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自由书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83272
[book_dec]近代梁启超著。作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自称寓居日本以来,“每有所触,应时援笔”,所成“或发论、或讲学、或记事、或钞书”之作,取“西儒约翰·弥勒曰:人群之进化,莫要于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之意以命名。共六十一篇。以介绍西人思想和政事居多,间融孔孟儒家观念加以评述。宣传君主立宪政体。认为“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德斯鸠、卢梭,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故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又极言:“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明确主张英雄史观和主观唯心论,认为“豪杰之士”所以能如此者,“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反映作者当时的政治思想和哲学观点。收入《饮冰室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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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叙言
自东徂以来,与彼都人士相接,诵其诗,读其书,时有所感触,与一二贤师友倾吐之,过而辄忘。无涯生曰:盍撮而记之?自惟东鳞西爪,竹头木屑,记之无补于天下。虽然,可以自验其学识之进退,气力之消长也,因日记数条以自课焉。每有所触,应时援笔,无体例,无宗旨,无次序;或发论,或讲学,或记事,或抄书,或用文言,或用俚语,惟意所之。庄生曰:“我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以名吾室。西儒约翰·弥勒曰:“人群之进化,莫要于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三大自由皆备于我焉,以名吾书。
己亥七月一日,著者识。
[book_title]成败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败之见。然破此见,大非易事。必知天下之事,无所谓成,无所谓败,参透此理而笃信之,则庶几矣。何言乎无所谓成?天下进化之理,无有穷也,进一级更有一级,透一层更有一层。今之所谓文明大业者,自他日观之,或笑为野蛮,不值一钱矣。然则所谓成者果何在乎?使吾之业能成于一国,而全世界应办之事复无限,其不成者正多矣;使吾之业能成于一时,而将来世界应办之事复无限,其不成者正多矣。况即以一时一国论之,欲求所谓美满圆好、毫无缺憾者,终不可得,其有缺憾者,即其不成者也。盖世界之进化无穷,故事业亦因之无穷,而人生之年命境运、聪明才力则有穷,以有穷者入于无穷者,而欲云有成,万无是处。何言乎无所谓败?天下之理,不外因果。不造因则断不能结果,既造因则无有不结果,而其结果之迟速远近,则因其内力与外境而生种种差别。浅见之徒,偶然未见其结果,因谓之为败云尔,不知败于此者或成于彼,败于今者或成于后,败于我者或成于人。尽一分之心力,必有一分之补益,故惟日孜孜,但以造因为事,则他日结果之收成,必有不可量者。若怵于目前,以为败矣败矣,而不复办事,则遂无成之一日而已。故办事者立于不败之地者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者也。苟通乎此二理,知无所谓成,则无希冀心;知无所谓败,则无恐怖心。无希冀心,无恐怖心,然后尽吾职分之所当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已,奋其身以入于世界中,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日本维新之首功,西乡乎?木户乎?大久保乎?曰唯唯否否。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后藤乎?板垣乎?曰唯唯否否。诸子皆以成为成者也,若以败为成者,则吉田松阴其人是也。吉田诸先辈造其因,而明治诸元勋收其果。无因则无果,故吉田辈当为功首也。考松阴生平欲办之事,无一成者:初欲投西舰逃海外求学而不成,既欲纠志士入京都勤王而不成,既欲遣同志阻长藩东上而不成,事事为当道所抑压,卒坐吏议就戮,时年不过三十,其败也可谓至矣。然松阴死后,举国志士,风起水涌,卒倾幕府,成维新。长门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阴之门人也。吾所谓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己而成于人,正谓是也。丈夫以身任天下事,为天下耳,非为身也。但有益于天下,成之何必自我?必求自我成之,则是为身也,非为天下也。
吉田松阴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胜乎?”又曰:“士不志道则已,苟志道矣,而畏祸惧罪,有所不尽于言,取容当世,贻误将来,岂君子学者之所为哉?”又曰:“今日事机之会,朝去夕来,使有志之士,随变喜怒于其间,何能有为?”又曰:“当今天下之事,有眼者皆见而知之。吾党为任甚重,立志宜大,不可区区而自足。”又曰:“生死离合,人事倏忽,但不夺者志,不灭者业,天地间可恃者独是而已。死生原是开阖眼,祸福正如反覆手。呜呼!大丈夫之所重,在彼不在此也。”又曰:“今世俗有一说曰,时尚未至,轻动取败,何如浮沉流俗,免人怪怒,乘时一起,攫取功名耶?当今所谓有志之士,皆抱持此说。抱持此说者,岂未思今上皇帝之宸忧乎?宸忧如彼,犹抱持此说,非士之有志者也。”以上各条,吾愿以书诸绅,亦愿我同志以书诸绅。
读松阴之集,然后知日本有今日之维新者,盖非偶然矣。《老子》曰:“不为天下先。”盖为天下先者,未有不败者也。然天下人人皆畏败而惮先,天下遂以腐坏不可收拾。吉田松阴之流,先天下以自取败者也。天下之事,往往有数百年梦想不及者,忽焉一人倡之,数人和之,不数年而遍于天下焉。苟无此倡之之一人,则或沉埋隐伏更历数十年、数百年而不出现,石沉大海,云散太虚而已。然后叹老氏之学之毒天下,未有艾也。
[book_title]俾士麦与格兰斯顿
欧洲近世大政治家,莫如德之俾士麦,英之格兰斯顿。俾士麦之治德也,专持一主义,始终以之。其主义云何?则统一德意志列邦是也。初以此主义要维廉大帝而见信用,继以此主义断行专制扩充军备,终以此主义挫奥蹶法。排万难以行之,毕生之政略,未尝少变。格兰斯顿则反是,不专执一主义,不固守一政见。故初时持守旧主义,后乃转而为自由主义;壮年极力保护国教,老年乃解散爱尔兰教会;初时以强力镇压爱尔兰,终乃倡爱尔兰之当自治。凡此诸端,皆前后大相矛盾。然其所以屡变者,非为一身之功名也,非行一时之诡遇也,实其发自至诚,见有不得不变者存焉。夫世界者,变动不居者也。一国之形势,与外国之关系,亦月异而岁不同者也。二三十年前所持之政见,至后年自觉其不适用,而思变之,智识日增之所致乎,庸何伤焉?故能如格兰斯顿者,可谓之真维新,亦可谓之真守旧矣。俾公坚持其主义,而非刚愎自用者所得藉口;格公屡变某主义,而非首鼠两端者所可学步,曰:惟至诚之故。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无自信力。每处一事,既见得透,自信得过,则出一往无前之勇气以赴之,以百折不回之耐力以持之。虽千山万岳一时崩坼而不以为意,虽怒涛惊澜蓦然号鸣于脚下而不改其容;猛虎舞牙爪而不动,霹雳旋顶上而不惊;一世之俗论,嚣嚣集矢,而吾之主见如故;平生之政党,纷纷离合,而吾之主见如故。若此者,格兰斯顿与俾士麦正其人也。格公倡议爱尔兰自治之时,自党分裂,腹心尽去,昨日股肱,今日仇敌,而格公不少变,乃高吟曰:“舍兹子兮涕滂沱,故旧绝我兮涕滂沱。呜呼!绵绵此恨兮恨如何?为国家之大计兮,我终自信而不磨。”俾公为谋德国之合邦,或行专断之政策,或出压制之手段,几次解散议院而不顾,几次以身为舆论之射鹄而不惧。尝述怀曰:“以我身投于屠肆,以我首授于国民,我之所以谢天下苍生者尽于是矣。虽然,我之所信者终不改之,我之所谋者终不败之。”呜呼!此何等气概,此何等肩膀!非常之原,黎民惧焉。非有万钧之力,则不能收一寸之功。
[book_title]自由祖国之祖
北亚美利加洲有一族之人民焉,距今二百七十余年前,其族之先人百有一人,苦英苛政,相率辞本国,去而自窜于北美洲蓬艾藜蒿之地。栉风沐雨,千辛万苦,自立之端绪稍萌芽焉。其初至之地曰菩利摩士,遗迹至今犹有存者。尔后有志之士,接踵而来,避秦而觅桃源者,所在皆是,积百有余年,户口渐繁,财政渐增。至1775年,既弥漫于十三州之地,逐建义旗,脱英羁轭,八年苦战,幸获胜利。遂为地球上一大独立国,即今之美国是也。回忆此一百有一之先人,于1620年12月22日,冽风阴雪中,舍舟登陆,茧足而立于太平洋岸石上之时,其胸中无限块垒抑塞,其身体无限自由自在,其襟怀无限光明俊伟,殆所谓本来无一物者,而其一片独立之精神,遂以胚胎孕育今日之新世界。天下事固有种因在千百年以前,而结果在千百年以后者。今之人有欲顶礼华盛顿者乎?吾欲率之以膜拜此百有一人也。
[book_title]地球第一守旧党
有地球第一守旧党,曰梅特涅,奥大利之宰相也。自1809年至1848年,凡四十年间,掌握欧洲之大权。初为奥外部大臣,自1821年,胜意大利之后,晋兼首相,乘当欧洲全局外面和平无事、上恬下嬉之时,弄其小智小术,收全欧之霸权,归其掌中。既以其简单武断之制度,操纵繁杂文明之奥国,尤以为未足,又干涉日耳曼、意大利之内政,欲待普鲁士以属邦之礼。其政策专以愚黔首为宗旨,其行事专以模棱两可为长技,其于演说文章,务为浮泛暧昧之旨,以掩蔽其浅薄固陋之智识。其待人民也,不许有参与政事之权,以为民者惟当供纳租税以奉其上耳,舍此更无他权利。其意以为欲使奥国之威,加于欧洲,惟当注意外交之事务,锐敏熟练而已。又当到处设警察、间谍,以施临机之策,故其全副精神,皆用于此,专执锁国主义,禁他国之智识、技艺、器械,不使入奥境,犹畜牧者之防兽疫也。乃先禁止奥国臣民子弟留学于他邦之大学者,又禁国内大小学校之聘外国人为教师,及十岁以上,外国人子弟之入学者。又国中民间自立之学校,待之极为严酷,其设立仅限期六年之久,又非经警察官之稽查,不许开学。就中如政治学,如近世历史,尤其所最厌忌也。故当时日耳曼诸邦,哲学、历史、格致、政治诸学大盛,而奥国阒然无闻,其学校所授者,惟东方之语言、文字、诗歌等学而已,又授以柔人精神、止人不平之音乐,所授之学,惟以呆板之器械而已。毫不言其所以然之地,恐人因穷理而生智慧也。其于人民也,软弱者则压制之,愤激者则笼络之,或引致诸贵显,以消其不平之气,曾屡次见民情汹涌,出奸智以了事。乃造假宪法,名为许民权,实则压抑民权。加以当时俄、普、奥三帝设立神圣同盟,欲以专制民贼之政,大施于各国,梅特涅利用之,献媚各君主,以行其鬼蜮之计。日耳曼南部屡次独立,以兵力压制之;意大利屡次独立,亦以兵力压制之。盖不独为奥国之罪人而已,当十九世纪上半纪,使欧洲各国黑暗于上,而臲卼于下者,皆梅特涅一人之为之也。至1848年,欧洲中原各国革命之运已臻其极,奥国势不能以孤木立于洪涛巨涨之中,于是3月13日,人民数万群集于议事堂前,谓改革制度,众怒如火,激昂义愤之声遍于国中,卒乃不可压抑。以人民之公议,而流梅特涅于英国,于是奥人始得复见天日,而全欧洲之大魔王乃摧灭矣。
饮冰子曰:梅特涅之禁绝外国学问也,非禁形式上之学问,而禁精神上之学问也。精神上之学问者何?民权、自由是也。人民一知民权、自由之理,则其操纵驾驭苟且粉饰之术,将无所用,故不得不以死力挫其锋也。当时欧洲之民智既已大开,自治独立之声遍于全欧,而梅特涅出其阴谋诡计,犹能弥缝而掩饰之者,殆四十年,可不谓才士也夫?虽然,民权、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也。世界自然之进步,积其资格以及于今日,既已磅礴郁积,持满而必发,譬之经严冬冱寒以后,春风一度,勾出萌达,万绿齐茁,夫宁可压制耶?夫宁可压制耶!譬之奔流,壅之愈甚,则决之愈烈,吾甚悲夫以梅特涅之才,执欧洲中原四十年之牛耳,费尽心计,担尽惊恐,徒博得身败名裂,为天下万世指笑而唾骂之。噫嘻,是亦不可以已乎!抑世有才不及梅特涅,而欲学其愚民武断、模棱两可之术,以固宠沽名于一时者,吾益不知其所终极矣。
孔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其南皮张公之谓乎?彼张公者,岂曾知中国为何状,岂曾知西国为何物,岂曾知西人为何学,而贸贸然号于众曰:吾知西法者。世人亦贸贸然推之曰:是知西法者。夫天下无一人知西法者,吾犹有望焉。何也?彼其一旦知之,而进步之骤,将不可限量也。今天下知西法之人如张公者,不下千万,而中国之亡真不可救矣。张公著《劝学篇》,以去岁公于世,挟朝廷之力以行之,不胫而遍于海内,其声价视孟的斯鸠之《万法精理》、卢梭之《民约论》、约翰·弥勒之《自由公理》初出世时,殆将过之。噫嘻!是嗫嗫嚅嚅者何足道?不三十年将化为灰烬,为尘埃野马,其灰其尘,偶因风扬起,闻者犹将掩鼻而过之。虽然,其于今者二三年中,则俨然金科玉律,与《四书》《六经》争运矣。天下事凡造因者必有结果,今张公复造此一层恶因,其谬见浸染于蚩蚩者之脑中,他日抵制其结果,固不得不费许多力也。伟哉!南海何沃生、三水胡翼南之二君者,廓清而辞辟之,如铸禹鼎,图罔两之形状;如然温犀,照百怪之症结。《〈劝学篇〉书后》一卷,排中国文明之阻力,其功不在禹下。张公见之,如以为莠言乱政乎?吾愿其集幕府中理学、经学、气节、文章之士,更为《书〈劝学篇书后〉后》一书,则距邪说扶正学之功,不益多乎?虽然,吾有知张公之能怒而不能言也。
[book_title]文野三界之别
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其轨度与事实,有确然不可假借者。今略胪列之如下。
第一,居无常处,食无常品;逐便利而成群,利尽则辄散去;虽能佃渔以充衣食,而不知器械之用;虽有文字,而不知学问;常畏天灾,冀天幸,坐待偶然之祸福,仰仗人为之恩威,而不能操其主权于己身。如是者谓之蛮野之人。
第二,农业大开,衣食颇具,建邦设都,自外形观之,虽已成为一国,然观其内,实则不完备者甚多。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其于交际也,猜疑之心虽甚深,及谈事物之理,则不能发疑以求真是;模拟之细工虽巧,而创造之能力甚乏,知修旧而不知改旧;交际虽有规则,而其所谓规则者,皆由习惯而成。如是者谓之半开之人。
第三,范围天地间种种事物于规则之内,而以己身入其中以鼓铸之;其风气随时变易,而不惑溺于旧俗所习惯;能自治其身,而不仰仗他人之恩威;自修德行,自辟智慧,而不以古为限,不以今自画,不安小就,而常谋未来之大成,有进而无退,有升而无降;学问之道,不尚虚谈,而以创辟新法为尚;工商之业,日求扩充,使一切人皆进幸福。如是者谓之文明之人。
论世界文野阶级之分,大略可以此为定点。我国民试一反观,吾中国于此三者之中居何等乎?可以瞿然而兴矣!
国之治乱,常与其文野之度相比例。而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强夺而假借也。故西儒云:“国家之政事,譬之则寒暑表也;民间之风气,譬之则犹空气也。空气之燥湿冷热,而表之升降随之,丝毫不容假借。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移时而扫地以尽矣。如以沸水浸表,虽或骤升,及水冷而表内之度仍降至与空气之度相等。”此至浅之理,而一定之例也。故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的斯鸠(法国人,著《万法精理》一书,言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三种政体之得失)、卢梭(法国人,著《民约论》,言国家乃由民间契约而成者),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非有亚丹·斯密(英国人,为资生学之鼻祖)之徒,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故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而已。
[book_title]英雄与时势
或云英雄造时势,或云时势造英雄,此二语皆名言也。为前之说者曰:英雄者,人间世之造物主也。人间世之大事业,皆英雄心中所蕴蓄而发现者。虽谓世界之历史,即英雄之传记,殆无不可也。故有路得然后有新教,有哥仑布然后有新洲,有华盛顿然后有美国独立,有俾士麦然后有德国联邦。为后之说者曰:英雄者,乘时者也,非能造时者也。人群之所渐渍积累、旁薄蕴蓄,既已持满而将发,于斯时也,自能孕育英雄,以承其乏。故英雄虽有利益及于人群,要不过以其所受于人群之利益而还付之耳。故使路得非生于十六世纪(西人以耶稣纪年一百年为一世纪),而生于第十世纪,或不能成改革宗教之功;使十六世纪即无路得,亦必有他人起而改革之者。其他之实例亦然。虽无哥白尼,地动之说终必行于世;虽无哥仑布,美洲新世界终必出现。余谓两说皆是也。英雄固能造时势,时势亦能造英雄,英雄与时势,二者如形影之相随,未尝少离。既有英雄,必有时势;既有时势,必奋英雄。呜呼!今日禹域之厄运,亦已极矣;地球之杀气,亦已深矣。《孟子》不云乎:“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斯乃举天下翘首企足,喁喁焉望英雄之时也。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我同志,我少年,其可自菲薄乎?
