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老子道德经解题及读法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21550 [book_dec]本书据大华书局1934年版影印。全书分四个部分,分别谈了老子,《道德经》及其版本。读法。作者首先根据《庄子》和《史记》等书的记载,慨述了老子的身世及孔子问礼和道于老子的情形。接着,作者概述了各家关于《道德经》的论述,介绍了《道德经》各种板本。最后.作者强调读《道德经》的方法:第一要通其指意。老子之观道,始于“知常”,终于。斟玄”,两义一贯,就可以通道纪。第二要审其篇章。诸家对《道德经》分章未可信,原分章次盖不可知,读者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第三要旁籀渚子,即要阅读庄子、列子等诸子言老子的书,这样才能明白老子的指意。第四要会核众注,因为“一家之见,发义未宏。 [book_img]Z_13097.jpg [book_title]一、老子 班固曰:“道家者流,其原出于史官司。”其传书莫著于《老子》。孔子当周衰,以圣德不得位,序《诗》、《书》、《礼》、《乐》为儒宗,而见规于老子,其事见《庄子》、《太史公书》者具可征信。老子生并孔子,孔子所严事,而其为书简易条畅,利以排偶,间以语己,不为钩棘,文章乃与《论语》类。至云:“玄同以为体,因循以为用,无成势,无常形。”则胜民久国之道,虽孔子莫之尚也!然当孔子之时,其道未大显。至战国,世益陵夷狙诈,争战之风日炽,贤者自放不得志,痛其时诸侯王,亡虑皆为民害,而世儒又貌袭多伪,乃发愤取老子之说,务推本言之以救其失,则庄周之徒兴焉!其词恍洋放恣以适己,其意则重可悲矣!秦得天下,益尚诈力,烧《诗》、《书》。民萌凋瘵,天下滋欲休息慕黄老之无为,载其清静,民以宁一。质文异尚,时各宜也。上自文、景之君,萧、曹之相国,儒者司马氏父子、贾谊之论大道,皆右黄老。黄老之学,于是为极盛!而诸儒老师,区区守《诗》、《书》毁弃之余,搜残讨遗,用力至勤苦,六经始萌芽向明。然道之称,卒专于黄老。正始以来,士大夫尚清谈崇高致,人人言老庄,卒放弃礼法,天下大乱!老庄氏之教,外形骸生死,宁静自胜,王衍、何晏之伦,溺心势物,殆不啻与之背驰绝远;而老庄不幸蒙其名!是故其学盛于汉,而貌袭于魏晋,既以为世诟病,高明迈俗之士,知名物训诂之学,弱于德,强于物,未足弥道之量,而假说于浮屠,藉以明心见性焉!呜呼!道家微而释氏兴,其道有相因也。士不幸生末世,波谲云诡,情伪万状。老子之学,淡泊无为,即不善国,亦以自宁。因撰是篇,以诏学者。 一、老子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按:《太史公书》传周秦诸子详其邑里者,独《孔子世家》曰“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老子列传》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它所记若“颜回鲁人”,“孟轲邹人”,“张仪魏人”,则记其国而不地。若“庄子蒙人”,“申不害京人”,则记其地而不国。若“苏秦东周洛阳人”,“李斯楚上蔡人”,则并国与地记之,亦不及其邑里。)名耳,字聃,姓李氏,周守藏室之史也。(据《后汉书·桓帝纪》章怀注引《史记》。以上老子里贯、姓名、仕历。)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陆德明《经典释文》曰:“十二经说者,云《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据《庄子·天道篇》。)“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不安!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雍,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据《庄子·天运篇》。以上孔子见老子而语仁义。按《庄子·天道篇》称:孔子见老聃翻十二经以说,曰:“要在仁义。”《天运篇》载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所以难之者,辞意略同,疑是一事两记,故节并之。此即《史记》本传载:孔子适周,谓弟子“老子犹龙”之所本也。)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女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途,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偃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可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据《庄子·田子方篇》。)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涯,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枝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知益,损之而不知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欤?