了误会。幸亏内务大臣耆龄,解释劝说,才算把这场纠纷平息下来。可是溥仪对骑自行车,又兴致索然了。 风筝之下只好出宫 北平放风筝是有季节性的,清明前后,云静风清是放风筝最好时光。内务府造办处养有一批巧手工匠,糊出来的各式各样风筝放起来之后,只要搭上罡风,不但锣鼓齐鸣,而且荧光明灭。每年阿哥、格格们都要拿着放在天空风筝的小线抖几下,然后拿剪子剪断小线,让风筝随风飘去叫做“散灾”,保佑一年四季都没灾没病的。溥仪对于放风筝本来了无兴趣,可是自从大婚后,他岳家有几位内亲,都是放风筝好手,在宫里一块放过几次风筝,溥仪又迷上放风筝了。听说有一次放上去大大小小多达四十几只风筝,仅仅三只大风筝就放走了二十多斤老弦。第二年冯玉祥逼宫,他就迁出了紫禁城,不然的话还不知要玩出多少新花招呢! [book_title]曲糵优游话酒缸 一九五一年,我在台北曾参加一个不定期酒会,加入的酒友都是黄白不拘、有几分酒量的人物,会员到齐足足能坐满三桌。有一次,一位酒友发现自己有一打窖藏,是当年从贵州带出来陶瓷罐装茅台酒(赖茅),于是又召开了不定期酒会,前后两次酒会,时间相差半年。后一次到者勉勉强强凑成一桌,有的医嘱戒酒,有的驾返道山,一餐吃完,只喝了四瓶。若在早年,一桌人喝一打,也不算稀奇呢! 饭后大家都有几分醉意,于是聊起北平的大酒缸来。在北平住久了,会吃的朋友都不爱进大馆子,讲究吃小馆,再不然约上两三知己上大酒缸,要两壶二锅头,选几样自己爱吃的下酒小菜,浅斟慢酌,高谈阔论,的确别有一番情调,是局外人不能体会得到的。 酒后想吃什么,各凭所欲,来碗刀削面、猫耳朵,或煮盘饺子,下一碗馄饨,酒足饭饱之余,管保教您有飘飘欲仙之感,这就是北方大酒缸的素描。 北平东四、西单、鼓楼前,都有大酒缸,可是酒的优劣大有差别。故友金受申是泡酒缸的行家,据他说,好的二锅头,首推鼓楼永兴酒栈。大酒缸这行生意跟海味店,全是山西人独占生意。这类大酒缸,通常都是两间门脸儿,像永兴三间门脸儿的算是独一份儿了,有些怯勺还不敢随便进去呢!店里摆着几口两人合抱的大酒缸,有的老酒店把缸底还埋在地下三分之一,说是沾了地气,酒不上头而且柔和。酒缸上面盖着用厚木板加亮漆做的缸盖,漆得锃光瓦亮,这就是大酒缸的活招牌了。 大酒缸不分散座、雅座,来喝缸的人都是围缸而坐,间或摆上三两张小方桌,凡是跟朋友有私话要谈,说合拉纤谈买卖,多半找张方桌坐,就不跟大家围酒缸啦。 大酒缸全都有字号,而且牌匾都是名书家或三鼎甲写的,不过牌匾都是悬在屋里,去喝酒的人,只注重酒的醇不醇,很少有人留意牌匾是什么字号、什么人写的。有些人在这家喝了一二十年的酒,只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大酒缸,能够说得上字号来的,恐怕寥寥无几。 大酒缸卖的酒,二锅头也好,净流也罢,全都放在柜台的鬼脸坛子里。酒是论壶计值,用锡制酒壶,也有的用酒素子,一般都是二两、四两两种,只有什刹海烟袋斜街一家酒缸有六两装的酒素子。据说张之洞卸任湖广总督之后有几名戈什哈,跟大帅进京,就住在张家别墅寸园。每天晚上泡大酒缸,总觉得酒缸欺负他们外乡人,每壶酒的分量不够,时常吵吵闹闹。后来让张香帅知道了,特地到锡器店订打了六两装的壶,交给柜上专给戈什哈们打酒,所以流传开来,都说这家大酒缸有六两装的壶。 抗战胜利后,我同两位酒友特地前往印证,跟柜上要六两装的壶打酒,掌柜的知道我跟南皮张家有渊源,不但喝到南路净流的好酒,还吃到老板自己下酒的酥鲫鱼、酱兔腿呢! 有些年轻朋友,刚刚学会了喝两盅,又怕人笑话他酒量太差,总喜欢匹马单枪偷偷到大酒缸泡一阵子,初学乍练,酒量当然不会太大。您喝不了一壶,叫一杯酒来喝,酒缸的东伙,照样欢迎,因为这种人酒喝不多,菜却不少叫呢! 喝酒的朋友,每个人习惯不同,有人喝四两,有几粒花生米、半块豆腐干,就够下酒的了;有人喝酒必定要几样可口的下酒小菜。大酒缸准备的酒菜极其有限,通常只有拌芹菜、虎皮冻、煮花生、盐水青豆、胡萝卜、豆腐干而已,如果自己带菜来,店里是不会反对的。 因为酒缸准备下酒的小菜不多,所以每家大酒缸门口,总有一两个卖熏鱼或泡羊肚、羊头肉的,喝酒的想吃什么可以指名要,等酒足饭饱一块算账。 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把口一家大酒缸,不但酒好,而且门口一个摊子刀削面特别有名,他不单面削得薄而匀,而且浇头大炒小炒不油不腻。舍弟陶孙是滴酒不沾的,他想吃刀削面,撺掇我去那家大酒缸喝两盅,他好跟着吃刀削面。北平晋阳春曾师傅刀削面最有名,他认为还赶不上那家大酒缸的刀削面浇头入味。雍和宫附近有一家酒缸,据说他家有一部分烧酒,是私酒贩子从朝阳门背进来的,赶巧了真有好酒。他家门口卖猫耳朵的虽然也是山西人,可是做法别致,烩而不炒,对牙口不好的最对胃。广福居(别名穆柯寨)的女掌勺穆大嫂曾经特地从南城跟到北城去尝试,认为确有独到之处,自己回到柜上试做了几次,都没有人家做得好,所以后来您到穆柯寨叫猫耳朵他们只卖炒不卖烩了。 马市大街有一家大酒缸,除了南路烧酒外,兼卖保定出产的土黄酒,又叫“干炸儿”。这是北平唯一不是山西人经营的大酒缸,一个卖烫面饺儿的是顺义县人,一个卖馄饨的是保定府人,蒸烫面饺儿的笼屉,永远是热气腾腾,一屉一屉往屋里送。馄饨挑子锅里的高汤,随时都在翻滚,馄饨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汤清味正,作料齐全而且地道。 卖烫面饺儿的叫老奎,从早上到中午推着车子在马大人胡同、钱粮胡同做生意,过午就到酒缸门口摆摊儿啦。北平人吃的烫面饺儿除了猪肉白菜、羊肉韭菜、牛肉大葱之外,很少用菠菜、荠菜、小白菜等深绿色蔬菜作馅儿的。老奎烫面饺儿的馅儿除口蘑、三鲜、荠菜、菠菜之外,还有茄子、扁豆、冬瓜等,可以说应有尽有,集各种荤素馅儿之大成。 抗战时期吴子玉避居北平什锦花园,既恨日本人阴狠残暴,又恨汉奸们恬不知耻,因为肝火太旺,时常闹牙痛不能咀嚼东西,只有吃奎子的烫面饺儿软软乎乎不致牙痛,一叫就是百儿八十的,所以不久老奎的烫面饺儿在东北城算是出了名啦。抗战胜利时,笔者回到北平,听说老奎领个牌照自己经营一份儿酒缸,生意还挺不错。自从“红卫兵”几次清算斗争,老奎被斗得扫地出门。他们认为大酒缸是有钱有闲阶级的消遣地方,也都陆续淘汰,现在大酒缸已成为历史名词了。 [book_title]上海的柜台酒 几位江浙朋友一块儿小酌,酒酣耳热,有一位大家叫他胡老总的说:“你在‘联副’写了一篇北平大酒缸,看得我酒虫从喉咙直往外爬。当年我们在上海都是喝柜台酒的老朋友,现在只说北平的大酒缸,对于上海喝柜台酒却只字不提,未免厚彼薄此了。”经胡老总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差劲,所以写了这篇上海柜台酒,以资补过。 上海吃老酒讲究是陈绍、花雕、太雕、竹叶青一类黄酒系列,上海有名的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吃饭时每餐都要食前方丈,七个碟子八个碗,可是他一喝柜台酒,放荡形骸,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说,绍兴酒是我们中国国宝,世界各国哪国都没有这种香醇浓郁、糟香袭人的酒;他的欧美朋友到中国来在他家吃饭,罗列东西各国名酒,十之八九都喜欢喝太雕或竹叶青,这就证明中国的绍兴酒比他们的威士忌、白兰地要高一筹。喝绍兴酒要像《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够味儿,只有到四马路喝柜台酒才有这种情调。 上海四马路“高长兴”、“言茂源”都是卖柜台酒的老字号,柜台高耸,擦得锃光瓦亮,不见半点油星儿,上面照例是大盘冻肴蹄、一盆发芽豆,还有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几样小菜。柜台前有两只长条凳,可是吃酒的人没有一位是坐下来的,大半都是脚踩条凳,身靠柜台吃喝起来。叫一串筒酒倒出来大约是三海碗,大约您要半串筒酒,就有人笑您是雏儿或半吊子,既然喝不了一串筒酒,又何必出来喝柜台酒呢! 像“高长兴”、“言茂源”这样整天川流不息、酒客进进出出的大酒店,烫好的串筒酒,往您面前一放,锡筒没有不是东凹一块,西瘪一块的。据酒店人说:“起初是客人们喝醉了逞酒疯,摔得像瘪嘴老婆婆似的,后来你摔我也摔,不摔就显不出您是老酒客啦!” 到四马路喝柜台酒的,上海虽然风气开通,也清一色都是男生,唯一例外的是花国大名鼎鼎的富春楼六娘,她是袁寒云、徐凌霄等人带着喝过一次柜台酒,后来每到隆冬初雪,总要光顾一次“言茂源”。不过她怕看又瘪又脏的旧串筒,柜上总是留着一两只新锡筒给她烫酒。 叶楚伧、刘史超、何企岳,他们几位都是著名的酒仙,据他们品评的结果,“高长兴”的竹叶青浆凝玉液,韵特清远,“言茂源”的陈年太雕,沉色若金,琼卮香泛,只可惜两家下酒的小菜均不高明。姬觉弥是上海印度富商哈同的总账房,他虽然生长在徐州,靠近有名的阳河大曲产地南宿州,可是他却喜欢喝鉴湖的太雕,每月需要光顾“高长兴”三两次。“高长兴”铺面是哈同公司产业,姬大爷来喝酒自然奉为上宾。姬喝酒从来不叫小菜,进得门来身靠柜台,一只脚踩着板凳,先来上一串筒,一筒喝完再续一筒,两串筒酒下肚,立刻就走。有些人跟姬觉弥交一二十年朋友,还不知道姬觉弥是黄酒大亨呢! 当年上海电影界名导演但杜宇、殷明珠,都是喝老酒的高段数人物,他们夫妇是“言茂源”的老主顾,三串筒花雕、三碟发芽豆,从来没要过别的酒菜。自命为前清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可就跟他们喝酒大异其趣了,他小辫子始终未剃,宽袍短袖,一派盛国孤忠的气派,喝酒带小厮给他装水烟抽。他的酒量如果喝完一串筒,就准得胡言乱语,可是他偏偏夸海量讲排场,要吃三马路大发的拆肉、大雅楼的酥鱼、功德林蔬食处的冬菇烤麸,三者缺一不可,有时自带,有时让酒店学徒买,一顿酒要吃上两个多钟点。可是柜上也特别欢迎,因为他小费出手很大方,往往给小费超过了酒菜钱一倍。 民国十四五年我在上海,有一班朋友是喝柜台酒的,我受了他们影响,也跟着他们东跑西颠喝柜台酒,其实我的目的是吃大闸蟹。“言茂源”论座位,没有“高长兴”舒服,论酒的品质,也没有“高长兴”来得醇厚,可是到了螃蟹上市,“高长兴”的生意就赶不上“言茂源”了。 北方吃螃蟹讲究七月尖八月团,南方秋晚金毛玉爪阳澄湖的大闸蟹才肉满膏肥。上海几个大菜场虽然都写着有“新到大闸蟹”,可是凭肉眼看,是真是假,颇难确定,同时挑尖选团也颇费事。“言茂源”所卖的大闸蟹,虽然价钱稍贵一点儿,可是货真价实,要尖就尖,要团就团。盛杏荪的公子小姐们有在“言茂源”雅座里八个人吃了五十只尖脐的记录。螃蟹好吃在油膏,台湾蟹不论哪一种都是蟹黄太多,令人难以下咽。 “言茂源”楼上辟有雅座,所以有些莺莺燕燕也来喝酒,当年名噪一时的花国总统富春楼老六,有时跟她的相好,在灯灺人静的当儿,也来低斟浅酌一番。据她说:“言茂源”每天卖不完的团脐,立刻用酒醉起来,由老板的如夫人亲自动手,加酒羼盐放花椒的分量都有诀窍,一星期就能登盘下酒,不像宁波的盐蟹,要好久才能吃呢! 老报人何海鸣、叶楚伧都吃过“言茂源”的醉蟹,据说风味绝佳,就是要碰巧了,才能吃得到嘴。 胜利还都,正是秋高蟹肥的时候,走过四马路,想起了“言茂源”、“高长兴”,找来找去,已无遗址可寻。经一位摆报摊的老者相告,“高长兴”原址的楼面拆掉,重盖新厦后开了一家立群书店,“言茂源”将门面缩成一小间,虽然仍然卖酒,只应门市外送,已经不卖柜台酒。我想,北方的大酒缸、南方的柜台酒,恐怕已经是历史名词了。 [book_title]遛弯儿、喊嗓子、吃早点 人上了年纪睡眠时间就日渐减少,买卖地儿的东伙们,每天清晨在下门板之前,全都要到空旷地方活动活动筋骨,吸收点新鲜空气,然后摇摇算盘开始营业。早些年虽然没有晨运这个名词,可是早晨出去遛遛弯儿这个习惯,是古已有之啦。 从前早上遛弯儿,还有一个讲究,必定等天已拂晓才动身出门,不像现在三点敲过,晓风残月或是黑咕隆咚就出门晨跑了。听老一辈人们说,天光未亮,阴气太重,呼吸这种空气,对人来说是不太相宜的;晨雰露重,对老年人尤非所宜,故出门不宜过早。