意大利当罗马久亡、教皇猖披、奥国干涉,岌岌不可终日之时,而始有嘉富尔;普鲁士当日耳曼列国散漫积弱、见制法人、国体全失之时,而始有俾士麦;美利坚当受英压制、民不聊生之时,而始有华盛顿。然则人特患不英不雄耳,果为英雄,则时势之艰难危险何有焉?暴雷烈风,群鸟_戢翼恐惧,而蛟龙乘之,飞行绝迹焉;惊涛骇浪,鯈鱼失所错愕,而鲸鲲御之,一徙干里焉。故英雄之能事,以用时势为起点,以造时势为究竟。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造因不断,斯结果不断。
[book_title]近因、远因之说
凡天下事,无论大小,必有其所由来。中国学者谓之为“所以然之故”,省而言之,谓之曰“原因”。论事者必求得其原因,然后下断案,则断案必不谬;治事者必针对其原因,然后施方法,则方法必有功。朱子曰:“能求所以然之故,方是第一等学问、第一等事业。”此之谓也。
虽然,原因之中,又分近因、远因两者。近因易见,远因难知,试举一例而明之。譬有酒客,堕马伤腰,遂得半身不遂之症,其治之之法当如何?寻常庸医必曰:病之原因在堕马,当以跌打之药熨贴腰际。如此疗法,必不可愈,何也?盖堕马者不过其近因耳。实则由多年饮酒过度,脊髓既衰,正当蓄病将发之时,适以堕马,激动全体,故遂痹痿耳。善医者则必先使戒酒,断其病之远因,使脊髓复原,则瘳之易易矣。夫医国亦何莫不然。今之口言经济者,辄曰中国之患,贫也弱也,官吏不忠也,乱民遍地也,外国凌逼也。其救之之法则曰练兵也,办团也,筹饷也,劝商也。其尤高识者则曰变旧法也,兴民权也。彼其持论,谁谓不然?以吾观之,虽其所见有高下大小之不同,要之皆治近因之方法,而非治远因之方法;不治远因而欲治近因,则必不可得治。
且犹有一说。近因者常繁多混杂,而使人难觅其头绪。远因则不然,一旦寻得之,则颠扑不破,可依之而定办事之方向。盖近因者每一事必有一因,远因者常合数因以为一因,故递而推之,愈推愈远,则其原因之数愈减少,而据原因以定方法,乃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更举一例以明之。譬诸水之沸腾由薪火而起,人之呼吸由空气而生,此近因也。更进一层以求之,则薪之所以燃者,由薪中所含炭气,与空中之养气相和合而生热也;人之所以呼吸者,由引空中之养气入肺,与血中留存之炭气相和合而吐纳也。然则薪火也,空气也,皆近因也。而其远因则同出于养气。水之沸与人之呼吸,其外形绝异,而其原因之相同乃如此。苟知其故,则欲止沸欤,息喘欤,或欲扬沸欤,顺气欤,皆可以同理之法而治之。所谓通其一,万事毕。其为道虽似迂远,其为法实甚简易。然则求远因者,论事之秘诀,治事之捷法也。夫所谓治远因者何?曰造时势而已。
[book_title]草茅危言
曩读《亚东时报》有题《草茅危言》者,日本深山虎太郎君所撰,为篇凡三,曰《民权》,曰《共治》,曰《君权》,皆源本泰西硕儒政体之论,切中中国时病者,因录其全文于下。
民权篇
民受生于天,天赋之以能力,使之博硕丰大,以遂厥生,于是有民权焉。民权者,君不能夺之臣,父不能夺之子,兄不能夺之弟,夫不能夺之妇,是犹水之于鱼,养气之于鸟兽,土壤之于草木。故其在一人,保斯权而不失,是为全天;其在国家,重斯权而不侵,是为顺天。勿能保,于天则为弃,疾视而侵之,于天则为背,全顺者受其福,而背弃者集其殃。何者?民与权俱起,其源在乎政府以前,彼宪法云,律令云,特所以维持之,使无失坠,非有宪法、律令而后有民权也。故国人皆曰政府可设,而后政府设,国人皆曰政府可废,而后政府废,国人皆曰宪法、律令可行,而后宪法、律令行,国人皆曰宪法、律令可革,而后宪法、律令革。国家大事措施得失,阖四境之民平议而行,其权盛矣。唯人心之不同,利害交错,莫能画一,且各有生产作业,不能亲政,为古今通患,于是立贤者,以为之王,以为之辅相,假之以柄,以整齐天下。故君相之权,固假之万民,非自有其权也。柳宗元曰:“吏于上者,民之役而非以役民而已。”西人之谚曰:“官吏者,天下之公仆也。”若以民之役役民,以奴仆鞭箠其主人,则不伦孰大于是。余窃观中国古圣贤创业垂训,俱合于泰西民权之宗旨,盖公理无东西,而大道无古今,凡有血气,其积思所至均也。尧、舜官天下,求贤禅让,何与美利坚合众国公举总统之制类也。汤、武顺天应人,以放伐独夫,代膺大位,何与欧洲列国之民迫其政府更革政治类也。孔子对哀公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孟轲以“君为轻,民为贵”发明民权,岂有彰明较著于此者哉?意者孔、孟之时,距三代不远,尧、舜之道布在方策,令夫一圣一贤,得志于当时,有所成就,盖有难测者矣。惜乎,后世昧于圣哲本旨,不能扩充阐明以成太平,至于大道晦冥,冠履倒置。自秦汉以降,沦胥至今,风气之不开,纪纲之不肃,国本之不固,宫闱之不清,民力之不厚,士气之不振。是由上有背天之政府,而无顺天之君;下有弃天之人,而无敬天之民。今欲举秦汉以来积敝,摧陷而廓清之,以举自强维新之政,则必自恢复民权始。
共治篇
古今东西,一治一乱,盛衰之变,不能百年。今欧美诸邦日跻富强隆治之域,国运蒸蒸乎不知其艾期。是其故何也?不治民而与民共治也。曷言乎治民也?专制为治,独裁为政,有贤明之君在上,则国富兵强,有暗愚之君在上,则国贫兵弱。所谓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盛衰兴亡之几系在一人,自古贤君少而暗主多,此所以东洋诸国常不振也。曷言乎与民共治也?公议为治,集思为政,举国中之良,选而委以政焉,故虽有幽、厉不能行其暴,虽有管、蔡不能逞其奸。盛衰兴亡,与一国人心相表里,此所以泰西诸国近大振也。夫人情靡弗好强而恶弱,爱治而忌乱焉。而东洋诸国之遂不免夫乱与贫者,独有尚古薄今之弊,根柢人心,牢乎不拔也。中国儒者开口辄言许身稷、契,致君尧、舜。呜呼!周汉以来论治道者,畴不以尧、舜、禹、汤为指归哉。而唐虞三代之隆治,竟不可得者,非特民心日浇,风气日薄故也。彼唯貌似圣人而忽圣人本旨,故汲汲然揭三代以为旗帜,而三代之治愈远也。余当读史,汉以下历朝帝王不下数百人,而求其聪明睿知,为天下真主者,百中仅得一二耳,中才之君则百五六,庸劣之主则百九十矣。故天下百年而无十年之治,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生灵鱼肉,肝脑涂地,宗社亦随而亡。历朝相袭,如环之无端,天下搢绅章甫之士,独不能鉴于前辙,沉溺二典,歌颂三代,以待圣人之出,其愚岂止待河清之比哉?若有人于此,其力能摆脱三千年宿弊,变专制独裁之治,作众思公议之政,中国之天下不足治也。
君权篇
或难余说曰:民权说颇善,然似不与君权相容,为之何如?曰:君依民为重,民依君为重,上下一德,君臣一体,无相侵之理,是为共治之要道。今世界诸国重民权者莫英国若焉,国中四民皆仰英王如父母,君臣之间无纤芥之嫌。去年政府举女王即位五十年庆节,举国欢腾,皆祈王之万年,以至神明。忠爱之忱,沦浃于民心,未闻民权之侵害王权也。世界诸国崇君权者莫突厥若焉,箕敛头会以贪民利,钳口结舌以禁谤言,国民视王如仇雠,寇乱数起,上下解体,彼以君权为维持尊严之具,而不知启民心涣散之渐。今以英国比突厥,其王室之崇卑相距以为何如乎?自古一国之主,亲裁万机,权不旁落,名实两为天子者,唯创业垂统之君为然。至乎中才以下,则皆以政柄委其臣下,有君权之名而无君权之实,况于庸劣之主乎?故权不归宰辅则归外戚,不归外戚则归宦寺,不归宦寺则归藩镇,君唯垂拱拥虚器耳。令宰辅为伊、周,外戚为霍光、窦武,宦寺为张承业、张永,藩镇为郭子仪、田弘正,犹有专权之嫌。若令宰辅为莽、操、卓、懿,外戚为贾充、武三思,宦寺为仇士良、魏忠贤,藩镇为李师道、朱全忠,其为祸将不胜言矣。故其末造有绕柱而走者,有饮鸩投缳者,有比山雀者,有以世世不生天家为祷者,以万乘之贵,求为匹夫而不可得也。英国儒士弥儿曰:“独裁国无爱国之人,有一人,乃其君是耳。”夫独裁专制之君,以天下为家,宜爱其国,既爱其国,宜举其国之贤者委以政事。今顾偏信左右,听于佞幸,以至丧其宗祀者何也?则明有所不见而聪有所不闻也。昔唐德宗谓李泌曰:“人皆以卢杞为奸,而朕遂不知杞之为奸也。”德宗非下才之主,犹有此言,难哉人主知人之智乎!若能以所听于左右者听于国中,以所选于寡者选于众,以所分于宰辅、外戚、宦寺、藩镇者分于亿兆,与之共治天下,何患其不治也。夫从众,君德也,虽专制独裁之主,其初非得众心,则无以取大位,况于发愤自强与欧美争雄者乎?何以削君权为介介哉。
[book_title]养心语录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苟不尔,则从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正患无就学之地,而时时有此天造地设之学堂以饷之,不亦幸乎!我辈遇烦恼遇危险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
凡办事必有阻力。其事小者其阻力亦小,其事愈大其阻力亦愈大。阻力者乃由天然,非由人事也。故我辈惟当察阻力之来而排之,不可畏阻力之来而避之。譬之江河,千里入海,曲折奔赴,遇有沙石则挟之而下,遇有山陵则绕越而行,要之必以至海为究竟。办事遇阻力者,当作如是观。至诚所感,金石为开,何阻力之有焉!苟畏而避之,则终无一事可办而已。何也?天下固无无阻力之事也。
[book_title]理想与气力
普相士达因曰:“无哲学的理想者,不足以为英雄;无必行敢为之气力者,亦不足以为英雄。”日本渡边国武述此语而引申其义曰:“今人之弊,有理想者无气力,立于人后以冷笑一世;有气力者无理想,排他人以盲进于政界。”饮冰子曰:理想与气力兼备者,英雄也。有理想而无气力,犹不失为一学者;有气力而无理想,犹不失为一冒险家。我中国四万万人,有理想者几何人?有气力者几何人?理想、气力兼备者几何人?嗟乎!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一念及此,可为寒心。
[book_title]自助论
日本中村正直者,维新之大儒也。尝译英国斯迈尔斯氏所著书,名曰《西国立志编》,又名之为《自助论》。其振起国民之志气,使日本青年人人有自立自重之志气,功不在吉田、西乡下矣。原书十三编,有序者凡七,今将其各编之序录出,虽尝鼎一脔,犹足令读者起舞矣。其总论曰:
国所以有自主之权者,由于人民有自主之权。人民所以有自主之权者,由于其有自主之志行。今夫二三十家之民相团则曰村,数村相联则曰县,数县相会则曰郡,数郡相合则曰国。故如曰某村风俗纯实,则某村人民之言行纯实者为之也。曰某县多出货物,则某县人民之力农勤工者为之也。曰某郡艺文蔚兴,则某郡人民之嗜学讲艺者为之也。曰某国福祚昌盛,则某国人民之志行端良、克合天心者为之也。盖总称曰国,分言曰民,殆无二致也。试揭舆地图而观之,自主之国几何,半主之国几何,羁属之国几何。如印度,古为自主之国,今则尽统于英矣。安南,古为自主之国,今则半属于法矣。如南洋中诸国,今莫不为西国之属者。人或只谓西国有英主良辅,故势威加远方。殊不知西国之民,勤勉忍耐,有自主之志行,不受暴君污吏之羁制,故邦国景象骎骎日上,盖有不期然而然者,且不独此也。西国之君,大用其智则其国大乱,小用其智则其国小乱,载在史册,历历可征。方今西国之君,不得以己意辄出一令,不得以己命辄囚系一人,财赋之数由民定之,军国大事,非民人公许,不得举行。盖西国之君,譬则御者也;民人,譬则乘车者也。其当向何方而发,当由何路而进,固乘车者之意也,御者不过从其意施控御之术耳。故君主之权者,非其私有也。阖国民人之权,萃于其身者是已。唯然,故君主之所令者,国人之所欲行也。君主之所禁者,国人之所不欲行也。君民一体,上下同情,朝野共好,公私无别,国之所以昌盛者,其不由此欤。余尚记童子时,闻清英交兵,英屡大捷,其国有女王曰维多利亚,则惊曰:“眇乎岛徼,出女豪杰乃尔,堂堂满清,反无一个是男儿耶?”后读《清国图志》,有曰:“英俗贪而悍,尚奢嗜酒,惟技艺灵巧。”当时谓为信然,及前年游于英都,留二载,徐察其政俗,有以知其不然。今女王不过寻常老妇,含饴弄孙耳,而百姓议会权最重,诸侯议会亚之,其被选于众,为民委官者,必学明行修之人也。有敬天爱人之心者也,有克己慎独之工夫者也,多更世故长于艰难之人也,而权诈儇薄之徒不与焉,慢神欺心之人不与焉,酒色货利之徒不与焉,喜功生事之人不与焉。其俗则崇尚德义,慕仁慈,守法律,好赒济贫病者。国中所设仁善之法规,不遑殚述,姑举其一。贫家子女所往学之学院,通计三万有余所,学徒二百万人,昼间有职务者所往学之学院,名夜学院者,二千有余所,学徒八万人。凡此系民人公同捐银而设者,官府不与焉。凡百之事,官府之所为十居其一,人民之所为十居其九。然而其所谓官府者,亦唯为民人之利便而设之会所耳,如贪权势、擅威刑之事无有也。抑以通国之广,人民之多,岂一无奸宄不法之徒乎?然审其大体,则称曰政教风俗擅美西方可也。而魏氏之书,徒称其贪悍尚奢嗜酒,是盖见西国无赖之徒居东洋者而概言之耳。何其谬哉!余又近读西国古今俊杰之传记,观其皆有自主自立之志,有艰难辛苦之行,原于敬天爱人之诚意,以能立济世利民之大业。益有以知彼土文教昌明,名扬四海者,实由于其国人勤勉忍耐之力,而其君主不得而与也。尝闻善马有驾车者,不加鞭策而自能行,不待控御而自能驰,及御者妄引缰绳,多加挞责,而其马扞格牴牾,顿致不能行。呜呼!坤舆之内,何国不善?何民不良?由于御者之喜功滋事,而致不遂其性,不能存其天良者,盖亦多哉。
第一编序。(论邦国及人民之自助)
余译是书,客有过而问者曰:子何不译兵书?余曰:子谓兵强则国赖以治安乎?且谓西国之强由于兵乎?是大不然。夫西国之强,由于人民笃信天道,由于人民有自主之权,由于政宽法公。拿破仑论战曰:“德行之力,十倍于身体之力。”斯迈尔斯曰:“国之强弱,关于人民之品行。”又曰:“真实良善,为品行之本。”盖国者人众相合之称,故人人品行正,则风俗美;风俗美,则一国协和;合成一体,强何足言?若国人品行未正,风俗未美,而徒汲汲乎兵事之是讲,其不陷而为好斗嗜杀之俗者几希,尚何治安之可望哉?且由天理而论,则欲强之一念,大悖于正矣。何者?强者,对弱之称也。天生斯民,欲人人同受安乐,同修道德,同崇知识,同勉艺业,岂欲此强而彼弱,此优而彼劣哉?故地球万国当以学问文艺相交,利用厚生之道,互相资益,彼此安康,共受福祉,如此则何有乎较强弱竞优劣哉?夫人知天命之可畏,以真实之心,行良善之事,一人如此,一家如此,一国如此,天下如此。爱日仁风,四海含欢,慈云和气,六合呈祥,如此则亦何有乎甲兵铳炮之用哉?古不云乎,“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也。”仁者无敌,善战者服上刑,一人之命,重于全地球,匹夫之善行,有关系于邦国天下者。乃以贪土地之故,使至贵至重之人命,横罹极惨极毒之祸,其违皇天之意,负造化之恩,罪不可逭矣。西国近时大省刑罚,然独未能全戢干戈,岂其教化有未洽者耶?抑宇宙泰运之期未至耶?呜呼!六合之际,礼教盛而兵刑废,当有日也,惧余与子未及见之而已。客唯唯而退,遂书以弁卷首。