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欤?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袟,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据《庄子·知北游篇》。)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惟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据《庄子·天运篇》。)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百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据《庄子·天道篇》。以上孔子见老聃而问道,老聃论之。)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天子崩,国君薨,则祝取群庙之主而藏诸祖庙,礼也。卒哭成事,而后主各反其庙。君去其国,太宰取群庙之主以从;礼也。祫祭于庙,则祝迎四庙之主。主出庙入庙,必跸。’老聃云。”曾子问曰:“葬引至于堩,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蚤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惟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吾闻诸老聃云。”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史佚有子而死,下殇也,墓远。召公谓之曰:何以不棺敛于宫中?史佚曰:吾敢乎哉?召公言于周公。周公曰:岂不可!史佚行之。下殇用棺衣棺,自史佚始也。’”子夏问曰:“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欤?”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据《礼记·曾子问》。)初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盖问礼于老子云。(据《史记·孔子世家》及本传。)老子修道德,其学以礼为忠信之薄;然处不违俗而为周史,守其藏室;以故明于礼而能对孔子之问也!(以上孔子问礼于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据《史记》本传。以上著书上下篇。)其问道从游之可考见者:有阳子居,有崔瞿,有士成绮,有庚桑楚,有柏矩,而庚桑楚为著,庄子特纪其事而因以题篇者也。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据《庄子·寓言篇》。)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据《庄子·应帝王篇》。)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勤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惟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居,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据《庄子·在宥篇》。)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据《庄子·天道篇》。)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据《庄子·则阳篇》。)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之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草木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倡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耶!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蘖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楚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耶?”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已!我安逃此而可?此三害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促,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自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止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已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志乎期费者,惟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据《庄子·庚桑楚篇》。)