前几年在屏东有位好友突然不良于行,经往医院骨科检查,据告晨雾湿重,风邪入骨,费了半年时间,才把腿疾治好,可证老年人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不能不信的。据说散步要抬头平视,快慢齐一,方能血脉流畅。从前江宇澄(朝宗)望八之年耳聪目明,步履轻健,他自认就是遛弯儿得法的结果。 北平大买卖家儿铺规定得很严,同人不准随便外出,可是早晨“放早”,准许出去遛个弯儿吃个早点什么的。有些年轻喜欢拈花惹草的伙友,前门一带花街柳巷又离得近,一眨眼就拐弯进胡同找相好的赶早儿去了,所以买卖地儿的朋友说遛弯儿是健身散步,若是说遛早儿就带点儿桃色气味,大家就心照不宣啦。 梨园行名角或是票友,要想自己嗓音保持高亢嘹亮,必须不辞辛苦,每天起早去到野外空旷地方或是城根儿去用苦功喊嗓子;功夫下得越深,自然嗓筒越痛快,上得台去怎么唱就怎么有,就别提有多舒服了。在前清,唱戏的子孙不能应科考,而且易学难精,所以入这一行的人不算太多。可是后来玩票的又为什么那么多呢?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过北平老票友关醉蝉,因为他的弟弟钟四爷整天书不读、事不做,于是关醉蝉把钱金福请到家里来给爱玩的老弟说戏。他弟弟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学起戏来居然正心诚意一丝不苟。关醉蝉说,他弟弟虽然生得白净细弱,可是他偏偏要学架子花,而且要跟钱金福学艺。醉蝉知道他秉性固执,如果沉迷嫖赌,为祸更烈,喊嗓子要起早,而且禁吃辛辣糖豆,并且少近女色,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于是依他,并且拜托胡井伯一同学艺,实际就是看功,也就等于伴读。钟四认为名角都要到窑台喊嗓子,他自然也不能例外。从他家沙井胡同到窑台一南一北,汽车也要足足开半小时。他在陶然亭的高台儿上扯开嗓子,顶多咦哦呃呵地喊上一二十分钟,不但声嘶力竭,而且口干舌燥,只好打道回衙。人家真正喊嗓子的朋友,谁愿跟这种人一块儿裹乱?住在南城外的人不是金鱼池,就是天坛墙根儿,住在城里的人不是太庙就是筒子河,功夫下长久了,嗓筒自然圆润。 早年梨园行王毓楼的儿子少楼、斌庆社的王斌芬,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真下过苦功的。票友方面邢君明、胡显亭都怎么唱怎么有,越唱越清澈夐远,全是一天不断喊出来的。当年李世芳刚出科时候,调门低沉而且常起蛾子,齐如山主张他每天清早喊喊嗓子,世芳的父亲李于健倒是每天一清早就带着儿子去窑台喊嗓子,无奈不能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出外就搁下了,所以世芳的嗓子始终赶不上张君秋的爽脆刚亮。高庆奎是高四宝的儿子,原搭梅兰芳班唱扫边老生,四宝看梅大琐对兰芳督功甚勤,天天带着他喊嗓子、打把子、练毯子功,所以也逼着庆奎每天蒙蒙亮到气象台喊嗓子,终于把高庆奎督促成了名角。庆奎也如法炮制,后来把李和曾也调理出一副能刚能柔的好嗓子。听说在台名角,除了周正荣、徐露尚能不失典型,还能喊喊吊吊之外,其余各位大都是场上见了。喊嗓子这句话,在京剧这一行很快就要成为历史名词了。 在北平有清早遛弯儿习惯的人,多半是弯儿遛完吃过早点才回家的。现在大家一谈到北平的早点,总认为不过是烧饼油条豆浆而已。其实北平人吃烧饼油条是跟粳米粥一块儿吃的,要喝豆浆得到豆腐坊买回家去喝。天津人讲究到豆腐坊来碗清浆掰块豆腐;至于甜浆打蛋,咸浆放冬菜、虾皮、鱼松,外加辣油,那是江浙人的传授。台湾的吃法,早年不管是北平或天津都不会这种吃法的。 说到北平早点,烧饼就分马蹄、驴蹄、吊炉、发面小火烧四五种之多。至于油条,油面切成长条,中间划一道口子,用手一抻,炸成长圆形,比台湾一柱擎天的油条既秀气又好往烧饼里夹。此外“糖皮”、“锅鼻儿”、“甜果子”,要哪样有哪样。现在台湾不但没有人会炸,甚至还没听过见过呢!吃烧饼果子自然要喝点稀的,主要是喝粳米粥,或是甜酱粥。卖这两种粥的有粥铺,也有挑着粥挑子下街的,熬粥都是用马粪当燃料,粥里米粒儿,颗粒分明,可都接近溶化程度。据说喝这种粥,不但能清上焦的火,而且能止渴生津,一些有闲的遛弯儿人最相信这一套。有人喜欢喝点儿杏仁茶就烧饼果子,这种杏仁茶是甜苦两种杏仁米浆加白糖混合熬成,盛到碗里临时再浇点儿桂花卤子,霭彩啜露,清香噀人。不爱吃甜的可以来碗肉片口蘑豆腐脑,从锅里舀几片嫩豆腐脑,来两勺口蘑肉片卤,为了拉主顾,真有不惜工本,用上等口蘑的。有时持斋茹素的居士们则喝面茶就烧饼果子吃。提起面茶也是来到台湾所没见过的点心。面茶是秫米熬成糊状,既不甜也不咸,但是一碗盛好,用两根筷子,蘸了芝麻酱,以快速熟练手法,撒满了碗面,然后撒上特制花椒盐儿。三九天拿来就烧饼吃,吃到碗底,都是又香又热的。住在前门外的人,讲究弯儿遛够了,到鲜鱼口小桥喝碗炒肝儿。所谓炒肝儿是猪肝儿小肠各半勾芡双烩,不知道他家是用的什么团粉,喝到底都不澥。民俗家张次溪说:“除了回教朋友,凡是京剧杂耍的艺人,十之八九爱喝炒肝儿。名伶武生周瑞安有十一碗的纪录,说相声‘大面包’一口气十四碗,又打破‘周一腿’的纪录了。其实小桥的炒肝儿,每天只勾一大锅,卖光了明日请早儿,究竟好在哪里,谁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住在西半城有钱有闲大爷们,要是好喝早酒,自己到同仁堂带四两五加皮或是绿茵陈,去西单聚仙居吃血馅儿蒸饺。柜上一看您自己带着酒,先给您烫上,外敬一盘虎皮冻、一碟木樨枣,这是柜上老规矩。血馅儿蒸饺又叫攒馅儿,内容包括鸡鸭血、胡萝卜、虾米皮、木耳、香菜、胡椒,虽然没有肉,可是特别腴润,一咬一兜汤,跟花素蒸饺又别有不同。据说这是清代神力王的吃法,那位王爷威武神勇,武功卓绝,每天要到郊外拉弓驰马,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吃了不少灰尘回来。他的食量又大,有人告诉他吃鸡鸭血,可以把吸进肺部的尘埃排泄出来,所以他每次郊原试马,厨房必定给他老人家准备四五笼蒸饺儿大啖一番。后来被一班遛弯儿的人知道啦,于是聚仙居每天早上也添上了血馅儿蒸饺,一直到聚仙居小楼拆除,改为西湖食堂,遛弯儿的人也就没处吃血馅儿饺子啦。 炸糕原料是黄米面掺少许糯米粉揉成的,馅子一律是豆沙的,炸得黄糁糁的外焦里甜。当年颜骏人做外交部长时,有一次请各国使节吃早茶,就是用炸糕、面茶、普洱来招待的。各国驻华使节夫妇吃完,觉得这是使华以来,最好吃最丰富的中国味早餐。想不到炸糕、面茶还成招待外宾的上食珍味,可惜这两种早点,没见哪家小吃店做过,大家也就没这种口福了。北平早点吃烤白薯者固然有,但是早晨多半儿吃煮白薯,这种白薯都是选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白薯秧子来煮。因为锅里煮着白薯,所以完全用手推车,没有挑担子的,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薯,他永远吆喝剩锅底了。其实真正剩了锅底的白薯,皮红肉黄,晶莹如玉,真跟用蜜煮过的一样香甜。现在英法大菜配有红心番薯,有人说就是从中国学了去的。是否属实,无法考证了。 总之,北平早点有甜有咸,种类繁多,一时也说之不尽,有钱有闲人吃早点的花样,还多得是呢! [book_title]抽烟 一个人在闲下来时候,悠然怡然点上一袋烟来抽抽,那种闲情逸致,不是瘾君子是没法体会出来的。 抽旱烟、抽水烟虽然方式不同,可是怡情悦性的乐趣是并无二致的。就拿抽旱烟来说吧,这根烟袋讲究可多啦。北方人抽的旱烟袋俗称“京八寸”,长不过尺,为的是携带方便,别在腰里也不妨碍干活儿。南方人抽旱烟的,不是老封翁,就是老太君,一锅烟装瓷实了自然有小厮、儿媳们点火,所以烟袋杆长点儿没有关系,有时候还可以拄着当拐杖呢!京八寸讲究用乌木当烟杆,不但不怕磕碰,而且经久不裂;南方喜欢用竹竿或漆杆,因为漆跟竹子都出在南方。烟袋嘴儿北方喜欢用玉石或烧料的,有些好讲究的用玳瑁、虬角、象牙、翡翠等,花样可多啦。至于烟袋锅子,虽然大小各异,可是一律都是红铜或是白铜的,当年自称“皇二子”的袁寒云有一只白海泡石的,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一只烟袋锅了。 一般人抽的烟叫旱烟,我曾经向南裕丰(北平南裕丰、北裕丰是全北京城最大的烟儿铺,专卖各种烟类、槟榔、砂仁、豆蔻)老掌柜请教过,他们潮烟、旱烟都卖,据说旱烟就是针对水烟而来的,至于潮烟这个名词的来龙去脉,连他们也摸不清楚。谈到旱烟自然是以叶子烟为主,有的加锭子烟,有的加关东烟,有的加兰州青条,有的加杭州香奇,于是旱烟有了杂拌、高杂拌之分。当然高杂拌混合烟的种类多,品质高,售价也高,算是高级旱烟。 抽旱烟,为了外出携带方便,烟袋杆一般都是以八寸为度。有些水泥工、木匠、瓦匠有时短到三四寸,别在腰里不碍事,叼在嘴里照样干活。在平津,妇道人家也有抽旱烟的,大概多一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烟袋杆最长不过一尺半。到了东北,可就有趣啦,大姑娘坐在炕头上抽旱烟的,所在多有。烟袋杆真有超过三尺的,不用下炕,装好了一袋烟,一伸手就够上地下的火炉子口,可以对火儿啦。苏北上年纪的老太太们,也喜欢用长烟袋杆,可是没看见有用乌木的,多半是用比中指粗一点儿的紫竹子。南方冬天喜欢用手炉、脚炉取暖,顶多用炭盆,抽烟当然没有地炉子点火方便。所以要抽烟,不是儿孙们点一根火纸媒子,就是点一枝火柴棒儿插在烟袋锅子里抽,虽然够气派,可是太麻烦了。 真正烟瘾大的人,黄河以北十之八九都抽关东叶子,即所谓台片,不但劲头足,而且消食化水;如果烟瘾不大的人,一口烟吸下去,能噎得半天缓不过这口气来。北平要买最好的关东叶子,一定要到南、北裕丰烟儿铺去买。有一次我在广德楼戏园后台,跟李万春、毛庆来聊天,聊到盖叫天《三岔口》有几个身段特别边式,毛庆来把他的烟荷包递给我,让我尝尝他的叶子口劲如何。抽旱烟跟闻鼻烟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遇到同好,人家一递过烟荷包或倒出鼻烟儿来,你一定要装上一袋,闻两鼻子,否则就让人误会你是瞧不起人家了。我赶紧装上一袋,立刻点火来抽,果然兰薰越麝,馨逸沉纯。他的烟是大栅栏南裕丰买的,跟我买的是同一家烟铺,何以价钱一样,货色不同呢?敢情其中还有段掌故呢!早年大栅栏是戏园子密集区域,当然梨园武行朋友,来来往往川流不断。有一位武行朋友到裕丰买关东叶子出了高价钱,柜上一疏神,给包的是次货,一个不服气,一个不认输,于是闹了起来。武行人多,柜台前挤满了人,吵吵闹闹,闹得烟儿铺实在头大了,于是找人出来说合,条件是武行来买顶好关东烟一定要精选头等货色,所以他们抽的关东烟都是特别精选,我们去买花钱也买不到。庆来算自找麻烦,我抽的关东烟,从此就请庆来偏劳代买了。 抗战胜利后,资委会派我去热河煤矿工作,山区窎远恐怕买不到好的关东烟,除带了几大罐烟丝外,还带了两饼干筒的关东烟去。热河围场有位盟旗王子克拉钦诺,不但爱唱京剧,而且喜欢吃江浙口味的菜肴。有一天他派人请我带了我们票房的教习孟小如、孟之彦、胡老四到他防地去消遣消遣,住了三天。王子看我也抽关东烟,要过我的荷包装了一袋,抽了两口,立刻挽留我们再住一天,明早再走,他准备点儿好东西送我。第二天一清早他自己送来四挂烟辫子,每挂都有胳膊粗。他说:“这种关东烟是我旗下宁古塔特产,每年出产不足三万斤,这是所谓真正关东台片。”我试抽一袋,烟味香纯沉厚自不必说,烟灰色呈银白,磕出灰来成团,久久不散。抽了若干年的烟,这种烟既没见过,更没抽过,我送了孟小如一挂。他不愿独享,分寄杨小楼、余叔岩各一包,他们收到之后,宝贝得不得了,回信说,每逢吃得油腻太饱,抽上两袋,立刻油退滞消,比吃胃药还灵呢! 北方人以抽旱烟为主,南方人在北方做京官的多半是抽水烟。水烟袋起源于旱烟袋之前或以后,目前已无从查考,不过这种烟具,在清初“喜容”画像,已经在配景的茶几上,跟盖碗茶盅陈列在一起了。到了清末民初,从南到北,水烟袋已经大行其道。