第四编序。(论用心之勤勉及作业之耐久)
真正学士,不耻为贱业,耻之者非真正学士;真正文人,不嫌为俗务,嫌之者非真正文人。昔者赵岐卖饼于北海市中,沈麟士织帘读书,手口不辍。天下后世,不啻不贱之,而反更重之。程明道佥书镇南判官,管库细务,无不尽心,屡平反重狱;苏子瞻佥书凤翔府,判官意其文人,不以吏事责之,子瞻尽心其职,老吏畏服。二公之贤,于是滋见焉。今之读书者,或耻以贱业治生,又不屑为俗务,及不得已而卖履贩缯,或折腰五斗,则一切束书不观,曰我无暇矣。呜呼!人病无志耳,果有志矣,不病乎无暇也。试思子瞻在凤翔,何等繁剧,而是时所作,如《凤翔八观诗》,锻炼敲推,亦何其绰绰有余暇也。且学问之功,贵乎循序渐进,经久不辍,故一日不必要多时也。尝有一官谓某先生曰:予职务鞅掌,患读书少暇。对曰:君读书如走马看灯,虽每日二六时中,一意从事,积至于十年,不能成业也。其人怫然。先生曰:君每日只读要书二三枚,深思牢记,十年之后,必博议超众矣。旨哉言乎,如兹编所载德留斯格的,一为理学名家,而以造鞋为职业。一为诗文巨匠,而毕生不废吏务。大有足砥砺后人之志行者焉,予深望读者之反覆致思也。
第五编序。(论机会及勉修艺业之事)
天下之事,不止千万,然察其成败得失之机,一皆决于“诚”“伪”之二字而已矣。以发于国政,则公私之别也;以见于人品,则善恶之别也;以显于学术,则邪正之别也;以著于工艺,则巧拙之别也。今夫木之大者,凌霄汉,战风雨,苍皮黛色,千年尚新,然溯其始,则一粒种子,托根于地中而已。川之洪者,溉田野,泛艨艟,百折不绝,万古不息,然探其源,则一道活泉,坌涌而出耳。是知种子者木之诚也,活泉者川之诚也,唯其有是诚,所以成其大。物尚然,况于人乎?人苟有一片之诚存于胸中,则虽若甚微不可见,而实为万事之根源,可以修艺事,可以植学识,可以治民人,可以交神明,此编曰勉强忍耐,曰善乘机会,曰不忽小事,曰偶然解悟者,不一而足。是皆人之所以成其业也。然而推其本,则不外于一诚之发为此数者而已矣。是故读书学问者,及学工事者,当自问于己曰:果然发于诚心否?苟发于诚心矣,则自能勉强忍耐,自能善乘机会,自能不忽小事,自能偶然解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焉。吕新吾曰:“才自诚出。才不出于诚,不得算个才,诚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无才,只是讨一‘诚’字不得。”斯言也,可为世间才子顶门一针。
第八编序。(论刚毅)
或曰:泰西多出刚毅之人,盖一由于天气冱寒,躯干坚实,一由于土地硗确,非勤勉不得食。余曰:此事容或有之,然其大本,不在此区区者。曰:何也?曰:泰西人所以多有刚毅之行者,由于有刚毅之原质也。曰:何谓刚毅之原质?曰:慈也,信也。不观杂末耶维廉士之事乎?确信其道,爱人如己,痛苦不避,死生不易。不观翰回沙泊之事乎?多救婴儿之命,永脱黑奴之苦,千艰万阻,不挫不折,必达其志而后已。盖如此数人,肝脾骨肉,毛发爪甲,皆由慈与信而成。故此身苟存,此心不丧,欲不刚毅,奚可得乎?以是可见刚毅者心志之力,而慈与信实其原质也。或曰:世固有强忍有力者,亦可谓刚毅之人乎?曰:非也。如李斯、吕惠卿,岂不见强忍有力者。然其所为,不根于慈信之心,而出于嗜欲之私,故弊害所极,身丧国败。宣尼不云乎:“枨也欲,焉得刚。”
第九编序。(论务职事之人)
或谓余曰:西国之事理,大概尽于是书。余曰:否,此不过一人一家之书耳。若以此为尽其概略,则大谬。且与余译之之意,甚相径庭矣。夫天下之事理日出而不穷,古人之所是,而今人非之者有矣;今人之所是,乌知不为后人之所非乎?古人之所不言,而今人言之者有矣;今人之所不言,乌知不有后人之言之者乎?天下尽以为非,而一人独是之。在当时则受缧绁之辱,在后世则得泰斗之名。如加利列窝者有矣。天下之同论岂必是,而一人之异见岂必非乎?天下之所未言,而一人独言之,在当时则见戮为罪人,在后世则见尊为圣人。如苏格拉底者有矣。天下通行之说岂必是,而一人创始之论岂必非乎?是故纵举宇宙间千百之意见识论,而犹未足以尽天下之事理,况此区区一小册,何足以窥其万一乎?且余所以译是书,欲使人进而习读西籍,谦虚其心,容受新见异说,务集众人之智识,而不妄执一己以论断也。乃不然,而读此隔靴搔痒之译书,遽以为尽其概略,岂予心哉!或又曰:是书所说,合于孔子之旨,故可取。余曰:然则子岂谓孔子之所不言,则概不足取乎?此与孔子意悖矣,不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乎?不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乎?使孔子而生于今日,则其务听纳新见异说者,果何如也?若死读孔子之书,留滞而不化,以此规天下之事理,一言不合,骇以为怪,如此则与孔子好学如不及之意,正相反矣。夫学问之事,贵乎集众异以备思察,濯旧见以冀新得。譬如贮书,若子拥万卷而皆同一书也,则奚贵于多?譬如食大餐,郇厨侯鲭,五味八珍,众异并备,然后美于口。不然,而食前方丈,所陈唯一种物,则其同也,岂不可厌乎?挂眼镜之红色者而观物,森罗万象,莫不红者;挂碧色者,则乾坤一碧;挂黄色者,则宇宙皆黄。若先执一己之见,以听他人之论,则其所谓同,亦非其真也。舜好察迩言,舍己从人,孔子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古人之好学汲汲不倦,虚以受人者如此。岂若后人之先入为主,好异同而妄相是非哉?如是书,子特宜收为万卷中之一部可也,以此自足不可也,以此自是大不可也,或以是律他人之议论,更大不可也。天下之事理,浩如巨海,岂得以升斗之量概之哉?
第十一编序。(论自修之事及其难易)
余读此编,始知西国所以兴也。西国之民,事神敬天,利用厚生之类,其事不可一二数,而皆专心一意,死生不移,国安得不兴!或曰:国之兴衰与气数相表里,非人力所能也。曰:不然。圣人于《泰》之《彖》释之曰:“君子道长。”《泰》之为卦,阴阳相半,君子之道独何以能长也?盖当《泰》之时,气数与阴阳不相下。然君子于我职分,自强不息,日进一日,则气数不复足道,故曰“裁成辅相,以左右民”。孰谓国家之兴,非人力所能哉?虽然,自非专心一意、死生不移者,安能得尽我职分?《艮》之上九,圣人系之曰“敦艮”,西国之所以兴,亦不是过已。
[book_title]伟人讷耳逊轶事
人苟无名誉心则已,苟有名誉心,则虽有千百难事横于前途,以遮断其进路,而鼓舞勇气,终必能排除之。英之伟人讷耳逊者,五洲所共闻也。幼时与兄同在一学校,当冬季休暇终而归校之时,与兄并辔适校,途中风雪大作,寒彻骨不可支,其兄乃约讷耳逊同归家,见其父。父曰:“归校与否,吾听汝等之自由。虽然,凡发念欲做一事,必做成之而后已,此大丈夫之举动,而荣誉之事也;半途而废,面目扫地之事也。汝等试两者比较而择所从。”讷耳逊闻言,即促兄更上归校之途,兄犹有难色,讷耳逊厉声曰:“阿兄忘荣誉之一言乎。”卒相俱以去。呜呼!讷公其后造赫赫之伟业,轰风云于大地,虽有器量胆略,超轶寻常,抑岂不以此名誉心旁薄而宣泄矣乎!
饮冰子曰:讷耳逊者何人乎?其人栖息于海上者三十五年,中间经大小百二十四回之战斗,而赫然为世界历史之一大人物者也。当十八世纪之末,以威如雷霆、猛如虎豹之拿破仑,蹂躏马蹄于欧洲全土,各国之帝王将相,膝行莫敢仰视之时,而有鬼神之算、铁石之胆、电光之手腕,讷耳逊其人者,率英国舰队,屡决死战于海上,卒剿灭法国及其同盟国之海军,使不能再立。而地中海之海上权,遂全归英国之手。至今欧洲有井水饮处,莫不知其名焉。呜呼!荣矣,人人知其荣,而抑知其冒险犯难,遇败受挫,百折不回,万死一生,而以易之者乎。
百川学海而至于海,或直行,或曲行,或显流,或伏流,遇有山陵之障,则绕而避之,遇有沙石之阻,则挟而赴之,要之必奔流到海而后已。任事者可以鉴矣。
[book_title]放弃自由之罪
西儒之言曰:“天下第一大罪恶,莫甚于侵人自由,而放弃己之自由者,罪亦如之。”余谓两者比较,则放弃其自由者为罪首,而侵人自由者乃其次也。何以言之?盖苟天下无放弃自由之人,则必无侵人自由之人。此之所侵者,即彼之所放弃者,非有二物也。夫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此二语,群学之通语。严侯官译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日本译为“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今合两者并用之,即欲定以为名词焉),此天演学之公例也。人人各务求自存则务求胜,务求胜则务为优者,务为优者则扩充己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不知厌则侵人自由必矣。言自由者必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夫自由何以有界?譬之有两人于此,各务求胜,各务为优者,各扩充己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其力线各向外而伸张,伸张不已,而两线相遇,而两力各不相下,于是界出焉。故自由之有界也,自人人自由始也。苟两人之力有一弱者,则其强者所伸张之线,必侵入于弱者之界。此必至之势,不必讳之事也。如以为罪乎?则宇宙间有生之物,孰不争自存者,充己力之所能及以争自存。可谓罪乎?夫孰使汝自安于劣,自甘于败,不伸张力线以扩汝之界,而留此余地以待他人之来侵也!故曰:苟无放弃自由者,则必无侵人自由者。其罪之大原,自放弃者发之,而侵者因势利导不得不强受之。以《春秋》例言之,则谓之罪首可也。
[book_title]国权与民权
今天下第一等议论,岂不曰国民乎哉?言民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历代之民贼,束缚驰骤,磨牙吮血,以侵我民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国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欧美之虎狼国,眈眈逐逐,鲸吞蚕食,以侵我国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饮冰子曰:其无尔,苟我民不放弃其自由权,民贼孰得而侵之?苟我国不放弃其自由权,则虎狼国孰得而侵之?以人之能侵我,而知我国民自放自弃之罪不可逭矣。曾不自罪,而犹罪人耶?昔法兰西之民自放弃其自由,于是国王侵之,贵族侵之,教徒侵之,当十八世纪之末,黯惨不复睹天日。法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大革命起,而法民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昔日本之国,自放弃其自由权,于是白种人于交涉侵之,于利权侵之,于声音笑貌一一侵之,当庆应、明治之间,跼天蹐地于世界中。日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维新革命起,而日本国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然则民之无权,国之无权,其罪皆在国民之放弃耳,于民贼乎何尤?于虎狼乎何尤?今之怨民贼而怒虎狼者,盍亦一旦自悟自悔而自扩张其固有之权,不授人以可侵之隙乎?不然,日日瞋目切齿怒发胡为者?
[book_title]破坏主义
日本明治之初,政府新易,国论纷糅。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井上馨等共主“破坏主义”,又名“突飞主义”,务摧倒数千年之旧物,行急激之手段。当时诸人皆居于东京之筑地,一时目筑地为梁山泊云。饮冰子曰:甚矣!破坏主义之不可以已也!譬之筑室于瓦砾之地,将欲命匠,必先荷锸;譬之进药于痞疳之夫,将欲施补,必先重泻。非经大刀阔斧,则输倕无所效其能;非经大黄、芒硝,则参苓适足速其死。历观近世各国之兴,未有不先以破坏时代者。此一定之阶级,无可逃避者也。有所顾恋,有所爱惜,终不能成。
破坏主义何以可贵?曰凡人之情,莫不恋旧,而此恋旧之性质,实阻阏进步之一大根源也。当进步之动力既发动之时,则此性质不能遏之,虽稍参用,足以调和而不致暴乱,盖亦未尝无小补焉。至其未发动之时,则此性质者,可以堵其原、阁其机,而使之经数十年、数百年不能进一步,盖其可畏可恨至于如此也。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其庶乎其可也。
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是方也,当前世纪及今世纪之上半,施之于欧洲全洲而效;当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间,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欧洲与日本,既已功成而身退矣。精灵未沫,吾道其东;大旗觥觥,大鼓咚咚;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呜呼!《民约论》,尚其来东!东方大陆,文明之母,神灵之宫。惟今世纪,地球万国,国国自主,人人独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诸邦。此土一通,时乃大同。呜呼!《民约论》兮,尚其来东!大同大同兮,时汝之功!