故曰:“老聃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据《史记》本传。)非化正于人也。“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夫是之谓至人已!庄生赞之曰:“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据《庄子·天下篇》。以上老聃问学诸人之可考见者。)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据《庄子·养生主篇》。以上老聃死。) 余观古之称老聃者,莫详于庄生。庄生寓言著书十余万言,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而于老子论议所从游及其死,凿凿言之,有始有卒,不类无端崖之辞;疑出古道者之传说,而庄生闻见所逮以著诸篇者也。其言“周之征藏史有老聃”,孔子往见,退而谓弟子,喻以“见龙”;又称“老聃西游于秦”,俱与太史公书合。而太史公书两叙孔子问礼老子,或者疑其不类,然可征信于《礼·曾子问》之篇者也。虽行年不可核考,而其人其事,要非无征不信者矣!然庄生书,特会老子之指。谨撰生书所纪,旁参史公之书,次其行事,以备读《老子》书者考览焉。 [book_title]二、老子《道德经》 《论语·述而》载: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庄子·逍遥游》:“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陆德明《释文》:“彭祖,《世本》云:‘姓篯,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年八百岁。’篯,音翦,一云即老子也。”《汉博陵太守孔彪碑》云:“述而不作,彭祖赋诗。”(钱大昕云:“作”与“古”音谐韵。)则是“述而不作”两言,老聃之赋诗也。今按《五千文》中“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数言,伪《列子》引为黄帝书。黄帝虽无书,而古来传有此说,后人仰录为书,则亦有之;《吕氏春秋》、贾谊《新书》皆有引也。又“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此《周书》之辞也。“强梁者不得其死”,此周庙《金人铭》之辞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东汉郎上《便宜七事》,引以为《易》之辞。则《老子》书,盖张前人之义而说之,“述而不作”也。书中言“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屡称“古之善为士者”,“古之所以贵此道者”,“古之善为道者”,而著书又多采古说:则是“信而好古”也。然《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曰:“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儒林传》曰:“窦太后好老子书。”《汉书·景十三王传》曰:“献王得古文《孟子》、《老子》之属。”皆直曰《老子》,无“经”名。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邻氏、徐氏不知何时人?班固以次刘向《说老子》前,盖元成以先人也。刘向《说老子》不称“经”,而邻氏、傅氏、徐氏皆称“经”者,殆班固所谓“传其学者尊其师”,故然。然尚不曰《道德经》也。《太平御览》一九一引扬雄《蜀王本纪》曰“老子为关尹喜著《道德经》”,当为《道德经》一名之权舆。 晁以道《记王弼注老子后》曰:“弼题是书曰《道德经》,不析乎道德而上下之。”董逌《藏书志》曰:“唐玄宗既注《老子》,始改定章句为《道德经》,凡言道者类之上卷,言德者类之下卷。”然陆德明生于隋、唐之际,所撰《释文》,正用王弼注本,而题云:“《道经》卷上,《德经》卷下。”贾公彦《周礼师氏疏》引《老子·道经》云“道可道”;《德经》云“上德不德”。颜师古《汉书注》:《魏豹传》引《老子·道经》云:“国家昏乱,有忠臣。”《田横传》引《老子·德经》云:“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王侯自谓孤、寡、不穀。”《楚元王传》引《老子·德经》云:“知足不辱。”《西域传》注引《老子·德经》云:“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又《严助传》:“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师古注:“《老子·道经》之言。”《酷吏传》:“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师古注:“《老子·德经》之言。”又云:“下士闻道大笑之。”师古注:“《老子·道经》之言也。”章怀太子《后汉书·翟酺传》注引《老子·道经》云:“鱼不可以脱于渊。”是古人引《老子》皆以道德分经,盖不始于唐玄宗矣!然后人析《老子》书上卷说道,下卷说德,今以书考,道德混说,无分上下。如上卷说“玄德”,说“孔德之容”,说“常德”,言“德”者不一,宁可以道经限之乎?下篇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隐无名”,“道生一”,言“道”者亦不一,宁可以德经限之乎?故知以道德分经为无据也。何谓“道”?