无论是仕宦人家,或是市廛商贾,只要闲下来,都喜欢持着水烟袋,怡然自得,喷云吐雾一番。当年南北各省,虽然都流行抽水烟,可是水烟袋的款式大小、长短曲直,以及凿纹镂花,技巧各异,南装北式迥不相同。一望而知,北式水烟袋,烟管稍长,弯度不大,式样厚重大方,通体都是云白铜打造,联系筒管地方的锦络丝绦,都力求大方素雅。至于南方所用水烟袋,大都是苏州产品,所以称之为苏式,尤其妇女所用,不但小巧玲珑,而且嘴弯而短,看起来秀丽娴雅,携带更为方便。听说当年上海北里名花林黛玉,有一只纯金打造坤用水烟袋,嬴镂雕琢,夺光灿目,丝络上缀以明珠翠羽。她给客人点火装烟,姿态妙曼之极,后来她送给她所昵伶人路三宝,路还什袭珍藏秘不示人呢!广州有一种烟管特长的铅制水烟袋,大家给它取名“仙鹤腿”,这种烟袋是专门给使奴唤婢的大户人家使用的。老爷们与来客秘谈,太太们与闺友雀戏,就用得着这种仙鹤腿水烟袋啦。至于《儿女英雄传》说部,安龙媒在淮南的茶馆里看到能够伸缩、长逾数尺的水烟袋,抗战胜利之后笔者在苏北泰县一家茶馆里还看见有这种卖水烟的人穿来穿去给客人装烟,不过烟袋上东补一块铁,西焊一角锡,百孔千疮,已经惨不忍睹。现在事隔三十多年,恐怕早被淘汰掉了。 抽水烟的烟丝,不但种类繁夥,南北也各不相同。北方人抽水烟,烟丝以冀东产的锭子烟为主。也有抽潮烟的,这种潮烟是否广州东潮州产品,就不得而知了。烟儿铺卖的潮烟,小包斤半,大包三斤,压得瓷瓷实实的,都是用裱心纸包装,外加字号水印。烟丝细而且干,打开纸包掰下两块,放在小瓷缸里,用潮润过的湿布把它闷起来回润方能再抽,否则干辣呛人,无法下噎。如果赶上有文旦、白柚的时候,把文旦切去顶皮,剥掉果肉,把烟丝装在整只文旦皮里,闷上半天再抽,则烟蕴果馨,柔香发越,说不出有一种怡然妙曼的味道。地道平津土著,抽不惯潮烟,说是抽潮烟容易生痰,于是有人抽锭子烟加兰花籽,倒也清淳浥润。实际抽水烟最好是福建的皮丝烟,有些南人客居北地,总要托人到福州带几包丹凤牌皮丝烟来抽,也有人怕生痰加上点兰州青条,或杭州的香奇来抽,不但增香助燃,而且味薄而淡,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当年郭啸麓、傅藏园、郑苏堪、凌文渊、罗瘿公、黄秋岳、周苍庵、管平湖,一些久住北平的文艺界知名之士,他们在中央公园春明馆组织了一个耕烟雅集,研究出二十多种水烟的配方,连龙井茶的碎末儿、檀香粉都列入配方,每年春秋佳日各燕集品评一次。前些时在鹿港文物馆,看见有两只水烟袋,已列为多宝格里古董,回想当年北平的耕烟雅集,大家在闲中岁月品烟的豪情雅兴,如在目前,可是屈指一算,已经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 [book_title]书童的故事 从前,在没有设立学堂之前,子弟们读书,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自己单独请不起老师课读,只要打听出远亲住所相距不远的,谁家请有老师,就把自己的子弟送去附读。 还有些大家族,人口繁衍,子弟众多,由族长敦聘饱学之士,在家庙宗祠设立公学,让族中子弟前来就读,老师的膏火由祭田收益项下开支。由于学员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于是富裕人家恐怕子弟跟人学坏,多半在自己家里,礼聘宿儒,延为上宾,悉心教导子女向学,自己也可以了解学生的进益。 幼童启蒙,多半是五六岁。有科第人家,认为虽然是给小孩开蒙,也要底子打得好,根基扎得稳,将来才能青云直上。所请蒙师,不是举人,就是拔贡。西席到馆,主人必定冠带延宾,恳托老师从严教诲,然后由老师向圣人神位焚香行礼,学生依序行过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磕头拜师。 老师首先要用红方字块正楷写出“聪明智能”四个字,让学生认读,顶多一小时,就算礼成放学,因为恐怕时间一长,造成学生厌烦或恐惧的心理,以后就怕到书房读书了。此时学童年龄幼小,陪伴来书房的,多半是乳娘看妈,她们只能在书房外间或走廊等候,未经老师召唤,是不准踏进书房的。 聪明的学童,到了十一二岁开笔,对对子、作文,送上学的乳娘看妈就该换成书童伺候啦。 刚一换书童,必定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书童,不是奶公一类人物,就是告老的管事的;一方面能照应学生的饮食冷暖,有时候学生不听教诲,或是顽皮得出了圈,那种老书童连数说带劝解,有时还真发生不小的作用呢! 到了学生作文成篇、写字临碑仿帖、十五六岁的时候,老书童耳聋眼花,腿脚也跟不上跑前跑后,这时候学生也有挑选能力,多半就换上伶牙俐齿、善窥人意、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小书童啦。 这类书童在书房抻纸磨墨,收放书籍,外带伺候老师。每天一放学,就成了大少爷的玩伴啦,什么踢球、打鸟、钓鱼、弄狗,样样都有书童的份儿,有时候闹得太不像话了,老师要责罚,准是书童先倒霉。 京剧里最善于琢磨书童,《西厢记》里的琴童,《打樱桃》里的秋水,《双狮图》、《金水桥》里的书童,都能刻画入微,可算书童的典范。大概凡事好坏点子,书童都有份儿。 还有一种豪门巨富、阀阅之家,子弟入学,怕他们形单影只,远亲近邻,有些子弟想从师读书,可是经济不宽裕,又无力延师,只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大户人家去附读,有的人家分文不取,叫做伴读。 当年溥仪未大婚前,他的皇额娘瑾太妃督课甚严,满文教习伊克坦,汉文教习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郑孝胥,还有个英文教习庄士敦,每天分上下午轮流授课,同时伴读者有溥仪胞弟溥杰、毓伦的长子毓四。凡是溥仪书背不出,字写不好,犯了过错,老师们对于溥仪不便直接斥责,毓四浑穆敦实,十之八九是他代人受过,大家都叫他“受气包”。日久天长,他实在忍受不了,说什么也不肯入宫伴读,幸亏过了不久,溥仪大婚,不必天天上课,毓四伴读工作自然取消。后来成立伪满,溥仪在宫内府派了毓四一个肥缺,据说就是稍偿他伴读时挨骂受气的代价呢! 谈到书童,真是上智下愚,有三六九等之分。当年给梅兰芳管事的姚玉芙,原来名叫二顺,是北洋某位总长家的书童,因为名公巨卿揖让进退,看得多了,所以后来给兰芳管事干练敏实,不知替兰芳化解了多少尴尬局面。 藏园老人傅增湘,他有一位庶出幼弟增滢,颖隽辉映,使酒好剑,就是不爱读书,虽由老人亲自给弱弟督课,可是又未便苛责。他的书童陆九渊可倒了霉啦,天天挨骂;他虽然出身寒素,但是温良笃实,几年之间,居然把版本之学,研究得非常精湛。藏园先生故后,他回到南京,跟人醵资在夫子庙前开了一家旧书店代卖文玩字画,他对古籍的审定,得自藏园薪传。抗战期间,南京物资极度缺乏,有些旧家存有古籍字画,只好拿出来换些柴米度日。伪官陈群是有搜购善本书籍癖好的,知道谁家有珍本秘籍,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而后已,不过他自己对版本的研究并不高深,经人介绍,知道陆九渊出自傅沅叔门下,对于善本古籍的鉴定,自然精心汲古,抉隐阐微。陈群在做伪官阶段,确实庋藏不少孤本古籍。伪组织倒台,经陆九渊的检举,大约有四分之三的宋元明版本的书籍,都被政府没收,由南京图书馆整理后提供众览,并由陆九渊主持其事。 舍亲李木公是桐城马其昶先生高弟,文章是学叩力伟,谨严宏肆,又写得一手好苏字,他的书童刘焕晹主要工作是给他誊录文稿,整天耳濡目染,所写苏字几可乱真。木公有烟霞癖,每晚焕晹在烟榻前打烟,等到烟瘾过足,探赜索隐,日积月累,焕晹当然获益不少。后来焕晹随财税专家唐滋轩入川,胜利归来,俨然简任大员,因为他读书较多,对于主人旧识,执礼甚恭,这是我所见一位最有才识的书童。 先师阎荫桐夫子隶籍山西祁县,同文馆卒业后,虽外放海参崴总领事,因体弱多病,不耐边塞苦寒,经范冰澄丈介绍来舍课读,乃子乃女亦来附读。阎师虽非茹素,但不进肉食,先祖慈告诫庖人,对于老师三餐,每日需请老师点菜。阎师口味极为特别,每餐甜咸并进,同时不禁海鲜。干贝、淡菜、海参一类海味,庖人刘厨治馔不合口味,时遭斥责。书童苏福本来是给我们研墨洗笔,伺候茶水的小厮,因为他细心乖巧,人又聪明,对于老师的口味,他摸得一清二楚,任何菜由他在小火上一回勺,添盐加醋,总能让老师吃得适口充肠,后来索性另设小炉灶,老师的三餐就由苏福打点了。北伐前新疆督军杨增新电约先师出任新疆迪化道,先师深虑饮食无人招呼,想带苏福去又未便启齿,我窥知老师意旨后,立刻给苏福准备行装川资,让他跟随老师长行,让他日后也好找个较好出路。他在迪化两年,又随老师去了塔城,因为邮政时有阻隔,彼此断了消息。 民国二十二年,我奉派到新疆考察税政,在省府招待所附近一家饭馆便饭,案头坐着一位衣履素雅、发已皤然的老者,彼此愣在那里,侔色揣声,才认出他是苏福,万里他乡遇旧知,那份儿喜悦就不言可知了。他在迪化成家立业,俨然小康之家。临别之时,他送了我一部杨鼎帅手著《周易补释》,是他一笔不苟用正楷录好的。最可贵的是其中有不少先师朱笔注解,博考衍奥,他就是心心念念打算送给我的。他的心愿得偿,忻喜可知。经我训练的书童有六七人之多,苏福算是其中最成器的了。书童、书童,现在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了。 [book_title]帽子杂谈 古人规定,男子二十而冠,男孩子到了二十岁,一戴上帽子,就算是成人啦!毛头小伙子,显然是没有戴帽子,这个典故,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台湾冬天不算冷,没有冻耳削脸的寒气,加上近年男士流行留长头发,掩耳垂鬓,当然冬季更用不着戴帽子了。 前些天在光华商场古玩铺,随便闲逛,同去的崔兄跟我说:“你看,这个直古笼统的花瓶,还布满了几个窟窿。”我一看告诉他那是帽筒,清代朝冠有顶有翎,所以升冠之后,把大帽子架在帽筒子上,以免碰了顶子,窝了翎子。目前已无所用,真正成为古董了。 现在一般专门外销手工艺品商店,都陈列有六瓣黑缎子边、红绿花缎子心的瓜皮小帽出售,实际这种瓜皮帽,只是一种耍货,并没有人戴的。当年溥仪未成年住在紫禁城未出宫前,他戴的便帽是六瓣天蓝色缎子、镶金色嵌黑丝线压边,顶上钉有乒乓球大小红丝绒结,瓣穗长有二尺,厚盈一握,一磕头瓣穗纷披,非常好玩。 清代对于冠戴衣着,都有一定制度,每年三月换戴凉帽,八月换戴暖帽,由礼部奏奉核定日期,大约总是三月、八月二十日前后,换戴凉帽时,妇女皆换玉簪,换戴暖帽时,妇女皆换金簪,一切都有规定,不能随便乱来的。 早年戴便帽,所谓瓜皮帽,讲究头顶一品斋,一品斋的便帽是最出名的。他家所用的缎子,都是到杭州绸缎庄订织的三三缎子,乌黑发亮,绝不起毛。虽然同样衬红布里,可有软硬之分,硬胎的挺括光致不能折褶,软胎的可以折起来,揣在怀里非常方便。夏天换季,就戴官纱或实地纱便帽了。纱便帽也有软硬之分,硬胎内衬细竹皮编织的帽里,斐然有光,让人有凝重之感。江南一带早年也兴戴瓜皮帽,以软胎居多,素缎暗花,也甚雅致,只是顶部过分尖削,南式北派一望而知。关于帽顶,北方人如果椿萱在堂一定是红帽顶,不是素服穿孝,不准用黑帽顶;南方对此则不甚在意,尤其商界人士帽结,都是易红为黑了。 北地冬寒凛冽,还有一种黑缎便帽,絮有棉花的棉瓜皮帽,那当然只有硬胎一种,商店跑外的,还有外加黑缎子实纳观音兜以御寒者,由头至颈都可不受风雪吹袭。现在内地的冬季,瓜皮帽早归淘汰,至于加带帽罩更是历史上名词了。 关外冬季特长,像长春、哈尔滨严冬气温,经常摄氏三十度以下,如果不戴帽子,可能把耳朵冻掉了。抗战胜利那年的腊月,我因公到长春出差,有位姓吕的科长随行,他是广东三水人,一下火车,坐敞篷马车到治事的地方(当时只有马车),车行近一小时,一进到屋子里,看见墙上有一顶带耳罩的毡帽,他赶不及地摘下来,就急忙戴在头上了。在东北凡是风雪中奔驰太久,不能马上进入有炉火温暖的屋子里去取暖,冻僵了一经化冻的耳朵、手指、脚趾,立刻发痒,如果一搓一揉用力再稍大一点,能够立刻应手而脱,所以在东北工作的劳工朋友,有很多是手指、脚趾残缺不全的,就是这个缘故。