[book_title]自信力
任天下者当有自信力,但其事当行者,即断然行之。嗫嗫嚅嚅,瞻前顾后,是小丈夫之所为也。日本明治初年,伊藤、大隈二人谋设东海道铁路,井上馨、涩泽荣一以时机尚早止之,不听。遽建议于太政官,借洋债以兴之,朝议嚣嚣不谓然,或问其办法如何,或问其工费如何,伊、隈二人相顾呆然,不知所对,乃曰:“其详细章程,俟诸明日。”退而访前岛密氏,托其拟章程,并作豫算表。前岛亦毫不知铁路之事,虽然,二人固乞不已,前岛乃算其大概,草一稿,名曰《横滨京都铁路臆测书》,翌日二人携之以示于朝,议遂决。
当时政府之财力甚薄弱,无资本以经营此等新事业,又未知公债之法。会英人有姓讷耳逊名里者,自香港、上海至日本,当时东京未有西洋大客寓,故寓英使馆中,以英使之介绍而来谒伊、隈二人。曰:“闻诸公欲设铁路而无资力,若果有所命,仆当效力。”二人未知阿里为何如人,以为必英国史上著名海军提督讷耳逊(即前篇所论者)之族也,又见其寓使馆中,以英使之绍介而来,谓必是贵族,今其人肯贷金与我,真天赐也。乃遽与贷一百万磅,计利九分,以横滨海关税作抵。伊藤、大限当时未知洋债之性质如何,以为必讷耳逊里以己之资本而贷之也。其后伦敦《泰晤士报》来,忽见登有告白,招人购买日本公债票,二人惊愕失措。盖初时以为借金之事必秘密无人知,今忽揭于新报上,恐政府之守旧党见之,骂为卖国也。乃急遣前岛密、上野景范二人往英国,将收回借券作罢论。二人到伦敦,则见公债票早散布已尽。而其所谓阿里者,实与伟人讷耳逊毫无瓜葛,不过一经纪卖买之人耳。二人大惊,无法收回借券,乃议出金买回已散出之债票,其事一旦传布市上,日本公债忽每百磅腾价二三磅,不得已,仍以所借债归,卒以成京滨铁路。
饮冰子曰:伊藤、大隈,铁路之办法不知,铁路之经费不知,公债之性质不知,贾人之情态不知,何其陋也!不知而贸然倡办之,贸然订借之,何其卤莽也!虽然,使待其一一知之然后办之,则京滨铁路恐无成之一日。而彼技师岸贾,于此等事一一知之者何限。然其事必待成于伊、隈之手而不成于此辈,何也?有自信力也。苟信此事之不可不办,斯办之矣。陋也,卤莽也,固可以败事,然事事而办之,败者虽九,而成者犹有一矣。事事而不办之,则并此一成者而无有焉。然则孰为败而孰为成矣乎。吾记二公轶事,使人知日本赫赫如二公者,其陋也,卤莽也,固如此矣。苟能有其自信力,天下事何有焉?虽千万人吾往矣。
[book_title]善变之豪杰
吉田松阴,初时主公武合体之论(公者王室也,武者武门也,即指大将军也,当时日本通行语),其后乃专主尊王讨幕(幕府者,大将军也),非首鼠两端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苟无伤于平和,而可以保独立,则无宁勿伤也。既而深察其腐败之已极,虽欲已而无可已,乃决然冲破其罗网,摧坏其基础,以更造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加布儿(意大利之伟人。近人所译《泰西新史揽要》称为嘉富洱者)初时入秘密党,倡革命下狱,其后佐撒的尼亚王为大宰相,卒成大功,统一意国,非反覆变节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既主权者无可与语,不得不投身激湍以图之;既而见撤王之可以为善,而乘时藉势,可以行其所志,为同胞造无量之福,故不惜改弦以应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但有所宗,斯变而非变矣。此乃所以磊磊落落也。
[book_title]加布儿与诸葛孔明
伟哉加布儿!吾求诸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之豪杰,可与仿佛颉颃者,其惟诸葛孔明乎?刘备以屡败屡陷漂泊无所依之势,而诸葛挟之以取益州,卒成三分之局,南面称帝。加布儿挟撒的尼亚蕞尔之小朝廷,而创意大利统一之业,其地位与时势,皆有相若者。诸葛之遇先主,犹加布儿之遇维克杜尔王也。加布儿既相,毅然以国家安危自任,整顿内治,首理财政,兴工业,盛教育。此孔明治蜀之成规,而陈寿所最称者也。其与法国拿破仑第三相结以抗奥国,一孔明结孙权以图魏之成算也。弱小新造之国,而欲与强国为难,非助之外交之敏腕,不能为功也。其使全国民皆为兵,日日磨炼而鼓舞之,即孔明欲为北征而先入南之政略也。虽然,诸葛出师未捷,赍志以亡,加布儿卒能成功,辉意大利之国威于天壤。殆诸葛之才不及加布儿耶?非也!刘备非维克杜尔王之比也。
加布儿之大政略在联法,诸葛之大政略在和吴,而刘备不能用诸葛之谋,所以败也。凡天下一事之成,必有许多事与之相因,然后成焉。如机器然,合全机以成体,既废其一,则他与俱败矣。吾读加布儿之传,而不能不重为孔明悲也。抑犹有一义焉,加布儿谋意大利一统,未竟而卒,卒后而一统之业终成;诸葛谋弱汉之一统,未竟而卒,卒后而汉遂亡。此其故何欤?蜀汉之国民,又非意大利国民之比也,意大利之企画一统者,全国之国民也,而蜀汉之企画一统者,诸葛一人而已。凡事而专属于一人者,此一人去而大事皆去矣。故善谋国者,必自养国民之气,开国民之智始。
[book_title]论强权
一 强权之界说
强权云者,强者之权利之义也。英语云THE RIGHT OF THE STRONG
EST,此语未经出现于东方,加藤氏译为今名。何云乎强者之权利,谓强者对于弱者而所施之权力也。自吾辈人类及一切生物世界乃至无机物世界,皆此强权之所行。故得以一言蔽之曰:天下无所谓权利,只有权力而已,权力即权利也。
凡动植物世界及人类世界,当强弱二者大相悬隔之时,则强者对于弱者之权力,自不得不强大。因强大之故,自不得不暴猛,譬之兽类,虎、狮其最强者,故其于弱兽任意自由而捕食之,是狮、虎之权力,所以大而猛也,惟强故也。于人类亦然,昔者野蛮世界,强大之民族对于弱小之民族,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又同一民族之中,强者对于弱者,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不宁惟是,文明人民对于半开及野蛮之人民,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是无他故,皆自强弱之悬隔而生。强也弱也,是其因也,权力之大小,是其果也。其悬隔愈远者,其权力愈大而猛,此实天演之公例也。
在动物至野蛮世界,其所谓强者全属体力之强也。至半文半野世界(又有称为半开世界),所谓强者体力与智力互相胜也。文明世界,所谓强者即全属知力之强也。自文明人以观半开野蛮之人,其强者对于弱者所施权力之大而猛,实有可惊者。如酋长、国王之制其人民也,贵族之制平民也,男子之制女子也。其权力所行,殆非同类相待之所宜有,是无他,其悬隔大故也。至文明人民,则治者与被治者之间,贵族与平民之间,男子与女子之间,其强弱之悬隔不甚大,以故治者对于被治者之权力,贵族对于平民,男子对于女子之权力,不得行其暴猛,渐改而就温良。是盖由强弱之悬隔不甚远,其昔之所谓强者,不得任意振其权力。譬如以狮遇羊,则其权力必大至无限;以狮遇虎、豹,其权力不能大至无限。然则文明之世,非治者与贵族与男子肯甘心自灭杀其强者之权力也。实则被治者与平民与女子,其智力既已渐进,不复安于前此弱者之地位,而前者之强者,遂不得不变其暴猛之权力而为温良之权力。然则直谓前此之弱者渐出其强权(因弱者已渐为强,故有强权),以压制前此之强者,使不得不稍弱,殆无不可也。
由此观之,强权有两种:一曰大而猛者,一曰温而良者。虽然,等之为强权也。寻常学者骤闻“强权”二字,辄以为专属于大而猛者,而不包有其温而良者,此实误也。猛大与温良,视乎他力与本力相对之强弱,而本力所现之象,随而异云尔,若本力之原质,则固非有异也。此吾所以统括猛大与温良两种之权力,而概名之为强权也。
二 论强权与自由权之关系
曰强权,曰权力,闻者莫不憎而厌之,谓此乃上位施于下位,无道之举动也,人群之蟊贼也。曰自由权,曰人权,闻者莫不爱而贵之,谓此乃人民防拒在上之压制,当然之职分也,人群之祥云也。虽然,就前章界说之定义言之,而知强权与自由权,其本体必非二物也,其名虽相异,要之,其所主者在排除他力之妨碍,以得己之所欲,此则无毫厘之异者也。不过因其所遇之他力而异其状,因以异其名云尔。彼野蛮与半开之国,统治者之知识,远优于被治者,其驾驭被治者也甚易,故其权力势不得不猛大,至文明国则被治者之智识,不劣于统治者。于是伸张其权力以应统治者,两力相遇,殆将平均,于是各皆不得不出于温良,若是者谓之自由。
昔康德氏最知此义,其言曰:“统治者对于被治者等,贵族对于贱族,所施之权力,即自由权也。”盖康氏之意以为野蛮之国,惟统治者得有自由。古代希腊、罗马,则统治者与贵族得有自由;今日之文明国,则一切人民皆得有自由。又李拔尔氏之说,亦大略相同。其意谓专制国之君主,与自由国之人民,皆热心贪望自由权者也,故自由权可谓全为私利计耳云云。康氏、李氏皆日耳曼大儒也。其论如此,可谓中时矣。要而论之,前此惟在上位者有自由权,今则在下位者亦有自由权;前此惟在上位者有强权,今则在下位者亦有强权,然则强权与自由权,决非二物昭昭然矣。若其原因,则由前此惟在上位者乃为强者,今则在下位者亦为强者耳。故或有见人民伸其自由权以拒压制之强权,以为此强弱迭代也,不知乃两强相遇,两权并行,因两强相消,故两权平等,故谓自由权与强权同一物。骤闻之似甚可骇,细思之实无可疑也。
诸君熟思此义,则知自由云者,平等云者,非如理想家所谓天生人而人人畀以自由平等之权利云也。我辈人类与动植物同,必非天特与人以自由平等也。康南海昔为强学会序有云:“天道无亲,常佑强者。”至哉言乎!世界之中,只有强权,别无他力,强者常制弱者,实天演之第一大公例也。然则欲得自由权者,无他道焉,惟当先自求为强者而已。欲自由其一身,不可不先强其身,欲自由其一国,不可不先强其国。强权乎,强权乎,人人脑质中不可不印此二字也。
三 论强权之发达
凡一切有机之生物,因其内界之遗传与外界之境遇,而其体质心性,生强弱优劣之差,此休质互异之各物,并生存于世界中,而各谋利己,即不得不相竞争,此自然之势也。若是者名之为生存竞争,因竞争之故,于是彼遗传与境遇,优而强者,遂常占胜利,劣而弱者,遂常至失败,此亦当然之事也,若是者名之为优胜劣败。
生存竞争,优胜劣败,此强权之所由起也。生存竞争与天地而俱来,然则强权亦与天地俱来,固不待言。虽然,其发达之次序,亦有可言焉。在禽兽世界,其强权之所施,惟在此种属与他之种属之间(如虎与羊、猫与鼠之间是也)而已,若其同一种属之间,则其强权不甚发达。野蛮人亦然,当草昧未开之时,同一人群内之竞争,而出其强权者甚希,其始惟人类对于动植物而施其强权,其继则此群对于彼群而施其强权,其后乃一群之中之各人,甲对于乙,乙对于丙而有强权。盖由人群进步发达,而生存竞争之趋向,日渐增加,而强者之权利乃日渐加大。于何证之?如一人群之初立,其统治者与被治者之差别殆无有,故君主对于人民之强权,亦几于无有,是为第一界,亦谓之据乱世。其后差别日积日显,而其强权亦次第发达,贵族之对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对于妇人亦然,是为第二界,亦谓之升平世。至世运愈进步,人智愈发达,而被治者与平民与妇人,昔之所谓弱者亦渐有其强权与昔之强者抗,而至于平等,使猛大之强权变为温和之强权,是为强权发达之极则,是为第三界,亦谓之太平世。
或问曰:既已相消矣,既已平等矣,则世界无复有强权之迹。谓之为强权消灭则可矣,谓之为强权发达何耶?且此第三界者与第一界何以异乎?答之曰:不然。第一界之时,人人皆无强权(惟对于他族而有之耳),故平等。第二界之时,有有强权者,有无强权者,故不平等。第三界之时,人人皆有强权,故复平等。要之,以强权之有无多寡,以定其位置之高下文野,百不失一。如专制主义,自今日视之,诚为可笑可憎,然要之彼一群之中,尚有有强权者若干人,则胜于前此之绝无强权者矣。贵族政治,神官政治,亦其有权强之人日渐加增之征验也。近世经一次革命,则有强权之人必增多若干,而人群之文明必进一级。前此经过者如宗教革命、政治革命皆是也。今日欧洲各国有强权之人,增于二百年前不知凡几矣。然则今日西人之强权发达已极乎?曰未也。今日资本家之对于劳力者,男子之对于妇人,其阶级尚未去,故资本家与男子之强权,视劳力者与妇人尚甚远焉。故他日尚必有不可避之二事,曰资生革命(日本所谓经济革命),曰女权革命。经此二革命,然后人人皆有强权,斯为强权发达之极,是之谓太平。虽然,此就一群之中言之耳,若此群对于他群,而所施之强权之大小,又必视两群之强弱以为差,必待群群之强相等,然后群群之权相等,夫是谓太平之太平。
[book_title]豪杰之公脑
世界者何?豪杰而已矣,舍豪杰则无有世界。一国虽大,其同时并生之豪杰,不过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止矣。其余四万万人,皆随此数十人若数百人之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也。此数十人若数百人,能合为一点,则其力非常之大,莫之与敌也;若分为数点,则因其各点所占数之多寡以为成败比例差,两虎相斗,必有一毙。夫一毙何足惜,而此并时而生者,只有此数十数百人,而毙其半焉,或毙其三之一焉,则此世界之元气既已斫丧不知几许,而世界之幸福所灭既已多矣。然则求免其斗可乎?曰:是必不能。盖生存竞争,天下万物之公理也,既竞争则优者必胜,劣者必败。此又有生以来不可避之公例也。夫既曰豪杰矣,则必各有其特质,各有其专长,各有其独立自由不肯依傍门户之气概,夫孰肯舍己以从人者。若是夫此数十数百之豪杰,其终无合一之时乎?其终始相斗以共毙矣乎?信如是也,此世界之孽罪未尽劫,而黑暗之运未知所终极也。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呕血拊心而长欷也。
合豪杰终有道乎?曰:有。豪杰者,服公理者也,达时势者也。苟不服公理,不达时势,则必不能侧身于此数十人数百人之列,有之不足多,无之不为少也。既服公理矣,达时势矣,则公理与时势即为联合诸群之媒,虽有万马背驰之力,可以铁锁链之,使结不解也。是故善谋国者,必求得一目的,适合于公理与其时势,沁之于豪杰人人之脑膜中,而皆有养养然不能自已者存,夫然后全国之豪杰可以归于一点,而事乃有成。法国人之言自由平等也,意大利人之言统一独立也,日本人之言尊王攘夷也。一国之豪杰,其流品不一,其性情不一,其遭际不一,然皆风起水涌,云合雾集,不谋而自同,不招而自来,以立于成此一目的之旗下。若是者谓之豪杰之公脑。豪杰有公脑,则数十数百人如一人,且豪杰之公脑即国民之公脑也,国民有公脑,则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天下事未有不济者也!
[book_title]谭浏阳遗墨
浏阳之学,出乎天天,入乎人人,其大端具于《仁学》一书,我支那四千年未有之盛业,不待论矣。其零墨碎金,散于人间者,随时裒录之,以广其传。下三则为同志书箑之语也,其书在著《仁学》之后。
静观断念,动成匠心。静观断念者何也?业识流注,念念相续,惟余般若,无不能缘。由此之彼,因牛及马,如树分枝,枝又成干,忽遇崎挠,中立亭亭,悬挂无薄,是名暂断,乘此微隙,视其如何复续,若竟不复续,意识断矣。动成匠心者何也?道绝言思,遇识成境,境无违顺,遇心成理,闻歌起乐,见泣生悲,非歌泣之足凭,有为悲乐之主者也。然则苟变其主,必得立地改观,所谓三界惟心,即匠心也。
曾重伯言:“舟中闻桨击水,心之知识,即逐声而往,桨自桨,水自水,声自声,心自心,何以遽相凑泊?”因有悟于中阴入胎之理。余谓中阴凑泊之机,信是如此,所可惧者,非具甚深智慧。转世之后,德业一时坠失,何其无记性也。及重思之,知识本来无记性,后境而思前境,今日而思昔日,似有记性矣。然必置此思彼而后得,非不待更端而同时并得也。然则知中识中,仅能容得一事,其余皆谓之遗忘可也。生人知识,有体魄之可寄,尚自无有记性,复何论于凭虚无著之中阴,此成大圆镜智者。所以无后无前,无今无昔,容则并容,得则同得,一多无碍,不在两时。
夫万善之首必曰信,万恶之首必曰不信。于耳目所不及接而生疑想者,是为不信;于过去未来而生久远想者,是为不信;于大小长短多寡而生容积想者,是为不信;于一念顷而自放逸者,是为不信;于常精进而生退转想者,是为不信;于少有所得而生自足想者,是为不信;于一乘中而生二想者,是为不信。广说虽累大万不能尽也,譬如盲人而与说日,彼终不信。以不信故,虽佛盛神力,终无能使彼知日。
[book_title]精神教育者,自由教育也
陆羯南语任公曰:君等今热心于教育之事,其目的所在,有不可不熟审者,勿徒谓文明之可贵而已。即如我日本之大学,谓模仿文明成效卓著,但自其表面观之则然尔,至于里面,其腐败有不可胜言者。当局者一依德国主义,其所以为教者,则以服从政府为之精神也。遂使全国少年缺独立自重之气,成卑污劣下之俗。夫孰知假文明之名,以行焚书坑儒之术者,其祸更惨于秦政十倍乎!