何谓“德”?按《韩非子·解老》曰:“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于德,德则无德。不德则在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此“道”与“德”之别也。然则“道”无方体,“德”有成亏,陆德明《释文》曰:“道,生天地之先。”“德,道之用也。”“德者得也,道生万物,有得有获。”此其义也。《庄子·徐无鬼》曰:“故德总乎道之所一。”“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郭象注:“道之所容者虽无方,然总其大归,莫过于自得,故一也。各自得耳,非相同也;而道一也。”此“德”与“道”之枢也,然则无乎不在之谓道,自其所得之谓德。老子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庄子·天下篇》曰:“古之所谓道术者,无乎不在。”“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然“道”非有余于“德”也,“道”散而“德”彰。“德”非不足于“道”也,“德”成而“道”隐。老子著书言道德之意,后人尊之为经,遂题之曰《道德经》云尔。太史公曰:“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形品万殊而性同得。《庄子·齐物论》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此道德之意也。 孔子之孙子思,作《中庸》,亦言道言性,言无声无臭:其旨略同于老子。《论语》得老子之文;而《中庸》得老子之意。其大指以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其诸老子所谓“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者耶?此亦道德之意也。明乎此,而后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老子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不强人以同我,亦不丧我以逐物,夫是之谓达者。庄生所谓:“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用也者通,通也者得。”郭象注:“达者无滞于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当于自用;自用者莫不条畅而自得。”夫是之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也。不知此者,不足以发道德之意,而读老子之书。 [book_title]三、《道德经》之本子 考《道德经》之最古者,当推战国时河上丈人注本。《史记·乐毅列传》载: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太史公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隋书·经籍志·道家》载:“梁有战国时《河上丈人注老子经》二卷亡。”今古文不可考。然考《汉书·景十三王传》称:“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籍,《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则是汉世《老子》传写,有《古文本》矣。其书亦不传世。所传者,独推《河上公注本》为最古。 据葛洪《神仙传》谓:“河上公者,莫知其姓名,汉孝文帝时,居河之滨。侍郎裴楷言其通《老子》。孝文诣问之,即授《素书道经》。”《隋书·经籍志·道家》载“老子《道德经》二卷,汉文帝时河上公注。”则是汉文帝问道之河上公,非乐臣公所师之河上丈人也。然太史公习道论于黄子,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艺”,尊其所学。于《曹相国世家》叙:“师盖公,其治要用黄、老术。”《留侯世家》言:“从赤松子游,学辟谷道引轻身。”《陈丞相世家》称:“阴谋道家所禁。”《外戚世家》云:“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儒林列传》又叙:“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汲郑列传》言:“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莫不备著其事。使汉文帝有问道之河上公,焉容不纪?然按其书言河上丈人,而不及河上公,其不可信者一也。且刘向父德,少修黄、老术,向亦有《说老子》四篇,世传老子之学,然而奉诏校诸子,条其篇目,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亦不及《河上公注》。倘有其书,岂有不见之理!其不可信者二也。又按孔颖达《礼记正义》称:“马融为《周礼注》,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则是后汉以来,始就经为注;何以是书作于西汉,注已散入各句之下!其不可信者三也。盖本流俗人所为,托于神仙之说。其分章均有标题,如第一章曰“体道第一”,第二章曰“养身第二”,得八十一章。以《上经》法天,天数奇,故有三十七章;《下经》法地,地数偶,故有四十四章;遂为后世言老子章句者之祖。此一本也。 