吕科长戴上毡帽,在没有生火的屋子坐了半小时以上,我才让他进入有火房间里烤火取暖,从此他把带耳罩的毡帽视为恩物。后来他来台,还把一顶破毡帽带到台湾来当古董呢! 民国二十年前后,在平津有一家盛锡福帽店,大为走红,早年政界人士讲究戴巴拿马草帽,草越细价钱越高。盛锡福从巴拿马进口了半打极细的巴拿马草帽,往橱窗里一陈列,标价二百块银圆一顶,原没打算立刻可以卖出去,旨在价高唬人,以广招徕。谁知北洋江苏督军李纯(秀山)的公子,跟湖北督军王占元(子春)的公子联袂打盛锡福门口经过,李、王都是天津英租界有名的阔公子,这种细巴拿马草帽,卷来成一圆筒,有帽套套住,摘下来可以揣在怀里,非常方便,所以就一人买了一顶。他们回去这么一炫耀,不到一星期,居然全部卖光,据说这种细巴拿马草帽,就是产地也不多见呢! 张宗昌在红极一时的时候,有人送他一顶极品紫羔土耳式皮帽子,他戴在头上得意扬扬,在京奉路火车上被铁路局局长常荫槐看见,笑他牛高马大像显道神,他一气之下,就把它扔了。杨宇霆当时正替奉张拉拢张长腿,恐怕他恼羞成怒,特地物色一顶带针海龙的四块瓦皮帽子送他,张效坤戴上之后也觉得威风八面,气派十足。他又托人在长春买一顶同样的皮帽,送给一位蒙古族王子。这位王爷虽然地道蒙古族,可是天生身材矮小,大皮帽子往头上一扣,简直像北平手艺人捏的老头儿钻坛子泥偶,背后没有人不笑他人帽大小比例不称的。后来盛锡福研究出一种染兔皮四块瓦帽子,又轻暖又边式,一直时兴了十多年。台湾从去年起,冬季时兴戴皮帽子,式样大半脱胎当年四块瓦式样呢。 上海闻人李瑞九,是李鸿章裔孙,不但贵而多金,而且是帮派中大爷。有一个冬晚约我们几位相熟的朋友到夏令匹克电影院看电影,他戴了一顶水獭帽子,上面有比黄豆大一点的白斑,非常别致。哪知一下车,就被“抛顶公”把帽子摘跑了。李瑞九面不改色,谈笑自若,一进戏院,就把大衣手套围巾挂在衣帽间了,等电影散场,我们到衣帽间穿大衣,谁知他那顶水獭帽子,好端端地挂在他大衣架上了。从此我才知道上海在帮的朋友,他们那一套严明的纪律,是不能不让人佩服的。 冬天戴的皮帽子,紫羔、水獭、海龙,真是价值上千上万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还有小孩也不能戴那么贵重帽子呀,于是有一种妈虎帽出现,要是纯驼毛的,价钱也不便宜,平时可以卷起来加在瓜皮帽上,觉得冷时可以拉下护住耳朵口鼻,前面有一方洞,可以不碍视力呼吸。舍弟陶孙在十岁左右时,非常顽皮,最怕人让他戴妈虎帽。有一年除夕午夜,他要到院子里去放炮竹。他头上本来戴有一顶瓜皮帽,先祖母一定要他加上一顶妈虎帽,他坚持不肯。先祖母说:“加冠晋爵,你要对得上来,就免戴妈虎帽,明天就给你买一顶水獭帽升级。”谁知他听了这话,把瓜皮帽一摘,说了句“卸甲封王”,虽不算太好,可是以成语对成语,而且不假思索,所以第二天跟我一齐出去拜年,他也换上水獭皮帽子啦。这桩小故事仿佛如在目前,屈指一算已经是本世纪以前的事啦。 我的一顶水獭帽子虽然带到台湾来,可是台湾冬暖,英雄无用武之地,多少年未过风,也未拿出来看看,恐怕已经是光板无毛没法戴了。 [book_title]过生日漫谈 谈起过生日来,有的人很重视,有的人马马虎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舍下当年在北平,同族近支虽非聚族而居,散居东西两城,可是无论哪一支哪一房有人过生日,总要去吃寿面,热闹一番。 照舍间早年家规,凡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孩过生日叫“长尾巴”,中午让厨房添四小碗菜,由长尾巴的小孩自己来点,一清早到祠堂里上香、供茶,然后给家里长辈依序磕头,当天书房放假一天,吃过午饭,逛庙会、听戏、看电影,到吃晚饭就一切恢复正常了。家里长辈时常跟晚辈说:“你的生日是母亲受难日,要牢牢记住‘母恩难忘’。”所以长尾巴那天,跟平日不同,就是让为人子女者,随时记得亲恩伟大,永矢弗忘。 到了二十岁步入成人阶段,生日那天才改口叫过小生日,中午吃打卤面,或是汆卤面,晚上约两位至亲友好在小书房弄一两样可口小菜,低斟浅酌一番,也不敢声张是过生日。可是跟小时长尾巴有了差异啦。到了三十岁整生日,如果椿萱并茂,重堂在闱,长辈就要张罗给你过生日了。内地有所谓三十不做、四十不发的说法,除了祠堂的头依旧照磕不误外,凡是过份子的至亲好友,都要亲自前往,说明那一天请光临舍下吃面,甚至于还要向至亲的尊长磕头,这叫做“口请”。北平幅员广阔,大家又散居四城,早年交通工具,只有骡车马车,一整天也跑不上四五十家,这个口请差事,人人皆怕,实在不好当,假如把哪家漏下没请到,还得挑眼落不是呢。 拿舍下来说吧!先曾祖母、先祖母一过花甲之年每年叫散生日,儿孙们就张罗生日那天要热闹热闹啦!不是请金麟班大头公戏(又名托),就是八角鼓带小戏,要不就是韩秉谦、张敬扶的西洋戏法大魔术,或是滦州皮影戏带灯晚西皮二黄,总要热闹一整天。 到了过整生日叫大寿,当然是京腔大戏了。自己家里先要准备一份班底,不是斌庆社就是富连成,老一辈、小一辈的姑奶奶们抢着给老人家儿祝嘏。你送梅兰芳,她送杨小楼,有人送程砚秋,也有人送余叔岩。再加上亲友中有走票的届时也要登台露脸,堂会倒是不争戏的前后,可是为了什么角唱什么戏就伤透脑筋了。有的喜欢看梅兰芳的古装红楼戏,有的喜欢听他的青衣唱工戏,老姑太太爱看小楼开脸戏,小姑奶奶爱听小楼净脸戏,最后闹得假传圣旨,说老寿星喜欢哪一出戏,戏的争夺战才算结束。 有一年先曾祖母八旬正庆,天津、上海、青岛的亲友都赶来拜寿,家里准备的客房不够住,只好把舍饭寺的花园饭店包下来。早年红白事送份金跟现在不一样,遇上喜庆事意思意思而已,不像现在一桌酒席五千元,送份子的人先合计,送五百元外加捐小饮料,主人家就赔了,所以送一千元才两不找,或许还能捞摸两文。因此红帖满天飞,反正赔不了,形成“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种恶习是自己养成的,谁也别怨谁。 北平有一种人专门打听哪有堂会戏,就赶去拿蹭(不花钱听戏叫拿蹭)。花四五毛钱在南纸店买一副寿联,请柜上代书,大摇大摆把寿联往收礼处一送,然后有知客引领入厅听戏,等到开席照样入席大吃大喝。本家跟执事人等,知道贺客中有听蹭戏吃白食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放来人一马,不去计较,因为喜庆事,图个顺利,谁也不愿意较真。 先曾祖母八旬大寿,在北平报子街聚贤堂唱戏,晚饭时杨小楼正演《状元印》,家四伯父担任总招待,巡堂至东花厅有位来宾单独叫了几个菜,正在大吃大喝,他上前请教姓氏,此人立刻从衣架上取下草帽、马褂、手杖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被宪兵拦下来,经我一再说项,他才鼠窜而去。如果他随众入席,绝不会有人出面干涉,像他这样大模大样点菜,似乎太过分了,听蹭戏嚣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自取其辱了。 先君早卒,北平俗例三十不做、四十不发,我而立之年也没敢惊动人,良以重堂在闱,我一过生日,就惹三代老人家伤心。渡海来台,主持某生产事业,未曾携眷,有一天散值回寓,春拥填骈高朋满座,才想起那天是我四十岁生日,都是来拜寿的。大家既然来了,盛情难却,尽欢而散。 大家何以知道我那一天过生日,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履历表上抄下来的。从此我到任何机关做事,履历表上出生年月不写日期,免得让朋友破费。现在侷处海陬,慈亲生未能养,死未能葬,还有什么心情过生日,所以大家也就不来勉强我了。 自从过了六五之龄,公职退休,儿女们跟一些近亲旧属,每逢我生日之前,总打算给我称觞一番,依违两难。前天读了庄严老兄哲嗣庄因那篇《山路风来草木香》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人到五十,就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餐吃个爆双脆、糟熘鱼片,不过在心里记上一笔一样,这也跟坐火车一站一站地过去,不必心急,只要不出轨,准会到达终点一样。” 我现年近望八,已经是咸鸭蛋开水泡饭,清淡得接近淡而无味的时光,从童年、中年、老年都是给人张罗做生日,现在垂老之年实在不愿做生日,以免打扰亲友跟晚辈太多。从前吴稚老在世最怕做生日,他说他是偷生鬼,如果惊动了阎王爷,就要被小鬼儿抓回去了。他这段说词,不正是不做生日最好的挡箭牌吗? [book_title]清代后门衙门—内务府 “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这两句话,是一位青年朋友写出来问我的。他说:“内务府是什么衙门,遍查荣录堂印的《缙绅录》,京里京外各省衙门,全都刊列,就是没有内务府。树小、房新、画不古又是什么意思?特地向您请教。” 我说,内务府虽然规模不小,而且在前清是个阔衙门,可是通行全国《缙绅录》,也就是现在所称的职员录,向不列入;偶或有该管开明的堂官,自行印制衔名单订一本,仅供本衙门同人参考,并不外售,所以知者不多。舍下因为跟同光以及宣统时期的内务府历任大臣奎俊、那桐、式续、绍英、耆麟都有来往,所以对于内务府的情形略知一二。 内务府这个衙门,顾名思义,历朝当然都有这种类似衙门。明代这些事情,向来都归太监掌理,闹到后来简直苞苴公行、专横跋扈,跟当时的东厂、西厂并驾齐驱,民怨沸腾,成了明代的致命伤。 清代有鉴于此,从顺治御极,就不许太监管事,设置内务府,特任亲信大臣管理,有时甚至特派亲王兼管,因为它的职权只管皇帝家里的私事,此外不管任何公事的,清代官场都管内务府叫“后门衙门”。从前翁同龢相国有一句口头禅是:“天下大事去问内务府,那不成了笑话了吗?”由此可见一斑。 清代定制,太监办事都要秉承内务府指示而行,雍正刚一登基,有曹如意、邬全福两个管宫首领太监又张牙舞爪、擅作威福起来,雍正是一位阴鸷严刻的皇帝,于是又重申前令,在坤宁宫的丹墀立了一块铁碑,上写“内监问及公事者斩”。于是太监嚣张之气,经此重压又销声匿迹了一个时期。后来虽然也出了安德海、李莲英、小德张几个权阉,但比起明代的刘瑾、魏忠贤等巨奸大憝,那就大巫小巫相去太远了。 内务府虽然是后门的衙门,可是管辖有油水的机构却也不少,除了本衙门设有广储、慎刑等七司外,管辖范围有东西皇陵,江南三处织造官也归它管,还有一个最容易开花账的是皇帝私人小工厂造办处。 造办处 在明代就有造办处这个机构,不过规模很小。大清入关,仍循旧制,到了乾隆年间把它扩大起来。这座皇帝御用小工厂,乾隆在位时期,非常重视。皇帝时常到造办处亲自跟员司工匠研究如何改进,丝毫不肯马虎。有时一件事物,修改若干次,甚至毁了重做都在所不惜,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不但雅致而且精巧。因此有些东西流落外间,大家一望而知,出自造办处巧匠之手。 其中“小器作”专门雕刻红木器物,如瓶座、灯座、花座、镜座各种木器上的精工雕刻花牙子,现在故宫博物院陈列的乾隆珍玩小多宝柜,就是小器作手艺人的精心杰作。 “铸铜作”做宫中五寸以下铸铜器物,如瓶炉三事、七宝烧蓝一类小摆式,色彩华贵绚丽,极为外间珍视;因为做出来的器物,分量特别重,有人说其中掺有金砂,不知真假。 “烧瓷作”烧出来器物都镌有“古月轩”三字图记,所烧各式鼻烟壶,现在已成稀世珍品。当年李壮飞以一万三代价买了一只百子图的鼻烟壶,颇为得意,结果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拿出他收藏的百子图鼻烟壶来比较,色泽、光彩、尺寸完全一样,可是拿起来用放大镜一看壶底,大约有十几只沙眼,真的一只晶莹玉润,就分出真假来了。 织造 内务府在江宁、苏州、杭州三处设有三个织造官,衔名就是某处织造。这种官员职级虽然很低,可都是皇帝授意,由内务府派任的。这些织造有一特权,就是可以专折奏事,所以就是当地方面大员,也都畏惮他们三分。