任公瞿然曰:有是哉!此吾畴昔所以深慨痛恨于我中国,而不意日本之犹未能免是也。以日本教育之进步,比诸吾中国,其相去何啻千万。而日本爱国之士,犹以比诸秦政之坑焚,然则如吾中国者,又将何拟也。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者所以使人柔顺屈从也,乐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也。”任公曰:此二氏之言,然耶?否耶?我国民试一自省之。呜呼!亡天下者,岂必八股?岂必楷法?岂必考据?岂必词章?苟无精神,虽日手西书,口西法,其腐败天下,自速灭亡,或更有甚焉耳!
中国自数年以来,学校之议蜂起,或官立,或私立,各省所在多有。虽然,吾不知其所以设校之意,将以智之乎?抑以愚之乎?将欲养之使为国家御侮之用乎?抑将为此侁侁衿缨,谋他日衣食富贵之路乎?彼设校者,岂不曰:吾将智之,使为国家御侮之用也。虽然,吾见彼入学者,日益以愚,而叩其来学之心,有不为他日一身之衣食富贵而来者,殆万中不得其一也。以此言之,学堂其有愈于书院乎?西学其有愈于八股乎?吾乌从而言之。
凡一统专制之国,值承平无事之时,但求辑和其民,使无反侧,而政府之能事毕矣。若是者以服从为教可也。若夫处于万马奔逸,万流激湍,斗智斗力之世界,立于千钧一发、孤注一掷、累卵岌岌之地位,非浚一国之智,鼓一国之力,则奄奄残喘,岂复有救!夫所以浚之鼓之之具何也?自由是也。自由者,精神发生之原力也。呜呼!日本之国家教育,尚未克语于此,吾于中国更何责焉!
虽然,以日本之教育,于泰西文明之事物,几于具体而微,而有识之士其忧之也,犹且如是。况吾中国者,固无精神,并无形质,而举世所谓志士者,以此不完不具无可比拟之事,以相夸耀,若以此为尽我维新之天职者。然彼靡靡肉食者,自甘为奴隶,又欲奴隶我民,固不足责矣。顾我国民其终不悟耶?其终不悟耶!
[book_title]祈战死
冬腊之间,日本兵营士卒,休憩瓜代之时,余偶信步游上野。满街红白之标帜相接,有题曰欢迎某师团步兵某君,某队骑兵某君者,有题曰送某步兵某君,某炮兵某君入营者。盖兵卒入营出营之时,亲友宗族相与迎送之,以为光宠者也。大率每一兵多者十余标,少者亦四五标。其本人服兵服,昂然行于道,标则先后之,亲友宗族从之者率数十人。其为荣耀,则虽我中国入学中举簪花时不是过也。其标上仅书欢迎某君送某君等字样,无甚赞颂祝祷之语。余于就中见二三标,乃送入营者,题曰“祈战死”三字。余见之矍然肃然,流连而不能去。
日本国俗与中国国俗有大相异者一端,曰尚武与右文是也。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吾尝见甲午、乙未间,日本报章所载赠人从军诗,皆祝其勿生还者也。杜甫《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宵。”以视此标上所谓“祈战死”者,何相反之甚耶!
[book_title]中国魂安在乎
日本人之恒言,有所谓日本魂者,有所谓武士道者。又曰日本魂者何?武士道是也。日本之所以能立国维新,果以是也。吾因之以求我所谓中国魂者,皇皇然大索之于四百余州,而杳不可得。吁嗟乎伤哉!天下岂有无魂之国哉?吾为此惧。
或曰:尚武之风,由激励而成也。朝廷以此为荣途,民间以此为习惯,于是武士道出焉。吾中国向来薄视军士,其兵卒不啻奴隶,则谓从军苦也固宜。自由主人曰:此固一义也,然犹有未尽者。尚武之风,由人民之爱国心与自爱心,两者和合而成也。人人皆有性命财产,国家之设兵以保人人之性命财产,故民之为兵者,不啻各自为其性命财产而战也。以此为战,战犹不勇者,未之闻也。不观两乡之械斗者乎?其子弟相率冲锋陷阵,其老弱相率馈饮食,虽欲禁之而不能焉。彼固各自为其剥肤之利害与切己之荣辱也。故吾观于械斗,而知吾中国所谓武士道之种子,在于是矣。
今中国之有兵也,所以钤制其民也。夺民之性命财产,私为己有,惧民之知之而复之也,于是乎有兵。故政府之视民也如盗贼,民之视政府亦如盗贼;兵之待民也如草芥,民之待兵也亦如草芥。似此者,虽日日激励之,奖荣之,以求成所谓武士道者,必不可得矣。尔来当道者知兵之不可以已也,相率而讲之练之,奖之劝之,荣禄、张之洞之徒,则其人也。吾见其每年糜数千万之饷,而兵之不可用如故也。何也?方且相视以盗贼、相待以草芥,虽欲振之,孰从而振之?夫是之谓无魂之兵。无魂之兵者,犹无兵也。
今日所最要者,则制造中国魂是也。中国魂者何?兵魂是也。有有魂之兵,斯为有魂之国。夫所谓爱国心与自爱心者,则兵之魂也。而将欲制造之,则不可无其药料,与其机器。人民以国家为己之国家,则制造国魂之药料也;使国家成为人民之国家,则制造国魂之机器也。
[book_title]答客难
客难任公曰:子非祖述“《春秋》无义战”,墨子“非攻”之学者乎?今之言何其不类也!任公曰:有世界主义,有国家主义。无义战、非攻者,世界主义也;尚武敌忾者,国家主义也。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故坐吾前此以清谈误国之罪,所不敢辞也;谓吾今日思想退步,亦不敢辞也。谨谢客。
抑吾中国人之国家主义,则虽谓之世界主义可也。何也?今日世界之事,无有大于中国之强弱兴亡者。天下万国大政治家所来往于胸中之第一大问题,即支那问题是也。故支那问题,即不啻世界问题;支那人言国家主义,即不啻言世界主义。然则吾今日之思想决非退步也。谨谢客。
不宁惟是,吾之所言兵,与荣禄、张之洞所言兵,有大异之点。彼所言者,民贼之兵也;吾所言者,国民之兵也。民贼之兵足以亡国,国民之兵足以兴国。吾特谓兴国之兵之不可以已云尔。若夫亡国之兵,则吾之恶之如故也,与吾前数年所论实无矛盾。谨谢客。
[book_title]忧国与爱国
有忧国者,有爱国者。爱国者语忧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短?曰:吾惟忧之之故。忧国者语爱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长?曰:吾惟爱之之故。忧国之言,使人作愤激之气,爱国之言,使人厉进取之心,此其所长也;忧国之言,使人堕颓放之志,爱国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用之不得其当,虽善言亦足以误天下。为报馆主笔者,于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今天下之可忧者莫中国若,天下之可爱者亦莫中国若。吾愈益忧之,则愈益爱之,愈益爱之,则愈益忧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谁欤踊者?吾歌矣,谁欤和者?
日本青年有问任公者曰:支那人皆视欧人如蛇蝎,虽有识之士亦不免,虽公亦不免,何也?任公曰:视欧人如蛇蝎者,惟昔为然耳,今则反是。视欧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献媚之、乞怜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号称有识之士者益甚。昔惟人人以为蛇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爱;今惟人人以为神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嫉。若语其实,则欧人非神明非蛇蝎,亦神明亦蛇蝎,即神明即蛇蝎。虽然,此不过就客观的言之耳。若自主观的言之,则我中国苟能自立也,神明将奈何?蛇蝎又将奈何?苟不能自立也,非神明将奈何?非蛇蝎又将奈何?
[book_title]保全支那
欧人、日本人动曰保全支那,吾生平最不喜闻此言。支那而须藉他人之保全也,则必不能保全;支那而可以保全也,则必不藉他人之保全。
言保全人者,是谓侵人自由;望人之保全我者,是谓放弃自由。
或问曰:孟子者,中国民权之鼻祖也。敢问孟子所言民政,与今日泰西学者所言民政,同乎?异乎?曰:异哉异哉!孟子所言民政者,谓保民也,牧民也,故曰“若保赤子”,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保民者,以民为婴也;牧民者,以民为畜也。故谓之保赤政体,又谓之牧羊政体。以保牧民者,比之于暴民者,其手段与用心虽不同,然其为侵民自由权则一也。民也者,贵独立者也,重权利者也,非可以干预者也。惟国亦然。曰保全支那者,何以异是?
[book_title]传播文明三利器
犬养木堂语余曰:日本维新以来,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学校,二曰报纸,三曰演说。大抵国民识字多者,当利用报纸,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日本演说之风,创于福泽谕吉氏(按:福泽氏,日本西学第一之先锋也,今尚生存,为一时之泰斗)。在其所设之庆应义塾开之,当时目为怪物云。此后有嘤鸣社者,专以演说为事,风气既开,今日凡有集会,无不演说者矣。虽至数人相集䜩饮,亦必有起演者,斯实助文明进化一大力也。我中国近年以来,于学校报纸之利益,多有知之者,于演说之利益,则知者极鲜。去年湖南之南学会,京师之保国会,皆西人演说会之意也。湖南风气骤进,实赖此力,惜行之未久而遂废也。今日有志之士,仍当著力于是。
自强学会之后,三年以来,各省倡立会名者,所在皆是,可谓极一时之盛。然不知外国人所谓会者,有种种之类别,故将学会与政党与协会与演说会混而为一,因宗旨不定,条理错杂,故办之难有成效,而守旧娼嫉之徒,又视之与秘密结社同类,故一举而芟荑之矣。实则此数者之间,自有绝异之形式,一望可分识者,中国此风,正在萌芽,亦无怪其然也。
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明治十五六年间,民权自由之声遍满国中,于是西洋小说中,言法国、罗马革命之事者,陆续译出,有题为自由者,有题为自由之灯者,次第登于新报中,自是译泰西小说者日新月盛。其最著者则织田纯一郎氏之《花柳春话》,关直彦氏之《春莺啭》,藤田鸣鹤氏之《系思谈》《春窗绮话》《梅蕾余薰》《经世伟观》等,其原书多英国近代历史小说家之作也。翻译既盛,而政治小说之著述亦渐起。如柴东海之《佳人奇遇》,末广铁肠之《花间莺》《雪中梅》,藤田鸣鹤之《文明东渐史》,矢野龙溪之《经国美谈》(矢野氏今为中国公使,日本文学界之泰斗,进步党之魁杰也)等,著书之人,皆一时之大政论家,寄托书中之人物,以写自己之政见,固不得专以小说目之。而其浸润于国民脑质最有效力者,则《经国美谈》《佳人奇遇》两书为最云。呜呼!吾安所得如施耐庵其人者,日夕促膝对坐,相与指天画地,雌黄今古,吐纳欧亚,出其胸中所怀磈礧磅礴、错综繁杂者,而一一熔铸之,以质于天下健者哉!
[book_title]傀儡说
优孟之场,有所谓傀儡者焉。其奏伎也,设帷以蔽场,帷之上有似人形者,官体毕肖,衣服毕备。有人居帷下,傞傞焉持而舞之,啁哳焉为之歌,此剧场中最劣下而最暧昧者也。人而傀儡,时曰不人;国而傀儡,时曰不国。哀时客曰:呜呼!夫何使我国至于此极也!八月六日以后,圣主幽废,国既无君,然录京抄则仍曰恭奉上谕,上奏折则仍曰皇上圣鉴。我皇上口之所言,不能如其心,身之所行,不能以自主,然而引见召见,朝仪依然,如丝如纶,王言仍旧,是西后以皇上为傀儡也。西后不过一妇人,所耽者娱乐耳,非必篡位幽主然后快于心也。荣禄蓄异志,觊非常,惮于动天下之兵,乃藉后势以钳人口。其实所颁伪诏,未必皆西后之言,所行暴政,未必尽西后之意。荣禄自积操、莽之威,而西后代任牛马之劳,是荣禄以西后为傀儡也。俄人以甘言噢咻旧党,嗾之使糜烂其民,助之使斫丧其国。彼等有恃无恐,顽固之气益壮,革新之机益绝,迨于鱼烂已极,而俄人收渔人之利。自寻斧柯,为人驱除,是俄人以中国政府为傀儡也。呜呼!国之不振,谁不得而侮之!今之以我为傀儡者,岂独一国而已!全国关税握于人手,关道关督一傀儡也;全国铁路握于人手,铁路大臣、铁路公司一傀儡也;全国矿务握于人手,矿务大臣一傀儡也;沿江厘金握于人手,委员一傀儡也;洋操训练握于人手,将弁一傀儡也;无端而胶州割,无端而旅、大割,无端而威海、广湾割,无端而海门湾又将割,土地之权一傀儡也;一言而刘秉璋免,一言而李秉衡黜,一言而董福样退,用人之权一傀儡也。嗟夫!今之灭国者与古异。古者灭人国,则潴其官,虏其君。今也不然,傀儡其君,傀儡其吏,傀儡其民,傀儡其国。英人之灭印度,土酋世其职者尚百数十年,傀儡其土酋也。六国之胁突厥,突厥之政府不废,傀儡其政府也。埃及傀儡于英,越南傀儡于法,高丽傀儡于俄。中国者,傀儡之颀而硕者也,一人之力不足以举之,则相率而共傀儡之。此蚩蚩者犹曰我国尚存我国尚存。而岂知彼眈眈者,已落其实而取其材,吸其精而盬其脑,官体虽具,衣冠虽备,岂得目之曰人也哉?嗟呼!必自傀儡,然后人傀儡之。中国之傀儡固已久矣,及今不思自救,犹复傀儡其君,傀儡其民,竭忠尽谋,为他人效死力,于是我二万方里之地,竟将为一大傀儡场矣。夫目人以傀儡,未有不色然怒者;今坐视君父之傀儡于奸贼,国土之傀儡于强邻,还顾我躬,亦已成一似人形而傞傞于帷间者。此之不羞,此之不愤,尚得为有人心哉?尚得为有人心哉!
[book_title]动物谈
梁启超隐几而卧,邻室有甲、乙、丙、丁四人者,咄咄为动物谈,乃倾耳而听之。甲曰:吾昔游日本之北海道,与捕鲸者为伍。鲸之体不知其若干里也,其背之凸者,暴露于海面,面积且方三里。捕鲸者刳其背以为居,食于斯,寝于斯,日割其肉以为膳,夜然其油以为烛,如是者殆五六家焉。此外鱼虾鳖虫贝蛤,缘之嘬之者,又不下千计。而彼鲸者冥然不自知,以游以泳,偃然自以为海王也。余语渔者:是惟大故,故旦旦伐之,而曾无所于损,是将与北海比寿哉?渔者语余:是惟无脑气筋故,故旦旦伐之,而曾无所于觉。是不及五日,将陈于吾肆矣。乙曰:吾昔游意大利,意大利之历睥多山有巨壑,厥名曰兀孓。壑黑暗,不通天日。有积水方十数里,其中有盲鱼,孳乳充斥。生物学大儒达尔文氏解之曰:此鱼之种,非生而盲者。盖其壑之地,本与外湖相连,后因火山迸裂,坼而为壑,沟绝而不通。其湖鱼之生于壑中者,因黑暗之故,目力无所用,其性质传于子孙,日积日远,其目遂废。自十数年前,以开矿故,湖壑之界忽通。盲鱼与不盲者复相杂处,生存竞争之力不足以相敌,盲种始将绝矣。丙曰:吾昔游于巴黎之市,有屠羊为业者。其屠羊也,不以刀俎,不以苙缚,置电机,以电气吸群羊。羊一一自入于机之此端,少顷自彼端出,则已伐毛洗髓,批窾析理,头、胃、皮、肉、骨、角分类而列于机矣。旁观者无不为群羊怜,而彼羊者前追后逐,雍容雅步,以入于机,意甚自得,不知其死期之已至也。丁曰:吾昔游伦敦,伦敦博物院,有人制之怪物焉,状若狮子,然偃卧无生动气。或语余曰:子无轻视此物,其内有机焉,一拨捩之,则张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敌也。余询其名。其人曰:英语谓之佛兰金仙。昔支那公使曾侯纪泽,译其名谓之睡狮,又谓之先睡后醒之巨物。余试拨其机,则动力未发,而机忽坼,螫吾手焉。盖其机废置已久,既就锈蚀,而又有他物梗之者。非更易新机,则此佛兰金仙者,将长睡不醒矣。惜哉!梁启超历历备闻其言,默然以思,愀然以悲,瞿然以兴,曰:呜呼!是可以为我四万万人告矣。
[book_title]惟心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同一月夜也,琼筵羽觞,清歌妙舞,绣帘半开,素手相携,则有余乐;劳人思妇,对影独坐,促织鸣壁,枫叶绕船,则有余悲。同一风雨也,三两知己,围炉茅屋,谈今道故,饮酒击剑,则有余兴;独客远行,马头郎当,峭寒侵肌,流潦妨毂,则有余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字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同一桃花也,而一为清净,一为爱恋,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口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茹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风扬刹幡,相与对论。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往复辨难无所决。六祖大师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自动。”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此一语道破矣。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境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然则欲讲养心之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家视之何有焉?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是以豪杰之士,无大惊,无大喜,无大苦,无大乐,无大忧,无大惧。其所以能如此者,岂有他术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
[book_title]慧观
同一书也,考据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考据之材料;词章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词章之材料;好作灯谜酒令之人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灯谜酒令之材料;经世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经世之材料。同一社会也(即人群),商贾家入之,所遇者无一非锱铢什一之人;江湖名士入之,所遇者无一非咬文嚼字之人;求宦达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谄上凌下、衣冠优孟之人;怀不平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陇畔辍耕、东门倚啸之人。各自占一世界,而各自谓世界之大,已尽于是,此外千形万态,非所见也,非所闻也。昔有白昼攫金于齐市者,吏捕而诘之曰:“众目共视之地,汝攫金不畏人耶?”其人曰:“吾彼时只见有金,不见有人。”夫一市之人之多,非若秋毫之末之难察也,而攫金者不知之,此其故何哉?昔有佣一蠢仆执爨役者,使购求食物于市,归而曰:“市中无食物。”主人曰:“嘻!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何一不可食者?”于是仆适市购辄得之。既而亘一月,朝朝夕夕所食者,皆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主人曰:“嘻!盍易他味?”仆曰:“市中除鱼与豕肉与芥与姜之外,无有他物。”夫一市之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虫,必待显微镜然后能睹也,而蠢仆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观世人所谓智者,其所见与彼之攫金人与此之蠢仆相去几何矣?李白、杜甫满地,而衣袯襫、携锄犁者必不知之;计然、范蠡满地,而摹禹行、效舜趋者必不知之;陈涉、吴广满地,而飨五鼎、鸣八驺者必不知之。其不知也,则直谓世界中无有此等人也,虽日日以此等人环集于其旁,而彼之视为无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与此之蠢仆,何其蔽欤?