汉成帝时,蜀人严遵乃以阴道八,阳道九,以八行九,故七十二章,上四十章,下三十二章,全与河上公不合;然其书不传,仅吴澄《道德经注跋》中连称及之耳。此又一本也。 至魏正始之世,山阳王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以为书中“佳兵者不祥之器”,至于“战胜以丧礼处之”,非老子之言。注《老子》,为之指略,题其书曰《道德经》,不析乎道德而上下之。此又一本也。然隋陆德明《老子音义》,自称“依王本”,而析上篇为《道经》,下篇为《德经》,则王弼本有分经、不分经之两本矣。德明又屡言“河上公为章句四卷”,“河上公授汉文以《老子章句》四篇”,与《隋书·经籍志》载“老子《道德经》二卷,汉文帝时河上公注”者又不同,则河上公本亦有二卷、四卷之两本矣。是王弼本与河上公并行。 唐贞观初邺人傅奕考核众本,勘数其字云:“王弼本有五千六百八十三字,或五千六百一十字。河上公本有五千三百五十五字,或五千五百九十字。”则是河上公、王弼两家之书,各有二本;歧之中又有歧焉。又言:“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安丘望之本,魏太和中,道士寇谦之得之。河上丈人本,齐处士仇岳传之。三家本有五千七百二十二字。”(见彭耜《道德经集注》引老子实录,据此则河上丈人本,唐傅奕尚及见之,《隋志》云亡者,非也,而以为“圣人常养教人,故无弃人,常养教物,故无弃物”四语,独得诸河上公,而古本无有。)别校定古本,清人镇洋毕沅刻入《经训堂丛书》者是也。此则于河上、王弼两本之外,别出一本者也。 然世所行者,非河上,则王弼。据所知者,王弼注有武英殿校刊华亭张之象本,有浙江官书局重刊张本,有遵义黎氏《古逸丛书》集唐字本,而《河上公章句》,则有易州景龙刻石本、吴云刊广明元年经幢残本,绩语堂碑录广明元年经幢残本,刘承幹刊《道藏》成玄瑛道德经义疏本,常熟虞氏铁琴铜剑楼藏宋刊本,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宋本,世德堂本。而京师图书馆藏有唐人写卷子残本,亦与河上本合。《唐书·刘知幾传》称:“开元初,知幾尝议老子书无《河上公注》,请存王弼学。宰相宋璟等不然其论,奏与诸儒质辩。博士司马贞等共黜其言,请兼行二家。”弼学虽兼行,而河上本犹流传于民间。宋则众本杂出,率祖河上。故熊克于乾、道间求王弼本,至谓近世希有,久乃得之。今行王弼之张之象本,即熊氏所得,晁说之称为近古者也。此外宋人又有江安傅氏《双鉴楼藏范应元集注老子道德经古本》,每章均有标题,如第一章曰“道可道章第一”,第二章曰“天下皆知章第二”。题曰古本,不知所从出,颇与傅奕本同。其举王弼本与古本同者,核之弼注,皆信;而与今弼本则不合,近刊入《续古逸丛书》者也。此又一本也。近世杭县马叙伦会核众本,而旁参近代王昶、纪昀、毕沅、严可均、王念孙、俞樾、孙诒让、谭献以及陶方琦、易顺鼎、刘师培诸家之校识,钩稽,撰《老子核诂》四卷,罔不订其同异,证其是非,良足以资讲诵,备考论者焉! [book_title]四、《道德经》之读法 桐城吴汝纶言:“晚周以来,诸子各自名字,其大要有集录之书,有自著之言。集录者,篇各为谊,不相统贯;原于《诗》、《书》者也。自著者,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原于《易》、《春秋》者也。”(见《天演论序》。)余观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则所谓“一干而枝叶扶疏”者也。凡书之一干而众枝者立言有纪,错事有会。途虽殊,其归则罔。虑虽百,其致不二。苟识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贯之,不虑而尽矣!姑以鄙意,拟其读法: 第一,通其指意 老子言道德,世人之所知也;而老子之所以言道德者,则或世人之所未知。其一,老子之观道,始于“知常”,终于“斠玄”,两义一贯,斯通道纪。而《老子》书开宗明义之第一言,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俞樾《诸子平议》谓:“常与尚,古通。尚者,上也。常道,犹之言上道也。”不知“常”者,绝对不变之称:(《韩非子·解老》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惟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之常,而常者无攸易。)而五千言之所反复阐明者,“知常”之第一义谛也。夫“知常”要于“观复”;而“观复”必先“守静”。故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道常无名”。“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习常。”“知和曰常。知常曰明。”一编之中,三致意于斯。使循“常”、“尚”之通假,而读“常道”为“上道”;则“知常”、“习常”、“道常无名”、“道常无为”,如此之类,更作何解?然则道之“常”何耶?以“有”为“道之常”耶?则“无名天地之始”。以“无”为“道之常”耶?则“有名万物之母”。若以“不可道”者谓是“常道”,“不可名”者谓是“常名”;则滞于“常无”,活句翻成死句矣!道德五千言,无一而非活句;老子所谓“正言若反”也,不知此义,何能读五千言?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者,悬也;物理之所通摄而不滞于物者,皆玄也。”(采严复《评老子说》。)夫建“常无”一义以观道妙而明“有”之非真“有”;又建“常有”一谛以观道徼而明“无”之非真“无”;然后通摄有无而无所滞,斯之谓“玄”。