他们的职责是专管宫中所用绫罗绸缎、织锦绣花衣饰,等等,赏赐官员宫眷的尺头,以及演戏所用戏装行头,也都由他们承制运京应用。因为他们接触面广,职位又低,不太引人注意,康乾时代又出几名干员,所以他们除了正式买办工作之外,又都当了皇帝派在外面的情报官,采购兼情报,财势熏天,再加上他们出卖风云雷雨,还能不发财吗? 有人认为内务府是专管皇帝家私事,内务府用的人,大概都是满洲人了。其实大谬不然,在嘉庆、道光以前,除了内务兼任大臣之外,不但没有一个满洲人,而且都是汉人。这些人都是当年满洲进关入主中原,凡是汉人从戎过来的,十之八九编入队伍的,叫汉军旗人;没有编入队伍充当杂役的,进关之后,为了安置就一律编入内务府,虽然也算旗籍,但是等级很低。最初旗人分为五等,第一等为满洲,二等为蒙古,三等为汉军,四等为内务府旗,五等为包衣旗。咸丰以前限制极严,内务府人员,是绝对不准跟贵族通婚媾的,其地位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后来满人看内务府当差真发财,就有许多人眼热,于是满人进入内务府当差的,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甚至发生由旗改汉的怪事。 陵工 皇帝一登基,就由工部会同内务府派员探勘龙眠福地,指派陵工大员兴建陵寝,而且要昼夜赶工。既然要赶工,自然陵工费用,要优先拨用,深怕突然一下龙光遽奄,陵寝尚未完工,那时监工大员是要砍头的。可是又不能提早报完工,所以陵寝一开工,就全力以赴,把整个陵寝从地宫到御路上的石人、石马都雕凿、安放齐全,仅仅留着地宫门楣一块金砖单摆浮搁着,一声龙驭上宾,立刻由陵工大员具折申报竣工。陵工是赶工而又不能马虎的工程,自然工程费用比一般工程费用高出若干。经手三分肥,所以陵工也是内务府一项肥缺。 粤海关 清季海禁未开之前,跟外国通商口岸,只有广州一处,税务验收查核人员,是一个特别缺份,永远是皇帝亲自选派。本来榷运是户部主管的事,与内务府无关,可是出了缺,一定是从内务府员司中选派。三年任满,仍回内务府当差。北平舍间芳邻毓朗,做过一任粤海关监督,他家管事的到冬天戴海龙帽子,穿火狐皮袄,出手阔绰非凡,奴仆如此,主人的情形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内务府发财事项 宫廷各处每年都要岁修,这些土木岁修工程都由内务府专办,普通庆贺、生日满月等事,也都由内务府承办。至于大婚、万寿、国殇,或有特大的建筑工程,则由工部、礼部,会同内务府办理。其实有关内廷部分,大家都怕太监和内务府员司,在皇帝跟前嘀咕,为了减少麻烦,仍由内务府主稿,别的衙门只不过是具衔而已。 此外关外皇粮庄田,都有庄头经管,京剧里霸王庄皇粮庄头黄隆荃如何横行不法、鱼肉乡民,足见其势派之大,他们平日不但收缴皇粮以多报少,而且谎报沃土肥田是薄咸沙窝,任意盗卖,结果好的庄田,陆续都变成内务官员跟有权势阉人的私产了。 此外上驷院、鹰犬处、向导处、銮仪卫等机关,虽然不属内务府管,可是内务府也要插上一腿。 清代设立内务府,原本是因为明代太监职权太大,设立内务府是削弱太监权势来管制他们的;可是到了后来如李莲英、小德张一般宠监所说的话,内务府反而奉命唯谨,非照办不可。因为他们有一套说词,永远把老佛爷、皇上说在前头,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法不但高明,而且让内务府大臣非常头痛。现今内务府已成为历史上名词,偶或在故宫档案中见到内务府的奏折,词句欠雅不说,而且有许多错字,可是像奎乐峰、耆寿民都是翰林院出身,颇有文名的饱学之士,居然让属下乱写一通而不删改,也就更令人诧怪啦。 [book_title]闲话升官图 每逢农历新年,阖家老少吃过团圆饭,大家围聚在一起,总要掷几把骰子、顶牛、打天九,或是斗斗纸牌,我就想起当年在内地掷文状元筹、武状元筹,用骰子掷升官图的情景了。 在台湾跟人一谈到升官图,知道用“捻捻转儿”捻出德、才、功、赃而定升黜的,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至于用骰子掷出德、才、功、柔、良、赃玩法的,除了高阳先生他们几位杂学丰富、研究历史的朋友外,甭说看过玩过,就是听人说过这种升官图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了。 自从高阳兄在《联合报》副刊写过一篇谈升官图的鸿文之后,文内曾提及笔者虽非官迷,但与他同好,对掷升官图都颇有兴趣。他轻描浅写的一句话不要紧,而我则灾情惨重了,不但整天电话不停,甚至有几位读者,认为我存有此图,希望我大量影印以便价购。更有两位同好,希望在我们玩的时候愿意让他们前来参加,大家同乐。想不到这种老掉了牙的玩意儿,居然还有偌许人对它有兴趣,而且是男女老少皆有,真是吾道不孤,出人意料。 记得笔者第一次玩掷骰子的升官图,是民国十三年甲子春节,笔者随侍先慈赴沪,住在李经羲(仲轩)太姻伯府上,仲帅次公子斐君父子先后被嵊县匪徒绑架勒赎,李府严墙三仞,戒备森严,简直变成镇日足不出户。长日无聊,于是六七位年纪仿佛的亲友凑在一起,以掷升官图来消磨岁月。恰好赶上李府续修李氏宗谱,谱局子里有不少饱学之士,担任编纂校对工作,薪高事闲,倒都怡然自得。其中有位朱瑞九是仲帅出任云贵总督时期的总文案,担任总校,事最清闲。我们玩升官图,特地请他执掌名牌运转。一位周涤垠兄是斐君姻丈出任省长时期的机要秘书,在谱局中只是挂名而已,他头脑非常精细,就由他给我们管理公注收支。他们二位对于掷出什么花色,如何跃升转调,奖罚收支,全都了然于胸,而且一索即得,不劳我们循图摸索浪费时间,得以放心去玩,更增加了不少情趣。 这种升官图,凡是参加入局,首出公注若干,每人先要拿出两个代表自己的标志,最好是一方名章、一枚闲章以资识别。玩上一局,从掷出身到大贺,最快一小时半,慢则两小时甚至到两小时半。玩过两次之后,不但对于有清一代官阶黜陟升迁,可以洞悉始末,对于何者是官职,何者是差事,自然而然有了明确分野。譬如说,总督一职,渊博如南皮张之洞(香涛),最初他总以为巡抚是总督部属,有时意见相左,语气词色难免有欠谦和,他也漫不经心,等他交卸湖广总督,巡抚前来“护院”,他这才知道巡抚是当地首席亲民之官,并非总督的部属。因为钦命出任某某地方总督全衔都是太子太保某部尚书再加上总督衔,没有光头总督的。而且总督行文是用关防,而非大印,所以早年官场有句俗语,是“文官要长”,指的是总督关防,“武官要方”,是指的驻防将军的大印。如果不玩升官图,我们也弄不清楚的。 我们在上海玩升官图时期,因为镇日闭关,所以一个正月,每天晚饭后总要玩上一两局以消磨时间,对于清代官制固然了解了很多,更化解了若干说不出的疑问,并且因此有人着迷,有人上瘾。舍亲李榴孙有一天忽发雅兴,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小品文,一方面请周瘦鹃、范烟桥、冯叔鸾、钱芥尘几位报人在上海各大小报为文吹嘘,并在新、申两报刊登广告,征求历代升官图,想不到一个期间,居然搜集到汉、唐、宋、元、明、清各种升官图,共有十七张,其中南北宋竟然有五张之多,明代的有三张,其中一张叫“忠佞升官图”,大概就是高阳兄所说那张啦。 历代各种各样的升官图,虽然繁简各异,玩法也不相同,唯一相同之点,是一律用骰子来掷,至于后来的升官图,取消良、柔两项,又改用“捻捻转儿”来捻,就查不出来龙去脉了。 我们搜集历代的升官图,到手之后,趁新鲜都要玩上一两次。就官制官阶来讲,以唐代节度使的权限最为广泛,南宋北宋官阶虽大致相同,但是南宋官阶紊乱,起伏甚大,不合情理之处极多。明清两图,由于清沿明制,官阶小异大同,明代早期升官图,黜陟升调大致也都中规中矩。到了明代后期升官图,添上东厂、西厂、锦衣卫,太监可以监军,官阶升降弄得毫无章法,一塌糊涂。从升官图上,可以看出,明代宦官权势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我想那张图的制图人必定是明末清初的人物,把宦官深恶痛绝到极点,用升官图发泄一肚子苦水的。 大家玩过历代升官图之后,一致认为清代升官图制作得最为严谨合理,与实际很少有相悖之处,所以以后的春节,仍是主张玩清代升官图的居多。不过玩了几次历朝的升官图,对于历朝的官制官阶,大都有个了解,后来读史就方便多啦! 前两年《汉声》杂志出版的童玩专辑,底页有半幅升官图,我在“工专”举办的童玩展览会中,曾向吴美云女士说明此图极为难得,如在手边请捡寄新印后奉还,一直未获嗣音。后来跟高阳兄谈起,他也藏有此图,现在会同苏同炳兄研订校正,把不合实际情形地方,一律加以改正,使其臻于至善尽美,再行新印出来。等高阳那幅藏图修改大功告成,凡我同好,自当奉邀同作掷图之游的。 [book_title]民间艺术—大鼓和相声 什锦杂耍组成班子在园子里上演,是天津娱乐界首开其端的。天津是张园、陶园、大罗天先有杂耍,后来泰康商场、小梨园发扬光大。北平是先有四海升平,因为地近花街,比较规矩点儿的人,都不愿涉足其间,中间沉寂了十多年。后来有人把哈尔飞戏园包下来,专演杂耍,举凡民间艺术如踢毽子、抖空竹、练飞叉、耍坛子、戏法、单弦、坠子、快书、单弦拉戏、各种大鼓书(在杂耍里,不管什么地方的大鼓,只能列为大鼓,不准另外分类的),百戏杂陈,不但社会人士耳目一新,影剧界、梨园行也大力捧场,从此杂耍在娱乐方面才奠定了始基。 杂耍虽然花样繁多,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大鼓、相声是其中两项最受大家欢迎的玩意儿。 京韵鼓王刘宝全 谈大鼓,首先要说“白发鼓王”京韵大鼓刘宝全,他是同治年间生人,出身梨园,先学昆腔,后改皮黄;他在毯子功上,很下过几年工夫,所以他过了古稀之年,腰杆挺直,眉清目朗,白胡如银,仍然有股子逼人英气。他最大的长处,是不烟不酒,守身如玉,一过五旬就断了女色,所以他底气充实。加上嗓筒高、亮、圆、润,京音拿得稳准,韵角押得严正,把昆乱里边的精华都谱入大鼓新腔而不着痕迹,比画刀枪架子边式利落,蔚为大鼓界一代宗师,实在不是偶然幸致的。他上台献唱一定是长袍马褂,冬天在长袍上还加一件巴图鲁坎肩;他说这是艺人对主顾应有的礼貌,如果不衫不履,还谈什么敬业迎宾呢!至于晚年在小梨园登台先漱口,附带用手帕擦嘴。他说那是因为年纪大了容易口干,本行规矩有别于京剧的,是不准台上饮场,这是有愧于中不得已的措施,绝非故意摆谱,请主顾们多多原谅。 刘宝全生前最佩服的是逊清内务府大臣奎乐峰(俊),每逢奎的寿诞头一天,他必定带着三弦、胡琴、琵琶、月琴去暖寿。有一天奎大人一高兴,在小花厅穿衣镜前支好鼓架子,让刘宝全唱了一段《关黄对刀》。因为这个大鼓段里刀枪架子最多,他爱看使出身段的后影,结果刘初次对着穿衣镜唱,往前看,越看越毛咕,一段《关黄对刀》唱完,里面的小褂裤全汗透了。刘自己说,就是在西太后御前献唱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宝全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天去世的,他的玩意儿没有传下来,有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实在太可惜了。 梅花鼓王金万昌 笔者第一次听金万昌,是在北平哈尔飞,他虽年近花甲,已经步履龙钟,可是一上场打一通鼓套子,已经让人叫绝了。梅花大鼓又叫梅花调,行腔媟艳柔媚,跟行云流水的京韵大鼓又自不同。金万昌躯干轩昂,可是唱起来缠绵悱恻,柔靡醉人,在过门行弦的时候所打的鼓套子更能丝丝入扣,令人叫绝。梅花调都是些才子佳人故事,所以他收的徒弟以女唱手为多。他的接棒人是花四宝,嗓音脆亮,婉丽清新,在天津颇受台下的欢迎,被听众捧成梅花鼓后。其实抗战之前,北平有所谓华北三艳:方红宝的京韵大鼓,学刘宝全不带雌音;姚俊英的河南坠子,眉目如画,长辫委地;郭小霞梅花大鼓,私淑金万昌,能模仿她老师金万昌一张嘴“嗳那”小腔,喷口音节,闭上眼听跟金万昌丝毫不差。郭小霞年轻顽皮,时常管她师傅叫丘吉尔。