人谁不见萍果之坠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人谁不见沸水之腾气,而因以悟汽机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人谁不见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觅得新大陆者,惟有一哥仑布;人谁不见男女之恋爱,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动机者,惟有一瑟士丕亚。无名之野花,田夫刈之,牧童蹈之,而窝儿哲窝士于此中见造化之微妙焉;海滩之僵石,渔者所淘余,潮雨所狼藉,而达尔文于此中悟进化之大理焉。故学莫要于善观。善观者,观滴水而知大海,观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谓慧观。
[book_title]无名之英雄
日本德富苏峰所著《静思余录》中有文一篇,题曰《无名之英雄》者,余甚爱之,今摘译一二以实我《自由书》。其文曰:
余今尚记忆,余儿时常伴亲属出乡赴熊本,于其途间,忽见巍城耸空,有睥睨天地之概。余惊喜欲狂,当时余惟知其高大耳,问其何以高大之由,不能知也。
余今尚记忆,余昔在学校,爱英雄,仰英雄,梦英雄,心醉英雄。当时余惟信英雄之为英雄耳,问英雄之何以得为英雄,不能知也。
嗟乎!余乃今始有所悟,彼一片之石虽大,不足以筑高城;一个之人物虽伟,不足以为英雄。使高城如彼其高者,有无名之础石为之也;使英雄如彼其大者,有无名之英雄为之也。尔勿以英雄之事业为一人一个之事业,又岂直事业而已。即彼英雄之自身,亦非一人一个所得而成也。城楼之耸于霄,据楼下无数之础石而耸,彼高城者,代表此无名之础石云尔。英雄之秀出世界,赖无数绝不知名之英雄而秀,彼英雄者,代表此无名之英雄云尔。
华盛顿,英雄也,使彼为宇宙一闲人,果能成就十三州之独立乎?格林挖,英雄也,使彼不在于清教徒之社会,果能奏英国革命之绩乎?路得,英雄也,使彼不立于十六世纪欧洲之中心,则宗教之改革果成于彼之手乎?是决不可。是故华盛顿之下,有无名之华盛顿无量数焉;格林挖之下,有无名之格林挖无量数焉;路得之下,有无名之路得无量数焉。彼英雄者,恰如金刚石,看来虽仅一块,分析之则实由多数之同质同角度同分子的阿屯体而成者也。人孰不曰造天下者英雄也。虽然,造英雄者谁乎?若以彼英雄为世界之恩人,然则英雄之恩人谁乎?曰:是非赖此无名之英雄不可。
有一英雄,必有一无名之英雄扛而负之,有一无名之英雄,又必有他无名之英雄扛而负之。譬之一水车之大轮,必与他之小轮合力而动。而动此大小车轮之水势,又自何处来乎?今日汹汹转磨千万匹马力之水,即昨日深山幽谷中流觞咽石游鱼清浅之水也。由此观之,世界之运动真不可思议,其运动者在于此处,而运动此运动者却在于彼处。然则世界之大动机,果在何处乎?吾知其在于世界,而不知其在于世界之何处。彼之耸立于世界上而建大旐、擂大鼓、捉大风、弄大潮者,皆所谓有名之英雄也。若无名之英雄何有焉?彼无名者非惟人不知我,即我亦不自知,夫是之谓真无名。
不观尔怀中之时辰表乎?自外面观之,不过长短二针,转去转来,其简单也如彼。自里面窥之,则有如毛发之螺线,如比栉之小轮,其繁杂也如此。世界运动之机关,亦若是焉耳。
立于表面者不过二三之英雄。虽然,世界之事业,即英雄之事业也,英雄者不过其长短二针而已。若论事业为英雄独力所能至,是无异谓时表为长短针独力所能行,不亦傎乎?夫彼之造英雄运动英雄者,即隐于世界中之农夫、职工、役人、商贾、兵卒、小学教师、老翁、寡妇、孤儿等恒河沙数之无名英雄也。彼等固非欲驱使英雄,虽然,世之英雄,未有不甘心下气俯首而愿受其驱使者,莫或为之,若或致之,所谓无冠之皇帝,非此辈而谁?
嗟乎!彼等者,国之生命也,世之光也,平和之泉也,福之源也,世界之大恩人也。世若有爱英雄之人,请先爱此无名之英雄;若有欲顶礼于英雄脚下之人,请先顶礼此无名英雄之脚下;若有望英雄出世之人,请先望此无名英雄之出世。岂不闻一株之树虽大,不足以成森林;一片之石虽崇,不足以为山岳。无名之英雄,真英雄哉!
饮冰子曰:德富氏此论,所谓时势造英雄之说也。今日中国之所以不振,患在无英雄,此义人人能知之、能言之。而所以无英雄之故,患在无无名之英雄,此义则能知之、能言之者盖寡矣。夫我中国今日果有英雄乎?无英雄乎?吾不得而断之。浸假有一二之英雄焉,有三数之英雄焉,而全国之人能许其卒成英雄与否?非吾之所敢言也。譬之一军于此,其能成大功者系乎将帅,然使将帅能成大功者,又系乎兵卒,虽以拿破仑、惠灵吞之能,而使之率中国之绿营防勇,吾知其必无能为役也。一军如是,一国亦何莫不然?国也者,非一二人之国,千万人之国也;国事也者,非一二人之事,千万人之事也。以一国之人,治一国之事,事罔不治;若欲以一二人而治一国之事,其余千万人皆委之而去,或从掎龁之,虽圣贤未有能治者也。世有望治者乎,愿勿望诸一二人,而望诸千万人。质而言之,即勿望诸他人,而望诸自己云尔。勿曰我不能为英雄,我虽不能为有名之英雄,未必不能为无名之英雄,天下人人皆为无名之英雄,则有名之英雄必于是出焉矣。
虽然,时势固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助将帅之成功者兵卒也,而训练此兵卒使能为我助者,又在将帅也。世有欲为英雄者乎?盍先用力以造出此无名之英雄哉!
[book_title]志士箴言
一昨读某报,有文一首,题曰《志士箴言》,吾读之肃然正襟,流汗浃背,深自愧,抑不敢不自厉也。因亟写一通置诸座右,并以谂我同志,咸使自愧自厉,以冀不负作者棒喝之苦心焉。原稿自隐姓名,秋水蒹葭,徒使我想望不尽,惆怅何极。若作者不以某为不可教而辱觊之,请惠一短简,自述踪迹,许其纳交,是又某之所愿望也。谨录其文曰:
天下事至易莫如死,一得其死,则万世有生气矣。天下事至难莫如死,一言及死,则尽人有馁心矣。今设执四万万人以问之,果有死而复死者乎?无有也。又试执四万万人以问之,果有终至不死者乎?无有也。然则此呱呱坠地之时,即有渺渺还空之日,梦梦数十寒暑间,为圣贤,为豪杰,为庸愚,为污贱,为大奸巨滑,为志士仁人,无不同归于尽。但其所以尽而不尽,与尽而即尽,直至与恒河沙数,同作野马也,尘埃也,蜕此臭皮囊,还诸大地,而大地之中,遂永不知有是人也。此其中非有他故也,人人有必死之日,而人人偏有畏死之心。终日徼幸于有生不死,而绝不思夫虽死犹生,以故生则未可知,而死则竟死。平心而论,留此数十年枉立天地有憾生成无称孙子之身,以朝斯夕斯,饘斯粥斯,直待老病死疾以至泯然澌灭,并其形影姓名,概归诸无何有之乡、旷漠之野,自顾与朝菌蝼蛄为伍,则亦无事深论矣。俨然以觉世救民开化进步之豪杰自命,乃于生死之故,尚不洞明,一遇疾风板荡,而即局促如辕驹,无声如反舌,低眉如菩萨,衰颓如屈子。即有百炼之钢,竟化为绕指之柔,荆轲之气,亦变作舞阳之面,彼其人者,岂真易其素志悔其初心,而大失本来之面目哉?毋亦曰畏死之情胜,遂不惜屈心抑志,遵时养晦,以待天日重见,风云复会,而留身命以有待耳。嗟乎!成则任掀天动地之美名,败则惟天昏地黑之坐视。脱令大局终穷,长此终古,其将佯狂以没世欤,抑别立功名以自见欤?姓名虽未树党人之碑,罪名已入爰书之券。发迹飞腾之有日,终必与刀锯褫革为缘。今之所谓志士仁人,其终穷也必矣,与其除著作等身垂空文以自见外,别无可传可法之名,何若行吾初服,再起而为四百兆同胞力争身家性命之大权?不济则以死继之,一死不足,则群起而引颈就之,剖心明之,但使令天下万世,咸知为吾种吾教起见,而并非为一身之富贵利达计,则今日以身命为牺牲之人,必他年享牺牲而永不死之人也。况各国文明之治,无不从流血而成,有志者类能言之。今以四万万人,丧元者不过六人,流血者不及十步,乃欲翻数千年之旧根,振二十一省之新象,窃恐死者为其易而易者自易,生者为其难而难者终难耳。东南数省,热心时变者,号称数万人,若为茅焦,若为豫让,若为刘章,若为敬业,若为聂政,若为朱亥,若为铁铉,若为景清,若为朱云,若为陈东,争之,抗之,摧之,撼之,挟之,声罪而致讨之。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前者伏诛,后者执简,缺彼菜市之刀,而再接再厉,丛叠稿街之首,而亦步亦趋。彼党虽素称极顽、极固、极狠、极凶,而其下手愈辣者,人心愈不平。人心愈不平,则天下莫不欲饮刃于其腹。此日本长野君所谓舍身命以作牺牲,即忠之谓也,勇之谓也。今以忠君自命勇于变法之人,而即未尽其忠、未见其勇若此,为程婴者既难其人,为杵臼者岂易偿其志也?昔张巡被执,谓南霁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每诵斯言,未尝不凛凛有生气,谓其得死所而绝无馁心矣。今一摧败而即群焉皆馁,莫敢再兴,天下事宁有转机乎。嗟嗟!生遇圣明,不才见弃,德行不登诸里巷,姓名未达乎天听,引镜窥形,头颅空负。乃欲以仰首伸眉,论列是非,固已自惭不类耳,而复以不谅之意,妄惋惜乎豪杰有志之流。呜呼,不重滋之戚欤!
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此意不可道,有若茹大鲠,传闻智勇人。惊心自鞭影。蹉跎复蹉跎,黄金满虚牝。匣中龙光剑,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出门何茫茫,天心牑其逞。既窥豫让桥,复瞰轵深井;长跪奠一卮,风云扑人冷。此龚自珍氏之诗也,吾录《志士箴言》已,感慨终夕,更录此以写我心。
[book_title]天下无无价之物
西谚曰:“天谓众生曰:一切物皆以畀汝,但汝须出其价钱。”可谓至言。
任公乃自呵曰:革新者,天下之伟业也。汝欲就此伟业,而可以无价得之乎?籴一斗之粟,尚须若干之价值;捕一尾之鱼,尚须若干之苦劳。汝视邦家革新之大事,其所值曾一斗粟、一尾鱼之不若乎?嘻!
[book_title]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
吾之爱友韩孔庵有诗曰:“庆忌焚七族,要离沉妻子。人生苟虚生,不如其死矣。举目览八荒,谁为真男子?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吾每诵其言。
乃复自呵曰:汝俨然为此四百兆神明种族之一人,汝之责任何在乎?今日之世界何?铁血世界也。而可以笔舌了汝责任乎?汝以笔舌浪窃虚名,汝有何功德于世界,而腼然被人呼汝为先觉乎?虚名日高一日,则责任日重一日,而汝曾不自知乎?笔乎舌乎,其遂断送汝一生乎?嘻!
呜呼!蹉跎髀肉,惊中岁之催人;如此头颅,求天涯之善价。志士乎,志士乎,胡不自箴?
[book_title]世界最小之民主国
国于世界之两半球者,其数何限?虽然,有庞然拥数千万里之地、数千百兆之人,而不能谓之为国者;亦有眇然地不满十里、人不满百数,而不能不谓之为国者。何也?国也者,对于内而有完备之行政机关,对于外而有无缺之独立主权者也。苟二者不备,国虽大,犹谓之无国;苟二者具备,国虽小,犹谓之有国。今列举世界最小之民主国数四,以供觇国者之考鉴焉,不徒为茶余酒后之谈资而已。
一、达窝拉拉国。在撒尔尼亚(即意大利之母国)之西北,长五英里,广不及半英里,亭然一岛国也。居民合计不及六十人,每六年公举大统领一名,议官六名,皆不受俸银,报效国事。选举之际,举国男女皆有投票之权。自1886年,成为独立国以来,国内静谧,从无选举纷争之事。西人称为南欧之一大乐土云。此国之历史,自1836年,撒尔尼亚王封其亲族某氏为岛主,未及五十年,岛民厌君主政体,经数次之战争,至1886年,遂制定宪法,为一个之民主国。尔来著著改进国政,意大利首认之,列国相继认之,遂成为完全无缺之独立国。此国民之生业,以渔业为重,农业次之,其生计极丰裕,无外敌之虞。虽无海陆之军备,一朝有事,六十名之国民皆为兵云。
二、俄德尔国。在法国之南,皮历尼山之巅,面积仅方一英里半,人口仅百四十。以幅员论,为世界最小之国也。然其行民主政体,实在美国之前。当1648年,既经法国及西班牙之承认,俨然为欧洲中一个独立国。其大统领自元老官中推选,元老官凡十二名,皆国内之老农也。每十二年改选一次,大统领兼收税吏、行政官、裁判官之职,若其所裁决之事不惬民望,则人民下山而请西班牙之僧正处决之云。
三、加郎撒布国。在美国北方,卡罗利拿之西部,国内分为二州。虽除英国之外,未有他国认其独立,然其行政自由自主,不受他国辖治。其位置在于谷地,面积八十英方里,土地最为肥沃。大统领四年一任,每年受五百元之薪俸,议员半之,其政府有国务大臣三名,每人民百口举议员一名云。
四、桑玛里国。在意大利中部,而世界民主国中最有名者也。面积有三十三英方里,人口八千五百,其京都在距海面二千英尺之高地。京都人口约一千二百,风景绝佳,世界列国罕见其比。其法律由立法院议员所制定。议员凡六十名,皆终身任期,又自此议员中选十二人为议官,裁决各种之问题。此议官中又二人为国务卿,代表国家统率内务、外务、大藏等诸大臣。兵额有九百五十名,财政年年皆有预算表。此国与意大利订条约,凡自意国入口货物收关税,自本国出口而往意国之货物则免之。
[book_title]维新图说
蓬蓬哉,郁郁哉!数月以来,“维新云”“维新云”之语,弥漫磅礴于国中。无论为帝、为后、为吏、为士、为绅、为商,但使稍有脑气筋者,苟上以“守旧鬼”三字之徽号,度无不瞋目相视,龂龂然鼓舌以自辨其非。呜呼!以视去年今日,何其异也。其所以得此者非他,乃谭嗣同、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康广仁、林旭、唐才常、林圭、裕禄、毓贤、启秀、徐承煜、赵舒翘、英年,德公使,日本书记生,与夫千数之自立会员、千数之义和团党、千数之外国教士、中国教民之血,相注射、相掺杂成一种不赀之价值而购得之者也。举事不成而非不成,流血无益而非无益。呜呼噫嘻!吾欲为中国贺。
虽然,吾昔见中国言维新者之少也而惊,吾今见中国言维新者之多也而益惊。试略举维新者之种类:有欲奉西后以维新者,有欲奉今上以维新者,有欲倾满洲以维新者,有欲缓缓以维新者,有欲急急以维新者,有欲用温和手段以维新者,有欲用激烈手段以维新者,有欲行全国集权之维新者,有欲行分立自治之维新者,有排外以行维新者,有媚外以行维新者,有为保朝廷之基业而不得不维新者,有为保国民之权利而不得不维新者,有为保一己之权势声名富贵而不得不维新者。其种类千差万别,而又非一人归一种类,大抵参伍错综,掺杂淆乱,而各具一奇异之色相。试列图以明之:
[IMG:先秦政治思想史_1.jpg]
[IMG:社会哲学概论_2.jpg]
以上八图,略举大概,虽不足以尽其形相,虽然,亦既已繁赜淆杂,千声万色矣。吾以为其种别如何不必问,其党派如何不必问,其目的如何不必问,其办法如何不必问,其主义如何不必问,其动力如何不必问,乃至其变相如何亦不必问。所最当辩者,惟心术而已。使其心而为国民也,公也,无论何种别,何党派,何目的,何办法,何主义,何动力,何变相,而必终归于一致。使其心而为一姓也,自以为公而实私也,其志愈诚,其行愈勇,而其病天下也愈甚。使其心而为一己也,私也,且假公以济其私也,吾宁愿举四百兆人皆为“守旧鬼”,而必不愿我国有此等人也。呜呼噫嘻!蓬蓬哉,郁郁哉!数月以来,“维新云”“维新云”之语,弥漫磅礴于国中,吾欲以第八图鉴天下之言维新者,且欲吾侪言维新者之一自鉴也。呜呼噫嘻!吾其贺耶?吾其吊耶?