然则“玄”之一义与佛所称“涅槃”,同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之云,与云“不可名言”,“不可言喻”者迥别;亦与云“不能思议”者大异。假如人言见奇境怪物,此谓“不可思议”,又如深喜极悲,如当身所觉,如得心应手之巧;此谓“不可言喻”。又如居热地人,生未见冰,忽闻水上可行。如不知通吸力理人,初闻地圆对足底之说,茫然而疑,翻谓世间无此理,实告者妄言;此谓“不能思议”。至于“不可思议”之物,则如云“世间有圆形之方”,“有无生而死”,“有不质之力”,“一物同时能在两地”诸语,方为“不可思议”。此在日用常语中,与所云谬妄违反者,无以异也。然而谈理见极时,乃必至“不可思议”之一境;既不可谓谬,而理又难知;此真所谓“不可思议”。而“不可思议”一言,乃佛书最为精微之语也。佛所称“涅槃”,即其“不可思议”之一。自世尊宣扬正教以来,其中圣贤于“涅槃”,皆不著文字言说,以为不二法门,超诸理解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然而津逮之功,非言不显,苟不得已而有云,则其体用固可得以微指也:一是“涅槃”为物,无形体,无方相,无一切有为法,举其大意言之,固与寂灭真无者无以异也。二是“涅槃”寂不真寂,灭不真灭。假其真无,则无上真偏知之名,乌从起乎?此“释迦牟尼”所以译为空寂而兼能仁也。三是“涅槃”湛然妙明,永脱苦趣,福慧两足,万累都捐,断非未证斯果者所及知,所得喻;正如方劳苦人,终无由悉息肩时情况,故世人不知,以为佛道若究竟寂灭空无,则亦有何足慕;而智者则知由无常以入长存,由烦恼而归极乐,所得至为不可言喻;故如渴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诚非凡夫所与知也!涅槃可指之义如此。第其所以称不可思议者,非必谓其理之幽妙难知也;其“不可思议”,即在“寂不真寂”、“灭不真灭”二语,世果何物乃为非有非非有耶?譬如有人,真死矣而不可谓死;此非天下之违反而最难著思者耶?故曰:“不可思议”也。此不徒佛道为然,理见极时,莫不如是!盖天下事理,如本之分条,水之分派,求解则追溯本源,故理之可解者,在通众异为一同;更进,则此所谓同,又成为异,而与它异通于大同。当其可通,皆为可解;如是渐进,至于诸理会归,最上之一理,孤立无对,既无不冒,自无无通;无无通,则不可解;不可解者,“不可思议”也。此所以毗耶一会,文殊师利菩萨唱不二法门之旨;一时三十二说皆非,独净名居士不答一言,斯为真喻!何以故?不二法门,与思议解说二义相灭,不可同称也。此为“不可思议”之真实理解;(自不可思议之云以下,采严复译《天演论》案。)亦“玄”之真实理解。此“同”之所以“谓之玄”;“可道”之所以为“非常道”;而老子所为称“不言之教”者也。然老之称“玄”于“不言”,与佛之证“涅槃”于“不可思议”同;而所以证之者则大异。盖一修般若以证涅槃;一弃知以求玄同;一明心见性;一归真返朴;故有异也。此老子之观道也。其二,老子之体道。道之常曰“玄”;而得道之常以体诸身者曰“玄德”。德之证玄,极于致虚,竺于守静;而欲守静,必先为雌。观于老子著书,好以阴性为喻;如云“万物之母”,云“玄牝”,云“为雌”、“守雌”,与《周易》之扶阳抑阴者不同;疑出《易归藏》义也。《周礼·太卜三易》云:“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杜子春云:“《连山》,伏羲。《归藏》,黄帝。”郑玄《易赞》及《易论》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贾公彦云:“《归藏易》以纯坤为首,坤为地,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其中;故名《易》为《归藏》也。”道家言多本黄帝;如伪《列子》称引“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数语为出黄帝书;而黄帝之《易》为《归藏》,以纯坤为首,与老子“为雌”、“守雌”之旨合。《周易·系辞传》曰:“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先言坤而后言乾,正合《礼·礼运》所称“坤乾之义”。谓《归藏》商《易》,首坤次乾;与他处之言乾坤者不同;疑亦袭《归藏》语。老子曰:“天门开,阖能为雌乎?”而《易·乾坤凿度》称“乾为天门”,则是“天门”者“乾”;“辟户谓之乾”,故曰“天门开”。《万形经》曰:“天门辟,元气易,始于乾也。”而老子之道出《归藏》,贵于阖能为雌;故以此致问,盖惟“雌”,虚而能受。惟“雌”,伏而无为。故曰:“致虚极;守静竺;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此老之与《易》所为不可相提并论也。夫《易》观变,《老》知常。《易》见天下之动,故首乾。《老》守归根之静,故为雌。而魏、晋士大夫之好谭玄者,乃以《老》与《易》联称,并《庄子》为“三玄”,宁必为知其类也乎! 第二,审其篇章 《老子》分章,世率依河上公《八十一章》本,然支离胶扰,多不可通。元大德间临川吴澄以翰林告疾归,自京南下,留清都观,与门人论《老子》书,因正厥讹而撰《道德真经注》;后自跋云:“庄君平所传章七十二;诸家所传章八十一;然有不当分而分者,定为六十八章:上篇三十二章,二千三百六十六字;下篇三十六章,二千九百六十二字。凡五千二百九十二字。”虽以意为之,而不必于古有所考。然揆其意,固不以《河上公章句》为是者也。至于有清,桐城姚鼐曰:“《老子》书,六朝以前多为之注者,而其本不传。有所谓《河上公章句》者,盖流俗妄人作之而托于神仙之说;其于《老子》书,宜合而分,宜分而合者,谬合易见,而行之既久。