我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叫你师傅丘吉尔呢?她拉我站在鼓架子上首,让我斜看金万昌的长相,果然跟丘吉尔有虎贲中郎之似。据说这个外号是天津名小说家刘云若给起的,真亏他怎么想得起来的。 醋溜大鼓王佩臣 我听王佩臣时,她已然是不施脂粉,素面天然,秋娘老去了。她原本是唱乐亭调梨花大鼓的,她的长处是口齿伶俐,绝不走音,想她唱《王二姊思夫》(又名《摔镜架》),一句词有二十七八个字,她唱起来如珠走盘,稳稳当当板眼无差。固然是她的弦师卢成科托衬得严,而王佩臣这份儿功力,也是不作第二人想的。台下捧场的人多,她唱得就越起劲,她自称“王佩老大臣”,在丝弦弹过门时候,她能很快地跟台下听众聊天儿,她说这叫情感交流,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有时她拿弹弦的卢成科斗个嘴,俗不伤雅,也能让大家解酒醒脾。有人说张恨水《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就写的是王佩臣伤心往事。南京大中华影剧公司顾无为组织了话剧团远来平津献演,顾的两位夫人卢翠兰、林如心,也不知听谁说王佩臣就是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所以一到北平,就托当时华乐园的老板万子和跟王佩臣谈谈,结果是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见的面,王佩臣把头发往上一拢,眉心掐着一点红美人痧,嘴里叼着六寸长的象牙烟嘴,穿着一件墨缎子旗袍,敞着脖领儿,说的又快又土纯北平话,顾的女儿宝莲一看就觉得不像沈凤喜,谈没多久就结束这次会面。事后王佩臣跟人说:“若干的人都以为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影射的就是我,其实我知道恨水所写沈凤喜是宗氏双兰的妹妹宗玉兰,大家这一疑惑不要紧,我倒白吃了不少顿中西大菜,我真得谢谢沈凤喜呢!” 杂耍里大鼓虽然列为一项,可是范围最广,人才最盛,除了以上三种大鼓外,还有“西河大鼓”、“京东大鼓”、“山东大鼓”、“唐山大鼓”、“奉天大鼓”、“滑稽大鼓”等,白云鹏、白凤鸣、小黑姑娘、朱玺玲、魏喜奎等各有专精,总之人才济济,一时也说之不尽。至于单弦快书、八角鼓、太平歌词,严格说起来,都不属于大鼓范围,我们姑且搁在一边不谈,现在就谈谈相声吧! 御前犯瘾万人迷 “相声”是无所不学、皆相其声的一种技术,所以叫做相声。相声的内容不外是说、学、逗、唱,方式有单口相声、对口相声、多人相声三种。单口相声,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人干说,非有真正功力的高手,是叫不住座儿的。北方有一个吉评三纯粹以聊闲篇、说笑话为主。华子元以学各位名伶腔调逗乐,又叫“戏迷传”,其实也是单口相声。上海有个韩子康,他的单口相声是以口技来号召。扬州有个朱大麻子,三言两语能逗得听众捧腹大笑,而且所说笑话极少重复,可惜扬州乡音太重,只能在苏北里下河跑码头,论玩意儿实在是冷隽幽默,不可多得。陈含光先生说他听朱大麻子相声,至少在一千段以上,只听过一次卖扁食重复了,您说他肚子里有多少笑话?对口相声一逗一捧,生动活泼,比单口容易讨好,所以比较普遍。至于多人合说相声,属于捧场凑热闹性质,那就不算是相声正宗了。 说相声老一辈的艺人,首推“万人迷”、“张麻子”两人,杂耍艺人能够进清宫御前献演的,只有“抓髻赵”、“万人迷”、“张麻子”三人。“万人迷”常说,他吃过上赏的豌豆黄,还有西太后御用的福寿膏。因为“万人迷”鸦片烟瘾极大,有一次宫里传差,他把大烟抽足了兴高采烈地跟着传差的进宫,准备在御前好好露两手,谁知“抓髻赵”连唱了三段什不闲儿,他烟瘾一过,浑身直冒冷汗,站在那儿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啦。西太后一看“万人迷”这副德行,以为他不是得了急症,就是中了邪啦,一问大公主,才知他是犯了烟瘾,于是赏了十个烟泡儿,让他抽足了再说。谁知“万人迷”磕头谢过恩,等不及移灯就火,一扬脖儿就生吞两个烟泡儿下肚,其余八个就揣起来了。精神一振作连说了《八扇屏》、《大上寿》、《报菜名》三段吃重的活儿,逗得太后龙颜大悦,那次特别赏了一块打簧金表还有二十两银子。前门外有一位绸缎庄掌柜的,也是位资深的瘾君子,听说“万人迷”有八个御用的烟泡儿,抽下去能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于是千方百计托人跟“万人迷”情商想把烟泡儿给匀过来。“万人迷”一看是只肥羊好买卖,一个烟泡儿要用十两西口土来换,而且最多只让四个泡儿,人家一一照办。“万人迷”得意非凡,后来把这档子事还编出了相声,形容犯烟瘾的穷凶极恶,令人笑得都肚子痛呢! 得到“万人迷”传授的是张寿臣,给他当下手的是陶湘茹,长得一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窝囊相,可是玩意儿真地道,你逗我捧,说得是严丝合缝点水不漏。张寿臣的山东话也是他的绝活儿,他能把鲁东鲁西的话分得清清楚楚。“长腿将军”张宗昌,在北平住石老娘胡同时候,有一次叫了一档子杂耍来庆贺端阳,张宗昌要他用登、莱、青的话各说一遍《劝徒弟》,说完正赶上张推牌九坐庄大赢,一高兴说这一锅赢多少都归你吃红,结果张寿臣分了七千多块现大洋,照当时市价算,可以买好几百亩上则田啦。中国有句俗语是“艺人不富”,他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也就把这些大洋折腾光啦。 爱国艺人小蘑菇 张寿臣晚年调教出一个好徒弟常宝昆来,常的艺名叫小蘑菇,长得滑头滑脑,伶牙俐齿,满嘴新名词。他的父亲叫常连安,在富连成坐科,虽然跟马连良是师兄弟,可惜祖师爷不赏饭吃,唱、做、念、打,要什么没什么,只好给小蘑菇捧捧哏啦。张寿臣常说:“常连安给儿子捧哏,越捧越不哏,早晚父子俩一块儿鞠躬下台。”日子长了,常连安也体会出自己连捧哏都不是块料,这才洗手收山,每月跟儿子领“退休俸”去当老封君,换上赵佩如给小蘑菇充当下手。小蘑菇到了抗战期间,在相声界渐渐成了新派艺人领袖,平津的杂耍园子争相延聘,他也真肯下功夫,不时编一两段新鲜玩意儿来说。有一年中秋节在哈尔飞说了一段买月饼应景的故事。他说,有一天他去天桥找“云里飞”,走到前门大街正明斋饽饽铺门口,看见玻璃窗内陈列一只翻毛月饼,足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标价五块钱,他一时动了孝心,打算买一个回去孝敬他姥姥晚上压咳嗽。谁知进去一看,那只磨盘大的月饼比颗象棋子大不了多少,出来看仍旧是大磨盘似的,进去看依然是不丁点。他再仔细一琢磨,敢情月饼前头放着一枚放大镜,所以从放大镜往里看月饼自然放大了若干倍。他跟掌柜的一打听,掌柜的说:“在皇军管制范围内,面粉油糖都受管制,能做出月饼来卖,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您别不知足论大论小啦。”这些话不几天传到了日本宪兵队的耳朵里去,少不得把小蘑菇抓去问话,虽然第二天就把他放出来,挨揍没挨揍不得而知,可是足足在炕上躺半个多月才上园子那是事实。日本人提倡大东亚共荣国,华北地区,只能吃混合面,连洋白面都吃不着了。小蘑菇在说《开饭馆》那段相声时,借题发挥,他说:“现在可好了,大家要过舒服日子啦,现在洋白面可落价了,一袋子只卖两块二毛五!”(抗战前夕北平三阳牌面粉,每袋子二十二公斤确实卖两块二毛五一袋子。)赵佩如问:“真有那么便宜吗?”小蘑菇从怀里掏出一个狮子牌(日本出品)牙粉袋来说:“就是这种袋子呀!”结果又被狗腿子们弄到日本宪兵队臭揍一顿。三番两次被日本鬼子一折腾,无形之中台下听众心里都认为小蘑菇是爱国艺人,更欢迎他啦。抗战一胜利,北平前进指挥所主任张雪中中将,对沦陷区八年抗战忠贞不屈的教授们每位致赠两袋子洋白面,小蘑菇居然也获得那份儿荣宠,他自己也觉得这八年艰苦,算没白熬。 假斯文高德明 高德明初寂寂无名,是在电台上给明明眼镜公司做广告,一下子红起来的。他跟绪德贵是上下手,高德明实大声洪,说话干脆利落,配上绪德贵萎缩窝囊的神情,可以说相得益彰,天生的一对。他有几段绝活,《永庆升平》学胖马说山东话,走《倭瓜镖》把当年镖局子接镖、起镖、走镖、收镖说得头头是道。后来他在西单商场启明茶社说相声,北京大学有几位社会学教授,每天风雨无阻到启明茶社听高德明说相声。前几年在台北逝世的汪氏中文速记发明人汪一丁(怡)教授曾经跟我说,听高德明的相声,因为他发音正确,启发了他不少灵感,有些速记用符号,都是听他的相声领悟出来的。高德明虽然读书不多,仅识之无,可是他别具只眼,对字画的鉴赏力甚高。他有两幅真石涛,也有几幅假石涛,还有几幅仿石涛,他能指出布局、笔法、气韵、点染的优劣,甚至于纸张、图记、印泥、裱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自己说他就爱山水画,没事就到胡佩蘅家看他教学生画画,一边改画稿,一边讲说画法的精奥,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变成鉴赏的行家。 同行中有位说相声叫张傻子的,上过几年中学,自认是斯文一派,他看高德明是个粗坯,还懂什么字画,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假斯文”。有一年夏天,扬仁雅集在中央公园四面厅开扇面大会,张傻子跟高德明一块儿逛公园,遇见北平清流派画家溥雪斋、溥松窗两位画家也来看画展。高德明买了两个扇面,一个是徐燕荪画的工笔仕女“红线盗盒”,一个是惠拓湖画的青绿山水。溥雪斋看了这两扇面跟张傻子笑着说:“你们管高德明叫假斯文,可是看他选的这两个扇面,他对画的鉴赏能力,已经有相当火候,假斯文应当改为真斯文了。”后来高德明在相声场子里,把这桩事抖搂出来,大家才知道高德明看画,还真有两把洋刷子呢! 后起之秀侯宝林 相声界后起之秀是侯宝林,他跟郭启儒是上下手。侯宝林是外号“大面包”的朱阔泉的手把徒弟,“大面包”跟老一辈的相声名家崇寿峰学过艺,能自编段子,不但合辙押韵,绝对能让您乐得消痰化气。可惜是他过分痴肥,精神不能集中,在台上老想打盹,口齿又不清楚,白天带着侯宝林赶庙会,或是平民市场摆地摊儿的场子,到了晚上师徒二人就到花街柳巷串胡同递折子啦。说相声的下街串胡同,必定有个小手折,把会说的段子都写在上面。串妓院有个规矩,只准进北班子递折子请姑娘客人点唱,南方班子姑娘都是南花北植,不懂相声,所以不准进门兜揽生意。据老于此道的说:折子分折子里、折子外两种,价码也两样,折子里的都是光明正大不带脏字儿的段子,折子外头的有《八扇屏》、《补袜子》、《西门庆家宴》、《大姑娘洗澡》等,那就五彩缤纷,黄中带粉,能让您听得面红耳赤,大把掏钱了。 在敌伪时期,侯宝林渐露头角,过不几天,就能编出几段新玩意儿来。他说:听人家背地里说,日本人把白米、白面都供应军需,愣说混合面营养卫生,强迫大家来吃。他不信邪,吃了一个礼拜混合面,得了粪结,愣拉不出屎来。有好心人送了他半小瓶梳头油,他是恨病吃药,半瓶油立刻就倒在嘴里顺流而下啦。不一会儿就感觉肚子痛,蹲在茅坑上,一个劲儿“劈里啪啦”拉出一根小劈柴棍儿来,敢情混合面掺有锯末子,您说坑人不坑人? 侯宝林嘴甜人缘好,虽然没人检举,可是说了这个段子,也害得他几天没敢上园子。最近看新闻报道说,侯宝林当了大学教授,这在杂耍艺人中可算是一种异数,希望他保此天真,一灵不昧,也不枉他师父师叔们调教他一场啦。 [book_title]我曾见过的北方庙会 在幼年时节,读《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永庆升平》等一类旧武侠说部,看到胜官保的龙头杆棒,能屈能伸,还能暗发子午闷心钉,把敌人一兜一卷,就是一溜滚儿;黄天霸袭先人余荫,三枝金镖迎门三不过;欧阳春七宝刀削铁如泥,就是白菊花晏飞的紫电剑碰上,也要缺口;山东胖马大铡刀,刀沉力猛,面前无三合之将。