[book_title]十九世纪之欧洲与二十世纪之中国
十八世纪之末,法国大革命起,血腥模糊,哭声訇鞈,戳破欧洲之中心点;加以拿破仑旷代英雄乘之而起,遂至劳全欧之联军,仅制其焰,而自由之空气,遂遍播荡于欧洲。动力与反动力,互相起伏,互相射薄,小退大进,而卒有今日。读近百年来之西史,何其壮也!何其快也!十九世纪之末,中国义和团起,血腥模糊,哭声訇鞈,戳破亚洲之中心点;亦既已劳全欧之联军,仅制其焰,而拿破仑果安在耶?而亚洲大陆自由之空气,何以沉沉曀曀而至今无端倪耶?吾欲我国民一思其故。汉之季也,八俊、八顾、八厨、八及,名士遍天下,爱国者皆属望焉,顾无救于汉之亡;而崎岖山谷,存汉腊数十年者,乃一当时无名之诸葛亮。明之季也,东林、复社,名士遍天下,爱国者皆属望焉,顾无救于明之亡;而飘蓬海岛,存明朔数十年者,乃一当时无名之郑成功。即法国大革命之始,民党名士星罗棋布,风驰电掣,只能破坏法国,不能成就法国,而成就之者,乃一当时无名之拿破仑。意者中国之拿破仑,今犹未出世耶?吾愿爱国之士,其勿以中国再造之业,望诸今日有名之维新党。彼真英雄固不可以名求也,抑所谓今日有名之维新党者,其勿自尊大,亦勿自暴弃,惟尽其责任,以为将来出世之拿破仑前驱先导,或者二十世纪之亚陆,其未必多让于十九世纪之欧陆耶!
前驱亦有道乎?曰有。彼法国之能破坏,非革命党独力破坏之也,有破坏之前驱也;法国之能成就,亦非拿破仑独力成就之也,有成就之前驱也。大革命之戳欧洲,与义和团之戳亚洲,其形迹略同,而结果乃大异者,盖结果之来,必与原因成比例,盍亦观两者之原因相去何如矣!承前此如此之原因,而欲求将来如彼之结果,是何异磨砖作镜、炊沙为饭也。西人有言:“十八世纪者,十九世纪之母也。”(专指欧洲言)故吾愿今日自命维新党者,勿遽求为欧洲十九世纪之人物,而先求为欧洲十八世纪之人物,吾亚其将有瘳。
西人亦有言:“革新之机,如转巨石于危崖,不动则已,动则其机势不可遏,必赴壑而后止。故最要者莫过于动力。有动力必有反动力,有反动力又必有其反动力之反动力,反反相续,动动不已,而大业成焉。”试征诸欧洲。法国大革命(1789年),其原动力也;神圣同盟(1814年),其反动力也;七月革命(1830年),又神圣同盟之反动力也;其后各国之镇压政策,又其反动力也;二月革命(1848年),又其镇压政策之反动力也;卒至帝王同盟散,梅特涅(奥国宰相)逃,然后全欧之国民主义,乃定基础焉。其波澜之俶诡往复,历百数十年,未尝一日停顿宁息,而卒达其目的也如此。我中国戊戌之役,可谓原动力也;八月政变,其反动力也;义和团,反动力之极点也;今年之竞言维新,又义和团之反动力。盖四年之间,而动力之往复者已三次矣。凡力之动也,其抛线之圈,愈扩而愈大。故第一次之反动力,其现象必更剧于原动力;而第二次之反动力(即反动力之反动力,与原动力同物者),其现象又必更剧于原反动力(即第一次反动力)。以次递进,皆循兹轨。故见反动力之来,勿惧勿患,当知其第二次加大反动力之来,必不远矣。吾中国动机,今始发轫,此后反动,其必四次、五次乃至六、七、八、九、十次而未有已。譬之所谓危崖转巨石,其崖千仞,而其石今始坠数寻,前途辽哉,岂有艾乎?虽然,夫亦安得而遏之?吾意今世纪之中国,其波澜俶诡,五光十色,必更有壮奇于前世纪之欧洲者。哲者请拭目以观壮剧,勇者请挺身以登舞台。
问者曰:自今以往,第四次之反动力,何自而生乎?曰:不见夫俄罗斯乎?亚历山大第二未改革以前,俄罗斯民党之势力阒如也;其以后则磅礴郁积,至于今日,而几不可复制。夫帝者改革,宜可以消民间维新党不平之气矣。亚历山大第二之改革,其事业亦不可谓不洪大矣。而反为导引民党之火线者何也?盖革新者危崖转巨石,非达其终点而决不能中止者也。譬有异味,不尝则已,尝则必欲饱啖焉,必非可以染指分杯而餍其欲也。俄罗斯之民,前此不知有所谓平等主义、自由思想者,故相与习而安焉,谓为固然,虽经百数十年不动可也。及经一度改革之后,如十年幽窗之人忽开片扇,睹一线之曙光,恍然见天地万象,如此其可爱,其始不甘以幽窗老也。此所以改革为动力之大原也。其动力之圈,必甚于未动以前;其反动力之圈,又如例加大。反反相续,动动不已,自今以往,俄罗斯终不能不行欧洲大陆之政体,此全世界有识者所同料也。吾中国亦若是而已。新党乎!新党乎!厚集尔动力,以为将来出世英雄驱除,二十世纪新中国,其将赖之!
[book_title]俄人之自由思想
于二十世纪中,有可以左右世界之力量者,三国焉:曰俄国,曰美国,曰中国是已。而此三国者,又必将大变其前此之情状,然后可成其大业。变之之道奈何?则美国由共和主义而变为帝国主义,俄国、中国由专制主义而变为自由主义是已。中国与俄国相类似之点颇多,其国土之广漠也相类,其人民之坚苦也相类,其君权之宏大而积久也相类。故今日为中国谋,莫善于鉴俄。
倭儿可士鸠者,俄国革命党之巨子也。英京伦敦有俄罗斯自由同志会,而倭氏实为其会报主笔,于今年二十世纪之初开幕,著录闳论一篇,名曰《俄人之自由思想》。今译录之,俾我国民知俄国之舆情,及其将来变迁之种子,而因以自择焉。其言曰:
俄罗斯国民之改革思想,五年以来,进化甚骤。盖初时国民之希望,全注于新皇之一身,今则逐渐迁移,而国民中有新智识者,渐为一国之代表焉。不观夫俄国之学问家与学生乎?其自重之态度,不屈之精神,真有令人起敬者。今皇尼古剌之初即位也,有非常之人望,盖俄国国民未知新君之主义若何,人物若何,故抱各种之希望,以欢喜热心而迎之。此其故何欤?盖先帝亚力山第三,压制之化身也,其十四年间之政治,使国民疲倦,殆如经半世纪憔悴于虐政者,故亚力山第三得“大鞭挞者”之绰号,非偶然也。此大鞭挞者一旦崩殂,国民之眼咸注于二十六岁之新皇,以为此年少英敏之君,必能贵自由,顺民望,行宽大之政。故当时俄民如释重负,虽然,闻丧而喜,恐伤新帝之感情也。故其欢喜之情,隐秘而不敢发露。大行之归丧于莫斯科也,葬仪之盛,前古罕闻,悉索赋税,民不堪命。虽然,俄民不敢怨焉,盖将忍其困难,以达来者之希望云尔。
吾俄无国会,其代表民意之机关,惟有州会(XEMSTUOS)而已,此举世之所闻知也。故新帝即位之际,州会为民代表上书,表其忠义之心以悼先帝,又以最谦恭之语,沥述民情,请准以后俄国人民,得以所欲所苦直达朝廷,不经官吏之手。此其所请,可谓不失于礼,不悖于理,最平和正当之请求也。使新皇而有几微之新思想,不以家畜视人民,则此等上书,必无害其感情,有断然者。
1895年1月17日,行即位及大婚礼。市邑、军队、州会及各种团体之代表者六百人集于殿前,举行祝典,皇帝尼古剌乃宣言曰:“今全国各阶级之代表者,为表白忠爱之心,咸集此处,朕之所深喜也。古来俄国臣民,皆抱至诚之忠义心,故今日卿等之所表,朕深信之。虽然,顷者州会联名上书,欲得全国人民参与国事之权。朕今有不得不质言者,朕于国民有益之事,必以全力赴之。虽然,至于先帝所行独裁主义,朕必率由之,罔敢或坠。一言以蔽之,则朕之政治,一无以异于先帝之政治也。”云云。此演说一出,全国人民不胜失望,实则人民之所希望者,非欲限制君权,乃欲求得真正之独裁政治而已。彼等于先帝在位之历年,恶官吏之跋扈,不能堪其残忍暴戾,而欲以君主一人之直接据法律以施政治,其义甚正,而其情亦甚诚。其奈新皇不悟此意,反因沿前皇腐败之业,以左袒官吏。此则俄国民所为意外失望者也。
虽然,彼等无聊之极思,终恋恋然有余望,以为皇帝不过少年少阅历,而思想混杂未决定云尔。待至加冕之时,或更示其真意以利我民,未可知也。故当时全国国民之声,莫不企踵以望曰:加冕期至矣,加冕期至矣。乃自此后,而国民之失望,有更甚于前者,加冕一役,其费用为俄国建国以来未有之巨额。而庆祝之日,警察失职,至使人民来祝者,死四千余人。尸血狼藉,遍于莫斯科之野,而皇帝曾无一毫哀悼之色,欣欣然以赴跳舞会。于是人民不胜愤慨,遂冲乘舆之前卫,投石于皇帝之马车,毁跳舞会场之陈设,暴言暴行,不一而足,虽警察官极力镇之,不能禁也。呜呼!吾俄人民非故与帝室为仇也,其所以至此者,谁之过欤?谁之过欤!
使皇帝自经此役以后,知民碞之可畏,察官吏之无状,则补牢顾兔,犹未为迟。乃人民出种种方法,诉其疾苦,皇帝一无所顾,而束缚驰骤,殆更甚焉。民有所请,则辄以下吏议,彼官吏者,人民之蟊贼,盗憎主人,古今通例,欲行民政而下吏议,是何异与虎谋其皮也。于是人民所请,不惟无效,而反以此获罪官吏,罹法网者道相属焉。迨乎今年,学生之骚动起,皇帝乃使压制党首领威安挪鸠将军案验其事,更下严诏以胁学生,谓以后复有此等举动,当以严法使服兵役。于是乎俄国人民几度之希望,于兹尽矣。
外国人不知俄国之真相,惟俄国之炯眼而能知之。新皇自倡万国平和会议之后,声望隆隆日上,洋溢寰宇,而俄国人民则窃窃然笑之以鼻。不见乎口血未干,而俄政府已先自破其誓,违背宪法,而强芬兰人使服兵役,使负担加重之经费乎。昔林肯有言:“汝欲愚弄一时之人民可也,欲愚弄一部分之人民可也。若欲时时永远愚弄全部分之人民,恐其不可。”呜呼!凡为君主者,为国民者,皆不可不深鉴此言也。
吾今欲为我俄民进一言。自古未有倚赖一二人,而能成国家维新之业者,全国人民知前所倚赖者之一无足恃,是即吾国民政治发达之期至矣。
俄罗斯人,大可自重之国民也。虽合多数之种族以成国,其间言语不通,习俗不同,然其实皆同出于斯拉夫之总族,共建此国以求文明之进步。俄国之起源,在第九世纪,远后于欧洲列国,加以建国后仅四百年,为蒙古所侵掠,濒于灭亡。虽然,我强健之人种,终克大敌,驱而放之,以势力而自发达,故就外面观之,俄国民于政治上,于社会上,虽视列国有逊色,然其实际必非劣于他之文明国。试观其文学界,其艺术界,其音乐、诗歌、科学之社会,决不在英德诸国之下。至俄人之繁殖力,及其采用文明之速,凡稍解俄国内情者,所共知也。且俄国人之政治社会,所以进步迟迟者,非我国民不适于文明之政治、文明之社会也,实由吾国今日之境遇,全为官吏所压抑,而破坏其本有之良性也。使一旦除其丰蔀,去其羁绊,任俄民以自然之力自图进步,则其成效之速,必有耸全球之观听者。呜呼!我国民与压制政体相战,既非一日,四十年前青年革命之事,其若何勇敢,若何壮剧,世之所闻也。彼等之血不虚流,今者机会殆将熟矣!
尔来因工商社会之变动,工价下落,工人愈加困难,不平之气愈益增长。1896年,圣彼得堡之同盟罢工起,凡三万五千人之劳动者,倡议制限每日劳动时刻,而十万人之土木工作应援之,其势力浩大,遂使政府不得不于翌年而发布新法律。
此次之同盟罢工,其所得虽少,然其结果实有重且大者。何则?以民意而使政府改作法律,实起点于兹役也。彼工人所以能结此大团队,而为文明之运动者,实由有学识之人士为之尽力,而大学生实其中心点也。全国之法律家及报馆主笔,凡有识之青年,走集而助之。为之草章程,为之作捐启,为之通声气于外国之同志者,声援既厚,组织既完,乃始发手。故能成得未曾有之功。自兹以往,俄国各大都会,皆有工人同盟,至1898年,合各都会之同盟为一大同盟,称为“俄国共和党”。其范围若何之广,其势力若何之强,虽可不计,然俄政府虽极力与之战,而不能灭之。
民智既开,则专制政治自不得不颠覆。故愚民之术,凡专制政府一定之方针也。虽然,时势者常动者也,日进者也,俄政府虽有万钧之力,亦安能与时势敌?故政府虽出种种方法以禁窒民智,而民间亦自有种种方法以开通之。即如著述一道,政府之压制愈烈,而言论亦愈盛。凡俄国民之曾受教育者,政治思想大发达,革命精神蓬蓬勃勃,而近者学生同盟罢业,其最显著者也。本年2月20日,圣彼得堡大学纪念会之日也,校中学生之一队,以嫌疑而受警察官之凌辱。此事一起,凡全都中之大学生,及稍有学识之人士,咸大激昂,处处集会,为政治上之运动,于是大学生共议,向于政府有所要求,所求不遂,则相率不受业于大学。既而海军士官四十人,首与此学生通殷勤,既而医学校之生徒,亦同盟罢业,既而全都诸种高等学校、女学校凡十七所之学生,咸加盟焉。同时又派密使于全国诸学校,凡各大都会之学生,尽与首都桴鼓相应,全国学校之教室,几键户阒无一人矣。
要而论之,凡国民之自由思想,必藉抑压之势力而后能勃兴,所谓压力不甚,则跃力不高,此古今万国所循之常轨也。我俄国何莫不然?今日竞争剧烈之世界,苟民智不进步,社会不发达,则必不能保其地位于列雄之间。虽然,进步与发达,专制政治之敌也。此二者终不能两立。吾俄国之宗教、道德、学术皆有精华美妙之芽,含蕊而未展,一旦除去政治之桎梏,则满园秾艳,可立而待矣!