洎宋苏子由之伦,博学深思,《老子》书尤其所用意,乃守其分章之失,于文义甚不可通者,乃穿凿附会,缴绕其词以就之。(见《老子章义·自题》。)夫著书者,欲人达其义,故言之首尾曲折,未尝不明贯;必不故为深晦也。然而使之深晦,迂而难通者,人好以己意乱之也。”(见《老子章义》序。)因撰《老子章义》,颇欲有所正;少者断四字(报怨以报),七字(治大国若烹小鲜),八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九字(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矣),为章;多则连字数百为章;其间以意易置前后,仍得八十一章,上篇三十一,下篇五十,顾第勿深考,有有违,未可以一概定也。其后德清俞樾撰《古书疑义举例》,中论《分章错误》,言:“《老子五十七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数句,当属上章。如二十二章曰:“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五十四章曰:“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并用“以此”二字为章末结句是也。“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乃别为一章。而姚鼐《章义》则去“以此”二字,而移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两语,于“然哉”之下,接“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之上;言:“有道不以兵为正,则走马以供粪田事矣!无道以兵为正,则戎马生郊,天下多怨恶而民贫矣。‘粪’、‘贫’与下‘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之‘昏’合韵。”与俞樾说又不合也。杭县马叙伦谓:“姚鼐颇欲正,又率尔不择事据。钩稽,俞氏为胜!”然俞氏零章偶举,未逮全书!马氏会勘众家,重有核定,写附《老子核诂》之后,不分上下篇,得一百一十四章,少者断六字乃至十字为章,(“多言速穷,不如守中”,八字为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十字为章。“治大国若烹小鲜”,七字为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九字为章。“言有宗,事有君”,六字为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八字为章。)多者不过百余字。(“大国者下流,至则大者宜为下”,百四字为一章最长。)然马氏徒核于字句,而疏于篇章;分章太碎,义未融贯,视诸家伯仲之间耳!《老子》原分章次盖不可知,或据《韩非子·解老篇》以为分五十五章者,亦未可信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仆所为不能无望于善读书者焉! 第三,旁籀诸子 今按道家如《文子》、《庄子》、《列子》,法家如《慎子》、《韩非子》,名家如《尹文子》,杂家如《吕氏春秋》、《淮南子》诸书,于《老子》书咸有籀明,其中《文子》、《列子》出伪托;然造自魏晋人手,要是汉以前古说。余生也晚,汉以前说《老》之书,如邻氏《经传》、傅氏《经说》、徐氏《经说》,以及刘向《说老子》诸篇,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既逸不可睹。《河上公注》依托,又益肤浅。古义湮坠!吾侪生老子之后,亦既数千年于兹;而欲籀明其指,要必藉乎《庄》、《列》诸子说《老》之书。何者?以其近古而俗变类,闻见亲而知真也。然余读诸子书之说《老》者,籀诵厥文,盖有二体:一说解之以意,而结以“故曰”,引老子之言,《韩非子·解老》是也。一晓譬之以事,而结以“故曰”,引《老子》之言,《韩非子·喻老》是也。其他如《庄子》外篇《胠箧》引《老子》“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引《老子》“大巧若拙”;《在宥》引《老子》“绝圣弃知”;《知北游》引《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引《老子》“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淮南子·原道训》引《老子》“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引《老子》“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得失之”。皆《韩非子·解老》之属。说解之以意,而结以“故曰”者也。至《庄子·知北游》引《老子》“行不言之教”;及《淮南子·道应训》引“《老子》曰”;则《韩非子·喻老》之体,晓譬之以事,而结以“故曰”者也。二者意为周、秦诸子说《老》之通行文体耶?独《尹文子·大道上》说《老子》“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宝”;《大道下》说《老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皆先引《老子》曰,而后敷畅其义。《文子》亦然;而所引《老子》,盖益非五千言语,要于诸子为说《老子》别体矣! 