据说像这样英雄人物,偶然间也会在庙会上拉场子卖艺,或是替朋友向同道闯字号争地盘儿,显显身手。所以北平各定期庙会如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不定期一年一度太阳宫、蟠桃宫,凡是开庙拉有把式场子的,我总要想法去瞧瞧才得心安,以免错过眼福。 年复一年,虽然一场不漏,不但真正打斗没遇上一次,就是有踢场子,也是剑拔弩张,虚张声势。眼看动手过招,就有当地有头有脸好管闲事的人出来两边一说合,小饭馆一摆请,满天云雾立刻化干戈为玉帛,你兄我弟,又没有热闹可看啦。 有一年三月初三王母娘娘寿诞,北平西便门外蟠桃宫扩大庆祝,加上北平牙行红果高家老太太八十大寿,重孙子弥月,两档子喜庆事,在娘娘神座前搭了一座金饰鳞鬣四户八牖的戏台,名为草台子,实际雕蔓焕彩,比正式戏园子还要雄壮侈丽。据说请来的名角是上海新到的刘艺舟,演的戏码是《太平天国》,文武场面固然与众不同,唱做服装既不像京戏,又不类话剧,新颖别致,让北平人大开眼界。四眼狗跟陈嘉梁开打真刀真枪,手叉子、二人夺打得套子新奇惊险,而且严丝合缝,比京剧《三岔口》还打得火炽猛烈。最后一场曾九帅掘地道攻破金陵城有洋枪火炮,想不到野台子戏比京腔大戏还来得伟大壮观,从此对野台子戏发生极大兴趣。后来只要逛天桥,不管是新舞台、燕舞台还是燕仙舞台、振华舞台,都要进去张望张望,可是十之八九,是半班戏,不是《夜审周子琴》,就是《花为媒》、《老妈开唠》俗不可耐的戏文,久而久之也就兴趣缺缺了。 有一年中秋节前两天,先伯祖的拜弟钱三爷来贺节,他早年是北京四霸中赫赫有名的南霸天,不但手上一对日月风火轮功夫好,还能打能接各种暗器,枪法准到不用瞄准能把天上飞鸟打下来。后来被先伯祖说服收为部属,积功升到把总,辛亥年先伯祖在伊犁去世,他也退归林下,回到廊坊定居,一方面务农,还教几个徒弟,每逢年节依旧亲来舍下道贺的。他这次来拜节,偷偷告诉我说:“离廊坊不远有个村子叫落岱,今年年成不错,又搭上五谷神农庙落成开光,唱三天草台子戏,最后有泊头镇的精一武馆选派四名高手,来落岱跟我们集贤讲堂以武会友,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练功夫吗?这回我可能要露上一两手,你如果有兴趣,就跟我到京南去玩上两天。”这种场合我是久已渴欲见识见识,有三爷爷带我去,家里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欣然就道。 神农庙前对着正殿临时搭有一座戏台,高有一丈开外,比一般戏台要宽敞亮,戏台两旁,高搭席栅,也比平地高出三四尺,左边安置地面上弹压席,右边是附近各乡镇绅董偕带眷属的雅座。钱三爷黑骡子带篷儿的二套车,卸了骡子,前辕用二人凳架在戏台底下正中间。我们入场时,庙前庙后,排满了吃食摊子,再不就是卖化妆品、零星首饰跟卖耍货儿的,虽然挤得人山人海,可是各处信道都有联庄会人把守,畅通无阻,秩序井然。钱三爷告诉我说待一会儿有练把式的,因此戏台搭得特别结实。台板是三寸见方木桩子,牛皮绳扎的双交手,用多大蛮力,也别想给戏台震坍了。我们吃过午饭就进场,坐在二套车上听戏,得瞧得看,台上演的《桃花庵》,据说是从唐山约来的名角,服装崭新,唱做也很卖力。接下来是一出武戏《佟家坞》,李万春童年唱过这出戏,饰马玉龙,短打软扎巾,使链子鞭。台上这位饰马玉龙的叫赵连升,不知是不是富连成坐科的短打武生,他在台上拧了五十二个旋子,拧到三十个就有人叫好,往台上扔红包啦。旋子越拧越冲,红包扔了满台。接下来换了河北梆子《拾玉镯》,饰刘媒婆的叫孟三省,满嘴滦州口音;饰傅朋的叫邓兰卿,是林颦卿班里当家小生;饰孙玉姣的叫金少仙,柔情绰态,顾盼烨然,双钩纤纤,走起台步来摇曳生姿别有风韵。钱三爷说:“金少仙是联庄会会长汪兆西的义女,大概这出戏是特烦,汪五爷恐怕还得另外破费几文呢!”话没说完,忽然从上场门出来一个愣小子,饿虎扑羊直奔孙玉姣,把她头面上一枝珠钗很快拔了下来。等金少仙两手一挡一揽,愣小子一弯腰,把她大红绣花凤头小鞋也脱了下来,转身跳下台来,钻到人群立刻不见。事出突然,场面锣鼓顿息,只好打住。钱三爷说:“早年当地唱野台戏,有一陋俗,凡是唱到花旦小丑的玩笑戏,正在打牙涮嘴,如果谁家有年老病人,有孝心的子孙们跑上台去抢一朵珠花,或是一只绒花,回去给病人带上,不但病可痊愈,还能延年益寿。事出孝子奉亲,从来没有人拦过,不过这次抢了头花,又扒人绣鞋,就近乎轻薄,如果这个愣头青是泊头来的,恐怕是冲着汪会长的,那就要惹出是非啦。”追的人回来,人虽然没追着,有一位小伙子捡到一顶毡子秋帽,帽里有大顺二字,证明是泊头方面东光的傅大顺子干的好事。 京剧草草终场,换上来是以武会友,有刚才那个岔子,双方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在台上呶呶不休。钱三爷怕他们恼羞成怒,借着比武真的动起手来,因为早些年,也是为唱戏,双方来了一次大械斗,各有伤亡。若不防患于未然,可能又是一场祸事。钱三爷跟双方都交情不错,不能见事缩手,只见他从我身旁一纵身就上了戏台,双方对这位老爷子似乎都相当敬重。钱三爷说:“给神农大帝开光唱戏,仰答天庥,本是一桩吉祥事儿,要是因此弄出几条人命来,就失去原来谢神的诚意啦。为那个获罪于天,上天降灾,岂非得不偿失。既经查明傅大顺是东光来的人,不管你们双方有什么过节,大家不是远亲,就是近邻,现在既然由我出头了事,希望给我个老面子,以往泊头落岱的恩恩怨怨,一概摆过去不提,一床锦被盖起。就事论事,大顺子掳了妇道人家小鞋子,总算轻狂失礼,晚上由我在神前摆请,大顺子当众给金姑娘道个惊赔个不是,那桩事就算一了百了。”泊头来人挺身说话的是精一堂二当家的,先还说东说西强词夺理,还有点儿不情愿。钱三爷一发急,把手上揉的一对钢胆,没使劲就捏成钢片啦!对方一看钱三爷手上功夫,如果不点头,一定也落不了好回去,本来是自己这方理屈嘛!这一搅乱,以武会友三场比斗,免得别生枝节自然告吹。我虽然没有看见钱三爷动家伙练个三招两式,这一手捏钢胆,也就够瞧老大半天的了。后来我在湖南长沙看顾汝章、柳森岩摆擂台,听长沙国术馆长万籁声说钱子莲内外功都非常精纯,他跟许禹生都是北五省了不起的人物。 民国二十三年,我在北平曾经遇钱三爷的侄公子直庵,我问他神农庙的香火如何,他说今年还唱了一台酬神戏呢!蓦然之间,当年在落岱听酬神戏的情景,又在脑子里一幕一幕上演,想不到过半世纪之后,文建会居然在台北市青年公园仿照《清明上河图》搭建一座古色古香的戏台。根据报上刊载的现场图跟我在落岱所看的戏台,一座席多于竹,一座竹多于席,此外榱栱芦帘,桁梧复叠,大致相同。对戏台尚且肯如此下功夫,可以想见参加的五花八门的民间艺术,必定是千挑百选精彩绝伦,中国博大精深的民间艺术,不但维系不坠,进而发扬光大,吾人将拭目以待。 [book_title]中国旧式戏园子里的副业 前几天有几位台大中文系的同学,陪着一位法国佬叫费尔德斯的来看我。他们给我介绍,费的祖父做过北洋时代法国公使馆的参赞,是一个京剧戏迷,跟北平当时的梨园名角,都有交往,尤其唱花脸的,都是他的好朋友。同时他给当时戏园子里里外外,及在园子里做小生意的照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照片。费本人是研究歌剧院服装道具设计制造的,可是他祖父留下的照片,他怎么看也看不懂;把照片带到台湾来,请教他们几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所以陪他来跟我谈谈。 费君说,在欧美稍具规模的剧场,差不多都有酒吧、餐厅等的组织,可是都在演戏看戏剧场之外,另外有布置辉煌的厅堂廊庑,供观众们吸烟燕息。根据他祖父说:“在中国听戏的地方,喝茶、听戏是搅在一块儿的。”就照片上显示,戏台下面设有方桌,不但茗具齐全,而且有短衣提壶的往来奔走,岂不搅乱台下人的听戏吗?关于这一点,我告诉他中外不同风俗,最早中国人听戏的地方叫茶园,他们基本营业是卖茶,后来本末倒置,以戏为主,卖茶反而成为副业了。有时自己做,有的包给别人做。他们的包法,是上多少座,交戏园子多少钱。每一个座卖多少钱,是包主的事,园主是不过问的。照片里有一张,好几位直着脖子瞪着眼点人数,那就是查座儿呢!楼下大池子、小池子、两廊、大墙,除了正中有官座是留给军警督察处抱大令来的官差坐的外,其余都在这个范围以内。至于楼上上下场门各留一个包厢,给地面上有关机关招待上级外,其余包厢散座,就都包给各大饭馆子了。各饭馆分包到手之后,有客人来吃饭,想听戏,就告诉饭馆子订座。如果客人想听广德楼谭叫天的戏,碰巧这家没有分到广德楼的座儿,他可以跟别家饭馆串换一下。若是我们自己去订座,那是绝对订不到的。在那家饭馆吃饭,饭后听戏,饭馆子照例是派伙计去送茶的,这种茶自然比戏园子里的茶要高明多啦。 包座送吃食 笔者幼年时节,世交钱子莲在清代是有名的南霸天,先祖把他收服,在京南梁格庄务农授徒。他时常到北平来,一来就住在三义店,来了总要到我家带我下下小馆听听戏。他最爱听杨小楼的武生戏、路三宝的泼旦戏。有一次,我们在泰丰楼吃完午饭,到广德楼听路三宝的《马思远》,泰丰楼对钱三爷特别恭维,先送水果,后送蜜饯干果,最后热腾腾的肉丁馒头炸春卷,外带竹笋清汤,鲜芳百品,罗列盈前,我撑得连晚饭都没吃。我当时曾经想过,这样殷勤招待,将来这个账可怎么算呀! 卖碗茶的 另外有一种人,大约跟园子里人认识,到了中轴戏一上,他就把现买的极品香片,用将开的滚水沏上一大锡壶,外面罩上保温棉套提到园子里来。他们眼睛很尖,一看就知道哪位是落门落槛肯花钱的茶客,赶紧倒上一杯热腾腾、香喷喷、 酽适度、冷热合口的好茶,一碗不够可以再来,待一会儿转过再给您斟上一两杯;等最后武戏一上场,他拿茶叶纸到后台把水牌上第二天戏的演员七歪八扭抄下来,送给喝过茶的客人看。一方面是讨茶客的欢心,二则该叨光您几文啦。有时他们也会遇上看走了眼的茶座,虽然衣冠齐楚,派头大方,可是到了该掏钱的时候,不是出手不高,甚至昂然不睬,他们管这种人叫“棒槌”。当年湘南名士袁伯夔初到北平在三庆听戏,不懂这种喝碗茶给钱的规矩,他每喝总是三四碗,结果一毛不拔,戏园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水晶棒槌。他跟樊樊山、罗瘿公一块儿去听戏,樊、罗二位是左一碗右一碗地喝,袁也想喝,人家知道他一毛不拔,就不给他倒,后来罗瘿公知道内情,连外号都告诉了袁伯夔。再去听戏,因为樊、罗二位打过招呼,所以也给他倒上热茶,他一高兴把怀里打簧金表赏了卖茶的老头儿,从此在各戏园里叫响的“水晶棒槌”变成袁大人了。 卖古玩的 这一打照片里,有一张托着小木盘卖东西的,这个行当在光绪宣统年间戏园子里还很流行,到了民初就少见了。廊坊二条、琉璃厂、火神庙一些小古玩铺玉器作,为了招揽顾客,时常派人到戏园子里去卖点小古玩,大致是汉玉、扳指、烟嘴、印章、鼻烟壶、玉带钩、玉牌子,再不然就是文房用具,或是妇女用的簪环首饰家常日用珠翠。在戏园子里卖古玩玉器,有三项不成文规定:第一不准吆喝;第二只准登楼售卖(因为楼上坐的都是文士官员);第三物件须放在托盘里,不准用带盖儿的提篮捧盒。李盛铎前辈在戏园里买过一方阅微草堂小琴砚,是纪晓岚主考以及后来钦点大主考所用的砚台,砚旁边款有纪昀亲镌的题记。李得此砚后,视同拱璧,不肯轻易示人,结果还是让水竹村人徐东海软磨硬要拿去。李写了一篇《煮砚记》,掞丽隽拔,讽而不伤,的确是一篇幽默好文章。后来大概怕徐东海难为情,所以没有收入文集里。江东才子杨云史也在戏园子买过一只汉玉秋蝉,玉虽不算十分润,可是雕琢古拙琼秀,加上他系在腰里日夕盘拂,璇玉瑶珠,球琳美备。据说他在北里昵一名花,小字玉蝉,已论嫁娶,突然病逝。他在戏园看见有人兜售佩玉,居然有只玉蝉,为纪念彼姝,没有还价,就把那只玉蝉买下来了。现在知道在戏园子里卖玉器的人,已经不多,这些风流韵事,知道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 打手巾把儿的 根据旡补老人赵次珊说,早先北平的茶园是没有打手巾把儿的。先是天津下天仙有两家茶园开始给客人打手巾把儿,这个风气到了光绪末年,才传到北平的。