[book_title]二十世纪之新鬼
二十世纪之开幕,至今凡三百日有奇,世界之巨人,死于是者五人焉。一曰英国女王域多利亚,二曰日本政友会首领、前递信大臣星亨,三曰伊大利左党首领、前宰相格里士比,四曰美国合众党首领、原任大统领麦坚尼,五曰中国议和全权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杨朱有言:“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虽复穷尊极贵,殊俊奇杰,亦岂能有与天地长久者耶?环瀛万里,各自撒手,四时之运,成功者去,碧落黄泉,颇不寂寞。
以权势地位论之,则域多利亚与麦坚尼为一类;以声名之久、福命之高论之,则域多利亚与李鸿章为一类;以民间之压力论之,则星亨、格里士比、麦坚尼为一类;以战功之显著、外交之敏活论之,则格里士比与李鸿章为一类;以早年之艰辛被窘被逐于官吏论之,则星亨、格里士比为一类;以晚年唾骂之多论之,则星亨与李鸿章为一类;以现时当权一举一动为世界所注目论之,则李鸿章与麦坚尼为一类;以享寿之高论之,则域多利亚、格里士比、李鸿章为一类;以赍志未竟、死事惨酷论之,则星亨与麦坚尼为一类。
域多利亚、麦坚尼、李鸿章之事实,吾邦人多能知之,兹不俱述。请略叙星亨与格里士比之所经历。
星亨,日本近来政界之雄也。明治五年,尝为横滨税关长,以误称英皇为英王,触英公使之怒,不肯自屈,罢职而游学英国。明治十年,归为政府附属律师,未几自由党兴,彼以后进入党,峥嵘倔强,为先辈所器重,卒乃握自由党中独一无二之权力。星亨一生之历史,实日本自由党始末历史也。当明治十五六年间,彼率党人攻击政府,鏖战不遗余力,遂以明治十八年下狱,二十年被放逐于外,二十三年议院既开,举为议员,旋任下议院议长。因与改进党相敌,夺议长之职,削议员之籍。明治二十九年,复任美国公使,三十二年,任满归。值宪政党(即进步、自由两党合并改名者)政府之末运,彼直挥大刀阔斧,散内阁,散宪政党。三十三年,改自由党为立宪政友会,未几政友会得政,组织内阁,星亨为递信省大臣。星亨为人雄才大略,有不可一世之概,胆智冠世,日日与其政敌鏖战,所向披靡,遂赫然为日本现世第一人物。而生平不谨小节,好货赂,大为国人所诟病,为大臣不数月,以旧赃事牵连辞职,然犹居议院,指挥最多数之政党焉。本年七月,为一侠客所刺,卒于市会议场。
格里士比,以1819年生于伊大利之西西里岛,早岁为律师,1848年,伊大利革命之役,格氏实为其有力者,事败,遁于法兰西。既又被逐,窜于英国。飘蓬海岛,无以为生,时或冻饿经旬,卖文于各报馆,仅得充饘粥,如是者凡十余年。至1860年,始从革命军大将雅里巴治入于西西里岛,西西里遂自立。及伊大利一统之业成,举为议员,寻任下议院议长,屡为政府大臣,尝两度为宰相。伊大利有左、右党,而格氏实左党之首领也。其内治政策,恒与教会极力相反对,其外交政策,务亲德意志以抑法兰西,欧洲三国同盟(德、奥、伊三国),格氏最有功焉。后以事为反对党所扼,遂于1896年辞职,自脱于政海之风波,优游林下以终余年。伊大利建国之日虽尚浅,而能屹然立于欧洲居一等国之位置,实格氏与嘉富尔、雅里巴治三雄之功居多云。以本年八月卒,年八十有三。
呜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谓旷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于其国皆有绝大之关系。除域多利亚为立宪政治国之君主,君主无责任,不必论断外,若格里士比,若麦坚尼,皆使其国一新焉,若星亨则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论之,则李鸿章之视彼三人,有惭德矣。李鸿章每自解曰:吾被举国所掣肘,有志而未逮也。斯固然也。虽然,以视星亨、格里士比之冒万险、忍万辱、排万难以卒达其目的者何如?夫真英雄恒不假他之势力,而常能自造势力,彼星氏、格氏之势力,皆自造者也。若李鸿章则安富尊荣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苟其以强国利民为志也,岂有以四十年之勋臣耆宿,而不能结民望以战胜旧党者。惜哉!李鸿章之学识不能如星亨,其热诚不能如格里士比,所凭藉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远出彼等下也。质而言之,则李鸿章实一无学识无热诚之人也。虽然,以中国之大,其人之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十九世纪列国皆有英雄,而我国独无一英雄,则吾辈亦安得不指鹿为马,聊自解嘲,翘李鸿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国之英雄也。呜呼!适成为我国之英雄而已矣,亦适成为我国十九世纪以前之英雄而已矣。域多利亚之君英国也,六十余年,李鸿章之相中国也,四十余年。以一身而当国之久,近世中未有及此两人者也。虽然,域多利亚六十年中,英国扩土遍于五洲,遂至有“THE
SUN CONTINUALLY SHINES ON OUR BRITISH
FLAC”(译言:太阳常照我英国旗也。意谓英国属土遍于两半球也)之骄语,何其荣也!李鸿章四十年中,中国日蹙百里,试一披亚细亚东部舆图,其改渲颜色者殆十余处矣,何其耻也。夫英国之荣,固不能为域多利亚一人功,中国之耻,亦不能为李鸿章一人罪。呜呼!十九世纪往矣,而二十世纪方将来。曾国藩常言:“已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吾辈于十九世纪之代表人无歆焉无责焉,亦视二十世纪之新人何如耳?
麦坚尼非十九世纪美国之代表人,而二十世纪美国之代表人也。美国自华盛顿创业,门罗昌言,皆务保疆,不务攻取,经营美洲,不及他洲。自麦坚尼就任以来,一举而县古巴,再举而吞夏威夷,三举而攘菲律宾,共和主义一变为帝国主义,遂使西半球新世界,与东亚大陆忽相接近。自今以往,美国将突飞五洲,主盟群雄,而中美之交亦自此多事,是皆麦坚尼所以贻后人也。李鸿章结旧中国之终,而麦坚尼开新美国之始。麦坚尼死,而将来为麦坚尼继志者,当不止千万;李鸿章死,而将来为李鸿章干蛊者谁耶?
嗟夫!望八荒之寥廓,何地无才;送九原之沉冥,问天不语。陈陈代谢,去日疏而来日亲;咄咄逼人,后视今犹今视昔。青灯有味,逝水无情;聊附长吟,以代信史。
“旗翻日所出入处,功到天为歌泣时。五大洋中海水静,群龙齐呗挽歌诗。”(上一首域多利亚)
“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用杜老咏鹰句)。今日江山忽寂寞,飞鹰衔箭坠寒秋。”(上一首星亨)
“累累六度苏子印,咽咽十载吴市箫。国自少年吾老矣(格氏尝与玛志尼创一会名曰“少年伊大利”),菟裘人去雨潇潇。”(上一首格里士比)
“壮夫生夺门罗席(门罗,前美国总统,尝宣言美国不干预他洲之事,他洲亦不得干预美洲之事,世称“门罗主义”),雄鬼死傍林肯坟(林肯,前美国总统,为放黑奴,开南北美之战。战后继任,被刺卒者)。无赖商风海西警,半旗蔽地吊天民。”(上一首麦坚尼)
“阳秋未定盖棺论,病国能成竖子名。如此江山且休去,夕阳黄叶送君行。”(上一首李鸿章)
[book_title]难乎为民上者
民气弱之国,为民上者最易,而国恒替;民气昌之国,为民上者最难,而国恒强。故今日为文明之首长者,既不可无非常之勇气,常立于战场,冒险决死以伸政策,尤不可不以非常之公心,顺揣舆情,著著为公利公益著想,乃可以安其位保其身。吁,其难哉!
星亨与麦坚尼,皆死于刺客者也。而星与麦之所以遇刺者不同,麦则全由敌党之忌嫉,而星则不尔。星则多由于平昔之自取,而麦则不尔。要之各难其难则一也。日本之兴,侠客与有功焉,所谓武士道,所谓大和魂,皆拔剑击柱一暝不视之徒也。井伊直弼死于是,大久保利通死于是,森有礼死于是,今星亨复死于是。虽曰害社会之秩序,而旱地霹雳,往往使天地为之昭苏者。日本之精神,其在是欤。
若夫欧洲十九世纪各国首长,遭此厄者尤数见不鲜。以俄国论之,1801年保罗帝被杀,1881年亚历山大第二为炸药所毙,而先帝亚历山第三,自言终日若在幽囚,一夕九迁,曾靡宁息。今皇尼古剌第一当游日本时,亦几不免矣。俄罗斯为地球第一专制之国,其现状若此,无足怪者。
至于美国,则1865年大统领林肯遇害,1881年大统领雅里非儿遇害,至本年麦坚尼复蹈前轨焉,即最近三十六年间,大统领之死于毒手者三人矣。夫以专制政体出产地(即俄国)之帝王之生命,与自由政体出产地(即美国)之统领之生命,两者比较,孰危孰安,似不待问。即向人寿燕梳公司买保险,则其价率自当俄增而美减,固其当也。乃其比较之实际如此,岂有他哉。民气愈昌之国,为民上者愈难,此公例之不可逃者也。
吾为此言,吾非左袒无政府党也。无政府党者,不问为专制国,为自由国,而惟以杀其首长为务,彼等之目的,在破坏秩序,若夫专制秩序与自由秩序,皆非所问也。彼等秩序之敌也,文明之敌也。虽然,必有文明,然后有文明之敌,故民气弱之国,非惟求文明不可得,即求文明之敌亦不可得也。
呜呼!使移今日中国之为民上者以居欧美日本,吾见星亨、麦坚尼之事,月接于目,而日触于耳矣!
[book_title]烟士披里纯
(INSPIRATION)【灵感】
人常欲语其胸中之秘密,或有欲语而语之者,或有欲勿语而语之者。虽有有心、无心之差别,而要之胸中之秘密,决不长隐伏于胸中,不显于口,则显于举动,不显于举动,则显于容貌。《记》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乎!”吁!可畏哉!盖人有四肢五官,皆所以显人心中之秘密,即肢官者,人心之间谍也,告白也,招牌也,其额蹙蹙,其容悴悴者,虽强为欢笑,吾知其有忧;其笑在涡,其轩在眉者,虽口说无聊,吾知其有乐。盖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机关以表白于大庭广众者。述怀何必三寸之舌?写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闪,颜之一动,手之一触,体之一运,无一而非导隐念述幽怀之绝大文章也。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故此一刹那间不识不知之所成就,有远过于数十年矜心作意以为之者。尝读《史记·李广列传》云:“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由此观之,射石没羽,非李将军平生之惯技,不过此一刹那间,如电如火,莫或使之,若或使之,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马丁·路得云:“我于怒时,最善祈祷,最善演说。”至如玄奘法师之一钵一锡,越葱岭,犯毒瘴,以达印度;哥仑布之一帆一楫,凌洪涛,赌生命,以寻美洲;俄儿士蔑之唱俚谣,弹琵琶以乞食于南欧;摩西之斗蛮族,逐水草,以徘徊于沙漠。虽所求不同,所成不同,而要之皆一旦为烟士披里纯所感动所驱使,而求达其目的而已。卢梭尝自书其《忏悔记》后曰:“余当孤筇单步旅行于世界之时,未尝知我之为我。凡旅行中所遇百事百物,皆一一鼓舞发挥我之思想,余体动,余心亦因之而动。余惟饥而食,饱而行,当时所存于余之心目中者,惟始终有一新天国,余日日思之,日日求之而已。而余一生之得力,实在于此。”云云。呜呼!以卢梭心力之大,所谓放火于欧洲亿万人心之火种,而其所成就,乃自行脚中之烟士披里纯得来!烟士披里纯之动力,诚不可思议哉!
世之历史家、议论家往往曰:英雄笼络人。而其所谓笼络者,用若何之手段,若何之言论,若何之颜色,一若有一定之格式,可以器械造而印板行者。果尔,则其术既有定,所以传习其术者亦必有定,如就冶师而学锻冶,就土工而学抟埴。果尔,则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藉曰笼络,而其所谓笼络者,决非假权术,非如器械造而印板行,盖必有所谓烟士披里纯者。其接于人也,如电气之触物,如磁石之引铁,有欲离而不能离者焉。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论刘备曰:“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爰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无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岂惟刘备?虽曹操,虽孙权,虽华盛顿,虽拿破仑,虽哥郎威儿,虽格兰斯顿,莫不皆然。彼寻常人刻画英雄之行状,下种种呆板之评论者,恰如冬烘学究之批评古文,以自家之胸臆,立一定之准绳。一若韩、柳诸大家作文,皆有定规,若者为双关法,若者为单提法,若者为抑扬顿挫法,若者为波澜擒纵法,自识者视之,安有不喷饭者耶?彼古人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然则养此烟士披里纯亦有道乎?曰:烟士披里纯之来也如风,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云,人不能攫之。虽然,有可以得之之道一焉,曰至诚而已矣。更详言之,则捐弃百事,而专注于一目的,忠纯专一,终身以事之也。《记》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WOMAN
IS WEAK,BUT M0THER IS
STRONG)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之中,虎狼吼咻,魍魉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盖至诚者,人之真面目而通于神明者也。当生死呼吸之顷,弱者忽强,愚者忽智,无用者忽而有用。失火之家,其主妇运千钧之笥,若拾芥然。法国奇女若安,以眇眇一田舍春春之弱质,而能退英国十万之大军。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使人之处世也,常如在火宅,如在敌围,则烟士披里纯日与相随,虽百千阻力,何所可畏?虽擎天事业,何所不成?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书此铭诸终身,以自警戒,自鞭策,且以告天下之同志者。
[book_title]无欲与多欲
顷读日本《国民新闻》,有德富苏峰氏所著论,题曰《无欲与多欲》,其论颇有精深透拔者,故录之而演其义。
苏峰子曰:人无无欲者。或好色,或好货,或好名,或好学,要之无有无欲者。即如禅寂之徒,以槁木死灰自命,然终不免有槁木死灰之欲。浅见者流,往往谓彼多欲也,此无欲也,皆妄生差别相而已。
近世之豪杰,如西乡南洲者,殆可谓无欲人矣。其诗云:“吾家遗法君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世俗之欲,殆皆净尽。虽然,彼一旦闻萨儿之暴发,忽牺牲其一身,甘与其子弟为情死,遂歌曰:“白发衰颜非所意,壮心横剑愧无勋。”盖彼视其一身轻如鸿毛,而以不能立盖世之功为一生大憾事。果然,则南洲可谓全无欲乎?
吾以为世俗之所谓无欲者,未必无欲;所谓多欲者,未必多欲。要而论之,则欲之有无多少,惟视其所欲之性质与种类何如耳。彼西乡南洲之眼中,或以平沼专藏辈为无欲之极,亦未可知也。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哲人徇道。其趋向不同,则其欲念之所生亦自不同耳。
人莫不欲其最上之物。若以美人为最上之物,则美人以外,一切屏弃以求之,不惜焉;若以金钱为最上之物,则金钱以外,一切屏弃以求之,不惜焉。以至他物他事,莫不例是。是故吾人不必求无欲,无欲者决非吾人之所能及也。无宁先自审择决定,以何物为最上,而集注一切之欲念以向之。究之无欲云者,无世俗之欲云尔。彼之所欲者,视世俗之欲,有加高焉,有加大焉。以此之故,故无暇日以顾俗欲。然则无欲云者,虽谓之以大欲克小欲,以高欲克卑欲,以清欲克浊欲焉,可也。
饮冰子曰:《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荀子》曰:“凡人所欲多,其可用必多。”斯二者各明一义,有并行而不相悖者焉。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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