第四,会核众注 《老子》书,唐朝以前,解者甚众,后蜀道士杜光庭笺注六十余家,姓名见明人焦竑撰《老子翼·附录》,而系以衡论曰:“河上公,(见《河上公老子章句》二卷,今存。)严君平,(汉成帝时蜀人,名遵,有《道德指归论》十四卷,残卷一之卷六六卷,刻入毛晋《津逮秘书》,亦疑伪托。)皆明理国之道。松罗仙人(无考),魏代孙登,(字公和,《隋书·经籍志》云:老子《道德经》二卷,《音》一卷,晋尚书郎孙登注。)梁朝陶隐居(梁隐居陶弘景,武帝人。《唐书·艺文志》有陶弘景注四卷。)南齐顾欢,(字景怡,南齐隐士。《隋书·经籍志》云:《老子义纲》一卷,顾欢撰。《唐书·艺文志》云:顾欢《道德经义疏》四卷,又《义疏治纲》一卷。)皆明理身之道。苻坚时罗什,(本西胡人,符坚时自关入中国。《唐书·艺文志》有鸠摩罗什注二卷。)后赵时图澄,(原注本西国胡僧注,上下二卷。)梁武帝,(《隋书·经籍志》云:《老子讲疏》六卷,梁武帝撰。《唐书·艺文志》有梁武帝《讲疏》四卷,又《讲疏》六卷。)梁道士窦略,(原注注四卷,与武帝、罗什所宗不异。)皆明事理因果之道。梁朝道士孟智周,(号小孟。《唐书·艺文志》有孟智周《义疏》五卷。)臧玄静,(原注字道宗,作疏五卷。)陈朝道士诸糅(原注作《玄览》六卷),隋朝道士刘进喜,(原注作疏六卷。《唐书·艺文志》有道士刘进喜《老子通诸论》一卷。)唐朝道士成玄瑛,(《唐书·艺文志》:道士成玄瑛,注《老子·道德经》二卷。又《开题序诀义疏》七卷。注:玄瑛字子宝,陕州人,隐居东海。贞观五年,召至京师。永徽中,流郁州。)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诸人无考),皆明重玄之道。何晏,(《唐书·艺文志》有何晏《讲疏》四卷;又何晏《道德问》二卷。)钟会,(《隋书·经籍志》云:老子《道德经》二卷,钟会注。《唐书·艺文志》有钟会注二卷。)杜元凯(其书无考),王辅嗣(注二卷行世),张嗣,(《隋书·经籍志》云:梁有《道德经》二卷,张嗣注。)羊祜,(《隋书·经籍志》云:梁有老子《道德经》,晋太傅羊祜解释。《唐书·艺文志》有羊注二卷,又解释四卷。)卢氏、刘仁会(两人无考)皆明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此明注解之人意不同也。又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论列唐以前解《老》诸家,明其指意,皎若列眉;亡者什九,仅得见者,独《河上公章句》、《严君平指归》、《王弼注》、《顾欢注疏》、《成玄瑛义疏》、《李荣注》六种而已!若论宗旨,梁武帝、孙氏为胜;惜其书不传也!宋贤解《老》,苏辙为著;其《道德经解》二卷,大旨主于佛、老同源,而又引《中庸》之说以相比附。其兄轼跋曰:“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使晋、宋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朱子谓其援儒入墨,作《杂学辩》以箴之。然在儒家为异说,在道家则本旨也。临川吴澄,元之儒者,学出象山,以尊德性为本;所撰《道德真经注》四卷,与苏辙旨意略同,亦足以自畅其说。然一家之见,发义未宏!独焦竑采韩非以下解《老子》者六十四家,而纂其精要,裒为《老子翼》一书;其首尾完具,自成章段者,仿李鼎祚《周易集解》之例,各标举姓名,列本章之后,其音义训诂,但取一字一句者,则仿裴骃《史记集解》之例,联贯其文,缀本章末句之下,裁择有法,上下篇各为一卷。所采诸说,大抵取诸《道藏》,多非世所常行之本。竑之去取,特为精审;其大指主于阐发玄言,而论“老子非言无之无,而明有之无”。何以言其然?盖无之无者,是舍有以适无者也;其名为断。有之无者,是即有以证无者也;其学为归根苟物之各归其根也,即芸芸并作,而卒不得名之曰有;此致虚守静之极也。大抵学者知器而不知道,故《易》明器即道。见色而不见空,故释明色即空。得有而不得无,故老明有即无。审知有之即无也,则为无为,事无事,而为与事,举不得以碍之矣!此焦竑著书之意也。同时释德清号憨山道者,参修心宗,精习楞严、法华,于《老子》书恍有得,撰《道德经解》,乃以禅证老,以惟心止观印决五千言;细玩沉思引申,阅十五年,言有会心,即托之笔,必得义以遗言,因言以见义,或经旬而得一语,或经年而得一章,深有得于离言之旨;欲请益于焦竑,不果。阒寂三百年以至挽近石埭杨文会出,深叹“竑所辑《老子翼》,阙《憨山》解,诚为憾事!”而文会湛深禅觉,撰《道德经发隐》,乃以禅悟发老学,重申“重玄”之旨,以为“无名天地之始”无而忽有,有即非有,有既非有,始亦无始。“有名万物之母”,有名无体,依无名起;起即无起,谁为其母?天地万物,当体空寂也,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妙者缘起万有也!即无以观于有,则常无而常有矣。“常有欲以观其窍”,窍者空洞无物也,即有以观于无,则常有而常无矣。二者俱常,不坏理而成事;不离事而显理;名虽异而体则同。大抵开章用“有”、“无”二门交互言之,以显玄旨,为《道德》五千言之纲领;犹之《心经》用“色”、“空”二门,两相形夺,以显实相,为般若六百卷之肇端也,“无”亦“玄”,“有”亦“玄”,度世经世,皆无二致,乃此经之正宗,可谓理事无碍法界矣!更有向上一关,若不透过,犹未造极;直须“玄之又玄”,方称“众妙之门”也!此重玄法门,乃神圣所证之道,世人罕能领会!后世参《华严》宗旨者,以十玄六相等义发明事事无碍法界,方尽此经重玄之奥也。“重玄”为宗,发自孙登,而其言不可得考!如杨文会者,则可谓嗣孙登之绝响,而能发老氏之玄谛者也!爰书其指以殿于末。 余耽诵老言,十年于兹,粗写睹记,以备览观,倘有遗旨,待补它日!中华民国十六年十月,写于光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