早年北平人请朋友下馆子吃饭,余兴是戏园子里听戏,珍馐肥羜,饮啖之余,除了酒后思饮,还油汗盈额,能有一把滚热手巾擦把脸,的确痛快舒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所以这项生意很快就发达起来,后来因为人人使用,难免传染各种疾病,一般讲求卫生的人不敢使用,加上警察的禁止,大约时兴了一二十年就渐归淘汰。别看他们十条手巾为一捆,楼上楼下,飞来掷去,很少有失手事情发生。在人群里抛扔自如也得说是一种特别技术,尤其在第一舞台,从楼下池座,扔到三层的散座,毫厘不爽,又得有蛮力,还得会使巧劲,这种手法,绝非一般“力笨头”所能胜任的。北平老旧家关家大院何家,有位公子觉得这个行当好玩,愣是跟中和园一个扔手巾把儿的高手老纪拢眼神,练准头。何家花园子里有一座花神祠,玉清金阙,飞檐拂云,手巾把儿扔上扔下,已经练到百无一失。跟老纪到园子,脱去长衫客串几次,也都挥洒自如。有一年冬令救济大义务戏在第一舞台,连演两天,这位大爷一定磨烦老纪要去一试身手,头一天,倒也平安无事,第二天一个揩完脸的手巾把儿,从三楼往池子里扔,偏偏扔在池座京师警察厅总监李寿金座前的茶壶上,当时溅了李总监一身茶水。李以扔手巾把儿太冒失,一伸手就给何大少两个嘴巴!当然惹下一个小麻烦,后来还是王士珍、江朝宗出面摆平,从此何大少因扔手巾把儿,反而变成北平的闻人了。照片里,有一张是扔手巾把儿的,可惜看不出是哪家园子,如果是第一舞台就更精彩啦。 卖杂拌儿的傻二格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定的规矩,只有卖杂拌儿的准许在园里乱串,外带吆喝。卖杂拌儿的所卖糖果,不外是花生、瓜子、核桃占、梨膏糖等。去听戏的人,多少抓点儿花生瓜子,买点儿糖果解闷,要是请客,更是非买不可,否则他老站在你旁边磨烦。为了耳根清净,差不多的都不等他开口,随便买点儿糖豆算啦。卖杂拌儿中有个叫傻二格的,据说他是清宫点心房出身,豌豆黄、芸豆卷、木樨枣、五香栗子都做得特别精细好吃。到了民国,就让煤市桥天成居请了去,专做这几样小吃给客人下酒。在午饭已过、晚饭未到的时间里,准许他做几样零食到戏园子里串卖,算是他的外快。前门外戏园子很多,他只去东广、西广两家。东广是广和楼,在内市里,富连成科班儿经常在那里唱白天。西广是广德楼,大栅栏斌庆科班,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演唱。傻二格爱听小科班儿,科班儿里未满师的小学生都管他叫傻二大爷,吃他东西,有钱就给点,腰里不方便也就算啦。他做的豌豆黄、芸豆卷细致精美,木樨枣软硬适度、绝不护皮,五香栗子,口儿割得不深不浅,外皮一剥就掉,所以老主顾看见傻二格,就是当时不想吃,也要买点儿带回家去逗小孩。早先富连成不卖女座,真有妇女在楼门口跟傻二格买了包回去的。其实天成居样样都有,据说总是没有傻二格端到戏园子卖的好吃,一锅煮出来的东西,怎会味道不同,我想无非是心理作祟罢了。照片里虽然没有卖杂拌儿傻二格照片,可是他做的豌豆黄一定尝过。 卖戏单子的 从前演戏既无宣传,又不贴海报,更没有新闻纸。每天演的都是哪些戏,事前也没处去打听。在程长庚主持精忠庙当庙首时,他做事一笔一画,丝毫不苟。各园戏的戏码,在头一天,都得定规好了,并须呈报该管衙门,不许更改的,还订有罚则,非常严格。住在戏园附近的人,想听戏当天到戏园子门里甬道一看,有一座碑必定《碰碑》,有几对锤必定是《八大锤》。到了光绪末年,谭鑫培全盛时代,规矩可就差多啦。老谭的懒散、不守时间,在梨园行是出了名的。他在上演之前,往往不开戏码,有时定规之后,又常常临时再改,所以当时的戏迷对谭鑫培有个风评,听他的戏要碰运气。齐如老生前跟我说过,叫天有一天原规定演《宋江闹院坐楼杀惜》,等韩长宝的《红梅山》武戏上场,忽然传说叫天嗓音失润,跟田桂凤改演《翠屏山》了。观众因为许久没听他唱武生戏了,以为他必定去石秀,及至登场他演的是杨雄。有位年轻气盛的朋友,认为欺人太甚,一个茶壶就扔上台去,虽然没有打伤叫天,可是一壶热茶都溅在饰潘巧云的田桂凤身上了。事情闹进北衙门,要不是当时内务府大臣世续出面斡旋,叫天多少还要吃点儿苦头呢!此后才有送手抄戏单子的人出现。一寸多宽、四五寸长小红纸卷,上面写着当天所演戏目,只递到熟脸色的主顾看,看完就卷起来拿走,当然要叨光一两大枚铜元。再过十几二十分钟,就有正式卖戏单子的过来了,每张两大枚,纸的颜色不是粉红就是鹅黄,据说最初是一位会动脑筋人用硬豆腐干染锅烟子印上去的,所以有时模糊不清,简笔字又令人难解。等第一舞台开幕,每座奉送有光纸红字戏单子一张,别家戏园子也用铅字印的戏单子在戏园子里卖,卖戏单子的人,在戏园子里,也成了正式的行当了。所拍照片虽然没照出卖戏单子的,可是广和楼贴在楼栏杆上吉祥新戏的海报可拍得很清楚。 卖水烟的 在烟卷尚未时兴之前,文雅人士多吸水烟,工商界人爱吸旱烟,到戏园子里听戏,怀里揣着或是腰里别着一个京八寸旱烟袋,非常方便。要是带个水烟袋可就太累赘了,于是戏园子里卖水烟的乃应运而生。他们水烟袋的嘴儿,能屈能伸,拉长了有四尺多长,隔着一两张茶桌,就能把烟袋嘴儿递到您嘴边了,一只烟嘴儿,你含含,我嘬嘬,说起来实在太不卫生,可是当时有人专门喜欢抽这种水烟,觉得够气派,有面子,因为同来抽旱烟的朋友,他外带送纸媒。后来戏园子茶桌取消,改成长条椅子,他们挤进挤出太不方便,官厅也认为太不卫生加以禁止,卖水烟的才在戏园子失踪。 总之,戏园子在早年不完全是听戏的所在,是休闲、解闷、喝茶的场合,所以副业特别地多。只不过择其荦荦大者写几样出来。费先生听了我一席话,觉得比他上两年戏剧课还有价值,赢得他的千恩万谢,还获得深厚友谊。 [book_title]戏里的护背旗 香港华声粤剧团专程搭乘华航班机来台湾,从十月三日起,分别在台北、台中、高雄爨演拿手好戏十五场。团里正印文武生李文华所扎大靠护背旗有六杆之多,这是京剧里所罕见的。其实粤剧文武生扎大靠护背旗,六杆者不自李文华始,早年以《夜吊白芙蓉》驰名岭南的白驹荣演跨海征东的薛礼,扎大靠就插六杆护背旗。旗子插得密,飘带又多,开打起来,自然后镗跟护背旗容易裹住撕掳不开,所以京剧粤剧都以四杆为准。六杆旗就没有人敢使用了,免得出乖露丑。 谈到四方护背旗,当年盖叫天在上海跟马连良、王灵珠演《渡泸江七擒孟获》,做了一份改良靠就是四方护背旗,试穿开打极不方便,所以一直没有在舞台上亮相。后来马连良回到北平,偏不信邪,让三义戏庄给他做了一份绿色簇金大靠,四杆四方护背旗,五色缬花,四牡龙纹,美则美矣,他唱全本《秦琼》曾经穿过一次,开打起来非常别扭,所以他穿了一次,就没再用。 北平石头胡同把口大北照相馆经理赵燕臣是故都净角名票,照戏装相尤为拿手,所以北平梨园行同人或是票友要照戏装相,多半是赵燕臣的大作。他勾碎脸线条细腻生动,连侯喜瑞、金少山都佩服他手法高明。连良的跟包马四立觉得这份方护背旗大靠放在躺箱里碍手碍脚,跟赵燕臣一商量就送到赵燕臣处代为收存,遇到有人出合适价钱,就转让别人。我的一位朋友李家麟,最喜欢照戏装相,每个星期天不上班,就到大北照戏装相,他照了一百多张戏装相,扎大靠插四方护背旗的秦琼戏装,自然不能放过。他不但自己照过,而且撺掇名票李心佛也照了一张,并且放大,挂在照相馆大门口,恰巧被富连成的胡盛岩看见。他正应聘要去上海演唱,就把这份四方旗的大靠给买下来,在上海只穿过一次,也是因为开打不方便,这副行头也就永远挂起来了。 戏班里穿大靠,照京剧的规矩,一定是四杆护背旗,只有富连成的许盛奎演草鸡大王插一杆护背旗。据说许盛奎嘴馋食量又大,有一次他跟孙盛武、金盛福打赌,赢了五十只锅贴,吃得孙、金两人心疼得不得了。孙盛武是向来惯会使坏的,趁许盛奎扮好戏靠在墙角打盹儿的时候,愣把他护背旗偷偷拔了三杆,因此草鸡大王一出场,护背旗只剩一杆,闹了一个满堂敞笑,从此许盛奎再饰草鸡大王上场,护背旗就变成独根草啦! 梅兰芳第一次演《嫦娥奔月》是在东安市场吉祥茶园,名丑高四保(高庆奎之父)扮演兔儿爷,李敬山扮演兔儿奶奶。高的扮相纯粹模仿市面摊子上兔爷尊容,勾油脸,画睫毛,抹柳叶形红嘴岔,左右各竖一只长耳朵,绿袍金甲,手持捣药玉杵乳钵,背后插一杆比护背旗大、比大旗小的特制旗帜,从月宫砌末里,一把大彩从天而降,真吓人一跳。后来换了萧长华,慈瑞泉的兔儿爷就没有这样威风啦!近年台湾军中剧团也有了《嫦娥奔月》这出戏,可是兔儿爷的扮相,就没有准谱儿了。夏元瑜教授说:“现在剧校同学根本没见过兔儿爷,所以兔儿爷的扮相,就别出心裁,离了大谱啦。”因为谈到护背旗,所以顺手写出来给扮演者参考参考。 [book_title]从龚云甫想起几位老旦 《国剧月刊》第七十九期登有一篇《回忆龚云甫》,让我想起了当年若干老旦行往事。笔者从小就是戏迷,对于老旦、老脸、小丑、小生犹有偏爱。龚云甫是玉器行票友下海,早期戏单只写龚处而不标出他的大名,一方面是恭维他,另一方面表示他是票友下海。龚老天生是一种慈祥俊迈老婆婆型,他冬天皮帽子皮大衣围脖子一围,活脱儿像个老太太。扮起《钓金龟》的康氏,就是个老贫婆;扮起《辞朝》的太后,就是元勋命妇,虽非绝后,至少是空前。比他稍微早一点有个谢宝云(外号叫“谢一句”)扮相能富贵而不能贫贱,每出戏只要一个满堂彩,其余就敷衍了事啦,和龚老从出场一直卯到底的敬业精神,那就没法相比了。有一年兰芳在开明贴《六月雪》(又名《斩窦娥》),特烦龚老的老婆婆,三九天又赶上下大雪,龚老重感冒发高烧,他把郭仲衡找到后台给他打针吃药,到了场上一丝不苟,感动得兰芳直掉眼泪,下了装亲送龚老回家,马上又找出一只吉林老山人参给龚老送去补补中气。这些举措足证早年梨园行情谊是多么淳朴敦厚。 票友松介眉、玉静尘(卧云居士先票友后下海)都给龚云甫磕过头,所以龚老对他俩都是爱护有加。松介眉天赋虽非上驷,可是他对技艺能够钻研不舍,持之以恒,永远保持票友风度,不撒红票,不拿黑杵,玩意儿中规中矩不离大谱。玉静尘绝顶聪明,扮相雍容,嗓筒受听,学玩意儿碰爷高兴,一出《长寿星》云彩苍勃,吐字亮拔,不作第二人想,后来因为困于烟霞,抗战末期下海搭班,终至抑郁以终,非常可惜。 陈文启也是一位能富贵不能贫贱的老旦。文启实大声洪,凝光琬琰,《雁门关》的太君是他拿手活,让他来个《游六殿》就显出不十分对了啦。 李多奎有一条好嗓子,曾经拜过龚云甫,可是他自以为是的地方太多,后来龚也就不尽心指点了。李的胡琴是陆五,手音遒劲,是孙老元后第一人,上得台去,一个闭着眼猛唱,一个低着头猛拉。袁项城的女婿薛观澜说:“李多奎有一出戏比龚云甫都好,那就是‘天齐庙、断后、龙袍’,李宸妃双目失明,李多奎横竖是闭着眼明唱,跟真瞎子一样。”后来传到李多奎耳朵里,闭眼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可是一唱大段戏,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他是半路出家,所以脸上身上都没戏,因此他搭班,只能唱单挑的几出老旦戏。当年程砚秋的四大金刚王又荃、文亮臣、吴富琴、曾连孝背叛了他,改傍新艳秋,程四极想拉拢李多奎加入秋声社,虽然出重金,李多奎始终不肯点头。后来李多奎跟人说,程四爷尽是私房本戏,我这老八板的玩意儿只能唱前场单挑戏,让我天天跟他排本戏,实在力有未逮,所以他不愿给人做挎刀老旦。李多奎水音特佳,听说他最喜欢泡澡堂子,每天在大池子连喊带吊,论水音那是谁也比不了的。“红卫兵”造反,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是不会有什么便宜的,近两年也打听不出他的消息,据梨园行人说,他在“红卫兵”造反时,已魂归天国了。 丑行头郭春山跟我说过,老旦罗福山原来是唱开口跳的,因为有嗓子,时常客串老旦,本来谭鑫培唱《天雷报》,必定是请慈瑞泉客串姥姥。有一次老谭贴出《青风亭》,慈瑞泉得了重感冒,爬不起炕来。救场如救火,罗福山自告奋勇,把慈瑞泉的戏给接下来,虽然是现钻锅,居然跟老谭配合得严丝合缝,有此肇因,才激发他改行唱老旦。早年罗福山唱《得意缘·干戈祖饯》,耍起大棍来,使出浑身解数,还能落个满堂好呢!他最大缺点是面目黧黑,扮相太差,所以不能大红大紫。孙甫亭一直傍着荀慧生,荀的本戏都有他的份儿。黄桂秋在北平唱《春秋配》,一定是孙甫亭的乳娘,他说孙甫亭配戏盖口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